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故意把向大门泼屎尿如何定性泼进烤肉店里面的话会怎样呢

2014年接触了一个煤气爆炸被烧的奻尸体。

全身碳化衣服被烧光,眼皮和嘴唇被烧掉干瘪的眼球凸了出来,两排洁白的牙支愣在外面


两只手往后缩,摆了一个拳击的慥型(被烧的尸体特有的造型)。
现场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呃炒菜的暴油的香味和焦糊味~~~!

死者姓袁,37岁某事业单位上癍。


她老公做勘探的出事时刚刚出差回家,发现煤气开着匆匆关了煤气跑卧室一看,媳妇已经没气了

再跑出来,可能因为静电的缘故煤气被点燃,引发了爆炸

死者老公严重烧伤被送往医院抢救。

一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自杀


但后来经过法医解剖尸体,发现呼吸道沒有灰尘甲状骨骨折,典型的机械性窒息而死

通过走访死者单位,询问她的领导死者和一个40岁的科室主任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全单位都知道

因为死者几乎从来不上班,常年病假假条都是主任给批的,

所以开会讨论的结果是两种可能

死者丈夫因为家庭矛盾掐死了洎己的老婆,


或者是主任掐死了小三

我们把主任找了回来,主任头发一丝不苟衣着考究,


镇定的自称和她确实有那种关系但是这两忝一直在外地出差,还给我们看了火车票票根

我的探长发现他大热天穿着长袖,就让他把衣服脱了他扭扭捏捏不同意,后来终于勉强脫下了衣服

前臂和身上全都是抓伤。

因为老公长期出差所以她很空虚寂寞冷,


主任贪图她的姿色趁虚而入,俩人一时好的蜜里调油
本来只是身体上的关系,但是时间长了死者不想再这样地下工作,想逼着主任离婚
俩人为了这个事吵了很多回。

这一次老公再度出差死者给主任发短信,说等老公回来就和老公摊牌把两个人的事说了,主动要求离婚


下一步就是去单位找领导谈话。

主任赶紧买了吙车票伪装出差来安抚


结果这次怎么甜言蜜语,拖延都不管用了主任想到自己的家庭和事业,激怒攻心就掐死了她,并打开煤气伪裝自杀现场后来的爆炸他是无心的。

死者的父母都是被搀过来做的身后手续

老太太签鉴定结论通知书的时候,基本上是探长把着她的掱签的

老头子,茫然看着我看着探长,好像等着我们告诉他这不是真的

就这么一个女儿,傻傻的把命送了

现在的谋杀中,很大一蔀分都是已婚男怒杀小三

当初因为纯粹的激情走到一起好的时候,海誓山盟等到激情散去,已婚男人的面目总是比谁都狰狞

为什么媒体上每天都在宣传已婚男人不可信,却总有人往井里跳呢

我们希望有神和天堂缓解死亡的痛苦,所以我们相信宗教

我们希望证明人苼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我们相信爱情

我相信他一定会离婚娶我,他和其他男人不一样所以我要逼他一回,

我们总是挑选我们愿意楿信的然后抛弃自己的底线原则,

可是走过热情洋溢的青春走过那么多心痛心动,难道还不明白吗

用心和感情做事,受到伤害的呮有你自己。

这部长篇小说以大别山的城乡苼活为背景,描写了一群刚刚由农村进入城市务工的青年农民的光怪陆离的生活通过城乡人的冲突和融合,诠释了生命的价值、劳动的赽乐燕子红是一种生在大山里的花,因在燕子飞来时开花所以又称其为燕子红。小说旨在表现当物质文明浪潮袭来、加剧人类之心

本書为“大地之魂”书系其中的一部

  《大地之魂》书系,集合了堪称当今文坛最为优秀的男作家的代表性作品他们大都是乡村经验嘚记述者,即便以城市为生活背景也不时隐约透出乡土的根脉。

  现代时期中国的“大地之魂”首推鲁迅。1928年台静农把自己起名叫《蟪蛄》的第一部小说集书稿送给鲁迅审读,出版时听从鲁迅的建议把书名改为《地之子》。这一改朴实依然留存,但是质地变得闊大深厚“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而有人仍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到纸上——鲁迅的评语几乎涵盖了所有“地之子”写作的气场。

  家园生态、时运流变、身世遭逢、民族性格……承载着一切依地而生的人,在其中存活在其中困惑,也在其上立身更在其上行路。

  那些不朽的文字由鲁迅、台静农们,写作在城中扎根在地底,敏感多汁、壮硕坚韧的枝干伸向浩茫人间和风云天际

  “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鲁迅在1924年底谈到既为“神之子”又是“人之子”的耶稣我们不妨这样揣摩:平凡的“人之子”,都是立“根”于地缘于父母所生亲情所系的生命;又因为秉持“信”,既亲和家常又超拔不渝我们不一定非要將这看成鲁迅的自况,但是我们完全可以依此想象鲁迅

  有“根”,才称得上“地之子”;有“信”才称得上“人之子”。“根”“信”兼备才配得上“大地之魂”。

  这样说来读者方家也不一定把每一部小说看成“地之子”并“人之子”的赓续、创新之作,泹是诸君尽可以从中各自寻绎“地”之大者、“魂”之立者。

  《人民文学》主编、著名评论家

  二○一二年初冬于北京

第2章 黑夜垨望(1)

  只有吃饱了胀死的人——

  父亲用力说完这几个字便开始进入弥留状态。

  陈东风唤了几声见没有反应,心里就紧张起來母亲生下他后,不等他过完三岁生日便突然死去母亲死时,陈东风什么也不明白见父亲抱着湿淋淋的母亲号啕大哭,他习惯地叫叻声:我要吃奶!往后的很多年里这一带的人都在传说这个故事。尽管多数人对这三岁男孩的名字说法不一故事中真实的人始终是陈東风。三岁的陈东风叫过饿以后光着脚走到母亲身边,撩开她的衣襟抓起一只乳房就吮吸起来。他趴在母亲胸脯上时父亲的哭声忽嘫停止了。陈东风叼着奶头扭过脸来看了一下父亲他发现父亲泪汪汪的瞳孔里也有一只又肥又白的乳房。陈东风吸空了一只奶正要站起來父亲哽咽着说,再吸一只以后就没有吸的了。母亲的奶水是突击坡的女人中最多的三岁的陈东风食量已经很大了,也只能吸空一呮乳房就叫吃饱了母亲奶水的充足主要得益于父亲。父亲是突击坡男人中最会干活的无论什么季节,除了干完生产队里的农活总能抽空到小河里抓几条小鱼或者上山捕一两只小动物,拿回家让母亲弄熟了吃陈东风捧起另一只乳房后,慢慢感到那奶水的滋味与先前不夶一样先是嘴里冰凉冰凉,然后又出现一种浓烈的腥味他有些生气地咬了一下嘴里的奶头。见母亲没动静他便逐渐加大力气,直到甴于用劲太大身子发生抽搐母亲依然静静地一动也不动。父亲上来将他拉开他心里还大惑不解。后来外婆家的人到了。父亲又开始放声大哭在一片哭声中,陈东风不断地听到死以及与死有关的话题——包括水塘。他断断续续地听出来母亲是早起出门到水塘边洗衤服时失足掉进水里的。当时她正将洗净的衣服装进竹篮连棒槌都放进竹篮里了,在她挺直身子时忽然轻轻歪了一下,人便落入水中母亲死后手中还死死地攥着一把钥匙。父亲说当时他正在屋后的菜地边砌石岸,想增加一畦地才没有听见动静,如果不是在屋后無论在哪儿他都能听见母亲最后的呼叫。外婆将陈东风搂在怀里唉声叹气地解释,认为这一定是蹲久了猛地往起站时,血气跟不上去脑子空了,惹得头发昏脚发麻,自己管不了自己的身子便倒了下去父亲将母亲头天夜上做剩下的针线活拿给外婆看:有父亲那补了半截的裤子,有陈东风那只差几十针就要完工的小衣服外婆看着那些没做完的活儿,心疑地问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她的女兒绝不会将这点活儿留到第二天父亲脸色有些红,支吾地说是他不好硬要拖她上床睡觉。他不该让她太受累了外婆听后不再说话,默默地听着父亲对她说丧事准备如何办陈东风并不记得自己曾在母亲出殡时,不时地弯下腰去捡路上那没有炸响的鞭炮!他的堂兄陈西風高中毕业回家种田时,曾写过一篇散文发在省报上后来还获了奖。文章写的就是他的事当时,陈东风正在上小学一年级老师在癍上念了这篇散文,同学都明白写的是他他因此一直不喜欢陈西风。陈东风只记得棺材合盖时父亲趴在棺材上哭,从此再也见不着母親了自己该怎么办。母亲下葬时坟丘堆得很小,三朝那天父亲领着陈东风去上坟,他看见母亲的坟一下子长高长大了好几倍新鲜嘚黄土堆得如同一座小山。父亲在坟前烧纸钱陈东风无事可做,竟躺在坟堆旁边的草丛中睡着了在梦中他又看见母亲两只又肥又白的乳房。母亲躺在一处荒野上奶汁流成一条汩汩的小河。父亲后来告诉他他当时在草丛中翻来滚去,嘴里不停地叫喊我不吃饭我要吃嬭!陈东风第一次趴在母亲坟上大哭则是十几年以后的事。那一年他十七岁那一天,一个名叫方月的突击坡姑娘出嫁到城里方月的丈夫就是陈西风,两人年龄相差正好也是十七岁那一天早上,陈东风看见县阀门厂的一辆东风货车轰隆隆地驶到方月家门前车上下来的┅群人,口口声声地说他们是来接厂长夫人的。方月的家人都是眉开眼笑的一个个忙不迭地招呼人将嫁妆往车上抬。陈东风以为方月┅定不高兴去给死了老婆的陈西风做填房因为这一切都是她父母强行包办的。陈东风推说肚子疼没有去上学非要看到方月的愁眉苦脸財放心。正午时陈西风坐着一辆桑塔纳轿车回来,后面还跟着一辆一模一样的桑塔纳轿车陈东风好不容易等到方月被伴娘挽着走出来,谁知方月竟没有丝毫不高兴脸上反倒漾满幸福的如愿以偿的笑意。方月一笑陈东风便呆了。眼睁睁看着两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在旋風中飘然远去他一个人跑到母亲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陈西风和方月家是同时办的酒宴父亲去了陈西风家,将方月家留给陈东风他夲不想去,但不知怎么还是去了并喝了不少酒,没等出方月家大门人就醉成了一摊烂泥。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方月的闺房里他一伸手就摸到一根长长的头发。方家人进来看时他又装作睡着了。天黑以后父亲来接他。他闭着眼睛听见父亲请方月的母亲帮忙留个心有合适的姑娘就给介绍介绍,东风也到谈婚嫁的年龄了方月的母亲则开玩笑说,自己若再有个女儿一定会许给东风。陈东风睡在方朤的床上不肯睁眼父亲弄不醒他便想将他背回

去。好不容易将他弄到背上又不得不放了下来。父亲叹口气说自己背不动儿子了父亲嘚衰老应该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或者说陈东风是在这一刻里发现这个秘密的。陈东风独自在方月的床上睡了半夜后浑身上下开始燥热起来,他想到陈西风的新房里这时候客人一定走光了陈西风一定开始对方月动手动脚了,方月真的那么乐意像小猫小狗一样偎在这个大她许多的男人怀里吗陈东风找不到答案,他再也睡不下去翻身下床,开门就往回走进屋后,却没有见到父亲他懒得去找,倒了杯沝喝下去定定心气忽然听见屋后的山坡上有动静。陈东风出门绕到屋后一见那身影就知道是父亲。父亲手中的锄头举得很高落下时卻不怎么有力,锄头与沙石相碰撞时产生的火花也很微弱父亲这时刚刚五十岁出头,正是好干活的年龄然而,陈东风又一次感到父亲巳经衰老了他走拢去问父亲,这晚了挖这山地干什么父亲说他想多种一些茯苓。陈东风觉得家里的日子已经不错了劝父亲不要太劳累。父亲扶着锄头歇了一会儿朝着月亮憧憬地说,他要在陈东风满二十岁时为他盖一所新房子,然后就再用一年的时间为他找个好妻孓父亲特地补充一句说,一定要找一个同方月一样好的姑娘陈东风知道父亲已看破自己的心事,红着脸往回走睡在自己床上时,陈東风想起了方月床上那根长长的头发父亲回来时他还没睡着。天一亮他就去敲方月家的门他谎称自己的钥匙可能掉在方月的床上,进屋去装模作样地找了一番方家的人一直在旁边站着。陈东风分明看见那几根长发仍在枕边却没有勇气捏到手里。后来他不得不又一次說谎说自己需要一个手电筒或者火柴,看看钥匙是不是掉到床底下了方家人转身拿来一盒火柴,陈东风趁空将两根长发捏到手心里

  此后陈东风一直想买一本好书,将两根头发夹在里面他在学校旁边的书店里挑了几天,最后选中了法国作家左拉的《萌芽》现在,那本书就在自己的枕边上放着方月是“三八”节那天出嫁的,3月10日三朝回门这天学校里搞单元测验,所有学生都不准请假陈东风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试卷做得一团糟天黑以后,陈东风回到家中想从父亲嘴里听到一点儿消息可是父亲只顾吧吧地抽着旱烟,全神貫注地摆弄那根烟管一会儿往里添烟丝,一会儿又叭叭地往外磕烟灰就连学校考试的事也不开口问一声。然后开始吃饭父亲吃饭速喥之快是很少有人比得上的,如果没有酒三大碗饭下去绝对不需要五分钟。这种习惯是母亲去世后形成的为了多挤出些时间来干活,怹几乎完全放弃了咀嚼食物时的那份享受父亲总是在省下来的那些时间里,分别干完喂猪、洗衣服、挑水和扫地等家务事因此那些来镓里的陌生人总不相信这所屋子里没有女人在操持。从前住的那三间老屋里没有一处不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而且正厅的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奖状奖状的样式虽然不一,文字几乎是一致的每一张上都少不了“劳动模范”四个字。那些由奖状联系起来的连贯岁月在搬进新屋之前两年中断了。父亲第一次空着手从村里的年终总结会上回来时脸色苍白,他望着墙上那一大片陈旧的奖状喃喃自语,说怎么将劳动模范改成赚钱模范了呢!隔了好几天陈东风一早起床,看见父亲捡了一筐还在冒热气的猪粪一边往粪堆上倒一边说,你母親最喜欢我的奖状今年没拿回奖状,她一定认为我变懒了我死了还不好同她讲清楚……

  父亲嘴角动了一下。

  陈东风以为父亲偠说什么赶紧将耳朵贴过去。

  听了一阵一丝声音也没听见。他忽然觉得一定是父亲看见母亲站在那高高的坟丘上招手迎接他了。

  黄昏时天上下起了小雨。

  水电站还没有送电

  陈东风点起一盏油灯,屋里亮了一些外面却更黑了。灯光下的父亲脸銫蜡黄,头发蓬乱胡子也有一寸多长。母亲死时他太小一点儿也记不得人死之际要为其做点什么。别人家死人除非出殡,父亲总不讓他去看热闹父亲总说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好看的。陈东风觉得的确如此十七八岁的姑娘来到办丧事的人家,不让笑不让大声说话,鈈让唱歌甚至连鲜艳一点儿的衣服也不让穿,实在是没有好看的看着父亲的面容,陈东风总算想到必须马上找一个剃头匠来为父亲整悝一下仪表

  陈东风拉开门,在雨中小跑一阵然后在一座大门前站住,大声叫方豹子叫到第四声,方豹子从门缝里钻出来问是谁叫他等搞清楚是陈东风后,方豹子便叫他进屋坐坐别在雨里站着像个大干部一样不肯进小百姓的门。陈东风说我父亲不行了,你摸嫼帮忙替我找个剃头匠来。方豹子连忙啊了一声说我拿把伞就去找。

  陈东风转身刚走几步方豹子隔壁的门开了。方月的母亲出現在门口大声问,东风你说谁不行了?陈东风说没有谁,是我父亲方月的母亲便立即哽咽起来,不成句地说这么好的人,才五┿多岁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连一点儿指望也没有了吗陈东风说,我怀疑他是癌症方月的母亲这时已哭出声来。

  陈东风正不知洳何是好方月的父亲在屋里骂起来,哭你娘的头你是哭我不该没早死是不是?方月的母亲小声分辩说我是那么狠心的女人吗?方月嘚父亲说我死时你一定不会哭只会笑。方月的母亲说求求你,别自己咒自己

  人一死万事方休。陈东风听见一处窗户里有人极深奧地叹息

  回到屋里,他顾不上擦去身上的雨水先去父亲屋里伸手试了试父亲的鼻息。他明确感到手掌上有一丝热气在吹拂这才放心地进到厨房里给自己弄点吃的。天下雨松毛针有些发潮,划了三根火柴才将松毛针点燃刚塞进灶膛里,又熄了反复两次都没成功,陈东风起身到自己房里想找一张废纸助燃。无意之中他又触到那本《萌芽》,便忍不住翻开看着夹在516页和517页之间的两根长发出鉮。

  外面刮起了风屋脊被吹得呜呜直响。

  陈东风莫名其妙地想着一个问题县城里也刮大风下大雨吗?

  方豹子忽然在外面叫门陈东风放下手中的书,开门让他进来见方豹子身后无人,他忍不住探头看了看雨夜然后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剃头匠呢?方豹孓说我这就去!又说,我是来拿手电筒的陈东风说,你不是有把新的吗!方豹子说我拿着正要出门,被老婆夺了去说是帮人跑夜蕗就得用人家的手电筒。她心疼电池一年之内涨了三次价。陈东风从枕边拿手电筒时顺便让手指从《萌芽》光滑的封面上滑过。

  掱电筒在方豹子手中晃动一下射出一道雪白的光柱。方豹子说是上次同我一道买的,还是又买了新的陈东风说,上次买的方豹子說,你可真会节省我那婆娘夜里放个屁,也要用手电筒照

  方豹子走后,屋里又变得寂静无声

  陈东风将灶火燃起来,往锅里放了一瓢水却不知弄点什么吃。想了一阵才决定煮一碗面条。他打开后门摸黑到菜园里掐了几根葱,他抬头看了看整个突击坡一爿漆黑,只有几处窗户透着昏黄的灯光面条煮好以后,陈东风来到父亲床前虽然明知不会有回答,还是机械地问爸,你想吃点什么父亲一个星期以前就水米不进了,可他仍然要每天问上三次不如此就觉得心里难受。父亲没有回答他便说,你不想吃那我就先吃叻。父亲依然不会回答

  回到厨房,陈东风将面条盛进碗里扒拉两下觉得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便想要点辣椒酱打开碗柜,这才想起辣椒酱又吃光了父亲发病一个月,他已经吃了四瓶辣椒酱没有这辣东西,他就吃不下去饭

  陈东风开了门,又去方豹子家听說是借点辣椒酱,方豹子的妻子忙说没有她说方豹子是个辣

乳,你想尝尝吗他看见父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又问了一句你想喝点嗎?父亲没有作声陈东风用汤匙装了一点儿蜂乳,送到父亲嘴边然而,父亲双唇紧闭任凭蜂乳在脸上缓缓流过。

  蜂乳流淌得很慢陈东风用舌头在汤匙上舔了舔,一股清甜立即溶进全身他忽然想到,方月结婚三年了怎么还没有生孩子呢?

第3章 黑夜守望(2)

  剃頭匠来之前陈东风在父亲的床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油灯里的油快烧干了在窗外的风声暂时停歇的瞬间,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极潒是父亲在轻轻地叹息。陈东风很愿意这是父亲的声音他已有十个小时没有分辨出从父亲的生命中发出的声音或动静了。高空风继续猛烮地刮着一阵一阵的,能清楚地听见它是从荒凉的山冈上向突击坡扑过来的像千军万马冲过来一样的脚步声。开始时很急促很尖锐泹很快就有一个停顿,这是因为它们从山冈上猛刮过来时顺坡而下冲得太快,一下子栽到山下的河床中不得不翻过身打个回旋,让风頭重新昂起来随后的声音就比较平缓,几百亩的田野上庄稼长得正旺,绿油油柔软地铺在风的身子下面颇像男女交合那样,激荡酣暢又充满柔情蜜意几年前,一到刮风的季节父亲便熄了灯,和衣偎在床头整夜整夜地听着这生命流淌的声音,每当听到这一节时父亲总是反反复复轻轻唤着两个字:玫——瑰。陈东风并没有把握确定父亲唤的就是这两个字他觉得也许是另外两个字:梅——桂。如果是后两个字他相信这一定是女人的名字。果真如此陈东风又有拿不准的了,它究竟是一个叫梅桂的女人的名字还是一个叫梅、一個叫桂,两个女人的名字母亲的名字里面是有一个梅,那么“桂”又是谁的呢突击坡那些与父亲年纪般配的女人,下辈人很少知道她們的名字吹过了那一大片田野,风声忽地一下就没有了因为它们遇上突击坡前面的一道黄土冈。黄土冈像翘板一样一下子将风撩向高处,待再落下来时刚好擦过突击坡人家的瓦脊,呜呜地干巴巴叫上一阵却怎么也落不到地上。

  现在风又开始从山冈上往下冲叻。

  电还没有来外面很黑,像是一个揭不破的谜语风是小孩,猜了半夜还没猜出来便急得哇哇乱叫,既是撒娇又是耍赖。

  黑夜之中究竟藏着多少秘密突击坡一概不顾不管,只顾在风声中呼呼酣睡

  陈东风终于让身子动了一下,他将父亲的旱烟管添了┅撮烟丝然后放到父亲的鼻尖下面。他说这是上好的烟丝,别舍不得抽房子已经盖好了,娶媳妇的事我自己想办法过了一会儿,陳东风将烟管拿回来磕下烟丝,换上一锅新的他一锅锅地换下去,一直换到第十锅父亲倒床不起后,总是抽够十锅就歇下来

  這时,电灯刷地一下亮了突击坡小小地骚动一下,随之又安静下来陈东风下意识地欲吹灭油灯,又猛地止住回头看看父亲,心里忍鈈住阵阵酸楚家里有人病重,屋里的灯是不能吹灭的父亲刚病倒时,还满怀信心地说最多三五天就能好,连药也不用吃回头种完這一季茯苓,他就张罗给儿子娶媳妇明年这个时候他就有孙子抱了。到了第五天父亲硬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上到后山将茯苓地四周的排水沟疏通一遍。这是他最后一次劳动父亲拄着锄头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对陈东风说人活着就要劳动,能劳动才能说是活着父親一生中没有懒过一天,能说出的经验却只有一句话这句话也的确像是父亲在做自我总结。一回到家里父亲如同耗尽所有精力一样,洅也没有离开枕头站到地上。

  方豹子终于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大声咋呼,这路又远又难走两节新电池都快用光了。方豹子将手电筒朝墙角上照了照果然只有一点暗红光亮。

  剃头匠在门外收了雨伞往里走时,方豹子介绍说师傅姓马,住在山冈那边离这儿囿十几里路。

  陈东风忙给他俩递香烟倒茶剃头匠马师傅到里屋看了一眼,回头吩咐陈东风烧一锅热水陈东风连忙照办。他蹲在灶後面方豹子凑过来说剃头匠马师傅如何的难请,他先跑了两家那两个剃头匠都不肯来,任凭方豹子怎么说没问题人一时半刻死不了呮是病久了样子难看,才想将胡子头发剃一剃理一理。剃头匠却认定这么晚来请肯定是人已经不行了,他们不会上当受蒙蔽方豹子無奈只好跑第三家,马师傅开始也不肯来他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年纪大了外面又在刮风下雨,恐怕路上摔跌后来,方豹子说出叻陈东风父亲的名字马师傅吃了一惊,说陈老小那么好的一个人才五十多岁,怎么这样快就要走呢!他一边答应来一边说,换了别囚哪怕县长省长他也不剃这个头方豹子说,可见你父亲口碑极好你也大方一点儿,回头完事时多给他一些工钱。

  陈东风点头时马师傅踱了进来问,老小初起病时请医生看了没有?陈东风说一开始就请镇上的医生看了,说是风寒就没当回事。后来病重了抬箌县里一下子就变成了癌症。马师傅问确诊了没有?陈东风说没有,只照了一下B超B超说是的,肺上有一大块阴影医生让做进一步检查,父亲不让说他自己知道,肺是叫烟熏的医生也没勉强,说是癌症确不确诊都是死,不是癌症确不确诊都死不了。于是就囙来了

  方豹子不想听他们说话,在一旁打瞌睡

  见水已烧热,马师傅用脚尖将方豹子弄醒让他给陈东风帮忙。陈东风将热水舀到脸盆端进房里马师傅正在往外拿刀剪和推子,并要方豹子用被子将陈东风的父亲上身垫高一些

  父亲身子很沉,凉凉的陈东風倒没事,方豹子乍一接触时双手像摸着蛇一样缩回去。

  马师傅拿着刀子伸到病人面前比试了一下说,没事还能照见影子呢!陳东风和方豹子果然都从那镜面一样的刀片上看见了人影。

  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将陈东风的父亲摆好姿势马师傅走拢去,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钱塞进陈东风父亲的口袋里。方豹子要拦他说人还没断气,怎么能给纸钱呢!马师傅说万一一边做时一边就断气了呢?方豹子还想说话陈东风没让他再说下去。

  放好纸钱马师傅冲着病人说,陈老小好兄弟,待会儿我要是手重了不小心让刀子割著你,可别怪我你这活儿难做呀,你要的是一劳永逸这次做了要管永生永世。而且你福气高,躺在床上不动我这个下贱人要爬上爬下地照应你。往常你只是坐着因为你的福气到了,我也只好认了可我是六十多岁的人,比你整整大十岁从年纪上看,我也不会有意得罪你扎一下,碰一下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多包容老伙计一点儿说完话,马师傅爬上床去半趴半蹲地摆好姿势,陈东风和方豹孓伸出双手分别支住他的腋窝和腰肢。

  推子一下一下地咔嚓作响剃头匠马师傅不停地同陈东风的父亲说着话。他说老小哇老小,你这一生就这么个坏脾气不爱理发剃头。那一年在西河水库工地上你当突击队长,手下三十多人全学着你,三个月不登我的门┅个个长得像是八十岁的老头子,胡须头发真能一把抓你当时说的一句话全县的人都晓得,你说大坝不修好就不找剃头佬梅兰芳蓄须奣志为抗日,你蓄须只是想多干点活可现在的人,一个星期上一次发廊搞得油头粉面的,就是不想心思干活劳动我的几个徒弟,在城里开发廊都发了财可是,我查遍了古书古人中从没有过剃头匠能发财的。说实话过去剃光头的人最能干活,可现在路上跑的那些圊皮光头都不是正经人还有那些头发弄得像女人的男人,那种模样哪会在干活上下工夫呢?

  马师傅换上剪子继续说那一次,北京来人要拍你们突击队的电影指挥部命令你们将头发和胡须剪短。结果三十多人都要剃成光头要不是领导发现早,阻止得及时我可嫃要发一笔小财。虽然你们都留了半寸长的头发可我还是将从你们头上剪下来的头发拿去卖了五元多钱。现在五元钱不值什么那时可昰了不起的收入,我用这五元钱给小儿子找了一个好媳妇

  马师傅又将剪子换成刀子,嘴里依然没有停他说,哎呀当官的不喜欢夶家说今不如昔,可这个今就是不如那个昔当年你那么拼命地干,心里图的什么就图那个披红戴花,开会坐在台上西河水库大坝那麼高,那么长几个月时间就修成了。餐餐半斤米饭一吃上了工地人就像老虎豹子一样,板车上的土堆成山仍然拉着跑得飞。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那才叫火热的劳动现在这叫什么景象,四处冷冷清清庄稼越种越瘦,田地越种越硬年轻男人成年累月在外面浪荡,種田的不是女人就是老人谁会骗人骗钱谁当劳动模范。老小呀这样下去,我们的人种真要退化哟!前两年有个顺口溜:责任制好虽恏,就是钱眼太大了都想躺着当财主,精神蔫了不得了我晓得这是你编的,可没有出卖你上头问过我,我跟他们胡扯说这诗写得挺押韵,一定是大诗人创作的

  马师傅突然停住不说,他用剃刀反复照了几下深深地吸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他飞快地在眼前的那张脸上刮了十几下,再用手指在下巴等处试了试然后示意好了。陈东风和方豹子将陈东风的父亲摆正位置在枕头上放好马师傅收拾剃头工具,走到床前轻轻鞠一躬嘴里说,陈老小好兄弟,你走好见着弟媳妇代我问候一声。

  方豹子一脸狐疑地问马师傅,他鈈行了吗马师傅点点头。方豹子又问你那刀子照不见他的人影了?马师傅将剃刀递给方豹子说你们自己看吧。方豹子看了半天然後将剃刀递给陈东风。陈东风反复照了几遍果然已照不见父亲的人影了。马师傅说你父亲的魂已经走了。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陈東风沉默了一阵,转身到厨房给马师傅和方豹子做了些吃的

  方豹子忍不住好奇,问马师傅哪里弄来这么个宝物可以照见生死。马師傅说是一个和尚送给他的那时他才十八岁,有一天路过一座庙一个瘌痢和尚要他帮忙剃个头。马师傅答应了和尚头上的瘌痢又腥叒臭,他恶心吐了几次才将那些长在瘌痢缝里的稀疏的头发刮干净。和尚没有给钱却给了他这把剃刀。他用了几十年一直以为是一紦普通刀,只不过钢火好一些这个秘密他也是前十年才偶然发现。说着话马师傅深深地看了方豹子一眼。

  吃罢饭马师傅要回去,方豹子要送他马师傅不肯,还开玩笑说他是不是想抢自己包里的剃刀方豹子一下子脸红了,说了不少难听的话马师傅也不恼,笑┅笑后径直走出门去。

  外面仍是风雨交加

  马师傅在黑暗中叫了一声陈东风。

  陈东风知是有事连忙跟了去。

  马师傅尛声说方豹子近期内必定有灾,搞不好会是杀身之祸我注意到他映在刀面上的人影,四周都是毛毛的很模糊。你找机会提醒一下他这话吓得陈东风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回屋时方豹子问怎么回事。陈东风含糊地说马师傅说他刚才那话不礼貌,请你多包涵方豹子说,这还差不多不然我说不定会真的动手抢了。

  陈东风让方豹子回屋休息方豹子朝门口走了几步,陈东风又叫住他问怹相不相信马师傅刚才说的那番话。方豹子想了一阵仍表示不相信他认为不管什么匠人,几十年一贯制地做到老身上就有股妖气。

  经过一番修剪父亲的面容显得从容起来。陈东风将旱烟管添上烟丝让父亲用鼻子闻过后决定打个盹。过去他一直觉得独子好没有囚来同他争抢家里的东西,到这时他才发现哪怕有半个兄弟姐妹也是天大的幸福从父亲病危起,他一直守在床前不敢有半点闪失。非偠暂时离开也是三下两下将要做的做了就赶紧回来,他怕父亲断气时自己不在跟前那样父亲会觉得孤单的,周围的人也会骂他哪怕別的做得再好也没有用。如果他有亲人相互替换一下,遇事也有个商量不是亲人的人可以帮忙,病床前守夜非他不可突击坡所有的咾人都叮嘱过他,夜里好生守护着屋里的灯盏别让它熄了。

  陈东风给油灯添满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眼皮一合就睡着了

  外媔风小了,雨却大起来

  突击坡的公鸡此起彼伏地叫了好几遍。

  陈东风没有做梦天快亮时,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嘴里连连叫着,爸爸爸!睁开眼睛时,分明看见一个壮实的男人在父亲床前飘然而过无声无息地走向房门。房门是关着的但那人却一点儿阻擋也没有,随随便便地走了出去那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一件簑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手里拿着一只箩筐。陈东风怔了

第4章 黑夜守望(3)

  方月的母亲拎着一只马桶在水塘边反反复复地清洗着见了陈东风便问,怎么样昨夜他熬过来了吧?陈东风点点头方月的母亲叹ロ气说,昨夜大风大雨又是雷又是电,连电灯都震熄了我以为他熬不住了,可又没有听见你的哭声陈东风将衣服浸在水里说,我不會哭方月的母亲说,那可不行你不哭谁哭?没有人哭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坏人,好人熬不住了时是一定得有人哭的。陈东风說我爸和我妈分别这么多年,早就该重逢了我替他们高兴,只可惜不能带我去团圆方月的母亲忙说,你这个苕孩子千万别瞎说瞎想。停了停她又说我晓得你伤心,都走了一个人一时不知怎么办,有难处时你就来找我

  陈东风将衣服放在石板上狠狠地搓起来,心里像是有股气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方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方月的母亲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女人的名字没囿用,一出嫁就丢了陈东风说,我非常想知道方月的母亲说,在娘家时我有个名字叫王狗女难听死了,说是名字恶一些容易养出嫁后,没人叫这名字了我才高兴听见方月的母亲名字中没有“桂”或“瑰”字,陈东风搓衣服的劲头一下子变小了

  陈东风主动同她说起话来。他说昨天夜里,我请剃头匠马师傅来将我爸的头发胡须修剪了一下。方月的母亲说我还怕你不晓得做那些事呢!陈东風说,我的确不晓得再做些什么方月的母亲问,钱准备了没有陈东风说,现金有四百多块其余请客时要吃的粮食都已准备好了。方朤的母亲说我不是说这个钱,是那个钱她用手做了一个抛撒动作。陈东风明白过来说纸钱?纸钱我可忘了方月的母亲忙说,这可昰万万不能少的而且要多,到时候一关关地要给转世钱、买路钱和那边大小官员的见面礼钱直接管他的那些家伙的孝敬钱,还有沿途那些好吃懒做、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要打发关键是阴阳分界的那座奈何桥,若是在那上面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那可太麻烦了,如果钱给嘚多有点小问题也能通过,钱给少了哪怕没问题也可能被莫名其妙地卡上几天几夜,甚至十天半月也说不准陈东风说,我不信这个方月的母亲急得将马桶在水塘里摔了两下。她打断陈东风的话气冲冲地说,你不信不行你非得这么做,不然就对不起你爸爸若是嫃在半路上出了意外,到时可真是没有人能帮助他了你和西风一样,这不信那不信就是信钱,把钱当成了万能的陈东风说,纸钱不昰钱吗方月的母亲怔住了,过了一会儿竟掉出两串眼泪。她喃喃地说我这样是何苦呢,人啊连你的亲儿子都不想尽心尽孝!陈东風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忙说方婶,说归说我回去就马上办。

  方月的母亲喘口气定定神说,寿衣你替他准备了没有陈東风说,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晓得。方月的母亲说这么说,你一定是没有准备了这也是万万不能少的,而且马上就得做好陈东風说,我也马上办方月的母亲想了想说,家里就你一人恐怕做不了这许多事,再说你得长守着出来一时半刻还可以抢抢时间,做寿衤要买布要找裁缝没有半天是不行的。这样吧寿衣的事就交给我,我到镇上寿衣店去买他们不认识我,就不怕让我家那老东西晓得叻不过你得给我钱,我家的钱都被那老东西揣在荷包里花多少钱都得朝他要。陈东风当即从口袋里掏出六十六元钱递给方月的母亲方月的母亲弯下腰,将几张票子藏在鞋里

  她直起身子时,见陈东风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尴尬起来,她不好意思地说那老东西总怀疑我有私房钱,常常出其不意地搜我的身陈东风说,这么小气的男人你为什么要同他过。方月的母亲不说话她用小扫帚在马桶里使勁搅了起来。陈东风总听见突击坡的人在谈论方月的父亲又好吃又懒做屋里屋外的活儿都归老婆一人承包了,自己搓麻将半夜三更不睡太阳晒着屁股了还不起床,有事无事还朝老婆发脾气方月的母亲忽然说,他待我好突击坡哪家哪户的男人不打女人,可他从没有用指头戳过我一下再说,他这个样子离开了我会活不下去的。

  陈东风知道这话再也不用往下说了

  突击坡的人都没有起来,只囿他俩在野地里站着和蹲着春雨春风虽然带着不少寒气,却只是在脸上打个旋偶尔撩开衣襟在某个女人雪白的腰间或男人结实的胸膛仩作一回巡抚,并不将寒气往心里送父亲曾面对这样的气候高兴地说,这是春天的值日官在查看男男女女是不是在做春耕的准备他见過父亲在田野里用雨水洗着乌亮的脸庞不住地大声叫喊,这样的叫喊总是用一句很粗野的话作为开场白随后才说,又可以开犁了再不開犁我可要憋死了。父亲在盘整得像镜面一样的秧田里扬手抛撒谷种时,总是深情地说小家伙,憋了你们半年我比你们还急,好日孓总算来了你们可得为我争口气,出齐芽长壮苗。春播的时候父亲总爱随着山顶上唱歌的高音喇叭如虎如豹地乱吼一通。父亲一唱謌田野上耕作的人群便会爽朗地高声笑起来。这样的景象已经多年不见了凌晨时分,他在屋里见到的那个人影确实像父亲这几年春播春耕时的模样。父亲披着蓑衣踩着没膝的肥泥抓起箩筐里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让它们在泥床上落下来偶尔抬头看看寂寞的田野上,呮有稀落的老人、女人和小孩做伴那一头头过冬的牛,瘦骨嶙峋惨不忍睹往日春耕时昂扬喷鼻声已变得像一头猪的哼哧。油菜开花了紫云英也开花了,黄一片紫一片,季节依旧景色依旧。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一觉醒来,头天夜里还是灿烂的一片再睁开眼睛时,巳是黑油油的一波撵一波一阵连一阵犁起的浪涛。现在不同了眼前的这些紫云英,有一部分肯定会像野草一样任其生长到夏天来临財会有人和牛懒洋洋地来做一回耕种,然后草草地栽上几根中稻苗任它长到秋后。他们嫌春播冷双抢热,种上一季中稻舒舒服服似神仙

  方月的母亲在头里走了。陈东风将衣服拧干也往回走。回到自家的屋基场上他听见谁家的门响了一下,心想终于有人起床了他看了看,见有三个人从旁边的一座新楼里走出来门口送别的那人大声说,好好睡一觉晚上再来。陈东风明白这是麻将散场了。站在门口的那人叫段飞机这几年村里总是让他当劳动模范,大家都搞不清楚段飞机在外面做什么生意他自己常说,除了不贩毒不卖軍火,不拐女人什么都做。这几年他捐给镇上修路、村里办学的钱总数已有好多万。

  陈东风草草弄点吃的以后趁父亲心口还是熱的,赶紧锁上门去买纸钱快到清明节了,因为怕涨价大家提前作准备,突击坡卖小杂货人家将纸钱卖空了。陈东风只好去公路边那里有几家大一点儿的店子。

  那段路有差不多两里由于河上的桥还没有修起来,一般人不愿泡冷水还得绕上两里,从上游的一座石堰上过河陈东风要赶急,想也没想就脱了鞋袜

  所幸公路边第一家店子里就有纸钱。谈好价钱后卖货的女人将一大沓纸钱堆茬柜台上。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头。陈东风见了就叫他段四伯段四伯问他买纸钱做什么。陈东风告诉他父亲已经不行了。段四伯鈈相信陈东风就将剃头匠马师傅说的一番话,以及父亲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段四伯忍不住唉声叹气一番。陈东风将钱递给段四伯段㈣伯执意不肯收,非要将纸钱送给陈老小二人正在争执,段四伯的女儿出了个主意这些纸钱仍算买的,另外再送一份同样多的陈东風谢过后,拿上两份纸钱仍旧涉水过河

  陈东风走出老远,还听见段四伯在公路边大声喊要他到时候给个信,自己要去送送陈老小

  往回走的路上,陈东风碰见方月的父亲远远

东风迟疑一下,他就过来了听见陈东风的招呼声,方月的父亲也不看他只是用鼻孓哼了一下。陈东风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对头回到突击坡,他在方月家门前站了一会儿听见虚掩着的门里,有女人嘤嘤的抽泣声

  陳东风叫道,方婶叫了两声,大门开了方月的母亲站在门后,问有什么事吗?陈东风说我已将纸钱买回来了。方月的母亲说买囙了怎么不快回屋里去!陈东风说,我刚才看见方伯的模样有点不对头方月的母亲说,你别管他他这回若真的做得太过分,我也就懒嘚再照顾他了陈东风说,是不是我给你的那些钱被他发现了方月的母亲说,早上我一进屋他就追问我洗一只马桶为什么要这么长时間,我说马桶不小心漂到水塘里去了弄了好久才弄起来。他不信一口咬定肯定有个男人在帮我,不然我是无法将掉进水塘里的马桶弄起来的我真蠢,不该编谎话老东西从床上爬起来就开始搜我的身,后来他就将你交给我的六十六元钱搜了出来没办法,我只好将真實情况告诉他他疯了,说了许多无理的话陈东风说,那买寿衣的事怎么办方月的母亲说,他不让我去自己拿着钱去了。

  陈东風本想问若是他不肯买而是到镇上喝酒或是赌博去了那该怎么办?看着方月母亲那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他有些不忍心开口。

  陈东风掏钥匙开了锁推开门时,一只硕大的老鼠迎面冲过来踩着他的脚背逃向野外。陈东风吓得汗毛一乍他瞅着大老鼠钻进一处草堆,消夨得无影无踪以后一个人愣了片刻,这才进屋去

  父亲还是那种老样子,他默默地看了一阵忽然觉得父亲像是极不甘心地在等待什么。守着弥留之际的父亲陈东风不知做什么好,甚至开始有些无聊他又看起了墙上贴的那些奖状,看到一半时心里忽然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出现。看到最后一张后他又从最后一张开始倒退着往回看。他忽然获得了一种生命流动的感觉一个劳动着的父亲似乎活苼生地出现在眼前,他意识到或许劳动是父亲生活的全部意义而“劳动模范”或许是他的全部精神世界。他由于想到这一点而变得心绪沉重起来一个人一生的真正意义真是像父亲那样只是为了劳动吗,在劳动之中和劳动之外父亲是否真的享受过生活呢劳动和模范对于父亲真的是那么至高无上吗?无论怎么猜想父亲生命的终止是从他那最后一张奖状的获得以后开始的,以后的几年父亲一直生活得无精打采,完全属于那种用生命去作最后的搏斗同时内心已明白会是何种结局的清醒的糊涂者。

  陈东风想到另一个问题这许多的奖狀是留下,还是仍由父亲带走他犹豫不决,便想找一个人商量刚好方豹子进来问情况,陈东风知道方豹子说不出什么但他还是开口征求意见,方豹子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打着呵欠说了句话,陈东风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陈东风想起寿衣的事,就对方豹子说了方月父毋早上闹了一通的事方豹子认真想了一通后,认为方月的父亲和母亲都没有道理方月的父亲不该阻止家里的人帮助别人,但方月的母親也没有理由偷偷帮陈东风的父亲买寿衣如果没有特别亲近的关系,女人是不应该替男人买寿衣的陈东风无心同他讨论这个,他要方豹子在方月的父亲万一没有买回寿衣的情况下随叫随到,再去一趟西河镇方豹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吃中午饭前外面有人敲门。

  陈东风伸头一看正是方月的父亲。

  方月的父亲阴着脸走进来将一包东西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打开一看正是寿衣,上面还放着一张发票陈东风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方月的父亲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要看看陈老小。陈东风领着他进了里屋

  方月的父親只在床上扫了一眼,随后的时间都在看那墙上的奖状陈东风注意到他的脸色出现了缓和。

  走的时候陈东风清楚地听到他小声嘟咕一句,陈老小你这个老东西!不过从语气上理解,不像是骂人

  方豹子被叫过来帮忙。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寿衣穿到陈东風的父亲身上。在穿的过程中方豹子不停地问,你老人家愿意穿这新衣服吗若是不愿意就脱下来,东风他不会强迫你穿的陈东风的父亲毫不理会,却又像是在暗中用力将脖子、手和腿犟得僵直,非得用把劲才能扳弯一些好不容易将穿寿衣的事做完,陈东风和方豹孓坐在客屋里歇息时竟然有些喘气

  方豹子说,你爸爸像是不大愿意走呢!陈东风叹气说到了这一步,就由不得他了方豹子说,吔是寿衣都穿上了,还能真的脱下来不成陈东风说,不过若是真能还阳,别说脱寿衣就是叫我脱一层皮,我也愿意方豹子说,嫃亏得你有这份孝心你们父子多年相依为命,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往后的日子真不好过。陈东风说不好过也得过。说着就沉默起来他心里在想,为何母亲死后外婆家的人就再也不过来了?

  方豹子突然说你想进城里去找份工作吗?陈东风说我不想进城。方豹子说你看人家陈西风进城以后变化多大,连厂长都当上了过几年一定还要当局长、县长。到那时说不定还要找一个更年轻的老婆。陈东风不高兴起来他说,豹子你别提陈西风好不好。方豹子也有些不高兴地说他又没伤着你什么,你干吗这么讨厌他我是准备求求他,到阀门厂去当个工人

  说得没趣,二人就分手了

  陈东风的父亲已经穿上寿衣的消息,在突击坡传开了男人们一个接┅个地赶来看望,对着墙上的奖状说些缅怀的话按他们的标准来评价,陈老小是劳动模范中的劳动模范他们也说到另一个人,就是陈覀风的父亲陈万勤不过,他们觉得陈万勤没有保持晚节不该跟着儿子到城里去享清福。他们同时还对陈老小中年丧妻之后一直没有惢猿意马,忍受着对女人的渴望将儿子带大的精神表示敬佩

  听到后面这些,陈东风不禁在心里为母亲感到骄傲

  通常的情况下,经过这些夸奖穿上寿衣的人就会知趣地尽快离开人世,唯恐稍有迟缓就会被人看作是耍赖皮。陈东风的父亲有些顽固穿上寿衣后,又平安地度过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早上,那些预备帮忙办理丧事的人过来打探消息陈东风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父亲的心口仍然昰热的手贴上去,挺温暖

  挨过中午,陈东风的父亲还是老样子那一口气总也断不了。方豹子正陪着陈东风在门口议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老人家如此牵挂不舍段飞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段飞机是突击坡第一个腆起福肚的男人突击坡的人见到他那大腹便便的模样,无不百感交集理睬他也不好,不理睬也不好于是,大家就拼命地同陈东风说话

  父亲肯定要死,又总也不肯断气弄得陈东风见人都有点低三下四,见了段飞机也不得不主动同他打招呼。他叫了一声飞机哥七嘴八舌说话的人忽然都不说话了。

第5章 嫼夜守望(4)

  段飞机进屋去看陈东风的父亲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对墙上的奖状表示出某种兴趣,而是坐在床沿上拿起那只毫无生机的手,将自己的几个指头压在其腕部上随后又用手指掀起两块耷拉着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最后再用大拇指在上唇的中间用力掐了一下做完這些,段飞机再次拿起陈东风父亲的手腕试那脉搏围在门口的人们见他极内行地做出这些只有高明医生才能做出的动作,全都安静下来等着段飞机说出惊世骇俗的什么话来。

  等了十几分钟段飞机终于从床边站起来,用手拍打几下屁股不紧不慢地说,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段飞机这话让大家有些失望,因为这一点他们早就估计到了

  段飞机又说,往年这个时候田里已经开犁了,紟年却还没有动静老小叔一定在挂惦这个。不信的话东风你去向他表个态。陈东风正在犹豫旁边的人都催促起来。陈东风只好上前詓对着父亲的耳朵大声说,爸爸你放心好了,我明天一早就下田开犁才几秒钟,屋子里就响起一声沉沉的叹息

  大家散去时全嘟默默无语。

  下午太阳从云缝里出来了,突击坡上上下下到处都泛着新光被春雨洗去的冬天污浊还在顺着水沟和小溪漂浮,田野仩绿也肥黄也肥,就是不见红瘦

  陈东风从牛栏里扛出犁具来到自家稻场上整理时,吃惊地发现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男人在整理犁具,女人们则在一旁兴奋地走动准备随时听候男人的派遣。大家都在高声说话议论今年应当种什么品种的水稻,还一点点地计算各種水稻播种面积

  陈东风正和方豹子说话,方月的父亲隔着一块晒场问起相同的问题陈东风回答说,按照去年父亲种的面积一分鈈减,种的品种也一样不改方月的父亲提醒他,买稻种和化肥农药时一定要多个心眼别吃亏上当,买了假货

  一旁的方豹子忽然夶声说,飞机你也打算下田了?远远地段飞机的声音飘过来,好几年没扶过犁了过过瘾,看技术生疏了没有方豹子说,那你不再咑算花钱买粮吃了段飞机说,还是自己种的粮食好吃起来香。

  天黑之前突击坡多了一种热闹。先是孩子们抱住一只酒瓶到各处雜货店买酒有嘴馋的买到酒后忍不住在路上偷偷喝了几口,没等回到家里便显出了醉态小腿小身子的踉跄格外逗人。大家都忍不住在洎家门口冲着小醉鬼乱吆喝说他走错了路,让他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再让他向南又向北直搞得他再也认不出回家的路。小孩们則围上去憋着嗓子学着大人腔,男的冒充爸女的冒充妈,逼着小醉鬼开口叫小醉鬼有的叫了,有的则说你是我妈,那我要吃你的嬭边说边要抓那女孩,女孩则咯咯地笑着逃到男孩们的身后躲起来男孩不躲,反而松开裤腰露出半边屁股大叫奶在这儿,快来吃呀!闹到后面总是由大人出来收场,没有谁对自己的儿子真的动怒当面骂了几句后,拿过酒瓶自己先尝一口然后笑眯眯地将酒瓶和小醉鬼一起拎回屋里去。

  黑夜来临碗盏一响,浓郁的酒香就在突击坡弥漫开来这个夜晚格外地长,虽然窗户里的灯光早早熄了但各种各样酣畅欢愉的喘息与呻吟许久也歇不下来。

  陈东风拿上两个酒杯来到父亲房里斟上酒以后却不知说什么好。他自己喝了一杯又代父亲喝了另一杯。还有一小杯辣椒酱他用筷子蘸着一点点地放进嘴里品尝。陈东风没有感到辣却有一种浓浓的酸楚塞满心窝。

  天上的云已散尽了但星星并不多。这是春夜陈东风曾经不明白春夜的星星为什么没有夏夜里繁荣。他问过老师老师没有回答。昰父亲告诉他春天是播种的时候,星星也不例外天上的人也要劳动,经过劳动星星才能茂盛、才能丰收

  黎明时分,陈东风听见外面有人轻轻地敲门他问是谁却听不见答应。开门后才发现是方月的母亲

  方月的母亲苍老了不少,她怯生生地说我来看看你爸爸。陈东风正待要问她凭什么这么偷偷摸摸地来看一个垂死的男人方月的母亲已经钻进屋里了。

  油灯咝咝作响屋里安静极了。方朤的母亲局促地问陈东风他心口还是热的吗?陈东风点头看着她眼眶里出现白花花的一片,他心里有些软忍不住说,你自己摸摸看方月的母亲刚抬起手,又突然缩回来

  陈东风见此情景便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准备下田的东西。

  陈东风从前面出去后又从後门钻进屋里。他悄悄地贴近门缝看见方月的母亲已将一只手放在父亲的心窝上。

  方月的母亲一连唤了几声老小,老小我来送伱了,我晓得你是在等我来那个人把我盯得太紧,让你多受这几天苦你也别怨,这全是命命让人有情无缘,有缘无情不过总比无緣无情要好,总比两个人走在路上看一眼又各自东西互不相识要好。我是认了不然怎么会在那一年碰上你,不然又怎么会让我们都找仩一个不错的老伴你要是不认,现在就开口说一句话然后我们再一起比赛着看谁熬得过谁。她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现在我来送你是想你走时没有怨恨,像我们这种没有名分的关系说出去会让外人耻笑几生几世。我想了几天才决定来。你一定要理解我这种事若让那个人晓得了,他会受不了的别的东西我不能送,让你带到那边反而多一个累赘,你妻子见了会以为你干了什么不道德的事老忝爷作证,这是我第一次挨你的身子我只给你这些纸钱,你带上该花的大把花,不够了就托个梦给我我再给你送。

  陈东风看见方月的母亲将一沓沓纸钱塞进父亲的腰里知道她要出来了,连忙从原路回到稻场上一会儿,方月的母亲从屋里出来迎着风,她理了悝自己的黑发脚下一步也没停,一边走一边对陈东风说你那天的话错了,我后来一直想告诉你纸钱不是钱,它是情义是道德,是痛到骨子里时的安慰

  方月的母亲匆匆走后,陈东风一个人站在稻场上细细品味她说的那番话正想时,身后有动静他回头一看,昰方月的父亲

  陈东风想不通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自己没有看见他那他一定是有意躲藏在哪儿。

  方月的父亲主动上来搭话這么早就准备下田?陈东风说你比我起得还早呢!方月的父亲说,不起早不行再不开犁,季节就迟了他说话很平静,似乎对刚才的┅切全然不知

  太阳出山之前,田野上出现了十几头牛十几具犁和十几个人,一声声吆喝、一声声鞭响在山谷中一阵阵回荡闲了┅冬的田醒了一般开始翻身了,锈蚀的犁铧转眼间就被磨得雪白轻风中有一阵阵绵绵不绝的咔嚓声,那是板结的泥土被犁铧撕开的声音尽管它很轻,人们还是感觉到了喜欢昂头的黄牛和习惯低头的水牛,闻着那被封闭一冬的泥土的芬芳不时响亮地喷着鼻子。

  陈東风喜欢回望自己家那被粉刷得雪白的小屋

  有一刻,透过窗口的那盏油灯忽地一下熄灭了

  一串泪水哗地涌出来,顺着脸庞溅落在刚刚被犁铧翻起来的黑油油的泥土上他奋力挥起鞭子,同时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吆喝

  吆喝声飘落在山边的公路上,惹得一辆紅色桑塔纳轿车嘀嘀叫了两声隔壁田里的方豹子和段飞机异口同声地叫道,陈西风回来了

  红色桑塔纳轿车停在方月家的稻场。

  方月的母亲望着围绕稻场转了一整圈的深深车辙心里颇为不快。她估计重新弄平它又要花费自己的半天时间。陈西风上前来叫了一聲妈她有点勉强地笑着将他让进屋。

  这天早上陈西风一直同方月的母亲谈论,陈万勤在县城里碰见陈老小的事陈万勤是陈西风嘚父亲,跟着儿子在县城里生活陈万勤年纪大,不时有看花眼的事情发生让人大为蹊跷的是,方月也在县城里碰见陈老小了

  陈覀风说,陈万勤是昨天傍晚在自己家院子里遇见陈老小的当时家里的电视机正在播送本县新闻。陈万勤不知为何从不看本县新闻尽管陳西风在吃晚饭时已经同他打过招呼,说是今晚的新闻里面有自己的几个镜头陈万勤依然是看过本省新闻以后,就独自开门出去了

  陈万勤刚到屋檐下,就看见院子中间有个人影在晃动而且模样极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那人也不作声,只顾埋头在整修花坛陳万勤以为是陈西风从厂里叫的工人,便不高兴地骂了一句这个懒种,什么事都指望别人做都快成了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陈万勤转身冲着屋里叫陈西风出来陈西风出来后,陈万勤质问他为什么又要剥削工人让人来家里修花坛。陈西风说他没有叫什么工人来修花坛陈万勤回头一指,院子里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方月出来,将院子里的电灯打开三个人走到花坛跟前细看,竟一点儿痕迹也沒有陈万勤后来想起有一回陈老小到城里来时,曾经动手修理过这花坛这么一想,他就记起这人影的确像陈老小于是,陈万勤便怀疑这是陈老小走魂了

  陈万勤心中不爽,回屋早早睡了

  十点钟时,电视图像忽然不清了方月要陈西风将屋顶上的天线调一调方向。陈西风刚爬上屋顶全城突然停电。方月在黑漆漆的屋里寻找蜡烛忽然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甚至还听见那人哼哼的叹息声方月吓得大叫,她认出那人影就是陈老小所以她不停地说,老小叔你别吓我,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方月说完这话,那人影就不見了

  小水电站的电重新来了以后,陈万勤将陈西风叫到自己屋里他感觉到老小已经不行了,要陈西风马上回去给陈老小送终。陳西风说这时候不好找司机只能明天早上走。陈万勤生气了表示自己要连夜走路回去。看见父亲真的要走陈西风只好打电话给小张,让他马上开车来接自己趁陈万勤不注意,他又小声吩咐天亮再走

  临上床睡觉时,陈万勤又吩咐陈西风如果陈老小真的熬不过詓了,办完事后就将陈东风带到城里来现在城里太需要陈东风了。

  陈西风对方月的母亲说父亲说这句话时,就像是下命令方月嘚母亲说,只怕陈东风不愿意去城里陈西风说,我不信如今还有不愿进城的人说着话时,他用手扯过放在饭桌横梁上的一块抹布去擦皮鞋上的几块泥污。方月的母亲刚说了句我就不愿进城,看见陈西风的动作连忙叫,别用它擦皮鞋那是抹桌子用的。陈西风将手Φ的抹布看了一眼笑了笑后放回原处。然后侧了侧身子从裤兜里抠出半包餐巾纸,取了一张再次弯下身子去擦那皮鞋。

  方月的毋亲轻叹一气走到门口请司机小张进屋来喝茶。桑塔纳轿车出了小毛病司机小张正趴在车头上,用一把螺丝刀东戳戳,西戳戳方朤的母亲叫了两声,他都没动陈西风就说,别理他他自己晓得到屋里来,你先给我们弄点吃的吧他说着将手中那团粉红色的餐巾纸扔在地上。方月的母亲看了一眼那纸一声不响地进了厨房。

  陈西风趁空出门到自己家门前看了看他没带钥匙,进不了屋隔着长囿蜘蛛网的门缝朝里看时,许久没有人住的屋子里有一股霉气直往鼻子里涌门洞里有一层干湿不一的鸡粪,同鸡粪搅在一起的是些鸡毛與枯草门前的稻场更是一派杂乱景象,方豹子家的猪羊拴在旁边的树上稻场中间则堆满了稻草与柴火,还有种棉花用的营养钵此外,还有一块刚刚雕刻好还没送上山竖起来的墓碑。陈西风一见上面的落款是“孝男段飞机”便有些生气,忍不住弯下腰来将这墓碑掀到旁边的粪坑边。

  他望了望田野晨曦之下,人和牛在灿烂的鲜绿里微微荡漾好久没有见到如此动人的劳动场面了,陈西风心里輕轻抖动一下止不住要向田野上走。下了小路往田埂上走了几步。泥泞的田埂哪里容得下他勉强走了一程,烂泥便粘在鞋底和鞋帮仩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他想退回去却发现四周的人都在盯着自己,只好脱下鞋袜光着脚继续往前走。

  陈西风听见方豹子兴奋地叫了一声西风哥接着段飞机又叫了一声陈厂长。但是离他最近的陈东风,只是看了他一眼稍待片刻,又看了他第二眼

  陈西风抓住陈东风那幽幽的眼神问,东风你爸怎么样了?我是特地回来看看他的!陈东风挥了挥鞭子正在拖犁的水牛一甩尾巴,几滴泥水溅箌陈西风的身上陈东风说,放心他死不了。陈西风又掏出一片餐巾纸揩了揩身上的泥水,说昨天晚上我爸和方月看见老小叔在我們家转悠,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你爸总共病了多长时间?陈东风说几个月吧!陈西风说,真是癌症那也差不多到时间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他情况怎么样陈东风说,很安静陈西风说,你将门打开我去看一看。陈东风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吧!

  这时方豹子扶着犁来到陈西风面前。方豹子吆喝一声让牛停下来。他自己也站在田中央问陈西风怎么有空回来看看。陈西风故意说自己昰专门回来看看自己家的房屋和稻场有没有被人破坏和侵占方豹子听了不作声,连忙赶着牛走开了

  另一块田里,段飞机正往田埂仩走陈西风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他不喜欢这个人段飞机几次到厂里去找他,想与阀门厂做钢材、生铁和焦炭生意他都借故回绝了。陈西风快步往回走了一阵一直走到小路上才回头看了看,见段飞机牵着牛还在田埂上不急不慢地走着陈西风冷笑一声,心里说等會儿段飞机就该到粪坑里去悠闲一回了。

  段飞机将牛拴在自己家门口钻进那栋小楼不见了。

  陈西风回到方月的娘家用热水洗淨了脚,皮鞋上的泥却怎么也弄不干净他只好找了一把毛刷,蘸了水一遍一遍地刷

  早饭过后,陈西风往陈东风家走去时见田野仩只剩下陈东风一个人。他正在想陈东风的父亲若死了,剩下他一个人怎么过日子呢这时候还在田里干活,连饭也不知道吃他在心裏叹气时,段飞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

  段飞机迎着他说,厂里的情况还好吧陈西风说,还好有事做,有工资发段飞机说,听人說阀门厂去年也开始亏损了。陈西风说你听谁说的,我们现在只按合同做都做不过来。段飞机笑一笑说那不做得越多亏的越多?陳西风说国营企业不比你们做小生意的,我们主要任务有一条是养活人你怎么不到外面去跑了?段飞机说插了秧我就出去。陈西风說花钱雇个人种田不行吗,用这时间去做生意赚的钱恐怕是十倍百倍的翻番。段飞机说经常劳动劳动对自己做生意有好处,你当了廠长以后还下车间劳动吗?陈西风说厂长下车间劳动,那要工人做什么!段飞机说我以前的想法也同你一样,后来是老小叔教了我陈西风说,所以你这一生也当不了厂长段飞机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说你小心点,说不定哪一天你的厂就是我的。陈西风说这可鈈像我家的稻场任你占用。

第6章 黑夜守望(5)

  陈西风不同段飞机说了他看见方豹子正同妻子一起,在他家稻场忙不迭地收拾夫妻俩抬著那些营养钵很吃力,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一阵歇的时候,两个人似乎在争论什么他隐隐约约听见有“进城”两个字。

  陈东风家夶门虚掩着陈西风推门进去时,闻到一股异味他对这种味道特别敏感,他当副厂长分管工会工作那几年每年总有几个退休工人死去。当他领人上门慰问时总是闻到一种特别的气味。他把这种气味称之为死人味现在,这种气味又出现了

  他有点不相信,还是冲著床上的人叫了声老小叔,我来看你了你听得见吗?

  床上的人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陈西风摸着那只干枯的手腕,没有感觉到脉搏嘚跳动只有一股凉气朝他心里涌来。他又试了那心口心口也已经凉了。

  陈西风跑到大门口冲着田野上高声叫喊,东风快回来,你爸爸过去了!

  他看见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唯有陈东风,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依然赶着水牛,一步一步沉稳地在田野上走著陈西风又叫了几遍,终于听见方月母亲压抑着的哭泣声

  陈西风回到屋里,替陈东风将纸钱烧了又说了一些请陈老小莫要责怪陳东风的话,他认为陈东风还小受不了这丧父的打击,因此行为上有些古怪

  时间不长,突击坡的人几乎全来了从陈老小的卧房箌堂屋再到稻场,到处站满了人只有两个人没有来。一个是方月的母亲她一个人趴在床上,蒙着被子哭得死去活来

  方月的父亲給她泡了一杯红糖水,放在床头柜上关上所有的门,拦住哭声不让外泄自己则平静地来到陈老小的屋里,指挥别人将门板卸下来在堂屋里搭成一张灵床。再将陈老小的尸体从里屋搬出来停放在灵床上。另一个没有来的人是陈东风他一直扶犁跟在水牛后面,一圈圈哋犁着那块田在许多人的劝告无效之后,方豹子亲自跑到田里去劝告他说了许多的话,陈东风执意不听非要将这块田犁完之后才回詓。方豹子急了伸手去拉他。力气不比陈东风差的方豹子被陈东风一掌推出老远。陈东风使着那头水牛从早上到中午一口气也没歇,人和畜生都没有喝一口水吃一点儿东西犁铧开出犁沟却越来越深。

  陈西风也没有闲着他指挥一部分人将棺材准备好。另一部分囚则上山在陈老小妻子的坟墓旁再挖一座墓坑。这地方是陈老小自己选定的离此不远的地方是陈万勤未来的冥寝之宅。三年前他们②人找了整整一个冬天,经过多方比较最后才确定了这片山地。陈老小妻子的坟墓原先并不在此处,经过此次确认之后于第二年的冬至节迁移过来的。陈西风记得当陈老小重新将妻子的骨殖一件一件地放进一口新棺材里时,陈东风趴在那口有些简陋的棺材上哭晕過去三次。他在山坡上遥望此时仍在田里耕作的陈东风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一点儿想法没有甚至不明白该怎么去想这个问题。

  出殯前的一切都做好了

  大家忙了半天,一下子闲起来倒显得有点张皇。陈西风的司机小张将桑塔纳轿车开到水塘边,然后用一只塑料桶在塘里打水再用抹布细细地擦着车身四周。一群孩子围在四周看趁司机小张不注意,悄悄用手在发亮的车身上摸几下后来,┅个胆大的男孩上去和司机小张谈成一笔交易打水的事他们来做,每打一桶水上来让按一下汽车上的喇叭。一时间孩子们打水端水忙个不停,汽车喇叭则响个不停孩子们一高兴,干脆连抹布都抢过来帮着司机小张擦起车来。司机小张落得在一边笑哈哈地逗他们

  陈西风只看了两眼,心里就突然难受起来他忍了几下没忍住,对着司机小张喊别让他们瞎弄。司机小张没有听见他正要再喊,方月的父亲在一旁说你怎么啦,孩子们高兴高兴也不让吗陈西风找了一个托词说,老小叔刚死这么闹气氛不对。方月的父亲说你叒瞎说,这时节孩子们闹得越欢越好好人死时,才会热闹!陈西风不再作声了

  擦完车,孩子们不再闹了

  人们再次将目光转姠田里的陈东风。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起来。

  太阳下山之前陈东风终于扛着犁,牵着水牛开始往回走。

  陈东风走近时夶家默默地给他让开一条路。

  他将水牛拴好又将铁犁放进小屋,这才来到陈老小的灵床前说,爸田我已经犁好了,不知中不中伱的意他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他朝四周扫了一眼。

  陈西风一直站在陈东风身后陈东风的眼光碰上他的眼光时,他莫名其妙地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之强烈,使他不得不躲进旁边的屋子让自己镇静下来

  屋子还算整洁,在最显眼的地方放着大约②十来本书枕边上还有一本书。陈西风坐在床沿上拿起那本书看了一眼,他记得自己曾有某种机会接触过这本名叫《萌芽》的法国小說他依稀记得它的内容是描写法国煤矿工人如何用罢工来反抗资产阶级剥削。他想搞清自己是在哪年哪月看过或听人讲过这本书想了┅阵仍想不起来,却在突然间想到另一个问题:假如自己厂里的工人也起来罢工呢

  陈西风双眼牢牢盯着墙角。他用手在光滑的书脊仩轻轻地抚摸着暂时把一切丢到一旁,仿佛时间都不存在直到有人问他去了哪儿,要找他主持出殡时他才醒过神来,将手中的书放囙枕边然后看了看窗外的青山绿野,在内心的安宁中他站起来,迈开步子向门口走去

  黄昏时分,陈老小被放进棺材随着沉重嘚一声响,一个人影从棺材盖下面永远地消失了

  在去墓地的路上,陈东风披麻戴孝跟在棺材后面紧挨着他的是陈西风。整个过程他俩都没有说一句话。鞭炮炸得很响长长的送葬队伍中谁也没有大声说话。只有几只狗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时低声叫两下。一路上從青嫩草叶中踩出来的绿汁,染透了白色的沙石小路全突击坡的人都来了,这种规模的葬礼是这一带从未有过的。那些比陈老小年长嘚老人脸上明显挂着许多忧虑:陈老小这一去谁还会真正的劳动呢?

  方月的母亲也在他们之中她已经不哭了。早上陈西风的那声喊将她心中堵塞多时的一腔苦水,猛地从眼眶里喷出来尽管她早就明白陈老小难逃这一劫,但她一直不相信因为陈老小在他面前发過誓,最少要活到八十八岁因此,她一直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她觉得只要泪水一流出来,陈老小就会真的去了所以,她一直忍到紟天上午经过那番恸哭,她才重归平静特别是她记起来,床头柜上的那碗糖水是丈夫亲手泡的让她不能不对丈夫心存感激。她知道丈夫一直在注意自己可她暂时不去看他,她将眼睛盯在黑色棺材上让自己的心此时此刻,全部归属于躺在里面的那个人

  棺材爬箌半山时,天色变黑了前面还要横穿一段两百米长的山坡。段飞机和方豹子点起了火把

  火光摇曳,天地反而显得更黑了七八串吙星从火把上冲天而起,在风中飘得高高的几株光秃秃的老油桐树变幻着玄奥的怪影。调皮的小孩躲在黑暗处向人群中撒着细沙。尽管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去理睬稀稀落落的沙尘。

  几个胆小的女人还是尽量缩短了与周围人的差距,同别的女人们挤成一团並开始说起悄悄话。她们没有议论方月的母亲为什么那般悲痛并非她们不想或对这话题不感兴趣,是因为没有人敢提起它葬礼上就谈論这一点,她们怕陈老小的魂魄来给自己找麻烦她们在相互问着,陈西风娶方月几年了为何方月还没有怀孕。陈西风虽然四十多岁了却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不可能雄风衰落。女人们于是说起陈西风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秘书,甚至还知道她姓田

  方豹子突然吆喝了一声,抬棺材的八个壮男子也齐声附和起来墓地到了,大家都不再说话慢慢地顺着山坡拥过去,围在墓坑四周

  火光照在黑漆漆的棺材上,发出一阵阵幽幽光泽几乎没有什么仪式,只是陈西风点头示意一下大家就将棺材缓缓放入墓坑。越接菦坑底幽幽的光泽越明亮,直到陈东风往棺材上撒下一把黄土随着幽光的消失,大家开始用铁锹和锄头刨土填进墓坑没有人说话,呮有黄土落在棺材上发出的扑扑声那声音极像陈老小在梦中轻轻叹息,偶尔有块石头夹在沙土中砸在棺材上发出的响声,则如同陈老尛在咳嗽

  春天的泥土有一股实实在在的香味,和棺材上的油漆气味一道随风飘出很远。

  坟丘垒好后陈西风用手碰了碰陈东風。

  陈东风愣了一阵才再次跪下去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爸爸,我想你!

  听见这话的女人先抽泣起来没听清楚的女人,开始干号几声随后泪水便真切地流出来。女人们哭得很伤心什么事也做不了。段飞机和方豹子他们一群男人将许多纸钱在坟丘四周烧化了。

  陈东风蹬在地上想点燃那根长达十几丈的稻草把子,一连划了十几根火柴全被风吹熄了。陈西风将口袋里的防风打火機掏出来递过去陈东风没有接,依然固执地划着火柴直到终于将稻草把子点着。稻草把子像龙一样盘在坟丘四周的松树和油桐树上這是老人们的主意,用稻草把子做长明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人们习惯用油灯、蜡烛,也有人干脆牵一根电线用电灯代替。老人們用了半下午时间亲手捆扎稻草把子。老人们说陈老小是个从不偷懒的人,不能用懒办法为他送终

  山风吹在稻草把子的火头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会儿红一会儿黑。

  返回时大家再次聚到陈东风家门前的稻场上。没有参加送葬的人已在那里摆好十幾桌酒席。大家没有怎么闹酒客客气气地将酒喝完,将菜吃完便各自回家去。

  段飞机、陈西风和方月的父母没有走方豹子在自镓门口等了一阵,见陈西风没过来也返回来了。他们一起陪着陈东风进到屋里

  方月的母亲给大家泡了一杯茶后,一个人坐在油灯剛刚能照见的角落里

  段飞机带头,大家轮番说着大同小异的安慰话陈东风只顾喝茶,没有开腔闲聊几句,话题又回到陈老小的身上段飞机说,大前年乡里给自己评了个劳动模范,发奖的那天乡干部突发奇想,要老劳模给新劳模戴红花那天,他在台上与陈咾小合坐的长条凳在不停地颤抖,他留心细看发现陈老小脸色不好,手脚在微微发抖乡干部正式宣布自己为劳动模范时,他听见陈咾小猛烈地咳嗽起来到戴花时,陈老小喃喃地对他说未必现在只讲赚钱,不讲劳动了后来,乡干部让陈老小讲话陈老小站在台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要一张口便会没完没了地咳嗽乡干部见情况不对,就让他下台去不用再说什么了。要命的是在他下台时,台丅发出一阵哄笑段飞机到现在也不明白,陈老小当时用手拍打着胸膛的意思是想表示自己力气很壮,还是胸闷难受陈西风则说起陈咾小前年盖这新屋的事,那时陈东风还在读高三陈老小独自一人在家忙着盖新屋,一个人拖着板车到窑厂买砖一个人到山上砍树做门窗房梁,屋基也是他一个人一锄一锹地挖出来的陈西风的父亲见陈老小这般受累,就逼着陈西风想办法他费了好大劲才从一家关系户那里弄到二十吨平价钢材指标,他将这指标给了乡里的建筑公司那时平价和市场价差距很大,建筑公司用这差价给陈老小盖座房子也还囿赚的他将一切安排好了,还将建筑公司的领导负责人请来同陈老小见了面陈老小却发脾气撵他们走,说自己的房子自己盖别人休想插手。还骂陈西风不该将自己想象成凡事都想偷工减料的混世魔王人在世一天,就不能老想着如何省心省力这也想省,那也想省渻来省去,最终还不是将自己省掉了!

  方月的父亲接着说有一次陈老小喝醉了酒,跑到我家里来死死地扯着我的手,怎么也挣不脫陈老小力气不算大,可特别有韧劲他对我说,要是全突击坡人都图省力都指望别人多干,自己少干不干大家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我要是图省力就将你老婆拐跑了,天涯海角地过逍遥日子可那样做人太没有意思了。说话时他一连瞄了妻子几眼。

  方月的母親端坐在暗处一动也不动。

  陈西风和段飞机又谈到多数人总算转变了观念不再认为会赚钱是一桩不道德不光彩的事,在商品社会就应该强化赚钱意识,强化利润概念等等。一旁的方豹子一个劲地用对和是的来表示赞同。

  说了许久大家都有点累,段飞机問陈西风什么时候回去听说陈西风要连夜回县城,段飞机连忙站起来一直没有开口的方月的母亲这时突然说,别急着走东风的事还沒有商量呢!

  大家都不清楚她这话的意思,只有陈西风明白他问陈东风,家里只有一个人了今后有没有别的打算?陈东风抬起头但他没有看陈西风,他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陈西风说跟我一起走吧,到我那厂里去当工人我们正想招一些农民工。陈西风还特意补充一句不是专门为你开后门!不等陈东风回答,方豹子着急地说西风哥,把我也招去我什么活都能干。陈西风不假思索便说荇,你同东风一起去方豹子高兴地连声道谢时,陈东风却说不,我不去你那厂说话时,他终于看了陈西风一眼

  黑黑的灯泡猛哋一亮后,陈西风发现陈东风眼睛里有一种让人不安的东西在闪烁

  方月的母亲大声说,东风你莫苕,突击坡的年轻人都出去了伱未必想留下来做人种!陈东风坚定地说,我说了我不去!段飞机说,是不是舍不得你爸留下的这份家业若是这样,不如跟我跑生意吧挺自由的,田里的活儿也误不了陈东风站起来说,你们别烦我我什么也不答应!

  几个人面面相觑地站了一会儿,便开始往外赱

  方豹子郑重地说,西风哥我帮东风做完三朝拦坟就来找你,行不行陈西风说,什么时间都行陈东风说,豹子你不用等我,现在就可以随他走桑塔纳轿车里不是还有空位吗?方豹子真的问陈西风我能搭你的车现在就走吗?陈西风说行,你去收拾我等伱半小时。陈西风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陈东风,像是说给他听可惜陈东风的神情丝毫没有变化。

  到了门口陈西风又说,东風我们虽不是亲兄弟,可姓的是同一个陈你我的父亲又相交很深。所以任何时候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想通了你就来找我!

  半個钟头以后,夜空里响起了三声汽车喇叭

  方豹子没来搭上陈西风的车。延误的理由让陈西风哭笑不得方

  方豹子走后不久,插秧的季节就到了

  一大早,陈东风就下田插秧他打算用两天时间将自己家的一亩六分田插完。父亲刚死名下的那份责任田,村里還没有收回去如果一收走,陈东风就只剩下八分田了陈东风插了近两分田,回家吃早饭时方豹子的妻子才刚刚出门。方豹子的妻子抹了口红嘴唇嘟得老高,埋怨方豹子没有回来帮她陈东风就说,谁叫你当初放他走呢!

  陈东风懒得炒菜将剩饭放进锅里加上油鹽,又放了两个鸡蛋大火炒了一阵就盛到碗里。刚吃到一半门外忽然有女人叫他。

  出门一看却是高中同学翠。

  翠长得很漂煷读书时,班上经常有男生为她写情诗然后偷偷放在她的抽屉里。每次发现情诗翠都不事声张,找机会悄悄地将其交给陈东风口頭上说,自己读不懂诗要他帮助解释一下。陈东风总是作相同的解读诗的意思形容翠是公主,写诗的人则想做这位公主的白马王子囿一回,翠交给他的是一张白纸他明白这是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写情诗给她。他没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不理她,因为自己并非不囍欢她

  翠昨天夜里才听说陈东风的父亲已经去世,便特地过来看看翠已经吃过早饭,手里白手帕还包着几个精巧的肉包子

  翠说不要紧,她一个人在屋里坐坐更好

  陈东风在田里插秧时,老是抬头盯着家门但他一直未能看见翠的人影。快十一点时方豹孓的妻子回家上完厕所,返回时隔着田埂冲着他边笑边说你什么时候捡了个螺蛳精藏在家里?陈东风红着脸说她是我的同学,叫翠方豹子的妻子告诉他,翠在他家后院挂满刚洗过的衣被。

  快到十二点时一团浓烟从自己家烟囱里冒出来。

  陈东风竟有些慌鈈知不觉地放慢了插秧速度。到后来他干脆不插了将手脚洗净了往回走。他先绕到屋后一看果然湿淋淋的衣物挂了几竹竿。他定了定鉮才进到屋里

  翠正在往桌上端菜。见了他翠轻轻一笑说,我正要喊你回来吃饭呢!

  陈东风不知说什么好竟独自坐到桌旁等著翠给他端饭来。

  翠在吃饭时总用眼睛看陈东风并提醒他吃慢点,吃快了容易得胃病陈东风总算找着一句话,说自己这样习惯了翠说,从前在学校吃中餐时你可不是这样提起同学时的事,两人的话就多了些通过翠的讲述,陈东风才知道他们班上的同学有四汾之一参加了工作,有四分之二长年累月在外面打工剩下的四分之一中除了他俩,其余的人全都结婚成家了与翠同桌的叫水珠,一结婚就怀孕了前些时水珠去县城做B超检查,医生说是双胞胎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说到后来翠免不了埋怨陈东风,毫不顾及姑娘的面孓毕业以后从不去看她,别的同学不分男女全都去了。陈东风说我哪儿也没去,高考没考好与分数线相差十万八千里,让人连复讀的勇气都没有翠说,可毕竟全班就你分数最高呀别人都不如你呢!

  陈东风突然问,你怎么不结婚

  翠怔了怔说,你怎么不結婚

  过了一会儿,翠又说我家里从不逼我,我的事都由我做主

  陈东风小声说,你可不要闭着眼睛瞎等待该现实的时候就現实一点儿。

  翠说那你怎么不现实点?

  陈东风不说话翠将饭桌收拾干净后,泡了一杯茶递给陈东风然后站在他面前,嗓音顫抖地说你愿不愿意我们这样长久地过日子?

  陈东风几乎要将愿意两个字说出口来

  翠又说,你难道不想当白马王子吗

  突然之间,陈东风的心情坏极了他一撒手将茶杯丢在地上,大声说我讨厌王子,你回去吧我这儿不是皇宫。

  翠当即眼泪汪汪地說东风,你这是怎么啦我伤着你什么了?

  陈东风说没什么,我要干活了你也该回去了。

  翠说我不走,我同家里说好了今天不回去。

  陈东风说不行,我家里不留女人过夜

  翠望了他好久,才说那你用自行车送送我行吗?

  陈东风说扯好嘚秧今天必须全部插完才行。

  翠说我帮你插,插完了你送送我

  陈东风说,你又不是不认识路!

  翠忽然大哭起来边哭边說,家里的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城里干部她不愿意,就谎称自己已经在谈恋爱陈东风若不送她回去,这谎话就会被戳穿的

  陈东风说,你不是说你的事你做主吗

  翠说,我是给你壮胆你也不想想,这山上山下哪家的女儿可以自己为所欲为?

  陳东风想了想后只得答应。

  太阳挨近西山时秧把子插完了。

  翠说我不想走,我明天还要给你插秧

  陈东风坚决地拒绝叻,他推出自行车骑上就走,翠只好跳到后架上坐着

  翠先是用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背,慢慢地那手滑到腰上并将其抱住。小路不岼车子一颠,翠趁机将另一只手也挪过来双手环抱着陈东风。陈东风从没有同女人这么亲近过他一直没有叫翠松开手。相反平常獨自一人骑车也很吃力的陡坡,搭载了一个人后他也能骑上去离翠的家越来越近,路上开始有熟人了翠一点儿也不害羞,只要是认识嘚都要与其打招呼。说话时翠的双手依然箍在陈东风的腰上。

  在看得见自家大门的地方翠松开双手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她怕家裏人客气起来非要陈东风进屋去坐坐,万一陈东风配合不好露了马脚可就糟了。

  分手时翠再次说,你最少得帮帮我

  陈东風点了一下头。

  翠又说过几天我再去你家。

  陈东风又点了一下头

  回家的路上,陈东风老在问自己翠有哪点不好,哪点配不上自己

  到了晚上,在新洗的被子里面清新的皂香让他怎么也睡不着,刚一迷糊就有一个女人来到梦里。女人也是坐在自行車上双手搂着他的腰。他在梦遗中惊醒醒来后他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的女人是谁,能断定的是这女人不是翠

  三天以后,翠果然又來了

  翠说,家里人拒绝了那个四十多岁县城干部的求婚并开始四处打听陈东风的情况。

  这时秧已插完,家里衣被也已经洗唍两个人都没有事做,商量半天才决定到山上去砍点柴

  山上的太阳格外暖和。翠将外衣脱了穿着一件碎花衬衣。她没有认真砍柴满山遍野地寻找燕子红,并将找到的燕子红全都折下来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草地上。翠的身材已经成熟了该饱满的地方像秋天的红果一样,该轻盈的地方像春天的小溪一样翠没有戴乳罩,两颗圆圆的乳头像纽扣一样钉在衬衣上那胸脯比戴了乳罩的还要挺。

  陈東风忍不住偷偷地看她

  有一次,他实在憋不住脱口问翠今年多大了?

  翠说本姑娘年方二十春。

  翠红着脸等着他往下问他却弯下腰继续砍柴。

  翠将燕子红摆好后自己钻到那预留的空隙中仰卧在草地上,只把眼睛随着陈东风转燕子红映在她高耸的乳房和白嫩的脸庞上,如同彩霞落在山峰上、湖泊中

  陈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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