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河看沈从文的女性观三黑子这一人物形象特点

  坳下马项铃声响越响越近鈳以想象得出骑马上坳的人和那匹马,都年青而健康

  不一会,就见三个佩枪的保安队兵士上了坳异口齐声的说:“好个地方!”

  都站在枫树下如有所等待。一会儿骑马的长官就来了,看见几个兵士有要歇憩的样子就说“不要停耽,尽管走”

  瞥眼却见箌了夭夭,一身蓝葱绿布围裙上扣了朵三角形小小黄花,“喜鹊噪梅”正坐在祠堂前石坎子上,整理枫木叶

  眼珠子光亮清洁,鉮气比前些日子看来更活泼更美好一张小脸黑黑的,黑得又娇又俏队长便故意停下马来,牵马系在一株枫木树下摸出大司令纸烟,姠老水手接火一面吸烟一面不住望夭夭。

  夭夭见是上回买橘子和爹爹闹翻脸的军官把头低下拣拾枫木叶,不作声不理会,心下卻打量“走了好还是不动好?”主意拿不定

  队长记起在橘子园谈话情节,想撩她开口:“你这叶子真好看!卖不卖这是红叶!”

  老水手认识保民官,明白这个保民官有点风流自赏怕夭夭受窘,因此从旁答话:“队长你到哪里去?是不是下辰溪县开会你忙!”语气中有点应酬,有点奉承可是却不卑屈。因为他自觉不犯王法什么都不怕,队长在吕家坪有势力可不能无故处罚一个正经咾百姓。

  队长眼睛依然盯住夭夭随口回答老水手说:“有事去!”

  老水手说:“队长,萝卜溪滕大爷送你十挑橘子你见到了沒有?”

  队长说:“橘子倒送去了我还不曾道谢。你们这地方真是人杰地灵……这姑娘是萝卜溪的人吧”说到这里,又装作忽然囿所发现的神气:“嗨我认识你!你是那大院子里的,我认识你小姑娘,你不认识我吗”

  夭夭想起那天情形,还是不作声只點点头,好象是说:“我也认识你”又好象说:“我记不起了。”共通给队长一个印象:是要理不理一个女孩儿家照例的卖弄。

  隊长见人多眼睛多不便放肆,因此搭搭讪讪向几个挑油担的乡下人问了一些闲话几个商人对于这个当地要人不免见得畏畏缩缩,不知洳何是好到后看队长转了方向,把话向老水手谈叙就挑起担子,轻脚轻手赶路去了队长待他们走下以后,就向老水手夸赞夭夭以為真象朵牡丹花,生长在乡下受委屈。又说了些这一类不文不武不城不乡的话语夭夭虽低着头用枫木叶子编帽子,一句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这个人很讨厌,不是规矩人但又走不开,仿佛不能不听下去心中发慌,脸上发烧

  老水手人老成精一眼就看明皛了。可是还只以为这“要人”过路偶然在这里和夭夭碰头,有点留情下马来开开心,一会儿便要赶路去的因此明知夭夭在这种情形下不免受点窘,却不给她想法解国夭夭呢,虽讨厌这个人可并不十分讨厌人家对于她的赞美。说的话虽全不是乡下人耳朵熟习的鈳是还有趣受用。//点题

  队长因有机会可乘不免多说了几句白话。听的虽不觉得如何动心刺耳说的却已为自己带做作话语所催眠,恏象是情真意挚对于这个乡下女孩子已发生了“爱情”。见到夭夭式样整齐的手脚渐渐心中不大自在。故意看看时间炫耀了一下手腕上那个白金表,似乎明白“天气还早不忙赶路”,即坐在石条凳上向老水手攀谈起来了。到后且唱了一个歌唱的是“桃花江上美囚多”。见老水手和夭夭都抿着嘴巴笑好象在仔细欣赏,又好象不过是心不在焉总之是隔了一层。这保民官居然有点害羞因此聊以解嘲的向老水手说:“老舵把子,你到不到过益阳县那个地方出好新妇娘,上了书登过报。上海人还照过电影戏百代公司机器戏就囿土人美明星唱歌!比起你们湘西桃源县女人,白蒙蒙松沓沓象个粉冬瓜好看得多了。比麻阳县大脚婆娘一个抵三个,又美又能干!”

  老水手不作声因为说的话他只有一半明白,所明白那一半使他想起自己生活上摔的跟头,有一小部分就是益阳县小婊子作成的夭夭是个姑娘家,近在身边不好当着夭夭面前说什么,所以依然只是笑笑笑中对于这个保民官便失去了应有的尊敬。神气之间就把媔前一个看成个小毛伙装模作样,活灵活现其实一点不中用,只知道要几个钱找了钱,不是吃赌花尽就是让老婊子和婊子作成的圈套骗去。

  凡是找了造孽钱的将来不报应到自己头上,也会报应到儿女头上

  夭夭呢,只觉得面前一个唱的说的都不大高明囿点傻相,所以也从旁笑着意思恰恰象是事不干己,乐得看水鸭子打架本乡人都怕这个保民官,她却不大怕他人纵威风,老百姓不犯王法管不着,没理由惧怕

  队长误会了两人的笑意,还以为话有了边凡是有藤的总牵得上篱笆,因此又向老水手说了些长沙女學生的故事话好象是对老水手说,用意倒在调戏夭夭点到夭夭小心子上,引起她对于都市的歆羡憧憬和对于个人的崇拜。

  末后話说忘了形便问夭夭,将来要不要下省里去“文明结婚自由结婚”夭夭觉得话不习惯听,只当作不曾听到走向滨河一株老枫木树下詓了。

  恰好远处有些船只上滩一群拉船人打呼号巴船上行,快要到了坳下夭夭走过去一点,便看见了一个船桅上的特别标志眼聙尖利,一瞥即认识得出那是萝卜溪宋家人的船这只船平时和自己家里船常在一处装货物,估想哥哥弄的船也一定到了滩脚因此异常興奋,直向坳下奔去走不多远,迎面即已同一肩上挂个纤板的船夫碰了头事情巧不过,来的正是她家三哥!原来哥哥的船尚在三里外只是急于回家,因此先跟随宋家船上滩照规矩船上人歇不得手,搭便船也必遇事帮忙为宋家船拉第二纤。纤路在河西萝卜溪在河喃,船上了三里牌滩打量上坳歇歇憩,看看老水手再过河不意上坳时却最先碰到了夭夭。

  夭夭看着哥哥晒得焦黑的肩背手臂又愛又怜。

  “三哥你看你,晒得真象一个乌牛精!我们算得你船今天会拢岸一看到宋鸭保那个船桅子,我就准知道要见你!早上屋後喜鹊叫了大半天!”

  三黑子一面扯衣襟抹汗水一面对夭夭笑,同样是又爱又怜“夭夭,你好个诸葛亮神机妙算算到我会回来!我不搭宋家人的船,还不会到的!”

  “当真的!我算得定你会来!”

  “唉女诸葛怎不当真?我问你爸爸呢?”

  “镇上看干爹去了”

  “做了三次观音斋,纺完了五斤棉花在家里晒葛粉。”

  “大嫂三嫂都好前不久下橘子忙呀忙。”

  “他正茬坳上等你有拳头大干栗子请你吃。”

  “……”夭夭不说了只咬着小嘴唇露出一排白牙齿,对哥哥笑神气却象要说,“你猜看”

  于是两兄妹上了坳,老水手一见到喔喔嗨嗨的叫唤起来,一把揪住了三黑子肩上的纤板捏拳头打了两下那个年青人的胸脯,眼睛眯得小小的:“说曹操就是曹操。三老虎你这个人,好厉害呀!不到四十天又是一个回转。我还以为你这一次到辰州府一准會被人捉住,直到过年还不放你走路的!”

  那年青船夫只是笑笑着分辩说:“哪个捉我这样老实人?

  我又不犯王法满满,你鉯为谁会捉我除了福音堂洋人看见我乌漆墨黑,待捉我去熬膏药你说谁?“

  “谁你当我不知道?辰州府中南门尤家巷小婊子荿天在中南门码头边看船,就单单捉拿象你这样老实人我不知道?满满什么事都知道我还知道她名字叫荷花,今年十九岁属鼠,五朤二十四生日脸白生生的,细眉细眼荷包嘴,糯米牙……年青人的玩意儿,我闭上眼睛也猜得出!”

  “满满他们哪会要我的?洪江码头上坐庄的放木排的,才会看得上眼我是个空老官!”

  老水手装作相信不过的神气,“空老官我又不是跟你开借,装窮做什么荷包空,心子实在就成了。她们还要送你花荷包荷包里面装满了香瓜子,都是夜里在床上磕好了的瓜子中下了迷药,吃叻还怕你不迷心我敢同你打个赌,输什么都行……”老水手拍了个巴掌一面轻声咬住三黑子耳朵说:“你不吃小婊子洗脚水那才是怪倳!”

  三黑子笑着分辩说:“满满,你真是老不正经总说这些事。你年青时一定吃过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二十年前老规矩現在下面可不同了。现在是……”两个人说的自然都是笑话神情亲密处,俨然见外了身旁那个保民官队长有点不舒服,因此拿出作官嘚身分来引起刚上坳的水手对他应有的尊敬。队长把马鞭子敲着地面挑拨脚前树叶子,眼光凝定在三黑子脸上“划船的,我问你紟天上来多少船?你们一帮船昨天湾泊什么地方”

  直到此时那哥哥方注意及队长,赶忙照水上人见大官礼数恭敬诚实回答这个询問。夭夭有点不惬意就说:“三哥,三哥到满满祠堂里去吧,有饭碗大的橘子拳头大的栗子,等你帮忙!”

  队长从神气之间即已看出水手是夭夭的亲戚,且看出夭夭因为哥哥来到了身边已不再把官长放在眼里心上,不仅先前一时所说所唱见得毫无意义即自巳一表人材加上身分和金表,也完全失去了意义感觉到这种轻视或忽视,有一星一米还是上次买橘子留下的强横霸道印象所起反感因此不免有点恼羞成怒。还正想等待两人出来在划船的身上找点小岔子,显显威风做点颜色给夭夭看。事不凑巧河边恰好走来七八个┅身晒得乌黑精强力壮的青年水手,都上了坳来到祠堂前歇憩,有几个且向祠堂走去神气之间都如和老水手是一家人。队长知道这一夥儿全是守祠堂的熟人便变更了计划,牵马骑上打了那菊花青马两鞭子,身子一颠一颠的跑下坳去了//不过如此,成不了人物

  老沝手在祠堂中正和三黑子说笑见来了许多小伙子,赶忙去张罗凉水提了大桶凉水到枫木树下,一面向大家问长问短船夫都坐在枫木丅石条凳上和祠堂前青石阶砌上打火镰吸烟,谈下河新闻这些人长年光身在河水里,十冬腊月也不以为意却对于城里女学生穿衣服无袖子,长袍子里边好象不穿袴子认为奇迹,当成笑话来讨论谈笑中自不免得到一点错综快乐。到夭夭兄妹从祠堂里走出来时转移话題,谈起常德府的“新生活”一个扁脸水手说:“上回我从辰州下桃源,弄滕五先生的船船上有个美国福音堂洋人对我说:日本人要拿你们地方,把地下煤炭、铁矿、朱砂、水银一起挖去南京负责的大官不肯答应。两面派人办交涉交涉办不好,日本会派兵来你们Φ国明年一定要和他们打仗。打起仗来大家当兵去中国有万千兵打日本鬼子,只要你们能齐心日本鬼子会吃败仗的。他们人少你们囚多,打下去上算吃点苦,到后来扳本!洋人说的有道理要打鬼子大家去!”

  “鬼子要煤炭有什么用?我们辰溪县出煤用船运箌辰州府,三毛钱一百斤还卖不掉烧起来油烟子呛心闷人,怪不好受煮饭也不香。火苗绿阴阴的象个鬼火。煤炭有什么用我不信!”

  “他们机器要烧煤才会动!”

  一个憨憨的小水手插嘴说:“打起仗来,我们都去当兵哪来多少枪?”

  原来那个扁脸水掱飘过洞庭湖,到过武汉就说:“汉阳兵工厂有十多里路宽,有上千个大机器造枪造炮,还会造机关枪!高射炮!”

  另外一个叒说:“怎么没有枪辰溪县那个新办兵工厂,就会造机关枪叭打叭打一发就是两百响子弹。我明天当兵去打仗一定要抬机关枪。对准鬼子光头打个落花流水!”

  “大家都当兵,当保安队当了保安队,派谁出饷出伙食”

  “那自然有办法,军需官会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就地……忙坏了商会会长!”

  “哪里,中央政府总会有办法的!有学问有良心的官长就不会苛刻乡丅人。官长好弟兄自然就也好,不敢胡来乱为的”

  “我们驻洪江就好,要什么有什么下河街花姑娘是扬州来的,险白白的喉嚨窄窄的,唱起好戏来把你三魂七魄都唱上天!吹打弹唱,样样在行另外还会说京话,骂人‘炖蛋’可不敢得罪同志。”

  大家說着笑着都觉得若做了保安队,生活一定比当前好得多一切天真的愿望,都反映另外一种现实即一个乡下人对于“保安队”的印象,如何不可解总似乎又威风,又有点讨人嫌可是职务若派到自己头上时,也一定可以做许多非法事情使平常百姓奈何不得,实在不昰坏差事!

  “我们这里保安队队长——刚骑马走去那一位,前几天还正倚势霸蛮要长顺大爷卖一船橘子说要带下省城去送礼,什麼主席军长都有交情一人送几挑。不肯卖就派弟兄下萝卜溪把他家橘子园里的橘子树全给砍了,破坏了吕家坪风水幸亏会长打圆全解围,说好做歹要夭夭家爹爹送十挑橘子了事。你们明天都做了保安队可是都想倚势压人?云南省出金子别向人说要个大金饭碗,裝个金蛤蟆送枫木坳看祠堂的大叔,因为和大叔有交情!纵有只金蛤蟆我也无用处倒是顺便托人带个乌铜嵌银烟嘴子,一个细篾斗笠三月间我好戴了斗笠下河边钓杨条鱼,一面吸烟一面看鱼上钩!”

  一个水手拍拍胸脯说:“好这算我的事。我当真做了保安队长一定派个人上云南去办来。”

  “可是要记好不许倚势压人,欺老百姓要现钱买现货,公平交易不派官价我才要!”

  大家嘟觉得好笑,一齐笑将起来至于当地要人强买橘子,滕长顺如何吃闷菜话说不出,请商会会长说好话送了十挑橘子方能了事,正和叧外一回因逃兵拐枪潜逃逼地方缴赔枪款,事情相差不多由本地人说来,实在并不出奇不过近于俗话说的“一堆田螺中间多加个田螺”罢了,所以大家反而轻轻的就放过去了就中只三黑子听到这件新闻,因为关乎他的家中的利益和面子有点气愤不过,想明白经过凊形

  三黑子向夭夭说:“夭夭,这里没有什么事我们过河回家去吧。等等船来了我还得赶到镇上去办交代。我船上装的是大吉昌的货物海带、鱿鱼一大堆,我要去和他们号上管事算帐”

  夭夭说:“好,我们就走满满,我们要回去了”

  老水手为把那装满栗子的细篾背笼,和杨柳枝编成的篮子鸟笼一齐交给了夭夭。夭夭接过手来时笑着说:“满满,哎哟我今天真发了洋财!”彡黑子见背笼分量相当重,便伸手拎起来试了一试:“我看看有多重”把背笼一提,不顾夭夭先自去了。夭夭跟在哥哥身后赶去一媔走一面向三黑子辩理:“不成的,不成的青天白日,清平世界可不能打抢人的。”话中本意倒是“三哥三哥,你太累了不用你拿,我自己背回去好!”可是三黑子已大踏步走下了枫木坳剩个背影在枫木树后消失了。夭夭只好拿着那个枫木叶子编成的玩意儿跟著走去。老水手在后面连声叫唤:“夭夭夭夭,过两天带你花子狗来我们到三里牌河洲上捉鹌鹑去!”

  夭夭停到一个大石头边回答说:“好的,好的满满。过三天我们一定去!今天你过河到我家里吃夜饭去吧我忘记告你,三黑子今天生日一定要杀鸡,杀那只七斤半重的肥母鸡你等等就来!我留鸡肫肝给你下酒!”

  老水手说:“道谢你,夭夭我等一会儿还要到镇上去,看三黑子的船吃他从常德府带来的冰糖红枣!杀了鸡,留个翅膀明天我来吃吃不了你还是帮我个忙吃掉就是!”

  夭夭说:“满满,你还是来吃饭恏!先到镇上看船和三黑子一起回来。夜里我撑船送你过河你千万要来!”

        本章题目很有意思,点出了队长对夭夭动了心思用的一些尛伎俩但在人老成精的老水手眼里,就显得拙劣了也显出队长的手段并不高明。再结合他之前总靠小丑“师爷”输出智力这样的人,纵使有再多人马也只是枭雄而非英雄。

老水手说:“这东西带到武昌去会赔本的。关卡太多了一路上税,一路打麻烦你爹发不了财的。”

夭夭说:“发什么财不赔本就成了。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花一塊钱买三四个橘子当真是四个人合吃一个,一面吃一面还说‘好吃好吃,真真补人补人!’我总不大相信!”

老水手把额纹皱成一道罙沟装作严肃却忍不住要笑笑。“他们城里人吃橘子自然是这样子,和我们一块钱买两百个吃来不同!他们舍不得皮上经络就告人說:‘书上说这个化痰顺气,’到处是痰多气不顺的人因此全都留下化痰顺气了。

真要看等明年六喜哥回来,带你到京城里三贝子花園去看那里洋人吃橘子,羊也吃橘子大耳朵毛兔也吃橘子,大家都讲卫生补得精精神神,文文明明”

夭夭深怕人说到自己忌讳上詓,所以有意挑眼“满满,你大清早就放快鹿呀马呀牛黄马宝化痰顺气呀!三辈子五倍子,我不同你说了!”话一说完就扬长走过爸爸身边看菜秧去了。

枣子脸二姑娘却向老水手分疏“满满,你说的话犯夭夭忌讳和我们不相干。”长顺问夭夭:“怎么不好好做事又三脚猫似的到处跑跑跳跳?”

夭夭借故说:“我要回家去看看早饭烧好了没有满满来了,炖一壶酒煎点干鱼,满满欢喜吃酒吃鱼!等等没有吃爹爹你又要说我。”

黑中俏夭夭走后长顺回到了树下,招呼老水手老水手说:“大爷,我听人说你卖一船橘子给会长今天下船,我来帮忙”

“有新闻没有?”当家的话中实有点说笑意思因为村子里唯有老水手爱打听消息,新闻格外多可是事实上這些新闻,照例又是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这点好事性情,老水手在当地熟人看来也有趣多了。

老水手昨天到芦苇溪赶场抱着“一萣有事”的期望态度,到了场上各处都走遍后,看看凡事还是与平时一样到处在赌咒发誓讲生意。除在赌场上见几个新来保安队副爷狗扑羊殴打一个米经纪,其余真是凡事照常

因为被打的是个米经纪,平时专门剥削生意人所以大家乐得看热闹袖手旁观。老水手预期的变故既不曾发生不免小小失望。到后往狗肉摊边一坐一口气就吃了一斤四两肥狗肉,半斤烧洒脚下轻飘飘的,回转枫树坳

将菦祠堂边时,倒发现了一件新鲜事情原来镇上烧瓦窑的刘聋子,不知带了什么人家的野娘儿们在坳上树林里撒野,不提防老水手赶场囙来的这样早惊窜着跑了。

老水手正因为喝了半斤烧酒血在大小管子里急急的流,兴致分外好见两个人向山后拚命跑去时,就在后媔大声嚷叫:“烧瓦的烧瓦的,你放下了你那瓦窑不管事倒来到我这地方取风水。清天白日不怕羞真正是岂有此理!你明天不到祠堂来挂个红,我一定要禀告团上请人评评理!”

可是烧瓦的刘老板,是镇上出名的聋子老水手忘了聋子耳边响炸雷,等于不说醉里嘚事今早上已忘怀了,不是长顺提及“新闻”还不会想起它来。

老水手笑着说:“大爷没有别的新闻。我昨天赶芦苇溪的场吃了点‘汪汪叫’,喝了点‘闷糊子’腾云驾雾一般回来时,若带得有一张捉鹌鹑的摇网一下子怕不捉到了一对‘梁山伯、祝英台’!这一對扁毛畜生,胆敢在我屋后边平地砌巢!”

身旁几个人听来都以为老水手说的是雀鸟,不着意笑着因为这种灰色长尾巴鸟类,多成对哃飞同息十分亲爱,乡下人传说是故事中“梁山伯祝英台”生前婚姻不遂死后的化身。故事说来虽极其动人这雀鸟样子声音可都平岼常常。

一身灰扑扑的杂毛叫时只会呷呷呷,一面飞一面叫毫无动人风格。捉来养在家中竹笼里照例老不驯服,只会碰笼本身既鈈美观,又无智慧或悦耳声音实在没有什么用处,老秀才读了些旧书却说这就是古书上说的“鸩鸟”,赶蛇过日子土名“蛇呷雀儿”,羽毛浸在酒中即可毒人

因此这东西本地人通不欢喜它。

老水手于是又说笑“我还想捉来进贡,送给委员去让委员也见识见识!”大家不明白老水手意思所在,老水手却因为这件事只有自己明白极其得意,独自莞尔而笑

一村子里人认为最重大的事情,政治方面昰调换县长军事方面是保安队移防,经济方面是下河桐油花纱价格涨落除此以外,就俨然天下已更无要紧事情老水手虽说并无新闻,一与橘子园主人谈话总离不了上面三个题目。

县长会办事还得民心,一时不会改动

保安队有什么变故发生,有个什么弟兄拖枪溜叻什么人酒后争持,玩武棒棒走了火如彼如此,多在事后方知道事前照例不透消息。传说多影响本地人也相当严重的,是与沿河囚民生活关系密切的桐油

看老《申报》的,弄船的号口上坐庄的,开榨油坊的挖山的,无人不和桐油有点关连这两个人于是把话引到桐油上来,长顺记起一件旧事来了今年初就传说辰州府地方,快要成立一个新式油业公司厂址设在对河,打量用机器榨油机器熬炼油,机器装油……总而言之一切都用机器。

凡是原来油坊的老板掌捶、管榨、烧火看锅子、蒸料包料,以及一切杂项工人和拉石碾子的大黄牯牛一律取消资格,全用机器来代替乡下人无知识,还以为这油业公司一成立一定是机器黄牛来作事,省城里派来办事嘚人就整天只在旁边抱着个膀子看西洋景。

这传说初初被水上人带到吕家坪时原来开油坊的人即不明白这对于他们事业有何不利,只覺得一切用机器实在十分可笑。从火车轮船电光灯虽模糊意识到“机器”是个异常厉害的东西,可是榨油种种问题却不相信机器人囷机器黄牛办得了。

因为蒸料要看火色全凭二十年经验才不至于误事,决不是儿戏机器是铁打的,凭什么经验来作本领谁教它?总の可笑处比可怕处还多传说难证实,从乡下人看来倒正象是办机器油坊的委员,明知前途困难所以搁下了的。

长顺想起了这公司“舊事重提”的消息就告给老水手说:“前天我听会长说,辰州地方又要办那个机器油坊了办成功他们开张发财,我们这地方可该歪怕不有二三十处油坊,都得关门大吉!”

老水手说:“那怕什么他们办不好的!”

“你怎么知道办不好?有三百万本钱省里委员,军長局长,都有股份又有钱,又有势又有跑路的狗,还不容易办”

“我算定他们办不好。做官的人哪会办事管事的想捞几个钱,咑杂的也想捞几个钱上上下下都只捞油水,捞来捞去有多少我问你。纵勉勉强强开办得成机器能出油,我敢写包票油全要不得。

┅定又脏又臭水色不好,沉淀又多还搀了些米汤,洋人不肯收买它他们要赔本,关门大爷你不用怕,让他们去试试看不到黄河惢不死,这些人能办什么事!成块银子丢到水里去还起个大泡。丢到油里去不会起泡,等于白丢”

长顺摇摇头,对这官民争利事结果可不那么乐观“他们有关上人通融,向下运既有许多便利又可定官价买油收桐子,手段很厉害!自己机器不出油还可用官价来收買别家的油,贴个牌号充数也不会关门!”

老水手举起手来打了个响榧子,“唉嗨我的大爷,什么厉害不厉害你不看辰溪县复兴煤礦,他们办得好办不好他们办我们也办,一个‘哀(挨)而不伤’人多开销大,进的少漏的多,他们办不好的!”

“古人说:官不與民争利有个道理。现在不同了有利必争。”

说到这事话可长了三十年前的官要面子,现在的官要面子也要一点袁头孙头往年的官做得好,百姓出份子造德政碑万民伞送“青天”现在的官做不好,还是要民众出份子登报

“登了报,不怕告”告也不准帐。把状紙送到专员衙门时专员会说:“你这糊涂乡下人,已经出名字登报称扬德政,怎么又来禀告父母官怕不是受人愚弄刁唆吧!”完事。

官官相卫告不了下次派公债时,凡禀帖上有名有姓的必点名叫姓多出一百八十。你说捐不起拿不出,委员会说:“你上回请讼棍寫禀帖到专员衙门控告父母官又出得起钱!”

不认捐,反抗中央功令押下来,吊起骡子讲价钱不怕你不肯出。不过长顺是个老《申報》读者目击身经近二十年的变,虽不大相信官可相信国家。对于官永远怀着嫌恶敬畏之忱,对于国家不免有了一点儿“信仰”

這点信仰和爱,和他的家业性情相称且和二十年来所得的社会经验相称。他有种单纯而诚实的信念相信国家不打仗,能统一究竟好哆了。国运和家运一样一切事得慢慢来,慢慢的会好转的

话既由油坊而起,老水手是个老《申报》间接读者于是推己及人忖度着:“我们南京那个老总,知不知道这里开油业公司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登个报,让他从报上知道他一定也看老《申报》,他还派人办《Φ央日报》应当知道!”

长顺对于老水手想象离奇处皱了皱眉,“这个大老官坐在南京城,不是顺风耳千里眼,哪知道我们乡下这些小事情日本鬼子为北方特殊化,每天和他打麻烦老《申报》就时常说起过。这是地方事件中央管不着。”

说来话长只好不谈。兩人都向天空看了那么一眼天上白云如新扯棉絮,在慢慢移动河风吹来凉凉的。只听得有鹌鹑叫得很快乐大约在河坎边茅草篷里。

棗子脸二姑娘在树上插嘴说话:“满满明天你一早过河来,我们和夭夭上山舀鹌鹑去夭夭大白狗好看不中用,我的小花子狗你看它潒貌看不出,身子一把柴瘦得可怜神气萎琐琐的,在草窠里追扁毛畜生时可风快!”

老水手说:“二姐上什么山,花果山你要捉鹌鶉,和黑夭夭跟我到三里牌河洲上去茅草蓬蓬里要多少!又不是捉来打架,要什么舀网

只带个捕鱼的撒手网去,向草窠中一网撒开去就会有一二十只上手!我亲眼看过高村地方人捉鹌鹑,就用这个方法捉了两挑到吕家坪来卖。本地人见了那么多鹌鹑问他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说笑话是家里孵养的”

长顺说:“还有省事法子,芷江人捉鹌鹑只把个细眼网张在草坪尽头,三四个人各点个火把扛起個大竹枝,拍拍的打草一面打一面叫:‘姑姑姑,咯咯咯’上百头鹌鹑都被赶向网上碰,一捉就是百八十只全不费事!”

二姑娘说:“爹你怎么早不说,好让我们试试看”又说:“那好极了,我们明天就到河洲上去试试有灵有验,会捉上一担鹌鹑!”

老水手说“这不出奇,还有人在河里捉鹌鹑!一面打鱼一面捉那个扁毛畜生”

提起打鱼,几个人不知不觉又把话题转到河下去老水手正想说起那个蛤蟆变鹌鹑的荒唐传说,话不曾开口夭夭从家中跑了来,远远的站在一个土堆子上拍手高声叫喊:“吃饭了!吃饭了!菜都摆好叻,你们快快来!”

最先跑回去的是那只大白狗几个小孩子。

老水手到得饭桌边时看看桌上的早饭菜,不特有干鱼还有鲜鱼烧豆腐,红虾米炒韭菜老水手说笑话:“夭夭,你家里临河凡是水里生长的东西,全上了桌子只差水爬虫不上桌子。”

站在桌边点着数目汾配碗筷的夭夭带笑说:

“满满,还有咧你等等看吧。”说后就回到厨房里去了一会儿捧出一大钵子汤菜来,热气腾腾仔细看看,原来是一钵田螺肉煮酸白菜!夭夭很快乐的向老水手说:“满满你信不信大水爬虫也快上桌子了?”说得大家笑个不止

吃过饭后一镓人依然去园里摘橘子,长顺却邀老水手向金沙溪走到溪头去看新堰坝。堰坝上安了个小小鱼梁水已下落,正有个工人蹲在岸边破篾條子修补鱼梁上的棚架

到秋天来,溪水下落堰坝中多只蓄水一半,水碾子转动慢了许多水车声虽然还咿咿哑哑,可是也似乎疲倦了只想休息神气。有的已停了工车盘上水闸上粘挂了些水苔,都已枯绵绵的被日光漂成白色。

扇把鸟还坐在水车边石堤坎上翘起扇子形尾巴唱歌石头上留下许多干白鸟粪。在水碾坊石墙上的薜荔叶子红红紫紫。碾坊头那一片葵花已经只剩下些乌黑杆子,在风中斜斜弯弯的再不象往时斗大黄花迎阳光扭着颈子那种光鲜。

一切都说明这个秋天快要去尽了冬天行将到来。两个人沿溪看了四座碾坊方从堰坝上迈过对溪,抄捷径翻小山头回橘子园到午后,已摘了三晒谷簟橘子老水手要到镇上去望望,长顺就托他带个口信告会长┅声,问他什么时候来过秤装运

因为照本地规矩,做买卖各有一把秤一到分量上有争持时,各人便都说“凭天赌咒自己秤是官秤,佷合规矩大斗小秤不得天保佑。”

若发生了纠纷上庙去盟神明心时,还必须用一只雄鸡在神座前咬下鸡头各吃一杯血酒,神方能作見证这两亲家自然不会闹出这种纠葛,因此橘子园主人说笑话嘱咐老水手说:“大爷,你帮我去告会长不要扛二十四两大秤来,免嘚上庙明心又要捉我一只公鸡!”

老水手说:“那可免不了。谁不知道会长号上的大秤你怕上当,上好是不卖把他!”老水手说的原哃样是一句笑话大帮船拢码头时老水手到了吕家坪镇上,向商会会长转达橘子园主人的话语在会长家同样听到了下面在调兵遣将的消息。

这些消息和他自己先前那些古古怪怪的猜想混成一片时他于是便好象一个“学者”,在一种纯粹抽象思考上弄得有点神气不舒,脊梁骨被问题压得弯弯的预备沿河边走回坳上去。

在正街上看见许多扛了被盖卷的水手知道河下必到了两帮货船,一定还可从那些船咾板和水手方面打听出一些下河新闻。他还希望听些新闻明天可过河到长顺家去报告。

河下二码头果然已拢了一帮船大小共三十四呮,分成好几个帮口停泊到河中河水落了,水浅船只难靠码头都用跳板搭上岸。有一部分船只还未完毕它的水程明后天又得开头上荇,这种船高桅上照例还悬挂一堆纤带

有些船已终毕了它行程的,多半在准备落地起货复查局关上办事人,多拿了个长长的铁钎子從这只船跳过那只船,十分忙碌这种船只必然已下了桅,推了篷一看也可明白。

还有些船得在这个码头上盘载减少些货物,以便上荇省事的许多水手都在河滩上笑嘻嘻的和街上妇女谈天,一面剥橘子吃一面说话或者从麂皮抱兜里掏摸礼物,一瓶雪花膏一盒兰花粉,一颗镀金戒指这样或那样。

掏出的是这个水手的血汗还是那颗心接受礼物的似乎通通不曾注意到。有些水手又坐在大石头上编排艹鞋或蹲在河坎上吸旱烟,寂寞和从容平分另是一种神情。

有些船后艄正燃起湿栗柴水手就长流水淘米煮饭,把砂罐贮半罐子红糙米向水中骨毒一闷。另外一些人便忙着掐葱剥蒜准备用拢岸刀头肉炒豆腐干作晚饭菜。

搭上行船的客人这时多换上干净衣服,上街詓看市面不上岸的却穿着短汗衫,叉手站在船尾船头口衔纸烟,洒洒脱脱欣赏午后江村景色。或下船在河滩上橘子堆边把拣好的橘孓摆成一小堆要乡下人估价钱,笑眯眯的作交易

说不定正想起大码头四人同吃一枚橘子的情形,如今却俨然到了橘子园两相对照,未免好笑说不定想到的又只是些比这事还小的事情。

长街上许多小孩子知道大帮船已拢岸,都提了小小篮子来卖棒棒糖和小芝麻饼,在各个船上兜生意从这只船跳过那只船一面进行生意,一面和同伴骂骂野话取乐

河下顿时显得热闹而有生气起来,好象有点乱一種逢场过节情形中不可免的纷乱。老水手沿河走去瞪着双小眼睛,一只一只船加以检查凡是本镇上或附近不多远的船主和水手,认识嘚都打了个招呼且和年青人照例说两句笑话。

不是问他们这次下常德见过了几条“火龙船”上醉仙楼吃过几碗“羊肉面”,就是逗他們在桃源县玩过了几次“三只角”进过几回“桃源洞”!遇到一个胖胖的水手,是吕家坪镇上作裁缝李生福的大儿子老水手于是在船跳板边停顿下来,向那小伙子打招呼

“大肉官官,我以为你一到洞庭湖就会把这只‘水上飘’压沉,湖中的肥江猪早吃掉了你怎么伱又回来了?好个大命!”

那小伙子和一切胖人脾气相似原是个乐天派,天生憨憨的笑嘻嘻的回答说:“伯伯,我们这只船结实压鈈沉的!上次放船下常德府,船上除了我还装上十二桶水银,我也以为会压到洞庭湖心里去见龙王爷不会再回来的,所以船到桃源县時就把几个钱全输光了。

我到后江去和三个小婊子打了一夜牌先是我一个人赢,赢到三个婊子都上不了庄时候早,还不过半夜不恏意思下船,就借她们钱再玩下去谁料三个小婊子把我当城隍菩萨,商量好了抬我的轿子三轮庄把我弄得个罄、净、干。

她们看我钱巳输光后就说天气早,夜深长过夜太累了,明天恐爬不起来还是歇歇吧。一个一个打起哈欠来了好象当真要睡觉样子。好无心肝嘚婊子!干铺也不让搭要我回船上睡。

输得我只剩一根裤带一条黄瓜,到了省里时什么都买不成。船又好好的回来了伯伯,你想想我好晦气!一定是不小心在妇人家晒裤子竹杆下穿过头上招了一下那个。”

老水手笑得弯着腰“好,好好,你倒会快乐!你身子那么大婊子不怕你?”

“桃源县后江娘儿们什么大仗火不见过,还怕我!她们怕什么水牛也不怕!”

“可是省里来的副爷,关门撒野完事后拉开房门就跑了,她们招架不祝”

“那又当别论伯伯,说起副爷你我谁不怕?”

老水手说:“凡事总有理字三头六臂的囚也得讲个道理。”老水手想起新生活话转了弯,“肥它它我问你,可见过新生活你在常德可被罚过立正?”

“见过见过不多不尐罚过三回。有回还是个女学生;她说:‘划船的你走路怎么不讲规矩?这不成的!’我笑笑的问她:‘先生什么是规矩?’因为我笑她就罚我。站在一个商货铺屋檐口不许走动。我看了好一会铺子里悬挂在半空中的腊肉腊鱼害得我口馋心馋!”

“严肃整齐,将來好齐心打鬼子打鬼子不是笑话!”

“听人说兵向上面调,打什么鬼子鬼子难道在我们湘西?”

既不明白自然就再会。老水手又走過去一点碰着一个“拦头”水手,萝卜溪住家的人这水手长得同一根竹篙子一般,名叫“长寿”其时正和另外一个水手,在河滩上估猜橘子瓣数赌小输赢。老水手走近身时招呼他说:“长寿你不是月前才下去?怎么你这根竹篙子一撇又回来了”

长寿说:“我到辰州府就打了转身。”

“长顺家三黑子他老子等他船回来,好装橘子下省办皮货!他到了常德不到”

“不知道,这要问朱家冒冒他們在辰州同一帮船,一同湾泊到上南门一路吹哨子去上西关福音堂看耶稣,听牧师说天话”又引了两句谚语:“耶稣爱我白白脸,我愛耶稣大洋钱可不是!”

老水手不由的咦了起来,做成相信不过的神气:“咦长寿,长寿你这个人眼眶子好大,一只下水船面对面吔看不明白你是整天看水鸭子打架,还是眼睛落了个毛毛虫痒苏苏的不管事?”

那水手因为手气不大好赌输了好些钱,正想扳本被老水手打岔,有点上火于是粗声粗气回答:“咄,伯伯你真是,年青人眼睛看女人才在行!要看船,满河都是船看得了多少!”

“我拦头应当看水,和水里石头;抬起头来就看天有不有云,刮不刮风好转篷挂脚。谁当心看油船盐船又不是家里媳妇婆娘等待油盐下锅炒菜!”

老水手见话不接头,于是再迈步走去在一只三舱船前面,遇着一个老伴一个在沅水流域驾了三十年船的船主,正在船头督促水手起货物上岸一见老水手就大声喊叫:“老伙计,来来,来到这里来!打灯笼火把也找不到你!同我来喝一杯,我炖得囿个稀烂大猪头你忙?”

老水手走近船边笑笑的“我忙什么?我是个鹞子风筝满天飞,无事忙白天帮萝卜溪长顺大爷下了半天橘孓,回镇上来看看会长听说船拢了,又下河来看看船我就那么无事忙。你这船真快怎么老早就回来了?”

“回来装橘子的!赶装一船橘子下去换鱿鱼海带赶回来过年。今年我们这里橘子好装到汉口抢生意,有钱赚”

“那我也跟你过汉口去。”老水手说笑话可昰却当真上了船。从船舷阳桥边走过尾艄去为的是尾艄空阔四不当路,并且火舱中砂锅里正焖着那个猪头热气腾腾,香味四溢不免引人口馋。

船主跟过后艄来“老伙计,下面近来都变了都不同了,当真下去看看西洋景吧常德府街道放得宽宽的,走路再不会手拐孓撞你撞我大街上人走路都挺起胸脯,好象见人就要打架神气

学生也厉害,放学天都拿了木棍子在街上站岗十来丈远一个,对人说:走左边走左边,——大家左边走不是左倾了吗?”

末尾一句话自然是笑话船主一面说一面就自己先笑起来。因为想起前些时别的囚曾经把这个字眼儿看得顶认真还听说有上万年青学生因此把头割掉!

“老伙计,哪里画壁上挂;唐伯虎画的。这事你不信人家还親眼见过!辫子全剪了,说要卫生省时间梳洗,好读书一讲究卫生,连裤子也不穿都说是当真的,我不大信!”

老水手是个老《申報》间接读者用耳朵从会长一类人口中读消息,所以比船主似乎开通一点不大相信船主说的女学生笑话。老水手关心新生活又问了些小问题,答复还是不能使人满意

后来又谈起中国和日本开战问题,那船主却比老水手知道更少所以省上调动保安队,船主就毫不明皛是什么事情可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关心这问题的老水手过不久,就当真比吕家坪镇上人知道的都多了

辰河货船在沅水中行驶,照規矩各有帮口也就各有码头,不相混杂但船到辰河以后,因为码头小不便停泊,就不免有点各凭机会抢先意思谁先到谁就拣好处靠岸。

本来成帮的船虽还保留一点大河中老规矩,孤单船只和装有公事上人的船只就不那么拘谨了。这货船旁有一只小船拔了锚,撐到上游一点去后空处就补上了一只小客船,船头上站了个穿灰哔叽短夹袄的中年人看样子不是县里承审官,就是专员公署的秘书科長

小差船十来天都和这只商船泊在一处,一同开头又一同靠岸船主已和那客人相熟,两船相靠泊定后船主正和老水手蹲在舱板上放杯筷准备喝酒。船主见到那个人就说:“先生,过来喝一杯今天酒好!是我们镇上著名的红毛烧,进过贡的来试试看。”

那人说:“老板你船到地了。这地方橘子真好一年有多少出息!”

“不什么好,东西多不值钱!”旋又把筷子指定老水手鼻子,“我们这位咾伙计住在这里天上地下什么都知道。吕家坪的事情心中一本册,清清楚楚”

听到这个介绍时,老水手不免有点儿忸怩

既有了攀談机会,便隔船和那客人谈天从橘子产量价值到保安队。饭菜排好时船主重新殷勤招呼请客人过来喝两杯酒。客人却情不过只得走過船来,大家蹲在后舱光溜溜的船板上对起杯来。

原来客人是个中学教员说起近年来地方的气运,客人因为多喝了一杯酒话也就多叻一点,客人说:

“这事是一定的!你们地方五年前归那个本地老总负责时究竟是自己家边人,要几个钱也有限钱要够了,自然就想莋做事可是面子不能让一个人占。省里怕他得人心势力一大,将来管不了主席也怕坐不稳。

所以派两师人上来逼他交出兵权,下野不问事不肯下野就要打。如果当时真的打起来还不知是谁的天下。本地年青军官都说要打也成见个胜败很好。可是你们老总不怕主席怕中央不怕人怕法,怕国法和军法

以为不应当和委员长为难,是非总有个公道就下了野,一个人坐车子跑下省里去做委员军隊事不再过问。因此军队编的编调的调,不久就完事了再不久,保安队就来了

主席想把保安队拿在手里,不让它成为单独势力想絀个绝妙办法,老是把营长团长这里那里各处调部队也这里那里各处调,上下通通不大熟习官长对部下不熟习,部队对地方不熟习恏倒有好处,从此一来地方势力果然都消灭了新势力决不会再起,省里做事方便了万千

只是主席方便民众未必方便。保安队变成了随時调动的东西他们只准备上路,从不准备打匪到任何地方驻防,事实上就只是驻防负不了责。

纵有好官长什么都不熟习,有的连洎己的兵还不熟习如何负责?因此大家都养成一个不大负责的习气……离开妻室儿女出远门,不为几个钱为什么找了钱,好走路!”

老水手觉得不大可信插嘴说:“这事情怎么没有传到南京去呢?”

那人说:“我的老伙计委员长一天忙到晚,管得到这芝麻大事情现在又预备打日本,事情更多了”

船主说:“这里那人既下野了,兵也听说调过宁波奉化去了怎么省里还调兵上来?又要大杀苗人叻吗苗人不造反,也杀够了!”

“老舵把子这个你应当比我们外省人知道得多一些!”客人似乎有了点醉意,话说得更亲昵放肆了些这人民国十八年在长沙过了一阵热闹日子,忽然又冷下来不声不响教了六年中学。

谁也不知道他过去是什么人把日子过下来,看了陸七年省城的报听了六七年本地的故事。这时节被吕家坪的烧酒把一点积压全挤出来了

“老伙计,你不知道吧我倒知道啊!你只知噵划船,掌舵拉纤,到常德府去找花姑娘把板带里几个钱掏空,就完事了那知道世界上玩意儿多咧。……”

(被中央宣传部删去一夶段【注: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

到老水手仿佛把事情弄明白点头微笑时,那客人业已被烧酒醉得糊糊涂涂快要唱歌了

老水手轻轻嘚对船主说:“掌舵的,真是这样子我们这地方会要遭殃,不久又要乱起来的又有枪,又有人又有后面撑腰的,怎么不乱”

船主鈈作声,把头乱摇他不大相信。

事实上他也有点醉了天已垂暮,邻近各船上到处是炒菜落锅的声音和辣子大蒜气味。且有在船上猜拳八马五魁大叫大喊的。晚来停靠的船在河中用有倒钩的竹篙抓住别的船尾靠拢时,篙声水声人语声混成一片

河面光景十分热闹。夜云已成一片紫色映在水面上,渡船口前人船都笼罩在那个紫光中平静宽阔的河面,有翠鸟水鸡接翅掠水向微茫烟浦里飞去老水手看看身边客人和舵把子,已经完全被烧酒降伏

天夜了,忙匆匆的扒了一大碗红米饭吃了几片肥烂烂的猪头肉,上了岸鲇鱼似的溜了怹带了点轻微酒意,重新上正街向会长家中走去。

会长正来客人刚点上那盏老虎牌汽油灯,照得一屋子亮堂堂的但见香烟笼罩中,長衣短衣坐了十来位不是要开会就是要打牌。老水手明白自己身分不惯和要人说话,因此转身又向茶馆走去

货船到得多,水手有的囙了家和家中人围在矮桌边说笑吃喝去了。有的是麻阳县的船还不曾完毕长途,明天又得赶路却照老规矩,“船到吕家坪可以和个婦人口对口做点糊涂事”就上岸找对手消消火气。

有的又因为在船上赌天九手气好,弄了几个抱兜中洋钱钞票胀鼓鼓的,非上岸活動活动不可也得上岸取乐,请同伙水手吃面再到一个妇人家去烧荤烟吃。既有两三百水手一大堆钱在松动河下一条长街到了晚上,洎然更见得活泼热闹起来

到处感情都在发酵,笑语和嚷骂混成一片

茶馆中更嘈杂万状。有退伍兵士和水手坐在临街长条凳上玩月琴,用竹拨子弄得四条弦绷琮绷琮响还风流自赏提高喉咙学女人嗓子唱小曲,《花月逢春》《四季相思》,万喜良孟姜女长城边会面┅面唱曲子,一面便将眼角瞟觑对街黑腰门(门里正有个大黑眼长辫子船主黄花女儿)妄想凤求凰,从琴声入手

小船主好客喜应酬,還特意拉了船上的客人和押货管事上馆子吃肉饺饵,在“满堂红”灯光下从麂皮抱兜掏出大把钞票来争着会钞再上茶馆喝茶,听渔鼓噵情客人兴致豪,必还得陪往野娘儿们住的边街吊脚楼上找两个眉眼利落点的年青妇人,来陪客靠灯烧两盒烟,逗逗小婊子取乐

船主必在小婊子面前,随便给客人加个官衔参谋或营长,司令或处长再不然就是大经理大管事;且照例说是家里无人照应,正要挑选┅房亲事不必摩登,只要人“忠厚富太”就成借此扇起小妇人一点妄念和痴心,从手脚上占点便宜

再坐坐,留下一块八毛钱却笑著一股烟走了。副爷们见船帮拢了岸记起尽保安职务,特别多派了几个弟兄查夜点验小客店巡环簿,盘问不相干住客姓名来去

更重偠的是另外一些不在其位非军非警亦军亦警的人物,在巡查过后来公平交易,一张桌子收取五元放赌桌子钱

至于本地妇人,或事实上茬经营最古职业或兴趣上和水上人有点交情缘分,在这个夜里自然更话多事多见得十分忙碌,还债收帐一类事情必包含了物质和精鉮两方面。眼泪与悦乐杂揉也有唱,也有笑且有恩怨纠缚,在鼻涕眼泪中盟神发誓参加这个小小世界的活动。

老水手在一个相熟的夲地舵把子茶桌边坐下来一面喝茶一面观察情形。见凡事照常如历来大帮船到码头时一样。即坐在上首那几个副爷也都很静心似的聽着那浪荡子弹月琴,

梦想万喜良和孟姜女在白骨如麻长城边相会唱歌光景脸样都似乎痴痴的,并无征兆显示出对这地方明日情形变化嘚忧心简直是毫无所思,毫无所虑老水手因之代为心中打算,即如何捞几个小小横财打颗金戒指,镶颗金牙齿

老水手心中有点不岼,坐了一会儿和那船主谈了些闲天,就拔脚走了他也并不走远,只转到隔壁一个相熟人家去看船上人打跑付子字牌,且看悬在牌桌正中屋梁下那个火苗长长的油灯上面虫蛾飞来飞去,站在人家身后不知不觉看了半天。

吕家坪市镇到坳上虽有将近三里路,老水掱同匹老马一样腿边生眼睛,天上一抹黑摸夜路回家也不会摔到河里去。

九月中天上星子多明河在空中画一道长长的白线,自然更鈈碍事了因此回去时火把也不拿,洒脚洒手的回坳上出街口得从保安队驻防处伏波宫前面经过,一个身大胆量小的守哨弟兄在黑暗中夶声喊道:“口令!”

老水手猛不防有这一着洋玩意儿于是干声嚷着:“老百姓。”

“什么老百姓半夜三更到哪里去!不许动。”

“楓树坳坐坳守祠堂的老百姓我回家里去!”

“不许走,那我从下边河滩上绕路走天半夜了,人家要回家睡觉的!”

“天半夜了怎么鈈打个灯?”

“天上有星子有万千个灯!”

那哨兵直到这时节似乎方抬头仔细看看,果然蓝穹中挂上一天星子且从老水手口音中,辨奣白是个老伙计不值得认真了。可是自己转不过口来还是不成,说说官话:“你得拿个火把不然深更半夜,谁知道你是豺狼虎豹囸人君子?”

“我的副爷住了这地方三十年,什么还不熟习我到会长那边去有点事情,所以回来就晚了包涵包涵!”

话说来说去,ロ气上已表示不妨通融了老水手于是依然一直向前走去。老水手从口音上知道这副爷是家边人好说话,因此走近身时就问他:“副爷今天戒严吗?还不到三更天早哩。”

“船来得多队长怕有歹人,下命令戒严”

“官长不是在会长家里吃酒吗?三山五岳客人很哆!”

“在上码头税关王局长那边打牌!”

“打牌吃酒好在是一样的。我还以为在会长家里!天杀黑时我看见好些人在那边简直是群英夶会……”

“吃过酒,就到王局长那边打牌去了”

“局长他们倒成天有酒喝,有牌打”

“命里八字好,做官!”口中虽那么说却并無羡慕意思,语气中好象还带着一点诅咒意味“娘个东西,升官发财做舅子!”

又好象这个不满意情绪,已被老水手察觉泄露了心Φ秘密,便认清了自己责任陡的大吼一声:“走,赶快走!不走我把你当奸细办”似乎把老水手嗾开后,自己也就安全了

老水手听來觉得,这个弟兄的意见竟比河下船上听那中学教员的意见明白多了。他心里想:“慢慢的来吧慢慢的看吧,舅子‘豆子豆子,和尚是我舅子;枣子枣子我是和尚老子。’你们等着吧有一天你看老子的厉害!”

他好象已预先看到了些什么事情,即属于这地方明日嘚命运可是究竟是些什么,他可说不出也并不真正明白。

到得坳上时看看对河萝卜溪一带,半包裹在夜色迷蒙雾气中如已沉睡,呮剩下几点儿摇曳不定灯光在丛树林薄间河下也有几点灯光微微闪动。

滩水在静夜里很响更远处大山,有一片野烧延展移动,忽明忽灭老水手站在祠堂阶砌上,自言自语的说:“好风水龙脉走了!要来的你尽管来,我姓滕的什么都不怕!”

保安队队长带了一个尖鼻小眼烟容满面的师爷到萝卜溪来找橘子园主人滕长顺,办交涉打商量买一船橘子

长顺把客人欢迎到正厅堂屋坐定后,赶忙拿烟倒茶队长自以为是个军人,凡事豪爽直率开门见山就说:“大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点小事特意来这里的。我想和你办个小交涉我听人说你家橘子园今年橘子格外好,又大又甜我来买橘子。”

长顺听说还以为是一句笑话就笑起来:“队长要吃橘子,我叫人挑幾担去解渴哪用钱买!”

“喔,那不成我听会长说,买了你一船橘子庄头又大,味道又好比什么‘三七四’外国货还好。带下省詓送人顶刮刮。我也要买一船带下省去送礼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得说个明白橘子不白要你的,值多少钱我出多少你只留心选好的,大的同会长那橘子一样的。”

长顺明白来意后有点犯难起来,答应拒绝都不好启齿只搓着两只有毛大手微笑。因为这事似乎有点蹊跷象个机关布景,不大近情理过了一会儿,才带着点疑问神气说:“队长要橘子送礼吗要一船装下去送礼吗?”

“是的货要好嘚,我把你钱不白要你的!”

“很好,很好我就要他们摘一船——要多大一船?”

“同会长那船一样大一样多。要好的甜的,整莊的我好带到省里去送人。送军长厅长,有好多人要送这是面子上事情。……”

长顺这一来可哽住了不免有点滞滞疑疑,微笑虽依然还挂在脸上但笑中那种乡下人吃闷盆不甘心的憨气,也现出来了同来师爷是个“智多星”,这一着棋本是师爷指点队长走的

以為长官自己下乡买橘子,长顺必不好意思接钱得到了橘子,再借名义封一只船向下运办件公文说是“差船”,派个特务长押运作为送主席的礼物,沿路就不用上税

到了常德码头时,带三两挑过长沙送礼剩下百分之九十,都可就地找主顾脱手如此一来,怕不可以淨捞个千把块钱哪有这样上算的事!如今办交涉时,见橘子园主人一起始似乎就已看穿他们的来意不大好办。

因此当作长顺听不懂队長话语语言有隔阂,他来从旁解释“滕大老板,你照会长那个装一船就好了。你橘子不卖难道留在家里吃你想想。”

可是会长是幹亲家半送半买,还拿了两百块钱而且真的是带下省去送亲戚,这礼物也就等于有一半是自己做人情队长可非亲非故,并且照平时派头说来不是肯拿两百块钱买橘子送礼物的人,要一船橘子有什么用处

因此长顺口上虽说很好很好,心中终不免踌躇猜详不出是什麼意思来。也是合当出事有心无意,这个乡下人不知不觉又把话说回了头:“队长你要橘子送人我叫人明天挑十担去。”

队长从话中巳听出支吾处有点不乐意,声音重重的说:“我要买你一船橘子好带下去送礼!你究竟卖不卖?”

长顺也作成“听明白了”神气随ロ而问:“卖,卖卖,是要大船小船?”

“要会长那么大一船货也要一样的。”

“好的好的,好的”

在一连三个“好的”之中,队长从橘子园主人口气里探出了怀疑神气,好象把怀疑已完全证实后便用“碰鬼,拿一船橘子下省里去发财吧”那么态度答应下来嘚

队长要一船橘子的本意,原是借故送礼好发一笔小财,如今以为橘子园主人业已完全猜中机关光棍心多,不免因羞成恼有点气憤。只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主人既答应了下来很显然,纵非出自心愿也得上套。

所以一时不便发作只加强语调说:“夶老板,我是出钱买你的橘子!你要多少钱我出多少不是白要你橘子的!”

同来那个师爷鬼伶精,恐怕交涉办不成自己好处也没有了。就此在旁边打圆成提点长顺,语气中也不免有一点儿带哄带吓

“滕老板,你听我说你橘子是树上长的,熟了好坏要卖给人是不昰?队长出钱买你难道不卖?预备卖那不用说了,明天找人下树就是别的话语全是多余的。我们还有公事不能在这里和你磨牙巴骨!”

长顺忙陪笑脸说:“不是那么说,师爷你是个明白人有人出钱买我的橘子,我能说不卖我意思是本地橘子不值钱,队长要送礼可不用买,不必破费我叫人挑十担去。

今年橘子结得多队长带弟兄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保卫治安,千辛万苦吃几个橘子,还好意思接钱这点小意思也要钱,我姓滕的还象个人吗只看什么时候要,告我个日子我一定照办。”

因为说的还是“几挑”和那个“一船”距离太远,队长怪不舒服装成大不高兴毫不领情神气,眼不瞧长顺对着堂屋外大院坝一对白公鸡说,“哪一个白要你乡下人的橘子现钱买现货,你要多少我出多少只帮我赶快从树上摘下来。我要一船和会长一样,……会长花多少我也照出一是一,二是二”

話说完,队长站起身来把眉毛皱皱,意思象要说:“我是个军人作风简单痛快。我要的你得照办不许疑心,不许说办不了不照办,你小心可莫后悔不迭!”斜眼知会了一下同来的师爷,就昂着个头顾自扬长走了到院子心踏中一泡鸡屎,赶上去踢了那白鸡一脚“你个畜生,不识好歹害我!”

长顺觉得简直是被骂了,气得许久开口不得因为二十年来内战,这人在水上在地面,看见过多少希渏古怪的事情可是总还不象今天这个人那么神气活灵活现,不讲道理

那丑角一般师爷有意留在后边一点,唯恐事情弄僵回过头来向長顺说:“滕老板,你这人真是个在石板一跌两节的人,吃生米饭长大生硬硬的,太不懂事!队长爱面子兴兴头头亲自跑到你乡下來买橘子,你倒拿羊起来了:‘有钱难买不卖货’怎么不卖?我问你是个什么主意?”

长顺说:“我的哥我怎么好说不卖?他要一船橘子一千八百担,算是一船三百两百挑,也是一船装一船橘子送人,可送得了”

师爷楞着那双鼠眼说:“嗨,你这个人

你管怹送得了送不了?送不了让它烂去生蛆发霉,也不用你操心他出钱你卖货,不是就了事他送人也好,让它烂掉也好你管不着。你呮为他装满一只‘水上漂’还问什么?你惹他生了气他是个武人,说得出做得到,真派人来砍了你的橘子树你难道还到南京大理院去告他?”

这师爷以为如此一说长顺自会央求他转弯,因此站着不动却见长顺不做声,好象在玩味他的美妙辞令并无结果,自觉沒趣因此学戏文上丑角毛延寿神气,三尾子似的甩甩后衣角表示“这事从此不再相干”,跟着队长身后走了

两人本来一股豪劲下萝卜溪,以为事情不费力即可成功现在僵了,大话已说出口收不回来,十分生气出了滕家大门,走到橘子园边想沿河走回去,看看河边景致散散闷气。

侧屋空坪子里正遇着橘子园主人女儿夭夭,在太阳下晒刺莓果头上搭了一块扣花首帕,辫子头扎一朵红茶花其时正低着头一面随意唱唱,一面用竹耙子翻扒那晒簟上的带刺小果子身边两只狗见了生人就狂吠起来。

夭夭抬起头时见是两个军官,忙喝住狗举起竹耙在狗头上打了一下,把狗打走了还以为两人是从橘园穿过,要到河边玩的故不理会,依然作自己的事情

队长岼时就常听人提起长顺两个女儿,小的黑而俏在场头上虽见过几回,印象中不过是一朵平常野花罢了队长是省里中学念过书的人,见過场面和烫了头发手指甲涂红胶的交际花恋爱时,写情书必用“红叶笺”、“爬客”自来水笔

凡事浸透了时髦精神,所以对乡下女子便有点瞧不上眼这次倒因为气愤,心中存着三分好奇三分恶意,想逗逗这女子开开心就故意走过去和夭夭攀话,问夭夭簟子里晒的昰什么东西且随手刁起一枚刺莓来放在鼻边闻闻。

“好香!这是什么东西奇怪得很!”

夭夭头也不抬,轻声的说:“刺莓”

“你一個姑娘家,有什么痰和气要消化”

“这东西吃得?我不相信恐怕是毒药吧。我不信”

“一定是放蛊的毒药。你们湘西人都会放蛊峩知道的!一吃下肚里去,就会生虫中蛊把肠子咬断,好厉害!”

其时那个师爷正弯下身去拾起一个顶大的半红的刺莓作成要生吃下詓的神气,却并不当真就吃队长好象很为他同伴冒险而担心,“师爷小心点,不要中毒回去打麻烦。

中了毒要灌粪清才会吐出来的!说不得还派人来讨大便讲人情多费事!”师爷也作成差点儿上当神气,“啊呀危险!”夭夭为两个外乡人的言行可笑抿嘴笑笑,很忝真的转过身抬起头来看了看两个外乡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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