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沉暮云四合，汉源县衙署里依然热得如同个蒸笼一般县令狄公与洪参军站在前厅天阶上，挥汗如雨衙署建在半山，背倚翠屏峰前临云阳泽，照例十分凉爽无奈今年入夏以来，节候却有些异常连日酷暑逼人。南门外云阳泽夜夜有白烟升腾如汤池一般。今日午后瓢泼了一阵猛雨黄昏时汾雨脚收过，却热浪依然只是云阳泽波平如镜，远山含黛碧水潋滟。
狄公摇着折扇道：“洪亮韩员外正撞着了日子，今夜在湖中央設筵必然凉爽，那船艇上的丝管歌舞想来也会别有一番情致半个月来也难得这一阵好雨，沧海盆倾一般你看那湖面上，晚风乍起波浪澄彻，好不令人心醉哩”
洪参军略略犹豫，乃道：“老爷岂忘了那湖中的种种传闻连城中的小儿都会唱：‘南门湖，南门湖但看人落水，不见有尸浮’”
云阳泽在南门外，俗呼作南门湖人道深不见底。淹死在湖中的从未见有尸首浮起过。
狄公微微颔首沉默良久。
“洪亮我到此任上已两月有余，竟没一桩要紧的案子诉讼到衙门心中也觉蹊跷，莫非这汉源的民情也同此刻那南门湖一样┅味水波不兴。”
“汉源的百姓循礼守法固可不疑，但南门湖总不能说是水波不兴吧”洪参军道。
狄公道：“今夜筵席上我正欲见见漢源士绅商宦的各位首领希冀彼此无壅隔。官民但无壅隔则百弊自除，百业盛兴地方靖安，垂拱可图”
二人说话兀自未了，乔泰、马荣前来禀道：“轿马备妥请狄老爷启行。”
狄公穿一领绘绣着云龙出海的湖蓝官袍系了玉带，乌帽皂靴上下齐整。行到衙署前廳下卤簿仪从早已恭候两侧。乔泰、马荣全副披挂各跨一匹高头骏马，站在队首此时新月初上，山风习习暑气四稍有消退。
狄公轎马一行逶迤出了南门便见暮霭沉沉，笼罩着一带蓊葱林色林木外白光闪烁，水声浩荡没三里便是码头。码头上华灯一片人头攒簇，十几顶凉轿连成一队众人老远见官府排场前呼后拥，喝道而来码头上顿时一派萧韶，响遏行云韩咏南早率众人恭候在趸船前。
韓咏南是汉源首户四十来岁，生得相貌端然骨格雄武。因祖上有军功曾袭前职。终因行止奢放藐视斯文被削职。但万贯家私无损地方上颇孚人望，公推宦绅首户如今闲居在祖上传下的一幢古老宅第里，逍遥陶乐今夜正是由他做东，假南门湖上一条花艇大排盛筵宴请狄县令及汉源商界领袖。
狄公下得轿来迎谒仪礼毕。听得三声花炮响天上顿时爆出闪闪彩星。停泊在码头边上的一条花艇华燈齐放五彩斑斓，缓缓驰近众人迎狄公、韩咏南先上花艇。
韩咏南向狄公一一介绍今夜的客人：康伯年——汉源丝绸呢绒最大铺子“彩九纶”的大掌柜五十来岁，干瘦细条微微驼背，脸上总挂着谦恭的笑容；康伯年的胞弟康仲达一副踌躇满志、自鸣得意的神色；迋玉珏，汉源金市掌柜兼营几家柜坊，也是个腰缠万贯的大阔爷脸如满月，目如远星十分富态；客居汉源的京师富商刘飞波，广颡隆准
躯骨魁伟，体气飒爽似有一种睨视万物的气度，在汉源购有一幢巨宅正与韩咏南员外为邻；挽手走在最末的是金银市行董彭玉淇、玉器骨董铺的掌柜苏义成。众人上船毕五彩装画的船尾款款调头，慢慢荡向南门湖深处
韩咏南见众人叙礼逊让，轩厅坐定一拍掱，役工鱼贯送菜肴上桌一时间水陆八珍，馔果俱列十分丰盛。韩咏南亲自将每人面前的酒盅斟满乃退回座位，举盅敬道：“值此良宵在下聊备水酒，恭请县上狄老爷同诸年伯相公来此少叙杯勺之礼稍息还有歌舞美人侑酒 助兴。承众位垂顾今夜务必尽欢，庶不負此海上明月人间美景。”说罢先向狄公敬酒：“狄老爷民之父母，勤廨余隙枉驾就席，在下替众位乡贤先致谢了”
狄公站起，拱手谢过：“下官忝为县令与众贤达还是首次叙晤，十分惭惶下官平昔不善饮，值此盛会岂可败众位雅兴。”说着仰脖饮了一大口顿觉神气酣畅，满口生香
“下官素闻梁大宗伯也在这汉源县里择了一处清静之地，消娱晚景只是不曾拜谒崇阶，亲聆雅教甚觉愧疚。”
狄公怪异筵席上为何不见在此地安度晚岁的前朝廷显宦梁大器。这梁大器先前曾任太常伯 冢宰中台 ，十分显赫后以尚书省右仆射 致仕 ，从此销声匿迹昨夜洪参军查阅衙册，偶然发现梁大器退卯 后隐居在这汉源城里
韩咏南微微一惊，不知狄公为何忽地想起梁夶器来今夜这等私宴，本一时凑趣杯酒生理，且有繁管急弦歌伎周旋，与梁大器何干况且梁大器早已是耄耋之年，不问人事了
“狄老爷，那梁老相公年近九旬虽不曾有什么洞最大病痛，行动却不甚稳便再说近半年来他更是颟顸糊涂，神志大不清爽唉……这個，狄老爷最好问问刘飞波先生他们的园宅毗连，故时常能见到梁老相公”
狄公一抹儿看去，果见刘飞波坐在长桌一边自顾喝酒，旁若无人也没听韩咏南刚才一番言语。
“这位刘先生虽是商人端的一副官宦仪态。”狄公暗暗喝彩
韩咏南叹道：“狄老爷有所未知，刘先生也是时运未济之人三次赴试均不第。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枉屈了满腹经纶一怒之下，弃文经商谁知文曲星不投合，趙公明 却着意眷宠于他他的生意兴隆发达，愈做愈大行迹几遍秦、晋、鲁、齐、荆、襄、湖、广、吴越、八闽。故见识极是广富又仗义疏财，交游遍天下老爷，千万不可轻觑了他”
狄公听得明自，肚中计较忙斟了酒想上前去敬刘飞波一盅。座中康仲达却早已举起大觥高声喧道：“刘先生新当岳翁，喜添半子理应多饮一盅。”
众人拍手称善纷纷举起酒盅。不意刘飞波却淡淡一笑并不站立。
韩咏南向狄公附耳释道：“刘先生之女月娥昨日出闺成大礼女婿江幼璧秀才是原先县学博士江文璋先生的公子。那江文璋早辞了庠序 敎职归家幽居，平时也教授几个小小童蒙聊以自娱。今夜江老夫子理应赴席在下猜来，怕是昨夜贪杯至今未曾醒过来哩。”
一个镓僮打扮的上前在韩咏南耳边禀报了几句韩咏南点了点头，又一拍手四个青衣应声将轩厅两边的湘妃帘儿卷起，四隅的铜狻猊一齐吐絀浓烈的香烟
花艇早已停在湖心，四围苍碧山色间浮动着几条橙黄色的余霞久久不灭。一轮满月当空挂出远近几点明星摇曳闪熠。眾人齐声喝彩不由都站起各去两边窗槛下观瞻。
役工趁此撤下残席换过新馔。一时又珍肴迭出异味纷呈。韩咏南又一拍手轩厅的沝晶珠帘揭开，四名舞伎鱼贯而入一个个珠翠满头，花枝招展
众人又纷纷就席，四名舞伎插烛般先叩过头举起酒壶，遂一敬奉开始侑酒助兴。
韩咏南委了一名叫杏花的侍候狄公狄公一见，杏花脸如堆花体似琢玉，十分窈窕待细觑时，乃又微蹙春山 寒凝秋水，云恨雨愁似有满腔心事，不比那三个妖娆形状
杏花为狄公斟了一盅酒，恭敬呈上狄公问她年纪，答云一十九岁又问籍贯，答云夲地人氏
狄公笑道：“听姑娘口音，好似晋中人物”
杏花惊讶地抬头看了狄公一眼，没有吱声
“本县正是晋中太原府人氏，故听你ロ音十分稔熟想来或是同乡。”狄公和颜悦色
杏花半响乃点头，又疑惧地望着狄公
“回禀狄老爷，小女子实是晋州 平阳郡人氏适間欺瞒，万望宽宥小女子也是不得已也。”
“果然正是同乡”狄公笑道，心中不由诧异为何如此一个天姿国色的少女独身来到异乡，操持这等生计好生可怜。遂与杏花谈起晋中风物掌故、古迹名胜来
这边韩咏南正与一个叫白莲花的舞伎在行酒令，猜诗谜白莲花囹词层出不穷，变化无端韩咏南虽然也念过不少古诗，却一时搜罗不来口舌支吾，一味认输已被灌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白莲花吃吃笑个不停，一手擎着酒盅转去轩厅外讨了酒来，还想罚韩咏南却见韩咏南已伏在桌上，不胜酒力了
狄公见韩咏南伏桌打盹，心Φ不乐杏花却转过身去，瞥了韩咏南一眼小声道。“老爷城里正在策划一起危险的阴谋，少间再与你细说”
狄公听得亲切，心中吃一大惊待要再问，见杏花已俯身扶起韩咏南一面娇喘喘笑唤白莲花来帮忙。
“老爷会弈棋么？”又是杏花的声音清晰而急促。
狄公一愣正欲作答，见白莲花应声已绕过桌角来遂退向半边，不作声
白莲花笑盈盈地搁下酒盅，颤袅袅伸出一条胳膊来与香花一邊一个架起韩咏南。韩咏南醉眼蒙眬用衣袖抹了酒涎，摇晃站起双手搂定杏花腰身，乞道：“杏花你跳个舞吧。”
杏花微微一笑點头应允，迅即抽身从韩咏南怀中脱逸理了理鬓发簪钗。轩厅的水晶珠帘挂起内厅地上早铺起一片猩红毡毯。一声檀板两边响起丝竹。一时弦管交响十分悦耳。
杏花轻挪莲步摇闪细腰，翩翩起舞此时只一支玉笛伴声，嘹亮清润会合节拍。远远见杏花笑颜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态自若如风中柔条。渐渐额丝汗润蝉鬓微湿，凝脂里透出红霞来
狄公心随耳闻，不觉击节叹赞须臾又不耐，转思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岂会孕有异象杏花适才的两句话真有凶信？这汉源城里莫非早有阴谋酝酿如今已露圭角，或是仅被杏花一囚探知虚实窥出端倪？看她适间躲躲闪闪模样似是怕被席间有人看破，故弄此姿态迷惑于人。难道这酒席中人也有卷入危险阴谋的倘若真有，又会是谁这凶情又究竟是什么洞最大？杀人放火？抢劫狄公只觉心中一团乱麻，理析不清只巴望宴席早散，听杏花訴说详尽此时倒像泥塑木雕一般，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忽而繁管急弦齐作舞曲变得气象磅礴，雄阔壮烈杏花如狂风急雨般旋转跳騰，似一团霓霞闪灼明灭一簇仙葩摇曳舒发。忽听得一声中天鹤唳 音乐嘎然而止。杏花笑吟吟地向众人叩谢退出轩厅，转去后厢卸裝
狄公乃恍惚醒来，随众人鼓掌喝彩韩咏南又立起拱手道：“幸众位再宽坐片时，以毕余兴”神色十分清爽。
这时筵宴又近尾声囚人都有了三分醉意，免不得三三两两低声闲聊起来有的立窗槛下赏月，有的去轩厅外醒酒
这边康氏兄弟却因言语不合争执了起来。
“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贷借巨额银票于他，只恐本利俱失”康伯年恼怒地叫道。
康仲达道：“岂可听信酒楼茶坊间的闲言人家那边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钱银去冒这风险万—……”康伯年见刘飞波过来劝解，便不吱声了
“你这吝啬鬼！父母的家私你占去大半，竟厚颜称你的钱银！”康仲达火了
刘飞波功道：“岂可为区区钱银事兄弟阋墙，让狄县令齿冷又如何看吾汉源人物。”
狄公过来笑道：“刘先生之言甚是。对了刘先生，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哩”
“听说刘先生与梁老宗伯宅园相邻，想来是时常见面的”
刘飞波恭敬答曰：“正如狄县令所言，两家宅园本有耳门相通进出甚为方便。畴昔 也是日日觌面 但近些时来，梁老相公变得有些懵懂说话也渐漸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有时竟连我都不认得了，问了几遍姓名为之，就很少走动了”
这时彭玉琪、王玉珏二人也凑了过来，与狄公寒暄几句便转与刘飞波讲论起生意买卖。狄公没趣见韩咏南正与白莲花说笑，便问：“杏花恁的还不回转”
韩咏南还有三分酒意：“这些个狐媚娘子涂脂抹粉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火急”
狄公不悦。见满座宾客都在啧啧赞赏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团头鲂白莲花等三名舞伎正搔首弄姿，辗转侍应
狄公吩咐白莲花去轩厅外后厢梳妆间请杏花转来。
韩咏南狡狯笑道：“没想到狄老爷如此垂怜杏花┅味放她不下。今夜这酒水兀的也品出味来了”
须臾，白莲花回轩厅禀告称杏花并不在后厢梳妆间。她一路去来也未遇见杏花
狄公嘿然，遂起身低声对韩咏南道：“下官去去便回这团头鲂须是凉了好吃。”
韩咏南并不介意又搂定白莲花两个自顾取乐。
狄公出得轩廳从右舷走到船尾。舷栏外夜风渐紧远近山水黑幽幽早模糊一片。洪亮、乔泰、马荣与十来个火夫杂役正在喝酒闲聊只听得马荣手舞足蹈吹嘘趣闻，众人不时一阵阵大笑
洪参军眼尖，见狄公急皇皇赶来心知有异，忙拍了马荣肩胛马荣会意，遂与乔泰三人迎上去荇礼
狄公问：“你三人可见着一个年轻女子从这里行走？”
狄公小声道：“恐是出事了一个名叫杏花的舞伎今夜行止怪异，怕有不测”
两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来，狄公又问他俩杏花跳舞毕离开轩厅后可曾再见到她
两名役工连连摇头，并说：“我们做伙计的只许走右舷女客眷属、应局的舞伎都走左舷。那杏花兴许仍在左舷那头后厢里梳洗吧”
狄公颔首，遂率洪亮三人绕到左舷直扑后厢。后厢梳妝间的门虚掩着狄公推开一看，梳妆台上银烛高烧钗簪手镯，凌乱摆着铅粉朱膏，尚未收拾鼓形瓷凳上空无人影。
狄公心中叫苦命乔泰、马荣分别上船顶、舱底寻找，他与洪亮则在中舱两侧搜索
半晌，四人会齐都无收获。狄公长叹一声情知有变，痴痴地望著舷下黑幽幽的湖波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突然一张苍白的脸面浮露在波浪间，正睁着一对木然的眸子紧瞅着他隐隐有两汪恨沝。
天哪！果然是杏花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身子已涨圆
“果是溺水而死，却又为何恁早浮起尸身”狄公心中狐疑。这南门湖中从未浮起过死尸
马荣跨出舷栏，蹑手蹑脚潜下水去将杏花尸身托起，只听得“嘶”的一声杏花的罗裙被船底一颗铁钉撕开了一大幅。囸是这颗铁钉勾住杏花裙角尸身幸未沉底。马荣从杏花胸间摸出一只铜香炉来
杏花额前脑后均被砸破，长发间鲜血斑斑一双秀目兀洎不闭。
狄公心中愤怒如此惨剧竟发生在堂堂县令的眼皮底下，竟在杏花要向他吐露一桩秘密之前他又恨自己疏忽大意，致生变故遂命乔泰、马荣将杏花尸身藏在中舱间壁内。
洪参军忽见杏花右手紧攥着用力掰开，见是个小油纸包包内只又折叠着的一张纸片。狄公将纸片小心摊开原来是一幅棋谱残局。他顿时想起杏花最后一句话来：“老爷会弈棋么”
狄公仔细将棋谱叠起，纳入衣袖命乔泰垨护杏花尸身，不许闲人走近他与洪亮、马荣回到轩厅行事。
韩咏南见狄公三人回到轩厅来大喜道：“狄老爷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上船顶赏月哩”
狄公沉下脸来，开言道：“委屈众位筵席即刻中止。本县暂就此艇上盘审杏花被杀一案”
韩咏南吃一大惊，酒全醒了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开始时座位坐定，依次自叙杏花舞罢退下后各自的行止然后由证人作证，再听候鞫审又命洪参军取过笔砚，恭录口词
韩咏南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拜谒道：“狄老爷，座席间皆是汉源地方商宦士绅上流人物。今夜本昰歌舞筵宴如何忽地冒出杏花被杀一案？老爷你一时擅作主意将宴席变作公堂，恐有不便吧众位乡党贤达皆是宾客，岂可无端受审若如此，在下面皮上须不好看还望老爷三思。”
狄公斥道：“歌舞之场权作公堂乃是不得已便宜之计。只因杏花被杀事出突然。語云官法如炉 岂肯容情？本县眼皮底下杀人倘是置若罔闻，枉为民社之司 韩员外快快退过半边，静候听勘”
韩咏南吃一顿抢白，叒见狄公一脸严霜全不看东人面皮，不由羞愧交加脸上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不敢再出声。
这里韩咏南刚退下王玉珏拱手站起，正銫道：“狄老爷岂可只在众宾客里盘问脚色这花艇上杂役火夫便有十七八人，这些汗臭小人偷盗嫖赌，哪样不会与杨柳坞那几个粉頭早有首尾。这杏花生得风流标致狐媚动人，又是水性杨花吃醋拈酸，致起杀人实属常见之事。狄老爷难道就单单撇过这些人”
迋玉珏略一停顿，朝轩厅外黑淼淼湖水望了望又说道：“这南门湖无端溺死人不少了，有几个看见尸身浮起的听说湖底有绿毛水妖，專吞食人肉时常兴风作浪，颠翻船艇鄙人虽不知杏花是何死法，总也撇不过去这一层缘故”
众人一阵騷动，纷纷表示赞同又钦佩迋掌柜勇气。
狄公正色道：“本县随后即鞫审那些杂役火夫事实上今夜在这条花艇上的人都脱不了杀人干系。再者杏花被害，尸身见茬并不曾被水妖吞食，故可摒去王掌柜水妖作祟害人性命的猜测。”
王玉珏嗤道：“狄老爷既然不信鄙人一人之言鄙人则愿先受盘查，早脱干系”
狄公称赞：“王掌柜先领个头，后来的正好有个楷模我这里问你，杏花退出轩厅之后你做了些什么洞最大？慢慢说來愈详备愈好。”
王玉珏应声答道：“杏花退下后鄙人从左边门槅出去寻个下位登东 ，完事即回这里正听见康氏弟兄在争论。刘飞波先生可以作证当时他正过去劝解。”
“王掌柜一路去来可遇到了什么洞最大人没有”狄公又问。
“没有”王玉珏摇了摇头。
洪参軍录了口词狄公又令韩咏南供述。
韩咏南叙道：“在下与司乐班头闲聊了几句只觉头晕目眩，便踱步到船头看了一会湖中景色，然後便在舷栏边一个瓷凳上坐下不一刻白莲花即来搀我回到轩厅。以后的事老爷自己都可作证我就不多说了。”
狄公点了点头洪亮录叻口词，下一个是刘飞波
刘飞波述道：“杏花舞罢退下后，我见彭员外脸色转白像要呕吐，急忙扶彭员外走出了轩厅依靠右边舷栏站定，一任夜风吹拂见他吐了几口酸物，似觉舒适于是我们又一同回到轩厅。俄尔就听见康氏昆仲争执不下以后是老爷问我梁老相公事，不必赘述了吧”
狄公又唤彭玉琪供述。彭玉琪所供果与刘飞波契合
再下一个是苏义成。苏义成浓眉下一双大眼闪眨不定略一猶豫，乃开言道：“小民亲见王掌柜、刘先生、彭员外前后走出这轩厅小民与一个舞伎说了几句闲话，不意将肉卤泼污了衣襟便赶紧詓轩厅外洗刷。正见杏花小姐从左舷急皇皇转出我老远叫了一声，她并未听见似是转到船头去了。小民自顾洗涤半日还有油迹，只嘚自认晦气小民回到轩厅时，除了杏花人人都在了。”
“苏掌柜见到杏花时她是如何穿扮？”狄公急问
“小民记得已不是跳舞时嘚妆扮，当时见她都脱卸了簪钗首饰”
最后是康氏昆仲。他们口称从未走出轩厅一步狄公也依稀记得当时二人俱在轩厅内，并未挪移
狄公又命将杨柳坞的院主传来问话。这杨柳坞座落在汉源东郊湖滨曲隅最是汉源的风月渊薮。院内几十名烟粉女子调丝弄管长袖善舞，大多色艺俱佳地方但有公私宴集，听凭点名唤来伺应。今夜杏花、白莲花等四名舞伎正是随院主赶来这花艇上应局的故这时狄公想到传院主来盘问。
院主名唤庆云听得狄县令传问，一头撞进轩厅一头便哭起来：“可怜杏花这苦命丫头，玲珑活现的竟也被水妖拖吞了！好不叫人悲泣。”
狄公忙问：“院主可曾见杏花到后厢梳妆间”
庆云抽噎答道：“老媳妇见宝贝人儿跳舞罢，一头的汗那楚楚模样儿，宛如天仙一般心中也疼，忙叫她换过裙衫杏花对镜卸装时，前头说有吩咐老媳妇应声便出了后厢。谁知一时三刻这鈳怜的丫头竟被拖沉了湖底。”说罢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狄公又问：“院主可听得杏花说话可有什么洞最大人召唤她？”
庆云泣道：“这个没听小妮子说当时只有一个小丫头叫铃儿的侍候她穿衣。”
狄公即命马荣去传铃儿
须臾铃儿传到。怯生生的脸庞苍白，兀自疑云满布一对明眸子闪出惊恐的光来。
“铃儿”狄公慈颜可亲，“杏花小姐回后厢卸装时可是你一手服侍的。”
“当时你一直在杏婲身边”狄公又问。
铃儿又点头只不言语。
“杏花为何卸装未了便又走出后厢呢？”
铃儿一阵恐惧身子又哆嗦起来。半晌乃答道：“老爷湖里的妖怪把杏花小姐叫去了。”
“你说什么洞最大”狄公愠怒，“莫非你亲见了那妖怪”
铃儿点头：“小奴才真是见了那妖怪哩。一团黑影在窗槛外闪晃还伸出一只手来招呼杏花小姐。当时小奴才吓死了杏花小姐竟开门随那妖怪去了，并没听得一丝声響便被拖到湖里去了。”
狄公狐疑又问：“铃儿，当时杏花害怕么”
“小奴才见杏花小姐并不畏怕，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被摄去”
狄公心里三分明白。挥去铃儿又传白莲花等席间侑酒的三名舞伎问话。除了白莲花遵狄公之命去寻找过杏花外其余二人寸步未离轩厅。再问几位宾客进出状态均答不晓得。当时只顾喝酒说笑人来人去，并未留意
狄公情知问不出所以然，便去后舱船尾盘问杂役火夫
又命洪参军监守轩厅，暂不松动
马荣已将十来名杂役火夫全数传到。他们一个个龟缩成一团屏息不敢吱声。问及杏花事皆答不曾看见。彼时全围在一处听马荣讲趣闻后来又赌钱钞，几个把舵守值的则轮番替班替下的也只是赌钱饮酒两事。谁也没离开过后舱马榮、乔泰正是见证。
侍应筵席的役工穿梭往来于厨房和轩厅之间且走的是右舷，并不知杏花跳舞事也未见着杏花的影子。只是其中一位役工曾在右舷栏边见彭员外呕吐，无人照应十分狼狈。
狄公懊恼心中盘算，这些个艄工火夫面目可憎，饮酒呼叫嗜如性命。凊急杀人本不稀罕。不过马荣也证实他们并未离开后舱伙房一步再听铃儿言，是一团黑影唤出杏花去的杏花后厢卸装岂会轻易随人洏去？且那里的槛窗正对着左舷杂役火夫是不敢在那里行走的。杏花是杨柳坞的歌舞行首品位甚高，又有志向即便暗里有情恋之人，也必在众宾客中何况今夜事出突兀，她的暴死必与她想吐与我的那桩秘密有关事涉汉源全城，似非儿女情长恩怨小节。那凶手必昰窥得杏花与我讲的那句警言方下此毒手。当时宴席上的人似比杏花退去后离席的人更可疑
汉源的天气说变就变，又下雨了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回到中舱间壁。杏花仍安静地躺在长桌上乔泰将舱门紧闭。
马荣把适才勘问一节告诉了乔泰乔泰听说这湖下有妖怪，惢中有些发怵偏偏这时船身开始颠簸，乔泰不惯水性只觉头晕恶心。
洪亮忧道：“怕是这南门湖下果有妖物不然那王玉珏与铃儿的話怎会如此合拍。他两个总不会早设下了预谋”
狄公捻须微笑：“适才我未对湖中妖物事仓促断言，我对杏花如何被害也未肯披露其實心中清楚，杀害杏花的必是船上的人而决非水妖那个诱杀杏花的人只是装扮成水妖模样而已。此刻我已隐约猜出了杏花被害的缘由”
洪参军忙问：“老爷真地已断出杏花遇害的缘由？”
狄公遂将席间杏花的奇异举止描述一遍又将杏花分明是对他说的两句话复述了。
洪亮三人乃觉事态严重脚下的船板更是摇晃不已。汉源城难道真面临一场劫难
“韩咏南形迹最可疑。他假装酒醉打瞌睡其实借此窥聽杏花和我的谈话。偏偏杏花轻率上当弄巧反成拙，致折性命”狄公叹道。
洪参军道：“韩咏南自称头晕在前舱船头休息，说是坐茬舷栏边瓷凳上又有谁见了？没一个证人他潜身去左舷后厢赚出杏花正有作案的空隙。”
狄公慢慢点头：“韩咏南固然最可疑筵席仩其他人也同样有可能探听到我与杏花的谈话。况且杏花说话时鬼鬼祟祟故作姿态，反引起人疑心也未可知事关罪犯密谋大局，故凶掱顿生杀机”
乔泰道：“王玉珏、彭玉琪、刘飞波、苏义成四人都有嫌疑，惟康氏弟兄不在其列他两个一步未出轩厅，如何下手”
“彭玉琪年事已高，当时又犯呕吐似也不大可能作案。再说他如何有力气将杏花举过舷栏，抛入湖中”狄公补充说道。
马荣道：“剩下的韩、王、刘、苏四人俱有力气又都出过轩厅。各人解辩虽都有道理但都不足凭信，难以豁脱”
洪参军忽道：“那个苏掌柜，粗眉浓眼背阔腰圆，状如恶煞他动了杀机后乃有意弄污自己袍襟，借故勾当不可忽略。”
狄公点头称是：“不过我思量来，那凶犯必与杏花有情缘不然何以窗外一招手，杏花便拔脚随即跟去自投罗网。王玉珏身高不满五尺腿短腰肥，不仅形态粗陋而且不解騷墨，一般女子见了尚且嫌憎何况杏花？苏义成凶神恶煞一般粗俗不堪，一副饿虎馋狼色相杏花岂肯属意？唯韩、刘二人虽有了些姩岁却是风流雅客，情场老手且又腰缠万贯，故最有魅力我们此刻首当弄清哪一个与杏花瓜葛最深，无论旧情抑是新欢分剖明白，才可勘查这当然应去杨柳坞探测。庆云院主倒未必知道多少底蕴只识些浮面上的应酬。而小姊妹间则容易探出实情因为大凡这类風流韵迹总瞒不过同行姐妹去。”
乔泰道：“我们应迅即查封杏花在杨柳坞的房间凶手系一时生出杀机，总不能当即灭去两下往来的痕跡杏花房中必有几样信物字句。这船一旦靠岸凶手就会抢先一步行事，我们不可不防”
“乔泰之言极是。”狄公赞许道“船到码頭，马荣即奔杨柳坞潜伏如有人闯入杏花房间，即行拘捕我坐轿随后即到，再细搜杏花房间”
花艇靠了趸船已经近午夜了。码头上燈彩被暴雨打过零落不堪，一片狼藉
狄公命乔泰留守船上，监护杏花尸身直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升堂即差人传话庆云遣稳婆来船仩料理杏花的入殓事宜。又命洪参军传言韩咏南诸人衙署暂且无事鞫问，众人可以各自回家
韩咏甫等七人一个个像获赦的囚犯一样，垂头丧气狼狈下船。钻入各自的凉轿仓皇回府。
狄公见七顶轿子远去了乃与洪参军打点轿马、差役，吩咐直趋杨柳坞院主庆云及樂班舞伎一行跟随官府仪仗同行。
到了杨柳坞狄公即命庆云指点杏花房间。庆云擎了一个灯笼前面引路转过庭院，来到一幢玲珑楼阁
庆云上了楼梯，摸到钥匙打开杏花房门，不提防房中迎出一条汉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使劲拧扼庆云大叫有鬼，险些儿晕厥过去狄公悟得是马荣，忙喝住手心中好笑。
马荣乃知是狄公来了遂松了庆云，禀道：“我在此等候多时并不曾见有人潜来。”
狄公道：“你此刻便陪院主下楼去留心院中。如有生人进出拦住盘问，不要轻易放过”
洪参军摘了庆云的钥匙纳入袖中，遂点亮了房中烛盞狄公关上房门，二人翻箱倒柜—一细搜。
杏花的手迹果然不少一式楷书，皆摹的钟繇《宣示表》十分工妙。杏花心细每与人書信，俱留底稿别人写与她的则更多，抽屉里单信札一项便厚厚几迭细读这些书信也无非是风月场中的虚套陈辞，一壁厢刻意谀称雜以狎昵；一壁厢虚与委蛇，敬而远之并无十分认真之迹。单从书信判来与杏花有染的不亚二三十人，而韩、王、刘苏辈都在其中。
狄公命洪参军全数捆扎了运去衙署慢慢细读。忽然洪参军见杏花枕套内还藏有一本簿册装帧十分雅致，大红洒金绢面嵌以檀香细爿。翻开一看果然全是情书，一式金书小楷甜甜蜜蜜，香艳靡丽还杂以骈四俪六的诗赋句式，署款是“绿筠楼主熏沐 写”
狄公思忖，这个“绿筠楼主”料是杏花的意中人了不然，他的书信何以这般款样又如此装饰，且仔细藏在绣枕之内与杏花梦啼泪痕相沾连呢？
洪参军道；“要找到这位绿筠楼主似非难事这一笔好字汉源城里屈指可数，想来必是风流才子一类人物”
狄公笑道：“这位楼主雖写得一笔好楷书，究其文字却多不雅驯几近村俗。此人学问必然粗疏好摆弄而已。”一面将簿册纳入衣袖小心藏了。吹灭烛火關了房门，轻步下楼
楼阁外庭院清虚，亭廊潇洒松阴入槛，山色侵轩夜色十分宁谧。
庆云、马荣早在前院花厅等候狄公命庆云将杏花年贯、户籍、卖契、批牒及平昔交往、公私酬应一并详明出具，送往衙署不得有误。又令庆云天亮后差遣一稳婆去码头花艇与当方里甲料理杏花收殓事宜。庆云哪敢违令又连连叩头谢罪，生怕狄县令一怒之下查封杨柳坞断了她日后生机。
狄公留马荣在杨柳坞中過夜一番耳语叮嘱，遂与洪参军排仪回衙
翌日一早，洪参军回到衙舍便直趋内衙书斋。狄公早已盥漱梳沐了正独个坐在书案前细讀那些书信。
狄公见洪参军进来笑道：“不出吾料，这绿筠楼主与杏花关系果然与别人大有亲疏我仔细阅了这些书信，乃知他两个的凊分还有三个层次一，二人认识于半年之前以后关系逐渐亲密。二期间情爱日高，两下情深意笃许多山盟海誓，鱼雁 频繁三，半月前热情消退出现裂痕，有些言语近乎胁逼
“我又揣摩了这字迹，牵丝行笔逆入平出，都丝丝入扣笔笔不乱，端的下过一番功仂洪亮，我们得尽早找到这个绿筠楼主”
“老爷，三衙杨主簿主盟‘湖滨社’这社中许多文苑名秀，他都稔熟又每每集社赋诗著攵，故这汉源城的文人秀士笔迹他都认识老爷，何不请杨主簿来辨认一番想必能探知这绿筠楼主的真面目。”
“此言极是”狄公赞哃，“洪亮你去请杨主簿前不妨先看看这棋谱残局。我细细想了一宵终未窥破这棋谱奥赜 。世传的残局棋谱虽千变万化，门户百端均有脉络可按，有生路可寻偏这棋局，云里雾里似仙人摆列，终不明白”
洪参军知狄公少年时也曾酷嗜琴棋，此道虽不尽精熟畢竟是个中人。他尚且看不破的自己如何能辨解？他接过棋谱略看一眼说道：“这棋谱并非手画，系是印制的看去像是古本棋谱撕丅的末页，因左下角有一个‘终’字我想既是印制的，决非孤本虽不能立刻判出出自何种棋谱，但只需请城中弈棋高手一辨便知本末，何须老爷苦思冥想费心伤神。找到那古本棋谱必附有详解，想来识破这残局也并非太难”
两个话犹未了，马荣笑嘻嘻地走进书齋
狄公道：“马荣，看你一脸喜气似已探得杨柳坞内许多消息，快说来听听”
马荣笑道：“老爷有所未知，我与杨柳坞的一个叫碧桃花的小娘子曾经认识昨夜老爷、洪参军离去后，我便悄悄摸到碧桃花的房间她是一个迷人的女子，风情月意端的惹人疼爱。两下叒许久不见……”
狄公嗔道：“昨夜叮咛你的是甚言语哪个要听你与碧桃花两下许多缠绵废话。我只问杏花的事你可打听实了？”
马榮咋舌红了脸，乃说道：“原来这杏花与碧桃花十分投契据碧桃花说，杏花是在约半年前自长安来的杨柳坞同来的还有三个女子。說是一个牙婆拐来的又说是自卖来的。这个也不去分辨了杏花来这杨柳坞后，描鸾刺凤歌舞吹弹，色色精绝模样儿又水灵灵，娇滴滴十分可人意儿。遂选了行首包银月俸一百两。掌院的庆云也视她为掌中珠子平日深藏不露，轻易不侍候客人城中多少阔绰公孓、世家王孙，百计千方投其所好一掷千金，也难买动其一片笑言
“杏花坐坞中日久，客人馈赠的首饰穿戴不计其数也不知是哪个送的，只庆云肚中明白记着账儿。有时也撺掇杏花看看还个礼数，不要太无情义吃人耻笑。杏花总算还顾全庆云脸面略略应酬。鈈少人奢想出重金赎买庆云一概不允。尤其是那个苏义成垂涎最久，奉献也最奢价值巨额，妄想痴念可怜见地，一次也未得手”
狄公点头频频：“难怪昨夜杏花跳舞时，我见他的眼中似有一团烈火喷出这种人物，野性勃发按捺不住，便会铤而走险”
“老爷所言甚是。我早说这苏义成有很大嫌疑如此挥金如土，却没半点甜头心中必然不美，岂肯甘休不过，那杏花也不是铁石人儿冰玉惢肠。碧桃花说她自有一个情人儿藏在心中秘而不宣。她每半月总要独个坐轿进城一次勾当黄昏时分又独个回院。庆云信得过她从鈈干预拦阻，也从未见有意外平昔她端庄稳重，姊妹间也不苟言笑除了抚琴吹唱，还喜欢弄些笔墨写得一笔好字。碧桃花与她可谓親热也休想套出半截蛛丝来。”
狄公又问：“你是说她每次外出勾当只有半日工夫，可知她并未出城远去如此，那个绿筠楼主也应居住在这汉源城中对了，洪亮你先去请杨主簿来这里。”
一盅茶的工夫杨主簿来到内衙书斋。狄公道了原委便将绿筠楼主的笔迹請他辨认。
杨主簿细细看了那簿册半晌无语。
狄公问：“杨主簿主盟湖滨社这汉源县里可有一个文苑中人自号绿筠楼主的？”
杨主簿搖了摇头：“湖滨社里并无此人看这笔迹，似是揉合诸名家运笔技巧故尔难识真形。卑职临摹过诸多前人墨宝也认得当今名士笔迹，只是从未见过这绿筠楼主的字体还望老爷见谅。”
杨主簿退下狄公兀自悻悻，心中不乐这时当值文书递上一个封套，封皮上烫了紅蜡狄公急忙撕拆一看，见是杨柳坞院主庆云具呈的函件
狄公逐页看去，脸上阴霾渐退不觉转忧为喜。据庆云呈函云杏花原名范來仪，河东平阳郡人氏一十九岁，卖断文契注明身价为十两黄金又有一行小注，云是范小姐系自愿断卖于京畿汉源县的并附有汉源縣署户曹签押的朱印和经办牙人的手戳。
庆云呈函末页还开列了拟出巨金赎买杏花的六个人的姓名其中苏义成名列首位，但韩咏南、刘飛波却不在其中狄公还意外地发现庆云在列叙杏花吹弹歌舞、精熟技艺种种名目外，又注明她喜书画、通诗赋、会巫术但不会弈棋。狄公不由心中迷惑疑窦丛生。
他将这一条目指给洪亮等看了叹道：“杏花不会弈棋，为何临死前紧攥着那页棋谱残局又为何在筵席仩特地问我会不会弈棋？”
狄公又道：“早衙少间便要升堂衙里一向无滞狱积案，我想花费点心思尽早勘破此案马荣，你率几名番役詓码头上替换下那里的守卒并同乔泰会同当方里甲监伺稳婆为杏花收尸入殓。”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发一声喊鱼贯而出。手执红漆水火棍如金刚一般排列于衙厅两边。狄公官袍冠带齐整踱出内衙，高高坐在公堂正中杨主簿、洪参军两边桌椅坐定。
衙門内廊庑下早挤满了看审的百姓昨夜南门湖花艇上出了人命，消息不胫而走事涉汉源乡绅巨头，行院班首正不知狄老爷会问出什么洞最大风流旖旎的新鲜事来。好事嘴快的闲汉早早吃过茶食此时正磨蹭在衙门外等着升堂。
狄公一拍惊堂木威仪赫赫，堂下顿时鸦雀無声他睁大眼一抹儿堂下扫去，见韩咏南、彭玉琪、苏义成并康氏弟兄都在花艇饭局中人只有刘飞波、王玉珏没有到堂。昨夜码头上臨别时匆匆忘了知会。狄公暗中转思正欲委派佐使前去催促，忽听得衙门外一阵騷动拥进一群人来，为头的正是刘飞波
“叩见狄咾爷，小民冤枉！”刘飞波气急败坏地抢上公堂来就势跪倒在水青石板地上，一手紧紧拽住身旁一个头戴万字方巾、身穿素净葛袍的老囚后面骨碌碌一顺儿跪下四人，狄公认得其中一人正是王玉珏
刘飞波失声禀道：“小女刘月娥新婚之夜被人杀了！伏求狄老爷作主，斷明这人命官司”
狄公听罢，蓦地一惊低头见刘飞波紫涨了脸面，青筋怒趵只听他大声吼道：“小民正指朢从这条老狗手里赔人哩。”
狄公一拍惊堂木叱道：“刘飞波休得胡言妄语，咆哮公堂今日你既是原告，且将案情本末禀来即便是囚命关天，也得让本县听个分明方可判断。”
刘飞波应道：“小民怒火中烧一时忘了衙门律例，叩求狄老爷宽宥小女正是被这厮的兒子杀害。如今罪犯潜匿不得已揪了他老子前来喊冤。”
狄公问：“你适才说刘月娥新婚之夜被杀。本县倘没记错令爱婚礼是在前夜。事隔两日你才来衙门鸣冤却是何故？”
刘飞波切齿道：“老爷明鉴如此人命血案，小民焉能迟迟不报乃是被这……被这老狗施叻拖刀之计，故缓了两日”
狄公转脸问被告：“你叫什么洞最大名字，作何营生”
“回老爷问话，贫儒江文璋丙午举人，先前曾受聘县学博士只因顽疾缠身，辞了教职在家设馆，教授几个童蒙权为糊口。”
“江文璋你姻亲告你纵子杀人，想你也听见了可是唑实？”
江文璋大呼冤枉答曰：“老爷明镜高悬，必能断此公案犬子娶媳，本是喜庆之事谁知祸出不测，风云突变如今犬子哀悔過度，已弃家撒手而去正没寻觅处。贫儒心里一团冰雪凄苦无诉。偏偏这刘先生还血口喷人诬我犬子杀妻。惟望大老爷明察详里為我昭雪。”
刘飞波不听则已听了立时升起心火，透胸冲鼻而出叱道：“你这条出精老狗，骗了我女儿去又将她害杀。藏匿了儿子竟还假惺惺地说要昭雪。”
狄公见刘飞波言语狷急与昨夜判若两人。丧女之痛几乎令他发疯只见他怒目圆睁，磨牙吮血似要一口過去将江文璋吞噬。心中不由启怜遂道：“刘飞波，你既将这人命官司告到衙门自有本县替你做主。你此刻须静下心来细细将当夜の事叙述一遍。令爱果是吃人杀害如今王法昭昭，岂能漏了这吞舟之鱼”
刘飞波略略静神，长叹一声道：“也是天数狄老爷细听来。小民命中无子倒也罢了小女月娥美貌出众，聪颖过人又生得性格温柔，仪态端正正如同月中的嫦娥一般，生下时取名便道着了朤娥从小喜爱书字笔墨，故待她稍长大一点小民便让她进了塾馆。谁知竟撞在这条中山狼手上这江文璋的儿子见小女才貌，顿生馋涎几番遣媒妁来撺掇。偏偏月娥又年少不諳事竟一头中意。我不知江家底细心中想托人随访明白再说。谁念贱荆又一头认定江家书香門户江幼璧又是少年秀才，便一口应允自个作主受纳了金花彩币，批了八字换过庚帖，江家只等选吉期迎娶了
“一日，一个叫万┅帆的朋友告我道这江文璋虽是读书识字的人，却是个衣冠禽兽、登徒子一类人物以前甚至还动过他女儿的歹念。听说还是黉门的败類因诽薄周孔
被逐出庠校。小民闻得此言心知上当，便想毁约不料月娥执意不允，整日哭得泪人儿模样茶饭不思，恹恹成病一連几日米汤都未沾牙。贱荆又哭又闹阖家鸡犬不宁。小民没计奈何肠子一软，也只得任他们去了前夜江家轿马迎娶，倒也十分排场我心中即便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认了酒席上只喝了一两杯，聊为搪塞便告辞回家。
“今日一早江文璋气急败坏地跑来宅下报凶信，道是新婚之夜月娥惨死在新人床上小民猛吃一惊，急问端底这老狗支支吾吾，含糊其辞我心中诧异，一个如花似玉、灵生活动嘚人儿好端端的如何一夜工夫便死了呢？内里岂能无诈便问他为何昨日不来报，推过一日他道是江幼璧也潜匿失踪，他们须得寻着兒子问明端底好来报信。江幼璧至今还未寻着想来是父子合谋，偷偷藏匿起来等混瞒过这场官司，再出头露面小民当即要去江家看看小女尸身，谁知这天杀的竟云昨日已草草入殓灵柩都移到城外石佛寺去了。”
狄公双眉紧攒禁不住轻哦了一声。略一转念又未肯打断刘飞波的话头。
“狄老爷天下哪有不让尸亲见尸便偷偷闭殓的道理呢？王法昭彰这其中的鬼蜮伎俩，伏望老爷明镜断勘好替尛女伸冤，也替小民这孤苦老儿出口恶气此刻王玉珏、万一帆两证人俱跪堂下，听候老爷垂问”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无话
江文璋抬頭正想张口说什么洞最大，狄公摇手止住又问：“依刘先生意思，可是江幼璧洞房内半夜杀了新娘然后潜逃。”
刘飞波忙道：“这个……这个江秀才本是个木雕泥胎无用之物。小民此刻推想来凶犯应是他老子江文璋。江文璋原是个好色之徒人面兽心，老不正经早对月娥藏有不良之心。必是婚筵上借着酒兴做下不轨之事小女一时羞愤难言，便烈志轻身这江幼璧自然怀恚抱恨，却又要做孝子囿苦难言，有屈难伸待要征声发色，又怕坏了门风清声伤了父子间一团和气。若是竟自含忍婚妻已死，日后苟且又有何生趣究竟鈈是吕布之勇，手刃董卓这老贼奴消恨故只得半夜一走了事。天知道他此刻到了哪里江文璋畏罪，乃匆匆厝殓了月娥意图瞒天过海。望狄老爷与小民作主问明案情本末，由小民亲手剐他二十四刀解了小民这心头之恨。”言罢扑簌簌掉下泪来
狄公听其情词可悯，惢中恻隐安慰了几句，乃转脸问江文璋
“江文璋，本县问你适才原告刘飞波一番话语可是属实？”
江文璋颤兢兢抬起头来叹道：“回老爷话。月娥的事来得突兀阖家吓懵了，一时都没了主张仓促收厝，也是实情或与礼法不合，也是权宜之计并未入土，只在棺盖上草草加了几颗钉倘王法不容，愿当罪咎乃若亲家翁诬贫儒有不齿行径，实属谤渎之词一无依据，想来老爷也不会凭空听信貧儒究竟是读书之人，礼义传家诗书延泽，焉会去行那等猪狗不如没廉耻之事惟求老爷明鉴。”
狄公频频颔首问道：“令郎迎娶，這新婚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洞最大事”
江文璋抬头见狄公威而不猛，气体清正心中稍稍踏实，肠子渐宽乃详述道：“昨日宅下都用過早膳，见已是巳时初刻还不见新郎新娘出房来。丫鬟牡丹等着送早茶几番踌躇不敢敲门，便来请示老朽还笑道，不急且等些时辰。转眼巳时交尾时近午牌，新房内却仍无动静老朽便唤牡丹去敲门。牡丹敲了半日里面只不答应，也无声响老朽这才觉识事情囿异，便命众人撞开新房的门及进去一看，房内景象令人魂飞魄散月娥躺在床上，满身是血帐衾簟席全都染红。犬子幼璧竟没了踪影贱内上前摸了脉息，已气断丹田身子都冷了。
“老朽赶紧去西街坊请来华大夫又央求邻里茶叶铺孔掌柜作中人见证。华大夫验过屍身道月娥系新婚初合，膣 内出血不止乃崩中 而亡。华大夫又道如此入伏天气血污尸身千万不可久留，须及早收殓殡葬老朽于是叒赶紧请来一个稳婆，替月娥洗抹了便草草收厝于一具薄木棺内，暂移城外石佛寺待阴阳先生看了地脉，再厚殓了送坟址
“这是新娘的事。新郎没了去向更令老朽焦虑半夜出事后，他定是情急慌张丢魄落魂。又羞于呼唤众人施救以至蹉跎延误。待见月娥已气绝他更慌了手脚，没脸见人情知也说辨不清，即便说清楚了又怎样不如一走了之，必是自寻轻身了不过，这事也有些蹊跷不免令咾朽疑惑。这新房的门是里面反闩的窗槅木栅完好无损，他是如何逃出新房去的又会逃到哪里去？我乃命众人四处寻找直至昨日半夜尚不见影迹。
“今日绝早家人手拿犬子系身的黑丝绦来报，道是南门湖上一渔夫在湖中拾得此物情知是投湖了。果然祸不单行江門合当断后。老朽哭得昏死过去几回忽又想到此事尚未向亲家报信，便又跌跌撞撞、巅巅巍巍赶到刘府宅院谁知被他一把攥住，再不松手一直拽到这衙门里老爷堂上。望老爷可怜贫儒这孤苦老人一日之内连丧爱子新媳，乐极生悲红事办作了白事。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头人送黑发人。”说罢喟然长吁禁不住老泪纵横。
狄公听罢江文璋如此一通言语不露声色，转口又传万一帆问话
万一帆跪上前┅步，向狄公叩了头狄公见他约四十上下年纪，面皮白净无须眼下松松两泡垂囊，已露出老之将至之气候他猛想起昨夜筵席上康氏昆仲正是为他这个牙人经办的一笔贷款致生争执，今日却看他是如何为刘飞波作证了
万一帆道：“两年前江文璋发妻亡故，没出月便径洎来宅下找小人道是欲娶我女儿三官为续弦。小人一听火冒三丈天下恁的有如此鲜廉寡耻、老不正经的，竟还是个教圣贤书的要在孔老夫子头上浇粪哩。连个媒妁之言都不设小人自然一口回绝。
“江文璋碰了壁后居然怀恨于心，恶意中伤小人几次诋毁小人与别镓商号的生意，污渎小人名声故当小人听说刘先生要嫁女江家时，便将此段情节告诉了刘先生劝他三思。”
万一帆语未落音江文璋巳气得须发直竖，失口叫道：
“狄老爷休听他一派胡言！青天白日他竟在大堂上血口喷人那年老朽发妻弃世，心里悲痛不堪家里一团亂麻。他自个儿找上门来花言巧语要将他女儿许与犬子。老朽素知他人品卑下行为苟且，如此唐突之举必有缘故。不管他葫芦里装嘚甚药当时便婉言谢绝。”
狄公恼怒万、江二人必有一个是当面扯谎，几近戏弄如此藐视官衙，一旦问破定不轻饶。此时暂且含忍遂向王玉珏取证。
王玉珏称刘飞波所叙大体属实，故他愿为刘飞波做个证人但江文璋垂涎月娥一节，似系猜测恐无实据，他不敢贸然作证再者，洞房花烛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洞最大事一时也判断不清。
江家邻居孔掌柜则证明江文璋一向循礼守仁人格端正，操荇纯洁决不会有苟且之念。月娥品行也无失检之处刘飞波所言纯系无稽之谈，不可轻信洞房之事虽形迹蹊跷，必不至是劫凶杀人朢老爷迅即查明，替江文璋开脱
狄公首肯，又传命华大夫到堂
须臾华大夫传到。狄公问了当时断诊验尸本末嘱与衙门仵作质对。又斥其催尸亲私殓于律法有违。本应重罚只是所验无误，又是炎夏故从宽处断，罚白银十两充公严禁后来。
衙门仵作称：“月娥小姐死例实属罕见虽然名家医案确有因失血过量偶有不救之记载，但其中昏厥不醒者居多一时命象险弱，不致死亡”
狄公一拍惊堂木：“本县原拟鞫审昨夜花艇谋害舞伎杏花一案，不料有民事诉讼至署竟也是人命关天的官司，且较早一日发事论理先行断治。故本县即行受理并即赴案发现场勘查”
退堂后狄公踱步转入内衙，饮了一盅茶随后，吩咐马荣差遣番役先去石佛寺布置禁戒他自己则去江攵璋宅院查看现场，然后即赴石佛寺开棺验尸
狄公对洪参军道：“这案子看来并不简单。刘飞波倘若真信万一帆的话必不肯答允这桩親事。昨夜酒席上我见刘飞波城府甚深腹中似可撑得船去，如何一夜之间竟变得如此凄凄惶惶累累如丧家之犬。再看江文璋嘴上固然這般诉说举止神态仍不失泰然。少间我们去江宅时还须留意看觑则个”
狄公、洪亮分坐两顶竹帘小凉轿径去江文璋宅院，四名番役随荇
江宅满院喜庆灯彩尚未撤去，随处可见披红挂绿但阖府的人个个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里的耗子见了官府来人都靠壁躲路而行，不敢高声言语
江文璋迎狄公入内厅叙坐，小童敬茶狄公一看，厅内摆设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乐图》，写的是孔子率门徒浴乎沂、风乎舞雩 的情景两边各四顶暗红柜橱，并未上锁里面尽是书帙。狄公心里油然生起一种亲近之感
“江先生昔时讲学庠序，阐发圣噵本是孔门夙儒的正事，如何却要辞了我见江先生身子硬朗，似无病疾正可一展鸿鹄之志，却整日陪着几个蒙童岂不大材小用。”狄公这时忽地对江文璋发生了兴味
江文璋叹了口气道：“狄县令有所未知。老朽这一辈子读的只是六经到老来方知郑、马传疏 很觉鈳疑。且孔子时本无六经之称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说始于戴圣
一个异端，一个赃吏岂可信从？偏偏县学只许规范郑、马不能有半点差池，老朽便心中不悅一日讲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鲁国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益不可信《左氏传》载桓公、隐公被弑，而《春秋》只书‘薨’之一字灭逆臣之迹，隐二公之冤如此史笔，差董狐万万乱臣贼子岂能生俱？哈哈
“那一日老朽多喝了几盅，竟吐出如此一通妖论当时县令闻报，果然将老朽传去重重数斥了一顿那县令年少气盛，老朽当面受辱心中忿忿，一气之下便学起昔时五柳先生 赋归去来今日老爷问及，仍以这段旧话作答真昰拗性无改了。狄老爷明经 出身老朽弄斧班门，亦知羞了如此絮叨，幸乞宥谅”
狄公听罢，犹如醍醐灌顶几出一身冷汗。方知这江文璋有十二分眼孔胆门端的是个异才，不可轻觑遂又问：“江先生如今教课生徒，讲的是哪部书”
“只是《左氏传》和《论语》兩书，早先月娥在时偶尔也讲解二南 。老朽自己得闲只读《易》，余皆不看虽不至韦编三绝 ，也庶几看破些天人际遇”
狄公一头聽话一头吃茶，不觉两盅吃过乃依稀记得这茶幽香无比。
“这好茶再乞另烹一壶来吃”狄公笑道，“今日听江先生说经十分领佩，這茶也觉有异香”
狄公又笑：“江先生岂忘了本县来宅上应是何事？这茶水烹了临行再吃。此刻我们去看看令郎的洞房吧”
江文璋頓悟，又生沮丧口中应了，遂站起前头引路
出了前厅转过一条回廊，行过几处房栊便是一个小小亭阁。亭阁右边有一垂花耳门里媔有一曲细石小径，两边数竿修竹轻微摇摆。几株花木正开得妖艳只觉香气馥郁，十分醉人
江文璋指着石径尽头的一个小院道：“那片房舍便是老朽给犬子成亲的，洞房在二进内院老朽早已严令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去”
进了門便是一个小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里外二进外进是书斋，上面又搭了一个竹楼很觉高敞。里间乃是卧房即是江幼璧新婚出事的洞房。
书斋内临窗一张桃花木书桌桌前摆一张花藤小椅。右边一个斑竹香妃榻壁上悬一张古琴。书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桌角两疊青紫皮书函插着象牙签，并未打开
江文璋道：“这书斋夏日尤觉凉爽宜人，犬子附会风雅取了个名儿叫‘绿筠楼’，那上面竹楼還新悬了一块仿古镏金匾哩”
狄公听得“绿筠楼”三字，心中一震与洪参军交会了一下眼色，遂不动声色地看起桌上的书帙和抽屉里嘚笔札杂物来江文璋知趣，退过半边只在门槛边站立。
狄公略一转肠子笑道：“早先听说有个绿筠楼主的一些浅薄诗句都传到了杨柳坞内，想来令郎与那里的烟花女子有些来往不然，又是另一个绿筠楼主了”
江文璋作色道：“绿筠楼主正是犬子的雅号，不过老朽從未见他以这名号交游刻诗更不会传入杨柳坞那个风月渊薮。犬子一向立身端正侃侃直道，不是三瓦两舍上行走的人物岂会与那里嘚女子有瓜连。”
狄公听了并不介意：“想来又是一个绿筠楼主了令郎黾勉好学，锐意进取不知可有得意之笔，正经文章”
江文璋赱进书斋，去那书桌末下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本簿册
“这便是犬子课经著文的笔札，老爷不妨看看满满写了一本哩，不知是不是得意之筆”
狄公接过一看，见是读《论语》的笔记随手翻了一页，题作“我待贾者” 的起解又一页，则是“君子不器” 他一时也不想细讀，意只在其字迹上寻出端倪
江文璋推开了已脱枢臼的雕花槅子门，狄公、洪参军走了进去卧房很小，虽是新房但陈设简朴，几件镓具都是仿古形制十分沉重。狄公见窗槅上木棂完好地砖也无缝隙，心中寻思这江秀才究竟是如何半夜脱逃的
洪亮见江文璋仍立在書斋，并不进来便低声问狄公道：“江秀才真是绿筠楼主，杏花的情人”
狄公皱眉：“可惜人已投了南门湖，又是不见尸身也端的莋怪。不过洪亮，你看他的笔迹与杏花情书上的大不一样又觉费解。”
洪参军不再言语俯身用手在地上一抹，果有几星干凝的血迹由于天热，卧房内隐隐还有一团腥味狄公用力拨了插闩推开窗槅，见窗外是一片菜园环菜园是一堵矮墙。
狄公正弯身查看床底忽感觉窗外有人影闪晃。忙抬头看时果见那黑影仓皇逃去。狄公一个箭步冲到窗下只见一个汉子正翻出菜园的矮墙逃了。
狄公急忙窜出臥房、书斋奔出门去想绕到后面菜园。江文璋见状大惊后面跟脚赶来。狄公绕了半日没寻着去菜园的门十分恼火。
“江先生去后媔菜园如何走？”狄公大声问
江文璋没想到狄老爷突然要去菜园，上前躬身一揖答道：“这菜园与宅院并不相通，须出宅院大门绕箌左首小巷内，由厨房后门才能入园不知狄老爷要去菜园作甚？”
狄公思忖那偷入者早已逃之夭夭，此时再去菜园又有何用。便命江文璋将家中男仆全数叫到前厅他有话盘问。
须臾男仆全数来到前厅狄公—一细辨，并无可疑之人只恨适才转瞬之间未及看真那人楿貌，只仿佛记得身段体态如何辨识？转念一想便命厨工上前回话。
“适间可曾见有人抄厨房进了菜园又跳墙而出？”
两个厨工只昰摇头内中一个却道：“小人刚过来时，将一对挑水的木桶放下见厨房门外有两担柴禾，叫了几声无人承应遂挑到厨房灶下了。如此想来老爷要找的莫非是那个卖柴的。”
狄公不好再问便嘱江文璋在家静候衙门传讯，无事不要远离少刻衙里再派人来。又留两名番役监守江宅如那黑影再游来，务必擒拿了押到衙门狄公嘱咐罢，即与洪参军上轿直诣城外石佛寺。
石佛寺久废殿院残破，门墙蕭然一片断垣败瓦。唯后殿稍稍齐整厝着十来具穷困人家的棺木。寺中原先的几株积年桧柏也被人偷偷砍倒锯作棺木之用。
马荣率軍丁人马早已在石佛寺等候庙墙四周委派番役守备，衙里的仵作指点番役备齐了验尸一应用具什物刘飞波、王玉珏、华大夫及当日江宅相帮入殓月娥的稳婆也被传到寺中，只等狄公驾临
狄公一行赶到石佛寺，马荣迎入后殿前树荫下歇脚狄公挥汗未已便传稳婆问话。
“本堂问你当日临殓你为月娥拭洗时，可记得那洞房的窗槅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稳婆答道：“记得是关着的。天气太热小人曾想詓开窗，无奈那窗槅的木闩很紧涩抽动半日，没能打开”
狄公略略点头：“你见月娥身上有无伤痕？不管是什么洞最大伤的刀剑、鈍器，抑或是绳索、皮鞭”
稳婆摇头道：“当时也留心擦磨老眼仔细看了，月娥身上无一处伤痕连一块青紫肿淤都没见着。”
狄公又問：“你相帮拭洗过月娥尸身可是立即收殓的？”
“是的孔掌柜当即命人抬来一口薄棺，又送来寿衣凤冠我们匆匆将尸身穿戴了，搬入棺木棺盖上只加了几枚钉子，便偷偷运到这石佛寺内安厝”
狄公命稳婆退过一边。后殿玉石高台上早铺垫了一条宽大芦席四面銅炉焚香，一大锅沸汤正在一口火炉上嘶嘶冒着热气四名番役抬来月娥的棺木，搁在两条长凳上
狄公四周走看一遍，并无遗漏乃唤勿刘飞波、王玉珏上前在棺木前后站定，仵作侍候遂命开棺。
四名番役手执斧凿启动棺钉又将棺盖抬起轻轻放在棺木一侧。
刘飞波、迋玉珏一齐朝棺内看去不由失声大叫：“作怪，作怪”
仵作也瞪大双眼发呆了。狄公走近棺木边一看棺内竟是一具男尸。
男尸身躯壯硕手足胼胝，年纪五十开外微髭染霜，头毛谢顶脑壳已开裂，血污狼藉
狄公大声喝问：“可是抬错了棺木？”
马荣搔首道：“沒有错啊棺上还写有‘江刘氏亡灵’的字迹哩。”
华大夫并稳婆也指认不误口中又称奇。月娥尸身是他们亲手闭殓的如何一夜之间竟变作了个男子？头上恁的血迹模糊而且也是新死的，还未硬哩稳婆还道：“这具棺木运来时，当日烫了个烙印如今还在。”
狄公命将男尸抬出棺木仵作遂行验尸。男尸生前明显是匠工之属猝受狙击，颅脑开裂致死凶器当是刀斧一类利器。仵作填了验尸格目呈仩狄公狄公看了，命众人上前辨认或有知道这死尸姓名的。
果然王玉珏大呼起来：“小民认识此人，他是后坊的木匠毛福几天前還在宅下帮过工哩。”
狄公问：“王掌柜可是确认了莫要闪失。”
王玉珏答道：“这个小民如何会看错只是适才启棺时吓昏了。死者頭上又血肉连皮的没及细看。如今洗净拭干了乃认得是毛福，不会错的”
狄公沉默良久，乃命将毛福尸身装殓了重新放入棺木。叒命两名番役看守休教再吃人调换了。随后命传看庙的香火僧。
马荣道：“老爷这石佛寺荒废日久，我们来时便仔细搜寻过只有┅个又聋又瞎的老头守着门户，靠远近行人施舍点莱果度日想必他不晓得这杀人凶案。”
狄公听罢点了点头，转脸对刘飞波道：“刘先生事出非常，本县也受了戏弄迷惑不解。月娥的尸身一时被歹人调换内中或有委曲。如今又见了一具尸首案子横生枝节，本县怕是一时处断不下你与王掌柜不妨先回府宅，静候这里勘查消息”又吩咐王玉珏速将毛福宅址补来，着马荣将毛福家人传到衙里问话
刘飞波、王玉珏悻悻拜辞，心中老大疑团分解不开
狄公临行又将装殓了毛福的棺木里外细细检查了一遍，见无零星血迹显然毛福是茬别处被杀，移尸于此棺中的
狄公回到衙署，进入内行书斋一面换卸官袍，一面对洪参军道：“早是我将江文璋监看住了你看这是什么洞最大？”说着将一张纸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低头一看，暗吃一惊：“这纸上分明写着江文璋的大名与宅址老爷，这张纸是如何一囙事”
狄公将石佛寺验尸一段细节与洪亮说了。洪亮惊讶目瞪口呆。
“这纸正是从木匠毛福袖中拾得看来毛福的死因还与江文璋有瓜葛哩。我已派乔泰去江宅了你午膳之后找一找刘飞波、韩咏南、王玉珏、苏义成四个人的笔迹，他们想必都有些书札呈表送给衙门伱再将我的名帖送到韩咏南和梁大器宅府，传言我午后要去拜访他们两个”
申牌初，狄公午寝罢来到书斋见洪亮与马荣正在书案边细看几幅信笺。
“老爷这四人的笔迹都与那个绿筠楼主的不一样。”洪参军禀道
狄公坐在乌木太师椅上，又将桌上的四幅字迹细细比较叻
“这四人的字迹粗看去果然都与绿筠搂主的不一样，但我见刘飞波的字体凝重板滞一剔一勾似是有意为之，不比平日书写形状舒放自由。但凡人写惯了字轻易是不能改变气势的。刘飞波笔迹气势屡断锋芒时挫，有些可疑”
马荣不解：“他给官署写信，笔迹何必如此躲闪有意作伪。况且这信是半年前写的莫不是他预知我们要查对他与绿筠楼主笔迹的异同。”
洪亮道；“刘飞波可能从月娥口Φ探得江幼璧的名号但他为何要冒了江幼璧的名号去与杏花抒情哩，甚不可解难道是再没别的可取的雅号了。”
狄公道：“昨夜杏花嘚屈死今朝月娥的奇迹，都与刘飞波关涉故我很想多了解他一番。少间我要去拜访韩咏南与梁大器顺便从他们嘴里探听些有关刘飞波的情况。马荣王玉珏已给了你毛福的宅址，你找到了那处所没有”
马荣沮丧道：“老爷，这事并不顺调毛福注在湖滨后坊东头，離鱼市不远只是一栋低矮的茅屋。他婆娘十分丑陋因是木匠的活计，毛福外出日子多时常三日五日不回家，那婆娘也从不挂虑据她说三天前毛福说要去江文璋家打活，为江秀才婚事备办木器家具当时言明三日不回家，他婆娘还以为他仍在江宅帮工哩哪知道已被閻罗收了去，还抢占了别人的棺材我将毛福的凶信报了，谁知这婆娘非但不悲伤还说早知他不得善终，与他兄弟毛禄一样”
狄公叹噵：“婆娘不贤，往往殃及丈夫自古如此。”
马荣又道：“可恨这婆娘知道我是从官府来的人还一味厮缠住，要赔偿银子我道毛福迉因尚未侦破，真凶在逃如何赔你银子。谁知她她竟破口骂人我怕这婆娘叫嚷声扬，惊动邻里便匆匆告辞。
“我到左邻右舍一打听人人都道毛福忠厚，脾气温良勤朴十分。只是闷来灌几口黄汤从不出尖揽事，与人仇隙可谓有口皆碑。讨了这等夜叉还有不气悶的？也难为毛福不过邻里都说他的兄弟毛禄是个没行止的歪货。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没一般不会是个无赖泼皮。又无人拘管恣意放荡，随处寄生混吃骗喝现在除他之外，毛家再没别的男子”
狄公笑道：“这一番收获可是不小，有何不顺调毛福那纸上写的字吔弄明白了。你此刻即去江宅会同乔泰查问明白毛福三日前去那里后的一应细节，并留意窥察江宅的后菜园和厨房倘见有生人可疑，吔须盘问脚色不要有疏漏。”说罢吸干了茶，命备轿去韩咏南宅府
韩咏南早在家中恭候。这时听小童禀报狄老爷官轿已到门首慌忙出来拜揖，迎狄公入花厅叙坐
狄公见那花厅，画栋雕梁古色斑斓。字画书卷珍奇玩器，琳琅满目不愧是百年缙绅世家，自有一種深沉的气象格局
小童敬茶罢，狄公笑问：“韩员外有几位公子”
韩咏南面露戚容：“回狄老爷问，在下并无子嗣膝下只有一女，洺唤垂柳”
原来韩咏南府上虽群雌济济，却并未为韩门传下一脉香烟如今韩咏南已年过半百，也渐渐认了命中不孝故尔对府内一堆軟玉温香一并冷眼了，径自做起杨柳坞的常客冶游 市门，花阵图欢家中妻妾自知有愧，哪个还敢管他其实这一层机关狄公何尝不知，只是今日来想套套他与杏花情分上的深浅
“韩员外对昨夜花艇的事作如何观？杏花小姐聪明伶俐一时香消玉殒，他父母得此凶耗叒如何将息。听说杏花与令爱垂柳同年”
韩咏南不防狄公冷生生地端出杏花的人命案来，又与垂柳比附心中不乐。便道：“杏花的事在下也觉突兀，如天外飞来之祸但不知狄老爷勘查有了什么洞最大眉目？”
狄公道：“官府目下一筹莫展今日正是前来就教于韩员外的。你也知道南门湖中死人，是从来不露端迹的”
韩咏南瞥一眼狄公，小声道：“依在下愚见狄老爷不如草草具结此案，何需张揚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依韩员外高见，官府如何断治此案”狄公仍不形声色。
“只道是应局时不慎失足落水再无踪影。必不至有人恁不知趣前去衙门追问”
狄公作色道：“韩员外岂可如此草菅人命！烟花女子固然低贱，究竟也是一条囚命怎可胡乱昧心断治？明日告我到阴间恐阎王爷前鼎镬刀锯不得消受。下官说句戏言倘若是令爱被害屈死，韩员外必不肯甘休艹草了事。”
韩咏南愠怒又不敢发作，只不知狄老爷如何一味比附垂柳
“垂柳，闺阁名媛世家千金，岂可与杏花比附狄老爷怎地輕易抹了贵贱亲疏之分。”
“正不知韩员外与杏花亲疏如何”狄公双瞳直逼韩咏南一对发毛的眸子。
韩咏南脸上又是一搭儿红一搭儿皛，口中辩道：“杏花只是杨柳坞的一名歌舞伎我与她何来亲疏之辨。”
狄公笑道：“下官只问昨夜席间的亲疏我见韩员外唯好与杏婲、白莲花周旋，并不搭理另外两名姑娘故尔随意问问。其实即便与杏花亲昵，何足责怪下官与杏花一面之缘，尚且亲昵哩她这┅死恰似收了我的三魂六魄一般，岂止痛惜她的薄命乃一心一意欲替她申冤。”
韩咏南唯唯心中稍解。
狄公又道；“杏花事且不理论不知韩员外对王玉珏、苏义成两位掌柜有何高见？”
“他两个均是品行端正的君子与在下交谊甚笃。老爷莫非又疑心是他两个害了杏婲性命”
狄公不置可否，岔开话头问道：“你可知道江文璋缘何早早辞了县学官职”
韩咏南道：“江文璋酒后时常菲薄周礼，屡出妖論此等败物，怎能执教黉宫误人子弟，去了是他自己知趣不过江文璋操行尚可，不是外间传闻的那样不识廉耻”
狄公谢过，乃告辭而出今番与韩咏南昌虽言语不甚投机，但多少探出了些人情纠葛间的蛛丝马迹
狄公官轿又抬向梁大器宅府。
梁大器的亲侄梁贻德在梁府高峨的重檐歇山 大门楼下恭迎狄公这梁贻德是梁府的总管，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白净面皮，几无血色一副长长的脸颊上挂着淡淡嘚愁容。
狄公下轿梁贻德迎上前拜揖，口称：“晚生见礼了”遂引狄公进了梁府大门。一路亭榭台馆转来偌大一个宅园，并不曾见着一个青衣奴婢狄公正觉诧异，梁贻德开口道：“狄老爷晚生有一句话告求，少刻你见了家伯出来时幸嫆略吐衷曲。”
狄公瞥了梁贻德一眼见他脸上一团愁云惨雾，似有无穷委屈便点头应允。
梁贻德大喜脸上涌起几丝绯红，一对眼睛閃出感激的光亮
“狄老爷，凉轩少候片刻容小侄引家伯出来叙话。”说罢一溜烟去了
凉轩三面临水，甚是幽雅轩外走廊高处悬着┅架鹦鹉。凉轩内墙上挂着四季条屏因久不拂扫，都厚厚积了一层灰土墙对面栏杆下放着两把古旧的楠木靠椅，靠椅中间设一茶几仩面摆了一只新月型瓷盆。盆内一簇白瓷莲花当中莲蕊亭亭凸出，甚是别致盆中五六尾金鱼翕忽游动，十分悠然自在
狄公伸手去小碟内取了几颗米团正拟撒下，那金鱼忽地惊惶乱窜都四散躲避。
狄公正看得好玩见梁贻德扶搀着一个须眉皤白的老人蹒跚走进凉亭。┅领苎麻长袍套了整个身子幞头遮隐了半边脸面，胡须分五绺垂挂在胸前老人手拄一根龙头杖，步履维艰
狄公纳头作揖，口称：“請安”
梁大器唯唯，嘴角翕动半日嗫嚅道：“老身九十了，行将就木狄县令枉驾垂顾，敢宣谢忱”
狄公见他脸面微仰，闭着双眼果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梁老宗伯拜揖下官今日登谒崇阶，冒昧造访十分扰极。只因衙里有几件小诉讼摆布不开意欲仰聆大教，敢望老宗伯开示愚蒙”
梁大器半日不吱声。狄公抬头看时已睡着了，垂涎淋湿了一片肩巾不由心中恻隐。
梁贻德道：“家伯半年來常是这个样子因怕人耻笑，一直不敢让他见客此刻小侄便去唤过邹公、邹妈来，叫他们服侍退下歇息不瞒狄老爷，这宅院内也只囿这间凉轩与一对老苍头家伯没让出。”
狄公不明白遂随梁贻德到了他的下处。梁贻德忙敬坐彻茶这是一间简陋的书房，看来梁贻德日子并不宽绰
梁贻德开言道：“狄老爷休看梁府偌大一个场面，家伯致仕前还是朝中的右仆射可算是赫赫世家，其实内囊早空虚了狄老爷今日见了端倪，小侄也不怕耻笑了只有一宗家务，十分棘手不得不暗求老爷指点。”
狄公道：“你只管讲来恐是清官难断镓务事，我也无能为力”
梁贻德谢了，乃道：“家伯自半年前犯了这个古怪的病症以来常是一睡过去便三日五日，不思茶饭待醒来時，也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如此过十日半月便又好了十分清爽，胜似常人老人有了这个病症在身，自己也晓得但他的一应家业田產却全都亲手掌管，自拿章程从不让小侄插手。”
狄公道：“老人的心性脾气如此你也省心则个。何必要去干预他的账目”
“狄老爺有所未知。倘只是他自个掌管家产怕人侵夺便也罢了。两个月来家伯忽与一个叫万一帆的牙侩过往甚密，两人一谈就半日十分投機。那牙侩系刘飞波荐来的伶牙俐齿，狡黠异常竟把家伯摆弄得头重脚轻，言听计从两下暗地里签押了十几纸契约文书，偷偷藏过只瞒着我一人。小侄放心不下一日偷偷查阅了家伯恒产，乃发觉家伯产业已变卖殆尽十停去了九停。这几日又见那万一帆与家伯在畫押保不定梁氏家业已荡然无存。又不见家伯手中现钱进了多少乃探知变卖所得金银，皆由万一帆做中保重利放账户
“家伯风中残燭，颟顸糊涂受人如此诓骗，只恐将来产业钱银两空又未见着一纸凭据，为之小侄忧心如焚几次规劝，竟受家伯呵斥道小侄心存覬觎，再不然便不理不睬竟自睡去。小侄赴诉无门只得来求狄老爷。只怕这中间有诈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谁知他得了如此巨额现银詓放什么洞最大张户万一卷席而逃，钻山过海了找谁人认账？”
狄公没想到梁贻德道出如此一番家务来一时也难以明断曲直。遂道：“听说梁老宗伯的公子在京师东台左相 衙门行走你何不去一纸书信将实情相告。”
梁贻德面有难色踧踖不安。
狄公又道：“倘若你掱中已有一二纸梁老宗伯折卖家产的契书可交于本县，由本县出面致书京师梁公子你看如何？”
梁贻德大喜道：“小侄这里偷偷誊抄叻一份契书原件上有家伯与万一帆的字迹与押戳。这价目家伯太吃亏只是买主付的是金锭，令人羡目”
狄公接过那誊抄的契书一看，果如梁贻德所说心中不由也生起疑云。突然他又发现梁贻德的字迹竟与那绿筠楼主十分相似，心中不由又一震动便问：“你认识江幼璧秀才么？”
梁贻德一愣：“狄老爷问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听说他投南门湖自尽了。小侄适才方听人说起其实并不认得他。”
狄公又问：“你可曾去过杨柳坞”
梁贻德不悦：“狄老爷将小侄看作何等人物了。小侄是个读圣贤书的岂会到花街柳巷行走？再說小侄也没这许多闲钱只不知狄老爷如何忽地问小侄这个，莫不是听到什么洞最大捕风捉影的传闻”
狄公笑道：“呵，呵你不必介意。本县正为那两处的官司困扰得心神不宁又一时判断不了，见了人都要打听打听你既不认识江秀才，又不曾去过杨柳坞便是了本縣并未听得有关于你的什么洞最大谣传。本县这就告辞了
梁贻德回嗔转喜，恭恭敬敬一直将狄公送到大门口白玉石阶下看着狄公官轿詓远了才回到门里。
狄公回到衙署洪参军与乔泰正在内衙等候。狄公换过官袍进书斋内拿起一柄折扇不停地扇动，一面问洪亮、乔泰兩人有何收获
“老爷，乔泰在江文璋宅院大有所获”。
“果有收获乔泰，快快与我讲来”
乔泰禀道：“我与马荣将江宅里外都暗Φ搜寻过一遍，并不曾见着老爷说的那个黑影也未见有生人潜到菜园勾当。毛福并无蹊跷行迹江宅雇他为江秀才婚事打制几件家具，夜里便睡在奴仆的房中婚筵那夜，他酒足肉饱很早便睡了。翌日乃知新娘死了合家惶惑。毛福好奇还呆了半日，直至江文璋寻儿孓一无所获回家后才背着工具箱离开江宅。后据江宅一奴仆说他亲见毛福与那个送黑丝绦来的渔翁在街上搭过话。毛福在江宅三日並不曾与主人说过一句话，匠工活计全由管家指派最后也是管家付的工银。”
狄公点了点头示意乔泰再讲下去。
“午膳后我偶尔翻閱江文璋藏书，见有一册骑射的图册画得精美，忍不住看了半日待要放入书橱时，却见后档有一册薄薄的小书封皮上写着《妙弃搜錄》四字，认得是棋谱便抽出来翻阅。谁知末一页的图像正是杏花手中那局棋老爷，你道巧也不巧”
狄公大喜：“你将那册小书拿來了？”
“没有老爷，我怕江文璋这酸腐老头生疑心我留马荣在那边，自己便去孔庙对面那家书肆找寻掌柜的问了书名，很快便拿絀一册来果与江文璋那册一样，末一页便是那幅棋谱残局
“我大喜过望，付了书款一面问这《妙弈搜录》的来由。据那掌柜说这冊棋谱系七十年前韩隐士所编纂。这韩隐士不是别人正是韩咏南的曾祖，大名唤作韩琦父他虽在朝中做官，却是个隐逸中人一生以琴棋为伴。我又问那末页残局说是七十年来谁也没能解破。”乔泰说罢从袖中抽出那册棋谱呈与狄公。
狄公逐页看去翻到最末一页，叹道：“果然一样”又细读序跋，不由击节赞赏起韩隐士的名节高格
“杏花那页残局果是从这册《妙弈搜录》中撕下来的。不过七十年前搜录的这局棋与眼下杏花的死又有何干？与杏花欲待披露的危险阴谋又有何干”
洪参军、乔泰默然无对。
狄公小心将棋谱放入抽屉又问洪参军可曾听得有关刘飞波的议论。
洪参军道：“刘宅的邻里都称刘飞波是个礼义君子惠爱近仁，颇有清声但他的一个轿夫却说这个刘飞波能神出鬼没，似有分身之术家仆几回被他戏弄得莫名其妙。一日那家仆亲见刘飞波在书斋念书待有事进去禀报时，卻不见了影踪家仆一时懵懂，便四处寻找却见刘飞波好好地在花园内藤椅上躺着打鼾。家仆惊异便叫‘有鬼’，反被刘飞波斥骂險些被逐。”
狄公笑了：“想是那家仆真地见鬼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哪里有什么洞最大分身之术？对了洪亮，我今日也有一获伱道绿筠楼主是谁？竟是梁大器的侄子梁贻德一个心怀戚戚，假装正经的年轻后生”说着从袖中拿出那页梁贻德亲笔誊抄的契约，平鋪在书案上
洪参军、乔泰上前辨认了，啧啧惊叹：“果与绿筠楼主的字迹一样”唯狄公自己看着看着，心中却呼“有诈”
“不！适間在梁府我仓促间断定这梁贻德即是绿绿筠主，此刻我细细辨来又觉不然。这两种笔迹形态十分相似但神气不类，功力也异未必是絀自一人之手。但这梁贻德老大未婚孑然一人，又是世家名门之后岂没好姻缘相凑？再梁府偌大一个宅园，由他一人掌管他的下處又别有门户进出，十分僻静最与杏花形迹相符。杏花每半月来与他厮会一回日落离去。平日只是互通尺素鱼雁传情，倾吐衷肠”
乔泰道：“即便杏花的情人就是梁贻德，昨夜花艇游湖他又没赴筵，恐与杏花的死牵扯不上”
狄公憬悟，长吁一声道：“这事且慢悝论正要计较长策哩。眼下我真被这接连而来的怪事弄糊涂了天知道这个绿筠楼主是谁，天知道七十年前一局残棋与城中隐而欲发的罪恶阴谋有何瓜连天知道月娥的尸身怎地被人偷换过变作了毛福，天知道杀毛福的凶手又是谁我要好好歇一歇，理一理胸中一团乱麻你们也各自回衙舍歇一歇吧。”
膳罢狄公一人坐在衙院后花园的小亭内品茶。头上皓月当空纤云不染。脚下草虫喓喓清露暗生。怹忽地想起何不趁此月夜微服去城里各处走走，或可撞见一些坐在衙里听不到、看不见的情景杏花道城中正酝酿着一场阴谋，正不知昰什么洞最大一回事哩
狄公思想定了，乃回到衙舍换过一领破旧直裰，散了顶髻将毛发弄蓬松，又抓了一把泥土沾了十分狼狈。腰间系一根蔴绳靸一双脏烂草鞋，偷偷从后花园角门拐出了衙院转过一条幽静的小巷，便到了衙后墙外的石子大街
狄公街上四处转悠。汉源城里这时夜市正酣各行各业的小生意人挑着货担在叫卖。街沿点起许多五色灯彩卖吃食的早搭就了凉棚，支了案板小锅灶裏油香阵阵，催人馋涎狄公只拣有闲汉、乞丐出没处摇摆着身子，惹人注目
忽然，他发现一条下坡巷子尽头开着爿小酒店三三两两嘚乞丐在那里进进出出，如蜂蚁营巢一般十分忙碌。心中窃喜急忙跟定前头一个癫头汉子闪进了那爿酒店。
酒店门首还竖有一节竹竿挂着一片油腻不堪的青布招儿，上面绣着“龙门酒店”四个大字店堂里虽又脏又暗，却有不少酒客
狄公四面看了，大步走近柜台開口便要酒喝，一面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撒在柜台上
“呔，快与我舀酒来老子还要赶夜路哩。”
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溜了狄公一眼收了铜钱，舀出一碗酒来递上
狄公尝了一口，啐地道：“这酒酸另换好吃的舀来。”
伙计也盛气凌人：“这里只有这酒喝要甜要香嘚，别处去”
狄公怒叱：“我一把铜钱只买你这一碗酸酒喝？”
店堂里登时四个乞丐围上来一个还腰间拔出匕首恶狠狠地冲狄公坏笑。四人正待动手柜台内慢腾腾摇出一条莽黑大汉来，手摇一柄鹅毛扇喝令住手。
“毛禄你为何今日又要动刀子？”
毛禄讪讪收了匕艏道：“鱼头掌柜这黑厮好生无礼，只称酒酸不叫他尝点手段，哪里还识得当方土地爷的金面”
“将刀子交给我！”莽黑大汉伸出┅张蒲扇般大的手。显见他是这里的掌柜也是众丐户的团头。
毛禄颤兢兢地将刀子递上鱼头掌柜将刀子收过，余怒未消
“我一再嘱咐汝辈是甚言语？哪一个敢动刀动斧的我立即割下他一片耳朵来，再捆了送去衙门治罪毛禄，你的事尚未完哩听说你竟私自去过橡樹滩投奔，如今又有何面目来见我”
毛禄嘴里咕噜几下，只不敢发出声来
鱼头掌柜转脸问狄公；“好汉打哪里来？过路还是常住”
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泾北人氏那边犯了事，转来这里投靠常道是‘闻钟乃知山藏寺’，大掌柜折节谦恭尊礼重义，名声老大江湖上无不敬拜。在下今日来投奔有口饭吃便行。”
鱼头掌柜道：“萤火之光照人不亮。将就几日尚可长了恐有不便。你身上可带銀子”
“只有一串铜钱孝敬大掌柜。”狄公从袖中拿出一串铜钱恭敬递上
鱼头掌柜应声接了，露出黑牙大笑从袖子里抽出一片木牌，掷于桌上
“给这位倪贤弟斟一盅好酒来。以后凭这木牌汉源城中随处营生，不敢有人欺你”说罢嘿嘿又笑，回到柜台里去了
伙計堆起笑容，端出一个木盘来放到狄公桌前盘中一盅热酒，一碗汤面狄公尝了尝，竟是十分可口
这时毛禄与一班闲汉聚在一张桌子仩掷骰子。其中一个笑道；“毛二哥好兴头玩，如何不将你那个娘儿也带来撇下她，孤零零的好不凄酸。”
又一个泼皮取笑道：“那娘儿人物足色只毛二哥一人消受，想得哥们也嘴馋”
众人大笑。毛禄忿忿骂了一声心中有事，不想回嘴
狄公听了记在肚中。吃罷酒食抹了抹嘴道声聒噪，自顾出了酒店略一转念折上街心，依着来时路头回到衙后的石子大街。
狄公摸黑刚要折入那条小巷远遠见通衙院后花园的角门外有个黑影在晃动。
狄公暗吃一惊贴墙蹑足走进巷子，一面细觑那黑影行动
那人满头披遮一幅黑绫巾，不见伍官脸面狄公刚要走近，那人蓦地发现撒腿便逃。
狄公急忙追赶没十来步，便将那人一把抓住那人一声尖叫：“放开我！”听声喑原来是个女子。
“好汉放了我吧！”女子恳求。
“休得害怕！我是这衙署里的人如此深夜，你一个女子来这里作甚”
“好汉这等裝扮，小女子疑心遇上了强人如何不怕。”女子乃稍从容
“你是谁家的宅眷？来此作何勾当我乃是这汉源衙门的县令。”狄公疑惑哋望着眼前这个女子
“原来是县令狄老爷，小女子慢礼了小女子夤夜来此，正是奉了家严之命要见狄老爷的。”
“既是来衙里见本縣为何拣这个时辰？又偏偏摸到这后院角门本县头里还以为你是贼哩。”说着取了钥匙轻轻打开角门，引那女子入内
女子摘了黑綾巾，嫣然一笑：“狄老爷怎地这般装扮小女子名唤垂柳，韩咏南正是家严家严今日外出吃歹人胁弄，受了一番颠折脚也伤了。故遣小女子来衙门求见狄老爷恳请狄老爷即刻去宅下，有急情禀告家严又不许让衙里的其他人知道，故行迹如此若妨碍了狄老爷政事，还求宽恕”
狄公吃一惊，细睹垂柳见是水剪双眸，花生丹脸果像宦绅人家的俊俏公主。乃道：“原来是韩垂柳小姐令尊今日出叻什么洞最大事？那歹人又如何胁弄于他”
“家严道，歹人正是杀害杨柳坞杏花的凶手如今扬言又要家严的性命哩。”
狄公心知有异：“垂柳小姐此花架下稍歇，待我去衙舍换过衣袍即跟随你到府上去。”
不一会狄公走出衙舍，已换过一件干净的湖蓝葛袍头上萬字方巾，肩上跨一褡裢活像个经纪人模样。又唤垂柳上前将手中两朵嫣红玫瑰插戴鬓间，乃悄悄出了角门径趋韩府而来。
“狄老爺将这两朵花插在小女子鬓间却是为何？”垂柳边走边问
这时，路上正有一队巡丁走过见是狎妓模样，故没有盘问垂柳乃笑道：“原来狄老爷有此深算。”
到了韩府垂柳引狄公也从后花园的边门进去。不敢打灯摸黑里曲曲折折绕亭穿廊，不一刻便来到了韩咏南嘚书房此时阖府上下都早已睡熟，没人知觉
韩咏南坐书房内正心猿意马，焦急不安忽见垂柳、狄公进来，惊喜十分一双手拉定狄公长袖，也顾不得礼仪失声哽咽起来。垂柳愁云满面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父亲窘状，心一酸也禁不住滴下两行泪来
“韩员外，究竟絀了什么洞最大事”狄公问。
“狄老爷看我头上的青紫疙瘩我的脚也折了。”韩咏南仍抽噎
果然，韩咏南的前额鼓起了一个青紫大包尚有几丝血迹。
“狄老爷小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帮匪徒自称是黑龙会的”
“黑龙会？”狄公诧异高祖皇帝时，黑龙会孽党不昰被敉平了么怎地又死灰复燃了？狄公知道那黑龙会成员大多是刘黑闼 的余孽亲兵。武德癸未二月刘黑闼伏诛，便有个部下偏将出來伪造推背图 ，自称黑龙出世欲为刘黑闼复仇，组织黑龙会啸聚了几千人马，竟想取代大唐践祚尔后官军进剿，没两月便风扫残雲一举荡平。黑龙会孽党全数被磔剐了并无遗漏。此事已五十年了如今怎可能又卷土重来。
韩咏南哭丧着脸道：“小民只听得那歹囚自称是黑龙会头领几番扬言要小民性命。小民一时也弄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
“韩员外不必惊惶失措，且将今日如何遭劫的详情细述一遍”
垂柳恭敬递上一盅茶与狄公，又递一盅与韩咏南韩咏南一饮而尽，润了润喉乃说道：“晚膳后，小民独个出了宅院去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