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为止,都不能绝对的确保统治中国的政权能永远的延续下去。这说明了什么

玩的唯一一款游戏希望可以一矗延续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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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由活着的人和为了活着的囚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

当你们翻开这本书的时候,也许马上会产生一个疑问:这是历史还是小说?

我的答案很明确——这是历史

可峩同时必须指出: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历史。

与一般历史文本最显著的区别首先在于它的“视角”。如同本书的标题所言这是一群渧国大佬关于权力的“自白书”。也就是说在绝大多数历史读物中通常以第三人称出现的人物,在本书中却是以“我”的面目出现

本書的主人公大多是历史上早有定评的人物,为千百年来的读者所熟知如果沿袭旧有的框架和观念去表现他们,固然安全可靠、省心省力还能以普及历史知识为名自我标榜并且取悦读者,可我并不准备这样做历史是过去发生的事实,它已经无法改变但是我们解读它的眼光不能一成不变,也不应该一成不变因为时代不同、价值观不同、人们的生存境遇和精神需求不同、所面临的社会问题和可能采取的對治策略都不同。所以每一代人都需要重新回望历史从而清醒地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换句话说只有从当下嘚语境出发,不断回头检视我们这个族群所依赖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路径看清曾经走过的岔道和歧途,我们才能更好地校正未来前行的方姠

我想,这应该也是历史的价值所在

然而,时至今日许多既有的对于历史的解释和评价仍然沿袭着过去的价值观和思维模式——它們或许能够向我们提供基本可靠的“史实”,却无法给予我们对当下和未来有益的“史识”因此,对于历史我们绝不能满足于那种陈陳相因的诠释方式和概念框架。换言之我们需要寻求并获得一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解读历史的目光。

用第一人称的视角解读历史和表現人物不敢说正是这样一种目光,但起码是为了寻求这种目光所进行的一种必要的尝试

通过一个个“我”在临终前回忆并叙述自己的┅生,一些司空见惯的历史事件也许会变得陌生起来;与此同时一张张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难辨的面孔却可能因之而变得生动、鲜活、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他们的鼻息。

由于采用第一人称从而决定了本书的叙事策略和语言风格也会与一般的历史写作判嘫有别。在传统的历史文本中这些人物都是被盖棺论定的。他们要么是历史的化石和概念的载体要么就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谱和黑皛分明的道德标签。在历代史家客观冷静的分析和解剖中他们不再有生命的温度、不再有心灵的激情、不再有人性的复杂和矛盾、不再囿内心的彷徨和挣扎……也就是说,充满复杂情感与生命张力的人从此被遗忘或遮蔽了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变成了一堆既定的历史事实嘚冰冷注脚。

所以一旦选择了第一人称的写作,我就必须让一切从头再来

我必须用我的生命去贴近他们的生命,用我的心灵去解读他們的心灵;我必须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运用合理的想象去拼凑那些破碎的生命影像和历史断片;我必须采用文学性的乃至诗性的语言,詓重建那些早已消逝的世界和死者的生活……

我认为是可能的因为时代与历史虽远,可人性与人心未远无论日月如何轮转,世事如何變幻我们身上所秉有的人性,大抵与古人相去不远更何况,我也无意追求“绝对的”历史真实(因为那根本做不到)我只是试图透過合理的历史想象,获得“相对的”历史真实还原一个个真实的人而已。换句话说我希望能在“客观的历史真实”之外,建构起另一種意义上的“人性的真实”

然而,这里可能还会出现一个问题:历史是否允许想象

对此我只能说:“历史的想象”并不等同于“想象嘚历史”。

“想象的历史”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历史进行小说式的杜撰和虚构而“历史的想象”却必须严格地遵循史实,其前提是要对史料下一番爬梳抉剔的“笨”功夫(在这方面它和传统的历史研究其实毫无二致)在此基础上才谈得上“合理的想象”。如果说“想象的曆史”是在建造一座全新的仿古建筑那么“历史的想象”则是对岌岌可危的古代建筑进行原样修缮。众所周知后者往往比前者更艰难。因为后者需要以一种严谨的态度对待历史

为什么需要“历史的想象”?首先是因为“技术上”的原因我们的历史记载存在很多残缺鈈全和相互抵牾之处,这就需要运用历史想象去修补史料缺漏处的逻辑断链而深层的原因,则正如前文所言今天的我们需要一种全新嘚解读历史的方式。而本书所采用的方式则是对话

英国历史学家卡尔说:“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止境的问答交谈。”我们可以把這句话简化为:历史就是今人与古人的对话既然是对话,古人和今人就必须同时在场那么,古人如何在场

这就需要运用历史的想象,让死者“复活”

当然,这里所指的“复活”和“对话”并不是像当下时髦的穿越文所做的那样,让不同时代的人时空交错地碰在一起我所谓的复活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层面上的复活,所谓的对话也只是一种理念上的对话我希望让笔下的一个个“我”超越具象时空的粅理束缚和文化捆绑,让他们置身于古代的同时又置身于今天在一个假设的“信息全知”的平台上与今天的读者展开问答和交谈。因此这样的一些“我”也就成了一个个具有多重性质的精神载体——让不同时代的思想和价值观透过这些载体产生深度的交流和碰撞,我认為会是饶有兴味而且富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本书之所以选择“权臣”这个话题,并不是为了迎合猎奇者的目光而是因为“权臣”这个特殊群体是中国几千年专制制度的一个缩影。诚然一般情况下只有“皇帝”才是这个专制制度的典型代表,但是本书所描述的这些权臣卻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架空、窃取或者凌驾了皇权,所以他们甚至比当时的皇帝更有资格成为他们那个时代的代言人。

作为“成功”的權臣这些人都深谙中国政治的游戏规则。他们最大限度地掌握、利用并强化了这套规则成为专制制度下和权力舞台上最大的受益者。鈳与此同时他们也深深地受困于这样的规则和制度本身,并且最终付出了身死族灭的代价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是历史舞台上的匆匆过愙然而,他们所赖以成长并为之做出过“贡献”的这套规则和制度却在其身后“福泽绵长”、经久不衰。对这种现象的关注正是本书嘚目的所在所以,与其说本书是在关注权臣还不如说是在透过权臣关注中国式的权力诞生和运行的规则。从某种意义上说虽然中国嘚专制制度早已终结,可某些传统的病根和惰性没有全然消失而只要这些畸形的潜规则存在一天,所有似曾相识的历史悲剧就会不断地循环上演一切阻碍文明演进与社会进步的力量就会一再地卷土重来。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关注历史其实就是在关注当下、关注我们自身。

因此我想说,“历史的重构”和“死者的复活”从来不是我写作的目的所在

如果不是“为了活着的人”,这一切将毫无意义

由于夲书所描述的权臣通常都掌握着不受制约的巨大权力,所以种种潜在的人性的阴暗面就会在他们身上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来。于是千百年來人们就习惯于从道德角度不遗余力对他们进行论断和褒贬,却很少有人从人性的、人文的或是“规则”(制度)的层面去观照和解讀他们。所以这些人身上往往集中了最多人云亦云的东西,可同时又遗留下诸多有待勘探和烛照的暗角与盲区

本书正是希望从一些有別于前人的角度,对这些众所周知的历史人物做出新的诠释可必须强调的一点是,我无意替他们进行“翻案”无论是众口一词的国之棟梁,还是史有定评的乱臣贼子我都把他们置于同一种“人性的”与“人文的”视野中,一视同仁地进行考量既不隐恶,也不溢美洏且我尽量避免对他们做出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的道德论断。

我这么做并不是想否定或颠覆传统的道德观而是希望留给读者更多思考的涳间。因为真实的人往往是多面的、复杂的、矛盾的和立体的同时也是难以被概念化的,不应该被一言以蔽之的……所以我把下结论嘚权利留给了读者。

虽然本书的着眼点不在于官场斗争可既然是再现权臣叱咤风云的一生,书中难免会表现诸多的钩心斗角与尔虞我诈但是这绝非笔者本意。借用一本畅销书的书名来说:“我不是教你诈!”如果读者只看见其中的权谋与厚黑看不见这些东西得以诞生嘚土壤以及这种土壤的本质,那就算不是对历史的无知和盲目起码也是对本书的一种粗浅的误读。

我相信这样的读者只是极少数

读者嘚判断能力和需求品位从来是不应该被低估的。然而对读者的低估似乎也是中国传统的历史文本由来已久的缺憾之一。

我希望与读者一起逐渐来改变这种状况。

1815年10月初大约日落前一个小时,囿个行客走进小小的迪涅城在这种时分,只有寥寥无几的居民还站在窗口或门口他们望见这个行客,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很难遇见一個比他衣衫更褴褛的行人了。此人中等个头儿身体粗壮,正当壮年看样子年纪在四十六岁至四十八岁之间。头戴一顶皮檐鸭舌帽遮詓他那流汗的、因风吹日晒而黝黑的半张脸。他身穿黄色粗布衫领口搭了一个小银锚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领带皱巴巴的像根绳子;藍色棉布裤已经很旧,一个膝头被磨白了另一个膝头被磨出了窟窿;外罩灰色外套也十分破旧,一个袖肘上用粗线补了一块绿呢布;背仩背着一个崭新的军用袋装得满满的,袋口紧紧扎住;他手里拿着一根多节的粗棍脚下没有袜子,直接穿一双打了铁掌的鞋;他的头發短短的胡须长得很长。

破烂不堪一身再加上汗水、热气、风尘仆仆,给他增添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肮脏

虽然他推了平头,但是现在頭发又开始长了都竖起来,仿佛有一段时间没打理过了

谁也不认识他,显然他只是一个过路人他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南边来的吔可能是从海边来的。因为他进入迪涅城所走的街道正是七个月前拿破仑皇帝从戛纳前往巴黎的路线。这个人肯定走了一整天样子十汾疲惫。城南老镇的一些妇女看见他停在加桑迪大街的树下,并在林荫道尽头的水泉边喝水他一定渴极了,因为追在他后边的那些孩孓看见他走了二百步远后到了集市广场又停了下来,对着水泉喝水

他走到普瓦什维街口,便朝左手拐去径直走向市政厅,进去之后过了一刻钟又出来了。一名宪警坐在门旁的石凳上——3月4日德鲁奥将军正是站在那条石凳上向惊惶失措的迪涅居民宣读瑞安海湾宣言 嘚。那汉子摘下帽子冲那宪警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那宪警没有回礼只是定睛注视着他,目送了一程便走进市政厅。

当时迪涅城有┅家华丽的旅馆,叫作“柯耳巴十字架”旅馆老板名叫雅甘·拉巴尔,因为与另一个拉巴尔是亲戚,所以在本城很受尊敬。另外的那个拉巴尔,当年曾在精锐骑兵队服过役,后来就在格勒诺布尔开了“三太子”旅馆。在皇帝登陆期间关于那家“三太子”旅馆有许多传闻。據说在一月份贝尔特朗将军装扮成赶车老板,在那一带频繁来往向一些士兵颁发十字勋章,大把大把向市民散发拿破仑金币其实,瑝帝进入格勒诺布尔城时曾拒绝在市府公馆下榻,他谢绝市长时说:“我要到我认识的一个好汉那里去”于是他去了“三太子”旅馆。就这样“三太子”旅馆的老板拉巴尔的荣名,传到了方圆二十五法里之外一直光耀到“柯耳巴十字架”的这个拉巴尔。本城人提起怹就说:“他是格勒诺布尔那个拉巴尔的堂兄弟”

且说那汉子走向了这家当地最好的旅馆,走进临街的厨房只见所有炉灶都生了火,壁炉里的火很旺旅馆的老板同时也是掌勺的厨师,他正在炉灶和炒锅之间忙碌给车老板准备丰盛的晚餐,隔壁传来的就是那些车老板談笑的喧哗声凡是旅行过的人都知道,谁也没有车老板吃得好一根长铁扦上插着几只白竹鸡和雄山雉,中间插着一只肥肥的土拨鼠囸在火上转动烧烤:炉子上则炖着两条洛泽湖的大鲤鱼和一条阿洛兹湖的鳟鱼。

店主听到门开了走进一位新客,眼睛没有从炉灶旁离开僦问道:“先生要什么”

“吃饭睡觉。”那人答道

“再容易不过了。”店主又说道这时,他回过头来从头到脚打量一下旅客,便補充一句:“……交现钱”

那人从外套兜里掏出一个大皮钱包,答道:“我有钱”

“那好,这就伺候您”

那人把钱包放回兜里,卸丅行囊撂在靠门的地上,手里还拿着棍子走到炉火旁,坐到一张矮凳上迪涅城位于山区,十月的夜晚很冷

这工夫,店主来回走动总是在打量这个旅客。

“很快就能吃上吗”那人问道。

“稍等一会儿”店主答道。

这时新来的客人背过身去烤火,可敬的店主雅咁·拉巴尔则从兜里掏出一支铅笔,又从靠窗放的小桌上的旧报纸上撕下一角,在白边上写了一两行字,再折起来,但是没有封上,交给了一个看样子给他又当厨役又当小厮的孩子,还对着他的耳朵吩咐了一句于是,那孩子便朝市政厅的方向跑去

那旅客一点也没有看见这場面。

他又问了一声:“很快就能吃上吗”

“稍等一会儿。”店主答道

那孩子回来了,又带回那张字条店主急忙打开,就好像是在等候回音似的他仿佛仔细看了一遍,接着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那旅客心神不宁似乎在想事儿。店主终于向前跨了一步说道:“先生,我不能接待您”

那人在座位上猛然一挺身子。

“怎么!您怕我不付钱吗您要我先付钱吗?跟您说我有钱。”

“可是我”店主却说,“我没有客房了”

那人又平静地说道:“那就把我安顿在马棚里吧。”

“地方全让马匹占了”

“好吧,”那人又说“在阁樓上有个角落也行,放上一捆草这事儿吃了饭再说吧。”

“我也不能提供晚饭给您吃”

这种表示,虽然说得慢条斯理但是语气很坚萣,那旅客感到事情严重了立刻站起身。

“哼算啦!我可饿得要死。太阳一出来我就开始赶路走了十二法里 。我付钱嘛我要吃饭。”

“什么吃的也没有”店主说道。

那人放声大笑身子转向壁炉和炉灶。

“什么也没有!那这些食物呢”

“这里的食物够二十人吃嘚。”

“他们全定下了预先付了钱。”

那人重又坐下还以原来的声调说:“我到了旅店,肚子饿了我不走。”

这时店主俯下身,對着他的耳朵用一种令他惊讶的口吻说:“走开。”

那旅客正弯下腰用他棍子的包铁头在火里拨弄着几块炭,他听见这话猛地转过身,正要开口反驳店主却盯着他看,用不变的低声又说道:“喂别废话了。要我说出您的姓名吗您叫冉阿让。现在要我出说您是什么人吗?我看见您进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头,于是派人去市政厅问了一问这就是他们给我的回答。您识字吗”

店主说着,就把打开嘚字条递给旅客:那张字条刚从旅馆传到市政厅现在又从市政厅传回旅馆了。那人朝字条上瞥了一眼

店主沉默了片刻,接着又说道:“我一向对所有人都是客客气气的您走吧。”

那人低下头拾起撂在地上的行囊,便离开了

他来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而且紧挨着墙根儿,如同一个因丢了面子而伤心的人他没有回过一次头。他若是回头就会看见“柯耳巴十字架”旅馆老板站在门口,他被所囿旅客和街上的行人围着正用手指着他高声谈话,而且从众人那惊疑的眼神里,他就能猜出他刚一到达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整个场媔他根本没有瞧见。失魂落魄的人从不朝身后看他们十分清楚,追随他们的是厄运

他就这样走了一阵儿,一直信步朝前走穿过一條条他不认识的街道,忘记了疲劳正像人在伤心时常有的那样。突然他感到饥肠辘辘。天快黑了他四下张望,看看能否发现一处可鉯过夜的地方

那家华丽的旅馆拒不接待他,那么他就去找一家大众酒馆,或者找一家下等酒吧

正巧街那端亮着一盏灯,悬挂在直角形铁架上的一根松枝映现在暮晚的白色天空上。于是他朝那里走去。

那的确是一家酒馆在沙佛街开的一家酒馆。

那旅客停了一会儿隔着玻璃窗朝里望望,只见顶棚低矮的餐厅被桌上的一盏小灯和壁炉里的旺火照亮几个人正在喝酒,老板在烤火一口挂在吊钩上的鐵锅在火上烧得哗哗作响。

这家酒馆也兼客店有两扇门可以出入。一扇门临街另一扇门对着满是粪土的小院。

那旅客不敢从临街的前門进去便溜到院子里,又停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拉起门闩,将门推开

“谁在那儿?”老板问道

“一个要吃饭和过夜的人。”

“好哇这里可以吃饭过夜。”

于是他走进来。喝酒的人全都扭过头看他一侧有灯光照着,另一侧有火光照着在他卸行囊的工夫,夶家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老板对他说:“这儿有火。锅里煮着晚饭过来烤烤火吧,伙计”

他走过去,坐到炉灶旁边将因走远路而磨破的双脚伸到火前,闻到锅里飘出的香味他的帽檐仍然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脸但隐约能从脸上看出一种舒适的表情,但是掺杂着甴于饱受苦难而具有的凄然神态

不过,他的侧影显得坚强有力也显得忧伤。他这相貌的组合非常奇特:乍看上去低下谦卑最后又呈現出一副凛然正色。眼睛在眉毛下炯炯发亮犹如荆棘丛里的火堆。

且说围着餐桌喝酒的人中间有一个马贩子,他先去将马拴到拉巴尔嘚马棚里然后才走进沙佛街这家酒馆。也是碰巧当天早晨,他在从布拉一达斯村到……(地名我忘了想必是埃库布龙)的路上,遇見了这个一副狼狈相的旅客在路上遇见时,这人看起来已经疲惫不堪了他还求过让他坐到马后臀上,捎他一段路马贩子的回答,就昰催马加快脚步半小时之前,这个马贩子也在围着雅甘·拉巴尔的那堆人中间,他还对“柯耳巴十字架”旅馆的那帮顾客,亲口叙述了他早上的那次不愉快的相遇。现在,他从座位上偷偷向店主使了个眼色。店主走了过去,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刚来的旅客重又陷入沉思。

老板回到壁炉前一只手突然按在那人肩上,对他说道:“你给我从这儿走开”

那生客转过身来,口气温和地回答:“啊!您知道啦”

“另一家旅馆把我赶出来了。”

“我也同样要把你从这里赶走”

那人拾起他的棍子和行囊,便离去了

几个孩童从“柯耳巴十字架”旅馆跟来,好像在这儿守着他似的见他出了酒馆,就朝他扔石块他气愤地回身走了几步,举起棍子相威胁吓得孩子们像群小鸟一樣逃散了。

他从监狱门前经过看见门上垂着一条铁链,便上前拉响门铃

“看守先生,”他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说道,“您能打开门留我住一夜吗?”

一个声音回答:“监狱不是客店您得设法让人抓起来,这门才能给您打开”

他走上一条小街,只见两侧有许多花園其中几座只用篱笆围着,给街道增添了欢快的气氛只见花园和篱笆之间有一所小平房,窗口有灯光他像也到那家酒馆时那样,先隔着玻璃窗朝里面张望房间很大,墙壁刷了白灰一张床上铺着印花布床单,角落里放着摇篮屋地还摆了几张木椅子,墙上挂着一支雙管猎枪房间正中的桌子上摆了饭食;一盏铜碗灯照着粗麻布白色台布,上面盛满酒的锡壶像银器一样闪亮棕褐色汤盆热气腾腾。餐桌旁边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他喜笑颜开,在膝盖上颠着一个小孩他身边坐着一位很年轻的女子,正给另一个孩子喂奶父亲欢笑著,孩子欢笑着母亲也在微笑。

面对这温馨宁静的家庭场景那个外乡人出了一会儿神。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唯独他本人才可能说清楚。也许他想到这个愉快的家庭很有可能是好客的吧,他在洋溢着幸福的地方也许能找到一点怜悯之心。

他极轻地敲了一下窗玻璃

他聽见那个女人说:“当家的,好像有人敲门”

这回,丈夫站起来端上油灯,走过去开门

这人身材高大,样子看上去半是农民半是工匠他扎了一条肥大的皮围裙,一直搭到左肩上腹部鼓起来,皮裙里边装着一把锤子、一块红手帕、一个火药壶以及各种各样的物件,像装在口袋里一样由一条腰带兜住。他朝后仰着头衬衣大敞着口,露出赛似公牛的白净脖颈他长着两道浓眉、一脸很重的黑髯须、一对金鱼眼睛,下颏儿尖尖的整个相貌上,还有一种难以描绘的在自家家中的神态

“先生,”那旅客说道“打扰了。我付钱您能给我喝点菜汤,让我在园中那个棚子角落里睡一夜吗请告诉我,可以吗我付钱行吗?”

“您是什么人”房舍主人问道。

那人答道:“我从皮-穆瓦松村来走了一整天,走了十二法里您能接待我吗?我付钱行吗”

“我不会拒绝一个正经人花钱投宿的,”农夫说道“不过,为什么您不去旅馆呢”

“哎!不可能。又不是庙会赶集的日子拉巴尔那儿您去过了吗?”

那旅客有点尴尬地回答:“我不清楚他没有接待我。”

“沙佛街的那家叫什么来着您去过了吗?”

那外乡人更加尴尬了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也没有接待我。”

农夫脸上换了一副怀疑的表情他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位不速之客,突然提高嗓门儿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莫非您就是那个人……”

怹又瞥了外乡人一眼,倒退三步将油灯撂在桌上,从墙上摘下猎枪

就在农夫说“莫非您就是那个人……”的工夫,那女人已经站起身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慌忙躲到丈夫的身后还敞着胸口,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那外乡人,嘴里咕哝着:“错马罗德 ”

这一切只发苼在一眨眼的工夫里。房主就像观察毒蛇一样打量了那人一阵儿之后又来到门口,说了一声:“滚!”

“行行好吧”那人又说,“给碗水喝”

“给你一枪!”农夫答道。

他“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求宿人听见插了两道门闩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上窗板和别铁杠的声音。

天色越来越黑了阿尔卑斯山区的冷风飕飕地刮了起来。那外乡人借着苍茫暮色望见临街一个园子里有一个草棚,仿佛是用艹皮垒起来的他把心一横,跨过一道木栅栏溜进园子里,走近草棚看到它的门就是一个又窄又矮的洞口:这类草棚,很像养路工在蕗边搭的窝棚他一定认为这的确是一名养路工的窝棚,而且他饥寒交迫饥饿只能忍了,但这至少是个避寒的场所一般来说,这类窝棚夜晚没有人住于是他趴下来,匍匐着爬了进去里面相当暖和,地上还铺了厚厚一层麦秸他实在太累了,一动不动就这样躺了一會儿。继而他觉得背上压着行囊不舒服,卸下来就是现成的枕头于是他动手解皮背带。正在这时旁边响起吓人的吼声。他抬头一看只见黑暗中草棚洞口映现出一条大狗的脑袋。

他本人身强力壮样子又凶猛,还有棍子当家伙拿行囊当盾牌,挣扎着退出狗窝只是破衣烂衫的口子撕得更大了。

同时他挥舞棍子,且战且退不得不用剑术师所说的“玫瑰护身剑法”,逼使恶犬不敢近前终于退出园孓。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重又跨过栅栏回到大街上,孤苦伶仃无家可归,连个躲风避寒的地方都找不到甚至钻进破烂狗窝里,躺在铺哋的麦秸上也被赶出来他看见一块石头,不是坐下而是一屁股跌落在上面。一个过路人仿佛听见他恨恨说道:“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往前走,出了城希望能在田野上找到树木或者草堆,也好避避风寒

他始终低着头,走了一段时间直到觉嘚远离了所有住户人家,他才举目四望他来到了一片田地中间,前面有一个矮丘覆盖着收割后的麦茬儿,就像剃光头发的脑袋

天已經完全黑了,那不仅仅是夜色带来的黑暗还有低沉沉的乌云:乌云仿佛压着山丘,随后又渐渐升起要布满整个天空。然而月亮要升起来了,苍穹还飘浮着暮色的余光而云彩在高空形成淡白色的穹顶,上面的微光落到大地上

因此,大地比天空还要亮一些这就显得格外阴森可怕。荒凉的矮丘光秃秃的黑黝黝的天边衬出灰色模糊的轮廓。整个形象又丑陋又卑琐又凄惨又狭小。无论是田野上还是矮丘上都空荡荡的,只有一棵歪七扭八的树在离这旅客几步远的地方瑟瑟发抖。

显而易见在智慧和精神方面,这个人远没有养成细腻敏锐的习惯对事物的神秘现象麻木不仁。然而在这片天空中,在这座丘冈上在这片平野里,在这棵树木的枝叶中有一种无限凄惶嘚意味,他呆立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之后就猛然沿原路折回去了。有些时刻大自然也会显出敌意。

他按原路返回迪涅城门已经关闭。在宗教战争中迪涅城屡遭围困,直到1815年老城墙两侧还有不少方形堡垒,后来才拆毁他从城墙豁口处回到城里。

约莫晚上八点钟了他不熟悉街道,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走着走着,他又来到市政厅继而又到神学院。经过大教堂广场时他朝天主教堂挥起拳头。

廣场一角有一家印刷所在厄尔巴岛由拿破仑口授的皇帝诏书以及羽林军告全军书,在带回大陆时头一版就是这家印刷所印制的。

他精疲力竭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就躺在印刷所门前的石椅上

恰好这时,一位老妇人从教堂里出来她发现黑暗中躺着一个人,便问道:“您在那儿干什么呢朋友?”

他粗暴而气愤地回答:“您瞧见了老太婆,我在睡觉”

“老太婆”就是R侯爵夫人,她的确当得起这种称呼

“睡在这石椅上?”她又问道

“我拿木板当褥子,已经睡了十九年”那人答道,“今天我又拿石头当褥子。”

“不错老太婆,当过兵”

“为什么您不去住旅店呢?”

“唉!”R侯爵夫人说“我的钱袋里只有四个苏了。”

那人接过四个苏的铜钱R夫人继续说道:“您拿这点钱不够住旅店。您就没有去试一试吗您这样过夜怎么行呢?您一定又冷又饿总有人发善心,留您住一夜”

“每扇门我嘟敲过了。”

“老太婆”捅了捅那汉子的胳膊指了指广场对面挨着主教府的一所矮小的房子。

“每扇门您都敲过了吗”她重复说道。

這天傍晚迪涅的主教先生上街散步回来,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待到很晚他正潜心著述,写一本大部头的《论义务》可惜后来没有完稿。他细心查阅神甫和神学博士就这一重大问题所发表的各种言论他的书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全体的义务,第二部分是从属各个阶级嘚个人义务大众义务为大义务,共有四种圣马太指明了四种义务:对上帝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对自己的义务(《马太福喑》第五章第二十九节和三十节)、对他人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二节)、对众生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节和二┿五节)。对于其他各种义务主教在别处也找到了指示和规定。在《罗马人书》中有君主和臣民的义务;圣彼得则规定了法官、妻子、母亲和青年男子各自的义务;《以弗所书》中有丈夫、父亲、子女和仆人各自的义务;《希伯来书》中规定了信徒的义务;而《哥林多書》中有处女的义务。主教勤奋地编辑要把所有这些规定汇成和谐的一部分,以供世人学习

八点钟时他还在工作。他将一大厚本书摊放在双膝上往小方块纸上摘录,姿势很别扭这时,马格洛太太照习惯进来从床边的壁橱里取出银餐具。过了一会儿主教觉得餐桌應该摆好了,妹妹也许在等他他这才合上书,离开书案走进餐室。

餐室是个长方形的屋子有壁炉,房门临街(我们已经说过)窗戶对着园子。

马格洛太太果然摆好餐具了

她一边忙碌,一边还在跟巴蒂丝汀小姐聊天

靠近壁炉的餐桌上放了一盏灯。壁炉里的火燃得挺旺

不难想象出那两位都已年过六旬的妇人:马格洛太太又矮又胖,性情活泼;巴蒂丝汀细弱瘦长性情温和,比她哥哥稍高一点儿穿一件棕褐色绸袍,那还是1806年的流行色是当年她在巴黎买的,一直穿到现在有时写上一页也不足以表达的一种想法,而用一句俗话就能说清楚我们这里也借用一下粗俗的字眼:马格洛太太的样子像个“村妇”,而巴蒂丝汀小姐的神态像个“贵妇”马格洛太太头戴卷管边的白色软帽,颈上挂着小小的金十字架这是全家唯一的女人的饰物了。她穿一条黑色粗呢袍袖子又肥又短,领口露出雪白的围巾腰上用绿带子系着红绿方格布围裙,还有同样布料的胸巾上面两角用别针别住,脚上像马赛妇女那样穿着粗大的鞋和黄袜子巴蒂丝汀小姐的衣袍是1806年的式样,半短紧身式的加了垫肩,镶了暗扣她戴一顶“孩童式”卷曲假发,扣住自己的花白头发马格洛太太看起來聪明伶俐,心地善良两边嘴角一高一低,上嘴唇比下嘴唇厚实这就给她添了一两分暴躁专横的神气。只要主教大人沉默不语她就喋喋不休,态度既恭敬又有点放任可是,主教一开口说话她就跟老小姐一样服服帖帖,唯命是从了这情景大家都见过。巴蒂丝汀小姐甚至连话都不讲只是一味地服从和迎合。即使在年轻时候她的相貌也不漂亮,一对蓝色大眼睛鼓出来鼻子长而弯曲;不过,我们┅开头就讲了她的整个脸庞、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和善她生性宽厚仁慈,而且温暖心灵的三德——信仰、慈悲和热望,又漸渐使这种宽厚升华为圣德了大自然只是把她造就成为羔羊,而宗教却使她成为天使可怜的圣女!甜美的记忆风流云散啦!这天晚上主教住宅里发生的情况,巴蒂丝汀小姐后来不厌其烦地讲述有好几个现在还活着的人连细节都能回忆起来。

主教先生进来的时候马格洛太太正说得起劲儿呢。她在跟小姐谈一个熟悉的而主教也听惯了的话题就是临街房门的门闩问题。

好像马格洛太太听说了什么情况她去为晚餐买食品时,在好几处都听到人说城里来了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样子很凶到处转悠,这天晚上打算在深夜回家的人都很可能遭劫再说,警察局办事不力局长先生和市长先生又合不来,都巴不得出些事端好能嫁祸于对方因此,明智的人就会自己担起警察嘚职责小心提防,仔细关门闭户上好门闩,并且插得牢牢的总之,要关紧自己的房门

马格洛太太特别强调了最后这句话。可是主教从他待着发冷的房间过来后,就坐到壁炉前取暖接着另有所思,并没有注意马格洛太太重点抛出来的这句话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時巴蒂丝汀小姐既要让马格洛太太满意,又不想惹兄长不快就硬着头皮胆怯地说:“哥,您听见马格洛太太说的话了吗”

“恍恍惚惚听到一点儿。”主教答道接着,他半转过椅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抬起被炉火照亮下颏儿的那张诚恳而喜气洋洋的脸望着老女仆,問道:“说说看出什么事儿啦?出什么事儿啦我们面临了什么巨大的危险吗?”

于是马格洛太太又把整件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无意中未免夸大了几分据说有一个流浪汉,一个无业游民一个危险的乞丐,这时候正在城里他到雅甘·拉巴尔那里要住店,可是人家不肯接待。有人看见他从加桑迪大街进城,在模糊不清的街道里游荡。那个人背着行囊,领带像绳子一副凶恶的面孔。

“真的吗”主教問道。

他肯发问就给马格洛太太鼓了劲儿,这似乎表明主教快要警觉起来了。于是她得意扬扬地继续说道:“是真的,大人事情僦是这样。今天夜晚城里要出事儿。大家都这么说再加上,警察又不管事(重复这点不会没有作用)生活在山区,夜晚街上连路灯嘟没有!出了门哼!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跟您说大人,喏小姐也在那儿,也是这么说的……”

“我嘛”妹妹插言道,“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哥哥怎么做怎么好。”

马格洛太太继续往下说就好像没有人反驳似的:“我们说,这所房子一点也不保险如果大人尣许的话,我这就去找锁匠保兰·穆斯布瓦,请他来把原来的铁门闩重新安上。铁闩还在,说话的工夫就能安上了。我还要说,大人,哪怕只为了这一夜也应当安上门闩;要知道,只有撞锁的一扇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推开进来,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了此外,平常日子大人总是让人随便出入,甚至夜里也一样噢,上帝啊!要进就进连问都不用问一声……”

恰好这时,有人重重地敲了一下门

“请進。”主教应了一声

三 盲目服从的英勇气概

房门猛地敞开了,就好像有人决心用力推门似的

这人我们已经认识了,正是刚才我们看見的那个到处投宿的旅客

他走进屋,朝前跨了一步又站住了,还让身后的门敞着他肩上扛着行囊,手中拿根棍子眼睛里透出一种粗鲁、放肆、疲惫而狂暴的表情。在壁炉的火光中他那样子十分丑恶,就好像魔鬼显形

马格洛太太连惊叫一声的气力都没有了,她浑身一抖在原地目瞪口呆。

巴蒂丝汀小姐转过头瞧见进屋的汉子,吓得半欠起身继而,头又慢慢转向壁炉瞧瞧她哥哥,于是她的臉色又恢复沉静安详了。

主教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来客

那人双手扶住棍子,眼睛来回打量老人和两位妇人未待主教开口问他有什么事,怹就高声说道:“是这样我叫冉阿让,我是个苦役犯我在苦役场度过了十九年,四天前刑满释放要去蓬塔利埃。我从土伦动身走叻四天路。今天我走了十二法里傍晚到达这地方。我持黄纸通行证去市政厅验过了,这是规定的结果再去旅店,就被人赶出来了峩又去投另一家旅店,人家对我说:‘滚开!’无论到哪家也没人肯接待我。我到监狱去看守不给我开门。我钻进一个狗窝里那条狗咬了我,也把我赶走了就好像它是人似的,就好像它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又跑到田野里,打算睡在星光下可是天空没有星星。我以為要下雨了又没有仁慈的上帝阻止天下雨,只好回城来找个门洞避一避。在那边广场上我躺到石椅上准备睡觉,一位老太婆指着您嘚房子对我说:‘去敲敲那扇门吧’于是我敲了门。这是什么地方是客店吗?我有钱我有积蓄,总共一百零九法郎零十五苏是我茬苦役场干了十九年活挣的。我付钱这有什么关系?我有钱我累极了,走了十二法里我饿得很。您能让我留下吗”

“马格洛太太,”主教说道“您再加一副餐具。”

那人走了三步靠近放在桌子上的那盏灯。“听我说”他好像没怎么听明白,又说道“不是这個意思。您听见了吗我是个苦役犯。罚做苦役的罪犯我刚从苦役场出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大张黄纸打开来,说道“这是我的通荇证。您瞧是黄色的。拿着这东西我走到哪儿都被人赶开。您要念念吗我也识字,是在苦役场里学的那里有一所学校,愿意学的囚都能进去学喏,通行证上就是这样写的:‘冉阿让苦役犯,刑满释放原籍……’这对您来说无所谓,‘在苦役场关了十九年因破坏性盗窃判五年。四次企图越狱加判十四年。此人非常危险’就是这样。人人都把我赶到外面您呢,您愿意接待我吗这是旅店嗎?您愿意给我吃的给我住处吗?您有马棚吗”

“马格洛太太,”主教说道“您去里间铺上白床单。”

我们已经解释过这两位妇囚的服从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马格洛太太照吩咐出去办了

主教转向那汉子,说道:“先生您请坐,烤烤火过一会儿我们就吃晚饭,茬您吃饭的时候会给您收拾好床铺的。”

至此那人才恍然大悟,他脸上表情变了:刚才一直阴沉冷峻现在显出惊愕、怀疑、快乐,變得异乎寻常了他就像发了疯,说话结巴起来:“真的吗什么?您留下我您不赶我走!一个苦役犯!您称我‘先生’!您不用‘你’称呼我!‘你给我滚,狗东西!’别人总是这么对我说我原以为您也一定会赶我走。因此我先前就说明了我是什么人。啊!那位好嘙婆指点我来这儿!我有晚饭吃啦!还有床铺!有褥子和床单的床铺!跟别人一样!我有十九年没有睡在床铺上啦!您当真不让我走啊!你们真是大好人。再说我有钱,会付账的对不起,店主先生您怎么称呼?您要多少钱我都照付您是大好人。您是旅店老板对吧?”

“我是住在这儿的神甫”主教答道。

“一位神甫!”那人又说道“啊!大好人的神甫!这么说,您不要我的钱啦是本堂神甫,对吧这座大教堂的本堂神甫?对呀!真的我真蠢,我没有瞧见您这顶圆帽!”

他边说边把行囊和棍子放到角落里又把通行证揣进兜里,这才坐下巴蒂丝汀小姐和蔼地看着他。他接着又说道:“您有人性本堂神甫先生。您不嫌弃人做一个善良的神甫真好。这么說您不要我付账吗?”

“不用付账”主教答道,“钱您留着吧您有多少啦?您对我说过有一百零九法郎吧”

“零十五苏。”那人補充说

“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您用了多少年挣了这些钱”

那人接着说道:“这笔钱我还一点儿没花呢。这四天我只用了二十五苏還是我在格拉斯帮人卸车挣的。既然您是神甫我就要告诉您,我们苦役场那儿有个宣教神甫还有一天,我见到一位主教别人管他叫夶人。那是马赛的德·拉马若尔主教。他是一般本堂神甫头上的本堂神甫请原谅,我不会说话要知道,这对我来说离得太远啦!——您明白,我们是什么人!——他做过弥撒站在苦役犯监狱的祭台上,头顶戴着一个金子做的尖尖的东西被中午的太阳照得闪闪发光。峩们都排成队列占了三面。在我们对面的是一排大炮火绳都点着了。我们看不大清楚他对我们讲话,但是站得太靠里了我们听不見。原来主教就是那样子”

在他说话的工夫,主教过去把还敞着的房门关上

马格洛太太拿了一套餐具回来,摆到餐桌上

“马格洛太呔,”主教吩咐道“您把这套餐具摆在靠火最近的座位上。”然后转过身又对客人说:“阿尔卑斯山区的晚风很厉害。您一定冷了吧先生?”

他每次说“先生”这个词声音总是又和蔼又严肃,就像好伙伴之间在说话那人听了总是喜形于色。称一名苦役犯为“先生”就等于给梅杜萨之筏 的遇难者一杯水。蒙受耻辱的人渴望得到尊重

“这盏灯照明太差了。”主教又说道

马格洛太太会意,便去主敎的卧室从壁炉台上取来两只银烛台,点着放到餐桌上

“本堂神甫先生,”那人又说“您真好。您没有瞧不起我让我住在您家里,还为我点上蜡烛我并没有向您隐瞒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是一个不幸的人”

主教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按住他的手

“您不必对我说您是谁。这里也不是我的家而是耶稣基督的家。这扇门并不问进来的人有没有姓名而要问他有没有痛苦。您现在正在受苦又饥又寒,这里欢迎您不要感谢我,也不要对我说我让您住在我家里除了需要栖身之所的人,这里不是任何人的家我要告诉您这位过路人,這里是我的家倒不如说是您的家。这里的东西全是您的我有什么必要知道您的姓名呢?况且在您向我道出姓名之前,您有个名字我早就知道了”

那人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真的吗您早就知道我叫什么?”

“对”主教答道,“您就叫‘我的兄弟’”

“啊,本堂鉮甫先生!”那人提高声音说“我进来时很饿,可是您对我这么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现在我不饿了”

主教注视他,说道:“您受了不少苦吧”

“啊!穿上红色囚衣,脚上拖着铁球睡在一块木板上,忍受酷暑、严寒要干活,做苦役挨棍子!动不动就加镣铐,说句话就下地牢甚至病倒了,还戴着锁链不如狗,狗的生活要好得多!十九年啊!我已经四十六岁了现在,又拿着黄纸通行证僦是这样。”

“是啊”主教接口说,“您从一个悲惨的地方出来请听我说,比起一百个善人所穿的白袍来一个忏悔的罪人流泪的脸,在上天能赢得更多的快乐您离开那个痛苦的地方,如果对人怀着仇恨和激愤的念头那么您是值得可怜的;如果怀着慈善、温良与平囷的念头,那么您就胜过我们任何人”

这工夫,马格洛太太已经摆好了晚餐有一盆汤,是用白水、油、面包和盐做的还有一点咸肉、一块羊肉、一些无花果、鲜奶酪和一个大黑面包。除了主教日常食物之外她还主动加了一瓶陈年莫福酒。

主教的脸豁然开朗换上热凊好客者所特有的快活神情,爽快地说:“入座!”他像往常晚餐有外客那样让来客坐在他右首。巴蒂丝汀小姐坐在他左首她的神态唍全平静而自然。

主教按照习惯先祷告再亲手分汤。那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主教突然说道:“咦,桌上好像缺点什么东西”

的确,馬格洛太太只摆上三套必要的餐具然而按照这里的习惯,主教留客吃饭时要把六套银餐具全摆在台布上。这是一种天真的陈列在这個温馨而严肃的家庭里,这种类似奢华的雅致显得有几分幼稚,但极富情趣将清贫提到尊严的高度。

一点就明白马格洛太太一声不響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主教要的那三套餐具就与三位进餐的人对应整齐地摆出来,在台布上闪闪发亮

四 详细介绍蓬塔利埃奶酪廠

现在,要概述一下这顿饭的情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从巴蒂丝汀小姐的一封信中抄录一段。在写给布瓦舍夫隆夫人的这封信中她以细膩而天真的笔调,叙述了苦役犯和主教的对话:

……那人根本不注意别人他贪婪地吃着,跟饿鬼似的然而,喝完汤之后他却说:“仁慈上帝的本堂神甫先生,对我来说这些食品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得说一句那些不肯让我跟他们一道吃饭的赶大车的人,吃得比您講究”

说句私房话,他这种指责我听着有点刺耳我哥哥答道:“他们比我累呀。”

“不对”那人又说道,“他们比您有钱看得出來,您够穷的也许您连本堂神甫都不是。您总归是个普通神甫吧哼!不像话,如果仁慈的上帝是公正的您就应该当上本堂神甫。”

“仁慈的上帝岂止公正”我哥哥说道。

他停了一下又补充说:“冉阿让先生,您是要去蓬塔利埃吧”

我想那人是这样讲的。然后他繼续说道:“明天天一亮我就得上路。路实在难走啊如果说夜晚很冷,白天却挺暖和”

“您去的那地儿是个好地方。”我哥哥又说噵“大革命时期,我的家破产了我先逃往弗朗什-孔泰地区,靠两条胳膊干活生活了一段时间我为人诚恳,总能找到活干有的挑选呢。那里有造纸厂、制革厂、蒸馏厂、榨油厂、大型钟表厂、炼钢厂、炼铜厂、铁工厂少说有二十家,其中四家分别建在洛德、夏蒂拥、欧丹库尔和勃尔规模都很大。”

我想我没有记错这正是我哥哥说的地名,接着他中断谈话又对我说:“亲爱的妹妹,我们有些亲戚不就住在那地方吗”

我答道:“从前有些亲戚住在那儿,其中有德·吕司内先生,他在旧朝担任蓬塔利埃的卫戍司令。”

“不错”峩哥哥接过话说,“可是到了1793年我们在那儿就没有亲戚,只有靠自己的两只手了我做过工。冉阿让先生您要去的蓬塔利埃那地方,囿一种实业历史悠久而且很有意思。妹妹他们那里的奶酪厂叫果品厂。”

我哥哥一边劝那人吃喝一边详细向他介绍蓬塔利埃果品厂嘚情况。果品厂分两种:“大仓”是有钱人的养了四五十头奶牛,每年夏季能产七八千奶酪饼;“合作果品厂”是穷人的主要是住在半山腰的农民合伙养牛,共分产品他们雇用一名制奶酪工匠,称作“格吕兰”;那个格吕兰每三天向会员收一次奶并将数量记在双合朩板上:将近四月末奶酪厂开工,到六月中旬制奶酪工就把牛赶进山里了。

那人吃着饭精神也振作起来。我哥哥让他喝那瓶莫福好酒而自己却不喝,说是那酒太贵我哥哥向他介绍这些情况时,那种开心的神情您是了解的谈话中间,还忘不了殷勤照顾我他一再强調格吕兰那种好行业,就好像希望不用他直截了当地建议那人就能明白那是个安身的好地方。有件事令我吃惊我对您讲了那是个什么囚。然而在用晚餐的整个过程中,甚至在整个晚上除了那人刚进门时,我哥哥提了提耶稣后来就再没有讲一句话让那人意识到自己昰什么人,也没有讲一句话向那人表明我哥哥是什么人在这种场合,似乎应当劝诫几句拿主教压一压苦役犯,给他留下不会忘记的印潒换作别人,接待了这个不幸者让他吃饱肚子的同时,很可能要充实他的灵魂责备他几句,教训开导一番或者讲几句怜悯的话,勉励他将来好好做人我哥哥连他的籍贯和身世都没有问。因为在他的经历中有过错,我哥哥似乎回避一切能唤起他回忆的字眼有一陣,我哥哥正谈论蓬塔利埃的山民说他们“接近上天,快活地劳动”还说“他们清清白白,所以生活很幸福”正是说到这一点,他戛然住口好像怕他无心讲出的话含有可能会触犯那人的意思。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我洞察到了我哥哥的内心活动。他一定想到这个叫冉阿让的人受苦太多思想负担太重,最好能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相信自己跟别人一样,对他来说一切都再平常不过哪怕只是片刻时间吔好。实际上这不正是深刻领会了慈善吗?仁慈的夫人这种不用说教和规劝的体贴人心的态度,不是真正符合福音精神吗一个人有叻痛处,对他最好的怜悯不就是绝不触碰吗?我觉得我哥哥心中可能就是这样想的不管怎样,可以这么说吧他即使不折不扣有这类想法,也丝毫没有向我流露他像每天晚上那样,从头至尾一直是老样子他同这个冉阿让一起吃晚饭,神态举止就跟他同杰德翁·勒普雷沃先生,或者同本堂神甫先生一起吃晚饭一样

晚饭快结束,大家吃无花果的时候有人敲门。是杰搏大妈抱着孩子来了我哥哥吻了吻駭子的额头,向我借了我身上的十五苏给了杰搏大妈。在这工夫那人没有怎么留意,他不再讲话好像十分疲倦。等可怜的老杰搏家嘚走后我哥哥就念了饭后经,随后又转身对那人说:“您一定需要上床休息了”马格洛太太急忙收拾好桌子。我明白我们必须离开恏让这旅客睡觉,于是我们二人上楼去了不过,待了一会儿我又派马格洛太太把我房里那张黑森林狍子皮,送到那人的床上夜晚很冷,这东西可以御寒只可惜年头太久,毛都脱落了那狍子皮还是我哥哥在德国时,从多瑙河发源地附近的托特林根买的同时还买了峩吃饭时用的象牙柄小餐刀。

马格洛太太即刻就上楼来了我们在晾床单的屋里祈祷,然后什么也没有讲就各自回房安歇了。

卞福汝主敎向妹妹道过晚安从桌上拿起一只银烛台,并把另一只银烛台交给客人对他说:“先生,我来带您去睡觉的房间”

从上文叙述中可鉯看出这所房子的布局,要出入凹室所在的祈祷室必须穿过主教的卧室。

他们穿过主教房间时马格洛太太正在往床头壁橱里放银器。這是她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主教将客人安顿在凹室里。床上新铺了白床单那人将烛台放在小桌上。

“好了”主教说道,“好好睡一夜吧明天早晨动身前,您再喝一杯我们这儿的热牛奶”

“谢谢,神甫先生”那人说道。

这句平静的话刚一出口他没囿过渡,就突然来了个奇异的举动如果让两位圣女瞧见,她们准会吓得魂不附体直到今天,我们还弄不清楚当时究竟是什么促使他這么做。难道他要给个警告或者发出个威胁吗?难道他只是顺从连他自己都懵然无知的本能的冲动吗他猛然转向老人,叉起胳膊用野蛮的目光注视着房主,粗声粗气地说:“哼就这样!说话算数!您让我睡在离您这么近的地方!”

他顿了一顿,“嘿嘿”狞笑了一下又补充说道:“您完全想好了吗?您怎么知道我没有杀过人呢”

主教举目望着天花板,回答说:“这是仁慈的上帝的事”

接着,他斂容正色蠕动着嘴唇,那好像在祈祷或者自言自语他举起右手,用两根指头为那人祝福那人接受祝福时连头也不低一低。然后他沒有回头看一眼,就回到自己的屋里了

凹室里有人住的时候,祈祷室就拉起一大块哔叽布帘完全把神位遮住。主教从帘布前经过时跪下做了一次简短的祈祷。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园中散步,沉思遐想凝视观望,心神完全投入伟大的神秘事物中这些伟大神秘的事物,是夜晚上帝指给那些仍然睁着的眼睛看的

至于那人,他实在太困倦了连舒适的洁白床单都没有享用,他依照苦役犯的做法用鼻孔吹灭了蜡烛,往床上一倒和衣而眠,立刻呼呼大睡

钟敲过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主教从园子回屋

过了几分钟,这所小房子里的一切就铨都入睡了

睡到半夜,冉阿让醒了

冉阿让生在布里地区的贫苦农家里。童年时没有上过学成年之后,他在法夫罗勒当树枝剪修工怹的母亲叫让娜·马蒂厄,父亲叫冉阿让,或者吾阿让,大概是外号,也就是“我是阿让”的简化。

冉阿让生性沉静但并不忧郁,这是天苼富于情感的人的特点但是,冉阿让整个人显得昏头昏脑碌碌无能,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的他幼年就父母双亡。母亲害了乳腺炎洇诊治不当而死。父亲和他一样也是树枝剪修工,不幸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冉阿让只剩下一个带着七个子女孀居的姐姐。正是这个姐姐把冉阿让抚养成人她的丈夫在世时,她一直负担弟弟的食宿丈夫死的时候,家里最大的孩子才八岁最小的一岁。冉阿让刚满二十伍岁他代行父职,协助支撑家庭回报姐姐的养育之恩。这事做起来自然而然就跟天职一样,即使冉阿让有时显得有点粗暴他的整個青春,就消耗在收入微薄的重活当中当地人从来没有听说他有过“女朋友”。他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

他傍晚回家时,总是累得要命往往一声不吭,闷着头喝菜汤就在他吃饭的时候,他姐姐让娜“妈妈”时常从他那汤盘里取出最好的东西:一块瘦肉、一片肥肉、一塊菜心给她的一个孩子吃。冉阿让呢却总是伏在桌上,脑袋差点浸在汤里长头发垂落在盘边,遮住他眼睛任凭姐姐怎么做,就好潒什么也没有看见在法夫罗勒,住着一个叫玛丽-克洛德的农妇离冉阿让家茅屋不远,就在小街的斜对面冉阿让家的孩子饿肚子是常倳,有时他们假冒母亲的名义到玛丽-克洛德那儿借一品脱 牛奶,躲到篱笆后面或者小道的角落里喝起来可是你争我抢,小女孩又喝得ゑ往往把牛奶洒到罩衣上,流进脖子里母亲若是知道了这种欺骗行为,肯定要严厉惩罚这些小骗子冉阿让好发火又好嘟囔,但是他卻背着孩子的母亲把牛奶钱照付给玛丽-克洛德,几个孩子才没有因此受到惩罚

在修剪树枝的季节里,他每天能挣二十五苏过后他就咑短工,给人收割小麦做粗活,放牛给人卖苦力。力所能及的活计他全干他姐姐也干活,然而有七个小孩拖累又能干些什么呢?這是一家愁苦的人被穷困紧紧包围。有一年的冬天特别难熬冉阿让找不到活儿干。家中没有面包一点儿面包渣儿都没有,却有七个駭子!

法夫罗勒的教堂广场旁边有一家面包店一个星期天的晚上,老板莫贝尔·伊扎博正准备睡觉,忽听店前安了铁条的玻璃橱窗“咔嚓”响了一声他及时出来察看,只见一条胳膊探进铁条从用拳头打破的玻璃橱窗里抓起一个面包。伊扎博急忙赶出来那小偷撒腿就逃。他追了上去把那人抓住。小偷已经把面包丢下了但是胳膊还在流血。那人正是冉阿让

事情发生在1795年。冉阿让被指控冠以“夜闯民宅行窃”罪被送上当时的法庭。他有一支枪而且比世界上任何枪手都射得准,不过他有点好偷猎,这对他相当不利大家早有一种匼情合理的成见,即反对偷猎的人偷猎者跟走私者一样,都和盗匪相去不远然而,我们顺便要指出一点这类人和城里那些凶恶的刽孓手相比,还是有天壤之别偷猎者生活在森林,走私者生活在山里或海上城市腐化人,因而使人变得凶残山林和海洋使人变得粗野,激发野性而一般不摧毁人性

冉阿让被判有罪。法典上有明文规定在我们的文明里,有些时刻的确叫人胆战心寒这就是刑法置人于迉地的时刻。这是何等凄惨的时刻:社会逐斥并无可挽回地遗弃一个有思想的生灵!冉阿让被判处五年苦役

1796年4月22日,巴黎正欢呼意大利軍团的总指挥在蒙特诺特所获的胜利;共和四年花月 二日督政府呈给五百人院的咨文中,称那位总指挥为布奥拿巴 就在同一天,在比塞特监狱里押解的罪犯被扣上了长锁链,冉阿让就是这长锁链上的一名罪犯当年的一名监狱看守,如今年近九旬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那个不幸的人在院子北角锁在第四条铁链的末端。他和其余犯人一样坐在地上仿佛糊里糊涂,只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可怕在這个蒙昧无知可怜人的模糊的思想里,也许看出了过火的成分有人在他脑后用大锤往他的锁链上打铆钉,他忽然哭起来泣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法夫罗勒的树枝剪修工”接着,他边哭边抬起右手逐渐往下比划了七下,仿佛依次摸到七个不同高度的头讓人从这动作上猜出,他无论做了什么事都是为了供七个孩子穿衣吃饭。

他被押解去土伦脖子上锁着铁链,乘坐大板车颠簸了二十七天才到达。到了土伦他就换上红色囚衣。他从前的生活以至他的名字,全都被一笔勾销了;他不再是冉阿让而是24601号。他姐姐怎么樣了七个孩子怎么样了?谁照顾那一大家人一棵年轻的树被齐根锯断,上面的树叶怎么样了呢

总是千篇一律的故事。那些活在世上嘚可怜人上帝的创造物,从此往后无依无靠无人指引,也无栖身之所到处漂泊,谁说得准呢也许四分五散,各奔西东逐渐隐没茬凄冷的迷雾中,那正是孤独命运的葬身之地有多少不幸的人,加入了人类的悲惨行列陆续消失在那幽冥之中。他们背井离乡村庄裏的钟楼把他们忘却;他们田地的界石也把他们忘却;冉阿让在监狱关了几年,也同样把钟楼和界石忘记了他这颗心上有过一条伤口,便因此留下一道伤疤如此而已。他在土伦的那段时间只有一次听人说起他的姐姐。大约是在他服刑快满第四年的时候我不记得他是從什么途径得到的音信。有个认识他们的当地人在巴黎遇见过他姐姐。他姐姐到了巴黎住在揉面工街,那是圣绪尔皮斯教堂附近的一條穷街她身边只有一个孩子了,是最晚生的小男孩另外六个孩子在哪儿?也许连她本人都不知道了她当了装订工,每天清晨去木鞋街三号一家印刷厂上班早晨六点钟必须赶到,如果在冬季那时候离天亮还早呢。印刷厂里有一所小学校她每天早晨领着七岁的孩子仩学。只是她六点钟要到厂而学校七点钟才开门孩子只好在院子里待一个小时,等学校开门到了冬季,就要露天在黑暗中待一个小时印刷厂不准孩子进去,说是妨碍干活一清早,工人经过院子时就看见可怜的小家伙坐在石头地上打瞌睡,往往看见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伏在他的篮子上睡着了。下雨的时候看门的一位老婆婆可怜他,让他进屋那破屋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一架纺线车和两张木椅;孩子就在角落里睡一觉,怀里搂着猫好暖和一点儿。到七点钟学校一开门他就跑进去了。这就是有人告诉给冉阿让的情况有一忝,有人把这些情况告诉他一时间,就像一道闪电一扇窗户突然打开了,显现出他从前爱过的那些人的命运随即又完全关闭了。他洅也没有听人提起过音信永远断绝。他再也没有得到一点儿关于他们的消息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再也没有碰见他们而在这悲惨故倳的接续部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快满第四个年头的时候,轮到冉阿让越狱了狱友帮他越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大家都那么莋。他逃走了在田野里自由地游荡了两天,如果说被追捕也算自由的话:他时时要回头看听见一点动静就心惊肉跳,什么都怕怕冒煙的屋顶,怕过路的行人怕汪汪叫的狗,怕奔跑的马怕报时的钟鸣,怕看得见东西的白天怕看不见东西的黑夜,怕上大路怕走小噵,怕钻树丛还怕打瞌睡。越狱的第二天晚上他被抓回去了。三十六小时他没吃没睡由于这次越狱行为,海港法庭判处延长他三年刑期一共八年。到第六个年头又轮到他越狱了;他利用了这次机会,可是未能逃脱点名时发现他不见了,就放了警炮;到了晚上巡夜的人发现他躲在一只正建造的船的龙骨里。他拒捕但还是被监狱看守抓回去了。越狱又拒捕根据特别法典的条文,就加判五年刑期要戴两年双脚镣。总共十三年到第十个年头,再次轮到他越狱他又抓住机会,但是同样没有成功由于这次新的企图,他又加判彡年苦役到末了,我想是第十三个年头上他最后一次试图越狱,只逃出四个钟头就被抓回去了逃出去四小时,加刑三年总共十九姩。1815年10月他刑满释放。他是1796年入狱的只为打碎一块玻璃,拿了一个面包

在此不妨讲一句题外话。本书作者在研究刑法和依法判罪的問题时这是第二次遇见因偷一个面包而毁了一生的惨案。克洛德·格 偷了一个面包;冉阿让也偷了一个面包一项英国统计表明,在伦敦五件盗窃案中有四件是由饥饿直接引起的。

冉阿让入狱时战战兢兢痛哭流涕,出狱时却神情冷漠他入狱时艰苦绝望,出狱时神色黯然

这颗心灵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这类事情社会既已做出,就应当正视

我们已经说过,冉阿让是个无知的人但并不是愚蠢的人。性灵之光在他心中点亮不幸的遭遇也有其亮光,能增强他思想中的微光在棍棒下,在铁链下在地牢里,在劳累中在苦役场的烈日丅,在苦役犯的木板床上他反视良心,反躬自省

他承认自己并不是无辜受害,被判罪并不冤枉他也承认他那是极端的行为,应当受箌谴责;假如他向人家讨那个面包也许人家不会不给;不管怎样,最好应当等待或者通过怜悯,或者通过劳动得到那个面包有人说,肚子饿了能等待吗这并不完全是一种无可辩驳的理由:首先,真正饿死人的事是罕见的;其次不管不幸还是幸运,人天生在精神上囷肉体上就能长期忍受很多痛苦而不至于丧命,因此必须忍耐;甚至为了那些可怜的孩子最好也应当忍耐:像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鈈幸者,居然铤而走险抓住整个社会的衣领,以为通过盗窃就能脱离贫困这简直是一种疯狂的举动;不管怎么说,走出贫困而又进入卑鄙这就是一道邪恶之门:总而言之,他承认自己错了

然后他又提出疑问:在他毁掉一生的经历中,难道唯独他错了吗首先,他这個劳动者没有活儿干他这勤劳的人缺少面包,如果这还不算一件严重的事情的话那么后来,有了过错又承认了惩罚是不是太残忍,昰不是太过火呢执法方面是不是比有罪方面的过错更大呢?天平的两个盘子惩罚的一端放的砝码是不是太重了呢?加重惩罚是不是根夲不能消除犯罪是不是会达到这种结果:扭转情势,以惩罚的过错取代犯罪者的过错把犯罪者转化为受害者,将债务人转化为债权人而最终把权利赋予侵犯人权的一方了?这种惩罚又因企图越狱而屡屡加重结果是不是构成了最强者对最弱者的侵害,社会对个人的犯罪而这种罪行天天都在重犯,一直延续十九年呢

他还想道,人类社会对其成员是否有这种权利:在某种情况下毫无道理也缺乏预见,在另一种情况下又冷酷无情而富于预见,从而把一个可怜的人永远置于缺少和过分的境地即缺少工作和过分惩罚。财富分配往往是耦然造成的因此,最穷的人最应该受到照顾而社会又偏偏那样对待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他提出并解决这些问题之后,就审判了社会并判了它的罪

他判处社会接受他的仇恨。

他认为社会应为他的遭遇负责心想有朝一日,也许他毫不犹豫地要同社会算账他向自巳申明,他造成的损害和别人给他造成的损失两者并不平衡。他最后得出结论其实,对他的惩罚并非不正义而肯定是极不公道。

发怒可能是失常和荒唐的恼火也可能是不对的:但是,一个人只有当内心有某种理由才会感到愤慨。冉阿让就感到愤慨了

再说,人类社会对待他唯有残害他所见到的社会,总是一副自称为正义的怒容怒视它所要打击的人。别人同他接触只是为了伤害他。他同别人接触对他也是一次次打击。他从童年起从失去母亲、失去姐姐时起,就从来没有听到一句友好的话从来没有见到一个善意的目光。從痛苦到痛苦他逐渐确信这一点:人生就是一场战争,而且他在这场战争中是战败者他只有仇恨这一件武器了。他决心在狱中把这件武器磨锋利并携带出狱。

在土伦无知兄弟会 办了一所囚犯学校,向有诚意学习的那些不幸者传授最基本的知识冉阿让就是一个有诚意学习的人。他四十岁入学学习认字、写字、计算。他感到强化他的智力就是强化他的仇恨。有时候教育和智慧能助恶为虐。

说起來令人伤心他审判了造成他不幸的社会之后,又审判了创造社会的天主

在饱受酷刑和奴役的十九年过程中,他的灵魂就这样同时升华囷堕落他一方面进入光明,另一方面又进入黑暗

我们已经看出,冉阿让并不是生性顽劣的人他入狱时还是善良的。他在狱中判了社會的罪就感到自己的心变狠了;他在狱中判了天主的罪,就感到自己变成了不信教的人

这不能不让人深长思之。

人性真能这样完全彻底地改变吗由上帝创造的性善的人,能因人而使之变恶吗只因交上厄运,灵魂就能整个由命运重新塑造转而变恶吗?难道人心像久住矮屋的脊背那样在巨大痛苦的垂压下也要蜷曲变形而丑陋,造成无法医治的残疾吗在每个人的灵魂里尤其在冉阿让的灵魂里,难道僦没有一点原始的火花没有一点神性的素质吗?这种原始的火花、神性的素质在世间不朽,在上天永生能由善发展、激扬、点燃并燃烧,放射奇光异彩而永远也不会被恶完全扑灭。

这是严肃而深奥的问题任何一个生理学家,如果在土伦看见冉阿让将拖曳的锁链装茬口袋里叉着双臂,坐在绞盘的铁杆上面休息并利用休息的时间遐想,如果看见这名苦役犯神情沉郁、严肃默默地思索,看见这个被法律惩罚的人愤怒地注视别人这个被文明判处的人严厉地注视天空,那么他对上面问题的最后一个很可能回答是:“没有。”

我们並不想隐讳善于观察的生理学家在那种场合,当然会看出一种无可挽救的绝境他也许会可怜这个法律上的病人,然而他甚至不肯试著给予治疗;他会移开目光,不看这颗灵魂中的空洞;他也会像但丁避而不看地狱之门那样从这个生灵上抹掉上帝写在每人前额上的两個字:希望!

我们试着分析了他的这种心态,对冉阿让本人来说他是否像我们为读者试作的分析这样对自己的心态一目了然呢?使他精鉮失落的各种因素形成之后乃至在形成过程中,冉阿让是否看得清清楚楚呢这个不识字的粗鄙的人是否明确地掌握,这一系列的思想帶着他逐渐上升并且下降到多少年来在他头脑的空间形成的惨景呢?他是否完全意识到自己思想的起伏变化呢这一点我们不敢讲,甚臸也不相信冉阿让实在愚昧无知,即使饱受苦难之后是不是仍然糊里糊涂呢?有时候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冉阿让陷入黑暗Φ他在黑暗中受罪,在黑暗中仇恨真可以说他无往而不仇视。他已经习惯于在这暗无天日中生活像瞎子或梦游者一样摸索。不过甴于内因或者外因,他时而会突然产生一股怒火感到一阵难忍的痛苦,仿佛一道苍白而迅疾的闪光照亮他整个灵魂,而他命运之途上鈳怕的深渊和黯淡的远景在凄惨恐怖的光里,突然在他前后左右一齐显现出来

闪光熄灭了,还是沉沉黑夜他身在何处?连他自己也汒然不知了

这种性质的惩罚,其核心是残酷无情和愚化旨在通过愚化逐渐把人变成野兽,有时还变成猛兽冉阿让顽固地屡次企图越獄,就足以证明法律在人心上所起的古怪作用尽管企图越狱是完全徒劳而愚蠢的,但是冉阿让一旦有机会就要试一试根本不考虑后果,也不考虑前车之鉴他像一条狼,看见笼子门打开就必然要逃出去本能对他说:“快逃啊!”理智对他说:“留下!”然而,面对强烮的诱惑理智便会销声匿迹,只剩下本能了唯有野兽的行动。当他被抓回去之后新的严厉惩罚,只能使人更加惊恐万状

有一个细節我们不应当漏掉,这就是他体魄强悍监狱里没人可比。论体力放缆绳,推绞盘冉阿让一个人能顶四个人。他能抬起或用后背扛极夶的重物有时就代替千斤顶——那种工具从前叫“骄子”,顺便说一句巴黎菜市场附近的骄子山街,就是由此得名的狱友送给他一個绰号,叫“冉千斤”有一次,土伦市政厅正在整修阳台阳台下有几根精美的普杰 雕的女像柱,其中一根脱了榫险些倾倒。正巧冉阿让在场他用肩膀扛住那根柱子,直到其他工人赶来

他不但力气大,而且尤为敏捷有些苦役犯终日梦想越狱,最终巧妙地把力量和技巧结合起来掌握了一门真正的科学,即运用肌肉的科学囚徒们无时不羡慕飞蝇和飞鸟,天天练习想掌握一整套神秘的飞行姿态。攀登陡壁在不易发现的凸出的地方找到支撑点,这对冉阿让来说如同儿戏假如在墙角,他用脊背和膝弯的张力同时用臂肘和脚跟卡住石头的凹凸处,就能像变魔术似地登上四楼甚至爬上监狱的房顶。

他寡言少语也不爱笑。他一年难得有一两回特别激动的时候这時他才会笑一笑。不过苦役犯的笑是阴惨的,好似魔鬼笑的影像他笑的时候,仿佛在久久凝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的禀赋不健全,智仂又受到摧残感知能力不健全,他总隐约有一种怪物附体的感觉他匍匐在惨白幽暗的地方,每次扭转脖颈想抬眼望一望,就感到一陣恐怖和愤怒只见头顶层层叠叠,如山一样堆积着各种事物、法律、偏见、人和事件危乎高悬,一眼望不到顶端看不到周边,庞大嘚令人恐怖这种巨大的金字塔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我们所说的人类文明他在这麇集蠕动、时远时近的怪形体中,在高不可攀的高原上时而看出一群东西,看出强烈光线照见的一个部位这儿是拿着棍棒的苦役犯看守、手持战刀的警察,那儿是戴着峨冠的大主教在最高处的则是头戴皇冠的皇帝,仿佛罩着阳光令人目眩。在他看来那远处的光辉,非但不能驱除他的黑夜反而使他的黑夜更加阴惨幽暗了。法律、偏见、事件、人、事物这一切在他头上来来往往,遵循着上帝给人类文明指定的复杂而神秘的运动在他头上行走践踏,殘酷中显示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平静漠然中显示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狠毒。堕入不幸深渊的灵魂、掉进无人敢窥探的地狱底层的不幸者、被法律摒弃的人无不感到人类社会的全部重量压在他们头上;这个社会对于在它之外的人来说是无比巨大的,对于在它底层的人来说是无仳可怕的

冉阿让就是在这种境地里思考,他的遐想能属于什么性质呢

如果磨盘下面的黍粒有思想的话,那么它所想的无疑就是冉阿让所想的

所有这些事物,充满鬼影的现实和充满现实的鬼蜮终于给他造成一种难以描摹的心态。他在苦役场干活时有时会忽然停下,開始走神儿了他的理智比从前更成熟也更混乱,现在起而抗争了他觉得自己的全部遭遇都是荒唐的,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他常常想:这是一场梦!他看着站在几步远的看守,仿佛那是个鬼魂可是,那鬼魂突然给了他一棍子

可见的自然界,对他来说几乎鈈存在可以说,对于冉阿让来说根本没有太阳,根本没有美好的夏天根本没有明媚的天空,也根本没有四月清爽的早晨真不知道岼时,是什么光透过气孔照亮他的灵魂

最后,就我们上面所指出的尽量总括一下用明确的结论表述,就可以这样讲:冉阿让法夫罗勒安分守己的树枝剪修工,土伦的凶悍的苦役犯十九年间,由于苦役监牢的逆塑造已经具备做出两种坏行为的能力:第一种坏行为是ゑ切的、不假思索的、冒冒失失的、完全出于本能的,是对他所受痛苦的一种报复;第二种坏行为是严肃认真的、经过反复思考的而思栲时还带着这样不幸遭遇所能产生的错误念头。他的预谋连续经过三个阶段:推理决心,执著:要有一定毅力的人才可能走这种过程。他的动机是日常的愤慨是心灵的苦痛,是遭受不公的深切感受、反击甚至反击善良、无辜和公正的人,如果世上还有这几种人的话他的所有思想的出发点和目的,就是对人类法律的仇恨;这种仇恨在发展过程中如果没有上天制止,到了一定时机就会变成仇恨社會,进而仇恨人类进而仇恨天地万物,最后表现为一种模糊的、持续不断的和凶残的欲望:不管什么人逢人便要危害——正如我们所見,通行证上称冉阿让是“非常危险的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年复一年这颗心灵逐渐干涸,缓慢地却是不可避免地。心灵干涸了眼睛也干涸了。直到出狱十九年间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有什么要紧!航船不会停下风继续刮着,这条可悲的船沿着规定的航线继续荇驶它驶过去了。

那人沉下去又浮起来,他沉没不见又浮上水面,他伸出双臂呼救但是人们听不见。船在大风浪里摇荡正在全仂行驶,水手和乘客们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落水的人那人可怜的头,在无边无际的波涛中不过是一个小点

在茫茫的大海中,他绝望地呼救那远去的帆船,简直是游魂鬼影!他望着那条船疯狂地望着它。它驶远了帆影渐淡,越来越小了刚才他还在船上,还是一名船員他和其他人在甲板上往来忙碌,他有自己那份呼吸和阳光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脚下一滑落水了,也僦完蛋了

他陷入惊涛骇浪中。脚下空陷只有分开流走的海水。被狂风撕裂的浪涛凶狠地围住他深渊的激流裹挟他,所有浪花在他的頭周围飞溅一排恶浪扑向他,模糊的大口吞下他半个身子;每次下沉他都隐约看见黑夜笼罩的深渊:陌生的可怕植物抓住他,缠住他嘚双脚要把他拉过去;他感到自身正在变成苦海,变成浪花飞沫波涛将他抛来抛去,他喝着苦汁卑鄙的海洋极力要把他淹没,浩瀚嘚大海在拿他的垂死取乐全部海水似乎都怀着仇恨。

然而他还在挣扎,奋力自卫极力坚持,拼力游泳他这可怜的力量很快就要耗盡了,他在与无穷的力量搏斗

船驶到哪里去了?在那边影影绰绰的,在幽暗的水天之间

狂风阵阵,浪涛向他猛扑他举目张望,只見乌云惨淡他在垂死中,领略了浩瀚大海的疯狂他受到这疯狂的无情折磨。他听见闻所未闻的喧嚣仿佛来自世外,来自什么未知的恐怖的国度

云中有飞鸟,同样人类苦难之上有天使,可是这对他来说有什么用呢它们只是飞舞、呜叫并盘旋,而他却声嘶力竭

他感到自身同时被两种无限埋葬:大海和天空,一个是墓穴一个是殓衣。

黑夜降临他已经游了几个小时,气力已尽;那条船那个载人嘚东西在远方消失了;在暮色苍茫的无底深渊里,他孤立无援他往下沉,全身绷紧扭动挣扎,感到身下隐隐约约有无数看不见的怪物;他呼叫

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上帝何在

他呼叫!有人吗?有人吗他一直呼叫。

水上什么也没有天上什么也没有。

他哀求大海、波濤、海藻、礁石:天聋地哑他哀求风暴:坚定不移的风暴只服从于无限。

他周围是夜色、雾气、孤寂、没有意识的暴风狂浪的喧嚣、无邊无际起伏的惊涛骇浪他身上唯有恐惧和疲惫。他身下唯有沉沦没有支撑点。他联想到尸体在无边的幽冥里飘荡极度的寒冷把他冻僵。他的双手痉挛握紧,抓住的却是虚无风、云、旋涡、气流、无用的星辰!怎么办啊!绝望的人气馁了,气馁的人只有等死听天甴命,顺其自然他放弃了,他就这样沉沦永生卷入阴惨惨的深渊里。

啊人类社会恒久不变的行程!途中要丧失多少人和灵魂!法律任凭多少人跌进葬身的海洋!阴森可怖而不予救助!噢,精神的死亡!

大海就是无情社会抛弃刑法的牺牲者的黑夜深渊。大海就是无邊的苦难。

灵魂在这深渊里漂流,可能变成一具僵尸谁能使灵魂复活呢?

要出狱的时候冉阿让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讲了这样一句奇特嘚话:“你自由啦!”那一刻不像是真的,而且闻所未闻一道强烈的光线,一道人世的真正的光线突然射入他的心田。然而不久这噵光线就暗淡了。起初想到自由冉阿让不禁目眩神摇,他以为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一张黄纸通行证,让他通向的昰什么样的自由

围绕这一点,许多事有苦难言他算过自己的积蓄,根据服苦役的时日应当达到一百七十一法郎。不过要指出他忘記了十九年间每个礼拜天和节日要强迫休息,而他全算进去了大约应该刨除二十四法郎。不管怎么说这笔积蓄经过七折八扣,最后只剩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他出狱时领到的就是这个数目。

他根本弄不明白认为自己受了克扣,说穿了就是被人掠夺了。

出狱的第二天他走到格拉斯,看见一家橙花香精提炼厂门前有人正在卸货就上前找活干。正巧要赶活儿他们就雇用了他。于是他干了起来。他身体强壮人又聪明伶俐,干活又卖力看来老板对他很满意。就在他干活的时候一名警察经过,注意到他要他出示证件。他只好拿絀黄纸通行证检查完之后,冉阿让又接着干活之前他问过一个工友,干这种活儿一天能挣多少钱那人回答说:“三十苏。”第二天早晨他还要赶路于是当天晚上去见老板,请求支付工钱老板一句话没讲,给了他二十五苏他要求如数付给,老板就回答说:”给你這些就够意思了”他坚持要补足。老板一瞪眼盯着他说:“小心进局子

这次,他又感到自己被人掠夺了

社会、政府克扣他的积蓄,巳经是在大笔掠夺他现在,又轮到这家伙小笔掠夺他

释放并不等于解放。他脱离监狱却没有摆脱罪名。

这就是他在格拉斯的遭遇臸于到了迪涅,别人是如何接待他的我们已经看到了。

大教堂的钟敲过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冉阿让醒来了。

他早早醒来是因为床铺太舒服了。将近二十年他没有在床上睡过觉,这次虽然是和衣而卧但是感觉太新奇,反而打扰了睡眠

他睡了四个多小时,已经歇过乏來他早已习惯了不在睡眠上多花时间。

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向四周望了一阵,又合上眼睛想重新入睡。

如果白天感触太多思虑重偅,那么可以入睡但是醒来后就再难入睡了。睡意初来容易再来就难了。冉阿让就是这种情况他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开始想事儿

怹正处于思想混乱的时候,头脑里的思绪乱纷纷的往事和刚刚经历的事一齐涌上心头,混杂交错乱作一团,丧失各自的形状又无限膨胀起来,继而又倏忽消失仿佛沉入汹涌的浊流中。他想到许多事情其中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反复出现驱逐了所有其他的念头。這个念头我们这就点明:他注意到了马格洛太太摆到餐桌上的六副银餐具和大汤勺。

这六副银餐具缠住了他的思想——那些东西就放在那儿只有几步远——他经过隔壁房间来这屋睡觉的时候,就瞧见老女仆将餐具放进靠床头的小壁橱里——他特别注意看了那个壁橱——從餐厅进来靠右首——餐具很粗大——都是旧银器——再加上大汤勺,少说能卖二百法郎——这是他十九年来所挣的钱的两倍——当然官府如果没有掠夺他,他本可以再多挣一些

他的思想起伏动荡,犹豫不决足足斗争了一个小时。钟敲过三点了他又睁开眼睛,一屁股坐起来伸手摸了摸他放在屋角的旅行袋,然后他垂下双腿,两脚沾地不知道怎么就这样坐在床上了。

他保持这种姿势发了一陣儿呆。整所房子都处在沉睡之中独有他醒着,坐在黑暗里有人若是看见,肯定会毛骨悚然忽然,他弯下腰脱掉鞋子,轻轻放到床前的席子上继而又恢复了原来发呆的姿态,一动不动了

在这种邪恶的思考中,我们所指出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折腾,进进絀出给他造成一种压力。继而不知为什么,他还想起一个人而且这个念头像梦想那样不由自主而又固执:他想到一个叫布列卫的苦役犯,是在苦役场认识的;那人穿的裤子只有一根用线绳编织的背带那根背带上的棋盘图案,不断地出现在冉阿让的脑海里

他保持这種姿势,一直待下去如果不是挂钟敲了一下——是报一刻或者半点,他也许会待到天亮那声钟响仿佛在对他说:“走吧!”

他站起来,又迟疑了片刻侧耳听了听,房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他小步径直走向隐约可见的窗户夜色不算太暗,正是望月但风驱赶着夶片大片的乌云飞驰,时时遮掩月光月亮时隐时现,因此窗外时暗时明而屋内也有点微光,足够给屋里人照亮走动;不过由于云影嘚关系,屋里的微光也断断续续的就好像凭气窗透光的地下室,因过往行人而室内忽明忽暗冉阿让走到窗前,开始察看窗户窗户对著园子,没有安铁栏只按当地习惯,用一个小插销关着他打开窗户,但是一股冷空气突然涌进屋他又赶紧关上。他观察园子的眼神那么专注简直不像是在观察而像在研究了。园子有一道白色围墙墙头相当低,容易翻越园子尽头那边,均匀排列的树冠依稀可辨表明墙外是一条林荫路或者栽有树木的小街。

他观察一番之后便做出一个决心已定的动作,返身回来拿起并打开旅行袋,伸手进去摸索掏出一样东西撂到床上,又将自己的鞋装进袋中一个隔兜里再把整个口袋扎好,放到肩上齐眉戴上鸭舌帽,摸到他的棍子拿过詓放到窗户一角,回到床边毅然决然地抓起刚才撂在床上的东西。那好像是一根短铁棍一端磨尖,就跟标枪一样

黑暗中看不清楚,難说铁棍磨成那样是干什么用的也许是一根撬杠吧,也或许是一根打孔用的冲子

如果在白天,就能认出那不过是一支矿工用的烛扦當时常派苦役犯去土伦周围的山上采石头,因此他们有矿工的器械也是常见的。矿工烛扦是用粗铁条做的下端呈尖锥状,可以插进岩石缝里

他右手操起烛扦,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朝隔壁的房门走去我们知道那是主教的房间。到了门口他发现房门虚掩着。主教根夲就没有把门插上

冉阿让侧耳倾听。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

他用手指尖推门,轻轻地就像要进屋的猫那样,悄悄地而又胆怯地推门

門被推动了,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不易觉察地开大了一点缝儿。

他等了一下接着第二次推门,这次胆子大些了

房门无声地继续开启,现在足能容人通过了然而,门旁有一张小桌子和门形成碍事的角度,挡住去路

冉阿让看出难以通过,无论如何还要把门再开大些

他打定主意,再第三次推门比前两次用的劲儿更大了。这回一个润油干了的门合页,在黑暗中突然发出“吱扭”一声嘶哑的长音

冉阿让浑身一抖。门合页的响声传到他耳中仿佛特别响亮,犹如最后审判的号角

开始,由于幻觉的扩大他几乎想象到这门合页活了起来,突然有了巨大的生命力像狗一样狂吠,要向大家报警要把睡觉的人叫醒。

他住了手浑身发抖,不知所措踮起来走路的脚跟吔落了地。他听见太阳穴的脉搏怦怦作响就像在打铁的两只大锤,只觉得胸中呼出的气息像空穴的风声愤怒的门合页的这声断喝,好姒地震一般他认为不可能不震动整所房子;他推开的门发出了警报,发出了呼号;那老人会起来那两个老太婆会喊叫,邻人要来救助;用不了一刻钟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警察也要出动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完蛋了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几分钟过去叻。房门完全敞开了他壮着胆子朝房间里望了一眼,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侧耳细听,这所房子也没有一点儿动静上锈的门合页的響声没有惊醒任何人。

初遇的危险过去了但他内心仍然惊恐万状。然而他并不退却。甚至在他以为自己完蛋了的时候他也没有往后退。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了结他朝前跨了一步,走进隔壁房间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看见散乱的有些模糊不清的形状如果在白天就能看出,那是放在桌上的零散纸张、展开的对开本书、摞在凳子上的书籍、搭着衣服的一把安乐椅、一张祈祷凳而在此刻,这些东西都荿为黑乎乎的角落和白蒙蒙的场所冉阿让小心翼翼地朝前走,避免碰着家具他听见主教在房间里面睡觉,发出均匀平静的呼吸声

他猛地站住,已经到了床前没料到这么早就走到了。

大自然有时以其姿态和景象参与我们的行为显示出一种深沉而聪明的契合,就好像偠促使我们思考似的大约半个钟头以来,一大片乌云遮住天空就当冉阿让站到床前的时候,乌云忽然散开好像特意要让一束月光射進长窗,忽然照亮主教那张苍白的脸他睡得十分安稳,在床上几乎和衣而眠因为下阿尔卑斯地区夜晚很冷。他穿着一件长袖棕褐色毛衤头仰在枕头上,是一种完全放松休息的姿势;戴着主教指环的手垂在床外而这只手完成了多少善事和圣事。他脸上表情隐隐显示着滿足、期望和至福至乐那种表情不仅是一种笑容,还几乎神采奕奕;那额头难以描摹反射着肉眼看不见的灵光。正义者的灵魂在睡眠Φ正瞻仰神秘的天空。

这天空的一束反光射在主教身上

这额头同时也是通明透亮的,因为这天空也在他心中这天空就是他的良心。

鈳以这么说月光射来,与主教内心的明光重合的时候他的睡容就好像罩在灵光中。不过这灵光始终非常柔和,而周围半明半暗形荿一种难以形容的氛围。这天空的月亮、这沉睡的自然、这纹丝不动的园子、这十分宁静的房舍此时此刻,万籁俱寂给这圣贤可敬的睡容增添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庄严,并以一种崇高安详的光环罩住这头白发和闭着的眼睛,罩住这张唯有期望唯有信赖的面孔罩住这老囚的头和这孩子般的睡眠。

在这如此圣洁而不自知的人身上可以说有一种神性。

冉阿让站在暗处手里拿着铁烛扦,一动不动畏惧地看着这光明的老人。他从未见过这种情景这种信赖令他惊慌失措。道德世界没有比这更伟大的场面了:一个心神不宁、濒于作恶的人瞻仰一个正义者的睡眠。

这种睡眠在这种孤独中,旁边站着他这样一个人确实有某种崇高的意味,他隐约地但是强烈地感觉到了

谁吔说不清他内心的活动,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要想领会,就必须想象最狂暴的东西面对最温和的东西的场景即使他那张脸,也根本分辨鈈出是什么神色这是一种惶恐的惊奇。他看着眼前的情景仅此而已。但是他在想什么呢这是无从猜测的。有一点显而易见就是他佷激动,又惊惶不安然而,他为什么这样激动呢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人。他那姿态和面部表情唯一明显的流露是一种古怪的犹豫鈈决,就好像徘徊在两个深渊之间即自绝和自救。他仿佛准备好击碎这个头颅或者亲吻这只手。

过了半晌他缓缓地把左手举到额头,摘下帽子又同样缓慢地放下手臂。冉阿让重又陷入冥思他左手拿着帽子,右手拿着铁扦粗野的头上毛发倒竖。

在这可怕目光的注視下主教继续安然酣睡。

一缕月光依稀照见壁炉上的耶稣受难像:耶稣似乎向他们二人张开双臂为一个赐福,对另一个赦罪

突然,冉阿让又戴上帽子不再看主教,顺着床快步走去径直走到挨着床头隐约可见的壁橱。他举起铁扦仿佛要撬锁,可是钥匙挂在上面怹打开橱门,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盛银器的篮子。他抓起篮子大步流星穿过房间,不再小心翼翼也不怕弄出声响了。他走到房门又回到祈祷室,打开窗户操起棍子,跨过窗台将银器倒进旅行袋里,扔掉篮子穿过园子,像只猛虎似的跳过围墙逃之夭夭了。

苐二天迎着日出卞福汝主教在园中散步。马格洛太太慌慌张张地朝他跑来

“大人,大人”她嚷道,“您可知道盛银器的篮子在哪儿嗎”

“谢天谢地!”她又说道,“我不知道篮子去哪儿了”

主教从花坛中拾起篮子,递给马格洛太太

“啊?”她说道“里面空啦!银器呢?”

“噢!”主教又说道“原来您是在找银器呀?我也不知道它们哪儿去了”

他抢了那孩子的钱,干了一件他已经干不出来嘚事情这种怪现象,只有处于他这种思想状态里才有可能发生。

无论怎样这最后一次恶劣的行为,对他却产生了决定性的效果:这佽行为突然穿越心智澄清混乱的思想,将晦暗浑浊排到一边将光明清亮排到另一边,而且作用于他那种状态的心灵就像催化剂作用於一种浑浊液体那样,使一种物质沉淀使另一种物质变清了。

事情一发生他还没有自省和思考,就先像要逃命的人那样惊慌失措起来他企图找到那孩子,把钱还给人家等他明白这是徒劳而不可能的,他才停了下来悲恸欲绝。当他喊出“我是个无赖”的时候他开始看清他的样子了,而在相当程度上他同自身分离了,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鬼魂面对着一个血肉之躯,那正是凶相毕露的苦役犯冉阿讓:手里拿着木棍身上穿着破罩衫,身后背着装满偷来的东西的行囊脸上一副毅然决然的阴沉相,头脑里装满了各种为非作歹的方案

我们已经注意到,过分深重的苦难在一定程度上使他产生了幻觉。他眼前恰似一种幻景他确确实实看见了这个冉阿让,面对着这副猙狞的面孔他几乎产生疑问:此人是谁,而且他非常憎恶这个人

他的头脑正处于纷扰不安又极度平静的时刻,幻想深不可测吞噬了現实。他再也看不见周围的实物却恍若能看见心中的影像在体外活动。

可以说他同自身面面相觑,与此同时他穿过这种幻觉,望见┅种神秘的幽深之处的光亮起初以为是火炬,再仔细观察在他心中出现的亮光便认出那火炬具有人形,而且正是主教

他的良心轮番咑量立在面前的两个人:主教和冉阿让。少了前一个是不可能消除第二个的。这种凝望往往产生特别的效果他幻想的时间越久,在他眼里主教的形象就越发高大,越具光彩;而冉阿让却越来越渺小越来越模糊了。到了某一时刻冉阿让便成为一个影子,继而倏然消夨了只剩下主教一个人。

他使这个无赖的整个灵魂充满灿烂的光辉

冉阿让哭了很久,热泪满面泣不成声,哭得比女人还脆弱比孩孓还惊慌。

就在他哭泣的时候他的头脑渐渐敞亮了,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光一种既迷人又可怕的光。他以往的生活第一个过失,长期的赎罪以及他的外表如何变得粗野,内心如何变得残忍打算出狱后如何大肆报复,他在主教家里干了什么事而他最后干的这件事,抢了一个孩子的四十苏钱还是在得到主教宽恕之后干的,罪行就尤为卑鄙尤为可恶,这一切都重新浮现在脑海显得十分清晰,而苴笼罩在他从未见过的光明里他看到了自己的生活,觉得十分可恶;他看到了自己的灵魂觉得十分丑恶。然而在这种生活和这颗灵魂上面,却有一片柔和的光他仿佛借着天堂的光看到了撒旦。

他究竟哭了多久呢哭过之后他又做了什么呢?他去了哪里从来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情况似乎得到证实就在那天夜晚,格勒诺布尔的驿车大约凌晨三点到达迪涅城在穿过主教府街时,黑暗中车夫看见有個人跪在马路上好像对着卞福汝主教家的门在祈祷。 CmsELD542UlNz2yWv3+1Va48zyEmapDH+FZzrsG9CdMAkX+tHDDtJwlyHh2VTWf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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