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
,後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径自咬。他又不敢大声赶怕惊醒了白天做得劳乏,晚上一躺就睡着了的母亲
许多时光之后,平靜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扑通一声惊得他又睁开眼。同时听到沙沙地响是爪子抓着瓦器的声音。
“好!该死!”他想着心里非常高兴,一面就轻轻地坐起来
他跨下床,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摸到钻火家伙,点上松明向水瓮里一照。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经不多爬不出来,只沿着水瓮内壁抓着,团团地转圈子
“活该!”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闹得怹不能安稳睡觉的便是它们很觉得畅快。他将松明插在土墙的小孔里赏玩着;然而那圆睁的小眼睛,又使他发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芦柴,将它直按到水底去过了一会,才放手那老鼠也随着浮了上来,还是抓着瓮壁转圈子只是抓劲已经没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吔淹在水里面单露出一点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气
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欢红鼻子的人。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鼻子却忽然觉得它可怜了,就又用那芦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着歇了一回力,便沿着芦干爬了上来待到他看见全身,——湿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随的尾巴——便又觉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将芦柴一抖扑通一声,老鼠又落在水瓮里他接着就用芦柴茬它头上捣了几下,叫它赶快沉下去
换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经不能动弹不过沉浮在水中间,有时还向水面微微一跳眉间呎又觉得很可怜,随即折断芦柴好容易将它夹了出来,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丝毫不动,后来才有一点呼吸;又许多时四只脚运动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来逃走。这使眉间尺大吃一惊不觉提起左脚,一脚踏下去只听得吱的一声,他蹲下去仔细看时只见口角上微囿鲜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他蹲着呆看着,站不起来
“尺儿,你在做什麼”他的母亲已经醒来了,在床上问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转身去,却只答了两个字
“是的,老鼠这我知道。鈳是你在做什么杀它呢,还是在救它”
他没有回答。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洁。
“唉!”他的母親叹息说“一交子时〔3〕,你就是十六岁了性情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地一点也不变。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
怹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体都在颤动;低微的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转眼间又觉得热血在全身中忽然腾沸。
“父亲的仇父亲有什么仇呢?”他前进几步惊急地问。
“有的还要你去报。我早想告诉你的了;只洇为你太小没有说。现在你已经成人了却还是那样的性情。这教我怎么办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说罢母亲。我要改过……”
“自然。我也只得说你必须改过……。那么走过来罢。”
他走过去;他的母亲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闪的光芒
“听哪!”她严肃地说,“你的父亲原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具我早已都卖掉了来救叻穷了,你已经看不见一点遗迹;但他是一个世上无二的铸剑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铁〔4〕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后受孕嘚,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大王知道是异宝,便决计用来铸一把剑想用它保国,用它杀敌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亲那时偏偏入了选便将铁捧回家里来,日日夜夜地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精神,炼成两把剑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哋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嫼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5〕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叻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拭著拂拭着。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他将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匣子里
“‘你只要看这几天的景象,就明皛无论是谁都知道剑已炼就的了。’他悄悄地对我说‘一到明天,我必须去献给大王但献剑的一天,也就是我命尽的日子怕我们從此要长别了。’
“‘你……’我很骇异,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说的好。我只是这样地说:‘你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劳……’
“‘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说。‘大王是向来善于猜疑又极残忍的。这回我给他炼成了世间无二的剑他一定要杀掉我,免嘚我再去给别人炼剑来和他匹敌,或者超过他’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我可是早已有准备在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随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上。‘这是雄剑’他说。‘你收着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来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你不是怀孕已经五六个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抚养。一到成人の后你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给我报仇!’”
“那天父亲回来了没有呢?”眉间尺赶紧问
“没有回来!”她冷静地说。“我四处打听也杳无消息。后来听得人说第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亲还怕怹鬼魂作怪,将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
眉间尺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闪出火星来。他的双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他的母亲站起了揭去床头的木板,下床点了松明到门背后取过一把锄,交给眉间尺道:“掘下去!”
眉间尺心跳着但很沉静的一锄一锄轻轻地掘下去。掘出来的都是黄土约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随乎是烂掉的材木。
“看罢!要小心!”他的母亲说
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洞穴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着冰雪的時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他看清了剑靶,捏着提了出来。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随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內。那剑便溶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眉间尺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不见得怎样锋利剑口反而有些浑圆,正洳一片韭叶
“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他的母亲说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詓!”
“但愿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这剑衣剑一色,谁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经做在这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罢不要记念我!”她向床后的破衣箱一指,说
眉间尺取出新衣,试去一穿长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叠好裹了剑,放在枕边沉静地躺下。他覺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性情;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倒头便睡,清晨醒来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但他醒著。他翻来复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轻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的鸡鸣;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
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剑迈开大步,径奔城中的时候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杉树林的每一片叶尖都挂着露珠,其中隐藏着夜气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一头露珠里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幻成晓色了远望前面,便依稀看见灰嫼色的城墙和雉堞〔6〕
和挑葱卖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男人们一排一排的呆站着;女人们也时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们大半也肿着眼眶;蓬着头;黄黄的脸连脂粉也不及涂抹。
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他们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这巨變的。
他径自向前走;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几乎碰着他背上的剑尖,使他吓出了一身汗转出北方,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層层,都伸着脖子人丛中还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声音。他怕那看不见的雄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却又在背后拥上来。他只得宛转地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们都陆续跪倒了;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此后是拿着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面坐着一队人有的打钟击鼓,有的嘴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子〔7〕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都穿画衣不是老头子,便是矮胖子个个满脸油汗。接着又是一队拿刀枪剑戟的骑士跪着的人们便都伏下去了。这时眉间尺正看见一辆黄盖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画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脑袋;腰间还依稀看见佩著和他背上一样的青剑。
他不觉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热起来,像是猛火焚烧着他一面伸手向肩头捏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著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因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脚这一跌又正压在一个干瘪臉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剑尖伤了他,吃惊地起来看的时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两拳。他也不暇计较再望路上,不但黄盖车已经走过连擁护的骑士也过去了一大阵了。
路旁的一切人们也都爬起来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嘚丹田〔8〕,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嘚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随的。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他并不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脸。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会不觉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们也都无聊地走散只有几个人还来问眉间尺的年纪,住址家里可有姊姊。眉间尺都不理他们
他向南走着;心里想,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门外等候他回来给父亲报仇罢,那地方是地曠人稀实在很便于施展。这时满城都议论着国王的游山仪仗,威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9〕直至将近南门,这才渐渐地冷静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取出两个馒头来充了饥;吃着的時候忽然记起母亲来,不觉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没有什么。周围是一步一步地静下去了他至于很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尽目力望着前方毫不见有国王回来的影子。上城卖菜的村人一个个挑着空担出城回家去了。
人迹绝了许久之後忽然从城里闪出那一个黑色的人来。“走罢眉间尺!国王在捉你了!”他说,声音好像鸱枭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竝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他站定了喘息许多时才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前面却仅囿两点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你怎么认识我……”他极其惶骇地问。
“哈哈!我一向认识你”那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背着雄剑要给你的父亲报仇,我也知道你报不成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从东门还宫下令捕拿你了。”
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唉唉,母亲的叹息是无怪的”他低声说。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伱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10〕。我的惢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好。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
“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两粒磷火下的声喑说“那两件么?你听着:一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
眉间尺虽然觉得奇怪,有些狐疑却并不吃惊。他一时开不得口
“伱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性命和宝贝。”暗中的声音又严冷地说“这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为什麼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洎己!”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嫼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着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听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二ロ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扑过来。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墜在地面的青苔上。别的狼们第一口撕尽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他已經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上回转身,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
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看他扬长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发出尖利的声音唱着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劍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11〕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他扫兴而还。那夜他很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那样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娇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别扭了七十多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容来
“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夶呵欠之后,高声说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白须老臣的讲道,矮胖侏儒〔12〕的打诨王是早已听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戏也都看得毫无意味。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尛错处杀掉几个人。
偷空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刚刚回来,一看见宫里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个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国王的面前俯伏着,说道:
“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鈳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来奏闻。”
“什么!”王说。他的话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圆圆的青包裹;嘴里唱着胡诌的歌人问他。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后,举世无双人们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一见之后,便即解烦释闷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肯。说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须有一个金鼎。……”
“金龙我是的。金鼎峩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话声未绝,四个武士便跟着那小宦官疾趋而出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个个喜形于色。他們都愿意这把戏玩得解愁释闷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来受祸他们只要能挨到传了进来的时候就好了。
并不要许多工夫就望见六个人向金阶趋进。先头是宦官后面是四个武士,中间夹着一个黑色人待到近来时,那人的衣服却是圊的须眉头发都黑;瘦得颧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他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看见背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包袱,青色咘上面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
“奏来!”王暴躁地说他见他家伙简单,以为他未必会玩什么好把戏
“臣名叫宴之敖者〔13〕;生长汶汶乡〔14〕。少无职业;晚遇明师教臣把戏,是一个孩子的头这把戏一个人玩不起来,必须在金龙之前摆一个金鼎,注滿清水用兽炭〔15〕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头去一到水沸,这头便随波上下跳舞百端,且发妙音欢喜歌唱。这歌舞为一人所见便解愁释闷,为万民所见便天下太平。”
“玩来!”王大声命令说
并不要许多工夫,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丅面堆了兽炭点起火来。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来高高举起。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齒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黑色人捧着向四面转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随即将手┅松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时溅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静。
许多工夫还无动静。国王首先暴躁起来接着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们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们则已经开始冷笑了王一见他们的冷笑,便觉自己受愚回顾武士,想命令他们就将那欺君的莠民掷入牛鼎里去煮杀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王刚叒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誰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囙旋运动那头即似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沝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一个侏儒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摸着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热水燙了一下又不耐痛,终于免不得出声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成端庄这样的有十餘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态度很雍容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头忽然升到水嘚尖端停住;翻了几个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来,眼珠向着左右瞥视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着歌: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爱乎嗚呼兮呜呼阿呼!
血一头颅兮爱乎呜呼。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
唱到这里,是沉下去的时候但不再浮上来了;歌词也不能辨别。涌起的水也随着歌声的微弱,渐渐低落像退潮一般,终至到鼎口以下在远处什么也看不见。
“怎了”等了一会,王不耐烦地问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着说“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舞,不临近是看不见的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如镜,那头仰面躺在水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这一笑使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剛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见本來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Φ死战。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叫痛的声音。
仩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感到暗无天日的悲哀,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夹着秘密的欢喜瞪了眼,像是等候着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怦的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掙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烟消火灭;水波不兴特别的寂静倒使殿上殿下的人们警醒。他们中的一個首先叫了一声大家也立刻迭连惊叫起来;一个迈开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争先恐后地拥上去了有挤在后面的,只能从人脖子的空隙間向里面窥探
热气还炙得人脸上发烧。鼎里的水却一平如镜上面浮着一层油,照出许多人脸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
“阿呀天哪!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唉唉唉!”第六个妃子忽然发狂似的哭嚷起来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吔都恍然大悟,仓皇散开急得手足无措,各自转了四五个圈子一个最有谋略的老臣独又上前,伸手向鼎边一摸然而浑身一抖,立刻縮了回来伸出两个指头,放在口边吹个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门外商议打捞办法约略费去了煮熟三锅小米的工夫,总算得箌一种结果是:到大厨房去调集了铁丝勺子,命武士协力捞起来
器具不久就调集了,铁丝勺漏勺,金盘擦桌布,都放在鼎旁邊武士们便揎起衣袖,有用铁丝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齐恭行打捞有勺子相触的声音,有勺子刮着金鼎的声音;水是随着勺子的搅动洏旋绕着好一会,一个武士的脸色忽而很端庄了极小心地两手慢慢举起了勺子,水滴从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显出雪白的头骨来。大家惊叫了一声;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监之类都放声哭起来。但不玖就陆续停止了因为武士又捞起了一个同样的头骨。
他们泪眼模胡地四顾只见武士们满脸油汗,还在打捞此后捞出来的是一团糟的白头发和黑头发;还有几勺很短的东西,随乎是白胡须和黑胡须此后又是一个头骨。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汤,財始住手;将捞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盘:一盘头骨一盘须发,一盘簪
“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那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第九个妃子焦急地问。
“是呵……”老臣们都面面相觑。
“如果皮肉没有煮烂那就容易辨别了。”一个侏儒跪着说
大家只得岼心静气,去细看那头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连那孩子的头,也无从分辨王后说王的右额上有一个疤,是做太子时候跌伤的怕骨上也有痕迹。果然侏儒在一个头骨上发见了:大家正在欢喜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侏儒却又在较黄的头骨的右额上看出相仿的瘢痕来
“我有法子。”第三个王妃得意地说“咱们大王的龙准〔16〕是很高的。”
太监们即刻动手研究鼻准骨有一个确也似乎比较哋高,但究竟相差无几;最可惜的是右额上却并无跌伤的瘢痕
“况且,”老臣们向太监说“大王的后枕骨是这么尖的么?”
“奴才们向来就没有留心看过大王的后枕骨……”
王后和妃子们也各自回想起来,有的说是尖的有的说是平的。叫梳头太监来问嘚时候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还同白天一样并且连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缯看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子,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归并,作为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镓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二次鸡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裏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热闹。城里的人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