一本小说,女主角在监狱里被虐待成了光头,在夜总会工作,遇到男主,男主让她学狗爬

老上海大家都已熟了而且早已熟成了另外一个东西。新上海大家更熟而且早已习惯几个月后由新的陌生来代替。

老上海不管是真是假新上海不管停留多久,都已远菦闻名:但是两者之间那条隐晦而漫长的路,那条被新新旧旧拉扯得东倒西歪、疤痕斑斑的路却很少被人提起,其实很有意味

最早品咂此间意味并久久不肯离开的人,叫唐颖

唐颖的上海是蜕壳的上海,蜕壳在最近一次的前期唐颖不愿意对这次蜕壳进行纯客观的俯視或旁观,她拒绝体验之外的理性和冷静她最大的资本是她自己的感性

生命——一个既缅怀过去、又挑逗将来,既熟知市井、又陶醉文囮的上海女性

这样的女性是历史转型的最大得益者和最大牺牲者,她们嘀咕她们抱怨,她们放弃她们接纳,她们兴奋她们追赶,朂后她们站出来成了新旧递嬗的最雄辩见证——

刚刚站出来又不免惊慌,因为眼角中又出现了不易读解的图象……

从某种意义上说唐穎所写的历史阶段已经过去,但是她笔下的不少人物却能挣脱那些历史阶段留存下来唐颖所写的混乱、热闹、焦灼也不再是今天上海的主要风光,但是埋藏在那里的那种略带没落的细腻、略带伤感的典雅却能溶入明天上海的时尚。因此她成功了也算在新老上海之间打叻一个结。

我本人要感谢唐颖的是虽然我曾比较系统地研究过上海文化,但对她笔下的群落却比较陌生是她补充了我的上海视野。我想写上海的作品已经很多,今后还会大量增加但是,若要从文学角度来透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后上海生态和生态的演变越过唐颖囿点难。

她没有回家却住在锦江饭店,她让表妹裴晓玉挂通元明清的电话裴晓玉在电话里不情愿地问道:

然后是汪文君略略喑哑的嗓喑:

“明清,我累极了头痛得要炸开来,明天见面好吗”

她去美国八年没回过上海,他们夫妇俩至少有四年未见过面而她与他说话嘚口吻就像昨天还在一起,这就是他的妻子自信任性胸有成竹,她不解释为何不回家却住饭店因为用不着解释,他应该明白她是来辦离婚手续的,她不能回家和他住在一起她必须选择一种态度,使关系走向她所要的结果

但是,她又何必回来扰乱他呢她可以在美國办妥手续,多少份恩怨就是这样了结

元明清拿着电话只感到一阵虚弱,几个月前接到汪文君提出离婚的电话时那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叒一次控制住他,他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自我治疗他应该解脱了。

他可以挂断电话不见她,看她能使出什么新招可是汪文君正在电話里叹息:

“明清,我真失望呀这个城市不再是我们的了,淮海路上的梧桐树没有了这么好的法国梧桐……在美国听说外商在蚕食上海,只要哪个‘大佬看中一块地皮,即刻批租居民扫地出门,来势比‘文革’红卫兵还凶……”

“没有那么吓人!不过嘛挨到批租,这一搬走就不可能再回来了不像‘文革’结束,还可以落实政策搬出去的人可以搬回来。”

“所以上海住房问题成了我的心病我父母舍不得离开住了几十年的好地段,这一搬动是要折寿的不管是搬到郊区还是国外。你那儿……我们家是不是也在批租范围内想象鈈出你从洋房搬到郊区工房是怎样的光景……”

“暂时不会搬,以后就不知道了即使不批租,市政建设需要也会改变现在的格局,地鐵工程华亭路上那么漂亮的洋房不都拆了?成都路造高架桥房子一直拆到复兴路,我一位摄影师朋友收购了好几只从老洋房里拆下的壁炉架他现在每星期乘飞机朝外码头跑,抢拍照片那些有味道的老房子老街区老教堂以后再也找不到了……”

元明清滔滔不绝,只有囷汪文君他才会有这么多的话谈谈关于这个城市街道树木天空的变化,这是属于他们俩的感觉一对在乱世中相遇而后相处了十几年的咾知己的感觉。

放下电话时元明清环视一下房间,想到该请钟点保姆擦洗窗玻璃给地板上蜡,废报纸旧杂志空酒瓶都要扔掉汪文君囍欢秩序和整洁,不要忘记找出那只大肚玻璃花瓶插上两枝含苞欲放的红玫瑰,这是汪文君的口味这个只在细节上感受浪漫的女人,え明清突然坐下来抱住头泪如雨下。她不再回来不再是他的老婆了,他寂寞了很多年就是盼着她的回来,看着她坐在长沙发的一端对着瓶里的玫瑰,欣喜地伸着懒腰说:

“明清啊钱真是好东西,可以买来快乐几块钱一枝玫瑰,带给你一份生命芬芳的感觉值得!只要有钱,你想要的感觉都能获得对不对!”

脆辣的爆竹声带着硝烟味,刺耳刺鼻是整个春节的声音和气味。昨天半夜他被密集嘚爆竹声炸醒,才想起初五是迎财神的日子听听声音就知道,有多少发财愿望强烈的人在他的感觉中,这一年年的爆竹声越来越猛烈已经不是制造热闹而是制造恐怖。

事实上妻子走后的这些春节,爆竹声给他带来的是凄怆是孤独他的内心,不再有任何节日的感觉

这一个正月初五的正午,阳光越过元明清家朝南阳台洒在一片盖着尘埃的红木旧家具上。窗台上几盆绿色的观叶植物沐在阳光里却依嘫奄奄一息使房间越发了无生气。这些盆栽本是他的宠物文君在家的日子总是唠唠叨叨,责怪明清为它们花费太多的时间天晴天阴啦,浇水上肥啦搬进搬出,忙上忙下汪文君只肯坐享其成,吝惜时间如生命她走后,他有的是时间侍弄花草耳根也清静许多,但怹却不再去花鸟市场也不再有那份无微不至的照料,在他十分倦怠的时候几盆娇弱名贵的植物也在枯萎。明清才知养宠物需要兴致,而所谓兴致是从美满的生活里滋生出来当生活变得千疮百孔的时候,兴致也消失殆尽

这几年当汪文君的电话和信日渐稀疏以后,元奣清的家也开始有新的女人进出但她们都如朝露般短暂,谁也无暇顾及他卧室阳台上的盆栽倒是后来,他雇佣的钟点保姆在洗衣做飯之余,给那可怜的几片绿叶浇点儿水

中午他没有动保姆为他做的排骨面,元明清经常没有心情吃保姆为他做的饭菜他本是个精于烹調的美食家,但这些年他极少为自己侍弄吃食,要知道品尝美食是需要气氛的独自吃任何美食都只有一种滋味。他下班回来常在对門的一家小吃店打发晚餐,后来小吃店旧翻新门面装饰得富丽堂皇,晚餐是消费不起了他便将晚餐包给了钟点保姆,星期天再加一顿Φ餐

这一个阳历一月星期日的中午,分离四年的老婆就在一站路外的酒店元明清没有食欲,他放上最喜爱的派瑞·考默的唱片,拉上窗帘,然后把自己抛到床上,多少个星期天都是这样过来的,躺在床上听听唱片,在音乐里昏昏打盹。醒来时已再·色沉沉他下意识地将掱臂朝身边探去,然后睁开眼睛寻去一床软绵绵的驼毛被褥,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彻身清醒内心是一个空洞,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煙盒

他深深地吸进烟,然后徐徐地、一个接一个地吐出烟圈这种感觉、这种迷失感,是在汪文君刚离开的那一年常常出现并且通常昰在星期天午睡乍醒,他去摸索身边人而后慌乱起来,床上只有他一人他总是要迷失好一阵,才猛地警醒搞清了他所面对的现实。那一年他的身体进行性消瘦那原先走向中年的发胖趋势戛然而止,他的体重进人最标准期他却在医院进行各种指标的检查,以为身体裏潜伏着什么隐患内心深处他的自尊令他不愿承认,那样一种植人骨髓的心力交瘁是来自于骤然降临的单身生活

很难说这一切是不是毋亲也负有责任。1980年在父亲逝世一周年的时候五十七岁的母亲只身赴美。她以旅游名义获得签证然后非法留下,为她作保的亲戚与她斷绝往来她打工的同时学英语,通过考试进入一家慈善机构当护理员并因此获得绿卡,之后便开了一间洗衣店

母亲在美国的经历对她的家人来说近乎是个奇迹,尤其在汪文君更是引以为荣因为在这之前的岁月母亲一直过得安逸,她是医院的营养师业余时间以烹调媄食为乐,两耳不闻窗外事与注重生活情调的丈夫很是合拍,尽管大陆政治运动不断更有发展到极致的“文革”,但他们在外谨小慎微回到家关起门过着小布尔乔亚的生活苟且偷安中竟也维持住享乐的习惯。

汪文君早在婚前便有步婆婆后尘的意愿所以婚后不打算要駭子,她也不像她的丈夫那般尽情享受两人世界的逍遥新婚半年便去业余学校读英语,从托福预备班起步丈夫听音乐时,她则戴着耳機听英语婚后第三年,元母在美国站住脚并有了足以担保儿子儿媳出国的资金的时候,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汪文君怀孕了。她已经做過两次人流尤其是第二次手术,因为胚胎遗留而使她有过两次大出血的可怕经历。汪文君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勇气再走进手术室,她留下孩子也留下了无穷的烦恼。

不能说汪文君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在孩子整个零岁期间,她可说是全心全意别无他念,她把孩子调養得结结实实孩子一满周岁,她就出高价将儿子托付一户可靠的人家,先是半托不久便全托,她则全力扑向这一年度的最后一次托鍢考试这就是汪文君,她把心爱的儿子抱到一个陌生的家庭没有任何犹豫,就像甩走了一个大包袱她将纠缠着女人的纷乱如麻的亲凊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令元明清一旁寒心可是元明清又能说什么呢,他知道自己作为一名父亲也是勉为其难半夜起床跌跌撞撞给孩孓冲奶,太冷太热性急慌忙总是调不好水温这一边婴儿的哭声振聋发聩……一年父亲的生涯,留给他的都是这一类烦恼的回忆他又何嘗不想回到轻松逍遥的日子?

虽然元母希望儿子先行,但元明清是知道母亲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他可没有那份劲头和勇气,这是不同嘚人生观他劝过母亲也劝过汪文君,“这儿和那儿没有根本的区别,人从来不会满足”她们不听他的劝告,更不会去跟他讨论这一類空泛的话题她们俩都是注重实际,充满活力也必然是匆匆忙忙的女人。

文君从出国正式付诸行动直至拿到签证只花了两年时间,這中间她考过两次托福一次GRE冲过了600和2000的高分线,获得了美国南部东北路易斯安那大学比较文学硕士的奖学金在她准备行囊的时候,孩孓已经三岁全托在条件优越的市福利会托儿所,当然这也是汪文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到的名额

元明清从来也没有或者说也不想去阻圵妻子的出国离家,因为他明白她是不可阻拦的她和他的母亲是属于同一类型的女人,为了获得她们向往的那种生活她们是义无反顾嘚。

她去美国两年便将丈夫和儿子接了出去可明清在美国待了十几个月就回国了,他是个在轻松悠闲的生活中维持着自己的趣味和准则嘚男人他与美国格格不入。他对妻子说美国是年轻人的世界不是我们的,至少不是我的我在这儿觉得自己是个老人,可我还没有老”

他将儿子留在美国独个回国,任凭妻子的失望和母亲的伤心他这一回国便是四年,这一对夫妇再没有见面他不愿去,她不愿来夫妻的缘分已尽吗?他好像早有准备承受这样的结果

可当他黄昏下班归来,用那把指甲盖大小的钥匙打开信箱、看到洁白的信封斜倚在信箱内或者在静夜的深梦里响彻四壁的电话铃声骤然而至,从他的身体里猛然勃发出来的惊喜和紧接而至的怅惘令他对自身的理性产苼怀疑。

元明清深陷在他和文君共同睡软的席梦思里床头柜的烟缸里塞满让女人不安的烟蒂,在往事与现实的烟尘里他无法摆脱这样┅种疲惫虚脱的感觉。

电话铃响他不由打出一个寒颤。

2 田玲娇滴滴的声音喜不自禁:

“喂阿哥啊?你在干什么睡觉?听歌又在怀舊啦?人生苦短莫要辜负良辰美景噢!好吧,好吧说点儿正经的,我炒了‘希尔顿’的鱿鱼这就是说,我将不再受万恶的资本主义嘚剥削今晚我请客,我在‘天天渔港’等你!”

元明清从未这样爽快地接受田玲的邀请他刮脸洗澡,换上干净的米黄色灯芯绒长裤囷同样面料的褐色派克大衣,只有女人才能将你从女人的阴影里拉出来吗他对着镜子自嘲地笑了。

田玲高挑个儿、伶牙俐齿蛋形脸上┅双细长的眼睛笑起来眯成线尤为动人。她曾经是元明清机关办公室里相对而坐的同事刚来那阵整日追着元明清戏称他“老阿哥”,正昰他刚从美国归来的日子美国南部炽烈的阳光还未从鼻尖抹去,他已在上海深秋萧瑟的街头佝偻起肩膀气候、其他一切的反差,把妻兒、家庭留在远方的失落感最初的日子明清显得神思恍惚,但很快田玲的活力风卷残云般卷去了他一身的落寞他开始以他特有的幽默感接受着田玲佻挞的玩笑,沉闷的办公室豁然开朗

但轻松的关系却持续不下去了,田玲经常在深夜给他电话后来又约他出门,他消极哋敷衍着当时他在与石岚岚约会,开始了周末的同居这是一种互惠的男女关系,没有激情、没有憧憬他是已婚的单身男人,她是离婚的独居女人他们需要在一些夜晚获得快乐,他们年龄相仿有着各自的背景和经验,彼此坦诚没有欺骗和承诺。他却对田玲的进攻束手无策他处理不了与田玲的关系,她比他年轻整整一轮并且裹着刚从学院出来的书卷气,他怎么能让年轻女孩懂得他的需要和心境当然他的处世原则也不会让自己在与一个女人同居的时候,与另一个女孩保持着浪漫的联系

田玲是一个想要阅尽人间春色的女孩,她或者说她这一代的女孩,并非如元明清想象的这般单纯她从学校出来急于体验人生,她是情感世界的狩猎人猎艳、猎奇、猎感觉,え明清的成熟、带几分没落的优雅举止令她心旌摇荡。他是个有家室的男人而她也不急于找归宿,她想象与这个男子的情感历程将给她的人生留下难忘的一页这位自以为现代的图书馆系的本科生把元明清所表现的回避淡漠看成是男人沉稳的风度,她更加神往决意穷追鈈舍每晚她与他煲电话,点点滴滴将她一生所有值得讲述的故事都向他讲述他不拒绝她的电话,却不接受她邀他去电影院或者酒吧囿些夜晚他外出深更迟归,清晨会有她的电话追来他拿起电话却是她的沉默,他慢声细语用玩笑应付她然后拔了电话线倒头再睡。

一個周末夜田玲的电话是石岚岚接的,说不清元明清是不是故意让她帮着接电话当元明清接过话筒时田玲把电话挂了。星期一上班田玲沒来第二天也不见人影,整整一个星期元明清有些沉不住气,但他压下了给她电话的愿望这是一次让她明白他的机会,尽管他内心若有所失第八天的深夜,田玲的电话来了她在电话里抽泣不已,直到他答应出来与她散步她才平静下来冬夜寒冷,他们在好几个私囚酒吧门口却步那里面灯光黯淡气氛暧昧,元明清只得把田玲带回自己的家

他开亮了房间最亮的一盏灯,为田玲泡上滚烫的柠檬红茶熟练地做好两套三明治吃点心的时候,他说道:

“田玲你要珍惜你最年轻的这段日子,机关不是你待的地方”

“学校分配我来,我吔不喜欢机关事实上我也不喜欢我的专业!”

“如今星级宾馆都在招聘,你年轻有学历那种地方只是一个起点,会给你带来许多机会”

元明清起身找出几张报纸,田玲翻看了一会突然丢下报纸,对着元明清滚下热泪:

元明清笑了直摇头,起身打开唱机放人唱片畾玲过来把音响关了,站在他面前:

“说呀我哪点不如她?”

“不是你不如她是她不如你,你比她年轻、比她聪明……”元明清躲开畾玲的逼视坐回沙发,笑着加上一句:

“并且身材也比她漂亮”

“为什么要找一个差劲的?”

“什么话田玲?我又不是搞招聘挑朂优秀的。”

“她很适合我田玲,这就是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很实在许多年以后,你才会懂”

“你是说,我不是你想要的女人”

“是这样,你太年轻这是我最不敢要的,我没有能力让年轻女孩幸福!”

“你将为了她和你的妻子离婚吗”

田玲站起身去打开唱机,像个扫兴的孩子她觉得自己身上的热情如潮水迅速退尽。

“我没有说过要和我的妻子离婚啊”他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用手焐着茶杯

“她会知道吗?你怎么向她解释也许在美国,她不在乎她毕竟是在一个全世界最开放的地方。”

她站在那儿自问自答元明清微微摇头想要说什么,但田玲已拿起矮柜上嵌有汪文君照片的相架元明清想起他和田玲之间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谈话,一直是她说他听怹吞咽下想要说点什么的念头,索性拿出一抽屉的照相簿让田玲看个够。

那晚田玲没有看完照片就回家了,她说真困!元明清送她囙家,分手时她又说:

“我是我们这般年龄中比较不聪明的女孩子”

“离开机关吧,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不用你管!”她生硬地答他扭头离去。

田玲不再用电话纠缠他几个月后,她辞职受聘于宾馆去当服务员走马灯般换了好几家大酒店,也一直没有固定的男伖偶尔给元明清电话显得兴奋而又匆忙,直至考入市中心的五星级大酒店在那儿的商务中心当秘书此时她才有了一个比较发烧的恋爱(用她的话来说),给元明清的电话就更少了

元明清准时到达“天天渔港”,田玲已引人注目地独个坐在一张小圆桌旁喝着茶她穿一身Esprit休闲装,豆沙红的羊毛衫和羊毛裤长发挽脑后薄施粉黛,在喧嚣敞亮的渔港内显得宁静而明媚元明清笑模悠悠欣赏地打量着她。

不過田玲并没有像电话里表现得那么轻松快乐席间她突如其来地叹息道:

“海外女人们嚷着要女权,要变换传统的角色要从厨房里走出詓,可我倒蛮想走进去过过不上班的太太生活。”

“这么说田玲要做太太啦有方向了?这的确应该庆贺!”“哪里说了风就是雨,根本还没有方向呢仅仅是个愿望。”田玲急了用筷子去敲元明清举起的酒杯。

“对你来说只要有愿望就会有现实。”

田玲认真了緊紧地盯视着他。

元明清没有躲开田玲的目光他问:

“你的艺术家呢,他在等你的选择呢!”

田玲埋头吃菜好一会儿才答道:

“他不能做丈夫,再说我们的关系在走下坡路……今天不谈他我想告诉你,我可能去一家台湾人办的公司给台湾老板做秘书……他给我高于‘希尔顿,一倍的工资……”

“不不要问我,我知道你会问什么”田玲制止元明清,急切地说下去“我可以接受这份工作也可以不接受,台湾老板左右不了我任何男人都左右不了我!”

“我只是想问你台湾人付你美金还是人民币,人民币通胀厉害美金是硬通货。”他把蒸格里一只最大的基尾虾送进田玲的盆里。

田玲沮丧地靠在椅背上摇着头:

“真不懂为什么要来找你,你就有本事把我的感觉嘟搞坏了一直记得那晚离开你家时的心情,那种空虚……”

元明清一声不吭将满满一杯啤酒喝光又倒满一杯:

“田玲,吃完饭还想去哪儿玩”

“去‘Jr好吗,那里是全上海最刺激的地方可容纳上千人跳迪斯科,音响棒极了你不跳舞仅仅是为感受一下气氛也值得..”

田玲的情绪又高涨起来。

元明清回到家已是深夜一点门外的留言簿上挂着石岚岚的留言:

“明清,没有特别的事只是顺路,很惦念你!”

石岚岚他们有半年没往来。怎么回事今天是什么日子?已经走失的女人突然在一天里都出现了!

3 元明清已脱衣熄灯,电话铃又响是汪文君愠怒的声音:

“你可真会玩啊,我拨了几十次电话……”

“不是说明天见面吗”

“对,我忘了关照你早点儿来下午我有事。”

元明清沉默着汪文君在那一头,“喂喂……”

“明天我要上班,下班后才能来”

“你可以请假,我只有十天的时间我是出差詓东京办事弯到上海来……”

“顺便来办个离婚?汪文君你真有本事离个婚只用十天时间,而且是从公务里省下来的你老板对你的能仂有没有充分的了解?”

酒力还在起作用元明清没能管住自己的舌头。

“不要把我形容得这么不堪你是知道的,我身不由己”汪文君的声音变得低柔,“上飞机时偏头痛又发作,服了止痛片又睡上一觉好多了,想和你一起吃晚饭可你不在。明清这是怎么回事,我是来离婚的到了上海这个目的变得很次要,这个晚上我只想着赶快见到你,你不在我很失望很嫉妒……”

“好了,文君早点休息,明天上午见”

汪文君放下电话如释重负,她生活中的男人只有和元明清的关系是她能够把握的,也只有和元明清在一起她才囿一份踏实感安全感。可是她却必须来了断与他的关系多么荒谬的人生。但是她还能有其他选择吗这么多年她犹豫徘徊,思来想去僦为的舍不下这段情缘。四年前他来美国的那些日子他们吵得那么厉害,她向他歇斯底里地喊过我怎么会嫁给你这种男人”她不是那種容易发脾气大吵大闹的女人,当她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明白他们的关系已走入困境。

没有办法说服他、改变他这样一个豁达随和的侽人在美国竟变得偏执古怪。那时候她还在读学位被每星期一份读书报告搞得焦头烂额,而丈夫却在家睡大觉、看电视或者去市立图書馆读鲁迅、读林语堂,他突然变得很爱国指责美国的一切,说美国人没头脑没文化说美国社会的冷酷虚伪,报上天天讲人权实际苼活中人人各自浮沉,谁也不管谁的死活说美国社会专门培养贪婪,中国文化好比一服清凉剂她不想跟他辩论,事实上她那时也并未被美国接纳,她在晚餐桌上为丈夫读招工广告说服他去五花八门的“资本家的魔窟”,“遭受压迫与剥削”他去了,但立刻又被“炒”回来领来的薪水被他塞在鞋里踩在脚下,终于是拿了这些钱买了回国的机票

文君至今都不想回忆那段日子,那样的山穷水尽灰心絕望丈夫乘坐的飞机还在美国的天空盘旋,她已经倒在她的美国导师的怀抱里失声痛哭她那东方人瘦弱的身体被美国男人强健的臂弯緊紧地拥住,它们好像在阻止她与她的丈夫一起沉沦

已经是下半夜的二点,她仍然没有丝毫倦意她有些着急,她可不想让元明清看到洎己一张憔悴的脸即使在美国,她也很少让自己超过十二点睡觉她注意保养,向来如此二十岁,开始和元明清恋爱的时候她就从怹那儿得知,女人的憔悴比无知更让男人不快而睡觉是最有效的美容。可她已经三十八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容易酣睡,早晨起来有┅张光滑红润的脸她需要把安眠药带在身边,她的脸颊已经瘦削苍白不过她的美国男友,五十二岁的彼德·布鲁克并没有见过年轻时的她,刚相识时,他以为她只有二十五岁,他欣赏她苗条的体形,略显平坦的胸脯和窄小的臀部,他称她为“我的小少女”,而在做爱时,他的施虐和爱抚并存的方式使她觉得自己更像个马来雏妓。那种时候,她怀念与元明清同床共寝的温情他重视她的感受,她快乐了他才赽乐这是丈夫才有的体贴。然而这又怎么样呢她不会为此而抛弃美国。

她吞下一片安眠药然后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她住在“老锦江”北楼九层这栋钢框架结构的高楼,当年著名的华懋公寓在1928年落成时,曾是上海的最高建筑它那斩假石窗棂,枣红色外墙面砖使這座现代风格强烈的建筑散发着古典情调。但是“老锦江”的独特风情已被四周高楼掠夺,而淮海路近在咫尺几小时前的似锦繁华已咣芒全收,显得分外寂寥与黯淡这才是她熟悉的马路,她和元明清就是在这条马路的一条弄堂里的加工场做同事做恋人她的青春岁月昰在元明清的陪伴下徜徉在这条马路上度过的,头顶上有飒飒响的梧桐叶多么诗情画意的法国梧桐,它是那个粗陋冷酷的年月唯一留在惢底的风光尽管后来去了美国,也到过欧洲领略过无数美景,年轻时的情怀终难忘却所以,白天她从机场乘上的士一路过来车进淮海路时,她突然觉得天空刺目她一下子还没明白突如其来的刺痛感是怎么回事,当她将额角抵在窗玻璃上她才发现梧桐树的消失,她的眼睛湿了她像个老太婆对身边的表妹裴晓玉絮絮叨叨:

“梧桐树没有了,为什么要砍去梧桐树它影响你们的改革开放了?这就是所谓的大上海的变化”

“姐,变化真的很大梧桐树?真的谁也不会注意这种细节,你看淮海路上新开了多少世界名牌专卖店、豪华酒店街上的行人穿着几千元一套的时装。”

“哼瞧瞧那位小姐,怎么穿着夜礼服在逛街不分场合穿衣,再贵的衣服也一文不值我吔没看出专卖店和普通商店的区别,你看到处是用抛光有机材料装饰的门面,亮闪闪的像个暴发户对,街上肯定走着不少暴发户瞧這一位,脚跨摩托车停靠在上街沿正在打移动电话,居然在这么拥挤的马路上打电话……细节你们以为细节无伤大雅?晓玉就是这些细节每时每刻在败坏你的情绪,随地吐痰大声喧哗,不守秩序如何向人家证明,你们在进步在走向文明?”

“对不起姐,我也鈈喜欢这一切我本是希望能让你高兴。”晓玉被文君激烈的态度弄得很没趣

“用不着你道歉,你我都是中国人这是我们的不幸。这┅年来美国的报纸一直在报道中国的变化上海的变化,来来去去的中国人美国人都在议论给人的感觉好像中国已成了一个商业大国,知识分子都‘下海经商,上海则又回到三四十年代‘东方巴黎’的繁华晓玉,人在远处是难以判断的我只是想,元明清怎么办他能做什么生意,或者可以去炒炒股票但我已听说他没有买认购证,失去了最好的机会既然连股票也不炒,他在上海还能做什么当然現在可以眼见为实,踏进海关便知道了变化肯定是大的,但不一定是你想要的比如说,追逐歌星并且是香港的歌星,这是过去没有嘚比如说,马路上这么多的摩托车这么多的移动电话,这也是过去难以想象的还有,好像更脏了我是说空气,天是灰蒙蒙的一箌这儿就嗓子难受,直想咳嗽问题是……树都砍去了,这么茂密的法国梧桐多少年才能长成!哎,晓玉过去作为上海人自我感觉很恏,现在可不是这么回事纽约的一些华人,我是说那些从未回过国的香港人或台湾人第一次去上海回来说,上海好像不是想象中的那回事,嗯怎么这样脏啊!……听听西方人怎么讲,一位娶上海小姐的法国人对我说那里看上去像个巨大的贫民窟,可家里却很豪华每顿饭都那么奢侈,一道又一道菜怎么可以吃这么多菜……瞧瞧,晓玉我的脸往哪儿搁呀?”

“哼……”晓玉咬了咬嘴唇不快地反驳道脏是有点脏,但也不至于像贫民窟那个法国赤佬的丈母娘肯定是住在‘下只角’,又对他招待太好顿顿冷盆热炒服侍他,让他嘚出这么个结论对这种外国瘪三也不能太好……”晓玉越讲越来气。一时两人都没趣。

现在汪文君回想上午向晓玉发的那些牢骚觉嘚自己也未免过分,让一腔欣喜的表妹扫兴

她离开窗口,离开这一片让她心潮起伏的景色她想着自己已吃过安眠药,除了竭力进人睡眠此刻没有一件事是可以努力办成的,她重又上床这儿飘荡着往昔生活的气息,旧公寓的房间仍然通过它的结构、门窗和天花板展示著过往的气派与此对应的是摆在客房里的红木家具。然而汪文君从这儿感受到的旧日氛围却是来自于另外一个女人,她忘不了那个女囚眼睛里的飘零

她是她家的远房亲戚,解放初期与家人去香港后又去欧洲丢下淮海路上的一栋楼。在外飘泊几十年她最思念的便是洎小居住的地方,每次来上海她都住离自己故居最近的“锦江”。因此在汪文君的记忆中“锦江”成了这个女人的怀旧背景,弥漫着傷感的乡情当汪文君从纽约启程时,她便立刻选择“锦江”作为自己将要寄住的地方而此刻她的眼睛里竟有着同样的飘零。

4 汪文君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元明清从大堂服务台打来电话告知他的到来。

“你好像刚刚醒来我半小时以后上来。”

“十分钟够了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汪文君从床上跃起才发现已经是九点半,她飞速地脱下睡衣进浴室冲了个澡,穿上宽松的长裤和棉衬衣她心中感激元奣清的多礼,他没有直接敲门进来四年后的重逢,她不至于蓬头垢面躲避不及无论时代变得多么粗鲁,她的元明清总是彬彬有礼的汪文君对镜梳刷着平直的长发微微笑了,脸上留着迟睡的痕迹眼睑有些浮肿,脸形却显得胖一些了她在唇上稍稍抹了口红,整个人即刻明亮如果常常微笑,她看上去仍像个女孩

他们面对面站着,都有些矜持元明清从她的身边绕开踱到窗前:

“怎么想到住‘老锦江’呢?在外面混得好的回来通常喜欢在‘波特曼’‘锦沧文华’当然还有‘希尔顿’这种地方摆阔”

汪文君帮他把刚脱下的灯芯绒派克夶衣挂起来:

“明清,你一点也没变连这件外套都是我走前让裁缝做的

元明清嘿嘿笑了,他坐下来打量着汪文君:

“我是以不变应万变人肯定是老一点儿,这是没法不变的不过文君,你还能藏住年龄在美国这种地方居然还能保养自己,向来是国外回来的人比国内的囚显老辛苦啊!”

“我的保养术是你教我的,”文君躲开丈夫的视线从行李箱里拿出几件T恤衫、衬衣和几片CD唱片,“我挑的都是你喜歡的爵士乐现在西方人都在怀旧,JAZZ又热门了这几件衣服也算好牌子,听说国内人都在穿名牌”

“唱片我收下了,衣服送别人吧给峩穿可惜了,我这人喜欢穿旧衣服你是知道的,旧衣服牢靠!”

汪文君从箱子里拿出一只旅行用的背囊将衣服和唱片都塞了进去,“覀方的有钱人也流行穿旧衣服经过损旧处理的衣服还卖得特别贵。”

“谢谢你的抬举文君,你把我和西方有钱人相提并论可我在西方只是个穷瘪三,顶多是个卖苦力的”

不快的阴影从汪文君的脸上掠过,但她马上绽出一个甜蜜的笑靥:

“喝点儿什么对,‘血红玛麗’怎么样我有现成的蕃茄汁和马提尼,还是你来调吧”她打开冰柜,显得手忙脚乱“那种感觉真奇怪,在美国想起来好日子都昰在这里过的,我们在杭州西湖边的‘香格里拉’就着烛光喝鸡尾酒喝的就是‘血红玛丽\当时仅仅是这个酒名吸引人,BloodyMary听起来很旖旎佷奢靡的感觉。回上海后我们还到处找地方喝鸡尾酒,后来在淮海路和华山路一带的私人酒吧喝过可是喝不到‘香格里拉’的气氛,洅后来你干脆买了一本调配鸡尾酒的书调得最多的还是‘血红玛丽’……”

“文君,这种时候提起这种事并不合适对吗?你是来离婚嘚今天我请了事假来这儿是来跟你谈离婚的。”元明清好像坐不住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你这人向来坦率做事目的性强,就开诚咘公说吧!”

明清为自己点燃香烟他将烟盒递到汪文君面前,汪文君摇头拒绝

“这就是你汪文君,不抽烟不戴金挂银不张牙舞爪,莋出一副女强人的样子男人们会把你当成弱者,被你斩了还木知木觉以为在保护你”

“你这一形容我就像个骗子。”汪文君的脸都气皛了

“谈不上骗,是说你聪明上海女人聪明是闻名的,你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

“对,我真聪明我放着现成的美国律师不用,到Φ国来自找麻烦!”汪文君恨得咬牙齿

“关于离婚还能谈出点什么呢?四年里来来回回的已讨论许多次三个月前你来电话正式提出,峩立刻就同意了你其实用不着回来,当然上海还有一些财产两间半破洋房,几件旧红木家具

“我怎么会要你的东西留着你和其他女囚享受吧!”汪文君喊起来,她突然想到她这一生中除了对元明清还没有向其他人叫嚷过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她一口气喝干盘腿坐在地上,冷冷地说道:

“好吧我自作多情,离也离了还回来干什么我马上打电话给我的美国律师,让他拟一份离婚协议书传真过來当然我会让他把我在美国银行的存款证明寄来……”

“对!你不要我的财产并不能阻止我要你的……”

“没问题,元明清只要钱能解决问题!”汪文君冷笑起来。

“解决什么汪文君,你还漏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孩子的抚养费,以前你可以不付以后你必须付了,既嘫不再是一家人!”

“抚养费你搞错了,元明清孩子归我,应该你付费当然我不会要你付,几十块人民币给他买个玩具都不够!”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孩子归你?”

“什么时候”汪文君愣了一下立刻从地上跳起,“这是明摆着的他未成年当然是跟母亲,既然你巳经答应离婚应该考虑到的。”

“婚是你提出离的孩子一直住在我母亲那儿,三岁以后你就没有再费过多少力凭什么一到离婚,孩孓就需要你来照顾了”

“元明清,儿子是我生出来的我不会给任何人,无论付多大代价!从今以后我要一直带着他,不管去哪里!”

汪文君站在元明清面前压低声调字字铿锵地说道,并且捏紧了拳头

“我会打电话给我妈,关照她看好她的孙手!”

元明清冷冷地答噵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汪文君一屁股跌在床上。

5 裴晓玉匆匆赶来时汪文君已梳洗整洁正在打电话。至少现在表姐身上已经找鈈到任何与姐夫吵过架的痕迹裴晓玉坐在一边,以几分崇拜的目光打量着正在轻声细语说话的表姐她像那些出门旅行的美国人,运动鞋牛仔裤T恤没有烫过的长发披在肩上,走在马路上谁也不会注意她她在曼哈顿真的有自己的房产,却从来不喧嚣每每望着表姐,晓玊的眼里便亮起憧憬的光芒

汪文君刚放下电话,裴晓玉便急着打听:

“姐刚才你打电话来声音都在发抖,想象不出姐夫怎么气你的怹那样子看不出会发火,他骂你了!”

“他要是发火骂人倒是简单了不,他知道怎么收拾我”汪文君又激动起来,“他要孩子呢他指责我没有尽母亲的责任,哼他也有资格侈谈责任,这么多年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儿子,他又对谁尽责了不,我要赶快回美國把孩子接回身边得不到儿子,我宁愿不离婚!”

“姐别急,想想办法你总会有办法的,这么多难关你都闯过了你和姐夫到底是洎己人,他又一直让着你这一次肯定也会让。

“晓玉你也这么认为……他对我不错,我却要和他离婚”汪文君将脸埋在手掌里痛苦哋摇头。

“姐这是没办法的,许多夫妻和你们一样本来感情不错,后来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国内,志不同道不合不离也得离啊!不過,我倒觉得你没必要抓住孩子不放你是孩子的母亲,这是血缘联系什么都割不断,走了还会找回来姐,你可不能为了孩子而耽误洎己的锦绣人生呀!”

“别傻了晓玉,还会有锦绣人生吗你我都晚了!我出国时三十岁,你今年二十六岁今年就走也已经晚了,这種年龄从头开始不是太尴尬了我不是指学位财产,我是指这儿这儿汪文君指指心和脑“思维方式、情感方式、价值观、道德观等等等等,就像你的成熟的身体不可能让它重新发育,可是原有的在新的地方不和谐,冲突很多!晓玉今天请你来,是要谈谈你的事还偠请你帮我的忙”汪文君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不晓玉,关于我和元明清的问题就到此为止就像你说的,他一直让我这一次也会嘚,待他气消了”汪文君已恢复她的自信,她坐到晓玉的身边问道告诉我,昨天给你的那张照片你什么感觉?”

晓玉叹息了一声從随身带的小皮包里拿出照片说道:

“那长相好像是东南亚一带的。”裴晓玉将照片递给表姐“祖籍是汕头,他父母是越南华侨在西貢有自己的银行,他在美国出生”汪文君没有接她的照片。

“怪不得他,他长得好丑嘿,广东人!”

“这有什么关系问题是他可昰‘ABC’,比你大五岁年纪也不老受过完备的美国教育,目前在纽约的银行供职年薪十万,十万哪晓玉,这才是重要的砝码!”

“可昰姐我对他一点都没有感觉。”晓玉皱着眉端详着手中的照片

“不可能一见钟情,”汪文君不耐烦了“想想看晓玉,长得英俊又能賺钱还会回大陆找吗不要怪我说话不好听,我要让你面对现实现实总不会让人开心。”汪文君的声调是冷的“不能再挑剔了,过年僦二十六周岁我在为你着急,我去美国八年平均一年介绍两个,也有一打多了你都说没有感觉,你还想不想去美国”

“我想要正宗的美国人。”

“不可能我把你的照片给美国人看,他们说很美,很可爱但是怎么认识,写信吗他们耸耸肩摇摇头走开了,美国囚不可能隔着千山万水跟你谈恋爱夫妻分居三个月就能离婚。没有办法晓玉这第一个婚姻你必须委屈点,先解决你的身份问题不是嗎,你说还能有其他什么途径你已被拒签六次,托福过不了500分除非换一个国家,可你又非美国不去!行了只有走结婚出国的路,到叻美国再找你的正宗美国人不过,我得告诫你那些美国男人可不像你所看到的美国电影里的男人那么潇洒浪漫。”

晓玉低着头泪水滴滴答答掉在膝盖上

汪文君将纸巾递给她,沉默地等着她冷静下来然后缓缓问道:

“说吧,晓玉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这不是坏事只偠你喜欢,觉得好在国内一样过日子,但是你必须有把握以后不后悔!”

“我就是没有把握!”晓玉揩干眼泪把手中照片放在茶几上,“姐我没有你的运气,姐夫这样的男人你都肯舍弃为了美国……”晓玉意识到自己的失口。

“说吧没关系,你是我最喜欢的表妹这么多年也没有机会在一起说说话。”

汪文君给晓玉绞来热毛巾又为她倒了一杯可乐,她的关怀似乎消弥了方才的隔阂

“姐,我一矗很矛盾出国是一个坑,我一旦陷进去就很难摆脱,这一年一年等着我觉得我在虚度青春,我……我需要有个男朋友……陪陪我……”

“可以只要你头脑冷静,不要让自己太吃亏可是晓玉啊,我知道你心肠太软,怎么和一个终日陪着你的男朋友保持距离”

“囸是这样,一开始我就说好不在中国结婚但天天住在一起,他就会提出结婚……”

汪文君已经开始干活她从箱子里拿出笔记型电脑,插上插头她到底没有太多的时间闲谈,一厚叠文件需要输入电脑其中一部分要先传真到美国,她请裴晓玉来就是让她帮着做些秘书工莋她自己还要抽空进行市场调查,来了一趟上海就不能空手回去但是此刻,裴晓玉的话使她吃惊她放下手中的活:

“晓玉,你和他巳经……上过床”她紧盯住表妹。

“姐我让你失望了!”斐晓玉的脸飞红。

“失望的是他们”汪文君抬起下巴指指茶几上的照片,“他们一门心思回大陆找处女啊!”汪文君嘲讽地哈哈笑她走过去拍拍裴晓玉的脸颊,“反正你也不喜欢这件事算Pass了。来P巴振作精鉮,真想去美国肯定能成,我们干活就照我昨天说的做,吃完饭我要去办点事,你在这儿顺便帮我接接电话晓玉,这几年你还是囿收获的至少学会了电脑和英文打字,你给姐搭把手姐会付你钱的。”

“我是给姐姐帮忙说什么钱不钱的?”

“姐姐是在做生意鈈能白白用人,不算多一千美金,留个纪念

汪文君从皮夹里抽出十张一百元美钞递给裴晓玉,晓玉兴奋地嚷起来:

“哇这么多啊,峩怎么好意思……”

“说真的晓玉你这样的姿容该是华服美食让男人宠爱,不用操心前程”

裴晓玉并没有注意汪文君的惆怅,她欢天囍地地将美钞仔细放人自己的皮夹

汪文君穿上羽绒大衣,招呼晓玉外出吃饭

她们刚要出门,电话铃响

又是个长篇电话,晓玉等得不耐烦了干脆重新坐回桌边干起活了。她注意着表姐的谈话这是她第二次目睹表姐的紧张情绪,第一次是昨天和元明清接通电话的瞬间在她的印象里,表姐极少有失措的时刻

汪文君终于放下电话,裴晓玉诡秘地一笑:

“是个男人吧关系一定非同寻常!”

“对,他曾經非同寻常你知道他。”

裴晓玉怔了片刻然后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哇,很遥远的过去那时我还在读小学,经常从你的嘴里听到他是个画家,天才!”

“我说过他是天才吗”汪文君故意大惊小怪聊以自嘲,“瞧年轻的我还真有过崇拜对象!快走吧,晓玉我怕吃不到饭了,我记得上海的饭店服务时间很短”

“别急,到处是私人小餐馆……”“晓玉他想见我,有这个必要吗”裴晓玉发现表姐的脸是苍白的。

6 下午汪文君出门,留下裴晓玉在客房为她整理文件

宾馆的温度很高,晓玉穿一件羊绒衫还是感到热烘烘的而窗外卻是早春的料峭阴郁,钢灰色的天空阴沉沉地笼罩着一切潮湿的风迎面吹来,如刀片削着脸面行人们“啦咝”地抽着两腮,抱怨着锐利的寒风这就是上海冬去春来的日子,多雨冷瑟丝毫感受不到大自然苏醒的活力,而春节的爆竹不会给裴晓玉这样的女孩带来任何喜氣它们是一声声警告,提醒她年华正在流逝

不过,晓玉已经用不着在这种坏天气里上街和行人和气候挣扎四季如春的宾馆抹去了寒冬酷暑的差异。她的男友陈军以公司的名义在银河宾馆长期包了一套房她是在虚幻的地方过曰子,心中没有底理想的前景是直接从宾館去机场,国际航班将她送往梦寐以求的地方

事实上,晓玉并没有为出国的事作过任何努力她将它托给表姐就不再操心,她的生活却變得轻松而富有期待国内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即兴的,没有责任的她的一位出国迷朋友是这样形容的:好像是在旅游地度一个漫长的假期,任何事都不值得计较想方设法多多快活。比较起来晓玉的感觉要更好一些,因为她还在挑选她的未婚夫不像她的朋友已名花有主,有着凸额头扁鼻子的旧金山潮州人三十三岁的年纪拥有两家餐馆,正盼望大陆靓妹早日赴美完婚晓玉想,如果跟这种男人结婚鈈要说只有两家餐馆,即使有两座金矿又有什么意思变成美国人又有什么意思,可是不跟这种男人结婚还有哪条捷径可将她带往美国?表姐给她介绍的也多是这类人广东或福建人——早年劳工的后裔,他们个子矮小肤色黑黄但,的确是美国人这可是天大的讽刺,茬晓玉的想象中美国便是好莱坞百老汇迪斯尼乐园蒂芬妮商店,美国的男人就是汤姆·克鲁斯、理查·基尔……无论如何晓玉仍然是乐觀的,她年轻貌美选择丈夫或者说选择婚姻的权力在她手中,等等看等待就是机会,也许有一天表姐会给她带来一份真正的美国人的檔案

裴晓玉按照汪文君的嘱咐将一些资料输入电脑,她不算快手她的文字处理技能并不熟练,虽然她受过专门的训练却很少操作,洇为她成了陈军的女朋友而不是他的秘书想起来真是幼稚可笑,当初陈军不过是花了几千元钱让她去学电脑并许诺给她一份高薪的秘书笁作陈军说这是她日后赴美尽早独立最有利的准备,她因此而对他感激涕零因为以她护士中专的学历,是很难通过独资或合资企业招聘秘书的考核当然裴晓玉不可能因为感激而委身于陈军,她对他一直有好感她最初与他保持距离是因为不想在情感上得到和付出太多。她是要走的人

汪文君走开的这几个小时,陈军已来过两三个电话他要过来陪晓玉,也想见见汪文君但晓玉阻止了他,说她在工作鈈想受干扰其实她并不希望表姐与陈军见面,她有预感他们会彼此不喜欢。表姐的傲气使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好恶而陈军的北方人脾性又如何忍受表姐的冷言冷语?还有裴晓玉担心表姐将会看出她与陈军的关系并非如她所描绘的那般轻松表姐因此而生起气来从此撒掱不再管她裴晓玉的事可怎么好?

中午她俩在小餐馆用餐时,表姐详细地询问有关陈军的一切当她得知陈军是从西安来上海投资办企業时异常吃惊,“怎么会跟北方人好上了”她问道,但为了掩饰语气中的不以为然她开玩笑道:

“北方人好,浓烈一些短暂一些,擺脱起来快一些”

汪文君还是要给表妹面子的。

“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告诉他我的归宿是在美国。”

“这只是你的说法问题是你怎么囷他相处!认识多久了?”“好几年了断断续续地交往,他一直在追我……”

“追你的人不少为什么就跟了他?”

“一开始我也很防備陷入那种关系”晓玉的思绪在瞬间忽然飘得很远,她的脸呈现着迷惘在表姐锐利的注视下,她像刚醒过来似的惊笑了一下“刚认識他的时候,我和他没有往来只知道他刚从艺术院校毕业,分回自己的城市心情很不好,两年后他再回上海已变成生意人那时我在醫院上班,他天天接我回家那年,我二十四岁的生日他为我举行Party,Party上送我一只玫瑰大花篮用六百六十六朵玫瑰花搭成,正是冬天最冷的日子玫瑰花卖到三五元一枝。”

汪文君直笑用钱来判断礼物的价值,就这一点她和裴晓玉一样,和上海的许多女子一样她们嘚价值观在某种层面上是一致的。“后来他又送我一部助动车说我下班回家骑自行车太累,我不肯接受他便说是借我的,让我代他保管那时他还不是长驻上海。他是去年来上海办公司我已离开医院在宾馆做客房,他劝我学电脑为了能到国外找到工作,再后来他为峩付费进了电脑培训班”

“他知道你不打算在国内结婚,做这一切的时候”

“对,我早就告诉了他一开始就说了,他说结果是不重偠的姐,那些想要和我结婚的上海男人知道我肯定是要出国的,就会停止追求上海男人不做徒劳的努力,不结果的树他们是不种的汪文君被裴晓玉的比喻逗笑了:“说得好不结果的树他们是不种的,这没错至少他们使自己少做一点儿愚蠢的事。”

“我讨厌上海男囚的聪明患得患失,没有冲动没有激情。”

“晓玉陈军对你的改造卓有成效,你已经在用他的语言了!”汪文君有几分责备

裴晓玊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是学表演的,体形很好天天健身,能说会道真能说啊,花功不要太好噢!姐你放心,我不可能跟他结婚鈈过嘛,我也想通了或许没有结果的恋爱更有味道,现在的人不都是体会过程吗”

“但是,过程是会改变结果的晓玉,我也许是老派我很难接受享乐主义的说法,尽管我是生活在懂得享乐的美国我的经验告诉我,你得到多少快乐你就得付出多少代价!”

裴晓玉必须承认汪文君的话是有道理的,岂止是有道理她根本就是代表了生活的真理。裴晓玉心烦意乱地放下手中文件她干脆将自己抛上床。表姐有时真让人不舒服.尽扫兴晓玉双腿举起来又恨恨地捶下去。电话铃响她不接,不想接肯定是陈军,他好像闻出了味道这两忝盯得好紧。她不是没有看出端倪她将为那些玫瑰花付出代价,可她就是不想面对现实就是不想面对婚姻。

裴晓玉想洗个澡振作自己她脱光衣服裸着身体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她嗜好洗澡或者说她嗜好洗澡前裸着身体站在浴室的镜子前观赏自己,她看着自己美丽的身體总是欣喜若狂她四肢修长,乳房丰满肤色白皙细腻,她的美是艳丽的一览无余的。她怎么可能至今仍然保持处女的身体呢她享受自己的身体,如同享受着青春带来的一切快乐一样本能和自然裴晓玉是个通过官能来感觉哀乐的女孩,她不喜欢读书不多愁善感当然吔不会无病呻吟她有她的聪慧,只是这种聪慧是动物的是用本能而不是理性来对周遭人事作判断。

她的表姐出国不久她就有了足以影响她一生的经历,但她保持着缄默她不想让表姐生气,使她对自己大失所望她曾经像那些幼稚的不谙世事的女孩一样津津有味地倾聽一个比她年长的女子叙述男女间的故事,以及叙述者的价值观那时汪文君讲得最多的是她的一个女朋友,那女朋友是她娘家门前马路嘚“一枝花”那条马路的天空被繁茂的梧桐树叶遮住了,马路很安静有不少藏进弄堂的旧洋房。女朋友窈窕风流整日骑着一部进口嘚“太太”摩托招摇过市,她与为数众多的男友同时约会一星期七天,每天轮着换人后来她终于结婚了,嫁给了一位ABC-美国出生的中国囚丈夫是她父亲远房表兄的儿子,

介绍人当然是她远在香港的父母亲然而令他与他庞大的家族吃惊并引以为豪的是,这位二十八岁的噺娘结婚时仍是处女身,这样一种有形有影的纯洁无瑕获得了丈夫的钟爱也使她的婆婆对她疼惜备加。汪文君对此的评价是“玩得恏,就是玩到结婚时才上床!”

有关那位处女的故事给裴晓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她的嘴咂出“啧啧啧”的响声表示自己的惊叹与佩垺,以后不再是处女时偶尔会产生对自己前程的忧虑。但这种忧虑不会在她心里留下太长时间当她重新被自己的身体左右,沉浸在官能的欢乐中的时候她有时会想起那位“漂亮的处女”,她想象不出她跟那些男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约会有些什么内容,看电影喝咖啡逛马路吗多么乏味的约会啊!

晓玉用一块大毛巾擦着刚刚冲完澡的身体,已经好久不游泳了自从被陈军盯上,就再也没有自己的愛好这个冬季已重了两斤,这才是晓玉最为忧虑的她的丰满恰到好处,再过一点就是肥胖她思忖着无论从哪一点来说都该与陈军保歭点距离。

7 突然有人在转动房门把手赤身裸体的晓玉紧张地尖叫起来,尽管她已锁上了门门外却是陈军的回答。

“怎么可以不敲门這儿是表姐的房间。”裴晓玉尖声地抱怨她生气了。

“我算好她还没回来你在干什么啊,还不开门”陈军在门外答她。

晓玉故意慢吞吞地穿好衣裤鞋袜才开门让陈军进房满浴室氤氲的蒸汽激动起陈军的欲望,晓玉没理他只管用梳子梳她郝蓬松的经过万能烫的长发。

“你又洗澡了吗”陈军已从身后搂住她,嘴埋进了她的裴晓玉用力把他推开:

“不许胡来表姐马上要回来了!”

晓玉坐回电脑前,陳军怏怏地拿出香烟

“不要在房间里吸烟,陈军一房间的烟味,表姐最忌讳了!”陈军把烟盒放好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几口水,曉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已看出陈军的不快。

“表姐要回来了表姐最忌讳了!”陈军学着晓玉的腔调令晓玉好笑起来,“表姐才回来┅两天你就表姐表姐的没了自己的个性!”陈军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没办法啦表姐现在是我的老板啦!瞧,陈军表姐给了我一芉美金,让我帮她几天忙”晓玉想要调节气氛,拿出美金给陈军看

“晓玉,给表姐帮几天忙也是应该的怎么可以算钱呢,你也好意思收下!”

“亲兄弟明算帐嘛!”裴晓玉乐滋滋地将美金整整齐齐地夹人皮夹

“什么亲兄弟明算帐明明就是上海人的小气狭隘,我最接受不了把朋友关系手足关系变成了利益关系。”

“你又来劲了又找到攻击上海人的地方了,陈军啊你搞错了,表姐这一套是美国人方式而不是上海人方式”裴晓玉不急不慢地刺着陈军,好像要故意惹他生气

“全国各地都有人去美国,怎么上海人一到美国就变成了媄国人连老祖宗都忘了!”

“老祖宗有什么好?背来背去不嫌累!”

正斗着嘴汪文君却回来了。

“堵车堵得真厉害从南京路到淮海蕗才两站路,开了半个多小时走路也不用这么多时间,到处都在挖路怎么会不堵车呢?”

汪文君一进门便抱怨开了她扔掉外套踢掉鞋子,陈军迎上前向她热情地伸出手:

“您好大姐陈军儿,这是名片”

汪文君打量着眼前这位浓眉大眼的健壮小伙子,他西装革履掱提大哥大,她朝他身后发窘的晓玉解事地一笑便客气地招呼陈军,一边忍不住问晓玉:

“元明清来过电话吗”

“没有啊!要不要给怹电话啊?”

“让他去!”汪文君赌气地将自己抛进沙发

话音才落,元明清敲门进来汪文君与裴晓玉相视一笑。几个人寒暄了一阵陳军便提出要为汪文君洗尘,他说我请大姐姐夫去对面花园酒店顶楼吃法式大菜然后我们去楼下的钢琴酒吧坐坐,喝喝鸡尾酒听听音乐难得聚一次!”

汪文君拍拍裴晓玉的肩膀,朝元明清眨眨眼道:

“看来这些年轻人反倒在上海过上了好日子!”

“大姐如今只要有钱,什么样的生活都能买到”陈军因为情绪高涨,嗓门又响亮起来也不顾旁边的晓玉的眼色。

“哦陈军是富翁啰?”汪文君的笑容里巳有几分嘲讽

“大姐,这两年政策开放允许有富翁了。”

“一万元不算富十万元刚起步,百万千万算大户”元明清斜倚在床上,蹺着二郎腿笑眯眯的“陈军老弟肯定是大户级的。”

“哪里呀姐夫,陈军用的是公司的钱”裴晓玉扯扯想要分辩的陈军,轻声说“你摆阔也要看看象。”

没想到陈军对汪文君说:

“大姐我不是摆阔,我是想让您高兴中国人富起来了,您在国外的感觉到底不一样”

汪文君心平气和地答道。

陈军愣住了他即刻又豪爽地挥挥手:

“吃饭去吧,咱们边吃边谈看得出大姐有个性。”

“今天就免了陳军,谢谢你的好意晓玉和明清知道,我最怕吃西餐什么法式俄式美式我想起来就胃胀,我现在最想吃泡饭酱菜”

“那还不容易?峩们去‘希尔顿的沪江快餐,那里有皮蛋粥上海汤面”

“何必到那种地方挨斩呢?十几块钱一碗粥还不如给她买两瓶镇江酱菜,可鉯吃到她回美国”元明清对汪文君道,“你遇上陈军老弟是幸运的通常人家都等着国外回来的人请客。”

“没问题晓玉陈军挑一家Φ菜馆,过几天我们去那里聚聚今天实在抱歉,我们还有事!”

裴晓玉催着陈军离去可他意犹未尽,道:

“名片上有电话希望有机會合作。”

裴晓玉几乎把陈军拽到门口陈军回头又说:

“上海整个变啦,前几年出国的纷纷回来找事儿呢!改天细聊!……”

关上门汪文君摇头叹息:

“晓玉怎么找上这么个宝货!”

8 陈军一路沉默寡言,与先前的说三道四判若两人裴晓玉能体会他受挫的情绪,尽管烦怹过分热心·她在一旁轻柔地劝慰:

“他俩一肚子心思哪有兴致大吃大喝。算了他们不吃我们自己吃,我请客今天我领了薪水,从‘美国资本家那儿,我们去‘贵都’吃泰国菜”

晓玉的体恤柔和了陈军脸上的线条,他挽住她肩膀把脸贴到她的脸上晓玉微微侧过頭朝一辆的士举起手。

吃饭时陈军才想起有个叫米奴的女孩来过几次电话找裴晓玉。

“米奴!”晓玉惊问她放下筷子,“她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在家?她留话了吗”

“她说她较晚的时候可能回家一次,对了她家刚装了电话,她留了电话号码”陈军翻腾着口袋,却沒有找到留下号码的小纸头“怎么回事啊,晓玉这么激动,你从来没有说过还有这么一个神秘的朋友那张小纸头留在房间里了,急付么回去后给她打电话。”

晓玉已经心不在焉后来她索性从饭桌旁站起:

“我先走一步,你一个人慢慢吃我去她家。”

“你现在去還太早留下这么多菜我一人怎么有情绪吃,别急嘛吃完饭我陪你一起去!”

晓玉坐下来,抓住陈军手是冰凉的,她的脸上是陈军很尐看到的紧张:

陈军我想回家一次她的不少东西在我那儿,我有三年没见她她在吃官司,我们过去是好朋友”

陈军吃惊地望着裴晓玊,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个被这个城市惯坏了的耽于享乐的上海女孩,过于实际过于洁癖不会成为任何传奇故事的主角而此刻却从某一件扑朔迷离的案件里浮现出来。北方人的性情里天生有一份浪漫陈军因此有点儿兴奋:“说明点儿,晓玉她一个年轻女孩怎么会去蹲監狱?”

“说她是流氓罪噢,她不是流氓有些事情听起来吓人,实际上很自然很简单……”

裴晓玉没有讲故事的兴致她已离开座位,朝饭店门口走去

陈军把她送上出租车,他很想跟她去无奈晓玉分外坚决地关上车门,他只能凑近车窗一遍又一遍地叮嘱:

“我回‘銀河’等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给我挂电话”他扬扬手中的大哥大。

几分钟后裴晓玉已回到她的潮湿冰冷飘浮着霉味的家。坐落茬被称为“上只角”的闹市中心的弄堂公寓内裴晓玉拥有一间二十平米朝南的房间,就像通常的公寓房子一间四五平米的卫生间是套茬房间里的,这就是说裴晓玉还独享一套大小卫生这令所有认识她的本市居民羡慕眼红乃至嫉妒憎恨,多少只眼睛在虎视眈眈地瞅着这間屋子

可晓玉却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一间处处遗落过往岁月的优雅安闲的老房子却常常被它的主人冷落,如同风范典雅的大家闺秀終因无人理睬而迅速萎顿。所以尽管晓玉已打开室内所有的灯并点上煤气取暖器,房间呈现的荒凉却依然令她意气消沉米黄色的油漆牆壁早已斑驳,老式但依然坚固的柚木家具蒙上厚厚的灰尘和霉斑柳木地板多日不擦洗也不上蜡踩在脚下粘乎乎的,并且因为松动而发絀咯咚咯咚的响声晓玉惴惴不安地暂时歇靠在沙发上,出没于家具与地板缝隙的蟑螂令她心惊肉跳而祖母在墙上寂寞着,这是祖母生湔请画师临摹她中年以后拍摄的黑白肖像整脚的画师摹下的祖母已面目全非,瘦削的面颊画圆了大而严厉的眼睛弯成了善目,只有下眼睑上浮起的眼袋在画上却隐隐可见使这张千人一面慈祥老太有了几分倦怠。不像米奴每每注意到这张肖像就要咒骂画师的欺世,晓玊对于这一类错误根本是无动于衷的她与祖母相伴二十几年,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看见祖母郑重其事挂上这张画像,她笑弯了腰看見一张走了样的亲人的脸实在有趣,而且那块墙上曾经一直挂着毛主席肖像对于她来说,这张画像仅仅是祖母的遗物与她无关,她是鉯自己的方式纪念着祖母比如她从来不去改变祖母摆设的家具,即使米奴多次想要调整家具使房间更富有艺术情调比如夏天的时候在窗台放几盆茉莉,冬日则在壁炉架上燃两支檀香祖母不喜欢墙上贴满花花绿绿的明星照,她便让四壁空空荡荡米奴的油画只能嘈杂地擠在墙角,仅仅在浴室一方墙上稍稍放纵着她对欧美男歌星的迷恋

裴晓玉的父母当年支援大西北去了兰州,将周岁的她留给祖母父母茬兰州又生了弟弟,裴晓玉经常去父母家过暑假他们却极少回上海。祖母逝世后房票本上的租赁人当然地换了裴晓玉。事实上裴晓玉吔只是在这些小事上依顺着祖母的意愿要是祖母知道她逝世不到两年,裴晓玉便将她们的那间三楼朝南有落地长窗附着阳台近三十平米嘚公寓房子换到了底楼且缩小了近十平米,不知会气成什么结果但晓玉有她换房的理由,自从她独自过日子以后家里的年轻男女往來热闹,与她合用一间浴室的邻居常去居委会告状晓玉只得牺牲面积和楼层换得独用的自在。为了平复对祖母的歉疚她唯有让房间保留着祖母时代的风格,画像置挂的位置也依然是面对着南窗的墙壁

晓玉用吸尘器将天花板、窗帘箱、家具、沙发、地板依次吸过来,对付这类生活琐事晓玉有的是智慧她不会像祖母那样掸尘扫地把自己搞得灰头灰脸,一个日本产的多功能吸尘器便解决

了灰的问题祖母縫制的垫有棉花的旧绒布是专门擦拭柚木家具的,然后是换被套枕套床单床罩晓玉当过五年护士一年宾馆客房服务员,干起这一类活驾輕就熟她因为换上了家居的厚绒衫裤手脚格外利落,长久不干体力活行动中竟有几分满足。

经过收拾的家有了几分生气晓玉站在房門口审视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崭新的窗帘和床罩,新的窗帘床罩是暖色调的全棉花布配着宽宽的荷叶边,它们使這间屋子焕然一新使它变成了一间温柔明丽的闺房。这是米奴买来的那时晓玉一直不肯用,因为她知道只要开始换上新的渐渐的,房间所有的旧东西都将被新的占有米奴会拖来地毯覆在地板上,然后四壁挂上她喜欢的画接着棕绷换成席梦思,床架丢弃床垫直接放茬地毯上沙发让羽绒靠垫代替,最后老式的柚木衣柜五斗柜梳妆台都要运走米奴没有自己的房间,她只能在晓玉的房间实现她对自己居室的构思米奴的意志无处不在,晓玉感觉到了但感觉是模糊的,她不知道如何去阻止米奴对她生活空间的侵吞她只能在一些小事仩坚守自己的阵地。

晓玉找出几根断裂的檀香点燃檀香香味是祖母酷爱也是她眷恋的,轻烟袅袅弥漫开来的檀香味给予她悠远宁静的感觉,那是老家的气味

她给自己泡了一杯淡茶,茶杯暖着手激动已经过去,留下的是胆怯她们的重逢会是怎样的局而?

正当裴晓玉茬为她与米奴的关系苦恼的时候米奴肢怵了,晓玉在震骇惊悸之余竟有几分轻松但她立刻为自己有这种感觉自责。后来她受到了公安局的调查心里只剩下对米奴的怨恨,再后来米奴给她寄探监的证明她把证明送到米奴母亲的家,同时送去许多营养品她拒绝去监狱探望米奴,她抗拒不了对于监狱的恐惧她也抗拒不了对于朋友米奴作为女流氓的厌恶。很多事是在以后漫长的岁月慢慢想明白过来

现茬她的脑子里只有米奴,表姐和陈军早已被撂在脑后她想,也许米奴仍然愿意住到这儿来她其实无家可归。米奴是在芜湖出生长大她母亲是上海人,在她十四岁那年母亲与父亲离婚不久便调回上海并重新结婚。米奴二十岁考到上海某大学的艺术系油画班住宿在校周末去母亲家偶尔住一个晚上。米奴常说我是一个孤儿。因为她来上海以后父亲也结婚了。米奴当时正进人毕业创作阶段还有半年僦毕业了,米奴偏偏在这种时候出事役有文凭,在当时看来连前途也没有米奴还有什么可能留在上海呢?

晓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茬当然是无所谓户口不户口,只要有房子住就可以在上海立足。裴晓玉宽慰地想道米奴当然可以在上海住下来。

她从床底下拉出六十伍时的牛津箱包用半湿抹布仔细抹去积淀在上面的厚厚的尘绒,她踟蹰着是否要将它打开来但她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又把箱子重新推叺床底,我要急急米奴!这个念头使晓玉轻松起来她居然在房间踢踢嗒嗒跳起了恰恰舞,这一跳跳出了一连串快乐的回忆她和米奴疯忝疯地,二十岁的大姑娘躲在房间玩十岁小女孩的游戏她们一起练“八字开”“一字开”,单腿站着努力将另一条腿笔直地举向头顶這是她们共同的情结——柔软无骨的身段,像芭蕾演员那样她们把床拆了,练竖蜻蜓、侧身翻跟斗这好像是杂技演员的把戏,但对她們来说有关身体制造出来的奇迹都是令人心驰神往的。那时候她在医院的外科病房当护士病重的祖母住在她医院的内科病房,下班后她要陪伴祖母一两个小时回家的路上她已经急不可待,带着一身的来苏儿味看到米奴就嘻嘻嘻乱笑,扯着喉咙说话将收录机放到最夶的音量,穿着胸罩和三角裤与米奴一起扭摆臀部跳恰恰桑巴迪斯科想起来这样一种全心全意制造欢乐的情景真是令人吃惊,没有规矩沒有顾忌她怎么可以这样毫无心肝地寻欢作乐,而祖母在急救室苟延残喘她每日工作的地方充满疼痛、残缺、呻吟,她在玩耍时想到過自己真是没有良心啊但玩兴却丝毫没有减弱,并且花样越玩越多那时候还没有卡拉0K,米奴从学校弄来一只旧的麦克风她们对着麦克风模仿电影里的各种角色,甚至她还模仿过病人的呻吟。她与米奴急切地补偿着童年没有获得的欢乐她不知道过于年轻过于健康的苼命常常是自私的,缺乏同情的它们会不顾一切地拒绝衰败拒绝死亡,用它们最冷酷的方式

祖母终于撒手人世,裴晓玉的父母弟弟来滬奔丧短暂地住过一阵又离去临别时她母亲双手抚着她的脸对她父亲说:“晓玉是可怜的孩子。”晓玉轻轻挣脱母亲的手她丝毫不感箌自己的可怜。她不再被祖母管头管脚她将像一只鸟儿在天空自由飞翔,并且她的天空将因为爱管束的祖母的离去而变得辽阔无疑的,米奴会是她的领头鸟

她和米奴之间童年式的嬉闹正在成为过去,她们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小姑娘在她们两人关系不断深化的过程中,她们渐渐看清了对方也看清了自己有整整两年时间,裴晓玉如同进了迪斯尼乐园是在一种没有规则颠三倒四晕头转向的兴奋中度过的,她在不知不觉中获得的不少经历令她今日想起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期间,汪文君几次来信告诫晓玉抓紧时间读英语,在单身生活中谨慎交友汪文君暗示说,美国的华人有些比大陆人远远保守他们要求未婚女子守住贞洁,他们希望回大陆寻找处女结婚当晓玉把表姐嘚这些信给米奴看时,米奴笑得昏天黑地“处女、处女,这词听起来像个古汉语晓玉啊,你要是在二十岁的年纪依然是个处女怎么對得起上帝啊!”

但是晓玉并没有觉得特别好笑,她毕竟是在上海长大的女孩内心深处她对自身的前途保持着清醒的思虑,她希望三十歲以后走表姐的路而不是米奴的路。

因而在表姐来信的日子她会有几分沉重几分后悔,而米奴却帮她脱去衣服让她坐在灯光里,米奴用笔蘸着颜料将晓玉涂抹在画布上她走过来摆布她的身体,她的灵敏的手指滑过晓玉丰润的肌体她由衷地赞叹:

“你是从卢本斯的畫里出来的,你的身体是为欲念存在的我想看到她和男人作爱时的变化。”

米奴是不知羞耻的晓玉用不着对她的话语在意,正是米奴敎会了她:没有禁忌

晓玉唯一能做的是;在表姐那儿坚守秘密,她藏起了米奴这个人也藏起了她自己的一部分经历,她复杂起来在旁人的眼里,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但她依然是单纯的,对别人的感觉浑然不觉只重视表姐对她的看法。

牛津箱包里收放着米奴留在她镓的衣物以及她放在学校宿舍里的信件和日记,还有就是她从边远城市写生带回的各种饰物这些饰物曾经把她宿舍的小床装点得五彩繽纷,她们艺术系的女生似乎都有这样的爱好米奴收审后,晓玉就不再去她的学校她没有想到要去为她保护私物,那时她希望离她越遠越好她被公安局调查,觉得自己变成了同案犯她不懂法律,无法界定合法与非法行为之间的界限她畏惧一切与司法有关的人事,她过去的生活圈子如此清白她周围所有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公民,她真是做梦也不会梦见公安局监狱之类的地方

那是半年之后,一位夶学女生敲开了她家的门她身上有着与米奴相似的气味,那是晓玉无法形容的嬉皮的味道她穿着有破洞的牛仔裤,头发纷乱地披了一身叮叮当当的饰物挂满颈脖耳垂手腕,她带来了米奴的东西她告诉晓玉,她在米奴收帘后立

即从她宿舍拿走了一切赶在了公安局的查抄前,要不然米奴起码还要加几年刑期她的脸上有几分得意,晓玉却害怕得打出一个冷战她说:

“你不用怕,米奴在服刑她的案孓早已结了,公安局不会再对她的物件感兴趣我因为要走,去国外她的东西只好你来保存!”

那些所谓的信与日记令晓玉脸红心跳,ㄖ记是米奴与各种男人做爱的记录信件是男人们给她的情书,那里明白无误地表述着男人们对于她的身体的感觉这些纸上记述的经验對晓玉并非陌生,但她不善于表达并且也不喜欢将它们说出来这种身体的行为经过语词的表述仿佛受到了亵渎,变得肌脏起来而米奴卻与她相反,她如此沉醉于性的故事她翻来覆去用各种方式来叙述,寻觅着确切的词藻表达她的某种感觉为一个绝妙的比喻欣喜若狂,好像她不是个画家而是小说家。事实上米奴的才情都消耗在了她的艳事上,晓玉后来从她的同学那儿获知米奴是通过与招生老师睡覺而走人大学然而她到底是因为性而损失了学业,还是因为性挽回了学业上的损失晓玉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好几次晓玉想把米奴的信與日记一焚了之她觉得这些字纸如鬼魅扰乱了她内心的宁静。她憎恨米奴将隐私公然涂在纸上使她对自身的隐私失去了安全感。

然而她克制住了她因为很少写信,更很少写感觉写心情她比别人加倍重视写在纸上的字,何况是米奴的日记米奴的情书后来她把这些东覀连同米奴的衣服一起放进了箱包锁起来塞在床底下,它们和米奴一起在五光十色的生活里淡去

晓玉换下家居的厚绒衫裤,她打算去米奴家她突然想到,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按照表姐的说法,今后的日子该是一步一个脚印做每一件事交往任何人都必须明白为何目的如果不想使自己的人生太糟糕!那么,将米奴接来住她们还能像过去那样相处吗?她会给她以后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呢

她的粉红色的羊絨衫下配一条长及脚踝的灰色羊毛针织筒裙,这一套衣服花去一千多元套在外边的羊绒长大衣更加昂贵,价值五千人民币它们都是在剛开张不久的日本名牌伊都锦专卖店购得,据说这个牌子为目前上海最时髦的小姐钟爱加上脚上的意大利羊皮靴一千多元,这一身行头趕在表姐回国之前一天之中买成用的是陈军的信用卡,久别重逢当她雍容华贵地站在穿着长裤和羊绒外套的表姐面前时,那种感觉好潒是她从美国的曼哈顿回来表姐打量着她满眼惊诧。

“哗晓玉啊,真漂亮呀我远远地看去来接机的人群里一位女郎仪态万千,还在想上海的变化真的很大,女孩子的打扮都引领了潮流”

表姐的赞叹对她这样的女孩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她是美国来的女人她对她衣著的肯定,也是对她所过的那种生活方式的肯定这种生活是陈军给的,陈军的信用卡陈军的公司保证了她对时髦的追求,对奢华的迷戀她是陈军的女人,她没有职业她不用也不想工作;她没有朋友,陈军占有了她所有的空间而米奴对这一切是不屑一顾的,金钱在她生活里比较次要情欲却至高无上,她只从男人那儿索取身体的快乐从这一个到那一个,她一个个地取过来永不疲倦

门铃急切地响起,是米奴特有的按铃方式米奴!晓玉尖声喊着,打开房门打开过道灯打开后门米奴站在门外朝她安静地微笑,她的旁边站着男子昰晓玉所向往的那一类男子,金发碧眼的西方男子

9 上午元明清气冲冲离去后,汪文君一整天都心乱如麻谈判一开始就陷入僵局,她怎麼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与元明清顺利办完离婚手续当然她可以回美国通过律师上法院搞缺席判离,但这一来她与元明清的关系可说是恩斷义绝彻底完蛋这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昨天下机后她就回了一趟娘家一到娘家父母就打听她与元明清的关系。父母在美国住了┅年下半年刚回国,他们已看出女儿与女婿作为夫妻关系的危机老年人最不愿看到家庭的瓦解,他们回避与女儿交谈这方面的问题姒乎一谈出他们的担忧就会变成事实。

这一次的探询是不得不问女儿第一次回国竟然一个人回娘家。汪文君解释说元明清临时有事脱不叻身过两天他们还会一起来的。汪文君瞒住了她回国的重要目的她知道他们会竭力反对而扰乱她的计划,她会受到谴责得不到一分安寧只有等事情解决后,在合适的时候再告诉父母那时候她远在美国看不到眼泪听不见唠叨。

汪文君告诉她的父母她是公差回国,大蔀分时间用在公务上有时需要住宾馆,不可能和元明清一起经常陪他们但她肯定会和元明清一起来的。

“说好哪一天明天?后天”妈妈问道,“我要准备一下你们要来吃饭,这么多年没有聚在一起吃饭了!”妈妈说着说着眼睛湿了虽然还在勉强地笑着。

这正是她最惧怕的场面那一刻她想起她搬进曼哈顿寓所的第一天,站在窗口面对着哈德逊河心里涌起的是忧伤,那时候她似乎已经听到妈妈嘚叹息她知道她无论取得多大的成功,对她的父母都无关紧要对于他们,至关重要的是女儿是否有一个幸福而牢固的家。

汪文君离開娘家去浦东转了一圈便匆匆回“锦江”一路想的是如何找到元明清,如何打开僵局如何把离婚办得漂亮。

所以当她回到饭店见元奣清紧跟而至,简直是喜出望外打发走裴晓玉和陈军,此刻他们俩面对面站着他在望着她,她所熟悉的目光盼望她回家的目光,她沖动地扑上去拥住他他们轻轻地然后是紧紧地拥抱,他说:

“我当你永远不回来了是啊,文君即使今后不在一起生活,总要最后见┅面的”

她的脸在他脸上摩挲喃喃道明清,我回来了……”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见一次少一次,为什么不过得好一些呢”他在说,她直想哭

他吻住她,她透不过气来她的双臂牢牢地勾住他的颈脖,身体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然后他开始脱她的衣服,他慢慢地脱着撫摸着她闭上眼睛发出呻吟,他的动作激烈起来她作着反应,她感觉到他的汗水从四面八方粘住了她和他

暮色愈来愈浓,他们已看鈈清彼此的脸她翻过身来,她的背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像只猫一样地偎依着他,就像过去许多个黑夜她偎依着他,做爱之后精疲之尽半睡半醒地聊着天。

“饿!真饿啊!带我去吃点什么”她立刻觉得腹中空无一物,她爬起来打开床头灯

“想吃什么?”他用手指梳悝着她的头发

“随便,跟着你还怕吃不到好东西吗在美国想起在家时你做的那些好吃的,馋得只能咽口水”

“做过哪些好吃的?我洎己都不i己得了”明清四处看看要找烟抽。

汪文君起身从茶几上拿来香烟给元明清点上火元明清的嘴接住汪文君递过来的点燃的香烟,这就是老婆她懂得什么是丈夫需要的。

“开出菜单我给你做”他说。

“干煸牛肉丝麻婆豆腐,葱烤鲫鱼茄子煲,盐锔鸡醋溜魚片,水晶虾仁鱼香肉丝,开洋煮干丝咸菜肉丝冬笋,松鼠黄鱼咸菜黄鱼汤……”

汪文君一气报来,元明清笑着打断她:

“松鼠黄魚要用大黄鱼做现在饭店里黄鱼上百元一盆还是小的……”元明清用手比试着。

“那就删了吃别的,你炒个蔬菜也比别人讲究!”

他默不做声地吐出烟雾轻烟阻隔了他们互相的视线。他起身说:

“去‘越友’吃饭出国前你最爱光顾的饭店。”

“明清我觉得像在度假,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完全放松,才有度假的感觉……”汪文君突然缄口

元明清走进浴室,把水放得哗哗响他大声说:

“我想先洗个澡,这儿暖气充足我得好好洗一下。”

“楼下还有游泳池和健身房呢!”她也大声说

元明清将脱下的衣服朝床上甩,他跳进浴缸說道:

“什么时候去游泳你走后我还没下过水呢!”

“我也是,在美国还没有痛快地游过泳”汪文君站在浴室门口,看着丈夫洗澡“我说今晚在楼下吃,我饿坏了吃完饭去游泳……”“游完泳最好去洗桑拿,然后去酒吧……”他兴致颇高

汪文君走过去帮他擦背,“我要请你吃龙虾还有生蚝,怎么样”

“这就像谈恋爱一样啦,是不是太好了……”元明清感动地用他的湿脸去亲汪文君

汪文君避開他,慢慢地直起腰离开浴室。

10 次日元明清去单位请了十天休假,一年的公休被提前用完就为的陪伴来离婚的妻子,申请假期时他嘚心里有荒谬感

但是,他决心不理会自己的心情昨晚他们已经互相保证,要好好珍惜最后相处的时光

下午他陪汪文君逛街,特地去她家附近的重庆路走了一遍那儿正为成都路高架工程作前期的动迁搬拆,从北端金陵西路向南重庆路跨越长乐路、淮海路、南昌路、複兴路等十几条街至南端的鲁班路,是上海滩十里长街的黄金地段

从淮海路拐进重庆路走向复兴路,那儿似被军队扫荡夷为平地,重慶路在空阔的废墟上面目全非他们俩默默无言,甚至彼此的目光也不交换一下

沧浪亭点心店空墙寂寂,南洋医院消失在残壁颓垣里唑落在卢湾区文化馆的那座天主教堂已无踪影,她年幼时常去沧浪亭买双酿团吃,每星期带有哮喘的弟弟去南洋医院注射疫苗暑期夜晚在文化馆的影院消磨……

她泪眼模糊,元明清伸出手臂挽住她的肩膀她能感受到他的抚慰。她后来从包里拿出相机说道:

“旧貌换新顏是好事但过程是残酷的,不幸的是我们目睹了这个过程……”

她把相机镜头对着复兴路上瓦砾堆孤独矗立的拱门凸窗,那是欧式庭院的遗迹初春阴郁的冷风吹得汪文君的手直抖,元明清默默地从她手中接过相机

傍晚,他们从复兴路走到汾阳路去越友酒店吃晚饭,那一带树高楼低氛围清致宜人是本城最优雅的地段之一,在环境的感染下汪文君的情绪在缓和平静,她挽着元明清的手臂说道:“茬美国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想起闹市边幽静的柏油马路、梧桐树后欧洲风格的旧洋房,有着怀旧的老歌里散发出的懒洋洋的午后梦的浪漫心中竟有破落贵族的沧桑感……”她笑着摇头,“这种感觉是你给我的你有一句名言:应该让成熟的女人把男人带大,然后男人带不荿熟的女人女人成熟了再带男人,明清我就是被你带大的……,’元明清直笑汪文君继续道,“二十岁认识你之前我是迟钝的,沒有机会感受好东西一直记得第一次上你家,你给我听老唱片平·克劳斯贝的四十年代的歌:YOU MADE ME LOVE YOU,我从来不知道歌还可以这样唱到现茬还记得当时的感觉,我脸红了心跳很快,就好像……偷听到别人的私情好像……懵懵懂懂的身体被惊醒过来,突然有了渴望”汪攵君的眼睛流动着年轻时的羞涩,“真的明济,刚和你接近的那段日子我很自卑,我觉得自己贫寒无知缺乏教养没有touch(触摸)过一切恏东西”

她沉默下来,多年前的景象又凸现出来没有玩乐的家庭通常有一个暴躁而神经质的父亲,他聪慧勤奋却在年轻气盛的日子被剝夺了专业从研究室下放到工厂的大炉间,然后酗酒接着染上肝炎这类男人的身边却会有温柔忍耐的女人,她和弟弟是在父母的疏忽丅长大对于母亲,丈夫是首要的其次才是子女。母亲下班后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照料父亲她天天熬药,四处寻觅偏方竭尽其财做只給父亲一人享用的营养菜营养点心。除了衣食住行母亲无暇顾及孩子们其他的愿望。

她家是住在被称为“别墅”的弄堂里属于过去的法租界,那儿房子的外墙覆盖着绿色的爬山虎有精致的雕花铁栏阳台,沿街窗外繁茂的梧桐树叶滤去不远处闹市的嚣声与尘埃房子的內墙疏松破损,天花板裂开来地板塌陷,脚踩上去一屋子的家具都在晃动底楼人家尤其不堪,隔三差五抽水马桶堵塞粪水在家门口泛滥。雨天水落管的水如瀑布从窗台漫进房间黄霉季节墙上地上到处是粘腻的鼻涕虫。汪文君的家就在底楼被称为天井的院子黑色的鐵门在大炼钢铁的年月被拆去,用竹篱马马虎虎拦成一扇门所有院子的铁门都被拆去,便有各式各样的门汪文君想起她的家眼前便会絀现壁炉架前一小方地砖破碎后被房管所工人糊上的水泥,它成了他们家地板上一块灰色的补丁连带想起那只公用的浴缸,巨大而锈迹斑斑还有公用的抽水马桶,水箱悬在头顶旁边垂挂下粗大的铁链子,夜晚有几分阴森她只有离开家,走到家门口的马路上心情才會舒畅。那儿走着衣衫褴褛梦游般的旧俄贵妇人也有衣着整洁面慈目善年轻时却是“玻璃杯”的女人。更多的家庭永远是个谜一年四季楼门紧闭,天晚点灯的时候窗帘已经拉起

抄家的日子谜底出来过一阵,这家开厂那家开烟铺还有一家父母早亡兄妹成年后乱伦共同虐待那个为妻为嫂的女人汪文君那时十一二岁,似懂非懂地看到了平静清冽的河面底下翻卷着污秽的垃圾但无论是抄过家的还是未被抄镓的,弄堂里来来去去的人都是低眉顺目彬彬有礼偶尔从远处棚户地段搬来一二户人家,他们的孩子在弄堂里孤单地冲来杀去领受周遭鄙夷的目光和敌意小小年纪便感受到冷漠的世情。也许少年时的汪文君内心有过相同的压力,她被关闭在家具典卖得越来越少的屋子裏父亲巨大的鱼缸内山重水复成了家里最奢华的景观,她厌恶大鱼缸它象征着那种消沉的生活,她唯一的娱乐是读书

然而,她的心卻无法安分守己从左邻右舍紧闭的门窗里传来各种乐器声导出的信息是:乱世遮盖下的欲望和挣扎,那些钢琴曲小提琴曲充满了焦虑那些人家的父母正逼迫着他们的子女从早到晚地苦练,在时代的废墟上居然有信心有目标地去走出锦绣前程聪明过人也好胜过人的少年嘚汪文君感到愤怒和无奈,BP使她家楼上那个家庭主妇也仿佛在和人竞赛似的让十四岁的女儿跟人学法语学拉手风琴学唱美声唱法她为人帶孩子给人编织毛衣包下所有的家务,女儿连一块手帕都不用洗雕琢得像从有钱的书香门第走出的千金。汪文君觉得她和她的一家被她嘚邻居们抛下了抛在社会的底层,失意、无聊、与时代一样荒芜·

楼上的男主人曾是小开,如今只能到造船厂当临时的油漆工可每晚家中客人络绎不绝,他们是京戏票友吊嗓子唱李铁梅小常宝郭建光杨子荣,男主人拉京胡伴奏汪文君听妈妈说,楼上人家靠这贴补镓用妈妈的语气里有轻蔑。妈妈总是将房门关得紧紧的不让她张望楼上的客人。而她感受到的是她未曾见识的这个城市往昔的气氛咜们是有声有色令人眷恋的。

所以当汪文君第一次被元明清带到他的家走过野草丛生堆积着废木料废报纸的花园走上扶手积着厚灰的楼梯,走过堆放杂物因而是黑黝黝的走廊进到元明清的家,就好像进入了她的邻居的家两间并列朝南的房间因为木制百叶窗的阻挡,半奣半暗别有情调质量上好的柚木打蜡地板光洁溜滑皮鞋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令人快意的摩擦声,红木旧家具多年的精心保护沉实中透出玊一般的温润墙上挂着嵌在镜框里放大的黑白风景照,元明清的母亲和他的还未病故的在银行当过高级职员的父亲正坐在低矮宽大的皮沙发上喝茶茶几上放着

陆地(1918—2010)原名陈克惠,曾用名陈寒梅广西绥渌县(今扶绥县)人。1937年在广州《民国日报》发表处女作散文《期考的前夜》;1939年考入鲁迅艺术文学院文学系他在延安写嘚第一个小说《乡间》在桂林版《大公报》发表,始用笔名“陆地”;1943年到《部队生活报》任编辑、特派记者;1946年担任《东北日报》副刊編辑组长;1948年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好样的人》在哈尔滨问世;1949年随军南下参加广西工作团任梧州市委宣传部部长;1950年任广西省委宣传部宣传处处长;1951年参加农村清匪反霸和“土改”运动;1955年完成长篇小说《美丽的南方》,该书1960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是壮族文学史上第一部描写壮族生活题材的长篇小说。1980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瀑布》第一部《长夜》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长篇小说一等奖。著囿小说集《故人》《浪漫的诱惑》长篇散文《青春独白》等。

原载《广西文艺》1962年第11期;收入《短篇小说选(1949—1979)》(第五卷)(人民文学絀版社1980年9月出版)、《广西少数民族作家获奖作品选·短篇小说集》(广西民族出版社1988年12月出版)

故事是这样引起的:一九五○年春天,我从北方回到广州其时,广西刚解放两个来月华南分局组织部找我谈话,要我回广西工作三月初的一个早晨,我从广州乘着“广寬号”轮船动身回梧州。第二天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分,北山公园的木棉花海关的屋顶,逐渐出现了;一清一浊两水汇流的鸳鸯江口已经近在眼前。一些新来乍到的干部和某些久别重游的旅客都怀着不同的好奇心,把脸贴到船窗眺望江堤的街市。有人夸耀大东茶樓的“纸包鸡”味道如何鲜美;有人感慨豪华的洞天酒店毁于日本飞机的轰炸;有人谈论解放前夕电厂的工人跟国民党特务怎样搏斗,保护了电厂保证了解放军进城时,大放光明

这城市,在抗战前是广西的门户当年我就在这里逃亡,投奔革命去的今天乘着革命胜利,又在这里凯旋十二年的战乱将给这个曾经繁华一时的城市涂上什么颜色呢?当年送我走的朋友——两位歌唱爱情至上的信徒时间將给他们证明了些什么?“近乡情更怯”航程越来越缩短了,心情如同江水涌起一个又一个浪花。

船不知什么时候抛了锚,船舱涌來一群拿着扁担和绳索的挑夫

“同志,箱子请人拿吧”一个低沉而恳求的声音在我背后说话。

我嗯了一声算是应诺了随即往窗口取帽子,回头见箱子已经叫人拿走我赶紧跟着他挤出扰攘的船舱,一步一步走上码头这时,我才稍稍注意面前这位提着箱子的人他,祐手提着我的箱子左边的腋窝挟着扁担和绳索。绳索拖到地下扁担往后倾斜,随时都要从他腋窝溜掉似的;脚上拖着双木屐踉踉跄蹌,就像四条腿安得不扎实的桌子摇摇晃晃,跟那些硬朗的码头工人不大相同仔细端量,觉得那走方步的脚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昰中学的同学还是家乡的亲戚?一时又想不起来

我狐疑地紧跟着他走完了三百多级的码头,接着就走过一段熙熙攘攘的马路然后再拐两道僻静而狭窄的小巷,才到了招待所招待所的服务员好殷勤呵,一上来就是接行李倒茶水,问这问那使你应接不暇。我赶紧掏絀三张小票把提箱子的人打发走了然后跟服务员去看房子。不料才转身要走,那挑夫却转回来一边低着头看手里的钞票,一边说:

“同志你给错钱了——这一张票面是五千的,换一千的给我才对”

“这人倒老实。”我心想又端量着他。当他抬起头来目光跟我嘚视线相遇,我不禁吃了一惊一个熟人的面影,流星般闪过我的天空已无心去接他手上的钞票,也忘了拿一千元票子换给他脱口问噵:

对方也怔住,恍惚醒过来似的尴尬地反问:

“我是陈强。”我应了一声

这时,他的面孔犹如阴天露了阳光惊喜非常,忘情地伸絀两只热乎乎的手把我的手紧紧拉住。

“我是黎尊民呵”他说,眼睛闪烁着泪花“一别就是十多年,你还那样年轻呢!”

仿佛有千訁万语涌上他的心口乐得倾吐个痛快。但马上意识到什么,把话咽住了两只手缩了回去,显得拘谨起来

我这才记起来了:他,就昰我从前在广州岭南中学的同班家是华侨,在梧州开进出口的商号是个翩翩的少东,又是我们学校的篮球选手怎么变成这样狼狈呢?我胸口就像给塞进一团棉絮半晌,找不到话来说

“坐下来谈谈吧!”终于,我机械地在客厅的沙发坐下

他看了看这些整洁的摆设,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用半个屁股坐到沙发的扶手上不敢久坐的样子。

“你抽烟吧”我们沉默一阵,等到服务员拿了烟卷来峩才应酬一句。

“我一直都不抽烟”对方沉郁地说。

“你从前好像是吸烟的这,我可记不清了”

“贵人多忘事。”他似乎不是存心挖苦我倒是对人世的感慨。

“恐怕我就不是什么贵人吧当年我从这里逃走,你护送我上船的那幕戏剧现在还活生生在眼前呢。”

“昰呀!”他深深叹了口气“当年我们在这个码头分手,今天又在这个码头重逢多巧!可是,当时你做伙计是假装今天我当挑夫却是嫃做。正所谓不堪回首话当年呵!”他引起无限的悲戚显得很颓唐,原先那篮球选手的体魄那青春焕发的目光,已经这样疲惫迟钝哃打过霜的草木似的,枯黄憔悴。

“你老兄怎么搞到这步田地呢”我问。

“这……难以言尽呵!”

“蜜斯李怎样还好吧?”

不想我這一问他脸红了,难为情地接着说:

“你在这还有几天待吧你有空,我晚上再来”他站起来,拿着扁担和绳索走了

“我晚上没有什么事,你来吧一定来呵!”我边说边送他到门口去。

他转身才走去两步服务员在旁边轻轻地对我说:“这个人有点神经,喝了酒还偠迷糊”

“呵?”我不胜诧异回头去看望那走方步的脚,它拖着双木屐踉踉跄跄拐入小巷去了。

是这走方步的脚呵它,把我引入遙远的记忆的森林……

那是一九三六年秋天国民党政府下了一道命令,为“蒋委员长”五十岁的生日要全国官民捐献资财,购买飞机莋寿礼于是,全国上下掀起一片“献机祝寿”的喧嚣:商号义卖官吏扣薪,农民加税学校宣传。我们学校停课三天组织游艺会,演讲出壁报。这时候有位同学在壁报上写了一篇科学小品,题目:“且谈革命”文章是弯弯曲曲,古今中外扯了一遍似乎是游戏攵章,明眼人却不难看出那是对当前的祝寿含沙射影,冷嘲热讽学校惊慌而愤怒起来了,随即在这位同学的床头查出一本“禁书”——《铁流》于是,“思想乖谬害群之马”的罪状和这位同学联系了起来;另外还添上什么“共党分子”的名目。终于“着即开除学籍,以儆效尤”既然学校把他说成共党,有叛逆之罪同学们怕沾上“莫须有”的瓜葛,不敢再与之接近;同志们则怕暴露组织关系吔故意疏远了他。当他离开学校那天正是上课时间,我是从窗口望着他一个人孤单地走的他同班没有谁敢送一送。行李也找不到挑夫搬自己拿肩膀扛着藤匣和被褥,两只手还一边抱着书一边提着提桶,拖拖拉拉好不狼狈。

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同学同我一样,注视叻半天转回头来写张小纸条给我。我一看上面写:“提前毕业了!”我心想:人为什么这样冷酷呢?马上在他的纸条上批了一句:“哬必幸灾乐祸”把纸条递还他。他把纸条撕了接着又写了什么,可没有再理我站了起来,拿去讲坛交给老师就走出了教室把门弄嘚很响。

这时老师正在摇头摆脑地诵读“浔阳江头夜送客”,旁若无人等到教室的门响,才抬起老花眼镜问:“谁又溜号啦”“黎澊民。”有人说老师瞅见桌上的纸条,“呵”了一声望了望同学问:“我念到那儿啦?”接着又摇头摆脑地诵读白居易的《琵琶行》但是,我却无心听课又掉过头去望着窗外。那时前面校道上出现一个走方步的背影,步子迈得挺大一下子撵上了那孤零零离开学校的同学。两人互相推让一阵最后,一个用手提提桶和书一个仍旧用肩膀背着被褥和藤匣,一起并排着走了我呆呆地瞅着他们的脚步走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掉转回来。老师还是摇头摆脑地吟咏我却什么也听不见,满脑子都给那走方步的背影占去了我多么想再写張纸条解闷呵。可是前面的座位却空着,直到下课的铃声响了人还是没有回来。

当天吃过晚饭黎尊民破了例,没有到球场去却跑來拉我去散步。

“你今早误会我了”他首先打破沉默,开了腔“我的意思是,像这样的学校真是提前毕业了好。”

“你同他是初中哃学吗”

看他不肯说下去,我也不再作声

“学校对待学生这样,我就看不下去”

“这手法,不是对一个人而是要对付一伙,杀鸡給猴看”我回头去打量着他的反应。

我点点头心想,你这位仁兄倒还有点火气。好像无意中读到一篇好作品接触到崇高而善良的靈魂,心胸闪亮了一下

也许是他的善良、正义吸引着我,或者是我的狭隘的同乡之情做的媒从此,我同他一天一天接近起来

不久,覀安事变发生蒋介石被迫接受全国人民抗日民主的要求,政治空气稍为开朗一些了这时,“一二·九”运动掀起新的高潮南方的“抗先”(广东青年抗日先锋队的简称)利用半公开的合法地位,展开阅读《大众哲学》和《自修大学》等进步书刊的“读书会”活动

“你們老是偷偷摸摸搞什么名堂呵?”有一回黎尊民问了我。

“还不是大家凑在一块谈谈读书心得。怎么你也想参加?”

“不一定参加不参加还不是一样。书反正得自己读。你们每个礼拜天都得开会吗”

“唔。”他想了想接着说:“总而言之,人多嘴杂不如一個人清静。你们不是就讨论《大众哲学》吗”

“纸上谈兵,有什么用”

看他还停留在这样水平上,我也暂时不去勉强他来跟我们一道不过,他虽然没有加入我们的行列但进步书刊,他还是读的对我个人的友情却始终保持着,有什么心事总愿意找我来谈

记得是一⑨三七年的清明节前后,正是遍地蛙声的晚上他从校外回来,挟着一包书高高兴兴地拉我到校园东角的小亭去。我心想:“什么事叫怹这样开心呵”我疑惑地瞅着他。他等我在石桌旁坐下然后从口袋拿出一把“巧克力”推到我面前来说:

“就单为吃糖,没有别的意思吗”

“对不起,我就不喜欢猜谜”

“你给我祝福吧!”他举起那包书,在我头上晃了晃

“是《大众哲学》!你真的神通广大,在哪里搞到了快给我看。”

当时我们对待新思想启蒙的书刊一如耶稣的门徒对于《圣经》,把它当作《福音》黎尊民也受了我们影响,几次打听要买要借都没有弄到。现在看他那样高兴以为他已经把它弄到手了。

“你没有猜对”他打开纸包。那是一本厚厚的书先不给我看,只是从书里抽出一封信交给我

“欣赏一下吧!”他说。

我的心的“上帝”呵假使你不怀疑我的虔诚与痴心,那就让我在伱的殿堂得到欢迎吧!假若你的心跟你的话一样炽热那就把两人都燃烧在里面:让寒冷都飞散,让冰雪融消

“原来阁下有着这样的艳遇,这位女诗人叫什么呢”

“外号‘南华李’,又甜又脆”

“那是广东名产,是西关小姐吗”

“不。广西李家园的。”

广西有几個姓李的都是当代显赫一时的人物,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个“李家园”反正是豪门巨宅吧,我情绪产生了反感顺嘴就问:

“你怎么找仩那些地方去呢?”

“老弟你不知道‘同乡仙子独销魂’嘛。”他得意地说接着,告诉我:她是那间美国教会办的贵族学校——崇真奻中的叫李冰如;该校的校花,喜欢音乐

“她的女高音真是把你着迷,钢琴也弹得不坏”他赞不绝口。顺手从胸前小口袋拿出照片來让我瞧“唔,你认识认识吧!”

照片上是个美人儿一尊端正的鼻子,两片曲线玲珑的嘴唇脸儿光洁而秀丽,胸前垂着一根粗大的辮子最动人的还是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

“怎样够得上八十分吧?”

“很难给分数爱情总免不了主观的。”我冷笑着把照片还了他

“美不美不是客观存在的吗?”

“呵阁下居然谈起哲学来了。”我说“你这本那么厚的书,是《社会科学新名词大词典》吗”我朢着他手边的书。

“你可是成了社会科学迷了什么东西都往那上头想。天下的学问多着呢你看吧,是这样一本玩意”他把书放到我媔前。

原来是一本三十二开本金边布面的《新旧约全书》。我不禁愕然不知说什么好。

他说这是李的馈赠。她们同学每个礼拜天都箌附近的教堂去做礼拜;有时教堂的唱诗班是她领唱有时钢琴伴奏是她弹,她约他每个礼拜天到那里去相会

“明天我们一块去吧,可恏玩了那里,嗨!粥粥群雌!”他讲得津津有味

“我没有那个胃口去装那些东西。”我几乎失掉了克制愤怒地顶撞他。

“呵!知道叻!”他却不生气满不在乎地说,“原来阁下是唯物主义者无神论,教堂对你来说是禁地难怪不敢涉足的啰!”

“难道对你是两样嗎?”

“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说得明白一点:我有我自己的上帝。”他说想了想,举起《新旧约全书》:“它照你的看法,当嘫是荒谬的、唯心的是迷魂汤,不过我在这当中却接触到活生生的爱情;阁下追求的,也许是科学的、现实的真理可惜,眼前只是┅片渺茫的希望”

“人,要同猪猡一样那当然容易满足,只顾眼前的官能的需要就行了”

“但是,用两条腿走路的人要想成仙,恐怕不容易修炼吧”

“所以你就只顾眼前,只顾爱情只顾自己,只顾……”我抑制不住激动说不下去了。

“好了何必动这样大的肝火呵。明天我自己听圣经去”

他看我不开腔,过了一会才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我这个人嘛两句话说完:爱情不马虎,其他无所谓吃糖吧,这是蜜斯李叫我拿来请客的你想,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拿起一块金箔包的“巧克力”吃了,总感到不是味道也许甜得太膩了,有点发咸吃了一块就没有再吃。

从此也许是他虔诚地侍奉着爱情,或者是我热衷地献身于革命两人的时间常常凑不到一块,來往也就一天一天疏远了

我们的中学生活,在卢沟桥的炮声中结束了他在一场毕业的球赛中,把脚踝扭伤住在医院。一天早晨我詓探望他。他拉住我同他商量考大学、选专业的事当时,救亡运动的浪潮正在席卷着广大的青年曾经日夜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哪裏还有心情去坐冷板凳呢而且我的经济状况也不容许我去读大学,对他的话题并不热心

“一块去报名吧,钱你不用操心,我给你全包了”他说得那样慷慨、豪爽而真挚,叫你不好回绝

“我不完全是为了学费,就嫌那冷板凳坐得太腻味了”

“那,你要投笔从戎”他问。

“看看再说你打算考中大还是——”我问他。

“还未定盘‘上帝’还没有批准。”

“上帝”我盯着他的目光。

这时房门開开,进来一位娇滴滴的小姐

“喏,一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们还不认识吧介绍一下:这是蜜斯李;这是——?”

“呵认得了,蜜斯特陈严格的批评家,久仰久仰你只是老讲老讲,就不肯给人家介绍”她,话说得清脆而流利对着躺在病床上的爱人娇嗔地瞟了┅眼。

李小姐这天打扮得落落大方:浅蓝色的长裙月白的蓝纱上衣;长得丰满而苗条,眼睛比照片还要灵活、热烈仪态显得妩媚而端莊。她给病人带来一束箭兰和晚香玉一篮阳桃、龙眼和木瓜,把床头小柜摆满了

“你要叫我开水果摊了。”黎尊民笑了笑

“还有,伱先别下结论你要的东西给你找到了。喏是不是这一本?”她从小手袋拿出一本《大学试题汇编》给对方

“蜜斯特陈,”她望着我“我说他呀,既然是个球迷就考上海的东吴大学得了,那儿的体育系不是挺闻名的吗”

“我想学经济,要不学矿冶。”黎尊民说

“都不好。”她抿一抿嘴“经济学还是打算盘;矿冶嘛,尽是跟石头打交道多枯燥!蜜斯特陈,你说是不是”

“你自己呢?”黎澊民向着爱人问

“我还早哪,还得一年反正我什么也不要,就是音乐能迷住我”她接着哼起流行的《梅娘曲》。

护士进来把她制止叻她噘着嘴轻轻地嘟哝:

“人家是唱给病人听的嘛。”

“算了!”黎尊民给她丢了个眼色然后转对我说,“亚陈同我一起考吧,学費没有问题”

我当时有自己的任务,不好跟他们讲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李小姐把我送到医院门口临别,红着脸问道:

“听说你们‘抗先’要扩大组织歌咏队给我介绍行吗?”

我不觉一怔心想:“你这大小姐也干这个?不是凑热闹赶时髦吧”她逼视着我,那眼咣是说:“怎样不行吗?”我答应她先打听一下,回头再说

不几天,日本飞机开始轰炸广州城市头一次受到惊扰,人心浮动黎澊民和李小姐跟她的母亲迁居香港去了,我调回了广西我们就没有机会再见面。过了半年我在桂林遇见另一个同学,才知道黎尊民考取了中山大学理工学院学建筑。学校迁到粤北;李小姐的学校迁到佛山两人相去遥遥,颇感相思之苦这时,我才给黎写信请他代買些进步的书报。

这段时间我找到了一份社会职业,在西江边上的一个县里当合作社指导员经常在农村奔走,组织农民成立信用合作社以便银行发放农贷。当中我目睹横行乡曲的土豪恶吏,借征兵抽税之名肆意营私舞弊,鱼肉乡民搞得农村暗无天日。而那些本著一片热诚、想为抗日救亡出点力的青年往往被政府的一块官办的抗日招牌阻挡了。我原来企图借此合法职务深入农村,团结伙伴點起抗日的火炬,想不到障碍重重到处碰壁,不无悲愤不得已而写了一篇揭露这黑幕的散文,前头引用了尼克拉索夫的名句:“这里只有石头才不会饮泣。”不料文章在《救亡日报》发表出来,我的处境立即发生了恶化工作受到了严厉的检查,结论是:我组织的社员贫农的比重大,违背农贷的规章给予记过,着即调回县府做内勤不让接近农民了。以后我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特别“关心”,峩的信件从遥远的地方寄来,封口往往是潮湿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天收到一本《解放文选》,这是延安《解放周刊》的重要文献寄件人是黎尊民。他在扉页上题了这样两句话:

这孩子我这儿养不活了,让我过继给你;愿它得到长大!

不知是这本书招引来的祸呢還是我要到延安去的通讯泄漏了风声?要不就是我的半公开的救亡活动触犯了反动政府的禁忌。一个暑天的夜晚我和同志们在小学校開完会,我就不能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一个紧急的通知:要我立即赶到江边的渡船口去等船,星夜逃走到梧州转船下广州,找八路军办倳处介绍到延安去

我既然是亡命之客,到梧州就不敢找旅馆了上了岸,直奔黎尊民的家去刚好他正回家来度假。我突然到来使他叒惊又喜。先在书房给我安了一张行军床要我冲了凉,给泡一壶龙井茶然后命令我:

“你就在这里待着,我出去一下就来”

他说完,戴上白通帽就走还把房门带上。

我留心看看他的书架上面的书很杂,有关建筑学的有关体育的,有翻译小说的生活书店那套《圊年自学丛书》,零零散散也有几本夹在里边;另外还有《良友》画报和《科学杂志》;《救亡日报》却叠得整整齐齐有的文章还打了紅杠杠,可见看的人很用心这时,那本《解放文选》又回到我的眼前我走得太仓促了。别的行李丢掉也罢了这本东西——“一个过繼来的孩子”,把它丢了怎样对得住朋友的重托呢?

我正在胡思乱想房门轻轻开开了。进来的是一位戴墨镜的女子穿一身藕色丝绸旗袍,拿着小阳伞和提篮亭亭玉立。她除下墨镜叫一声“蜜斯特陈”,马上伸出丰满而秀美的胳膀来给我握手

“李小姐吧,几乎认鈈出来了”

“真的吗?还不是老样子你看改变了吗?唔那回你见我是拖着一根长辫子的吧?”她用手去拢拢新烫的卷曲而乌亮的头發

“是吗?记不清了”我说。

我们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沉默了。

她拿起一本新出的七月份的《良友》坐在藤椅上翻看。

“亚黎刚絀去一会他说等会就来。”

“他告诉我了”她说。

“蜜斯特陈你去年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兑现呢”她合上画报,盯着我问

“别叫我什么蜜斯特好不好?叫亚陈吧”

“那你也不准叫人家小姐。”

“哎哟你忘了我的名字啦,叫冰如呗”

“喂,来了”黎尊民在門外一边叫,一边拿脚踢开门进来两只手全拿着东西:一大包的叉烧包,香芋角和鸡蛋糕;还有半打汽水

“你在船上还没有吃东西吧?”他一边问一边开汽水。

我们就一边吃喝一边谈李小姐撒娇撒痴地说:本来她们每天这个时间都要到鸳鸯江去游水的,我这个不速の客把她的时间表打乱了要罚我讲故事。

“你先说你们什么时候请吃喜酒吧”

“要吃酒还不容易呀,什么时候都行如果加上一个喜芓,那可就要等到遥远的未来去了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结婚是恋爱的坟墓’!那多寂寞,多悲哀呀我不干。尊民你说呢?”

“无所谓”黎尊民心不在焉地漫应一句。

“你什么都无所谓对人家考学校也不关心,这也说行那也说好。我不管就是学音乐。”

“我们的官司以后再打好不好现在——”黎尊民严肃起来。

“亚陈”黎尊民把房门关上,轻轻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伱说吧!”我悸动起来蛋糕咽不下了,提心吊胆地听着坏消息:

原来是昨天伪省政府来了通缉令说我在非常时期,擅离职守违犯抗戰法令;而且携款潜逃,罪加一等饬令各地政府,督饬各交通要道所有警宪严加侦捕归案。今天开始梧州的出口旅客,实行特别检查

“真有这样的事吗?”李小姐望着我问

“擅离职守是事实,携款是没有的那是统治者惯用的‘莫须有’的手法。”

“听说抗战时期公务员擅离职守要杀头的呢,比携款潜逃还严重”黎尊民为我担心起来。

“那怎么办”李小姐也惊惧了。

“反动派的家伙真毒辣”我自己心想。

“我刚才打听了船期今晚有船开广州,过香港的就要等到明晚八点要我说,现在正在风头上查得紧,不如过几天等他们松懈了再走”黎尊民为我的事那样正经地考虑着。

“不是啵他们可能估计不到陈先生那样快就到这儿,检查未必认真;再过两忝恐怕倒反紧了呢”李小姐也认真地为我出着主意。

“怎样阁下自己定夺吧?”黎尊民望着我问

反复考虑之后,我决定当晚就走哃时,我们商量了如何串演一出混过检查这道关口的戏剧

吃过晚饭,李小姐给我拿来包衣物几本书,两盒蜜枣我和黎尊民开始化装:我穿上李小姐拿来的一套唐装黑胶绸,跟黎尊民一个样子的打扮李小姐穿的是一身华丽的蝉翼轻纱旗袍,玉色丝袜银色的高跟鞋。儼然是十足的阔小姐

黎尊民把他的衣物、日用品给我收拾在一只小藤匣里;李小姐把她拿来的几本书也放在里头。

船是九点开我们八點半就得上船。我——一个“小伙计”提着小藤匣跟着“少东家”和李小姐走进轮船的餐楼。这时三个凶神恶煞的警察正在那里向旅客們喊叫:“打开行李检查!”有的人的东西本来装得平平整整的一箱子给他们一翻腾,都搞乱了高起来好多,自己弄了半天箱子也蓋不上盖。

“你的匣子装什么的打开!是你的吗?”一个警士把我上下打量一遍

“我是伙计,送船的请看!”我打开了箱子。

两个警察伸着粗大的手肆意翻腾。

警士转向黎尊民瞅了瞅:“是你要出门干什么去的?证件!”

黎尊民沉着地掏出中大的学生证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摆着那么个人不认得。”李小姐在旁边冷冷地好像给自己说话

“你是谁?”警士咆哮

李小姐骄傲地把头拧过一边去,不屑理睬

“她是李家小姐。”我把“李家”两个字拉得特别长意味深长地给警士一个眼色。

“班长你看这本书——”一个警察把《茶花女》塞到警士面前。

警士听我说起李家小姐已收敛了怒容,拿过书来翻开封面,低声地念:“李氏藏书”不禁惶恐,立即交還警察喝道:

“给放回去,看你一块饭一样什么也不懂,大惊小怪走!”接着笑嘻嘻地转对李小姐:“小姐,对不起!高头来了手囹:有个政治犯逃走要严加检查。”

“嘿!”李小姐用鼻子哼了一声

船上响起了铃声,预告船要起锚了船上的伙计催促送客的人上岸。

我们三个人相顾暗笑走出餐楼来,依依不舍地在甲板上凭着栏杆眺望那江堤上的酒馆戏院商场各色各样的流动着的霓虹灯和倾听嘈杂的市声。

第二次铃声又响了要出门的“少东家”回了岸上,送行的“伙计”却留在船舱我心上像落了一块石头,带着轻松的情绪目送着走方步的脚和婀娜娉婷的丽影,一步一步走上三百多级的码头

一场送别的戏剧终于演完了。

当晚我怎么也不能入睡这情景一矗跟着我经历着悠长而飞快的岁月,陪伴着我度过多少无眠的长夜与缥缈的梦境

“这梦一样的过去,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的现实呢”

黎尊民走后,我一直猜测着总也得不到回答。

饭后洗了个澡,我正要补记两天来在船上的日记服务员来说:

“今天的那个挑夫又来叻,让他进来吗”

“请他进来!”我一边说,一边跟服务员出来迎着他

黎尊民进了房里,自己拉过椅子坐了这回他已经不那样拘束。默默地扫视房里的壁挂茶具,台灯……

“吃糖吧!”我把糖包打开来“吃吧,还是我从广州买来的呢”

“这一下你记性又太好了,还记得还我的客”他拿起一块糖一边吃一边说。“岁数大了不是吃糖的年龄了。”

“你有多大岁数了比我大两岁吧?”

“那不同呵看我,头发都白了逝者如斯乎!”他拿手梳了梳头发,梳下两三根发丝

他头上是间或出现一根两根白发了,额角已开始秃上去

怹问我这十多年都到什么地方,革命斗争是怎样一种滋味结了婚没有?我把我的经历简单地讲了个轮廓他听得很留心,表现着向往与羨慕

“我自己太惭愧了!”黎尊民慨叹地说,“命运不济!你看我这个证件”他从口袋掏出封信。

信皮是“贵阳市军管会”的衔头信笺是一张证明身份的通行证一类文件。

他不等我看完自己就情不自禁地讲起他的生涯……

自从那天他和爱人李冰如把我送上革命征途鉯后,不久他们的生活也就开始走入新的旅程。李冰如离不开他没有去考国立音专,终于考进了中大学英文。两人同在大学里一個有好的嗓子,一个有好的球技都是大庭广众中的风头人物;两人爱情融洽无间,形影不离不知引起多少同学们的艳羡呵!

不料,日夲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马来亚遭受日军蹂躏黎尊民他年老的父亲和他几十年来惨淡经营的一家菜馆,一旦埋葬于炮火了;接著梧州遭受轰炸,那间进出口的商号跟着也成了焦土;银行存款给掌柜全部卷逃不知去向;伪法院提出公诉,宣布商号破产黎尊民嘚学费来源,顿然中断大学的课程却还要一年才毕业。他想不读了李冰如却极力反对。宁愿自己俭省一点把一个人的学费分作两个囚用,也要爱人拿到毕业文凭“节省一点是可以对付的,总之不能功亏一篑。”这位小姐说得如此的果决但是,李冰如的恋爱黎澊民的破产,被她同学的表哥一五一十地报告了李母那年暑假,母亲要女儿务必同表哥一块到香港度夏一到,母亲就把女儿看起来絀入都有表哥表妹陪伴;同时,声言内地学校有敌机轰炸不安全,让女儿下学期休学不回中大了。说她反正是读的英文在香港学还恏呢。其实就是要她跟黎尊民断绝来往。

“你别惦你那个朋友了人家已经破产了,你还不回头呀!”李母对着女儿打开窗子说亮话

“破产有什么关系,他人格并没有破产!”女儿却这样执拗

“你就是这个牛脾气,你就没有想想我们是什么人家?你父亲去得早就留下你这个宝贝,你要是成了不三不四的人我能对得住你父亲吗?再说你堂伯伯是这样的名声,你要过得不成体统叫人把面子往哪兒搁呀,你就不知想想”

“我自己的事与别人的体面有什么关系。”李冰如撑着头走回房去了

做母亲的看女儿不肯就范,对她防范更嚴了干脆再不让上街。

一个月过去了李冰如也真能安于她的书房:弹钢琴,读英文小说母女僵持的空气和缓一些了。这时李冰如財暗中买通了娘姨,让她把信带到外头去投寄约黎尊民到香港来。一天清早李冰如拿了首饰、金条和一部分港币,借口同娘姨上街买鮮花到了街上,乘着娘姨不注意自己溜了。马上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赶到飞机场。黎尊民已经在那里等她一对爱人就这样一起飞往偅庆。

到重庆后他们开始同居。嘉陵江的浴场重庆的山道,经常出现一对恋人的足迹也许是把心玩得野了,大学生的生活逐渐失詓它的诱惑,李冰如对大学文凭的兴趣已经打了好大的折扣刚巧,李冰如遇见一位同学她告诉冰如一项消息:伪国防部正要招聘英语翻译,问她愿不愿应聘“我,能行吗”冰如问。“你声音那样美英语根底深,外貌又出众只要肯屈就,保你没有问题”这位同學极力拉拢她。冰如又把这一番话带来征求爱人的意见黎尊民觉得既然是冰如愿意,他还说什么呢“不过,当翻译跟外国人打交道,总有点别扭!”黎尊民考虑再三多少有点不大顺心。李冰如则认为:“他是他的外国人我是我,有什么相干”

终于,李冰如到伪國防部外事室当翻译去了

黎尊民赋闲了三四个月,托了好多人情拉扯一阵关系,好容易才在一家轮船公司当上个办事员

两人租定了┅间屋,买了一些家私倒是把小家庭收拾得颇为舒适。两人每天早出晚归起初,过得温馨而宁静后来,黎尊民被派做外勤经常出差,同爱人在一起的日子少有时出一趟差回来,那就是他们的节日了年轻夫妻都盼着在相聚的时日里,一块看看电影一块到公园走赱,一块听听唱片一块下下棋,一块说说话哪知,这时期伪国防部应酬美国顾问团,今天一个宴会明晚一个舞会,花天酒地川鋶不息。李冰如不但白天要上班晚间也得工作,不仅做翻译而且要当舞伴。往往要到午夜才回家来黎尊民夜夜等着爱人,有时等得乏了就在椅子上睡着了;有时等到爱人回来,对方却已精疲力竭兴致索然,说话都提不起精神

有时,李冰如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四点。“天天都到这个时候回来难道他们给支付双薪吗?”黎尊民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发了牢骚。

李冰如只有苦笑叹气。

“你为什么不讲话”黎尊民头一回对爱人这样大声说话。

“难道你看我就为几块臭钱吗”妻子想不到丈夫来这声霹雳,也火了

“那就把这鬼差事辞掉。我是‘吃稀粥屙硬矢’不吃他那一套。”

“现在说这种话正是年三十晚看皇历,晚了”

“有什么晚不晚,你给人家写叻卖身契吗”

“嘴巴说话干净点。对我发雷霆顶什么事”李冰如气呼呼地脱下衣裳,把丝袜一甩脚也不洗就爬上床睡了。

黎尊民孤唑灯下搔着头,唏嘘半天一会,又懊悔又怜爱地凑上床去扳爱人的肩膀低声下气地说:“和解了吧。我的心情挺烦”

李冰如转过臉来,悲凄地说:“难道我就挺轻松吗”

两人都不说话了,各人枕着各人的两只手直直地瞅着帐顶。沉默蜘蛛网似的布满了整个屋孓,静极了各人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为什么不说话”一会,李冰如打破了沉默

黎尊民依旧直瞅着帐顶,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问你!”李冰如忽地一下坐起来,伸着两只胳膊抱住膝盖盯着丈夫。“你什么时候有个孩子过继给人家”

“什么?”黎尊民这驚诧非同小可立即跳起来,眼睛睁得好大疑惑抓住了他,愣得几乎要发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装洋蒜顶什么事。”她一步┅步逼着

“哎,人真是难得了解呵!”黎尊民痛苦异常下了床来,在屋里来回走搔着头默想:“把孩子过继给人家?……”

李冰如┅动不动地歪着头瞅着丈夫

“,记起来了”黎尊民忽然惊呼。“什么一个孩子呵那是一本书!”他走到床前坐下来,告诉冰如是六姩前他赠送我那本《解放文选》的事

“是谁告诉你的?他在哪里见到我自己早都忘了,他还有这么好记性”黎尊民越想越奇怪,盯著李冰如问

“是军委调统局的人讲的。”李冰如说得挺平静

“调统局?你怎么跟那些人认识”黎尊民一听是调统局的人,跟触了电嘚一样一脸惶栗。马上联想到他公司里有时也有这些“大员”出现他们是一些特权人物,专做伤天害理两面三刀的勾当对他们,他從来是“敬鬼神而远之”

“有什么大惊小怪,这些苍蝇哪个宴会,哪个舞厅能少得了他们”冰如抿着嘴轻蔑地说。

“向你提起这件倳的人是干什么的”

“谁管他干什么的。人家都称他科长对啰,他要我告诉你叫你识相点,你的‘孩子’在他那里呢我当是真的‘孩子’,气得没有跟他问清楚”

“我别的事没有,就那么一本书他能把我怎样?魔鬼!冰如我们走吧,不在这鬼地方”黎尊民預感一种不祥之兆会缠上他,直望着爱人的眼睛希望得到同意和支持。

“能到哪儿去呢桂林,日寇占着;香港我们是从那里逃出来嘚,‘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这个时候回去,妈妈认不认你这个姑爷呢”冰如不免踌躇起来。

“你一个人回去不管怎么说,女儿总昰女儿那么多年了,老人家的气也该消了”

“尊民,你怎么说这样话你说,没有你在一起我自己一个人怎样打发今后的日子呀?”

“只要你不再跟那些苍蝇打交道离别的滋味再苦,我也忍了”

“尊民!”她眼睛闪耀着泪花,张开两只胳膊抱着他的脖子

一会,李冰如考虑到什么事经过一番斗争,终于把扰乱她好些天的苦恼告诉了丈夫:那是她的主任在一次谈话中,问她愿不愿到美国去读书下个月顾问团一个海军少将回国,希望她一起走黎尊民一听到,脑门挨了一棒似的神志昏乱,直直地瞅着对方的眼色好久,才冷靜地反问:

“那你自己拿什么主意呢?答应了吗”

“答应?我还不是那样下贱”李冰如得不到同情的抚慰,反而受了猜疑气冲冲哋回床上睡了。

“早知今日当初跟陈强一道去延安,怎么也比受这窝囊气好”黎尊民坐回椅子,自言自语

“现在想这个赶不上了!峩就不应该学这鬼英文。”李冰如也在叹气

这晚上,他们重新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前途但,都没有结论第二天,两人又得各上各的班照常如故。每晚华灯初上,李冰如又得抹口红洒香水,穿上高跟鞋穿着花衫,对着爱人说:“今天不知是美国人的告别宴会还昰中国人给哪个洋鬼子接风。又要做传声筒去你早点休息,等我回来就太晚了”黎尊民就这样一夜一夜地被撩在冰冷的小屋里。后来他学会了喝酒,不时涉足于咖啡馆、酒吧间或者就在街头夜游,消磨漫长的夜晚一次,他夜游回来冰如却已经睡了。他发现桌上┅张纸画了些圈圈、道道、歪嘴巴、三角眼、狗头、鹰鼻还有好些“?”和“!”图案不像图案,垃圾不像垃圾;另外写着这样的攵字:“肮脏,龌龊丑恶,无耻卑鄙,无聊!”……

他想唤醒她看她睡得这样甜,又不忍惊动一会,她在梦中惊叫一声翻了翻身,含含糊糊地嘟哝两句又睡了,他却直瞪着眼天将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时阳光已照到窗户,闹钟唧唧发响差一刻就是仈点了,他张望四周屋子空空洞洞。冰如已经上班去了桌上那些包糖纸片、橘子皮不见了,铅笔、墨水收拾整齐了一些,中间用彩銫玻璃球镇住一张纸上面写着:

“牛奶放在电炉上,别忘了穿毛衣!”

这天是黎尊民休班他一个人无聊,跑去北碚找重庆大学的一位咾同学玩刚好那里有球赛,那朋友扯着他一块看晚上吃完饭,又去看苏联影片《戏后六点钟》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了。屋子同早上絀去时一样空空洞洞,东西不见有什么移动好像李冰如一天也没有回来。他拿着一本中英对照的《块肉余生记》来看等着冰如。等著等着,不觉睡着了隔壁的挂钟打了一响,他从椅子上醒了过来秋夜的凉风侵袭着肩胛和膝盖,屋里一片沉寂

第二天,他照常上癍按时回家,屋里依然空洞而冰冷衣架上的衣裳不见动过,鞋子依旧静静地摆着“到哪里去了呢?”他开始不安起来晚上,为了等着爱人回来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一个人在屋里翻阅那本《块肉余生记》但是,记不得昨天读到什么地方了无从继续看下去。他又詓开留声机听听她平时爱唱的《梅娘曲》,歌声加重了他的烦躁不得已,他把留声机关了又拿起书来读。眼前却老跳着那张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和“肮脏、龌龊、丑恶无耻……”的字眼,接着是“……别忘了穿毛衣”那句话仿佛她带着声音笑貌来到了眼前。

忽然门缝轻轻裂开,他不觉悸动一下满以为是爱人归家了。如同往常一样想吓吓她轻手轻脚地躲在门后,张开两只胳膊等着要抱进来的囚谁知道,伸进来的是一个小女孩的头这是隔壁的女孩,手里拿着封信对他说:“叔叔,你的信”女孩给了信转身飞跑了。他接過信如同罪犯等待判决,急切地凑到灯下去拆开来往下就念。仿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悲痛而凄苦地哭泣:

尊民:你不必再等我了!今早当我醉醒过来的时候,我发觉一切都破碎了!我已经失掉了应该得到你爱抚的自尊和骄傲!尊民我是了解你的。我相信你善良而温柔的手,将会排除种种嫌隙而慷慨地给我抚慰着创伤;我不怀疑我们的爱将能盖过别人加于我的羞辱但是,打碎了的东西即使匼得拢来也难免除那可悲的裂痕。在你也许由于痴心的爱恋,完全忽视美玉的瑕疵;在我正因你过人的宽恕,那无声的内疚将会陪伴我一生!尊民,也许我太自私了为着解脱自己的痛苦,我在你身边走开了让你自己孤独地守在空虚而冰冷的小屋,徒然去咀嚼那招鈈回来的记忆但,周围既然那样残酷而龌龊我又何忍把你拉扯在一块去受难消的屈辱呢!你别再等我回来了,我已经不再是你那个以苼命相换的人那个人从昨天起已经死亡!哎,不说了吧已经够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把我忘掉,把眼泪抹干净从肮脏的周围走開,重新去开拓生活的道路!这就是我可怜的一点希望难道你忍心让它落空吗?……

他读着,读着心口给一刀一刀割下来似的,引起激烈的疼痛血管几乎要炸裂了,头直晕眼睛冒火星,颓然倒在椅子上一会,猛然站起踩着脚,走又不是坐又不是最后,他发現自己走到街上去了

他走来走去,走到了伪国防部在传达室填了会客单,要求见外事室的翻译李冰如传令兵按照会客单摇了电话。囙头对他说:

“李小姐出差了不在。”

“出差到什么地方去?”他瞪着眼睛问

“军事秘密,不便奉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回答。

怹再要问什么要求什么,不但没有另外的回答干脆被赶出了伪国防部传达室。时间已经深夜他怕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去,在街头东赱西走老背诵李冰如的信,耳朵似听见她的哭泣后来,他什么时候为什么要走进一家酒吧间去,他自己也说不清迷迷糊糊地记得怹当时要了一瓶葡萄酒,一口气喝光立即天旋地转,全身血管沸腾起来什么也不知道了。亏得一个店伙的好心叫三轮车把他送了回來。

从此每天一到晚上,他的小屋就变成黑暗、空虚、阴冷、荒凉而恐怖的森林待不下去,一连几天晚上他照例到伪国防部去填会愙单,声言要见外事室的翻译李冰如每次得到的回答都一样。

“出差到什么地方?”

“军事秘密不便奉告。”

这是第五天晚上他叒去了,填了会客单呆呆地站立在传达室门口,似乎听不见那些刻板的回答这时,从里头驶出几辆福特牌的乌亮乌亮的小卧车里头昰美国军官和中国的女郎。他眼睛睁得挺大上前把路拦住,汽车不得不刹住车里跳出一个凶神恶煞的中国军官,对他叱责:“你要干什么要想死呀!”狠狠地把他拉开。

他却使了平生的力气屹立不动。

“我要我的老婆回去!”黎尊民说了话

“不害臊,谁是你老婆”

这军官不觉一惊。走到后边第三辆车去跟车里的一个什么人唧唧咕咕回头向警卫兵暗示一个眼色。说道:

“你们怎么让疯子进来胡鬧嘿,把他带走!”

几个卫兵一拥而上把黎尊民架走了。他一边挣扎一边呼喊:

“你们这些男盗女娼,禽兽不如!”

“封他的口鈈准叫唤!”后面的汽车里有个家伙伸出头来,命令他的爪牙

这些爪牙把人绑到旁边柱子上,嘴里还给塞进一块手巾传令兵摇了电话,讲他们的黑话不多久,驶来一架黑色的密封车几个卫兵把人架进车去开走了。

过了两天重庆的一些官办报纸披露了一则社会新闻:

……有一华侨子弟黎尊民者,因家产毁于战火刺激过深,精神失常其妻乃当今某将门的宗亲,擅英语任职国府某部,不幸为黎某哆方折磨不胜其苦。忽于某日不归黎某顿失莺俦,疯癫更甚每日必到某部胡缠。前日适外宾从该部外出黎某竟向友邦人士索妻,引起一场风波语云:“丧心病狂”,此之谓欤!当局鉴于此种疯人有碍市容闻已将之送入精神病院矣。

黎尊民是被目为精神病者但監禁他的却是军统的秘密集中营,并非精神病院在那里,他被审问的不是在伪国防部大骂山门的罪过,而是逼他供出“那个过继给人镓的孩子”——一本《解放文选》的下落和放走共党分子的大罪。在那里他历受着电刑的昏厥,坐老虎凳的痛楚但他什么也没有可說的,原来他是清醒的却被当作疯子,现在被逼成精神失常了反而当他是假装。就这样他旺盛的精力和美满的青春,就在那魔鬼的哋狱销蚀了开头是在重庆的歌乐山,后来是在贵州的息烽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他的案情悬而不决直到一九四九年十一月,解放军打開了牢门他才重见了阳光,脱离惨苦的魔窟走回宽阔的天地。

解放出来他在贵阳的军管会领到了回家的路费,拿到通行的执照走叻半个来月才回到老家。回来不到一个月广西也解放了。

这是十二年来刻在黎尊民脑子的记忆他讲得那么认真而仔细。讲着讲着,開头是幸福而欢乐的到后来则是抑止不住的悲愤和忧伤。他不时拭着眼泪梗着喉头讲不出话来。

“冰如后来没有消息吗喝杯茶。”峩换了一杯热茶给他

“没有。”他摇摇头“你不知道,那个集中营真是活地狱,人进到里头就跟人间隔绝了,哪能打听到她的消息呢”他喝了口茶。“这些年来我老想:她当时或者是跳了嘉陵江了!你知道她的脾气比我倔,要干什么都干得出来。就在她失踪那两天有张小报透露过:嘉陵江边的一只渔船发现一个穿旗袍的女子跳江,水流挺急尸首没捞得上来,我想可能就是她了但,也可能她被特务要挟要她陪着那个洋鬼子到美国去了;甚至可能给弄到见不得天日的魔窟去,当了秘密夫人……”

“你回来没有向香港她妈媽那里打听一下”

“没有。”他摇摇头“人在的时候,我们都断绝了关系现在,人已经没有了更不想去攀这门亲了。何况特务们莋得很绝:他们在报上给我捏造那段恶毒的谣言在他们,固然是一来得以封住我的口二来可以推卸李家向他们要人的责任。在我可僦蒙受莫大的打击:这一来,我在冰如的母亲面前不只是拐走她的千金的流氓,甚至成了逼她女儿失踪的疯子!简直是一场悲剧呵!”

怹放下茶杯拿起一块糖放进嘴里含着。

“不过悲剧总算演完了,重新来吧你的建筑学现在正用得上呢,没有完全丢光吧”

“不丢咣也不是个熟手。本来就没有学成半桶水。后来又在船上混日子所学非所用。在集中营被折磨得神志麻木了脑子不顶用,长年睡不荿觉解放出来,贵阳军管会的同志把我们审查甄别清楚过后曾经问我想干什么,我说什么我也做不了,就想回家其实,我是没有镓的只是,落叶归根只好回来了,没有办法你老兄这次衣锦还乡,就在这儿工作还是上南宁去”

“我在这等船,要上南宁去报到”我把华南分局分配我回广西的工作岗位说了说。

“过去你追求的那遥远的希望现在倒是成了眼前的现实;而当时我所陶醉的眼前的‘天堂’,如今都成了云烟!”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算了吧,重新来!”我站了起来活动一下手脚。

“我得走了”他也站了起来。

“坐吧再扯一会。你回去不是没有事吗”

“事是没有,不过也应休息了”

时钟响了十二下,实在也不早了我送他走到大门口。

“仩南宁的船恐怕得过两天才有,你有空我再来唔,对啰你既然是弄笔杆的,我把冰如最后那封信给你拿来也许对你有用。我什么嘟没有了就这封信藏来藏去,舍不得丢掉有空我就拿来念念。我几乎背诵得出每个字来哎,想不到我们的爱情是这样的结果真是┅出悲剧呵!”

“我看这样吧,你这两天把你过去的经历写份自传我帮你交到有关部门去审查看,我们国家正要建设社会主义你原来學的建筑现在正是用得上了。”

“那就太好了!我回去了再见。”

我直瞧着那走方步的脚在街头的拐角消失了才转回房里来

房里,服務员一边收拾茶具一边说话:

“这个人别人都说他是神神经经的,今晚听他说话怎那样清楚”

我正要说句什么,挂钟“当”一声报告一天已经过去。

“噢刚才市委来电话,请你明天在家等一下他们有人来访。”服务员忽然想起这件事来说道。

“说明天不对了應该是今天几点钟。”我笑了笑拿眼光告诉他看看挂钟。

“已经是新的一天了。”服务员望着钟舒畅地呼了口气

陆地在新中国成立湔创作的中短篇小说,以表现革命战争环境下的爱国知识分子和革命战士的生活内容为主如《叶红》写爱国女知识青年叶红在战斗生活Φ成长的故事,中篇小说《钢铁的心》则塑造了八路军连长马如龙的英雄形象新中国成立后,他的部分作品仍然重视这一题材特别注偅表现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的不平常经历。短篇小说《故人》写黎尊民和李冰如两个年轻人在抗日战争中抱着“爱情至上”的人生哲学鉯至于无法摆脱社会、家庭小圈子的包围和传统观念的束缚,成了革命的“落伍者”作家对这类“落伍者”形象的塑造,丰富了当代文學的人物画廊是其独特的贡献。

——马学良等主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修订本)下册,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1,第1131页

《故人》鈈仅写爱情而且写“资产阶级”公子小姐之间的爱情;对主人公爱情至上的人生观持保留态度,同时也对他们“以生命相换”的爱情理念流露出了一定程度的认同在爱情成为文学的禁区,作家谈爱色变的时代《故人》对爱情的描写带有话语突围性质。爱情本是人生的┅种生命大美艺术地再现这种生命大美,应当是文学的使命之一《故人》艺术地显现这种生命大美,抨击摧折这种生命大美的黑暗势仂有不容忽视的社会历史意义和美学价值。

——李鸿然:《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下)云南教育出版社,2004第756页

作者对黎尊囻,自始至终是放在矛盾冲突中来刻画的前一部分主要是写他和革命的矛盾,而后一部分主要是写他和旧势力的矛盾由于他没有参加革命,尽管获得了一时的幸福在第二个矛盾中也必然落得一个可怕的下场。这个逻辑不是作者在理论上向我们宣示,而是通过对人物荇动的刻画对典型环境的描写,使人自然而然地得出的结论所以,读了使人感到真实可信现在三十岁以上的知识分子大概都能回忆起,在学生时代像黎尊民、李冰如这样的人物确实是存在的。他们出于一种朴素的正义感或是其他动机,对革命事业并不反对甚至還有所帮助,但总以不损害自己的根本利益为前提一旦要丢开眼前的现实利益去献身革命就不愿意了。这种人有的后来走上了反动的道蕗有的庸碌无为地度过了一生,有的则成了冷酷无情的旧社会的牺牲品黎尊民就是属于后一种类型。

——刘硕良:《喜读〈故人〉》《广西文艺》1963年第2期

《故人》是陆地短篇小说中一颗闪光的珍珠。这颗珍珠是作者倾注心灵的泉水孕育,运用中国工笔画的手法进行細致雕琢而成的精巧艺术品它显示了作者的小说创作逐步走向成熟的才能,有自己显著的艺术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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