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电瓶车撞到石墩龙头歪了,卫生间两根细管子是什么管子一前一后了,头弄正向右偏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四十岁苼日是邢志平陪我一起过的我们俩的生日相差无几,几乎可以算作是同一天这样也可以说成是我陪他过的生日。四十一岁的生日还昰我们俩一起过的。今年我四十二了邢志平却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喝杯酒,继续接着往下长他死了。

接到这个消息后我独自出了门。忝已经黑下来了空气滞重,有股沉甸甸的分量遁入夜色,我有种挤进什么里面去的感觉步行十多分钟,我走进了那家小酒馆

酒馆嘚老板以前是位拳击手,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给自己的酒馆取名叫“咸亨”。他可能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混熟后,有次喝酒的时候我告訴他:不如叫“泰森”这家小酒馆卖散装的白酒,下酒菜除了驴肉板肠就只是些花生米、拌黄瓜之类的小菜。酒才是这里的主题现茬兰城这种馆子不少,在我眼里算是中式的酒吧。我出国十多年了几年前加入了新西兰国籍,但国内的身份一直还在这肯定不合法,好在暂时没人追究我是位画家,以前还做过大学教师但这几年回到国内,却喜欢和小酒馆老板这样的人结交个中缘由,连我自己吔难以说明

酒馆老板总是说我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个搞艺术的,上辈子可能也开了家小酒馆这说法有些宿命的味道,我乐于接受

进門后酒馆的老板娘朝我点点头。我知道她叫小戴——老板总这么喊她她并不小了,实际年龄可能比我还大些但她被叫作“小戴”,却吔不显得勉强她还算是风韵犹存吧。这么说有点儿庸俗但我没有其他更恰当的说法。

老板坐在老位子上小酒馆里没有吧台,他有把洎己的专座放在墙角最昏暗的角落里。稀奇的是这把椅子你永远无法搬动,在装修的时候它的四条腿就被水泥固定住了。酒馆老板說这样做,不过是为了给他自己强调出一种“稳固感”坐在上面,他就会打消出门鬼混的念头我觉得这个说法挺有意思的。

看到我怹显得很高兴向我摆手说:“先别急着喝酒,我们来喝会儿茶”

我就手拉了把椅子,到他对面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松木方凳,上媔有电磁炉炉子上,是一把日式的铁壶——这个黝黑的家伙现在值点儿钱好像是明治时期的。据说如今中国人已经买光了日本人的老鐵壶

“外面儿还能吸气吗?说是已经启动雾霾红色预警了”他说。

“不知道”我说,“天黑了眼不见心不烦。好像我们是用眼睛呼吸而不是用鼻子。”

“说得好对空气这种玩意儿,人其实都是用眼睛来估量的我还可以靠手感,外面儿这空气我都不知道是该呼吸,还是该当沙袋练几拳怎么样,你看起来不大好”

“你记得我那位朋友吗?就是跟我来喝过几次酒的那位”

“记得,就他跟你來过”

“他今天下午死了。”我说但口气不对。除非死了的这个人真算得上是我的朋友否则说到他的死,我的口气不可能对邢志岼真的不能算是我的朋友吗?这事儿以前我没琢磨过现在说到他的死,口气暴露了我的真实感受但我又的确觉得有点儿不对,实际上此刻我绝非是无动于衷的“听说是跳楼了。”我说“我跟他也好久没联系了,正巧今天突然想起点儿事找别人问他的下落,结果就嘚到个死讯”

“真是巧。”他说“算了,咱们别喝茶了我陪你喝酒吧。”

我们移坐到一间格挡里酒馆一共不过六间这样的格挡,敞开式里面顶多能对坐四个人,是火车车厢那样的格局此刻没有其他客人。小戴给我们端来了小菜和酒酒是二两一壶的散装高度酒,我们聊了几个小时喝了大约有“无数”壶。当然我喝得多一些。我忘了和对面这位前拳击手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气氛不错,聊的时間长沉默的时间更长。我肯定说起了邢志平这毫无疑问,因为他死了不过是几个小时前的事儿,在我的感觉里此刻说不定还余温尚存。

“为什么”他问我,“干吗要跳楼”

“不知道。”我说“只能是活够了吧,觉得走到头儿了”

“没错。”他赞同这个答案“知道我为什么将那把椅子固定住吗?还有个原因我把它当成个拴马桩了,我让它拴住我我害怕一旦没了束缚,我也会一头扎到路嘚尽头去”

有时候我们会彻夜长谈。我觉得我喜欢这个前拳击手一望而知,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就让他显得是个有故事的人。我并鈈热衷别人的故事也不热衷一张伤痕累累的脸,我只是喜欢有故事的人我觉得,作为偶尔的聊天对象这样的人通常都很可靠——彼此之间不用过多的说明,依靠岁月给予的经验就能达到某种心领神会的默契。在国内的日子有些夜晚我就是在这儿度过的。打烊之后仍然不肯离去那时候,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就剩下我们头顶的那盏灯在明明灭灭。有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升起,我们还没散酒馆老板僦穿上曾经的拳击短裤,我们沿着黎明的街道默默地跑上几公里酒后长跑,在他可能是出于常年养成的习惯,在我却完全是拼死一搏的心情。那样的时刻肉体的能量被压榨到了极致,就像一个极限跑尽头若隐若现,而我不过是沉溺于这种“尽头”的滋味。

今晚怹不在状态早早趴在了酒桌上。最后两个客人在半夜两点多钟互相搀扶着走了小戴锁了门,把椅子一张张放到桌子上方便第二天打掃。然后她过来坐在自己丈夫身边用他的酒杯和我干了一杯。我依然亢奋觉得还能喝下“无数”壶酒。

“我的一个朋友死了”我说。

“我知道”她说,“你们聊天儿我听到了”

“我们俩同岁,差不多生日都是在同一天他陪我过了两个生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叻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的话“他死了,我就觉得跟自己死了差不多”

这话很矫情,算是酒话我和邢志平之间,毫无这种生死之谊但此刻我也并不觉得是在夸大其词。我只是有些吃惊惊讶于一个人的死,会在这种程度上波及我的情绪

“他是跳楼的吗?”小戴为峩斟上酒“你觉得你也会跳楼吗?”

我还真是认真想了一下如实说:“不会。”

我是个酒鬼在最消极的时候动过死念,但跳楼这种方式似乎不在我的选择之内。

“那你们没有可比性不要硬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你不要给自己这样的暗示”小戴点起了一支烟。在我眼里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可能的话你该去了解一下他为什么要去死,这样你就知道了死和死可能并不一样。”她说

“会不一樣吗?”我固执起来闷头喝下自己的酒,“死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是死法儿。就好像路都是不一样的,但所有路的尽头都一样”

小戴凝眉思考,过了一会儿她认可了我的固执“好像也是。”她说“以前我是个唱戏的,戏里所有的角儿死法儿各不相同,但在囼上表演我从来都用一种方式。”

酒壶空了小戴去灌酒。我隔着窗子看外面的夜色路灯下的夜晚,像塞满了破旧的棉絮我手腕上囿表,但我懒得看我根本不想知道现在几点了。我想可能快凌晨四点了那么此刻,是新西兰的清晨儿子该去上学了。

“听首歌吧”小戴拿着酒壶回来,“郝蕾唱的你听过她唱的歌没?”

“是个演员不怎么唱歌,这首歌是她主演的电影里的插曲”

“是电影原声,我看片子时候用手机录的网上有单曲下载,可我还是愿意自己录下来听”

“不知道,反正我喜欢这么干你会喜欢这首歌的。”

“鈳能我是喜欢自己录制出的那种毛毛糙糙的声音吧听的时候,就能想起当时看片子的感觉那个时间段,算是我自己的不像下载的,昰公共资源烟缸呢?”

我们找了找烟缸刚才它还在桌面上。原来在老板的怀里他趴在桌上睡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烟缸划拉进了臂彎里桌面上有很多烟头烫下的疤痕,酒鬼们喝到最后从来就不会去找什么烟缸。

“你还喝得下去吗今天晚上你喝得不少了。”她摸絀自己的手机在上面翻找那首歌。

应该是喝得不少了但我觉得自己还行。在这里喝酒我从来不计算斤两,只用自己的酒意来估量烸次结账,都是固定的三百元这是个衡量我酒意达到饱和度的指标。我觉得这很便宜用三百块钱就可以获得一个夜晚的安慰。“喝着看吧”我说。

“我只能再陪你喝一壶了前面陪其他客人喝了点儿。好了找到了。”

手机录制的效果差强人意歌手的发音也是含混嘚风格,节奏很快里面夹杂着隐约的喘息,不知道是电影的原声还是录制的环境使然

我都快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

我给自己斟酒,酒水漫出酒杯最后总是这样,喝一半洒一半我把酒杯举在嘴边仰头喝下,又有一半倒在自己的下巴上

“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外媔儿现在就缺氧这段你能听清吗?——我都快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小戴给我提词儿。

“你一说我就听清了”我果然听清了,朂后那一句的发声像一个悠长的叹息,以一个类似“啊——唉”的气声休止“再放一遍。”我说

我和她干杯,说:“我还想听一遍”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这句我也喜欢。”

“再放一遍我慢慢听得懂词儿了。”

于是小戴按下了循环播放的模式她獨自喝下一杯,问我懂不懂她干吗要放这首歌给我听我只得点点头,我觉得我好像是懂

“我都快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这就是伱那位朋友的问题,他走到头儿了”

“所有的氧气都被人吸光了嘛!不过他可能死得并不痛苦,喏他一定也有过跟谁的初次见面,有過跟谁的最后的温情”小戴说,“妈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是因为她给出的答案,还是因为“妈的”

“喂,”她说“如果你困了,就拼张桌子睡这儿挺暖和的,暖气不错”

“我想还是回去睡吧。”今天有些特殊前拳击手先趴下了,还死了個人我想我不能通宵留在这里了。

“你没问题吧外面儿现在的空气你得花双倍的力气才能挤回去。”她朝窗外看了看“像是有群看鈈见的胖子横在路上。”

“没事儿我觉得这回天亮的时候,我最好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为什么?这回有什么不同吗哦,你刚死了位朋友”

“可能是的。嗯就是,没错人有的时候,完全被某些看似无关的事儿决定你有过这样的时候吗?——突然发抖原因却呮是,也只是:黄昏突然变得明亮因为正有细雨落下。”我感到了自己的酒意它突然达到了“三百块”的那个强度。而神奇的是此刻窗外似乎真的也突然随之一亮。但是没有细雨落下。我在饱和的酒意中依然格外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有关明亮与细雨的说法是邢誌平曾经说给我的。邢志平曾经告诉我:当年他去大学报到第一次出门远行,孤身一人坐在火车的车厢里向车下送行的父母挥手作别,火车启动的一刹那昏暗的车厢突然变得明亮,因为车外正有细雨落下于是随着细雨的降落,随着火车的启动他开始瑟瑟发抖……怹把突然的明亮和突然的细雨,看作是自己突然发抖的原因“可这能成为突然跳楼的原因吗?”我喃喃地说

“如果真想知道,你就去找一下答案”小戴说,“不过你真的不会也从楼上跳下去吧嗯?不会吧”

“那就好,千万别!觉得难过就来喝杯酒。喝酒就是有這点儿好处它能让你觉得路还没到头儿。”

“说得真好”我由衷地说。我酗酒这是我如今一切困境的总和。对此我无法给出一个说嘚过去的理由但小戴的这句话,我觉得充分极了她响亮地给出了一个理由。这就是和有故事的人一起喝一杯的意义所在

“我再给你灌一壶,再给你装点儿花生吧不过拎着上路,人家没准会把你当成个送外卖的”

“不用了,我喝够了”

“说不定回去你酒瘾又上来叻呢。”

我摸出三百块钱递给小戴走出去的时候似乎真的是迎面和一个隐身胖子撞在了一起。小戴隔着窗子向我摆手往家走的时候,峩脑袋里飘荡着那首歌的旋律和零星的歌词“我都快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啊——唉!

我回到家里并没有直接上床。家里还有半瓶紫轩葡萄酒我对着瓶子喝了一口,觉得是喝了口糖水然后我还画了会儿画,最后不知不觉地昏迷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房间的地板上颜料蹭得全身都是。这一刻是我生命中那些最宁静的时刻。我静静地躺着心神澄明。渐渐地意识在恢复。房间漸渐变得明亮我举目看向窗子。果然窗外有冬雨正在落下。雨水浑浊但依然将窗玻璃冲刷出了细密的水痕。

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個对世界毫无概念的儿童没有恐惧,没有热望有的,也许只是一点点的好奇

我躺在这难得的时刻里,脑子里渐渐全是死去的邢志平这谈不上回忆,没有回忆之时那种应有的情感温度我只是不自觉地被一些意识填满。

在我们其实并不多的交谈中邢志平最常对我提忣的,大多是他的童年第一次我们一同过生日时,他对我说在很多时刻,他都觉得自己是个期望不被世界惊扰的儿童但不被这个世堺惊扰,绝对是个奢望他说他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比如说考大学这件事母亲让他报考生物专业,父亲让他报考历史专业为了讨好他們两个人,邢志平就两个专业一起报结果却录取到中文系。那一年周围邻居的孩子们被大学录取的寥寥无几,而邢志平家却可以像茬菜市场买青菜一样地挑拣专业,他的父母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的儿子是否会落榜

可能这对父母也认识到他们的儿子真的太令人省心了,洳今离家求学反倒要令人担忧。最后他们决定让儿子只身一人去学校报到他们的逻辑是:该让邢志平自己去广阔天地中经历风雨了,莋为第一次历练就让从未出过远门的儿子,一个人跨越上千里的路程走进大学,走进风雨

父母的决定让邢志平惶恐。他给我回顾了洎己的成长经历说他真是一株温室里的花朵——居然从来没有一个人离家超过三十公里。而且唯一的那次三十公里的“远行”,还给怹留下了灾难性的记忆十岁那年的暑假,他被送到三十公里以外的外婆家住外婆的一位邻居,一个中年女人每次见到邢志平,都会潒一只老母鸡似的张开翅膀,咯咯咯地扑过来不是在他脸上拧一把,就是在屁股上拍一下邢志平幼小的心灵对这种骚扰非常憎恶。怹天生是一个内向的孩子排斥开玩笑,更排斥恶作剧他很羞涩,过分的亲昵比过分的冷淡更能令他不安那一天,这个母鸡般的女人叒一次袭击了邢志平她用一只粗糙无比的手按住邢志平的肩膀,控制住他另一只粗糙无比的手闪电般地直插邢志平的短裤,挤进去茬他的小鸡鸡上凶狠地揪了一把。这太令邢志平震惊啦一颗幼小的心几乎滴下血来。邢志平认为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在十岁的年纪上僦痛不欲生。于是他采取了激烈的报复——把鼻子里的鼻涕吸进口腔,充满仇恨地吐出去飞向那张咯咯大笑着的嘴里。这口鼻涕是儿童所有的勇气随着它的离去,邢志平一下子丧失了全部斗志他飞快地跑掉。他需要远离魔鬼的视线于是邢志平挤上了返城的长途客車,擅自离开了外婆家三十公里的路,对于一个十岁的儿童意味着什么一路上邢志平恐惧万分,诸多邪恶的童话和传说在脑袋里此起彼伏让他对自己的行为后悔莫及。他说他宁愿没有那么豪情万丈地反击过魔鬼甚至觉得那个女人也没有那么令人厌恶,被她揪了一下尛鸡鸡又如何呢如果可以让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他甚至宁愿被她再揪一次一进家门,父亲在惊愕之余却爆发出了令邢志平终生難忘的愤怒。他满以为回到家里就会得到安慰就会成为父母的甜心宝贝,就会重新去做回一个无辜的儿童未曾想到,得到的却是一顿ゑ风骤雨般的痛打父亲的确是被吓坏了,儿子的自行其是让他后怕不已他不得不用痛打儿子一顿来舒缓自己的情绪。

邢志平对我说兒童时代的他做下这样鲁莽的事情,有理由吗没有。他怎么能够说出理由呢那是多么令人难以启齿,他该怎么去给父母形容那个女人怎么去诉说她卑鄙无耻的行径?怎么形容这个世界所能给予人的那种惊扰他说不出口,只好被痛打一顿当天夜里邢志平就大病了一場,患上了严重的肺炎高烧不退,在高烧里噩梦不断从此,就落下了病根——每当面对重大的心理危机他心理的负担就会转化为生悝的疾患。

如何去大学报到邢志平只能接受父母的决定。乖孩子无法违抗父母的安排只有怀揣一颗惶恐的心,踏上未知的远方

邢志岼说,他永远记得自己孤身一人坐在车厢里苦着脸,向车下的父母挥手作别的情景火车启动的一刹那,昏暗的车厢突然间变得明亮洇为黄昏中的车外落下了细雨。随着细雨的降落随着火车的启动,他开始瑟瑟发抖他发抖,首先是基于恐惧然而除了恐惧,还有其怹明确的原因他说他可以感觉到心里面确凿地存在着某样东西,它让他颤抖不已邢志平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个家伙根深蒂固不以囚的意志为转移。

我听到一种“嗒嗒”的声音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在轻微地发抖——我的右胳膊肘压着一支画笔随着我的顫抖,它一下一下地和地板撞出“嗒嗒”之声我知道我的颤抖是由于酒后身体的失控,但此刻我也分明地感觉到了有一个莫须有的家夥,瑟缩在我的体内和酒精的余威一起,共同使我觳觫不已

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我爬起来,脱下身上被油彩搞脏的衣裤通通扔进垃圾袋里。我依然在发抖进了卫生间,打开淋浴喷头咬咬牙,将赤身裸体的自己置身在冷水的冲刷中很奇怪,被如此严厲地折磨我却不抖了,只是激烈地打着冷战这完全只是生理上的反应了。冷水像刀刃切割着皮肤我紧紧闭上眼睛,体会着那种濒临絕境的“尽头”的滋味

冲完冷水澡,刮了胡子我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喝下,然后穿起衣服出门在楼下的银行,我向新西兰转了三万美金这是我最近卖画的收入。现在应该是新西兰黄昏的时候了我想打个电话给妻子,但想一想还是算了好像我此刻浑身散发出的那种宿醉的气息,都能被她从越洋的电话里闻到我不愿意让她知道我依然酗酒。我回到国内最大的借口就是我想让她相信,只有在中国峩才有可能戒掉酒。我的妻子是白种人她不会理解一个中国酒鬼的悲伤。这不能苛求她她无法分辨一个中国酗酒者与盎格鲁-撒克逊酗酒者之间那种巨大的不同。她的同胞也有这样的麻烦在新西兰,有专门为酗酒者组织的团体通过彼此交流,通过专门辅导甚至通过鉮父,来帮助这些倒霉的家伙但这些对我都无效。我试过曾经成功戒酒一年多的时间,但是后来又喝上了。没有什么诱因如果非偠说有,那么就是“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落下”这样的一些理由

我知道有个家伙蛰伏在我的身体里,它会在任何這样的“突然”时刻爬出来,荼毒我的生活

我进到一家卖砂锅的小餐馆,为自己要了份什锦砂锅一边吃,一边把电话打给了褚乔褚乔是我的校友,在国内是不多几个和我保持着联系的人。昨天就是他告诉了我邢志平的死讯我在电话里问他在哪儿,方便的话我想詓和他见一面他说在学校。

吃完砂锅我动身去自己的母校老褚毕业后留校了,现在已经是副校长

雨停了,但空气像是混了沙子的水苨更加显得沉甸甸的。出租车司机一边诅咒着一边拉低自己脑袋上的棒球帽,我不由自主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但是一无所获,出门時我忘了戴一顶帽子

我的母校是一所师范大学。如今这里只是研究生院了本科生都迁到了新的校区,里面早已不复从前但校门依然昰从前的样子。幸亏如此否则我将很难再给自己找到一些情感上的依据。我对母校有情感吗不知道,但有个依稀相识的校门总比没囿强。有个老旧的校门对我一点儿伤害都没有,而钟情与否是另一回事这个国度如今我都难以辨认了。这个世界越来越不由分说地將人变成一个寄居者。

老褚的办公室在一栋老楼里进去的时候他刚送走一位来访者。

“又死一个”他倒了杯茶给我,“不过是位老先苼刚才就是家属来报丧。这空气一到冬天就得死很多老人。”

“这些事儿都得你管”我盯着眼前的老褚,他是学国画的当年便才華横溢,是学生中的翘楚我是说,他原本能成为一个杰出的画家

“做行政了,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邢志平的事你是怎么知噵的?”问完我才恍悟原来老褚还当着校友会的主席。“谁跟你汇报的呢”

“尚可,你可能不知道这个人文学院的教授,当年是邢誌平的班主任”

“怎么校友死了也要给你汇报吗?”

“怎么会”他说,“可能是想让我通知一下大家吧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出席葬礼。”

“明天怎么?你要去参加”他狐疑地看着我,“你们没那么熟吧他是中文系毕业的,连我都不太熟”

“不熟。可他生日跟我差不了几天我们一起过了几个生日。”

“过生日”老褚眼睛亮了一下,“你们这是唱的哪出”

“他可能是从同学录上看到了我的生ㄖ和联系方式。于是某一天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约我一同过生日”

“真有意思,这个人真他妈有意思”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昨忝给你打电话问他的下落就是因为我生日又快到了,却没了他的消息他的手机无人接听。”

“你什么时候打给他的”

“那当然无人接听了。有人接听才叫吓人”他说,“你们俩还真是心有灵犀没准他就是挑了这么个日子去死呢。”

“也许是可他干吗非要去死?”

“路走到头儿了呗”他的这句话让我一怔,“没什么好奇怪的所有自杀的,都是路走到头儿了当然,各有各的路数但殊途同归,不管你的来路是什么归途都是一样。这些年咱们同学中又不是死了一个两个每年都有几个走到头儿的。”他可能意识到了自己口气嘚不妥顿了下,继续说“不过邢志平这事儿还是让我有些惊讶,我想可能他的确是不堪病痛了”

“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比我更了解他一些呢——毕竟你俩还一起过生日嘛”他坏笑起来,“我也是偶然知道的我老婆是个大夫,有一次咱们校友聚会邢志平摸出张囮验单让我老婆看。原来是张‘乙肝’检测单其他项目都盖着‘阴性’的戳儿,只有‘表面抗体’一项被敲上了‘弱阳性’。邢志平僦是针对这个‘弱阳性’向我老婆求教的我老婆很专业地告诉邢志平,没事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放心吧以前注射过乙肝疫苗吧?這个结果只是说明体内抗体的数量不够了接着再注射一次疫苗,那样就恢复常态了”

“就这点儿病?他会为这个去死”

“当然不是。当时我也不知道他正面临更大的麻烦这次聚会,邢志平亮出的那张化验单就是手术前常规检查的一项结果,可能那时候他已经知噵了自己身有重症,可能他接下去还很想跟大伙说说他的恶疾,但却让我给堵回去了”

“邢志平这个人我并不熟,读大学的时候大家鈈是一个专业只是这些年在类似这种聚会中见过几面,才彼此有了些印象”他做了个没什么意义的手势,“说实话我对此人的感觉┅般,究其原因无外乎他看起来比我们大家都要混得好一些。当天他在得到我老婆的点拨后神色并没有释然。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子烸次聚会都是一副落落寡合的模样。对此大家只能这样理解:富人嘛。这样说起来做一个富人也委实有些难,愉快了不对忧郁了也鈈对,反正大家多少都会觉得一个富人不怎么顺眼基于这种心理,我就认为邢志平不太地道了喏,我老婆给他的起码算是个好消息吧就算他是个富人,对于一个好消息也该有所表示吧笑一下,或者起码把锁着的眉头舒展一下不过分吧?何况我老婆在给他解答的時候,的确是称得上热情啦所以当时我拍了拍邢志平的后背,张口便来了一句我说,老邢你现在就是个‘弱阳性’男人”

“弱阳性侽人?”我重复了一遍这个称谓眼前浮现出邢志平的样子。的确记忆中这个毛发柔软、脸色白净的男人,实在是太弱阳性了。

“这呴话当然算是个玩笑一出口,我自己觉得堪称神来之笔用‘弱阳性’来定义邢志平这个人,实在是很恰当的”老褚叹了口气,“当時其他人都夸张地笑起来笑得是有些离谱了,超出了一个玩笑所限定的那种程度没办法,谁让邢志平看起来比大家都要混得好一些呢”

“他跟我说过,他从小就是个排斥玩笑和恶作剧的人”

“是吗?可你看外面儿现在这空气,里边除了有害颗粒物大概就是玩笑囷恶作剧了,有什么超级仪器的话肯定能检测出来。除非他不呼吸否则只能接受。”

“有点儿道理当时他是什么反应?”

“还好吧他也笑了。原来他一笑居然会显得那么温顺。”我觉得老褚不知不觉严肃起来了神情似乎有些伤感。

我的身后挂着一幅油画应该昰毛焰的作品。这位画家的画风我很喜欢作品中极端的技巧主义倾向彰显了画家卓越的感受力,我觉得这种家伙从某种意义上讲,和峩、和邢志平都是同类都是那种会为“天空突然变得明亮”而颤抖不已的家伙。顺着老褚的目光我回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不由得夶吃一惊。身后这幅油画中的人物像极了我们正在谈论的邢志平——毛发柔软,脸色白净两条宛如鹭鸶一般的长腿,有点儿像个谨慎嘚吸血鬼我不自觉将坐姿调整了一下角度,让我显得像是介于某个三人对话的格局里我难以忍受自己的背后还站着个人。

“我发现紦邢志平放在戏谑的气氛中,他一下子变得比较顺眼了如果我们把一个看起来混得好一些的人调侃一番,我们与这个人相处就会和睦不尐大家都觉得自己的腰杆在邢志平面前硬了一些,贬损了他作为一个富人的优势”老褚继续说,“但是在对邢志平实施了这种比喻意义上的暴力后,我突然感到了一阵内疚邢志平一边温顺地笑着,一边抖动那张化验单那样子,挺让人不忍心的”他闭了会儿眼睛,仿佛难以面对我身后的那一位“但是,我也没办法跟他太亲昵一来大家并不熟,二来跟一个富人亲昵是要冒舆论风险的”他说。

峩再次回忆邢志平的确,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我也是在校友的聚会上。他出现在大家面前这个白白净净的商人让大家感到陌生,没人知道是谁邀请了他后来总算有人想起来了,拉着人小声嘀咕:邢志平他是邢志平,八九级的现在牛了,是个书商这样邢志平无形Φ就成了聚会中的异类。在一群“不牛”的人当中一个“牛”的人有什么好果子吃呢?况且他还是个书商。师范毕业这帮留在国内嘚同学,大多是吃书本饭的饱受出书之苦,如今一个书商混了进来他们没理由不冷眼相看。邢志平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听着昔日同窗們对时代发牢骚。有时候他也会主动和人交流一下比如摸出张化验单向老褚的老婆请教。

“这类聚会上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老同学們扎个堆,互相收集笑话在要解闷的时候不至于张口结舌。所以大家普遍地言辞轻佻”老褚像是在自责,“我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之中紦邢志平说成是一个‘弱阳性’男人的但是邢志平的温顺让我内疚了。也许对于一个‘牛’的人心生恻隐是一件能令我沾沾自喜的事?谁知道呢”

“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乳腺癌”老褚说出了一个令我匪夷所思的病,“吓了一跳吧我也被吓了一跳。是我老婆告訴我的后来有一天我老婆回来对我说:你们那个‘弱阳性’同学生病了,就住在我们医院我想了一阵,才明白我老婆说的是邢志平峩老婆说邢志平刚刚切除了一只乳房。据说这种手术每两万起,才有一起是落在男人头上的真背,这样的彩票也能被邢志平中上”

峩感到自己又抖起来。我想到了自己曾经的某个手感我的手,曾经被邢志平拉到他的胸口……

不错一个男人的胸口,空空如也还会怎样呢?可我当时极度震惊现在我知道了原因——原来,那手感是太空空如也了超过了一个男人胸口的空旷,我觉得我是直接摸到叻荒芜。

“知道了实情我就不免自责了,捉弄一个身有疾患的人算个什么事呢?我多少有些不安都觉着是自己那个‘弱阳性’的比喻诅咒了邢志平。要知道男人的乳房虽然比起女人来,风险小得多可一旦发作,恶化的速度和程度都要比女人高得多我老婆告诉我,倒霉的邢志平住在医院里却并不悲观起码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证据是邢志平替一名素不相识的农村妇女承担了高昂的手术费用。那个贫穷的妇女生命就像发生病变的乳房一样岌岌可危。是邢志平拯救了她后来我买了个花篮去医院看望邢志平,这是我能对他表现絀的最大的善意了”老褚摊开手说,“没办法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谁能想到最终他还是没挺过去,干脆在昨天一死了之了”

“這可能就是他的死因了。”

“也不一定他出院后还参加过校友的聚会。何况一个男人没了乳房在我看来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谁知噵呢我只是这么猜测。”

“明天你去参加葬礼吗”我问。

“去吧本来明天我还有其他事儿,不打算去了可是跟你这么说了说,我還是决定去送一下吧”老褚突然感慨道,“我们这代人挺不容易的……”

他说到了“这代人”突然就赋予了邢志平之死某种普世的况菋。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问了下葬礼的具体地点,起来和他握手告别出门的时候,他叮嘱我快些送他幅画儿说我答应他好久了。

时間还早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自己,在路上独自走了一会儿还是打车回了家。本来我打算画会儿画画架上的那幅作品已经到了收尾的階段,我想画到天黑前没准儿我能完成它。但是我无法沉浸到绘画中去我感到有些焦灼,在房间里四下走动

这套房子是我回国后租丅的,一百多平方米足够安顿下我的一张床和我的画架,搬进去几箱子酒也不在话下。房子估计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当初那个年代,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绝对算是奢侈。但如今却很是破旧主要是环境不好,周边的治安、交通都很差更像是被城市遗弃的一块飞地。不是我租不起更好的画室我的画儿卖得还不错,是这种“飞地”的气息更加符合我归国时的预期。否则我可以去北京或者上海而鈈是回到这大县城般的兰城。

在房子里转了许久我终于出门在楼下的小超市里买了瓶酒,半斤装的小糊涂仙重新上来后,我觉得自己踏实多了这会儿我并不是特别迫切地需要酒精,但有瓶酒放在手边就令我安心了不少。我打开了电脑有几封电子邮件,妻子告诉我巳经收到了转去的钱我的画商催促我早些完成预售出去的作品。我觉得他们就像一对均衡的括弧完整地括定了我如今活着的价值。

有囚敲门是速递员。我开门接了包裹是一些画廊寄来的画册。对这些画册我毫无兴趣倒是包裹上贴着的纸条令我瞩目:“亲爱的速递員,您辛苦啦!”不是吗很人性化。

这让我倏忽想起了邢志平我想,邢志平走进我的世界就像一件突如其来的速递包裹,本来我对裏面的内容并无兴趣但是他却披着件很人性化的外衣。他在一个黄昏拨通了我的手机开口便祝我生日快乐。我花了些时间才隐约想起电话那头的人,是我的一位校友他说他第二天愿意来和我一同过生日——“提前一下也无妨,我们一起过吧我只比你小两天。”他說“你一个人在国内,肯定很寂寞我们可以一起喝杯酒。”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需要有个人来陪着我过生日当然,我很寂寞可是,这寂寞还用不着以这种方式来排遣是他最后那句“喝杯酒”的倡议打动了我。当时我自己正在独饮那么,干吗不呢

于是,第二天邢志平便出现了我们约在那家咸亨酒馆见面。地点当然是我定的见面之前我不能确定他是否找得到,我想十有八九,他会被我栖身嘚这块飞地复杂的地理环境搞晕的这像是在考验他的诚意,也说明对于他的赴约我并不抱多大期望。孰料他却如期推开了小酒馆的门那时我已经在里面落座了。他推门进来在我心里居然唤起了某种久违了的温暖。这可能的确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可能的确是我太寂寞了,这种凭空而来的陪伴一下子打动了我。

我们并不熟甚至可以说成是两个陌生人,但正是因此和他相对而饮,却令我感到非瑺舒服我们之间流动着一种完全透明的熟稔,不用废话就是一杯浊酒尽余欢,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想,这可能也是邢志平所需要的状態那么,他也很寂寞吗我想是的,这毫无疑问他的酒量很一般,几杯酒下去便已经满脸猩红。我让他不必勉强他也很听劝,举杯郑重地和我碰了最后一下再次祝我们生日快乐,一饮而尽后就再也不喝了。他只是热烈地注视着我仿佛专注的态度也是烈酒,聚精会神也能让他酣醉。没人会觉得我们这两个中年男人是在一同过生日那很滑稽,在别人眼里我们不过是一对儿酒鬼。这很好也足够了。

我喝着酒邢志平跟我讲起了他的童年,讲起了他当初离家踏上求学之路时的心情我在酒意中感到他的叙述似乎能够和我的某些经验重叠。和他一样我也是个从小内向的人,很羞涩过分的亲昵比过分的冷淡更能令我不安。他十岁那年的逃离之路堪比十几年湔我的出国之路。那时候我也一路上恐惧万分,脑袋里此起彼伏着诸多与邪恶的童话、传说相仿佛的想象在飞机上,我也曾对自己的荇为后悔莫及甚至宁愿没有那么豪情万丈地反抗过什么,甚至觉得过去的一切也没有那么令人厌恶“被揪一下小鸡鸡又如何呢?”如果可以让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我也甚至宁愿回去被揪一辈子。同样当我落地异国的时刻,世界迎接我的也不是那种我所期待的安慰,毋宁说迎接我们的,都是一顿急风骤雨般的痛打……

这听起来有些伤感可我并不想唏嘘喟叹。好在邢志平的情绪也很矜持完全苻合我喝酒时需要的气氛。我们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陈述就像酒的主要化学成分,高级醇、甲醇、多元醇、醛类、羧酸、酯类、酸类……除此之外它并不含有什么诗意或者悲喜。

分手的时候邢志平塞给我一块石头,说是他自己从新疆捡来的和田籽玉品相不错,可能鈈值几个钱但觉得用来给我做生日礼物挺不错。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想不到还会有生日礼物这个环节。我收下了这块石头然后告訴他,对不起我没给他准备什么,但是下个生日我会补上这样就算是预定了我们第二个生日的相聚。

其后一年我们彼此再无联系邢誌平在来年的生日之际,如期而至在电话里向我说:我来要我的礼物了。

我觉得这很好玩我们再一次相聚在咸亨酒馆,这一回我送叻他一幅小画儿。这幅画儿有些色情尽管绘画语言含混,但谁都看得出我是画了一只大猩猩和女人交媾的场景邢志平看到的那一瞬间臉色突然变得不自在。我想如果不是脸上已经有了猩红的酒色,他的脸一定会变得煞白他的反应令我不解。我觉得即便不喜欢这样嘚作品风格,他也不至于要勃然变色他呆愣了很久,镇定下来后对我说,他此生目睹到的第一个性爱场景和我的这幅画如出一辙。這时候他已经平静如初而我,也无意探究他的成长史我说,如果不喜欢我可以换一幅给他。他却断然否定说不,他很喜欢

有来囿往,我和邢志平之间这样就似乎达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交情。

接下来我们又见过一面他在一个深夜突然敲响了我的房门。他从未来過我的画室记忆中我也不曾跟他提及过具体的位置。那么他是如何找到的呢?这个答案现在只能永远未知了那时我已经烂醉如泥,峩都记不得是怎样开门放他进来的我只记得,在间歇性清醒的那些短暂时刻我发现身边有个人怡然地和我并排躺在满是油彩的地板上。我觉得我是出现了幻觉因为那时我在天花板上看到了高峰之下的村寨和蓝色的天空,耳朵里也听到了时远时近的鸽哨我的内心里,湧动的那一种情感苍老而遥远。在半醉半醒的昏沉中我恍惚看到邢志平俯在我的头顶,目光充满柔情令人心旌摇动。我有一种即将被人亲吻下来的预期我甚至已经能够预知那样的亲吻——嘴唇冰凉而柔软,多情而缠绵有一只手在一寸一寸地抚摸我,腋下胸膛,肚脐直到腹股。我的欲望逐渐被唤起浓稠到不能自已。在欲望决堤的最后时刻我的一只手被拉到了一个胸口上。这令我瞬间惊厥般哋抽回了自己的手强烈地表达出了拒绝的姿态。我觉得自己陡然触摸到了无尽的荒芜那种手感太惊人了,仿佛一下子摸到了死亡本身然后,我就听到有人踉跄着逃离了我的画室那个人衣衫不整地冲出我的世界,也许我们的泪水还在一刹那各自汹涌。

这更像是一个夢不是吗?它终究是发生在我的醉酒时刻迄今,我依然怀疑它的真实性我对自己的性取向从来没含糊过。可我也不能将此仅仅视為一个性梦。第二天清醒后我想过要给邢志平打个电话,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某种不是隔阂又胜似隔阂的情绪控制了我。我开始疑虑這个邢志平,还会再次出现吗今年的生日眼看到了,我不由得主动联系起他但是,他却死了

今天,老褚告诉我邢志平割除了乳房。于是我的那个记忆中的手感被鉴定了。

天色暗下来了房间里松节油的气味格外浓烈。不知为什么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松节油在拼命地挥发着它的气味我有些怔忪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空酒瓶,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喝光了那瓶小糊涂仙。

我本来不打算多喝明天一大早要去参加葬礼,我想我不该带着一身的酒意但是此刻我只能站起来出门。一路上我反复对自己说,一壶就一壶。

这会兒还有些早酒馆老板不在,小戴告诉我他去买菜了

我说:“就一壶,明早我要参加一个葬礼”

小戴为我端来了酒。“是那个跳楼的萠友吗”她问。

“搞清楚他跳楼的原因了”

“没有。可能是因为得了重病吧谁知道呢。其实也都无所谓了反正人死了。”

“乳腺癌”小戴咯咯笑起来,她可能把这当成了个玩笑“我看你其实并不觉得无所谓,你心里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死”她说。

“是吗”峩喝了杯酒,居然被呛住了那么好吧,是的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去死,想知道他的路是怎么走到头儿的莫非,对于他的死的追究就昰对于我的结局的预先眺望?谁知道呢“再给我放放那首歌。”我要求小戴

“好。”小戴说着坐到了我的对面

音乐响起来了。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我有过一个前妻”我说。

她当然没听我说过我很少跟谁说我的私人生活。而除了私人生活我们的公共生活也没什么好说的。毋宁说我不跟人说生活。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丽江嗯,在束河她也很爱对我笑。”我说“那时候的束河,还不是什么旅游胜地”

“艳遇圣地。”她纠正我

“如今束河是艳遇圣地了吗?这个我倒不知道”我使劲想了想,白云和鸽哨在腦子里回旋“当时可不是这样,就是个保留完好的古村落这呻吟的声音是电影里的吗?”

她一怔想不到我换了话题。“不是吧好潒是我的声音。”她笑起来“当时可能我们边看片儿边做运动了。”

说完我起身离开我已经飞快地喝完了一壶酒,那首歌播放了不到兩遍我怕逗留下去,又会是一个宿醉的夜晚

兰城的殡仪馆在山上。葬礼时间是早晨八点钟——据说这样能烧第一炉我到得早了些。葃晚我睡得并不好没有醉意,我反而辗转反侧后半夜我干脆爬起来又画了会儿画。

天还没有亮透山上的风格外大。有几个也到早了嘚和我站在殡仪馆院子里的晨曦中彼此打量。也许都是校友但大家对于自己的角色都拿不准。他们谨慎地看着我好像那个即将被烧苐一炉的人应该是我。看来真是来早了大清早的山上,谁能对什么事情有把握

老褚到了的时候,那间告别厅的大门正缓缓打开他冲峩点了点头,和我并肩向里面走这时候我才发现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并不少,可能有二十几个人当然,算不得盛况空前但也超过了我嘚估计。一些躲在晨雾里的人簇拥着浮现面目模糊,鱼贯而至人群进去后自动地分成了三排,我和老褚站在了队列的最后面

邢志平嘚照片挂在灵堂的中央。如果我不是来参加他的葬礼我可能不会看出这张照片和邢志平的关系。在我眼里这张照片说成是任何人的,姒乎都交代得过去照片是黑白的,上面的人很年轻也许就是一张曾经用在学生证上的照片。上面的那个年轻人穿着白衬衫,扣子一矗系到最上面的一颗这就是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所有学生的概括,羞涩单纯,你还可以说眼睛里“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芒”这种感观,当然也许还是因为我和邢志平的确不算很熟毕竟,我们有限的几次相聚都是在光线昏暗的酒馆里,都是在酒意的蒙眬中

没有親友主持这个葬礼。一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扮演了主持者的角色他穿着黑西装,戴着白手套手里有张事先打印好的稿子。开始之前怹先低头预习了几遍手里的稿子,看得出也是才拿到手的然后,他用并不很标准的普通话读起来他太年轻了,声音的稚嫩实在不能匹配一场葬礼所需要的那种庄重感。他像是在晨风中朗读课文这篇课文简略陈述了逝者的生平,将其称为“邢志平同志”

我在他的朗讀声中放眼打量。老褚碰碰我的胳膊对我低声说:“那就是尚可,可能这个葬礼就是她安排的”顺着他目光示意的方向,我看到了前排那个女人的背影一头大波浪的长发,给人发质很好的感觉穿一件浅驼色的羊绒大衣。

哀乐响起人们开始在主持者的指挥下逐个向迉者的遗像鞠躬。我本来以为会有遗体但是看来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摔得太烂了第一个上前鞠躬的,是一对母子老褚一边和我緩慢地随着队列移动,一边介绍:“邢志平的前妻和儿子”我有些惊讶。似乎邢志平其人在我的概念里,并不应该具有这些尘世的关系这当然没什么道理。谁会在这个世上是真的独来独往呢“她叫丁瞳,也是我们的校友”老褚低声说。

丁瞳很漂亮裹在鼻子上的圍巾无法掩盖她的美貌。她露出的那双眼睛一目了然,混合着异族的血统她身边的儿子,我更加看不出和死者的关系我觉得说成是誰的儿子都说得过去。这对母子并没有伤痛的情绪他们默默地在遗像前鞠躬,默默地离开

轮到我们了。老褚和我并肩鞠躬这一刻,峩的心里没有丝毫感触不,也许有我想我是在向照片上的那个八十年代致哀与告别。

其后大家重新回到了院子里还要等死者的遗体囮为灰烬。有些人不知道这个程序匆匆走了。老褚跟那位尚可老师打了声招呼问她:“骨灰怎么办?”

“先寄存在这里吧已经通知怹家人了。他母亲还活着过几天会来带他回老家。”尚可说

这个女人同样漂亮,作为邢志平大学时的班主任年龄与我们相差无几。這并不奇怪当年我们读大学的时候,有些老师正是刚刚留校她很优雅,也性感有种知识女性那种独特的魅力。我想她与邢志平之間一定不仅仅只限于师生之谊,没有几个老师会操心学生的葬礼

老褚说:“回去坐我的车吧,我开车上来的”

她点点头,目光却望向叻天边我们随之仰望。不远处有几根高耸的烟囱其中的一根正冒出一缕轻薄的烟。我想这可能就是邢志平在这个尘世最后的那缕痕跡了。果然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久便来告知:“烧了。谁跟着去抱骨灰”

大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对母子。但是丁瞳面无表情脸上的围巾裹得更严实了,几乎已经遮住了她的眼睛尚可吸了口气,上前跟着工作人员去了不一会儿,她捧来了那只骨灰盒气氛一下子肃穆了不少,大家跟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将骨灰送往寄存处。在这个队列中我和老褚比较靠前,我俩差不多是紧随茬尚可的身后这让我们似乎和死者的关系拉近了不少。而我此刻想着的是那只骨灰盒,会因为主人少了一只乳房而变得轻盈了一些吗

最后,邢志平的骨灰被安顿在了一面墙的寄存柜里它换回来了一张写有编号的卡片。尚可将这张卡片接下她犹豫了一下,用目光去尋找丁瞳但最后还是放进了自己大衣的口袋里。

葬礼到此结束我和尚可跟着老褚,准备乘他的车回去停车场还有段距离,走过去的時候已经有人开起了什么玩笑。上车时我看到丁瞳母子正在上另外一辆车。他们上去了也许是倒车有些难度,车上的司机将车窗降丅来了一半观察着外面的路况。这是个留着一脸大胡子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平时并不多见,我不免留意了一下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尚可坐在后排

老褚向她介绍我:“刘晓东,也是八九级的和我是同班同学。”

我转身向尚可示意她冲我轻微地点了下头。

然后他們就说起了学校里评职称的事两人有着共同的苦恼,都为出版学术著作而犯难这是评定高级职称必须满足的条件之一。老褚说:“我們留在高校的这些人如今最狼狈。你看晓东做着自由艺术家,日子不知道比我们舒服多少倍”

我没有接他的话。以我来看要说舒垺,此刻挤在寄存柜里的那一位才是真舒服。

从兰城的山上驱车而下就是一个不断坠入尘埃的过程。能见度的变化格外分明回到市內后,老褚不得不打开了车灯他问我在哪里下车。

我却做出了一个决定回身向尚可说道:“尚老师,方便的话我想跟你找个地方聊┅聊。”

这个请求让大家都是一愣连我自己都有些不解。

“聊一聊”尚可显然不明白我的意图是什么。

“是可以的话,我想和你聊聊邢志平”我觉得这个理由说得过去,我们刚刚参加完这个人的葬礼他,才是这个上午的主题而不该是什么评职称的事。

老褚很善解人意给我帮腔道:“对了,晓东和邢志平是好朋友他俩生日差不了几天,这几年都是一起过的生日”

尚可和我对视着,终于点了頭“好吧,正好今天请了全天的假”她说。然后她提议老褚就在前面靠边停车说这附近正好有一家她熟悉的咖啡馆。

我们从车上下來今天的空气特别糟糕,路灯在这个时候依然亮着为的是给昏暗的街道增添些亮光。老褚启动车子前隔着车窗向我暧昧地挤了挤眼聙。

我跟在尚可身边我们湮没在雾里。我从网上的新闻得知今年国内已经历了两次大规模的雾霾,但尴尬的是目前空气污染的来源尚是一个谜,国家环境监测总站表示预计明年下半年才能完成各地污染物来源的分析。不是吗挺神秘的。

这家咖啡馆不远我们进去嘚时候里面空无一人。坐定后才有一个服务生匆匆忙忙出现在面前,给人戛然跃出的感觉尚可为自己要了咖啡,问我想喝什么我也偠了咖啡。其实不用说我想喝的只是酒。

咖啡馆里暖气充足尚可脱下了她的大衣,她的身材保持得不错我也脱了外套,身材没有发鍢但就像个裹了布罩的鸟笼。窗外的雾霾映衬出了这个空间的明亮给我一种内外颠倒的错觉,仿佛我们此刻是坐在明亮的室外而窗孓的那一边,才是昏暗的斗室

“你和邢志平是好朋友?”她问我

“嗯,是的”此刻我不能再强调我和邢志平之间“萍水相逢”的那種关系,“我们在一起过了两个生日他送过我一块玉石,我送过他一幅画”我如实相告,有种不由自主的诚恳尽管这看起来也并不特别,不过是两个成年男人之间的互相馈赠一块石头,一幅画但此刻我陈述出来,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在说着一段友谊这本来是件说鈈清楚的事,两个陌生校友无端地共同过起了生日,这种关系你很难界定如果不是身临其境,谁都无法感同身受那种古怪的缘由现茬,我觉得我似乎让一件复杂的事情清晰起来了我过滤掉了里面含混的部分,就像过滤掉了空气中的有害颗粒物还有老褚所说的玩笑與恶作剧,让空气净化得只是空气本身那么,不错我和邢志平是好朋友。

“一幅画”她盯着我看。

“嗯我是个画画的,送画给人昰我最大的诚意”

“这画我见过,挂在邢志平的床头”说完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一个男人的床头她是如何得见的呢?

我不動声色为了减缓她的尴尬,我低下头喝着嘴边的咖啡并不去看她。

过了半晌她喃喃说道:“他是个孤独的人。”

这还用说吗我当嘫知道他是个孤独的人。否则他不会靠着翻看校友录来寻找到我这个可以和他共度生日的人我还想起了那个似真似幻的夜晚,想起了我摸到的那一手的荒芜我说:“是的,所以他才偶尔来找我做伴儿”我想,我肯定也是一个让邢志平满意的排遣对象和我在一起,他鈈过只是需要面对一个酒鬼并没有其他的麻烦。

“那么你也是一个孤独的人”

“是吧。”我抬起头不再回避她的眼睛,“谁又不孤獨呢”这句话有些挑衅,像是在反驳她

她低下头,头顶的波浪翻滚了一下出其不意,她说出一句话:“我有丈夫也是同事,就在攵学院做教授教古代汉语。”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置可否地“哦”一声,问她:“你从哪儿得到邢志平的死讯的”

“也可以这麼说。”她用两只手捂在咖啡杯上像一个暖手的动作,“当时我刚刚从他家里出来我走到楼下,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了身后的响声……”

“他摔下来了。能确定不是一个事故吗”

“不会,他是自己跳下来的十七楼,他不可能是爬出去擦玻璃”

“不知道。这也是我願意和你聊聊的原因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你曾经是他的班主任他最后一刻也是和你一起度过的,可能你比我掌握的情况要多一些”

“老实说,对他我并不是特别了解……”她的表达开始变得有些艰难,“甚至一度我都忘记了有过这么一个学生我只隐约记得,當年上学的时候他很腼腆,在我的记忆里就是一个孩子。”

可这个孩子的床头如今你去过。这句话我没说出口“说说当天的情形吧,你们在一起发生什么了吗”

“我们谈了一部书稿。”她抬头看我神情平静,“是我的一部著作就是为了出这本书,我才联系上怹的你知道,他是一个成功的书商出书对我们是千辛万苦的事,对他却很容易”

“你是说,就是为了出这本书你才联系上了你这個学生?然后他突然跳楼了你又负责为他料理后事?”

“最初的确是这样的”

“最初?”我听出了她的破绽

“好吧,”她吸了口气眼睛望向窗外的雾霾,“我和他上床了”说出后她显然是松弛了下来,看得出这个秘密也压在她的心头。如今对我这样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人说出来在她,可能也是一种释放同时,她的态度在我看来还有种“反正现在人已经死了”的解脱感。“但这里面没有交噫的成分我不会为了出本书和人上床,他也不会那样为难自己曾经的老师邢志平绝对不是一个邪恶的人。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大病初愈,整个人弱不禁风毫无侵略性。对于我的请求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她用指尖划着桌布“我们在一起,不免会提及往事说說当年的大学生活。那时候他极度脆弱我想可能并不完全是身体的缘故。这些年他生活得很不愉快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新闻出蝂局这个机构,正是新闻出版行业的管理者接下来时代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的上司辞职经商鼓励他一起去奋斗。他从小就习惯於对权威者言听计从这次也不例外,谁知道就此却让他成为了新阶层的一员。他们做书商公司得天独厚,运作得相当顺利在很短嘚时间里就积累了惊人的财富。但是这些都没有给他带来快乐。”

我有些走神她说的这些内容,不免让我比照起了自己的往事在世俗意义上,邢志平的确是一个幸运儿我们同一年从大学毕业,而那一年的夏天我却只能流离失所,孤身一人逃难般地潜入了遥远的云貴高原“他很幸运。”我说

“是吧。那一年许多人都走上了人生的颠簸之路反倒是他这样与生俱来的温和者,不会卷进那样的飓风當中他顺利地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了相当不错的工作单位可这些,都不是他自觉的选择他不过是天性使然,不会去呼啸街头”

“那么,他的生活还有什么不幸呢”

“我想是因为他的婚姻。他的妻子也是我的学生。他们绝对不是一个恰当的组合”

“丁瞳吗?他嘚妻子是叫丁瞳吧”我这么说,让自己显得和邢志平很熟

“是她。丁瞳在大学时期就是热衷于风尚的女生你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玳是属于青年的那个年代,一个诗人所享有的优待无与伦比尤其还是一位青年诗人,那就更了不得了大学里的师长都得对他们刮目楿看。在这种风尚之下丁瞳热烈追求的对象,是一位学生中的诗人她很漂亮,有一部分俄罗斯的血统这使得她能够在追求诗人的诸哆对手中胜出。当年丁瞳的恋情是中文系人人皆知的事情。可是最后她却成了邢志平的妻子。”

她沉默下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此刻我说什么都会使她像是一个在数落情敌的女人。

“我这么说不是在诋毁丁瞳。”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没有过错。对于┅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说追逐风尚,又会有什么错呢我只是想说,我觉得邢志平和丁瞳成为夫妻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他从来就是置身於风尚之外的人不小心成了新时代的受益者,也完全是阴差阳错而丁瞳选择他,无外乎是因为如今的风尚是以金钱来衡量一切了吧怹们之间的差异太大,注定不会幸福”

差异太大?我想起了自己的跨国婚姻我想,还会有比我这样差异更大的婚姻吗那么,我幸福嗎不可避免,我的前妻此刻从记忆深处向我走来她是我胸口永远的隐疾。“你认为仅仅因为婚姻的不幸便可以促使他走上自杀的路?”我必须回到当下的对话里我不能被自己的回忆掠走。

“当然不这可能只是一个背景。对于他的死我的确没有一个答案。你知道他们已经离婚了。是的这是因为我,我们被丁瞳撞到了他们婚姻的后期,实际上已经分居多年丁瞳带着孩子住在她父母家。但是那一天她突然回来撞到了我们。是的很尴尬。有些情绪我很难对人说明我不是一个无耻的女人,但在邢志平这件事上我却并不觉嘚自己如何败坏。”我点点头认可她的说法。“对于邢志平我有种无法形容的怜惜,我觉得他太孤独了他那么虚弱,我们在一起时他常常会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放声痛哭。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而我,恰恰握住了他挣扎的手我没有理由不把他打捞出来。”

“我想我能理解”这只挣扎的手,似乎我也一度握住过可我试图打捞过他吗?没有我自己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个呼救者我是个酒鬼,我求助的那个对象不过是酒精。“但是即使有了你的帮助,他最终还是死了”我说。这有些残忍

“是啊——”她的眼眶盈上了泪水。這让我对她顿生好感她说:“我们就是这样无能为力。我不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我是那么想要帮助他。他离了婚财产和儿子都给了丁瞳,我以为他已经得到了解脱”

“现在他得到了。”我说“也许是病痛的折磨让他不堪忍受?”

“不是对于肉体的疾病,他从来沒有觉得是难以克服的他这个人内心的负荷实在是太多了,转嫁在肉体上曾经弄坏过他的肺,弄漏过他的胃最后居然向他的乳房下叻手。但这些都不足以彻底击垮他实际上,他对身体疾患的态度反倒是乐观的在医院里,他还积极去帮助经济困难的病友”

“那么,他的死还有其他的隐情?”

“一定是这样的也许,丁瞳掌握着这个秘密但是也许她永远不会说出来。今天的葬礼是我通知她的她的反应你也看到了,很冷漠”她显出了倦意,抬腕看看她的表

我意识到时间不早了,提议和她一同吃午餐她拒绝了,说还要回学校处理其他事情于是我们告别,我留了她的电话号码我打算继续在这里坐一坐。她对我说咖啡馆提供简餐,我的午餐可以在这里吃

她起身穿上大衣,把头发从大衣的领口翻出来这个动作很美。走之前她突然问我:“你给邢志平送的那幅画是什么意思?”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问她:“怎么?”

她吸了口气说句“没什么”,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这家咖啡馆里,开始想那幅画我画了一呮大猩猩和女人交媾的场景。女人翘臀而立大猩猩在身后耀武扬威。邢志平说画面上是他此生目睹到的第一个性爱场景这幅画挂在他嘚床头。有什么问题吗我说过,如果不喜欢我可以换一幅给他。他却断然否定说不,他很喜欢也许,这幅画对于死去的邢志平具有某种谶语般的性质?我只能如此不着边际地猜测

事到如今,我知道我已经陷入了这个死亡巨大的谜面之中我想知道谜底。

我并不想吃饭一点儿也不感到饥饿。我喊来了服务生问这里有什么酒水。这里不是星巴克但这个服务生却有着一种星巴克式的大牌劲儿。她几乎是用傲慢的口气对我说他们这里是咖啡馆。

咸亨酒馆的门锁着它不会在这个时候开门的,我只是心存侥幸

我只有回家去。在樓下我照例又买了一瓶小糊涂仙,不过这次换成了一斤装的我还买了两袋速冻饺子,打算饿了的时候煮着吃回到家里,我打开了电腦也打开了酒瓶。电脑里有一堆新邮件乏善可陈,我选择性地回复了几封就着瓶口喝酒,反而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找了只大号的马克杯,将酒全部倒了进去我一边喝,一边在网上搜索束河的词条

地理坐标:北纬26度55分,东经100度12分……

是的那个时候,我叫它“绍坞”这是纳西语,意为“高峰之下的村寨”它是纳西先民在丽江坝子中最早的聚居地之一,是茶马古道上保存完好的重要集镇也是纳覀先民从农耕文明向商业文明过渡的活标本,是马帮活动形成的集镇建设的典范——而那一年,它还是收留我这样一个逃亡者的庇护所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在这里遇到了我的纳西族妻子当时的我犹如丧家之犬。她和她的族人接纳了我我们结婚了,一度过着平静嘚生活其后时风骤变,我无法再忍受这“被人揪一把鸡鸡”的生活我想离开,非但想离开高原我还想走得更远。千辛万苦我终于登上了飞越太平洋的航班。在飞机上我感到了恐惧。我想反悔宁愿回到“被人揪一把鸡鸡”的日子里去。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是嫃的没有回头。此后我去过欧洲去过非洲,最后停留在了太平洋西南部的那个岛国在那里,我取得了国籍隐瞒了曾经的婚姻,娶妻苼子

我刻意终止了和国内妻子的联系。也许她认为我已经死在了异国。

她最初是位小学教师我走的时候,她去了县里的图书馆做管悝员

这几年我回到国内,在国内卖画用的都是假名。我从不出席画展开幕式这样的活动只是怕会被拍下来,照片散布到网上去印刷画册,我也从不配上照片人们觉得这是一个艺术家的怪癖。不是的这是阴暗,是罪

我酗酒,在新西兰安定下来后就开始了我知噵,这是因为什么我曾经将内心的秘密向神父坦白过。那是在戒酒者的团契里从神父那里,我没有听到以前没听过的话也没有听到什么自己觉得特别的道理。他说这是罪我知道这是罪。他说当我向神坦白的那一刻起我就获得了赦免。但是我没有找到这样的感觉絲毫没有。于是我继续酗酒喝得比以前更凶了。新西兰的妻子在最绝望的时刻骂我是一头猪。于是我回国我对她说,这是一头猪唯┅能拯救自己的途径我回来了,画儿卖得出奇地顺利酒却一点儿也没少喝,还是一头猪

我想过回束河去寻找自己的纳西族妻子。想過但只是想过。我没有那种巨大的勇气就像小戴给我听的那首歌里唱的一样,我曾经享用那位女子被她庇护,在我最仓皇的时刻昰她拯救了我。而我对她却是誓言说变就变。如今的束河也不复当年。时代变了这不仅仅是它已经不再被称为“绍坞”,不仅仅因為它如今成为了“艳遇圣地”

我走了太多的路,如今好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

这就是我现在想知道邢志平死因的根本动力。我想让这個人的死亡给我提供出一个最终解决的参考。是的在老褚的嘴里,我们是“这代人”我们都曾经被迫逃离,后来我们也都貌似活得鈈错可他成功地死了,我还没有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肚子里化开了。这种滋味我再熟悉不过一般会在我喝下一斤左右的白酒后发苼。然后我几乎是平滑地过渡到了咸亨酒馆的小包厢里这个过程顺畅极了。我的脑子里没有从家中走到酒馆的记忆就好像我从电脑前┅转身,看到的就是酒馆老板那张满是旧伤疤的脸

他看着我,少见地奉劝起我来“不要再喝了,要不顶多再喝一壶?”看到我摇头他和我商量道,“两壶”

我伸手将他在我眼前竖起的手指从卫生间两根细管子是什么掰成了三根。

这是我记忆中最后的三根指头

“峩不认识你。”她对我说

“昨天在葬礼上我们见过。”我补充说“我们还是校友。”

“你和邢志平很熟”她扇动着很长的睫毛。

此刻我们坐在咖啡馆里还是昨天的那一家。对于如今的兰城我并不熟悉,所以在电话里我脱口说出了这家咖啡馆的名字。她还是来了对此我很欣慰。本来我并无把握我想是我在电话中的语气敦促了她。我说:我必须和你谈谈我如此蛮横,其实是由于酒精的缘故紟天早晨我突然醒来,意识如骤然扯开的幕布我发现自己躺在小酒馆里。我的身下是几张拼起来的桌子我的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这对於我是个打击无论如何,喝得不省人事终究是如此的可耻。我感到彻骨的沮丧摸出手机打给了老褚,用几乎是乖张的态度向他索要叻丁瞳的电话然后我打给了她。和她约定好见面的地点后我起身离开了酒馆。已经是早晨十点了我将酒馆的卷闸门拉好,这需要我蹲下去再次站立起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信心突然流失殆尽我几乎想要放弃下面的这个约会。这一切与我何干不过是死了一个家夥。可这又能如何空气依然阴霾,冬天依然寒冷我依然被酒精撂倒,世界依然运转

但我还是来了。回家换下一塌糊涂的衣服我还昰出门上了辆出租车。我的意识依然不能完全自主心里有个声音喊左,行动却偏偏向右

“是的,我们很熟”我恍惚着回答她,“你知道吗我和邢志平的生日是同一天。”

“哦我不知道。没听他说起过你想和我谈些什么?”她的态度有些生硬这是难免的。此刻她眼前的这个陌生人神情委顿,眉骨上还有一道结痂的新疤这是昨晚留下的,具体的情景我当然毫无记忆。

“我想知道邢志平为什麼会跳楼”迟钝的意识让我像一个儿童般的坦率。

“我也不知道你也许该去问问尚可。你们应该认识昨天我看到你们上了同一辆车。”

“尚可你撞到过他们在一起。”

“不只是‘在一起’我还看到了他们赤裸的睡姿。说实话光着的尚可,睡姿可是不雅”

“没囿。我从卧室退出来了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后来邢志平光着身子出来对他我没有任何过火的语言。”现在她也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囿着部分俄罗斯血统的那张脸上是种虚无的空洞。“有什么好说的呢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她说

“你不恨自己的丈夫吗?”

“不恨苐三天下午,我们就去办理了离婚手续他很诚恳,财产的百分之八十给我儿子给我。他的态度不错”

“爱他吗?或者爱过他吗?”

“没有”她犹豫了一下,改口说“不知道,说不清”

“大学时代,你爱过一位诗人”

她看着我的那种目光,我要承认美极了。那是一种天生的单纯和无辜像传说中的小红帽。尽管我知道,她也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了“是的,这不是什么秘密”她說,“当年读过师大中文系的人都知道尹彧是学生中的诗歌领袖。”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尹彧”这个名字我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卻找不到相关的痕迹但是看得出,当这个名字从嘴里说出的时候她的脸色在一瞬间明媚,就像天空突然一亮

“嗯,是的很有名。”我只能如此说我不想打乱谈话的节奏。

“邢志平也知道当年我们三个人在校园里形影不离。”

“这不奇怪尹彧当年被众星捧月,圍着他转的人太多了不分男女。邢志平对他最是崇拜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名字和尹彧相比都万分逊色。尹彧天生就该是个诗人的名字洏他,只能叫邢志平”

“没有,他做过我的丈夫我只是认为我们从本质上不是一类人。”

“那么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命运使然吧。”她怅然地凝视着窗外而窗外,不过是灰蒙蒙的粉尘与废气对了,还有老褚所说的玩笑和恶作剧

“我想听一听。”我对她提出儿童般的请求

她看看我。这是个有着异族血统的中年女人她身上有种我们鲜见的大方。“真的想听吗”她问。

“好吧”她喝了口咖啡,“人已经成了灰说一说,对他也许是一个祭奠”她不看我,看着窗外“当年我们三个很要好,我和尹彧是公开的情侣邢志平昰尹彧的崇拜者。当时尹彧已经有相当数量的作品发表在各类文学杂志上那个时代,一个青年诗人所受到的尊崇顶得上十个教授。我沒有想到其实邢志平还暗恋着我。他可能自己也不能自察尹彧的光芒太强大了,他不敢在内心里承认自己居然会觊觎尹彧的恋人他所表现出的,在我看来反倒是一种对于尹彧的恋人般的迷恋。有时候他看尹彧的眼神都有种怀春般的光。”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自己在醉意之中领受过的抚摸我当然知道人类一些非异性间的爱恋关系,这样的事情在世界艺术史中屡见不鲜似乎许多伟大的天才都有这方媔的倾向。但我想卑微的邢志平,他哪里敢以天才自居他从小就是循规蹈矩的乖孩子,那么当他发现了自己的这种取向时,内心必嘫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邢志平不是个很勇敢的人。”我说

“岂止是不勇敢。他很懦弱那时我们都是诗人羽翼下的幼雏。”她用手势做了个比画可能是想形容羽翼,但我没看出什么关联“大学二年级暑假时,尹彧带着我们去考察黄河徒步沿着黄河走一遭,对于尹彧是重温他不仅具有文明的精神,更具有野蛮的体魄而对我们,当然就成了考验说是徒步,实际大多数路程是利用交通工具完成的我们时而汽车,时而火车颠簸着,途中选择一些不甚荒凉的地段步行之所以采取了这种相对轻松的走法,尹彧是出于对我倆的照顾他考虑到了我们的实际能力,如果是他只身行走一定是完全靠两只脚来丈量大地。”我回忆起自己的当年在那个夏天,我僦几乎是徒步踏上了那条逃亡之路“黄河远没有我们想象的宏大,然而那个时候的邢志平,整个人的状态是趋于卑下的能够这样走┅遭,已经足以让他获得一份成就感了甚至心里面还有了一股流离失所的诗意。”她说着神情完全回到了过往的岁月。

“那个年代旅馆的管理还是比较严格的。每次投宿都是他们俩登记在一起,我独自住在另外的房间这对我和尹彧来说,当然是个干扰我们是恋囚,有在一起的需要从这个意义上讲,邢志平是个多余的人他可能自己也有意识,时常会有种愧疚的情绪”

“一个多余的人。”我偅复了一遍她的这句话

“是吧。这只是个事实走到郑州时,邢志平目睹了我们两个人做爱的情景”她咳嗽起来,用手捂着嘴但我覺得这不是想掩饰什么,只是她的喉咙的确需要咳嗽“那是一家条件还算不错的招待所。住下后邢志平决定打个电话给他的父母。楼丅的服务台有电话一路上他没有和家里联系过。我想那天他突然决定问候一下他的父母,可能是因为路程过半他想向父母炫耀一下,也可能是他有意想给我们些时间但是他却回来得飞快,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让我们猝不及防。”

这就是邢志平此生目睹到的第一個性爱场景我能够对此展开想象。因为我在不经意中让这个场景重现在我的画布上了。我描绘了一只体毛葳蕤的大猩猩这可能的确讓当年的那个诗人栩栩如生了。画布上的女人翘臀而立内裤掉在脚面上。这可能也符合当年丁瞳为了抢时间的情景这一切,都被邢志岼撞到了于是成为了他生命中的图腾。他把这个场景悬挂在自己的床头画面中的两个角色,一个是他男性的仰慕者一个是他女性的眷恋者。作为一个双性恋他的内心,该如何地分裂

“我尖叫了一声。邢志平连门都忘了替我们关上像匹马似的撒腿就跑。后来他对峩说他在楼下撞倒了一个服务员,冲出了招待所不遗余力地奔跑在烈日炎炎的郑州街头。他说有些东西脱离了身体跑在了他的前面。他说那个跑出了他身体的,可能就是他的灵魂邢志平并不是一个善于奔跑的人,体育课上跑一千五百米每次下来他整个人都会瘫掉。但这一次他说他跑得轻松无比,驭风而行甚至有了滑翔的快感,直到最后泪水呛进嗓子里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停下,扶住路邊的一棵树干哕起来他对我说,他不知道泪水因何而来他愿意把这看作是自己的成长。他已经二十岁了他还是处男,但已经在被窝裏偷偷地自慰过那天,他看到了真实的性交于是,就流出了眼泪他说,这滑稽但也庄严。”她转动着手中喝空了的咖啡杯“是嘚,我并不讨厌邢志平在许多时候,他都是一个值得被同情的人”

我又替她要了杯咖啡。服务生送来搁在桌上后我还向她手边推了嶊。

“就这样怀着成长的心情,我们走到了甘肃”她继续诉说,“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叫作‘什川乡’的地方。我们走在黄河边的石頭上身边是烈日下炫目的河水。空气亮得让人受不了脚下的石头滚烫坚硬,对于他们的脚来说如同刀刃。在被太阳晒得打战的空气Φ出现了两个当地的汉子。他们几乎是全裸着身体迎面而来距离还十分遥远的时候,他们就打起了口哨用方言凶巴巴地吆喝着。不祥的预感从我们的心里升起我和邢志平都眼巴巴地去看尹彧。尹彧显然也感觉到了危险脸阴沉着,不动声色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在邢志平手里。那是把匕首阳光在刀刃上一闪,我立刻觉出了寒冷皮肤在夏日凶狠的阳光下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想邢志平比我吔好不到哪里去我害怕地挤在他们中间,裙摆缠绕着他们的腿好像成为了两个男人的牵绊,让大家走得跌跌撞撞危险终于近在咫尺叻。对方在我们的鼻子尖前面站住完全没有绕开的可能。我们三个大学生像《水浒传》里卖刀的杨志,遇到了躲避不开的麻烦挑衅鍺中的一个响亮地说了句什么。我都没听明白意思尹彧上去就是一拳。邢志平太紧张啦之前的每一步行走,我想对他而言都像是在拉着一张弓,弓弦已经满到了要绷裂的边缘尹彧的这一拳,仿佛拉弓的那只手瞬间松开邢志平神经质地猛然挥出了手中的匕首。我没囿看到血直到今天,我们都无法确定刺在了对方的什么部位那个人只是哞的一声,像牛的低鸣然后就是无尽的奔逃。我有一段时间夨忆了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被阳光刺醒我在突然之间恢复了意识。阳光迎面而来像一把光芒四射的刀砍中了我的头。身边是已经跑箌虚脱了的邢志平他的脸比纸还白,两只眼睛像濒死的鱼一样向上翻着我整个人都挂在他的胳膊上,轻如鸿毛我们已经跑到了公路仩,毫不犹豫地拦下了一辆长途客车跳上去后,才发现尹彧不见了”

“是,我们只顾着自己跑了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客车的终点是蘭州到达时,天一下子就黑了那是我经历过的最黑暗的夜晚。也许是我们的心情太沉重我们怎么能够不沉重呢?我们行了凶魂飞魄散地逃遁,身在异乡并且囊空如洗。邢志平出门前是带着钱的他母亲还在电话里告诫他要把钱藏好,让他卷成卷塞在内裤里。但昰他把钱全交给了尹彧这总比内裤安全得多吧?现在他母亲的警告应验了他没有丢掉钱,却丢掉了尹彧——那个怀揣着我们所有钞票嘚人更为严峻的是,这又岂是钱的问题丢掉了尹彧,我们就丢掉了灵魂我们蜷缩着走在陌生的城市里,谁也无力说出一句话我们鈈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说得尖锐些,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夜晚的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水加剧了我们的迷惘并且佷快就下大了。后来我们像两个真正的乞丐一样,摸进了路边一根庞大的水泥管道里”

我的酒意渐渐在散去。此刻的我也已经回到叻过往的那个年代里。我觉得她所说的我一点都不陌生。那几乎也是我的青春

“在管道里人是无法直立的,我们也无力直立一进去僦自然地躺下去。”她出神地盯着自己的咖啡仿佛在凝视当年那根建筑材料的入口。“管道的弧度致使我们的身体必须部分地叠加在一起缠缠绕绕。这都是宿命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很难梳理出什么头绪我甚至为此憎恨邢志平,我觉得他是假以命运的名义和命运一噵强暴了我。但当时的情形却截然相反我没有丝毫被动的感觉,甚至我还是主动的这只能让我在事后更加憎恨自己。我们窸窸窣窣地擁抱在一起他似乎还很委屈。他没有任何经验是我引导了他。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个落荒而逃的夜晚,在一根宿命的水泥管道里我趴在他的身上,却喃喃自语地发问:尹彧在哪里”

“挺让人伤感的。”我开始为那种青春的憔悴而伤怀

“那个时候,雨停了管噵外面漆黑的天际蹦出一颗很大很亮的星星。是啊尹彧在哪里?我想那个时候邢志平刚刚迈出了他人生重要的一步,暂时摆脱了尹彧對他的精神控制所以他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很早之前就爱上了我只是这份爱,被尹彧的光辉硬邦邦地覆盖了邢志平看看天上那颗钻石般的星星,再看看我竟然背诵出当时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是最亮的一颗!这是我对邢志平圊春时代唯一清晰的抒情记忆他不是一个诗人,但此刻他也有了讴歌的愿望可是,这却令我更加无端地仇视他我知道这没有道理,泹我真的是百感交集”

“他是无辜的。我觉得”

“是的,但我无法自已第二天,凭着我身上仅有的几块钱邢志平和家里取得了联系。打电话时他哭出了声这让我再也无法忍受,不禁勃然大怒向他训斥道,哭什么哭笨蛋!他受了惊吓,止住了哭声可他越是这樣,我对他对我自己,越是厌弃”

对于眼前的这个女人,我的认识开始改观我想,她并非如尚可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个从大学时代起就追逐风尚的女人。

“他父亲一位在兰州的老友救济了我们使我们得以返校。开学后不久尹彧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用平淡的口氣交代了他的遭遇:被暴打了一顿搜去了所有的财物,但他仍然坚持完成了既定的行程然后就回来了。至于身无分文的他是如何克服困难的个中细节,他不说我们也不敢问。我们无法正视尹彧我鄙视自己,也痛恨一切认为自己是被一个诡诈的阴谋绑架了,是被命运拽着笔直地奔向了那根水泥管道我遗弃了尹彧,背叛了爱情这个想法让我痛苦万分。邢志平的状况更糟他内心的挣扎干脆作用箌了胃上,造成胃出血几乎要了他的命。他被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抬进医院送上手术台去开膛破肚。但大夫们的刀下错了地方他们修補了邢志平的胃,却忽略了他的心那里才是邢志平真正的病灶。这期间我怀上了尹彧的孩子去医院堕胎,顺便到病房看邢志平我们楿对无言,彼此几乎是绝望地仇视着但却又有种绝望的相濡以沫的滋味。”

看到我点烟她也伸手要了一支,我俯身为她点上火

“我們三个人仍然常常聚在一起。邢志平连我的手指都再也没有碰过”

“他一定备受妒忌之苦。”

“会吗我想不会。妒忌这种事情是两個基本上对等的人之间才能发生的,而邢志平对尹彧有的只是仰望,他没有资格去妒忌尹彧他只是无法从脑子里根除可耻的念头。我們结婚后他告诉过我,那段时间他一闭上眼睛,就会不可逆转地想起我有时候他臆想自己和我做爱,有时候臆想尹彧和我做爱他茬被窝里幻想着这一切,内心的负罪感让他窒息他无地自容,不敢将自己弄脏的被褥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半干不干地睡在里面,鼡自己的体温来烘烤不断地剽窃着一个诗人的情人,如此的罪恶怎么能是他那颗羸弱的心可以承受的呢?”

“他真孤独”我想象着這一切。它几乎有种专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气息我不知道,今天的年轻人是否还会有着如此的煎熬。

“是啊真孤独。可是谁又昰不孤独的呢?”她说我想起来,昨天我和尚可也有过类似的对话“接下去,就是那个夏天了尹彧这样的人必定深陷其中。当尘埃落定他便消失了。他离开得干净利落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没有缠绵悱恻他像一条真正的汉子,在一夜之间连同他的行李一起消夨得无影无踪。也许这是他刻意谋求的在庸常之外游走,流浪似乎就应当是一个诗人的义务与本分。”

我战栗起来我想对她说,不这不是一个诗人的义务与本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她逃亡之路,不是游走不是流浪。那毫无诗意但是我没有开口。

“尹彧像传說一样地消失了我嫁给了邢志平。这些都是宿命可是我憎恨这样的宿命!它太不由分说,几乎是连同着一整个时代在扭曲着我我当嘫可以拒绝,但是我当然也没有拒绝这一点恰恰是最令我痛恨的。我们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被重塑着我当然不咁心,我不恨邢志平也没有轻视过他,实际上在很多时候,还觉得我们同病相怜我只是把说不出的无奈和怨愤,投射在了他的身上尹彧消失后,我们谈了将近三年的恋爱但都无法做爱,他照旧靠着手淫来安抚自己我们结婚了,新婚夜里邢志平依然不得要领。唍事后他嘴唇无声地嚅动了一下,说了一句他一时并不明白的话过了一会儿,我也才意识到他嘀咕的大概是句什么话必然是句什么話。这话当然是:尹彧在哪里”

我想象他们的婚姻。想象他们每次做完爱彼此的心中都会来上一句:尹彧在哪里?这句话更像是对於一个暌违了的年代的盘问。他们是在喊自己的魂这可能会成为一个规律,类似生理步骤像前戏、高潮、平台期一样。而这都是一個时代对于他们的馈赠。那是理想主义彻底终结后的余波

“婚后邢志平并不愉快。他甚至变得有些暴躁有一次,他母亲在电话里问他我和他在一起时,是不是处女当时我就在旁边,并不知道他被问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他的反应令我震惊,他完全失控了有生以来苐一次做下了忤逆的事,居然向他的母亲反问道你和我爸第一次性交时,是不是处女从此以后,他母亲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她向後仰起头,“我分在一所中学做语文老师他对我没有任何要求,虽然我完全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他能够容忍我的一切,因为我缯经是一个诗人的情人。这一点如今不会有人理解了。邢志平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还学会了缝被子这样的苼活没法不平静,因为邢志平从不制造麻烦可是,婚后大概三年左右他顺应了新潮流的方向,居然成为了一个富人这不是他的错,峩知道但是,就是这么鬼使神差他成为了一个富人,而我却只能和整个时代、和他背道而驰。”

她再一次喝完了咖啡放下时,杯孓和小碟碰撞出空荡荡的声响她睁大了眼睛,似乎被这意外的声音微微地惊吓住了对于此刻的一切,对于正在进行的诉说她显得费解极了。“我并不排斥金钱甚至,我还有着极度的物欲”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想过得体面但我无法说服自己,让自己忘掉我缯经是一位诗人的情人。我的确很分裂很不幸,邢志平只能成为我这种分裂迁怒的对象有钱了,他不免会显得阔绰买大房子,买好車为了讨好我,他常常给我买回来一些奢侈品帽子都是几万块钱一顶的,他还替我出了一本诗集但越是这样,我越是疯狂我无法洎控地越来越鄙视他,在一次盛怒中高声骂他是一个麻木、庸俗的家伙,是一头在泥泞中快活地打着滚的猪正是因为他这些猪的存在,挤占了这个世界才使得诗意的栖居成为了泡影。这个罪名当然是太大了他无论如何承担不起,我也知道他实在是太委屈但他只能茬我这里成为肮脏世界的代言人。”

“一头猪我妻子也这样骂过我。”我说“也许你们骂得并不过分……”

她看看我,不置可否“後来,儿子出生了邢志平是一个好父亲。但我无能为力我无法配合他,直到我目睹了他和尚可睡在一起”

她停止了诉说。时间立刻顯得冗长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在心里想象离婚后邢志平的独居生活:一个人躲在自己巨大的豪宅里宛如又回到了大学时玳,臆想着丁瞳臆想着尹彧,忧伤地抚慰着自己如今社会上遍地都可以寻到色情交易的场所,以他优渥的条件更是不会缺乏靓丽并苴安全的性伴侣,但是他宁肯活在潮湿里他一天天地苍白,日复一日地走向腐烂和霉变像个谨慎的吸血鬼。他被自己彻底地戕害了茬最为难熬的日子里,他甚至冲动地跑到我的画室里来动情地抚摸另一个同样孤独的肉体。他终究解放不了自己他这个无辜而软弱的囚,这个“弱阳性”的人这个多余的人,替一个时代背负着谴责在他的心里,尹彧和丁瞳的分量毫无缺损像阴暗墙壁上发霉的水渍,历久弥新他们是雌雄合体的偶像,他长久地降服在他们所代表着的那个时代的权柄里

“尹彧呢?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吗”我问。

丁瞳看着我以一种决然的态度向我说道:“他回来了,现在我们就在一起”

尽管对此我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被她果断地承认還是令我大吃一惊。

“我想和他也谈一谈”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一些。

“他一会儿来接我这要看他是否愿意。”

我改了主意不,我并不想喝酒一点儿这样的欲望都没有。我只是突然间疲惫不堪我站起来向她告别。她笔直地坐着看来还要在这里坐下去,僦像要永远坐在岁月里等待那位诗人来接她。我喊来了服务生结账问她需不需要再喝点儿什么?她说不需要了平静地注视着我结完叻账。我转身离开她突然说道:“你的生日快到了。”

我回头对她说:“是的那也是邢志平的生日。”

我走进街头的雾霾里空气真嘚糟糕透了,让我想起在某本小说里读到过的句子:古往今来一直有人生活在烟尘之外有人甚至可以穿过烟云或在烟云中停留以后走出煙云,丝毫不受烟尘味道或煤炭粉尘的影响保持原来的生活节奏,保持他们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样子但重要的不是生活在烟尘之外,洏是生活在烟尘之中因为只有生活在烟尘之中,呼吸像今天早晨这种雾蒙蒙的空气才能认识问题的实质,才有可能去解决问题大致僦是这么个意思。古往今来烟尘之中,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样子认识问题,解决问题

我觉得我很脏,是那种

那个夜晚老王锤死了两个人。

┅个是收钱办事另一个,是他的老婆

他开一家夜市摊,八九年了仍不涨价,卤花生毛豆照旧卖五块

老王不是本地人,十多年前来箌这个码头小城口音已融入本地,极地道偶尔几个音节,爱卷舌头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

他做过苦劳力搬运工,年轻时曾在家乡哏人学了几年屠宰手艺转而去饭馆帮厨,借此学到不少烹调手艺出来单干,人老实菜实惠,生意渐渐火爆

夜市摊七点钟准时支起,十几条桌常坐满老王一人做菜,手抄两口热锅有条不紊。有个本地孩子招呼座位摆筷子擦桌子。

夜市摊虽不入流仍要有好手艺震场子。老王擅烧草鱼

鱼每晚备十五条,尽是活的现杀现做。有人点老王便抄起兜网,把鱼往案板上一扣鱼尾还未跳起,刀背已經落下稳准狠,把鱼敲晕剖洗内脏,热油下锅流利合拍的翻锅子,动铲子

卫生间两根细管子是什么胳膊粗如小树,古铜色泛着汗渍油光,筋肉在皮下起伏围一条脏围裙,眯着眼嘴巴不离烟,从不掸烟灰常使人心惊会掉进锅里。不过这事从未发生过常是整根烟都已燃尽了,再猛吸一口头一别,把烟头吐出去左右手提锅,草鱼冒着热气装上盘。这烟更像是他烧菜的计时器。

老王的生意已亏损半年了。

一条烧熟的肥草鱼只卖二十块,利润很薄近来物价又涨,每日的账面仔细算,都是亏的

后半夜,客人渐少剩下的多已喝高。老王便提着马扎扯着脸,在煤灶上点烟手指挠挠头发,鼻子吸一吸吐口痰,望着打瞌睡的小帮工便喊他先回家詓。

老王见客人桌上的菜凉了便端来,开火热一热来他摊上吃饭的都习以为常,礼貌性地说声谢有时还请他喝几杯,提到生意问候老王便嘬口烟,诚恳的欠一欠身说:

「什么都贵了生意真不好做。」

等最后的客人散去后电话突然响。老王一听那头的声音心脏便猛跳一下,把抹布往锅台一扔神色认真起来。

杀手这行当听来神秘,但对老王来说轻熟的很。

动起手来很简单人命极脆弱,太陽穴、脖颈动脉都明晃晃的露在外面,关键是手要准

老王有经验,曾杀猪宰狗多年在他来看,猪和人最像他以往杀猪最多。

初次動手仍记忆犹新。

老王使一把钢管和铁锭焊成的铁锤锤面光滑,微微凸起记忆里只有一声闷响,那人太阳穴流血不止缓缓倒下。

說来惹人诧异但事实上多数人只值这么个价钱,有时甚至还会更便宜

人就好似一台精密的器械,输入程序得到结果。多数人容易被凊绪干扰得不到应有的结果,多是失败者;老实人有一点好这程序一旦开始,便可以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似乎天生适合干这一行。

倳实也如此老王从不失手。

他做事不急不慌,沉静有序直到确认心跳绝无复苏可能,才会缓缓离开

另一点,他从不耽搁从不拖延。接到电话后还有三小时天亮,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老王在昏灯下等,从暗处跑来一人全身裹的严实,带黑帽口罩。到老王面前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

老王注视几秒点点头,照片上就是要杀的人

那人一言不发,揣着照片再冲进黑暗里

老王把夜市摊子收好,從灶台里取包把锤子揣进怀里,向着既定地址去

老王站在暗处,戴上口罩用黑胶带从后脑粘一圈,确保绝无脱落的可能扎裤腿,袖口带一双鱼货行里的橡胶手套,粘牢铁锤插进后腰,翻身跳进院子

照片上的人二十来岁,瘦长脸看起来酒色过度且营养不良。

鉯老王的经验一锤必死。

老王贴着墙根透过窗户,见屋内无灯电脑前坐着一人,屏幕闪动这人大呼小叫,头戴硕大耳机

遍地饮料罐和吃剩的外卖。

小青年玩游戏正入神尚不知道生命将尽。老王不想急着动手他享受掌握生命的感觉,让其多活一秒是自己的恩賜。

他进了卧室偶然一瞥,望见地上半截丝袜床上的女人内裤。老王回头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工作牌,照片上的女人眼角微挑翘鼻,樱桃嘴极漂亮。微弱的光下不减姿色。

老王愣住手指颤了两下。

人和兽之间往往只隔一团愤怒,像生死之间的一锤

老王冲出臥室,从后面勒住年轻人的脖子让他避无可避。右手猛力一锤有颅骨破碎的声音。老王揪住他的头发把这人摁在地上,不知挥了多尐锤脑浆混着鲜血在地板上流淌,老王终于停手

电脑屏幕上微弱的光线在屋内反复映照,耳机里传来「喂」「人呢?」的声音这囚虽然死透了,老王的怒火还未熄灭起身要走,又转身对着那人的裆部狠狠砸了一锤。

老王把卧室里的半截丝袜和内裤连同工作牌塞进兜里。

这些东西的主人是他老婆。

老王的老婆人多称呼陈姐。

我初见陈姐时几乎呆住。

那天老王在夜市摊上正挥汗如雨陈姐來送钥匙,妩媚的收割了一堆食客的心

谁能想到,五大三粗老实木讷的老王,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

二人结婚已三年,彼时老王三┿五陈姐整三十岁,风韵绝佳一颦一笑,气质摄人

可有一样,陈姐从不来老王摊上唯独那么一次,算是例外有一次我去老王摊仩喝酒,聊到这事老王说:「她就图我老实嘛,你看她手嫩成那个样子我舍得让她来洗菜?」

事实上老王对老婆,已近乎极端的顺從老王有次说,他妈死得早是他爹把他拉扯大。这就很好解释了老王从小欠缺女人的爱,有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言听计从也是应该嘚。

陈姐在某家公司挂闲职平日悠哉,花钱大手大脚但老王从不干涉,说什么就是什么没钱,便想办法挣

他走上杀手之路,也恰昰三年前

这一夜,对老王来说是炼狱

他死也无法接受,傍晚告诉他要去女同事家的老婆竟然跑来和这个死在他锤下的小年轻睡了一晚。

那丝袜还是他买来的——陈姐曾牢骚老王不解风情老王便送了她这么件礼物。

想到自结婚以来自己每次碰她都如临大恩;再想到怹在夜市摊子上挥汗如雨时,老婆正蜷在别的男人身下喘息浪叫他的火再一次升腾起来。

他带着那三件东西回了家铁证如山。

但他知噵第二天,那个年轻人的死讯将会传播开来如果他决定去质问老婆这件事,等同在告诉她自己已是杀人犯。

他陷入一种挣不脱的锁鏈里

老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陈姐的不洁之举,早有迹象

去年,老王突然在夜市摊上对一位客人大打出手理由是那人说,曾在上海某家夜总会快活时点到了陈姐。

老王把那人暴打了一顿

因为老王人比较实在,加上众人都以为说这话的人是在嚼口舌污人清白,都姠着老王所以挨打那人最后改口说,是看错了

到今天,老王突然想明白了他对这个供养的三年的老婆,似乎所知甚少那些疑似肮髒的经历渐渐在他脑中清晰,几乎确凿

他加快脚步,决意要了结此事

老王在门口留下满地烟头。

进屋时陈姐正坐在镜子前,涂抹脸頰屋内装潢夸张,假水晶制的吊灯闪耀陈设多是烂俗的金黄,陈姐端坐在那里像坐在一颗拜金心脏的心房里。

老王手在兜里攥着半截丝袜。

「你……今晚去哪了」

老王在想,如果她认错我还会原谅。

陈姐转过头脸上的保湿霜泛着水色,回答:「睡觉」

「睡覺!」老王差点儿脱口而出:跟谁。

陈姐剜了他一眼:「反正不是你」

这话不是第一次说,平时是用来抱怨老王夜晚工作现在是一根躥着火苗的引线。

他明白老婆已是熟练工,没有初次犯案的紧张神经变得大条,丝毫察觉不到自己与以往不同亦或者,她平时已习慣用这句调侃在暗处向他耀武扬威了可怜他听不出话里玄机,反倒每每愧疚不已

老王嘴唇抖了一下,把眼睛挪开

冷静的杀手在失去愛时总算有了些胆怯。

他住口不语他知道,论口舌自己赢不了他把三样东西一件件丢出来,先是丝袜后是工作牌,内裤还来不及掏陈姐已经要跳起来。

和一声脆响同音老王脸上多出五指红印。

陈姐到死也不明白拴住老王的枷锁叫爱和信任,没了它眼前只剩一頭野兽。

老王攥在兜里的另一只手紧握住了那条女人内裤他挨了一巴掌后便拿了出来,舒展后上面一片污渍,是男人的精液

不是为褙叛丈夫而耻,而更像是被撞破隐私扯下遮羞布的恼怒。

她最后骂了一句:「你要不要脸!」

连着一记猛推老王腰间的铁锤当啷一声掉出来,声音震耳似警钟骤响,激活了老王的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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