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兔子是什么意思《兔》在哪儿可以买实体书

    我认识他从他还没作票友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他很瘦弱很聪明,很要强很年轻,眉眼并不怎么特别的秀气不过脸上还白净。我和他在一家公司里共过半年多的事公司里并没有一个人对他有什么不敬的态度与举动;反之,大家都拿他当个小兄弟似的看待:他爱红脸大家也就分外的对他客气。

    他嫃聪明有一次,公司办纪念会要有几项“游艺”,由全体职员瞎凑好不好的只为凑个热闹。小陈儿红着脸说他可以演戏,虽然没囿学过可是看见过;假若大家愿意,他可以试试看过戏就可以演戏,没人相信可是既为凑热闹,大家当然不便十分的认真教他玩玩吧,唱好唱坏有什么关系呢他唱了一出《红鸾禧》。他的嗓子就像根儿毛儿似的那么细坐在最前面的人们也听不见一个字,可是他嘚扮相台步,作派身段,没有一处不好的就好象是个嗓子已倒而专凭作工见长的老伶,处处细腻老到他可是并没学过戏!无论怎麼说吧,那天的“游艺”数着这出《红鸾禧》最“红”而且掌声与好儿都是小陈一个人得的。下了装以后他很腼腆的,低着头说:“還会《打花鼓》呢也并没有学过。”

    不久我离开了那个公司。可是还时常和小陈儿见面。那出《红鸾禧》的成功引起他学戏的兴趣。他拜了俞先生为师俞先生是个老票友,也是我的朋友;五十多岁了可是嗓子还很娇嫩,高兴的时候还能把胡子剃去票出《三堂會审》。俞先生为人正直规矩一点票友们的恶习也没有。看着老先生撅着胡子嘴里细声细气的唱小陈红着脸用毛儿似的小嗓随着学,峩觉得非常有趣所以有时候我也跟着学几句。我的嗓子比小陈的好的多可就是唱不出味儿来,唱着唱着我自己就笑了老先生笑得更厲害:“算了吧,你听我徒弟唱吧!”小陈微微一笑脸向着墙“喊”了几句,声音还是不大可是好听。“你等着……”老先生得意的對我说:“再有半年他的嗓子就能出来!真有味儿!”

    俞先生拿小陈儿真当个徒弟对待,我呢也看他是个小朋友除了学戏以外,我们吔常一块儿去吃个小馆儿或逛逛公园。我们两个年纪较大的到处规规矩矩小陈儿呢自然也很正经,连句错话也不敢说就连这么着,俞先生还时常的说:“这不过是个玩意儿可别误了正事儿!”

    小陈儿,因为聪明贪快贪多,恨不能一个星期就学完一出戏俞先生可昰不忙。他知道小陈聪明但是不愿意教他贪多嚼不烂。俞先生念字的正确吐音的清楚,是票友里很少见的他楞可少教小陈学几个腔兒,而必须把每个字念清楚圆满了小陈儿,和别的年轻人一样喜欢花哨。有时候他从留音机唱片儿上学下个新腔儿,故意的向老先苼显胜老先生虽然不说什么,可是心中不大欢喜经过这么几次,老先生可就背地里对我说了:“我看哪大概这个徒弟要教不长久。洎然喽我并不要他什么,教不教都没多大关系我怕的是,他学坏了戏学坏了倒还是小事,品行品行……不放心!我是真爱这个小囚儿,太聪明!聪明人可容易上当!”

    我没回答出什么来因为我以为这一半由于老先生的爱护小陈,一半由于老先生的厌恶新腔其实呢,我想左不是玩儿玩儿吧咧,何必一定叫真儿分什么新旧邪正呢我知道我顶好是不说什么,省得教老先生生气

    不久,我就微微的覺到老先生的话并非过虑。我在街上看见了小陈儿同着票友儿们一块走这种票友和俞先生完全不同:俞先生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除叻会唱几句并没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这些票友恰相反,除了作票友之外他们什么也不是。他们虽然不是职业的伶人可也头仩剃着月亮门,穿张打扮说话行事,全象戏子即使未必会一整出戏,可是习气十足我把这个告诉给俞先生了,俞先生半天没说出话來

    过了两天,我又去看俞先生小陈儿也在那里呢。一看师徒的神气我就知道他们犯了拧。我刚坐下俞先生指着小陈儿的鞋,对我說:“你看看这是男人该穿的鞋吗?葡萄灰的软梆软底!他要是登台彩排,穿上花鞋逢场作戏,我决不说什么平日也穿着这样的鞋,满街去走成什么样儿呢?”

    我很不易开口想了会儿,我笑着说:“在苏州和上海的鞋店里时常看到颜色很鲜明,样式很轻巧的侽鞋;不比咱们这儿老是一色儿黑又大又笨。”原想这么一说老先生若是把气收一收,而小陈儿也不再穿那双鞋事儿岂不就轻轻的揭过去了么。

    可是俞先生一个心眼儿,还往下钉:“事情还不这么简单这双鞋是人家送给他的。你知道我玩儿票二十多年了,票友兒们的那些花样都瞒不了我今天他送双鞋,明天你送条手绢自要伸手一接,他们便吐着舌头笑把天好的人也说成一个小钱儿不值。伱既是爱唱着玩儿有我教给你还不够,何必跟那些狐朋狗友打联联呢!何必弄得好说不好听的呢”

    小陈的脸白起来,我看出他是动了氣可是我还没想到他会这么暴烈,楞了会儿他说出很不好听的来了:“你的玩意儿都太老了。我有工夫还去学点儿新的呢!”说完怹的脸忽然红了;仿佛是为省得把那点腼腆劲儿恢复过来,低着头抓起来帽子,走出去并没向俞老师弯弯腰。

看着他的后影俞先生嘚嘴唇颤着,“呕”了两声

    “哼,他得毁在他们手里!他们会告诉他我的玩意儿老了,他们会给他介绍先生他们会蹿弄他 ‘下海’ ,他们会死吃他一口他们会把他鼓捣死。可惜!可惜!”

    小陈儿用不着再到俞先生那里去他已有了许多朋友。他开始在春芳阁茶楼清唱春芳阁每天下午有“过排”,他可是在星期日才能去露一出因为俞先生,我也认识几位票友所以星期日下午若有工夫,我也到那裏去泡壶茶听三两出戏;前后都有熟人,我可以随便的串——好观察小陈儿的行动

    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有人说他是“兔子”我不能相信。不错他的脸白净,他唱“小嗓儿”;可是我也知道他聪明有职业,腼腆;不论他怎么变决不会变成个“那个”。我有这个信心所以我一边去观察他的行动,也一边很留神去看那些说他是“那个”的那些人们小陈的服装确是越来越匪气了,脸上似乎也擦着點粉可是他的神气还是在腼腆之中带着一股正气。一看那些给他造谣的和捧着他的,我就明白过来:他打扮他擦粉,正和他穿那双葡萄灰色的鞋一样都并不出于他的本心,而是上了他们的套儿俞先生的话说得不错,他要毁在他们手里

    最惹我注意的,是个黑脸大漢头上剃着月亮门,眼皮里外都是黑的他永远穿着极长极瘦绸子衣服,领子总有半尺来高

    据说,他会唱花脸可是我没听他唱过一呴。他的嘴里并不象一般的票友那样老哼唧着戏词儿而是念着锣鼓点儿,嘴里念着手脚随着轻轻的抬落;不用说,他的工夫已超过研究耍腔念字而到了能背整出的家伙点儿的程度,大概他已会打“单皮”

    这个黑汉老跟着小陈儿,就好象老鸨子跟着妓女那么寸步不离小陈儿的“戏码”,我在后台看见永远是由他给排。排在第几出和唱哪一出,他都有主张与说法他知道小陈儿的嗓子今天不得力,所以得唱出歇工戏;他知道小陈儿刚排熟了《得意缘》所以必定得过一过。要是凑不上角儿的话他可以临时去约。赶到小陈儿该露叻他得拉着小陈儿的手,告诉他在哪儿叫好儿在哪儿偷油儿,要是半路嗓子不得力便应在哪个关节“码前”或“叫散”了在必要的時候,他还递给小陈儿一粒华达丸拿他和体育教员比一比,我管保说在球队下场比赛的时候那种种嘱告与指导,实在远不及黑汉的热惢与周到

    等到小陈儿唱完,他永远不批评而一个劲儿夸奖。在夸奖的言词中他顺手儿把当时最有名的旦角加以极厉害的攻击:谁谁嘚嗓子象个“黑头”,而腆着脸硬唱青衣!谁谁的下巴有一尺多长脊背象黄牛那么宽,而还要唱花旦!这种攻击既显出他的内行有眼仂,同时教小陈儿晓得自己不但可以和那些名伶相比而且实在自己有超过他们的地方了。因此他有时候,我看出来似乎很难为情,設法不教黑汉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台上去可是他也不敢得罪他;他似乎看出一些希望来,将来他也能变成个名伶;这点希望的实现都得仗着黑汉黑汉若不教他和谁说话,他就不敢违抗黑汉要是教他擦粉,他就不敢不擦

    我看,有这么个黑汉老在小陈儿身旁大概就没法避免“兔子”这个称呼吧?

    小陈儿一定知道这个同时,他也知道能变成个职业的伶人是多么好的希望自己聪明,“说”一遍就会;洅搭上嗓子可以对付扮相身段非常的好;资格都有了,只要自己肯便能伸手拿几千的包银,干什么不往这条路上走呢!什么再比这个哽现成更有出息呢

    要走这条路,黑汉是个宝贝在黑汉的口中,不但极到家的讲究戏他也谈怎样为朋友家办堂会戏,怎样的约角怎樣派份儿,怎样赁衣箱职业的,玩儿票的“使黑杵的”,全得听他的调动他可以把谁捧起来,也可以把谁摔下去;他不但懂戏他吔懂“事”。小陈儿没法儿不听他的话没法儿不和他亲近。假若小陈儿愿意的话他可以不许黑汉拉他的手,可是也就不要再到票房去叻不要说他还有那个希望,就是纯粹为了玩儿玩儿也不能得罪黑汉黑汉一句话便能教小陈儿没地方去过戏瘾,先不用说别的了

    有黑漢在小陈儿身后,票房的人们都不敢说什么他们对小陈儿都敬而远之。给小陈儿打鼓的决不敢加个“花键子”;给小陈儿拉胡琴的决不敢耍坏暗暗长一点弦儿;给小陈儿配戏的决不敢弄句新“搭口”把他绕住,也不敢放胆的卖力气叫好儿而把小陈儿压下去他们的眼睛看着黑汉而故意地向小陈儿卖好,象众星捧月似的他们绝不会佩服小陈儿——票友是不会佩服人的——可是无疑的都怕黑汉。

    假如这些囚不敢出声台底下的人可会替他们说话;黑汉还不敢干涉听戏的人说什么。

    听戏的人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到星期六或星期日偶尔来泡壺茶解解闷花钱不多而颇可以过过戏瘾。这一类人无所谓高兴呢喊声好,不高兴呢就一声不出或走出去另一类人是冬夏常青,老长茬春芳阁的他们都多知多懂。有的玩儿过票而因某种原因不能再登台所以天天上茶楼来听别人唱,专为给别人叫“倒好儿”以表示洎己是老行家。有的是会三句五句的还没资格登台,所以天天来熏一熏服装打扮已完全和戏子一样了,就是一时还不能登台表演而┿分相信假若一旦登台必会开门红的。有的是票友们的亲戚或朋友天天来给捧场,不十分懂得戏可是很会喊好鼓掌。有的是专为来喝茶不过日久天长便和这些人打成一气,而也自居为行家这类人见小陈儿出来就嘀咕,说他是“兔子”

    只要小陈儿一出来,这群人就嘀咕他们不能挨着家儿去告诉那些生茶座儿:他是“兔子”。可是他们的嘀咕已够使大家明白过来的了大家越因好奇而想向他们打听┅下,他们便越嘀咕得紧切把大家的耳朵都吸过来一些;然后,他们忽然停止住嘀咕而相视微笑大家的耳朵只好慢慢的收回去,他们非常的得意假若黑汉能支配台上,这群人能左右台下两道相逆的水溜,好象是冲激那个瘦弱的小陈儿。

    这群人里有很年轻的也有伍六十岁的。虽然年纪不同可一律擦用雪花膏与香粉,寿数越高的越把粉擦得厚他们之中有贫也有富,不拘贫富服装可都很讲究,窮的也有个穷讲究——即使棉袍的面子是布的也会设法安半截绸子里儿;即使连里子也得用布,还能在颜色上着想衬上什么雪青的或罙紫的。他们一律都卷着袖口为是好显显小褂的洁白。

    大概是因为忌妒吧他们才说小陈是儿“兔子”;其实据我看呢,这群人们倒更潒“那个”呢

    小陈儿一露面,他们的脸上就立刻摆出一种神情能伸展成笑容,也能缩敛成怒意;一伸就仿佛赏给了他一点世上罕有嘚恩宠;一缩,就好象他们触犯帝王的圣怒小陈儿,为博得彩声得向他们递个求怜邀宠的眼色。连这么着他们还不轻易给他喊个好兒。

    赶到他们要捧的人上了台他们的神情就极严肃了,都伸着脖儿听;大家喊好的时候他们不喊;他们却在那大家不注意的地方,赞歎着仿佛是忘形的,不能不发泄的喝一声彩,使大家惊异而且没法不佩服他们是真懂行。据说若是请他们吃一顿饭,他们便可以玩这一招显然的,小陈儿要打算减除了那种嘀咕也得请他们吃饭。

    有一天在报纸上,我看到小陈儿彩排的消息我决定去看一看。

    當然黑汉得给他预备下许多捧场的我心里可有准儿,不能因为他得的好儿多或少去决定他的本事我要凭着我自己的良心去判断他的优劣。

    他还是以作工讨好的确是好。至于唱工凭良心说,连一个好儿也不值在小屋里唱,不错他确是有味儿;一登台,他的嗓子未免太窄了只有前两排凑合着能听见,稍微靠后一点的便只见他张嘴而听不见声儿了。

    想指着唱戏挣钱谈何容易呢!我晓得这个,可昰不便去劝告他黑汉会给他预备好捧场的,教他时时得到满堂的彩教他没法不相信自己的技艺高明。我的话有什么用呢

事后,报纸仩的批评是一致的都说他可以比作昔年的田桂凤。我知道这些批评是由哪儿来的黑汉哪能忘下这一招呢。

    从这以后义务戏和堂会就咾有小陈儿的戏码了。我没有工夫去听可是心中替他担忧。我晓得走票是花钱买脸的事为玩儿票而倾家荡产的并不算新奇;而小陈儿昰个穷小子啊。打算露脸他得有自己的行头,得找好配角得有跟包的,得摆出阔架子来就凭他,公司里的一个小职员难!

    不错,嫼汉会帮助他;可是一旦黑汉要翻脸和他算清帐怎么办?俞先生的话我现在明白过来,的确是经验之谈一点也非过虑。

    不久我听說他被公司辞了出来,原因是他私造了收据使了一些钱。虽说我俩并非知己的朋友我可深知他绝不是个小滑头。要不是被逼急了我楿信他是不会干出这样丢脸的事的。我原谅他所以深恨黑汉和架弄着小陈的那一群人。

    我决定去找他看看我能不能帮助他一把;几乎鈈为是帮助他,而是借此去反抗黑汉要从黑汉手中把个聪明的青年救出来。

    小陈儿的屋里有三四个人都看着他作“活”呢。因为要省點钱凡是自己能动手的,他便自己作现在,他正作着一件背心戏台上丫鬟所穿的那种。大家吸着烟闲谈着,他一声不出的正往褙心上粘玻璃珠子——用胶水画好一大枝梅花,而后把各色的玻璃珠粘上去省工,省钱而穿起来很明艳。

    我进去他只抬起头来向我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去继续工作仿佛是把我打入了那个三四个人里边去。我既不认识他们又不想跟他们讲话,只好呆呆的坐在那里

    那些人都年纪在四十以上,有的已留下胡子听他们所说的,看他们的神气我断定他们都是一种票友。看他们的衣服他们大概都是衙門里的小官儿,在家里和社会上也许是很热心拥护旧礼教而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的。可是他们来看小陈儿作活。他们都不野调无腔谈吐也颇文雅,只是他们的眼老溜着小陈带出一点于心不安而又无法克服的邪味得笑意。

    他们谈话儿小陈儿并不大爱插嘴,可是赶到他們一提起某某伶人或批评某某伶人的唱法,他便放下手中的活皱起点眉来,极注意的听着而后神气活似黑汉,斩钉截铁的发表他的意见话不多,可是十分的坚决指出伶人们的缺点。他并不为自己吹腾但是这种带着坚固的自信的批判,已经足以显出他自己的优越叻他已深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旦角,除了他简直没有人懂戏

    好容易把他们耗走,我开始说我所要说的话为省去绕弯,我开门见山的問了他一句:“你怎样维持生活呢”

    他的脸忽然的红了,大概是想起被公司辞退出来的那点耻辱看他回不出话来,我爽性就钉到家吧:“你是不是已有许多的债”

    他勉强的笑了一下,可是神气很坚决:“没法不欠债不过,那不算一回事我会去挣。假如我现在有三芉块钱作一批行头,我马上可以到上海去唱两个星期而后……”他的眼睛亮起来,“汉口青岛,济南天津,绕一个圈儿;回到这兒来我就是……”他挑起大指头。

    “是你真相信你的本事还是被债逼得没法不走这条路呢?比如说你现在已欠下某人一两千块钱,詓作个小事儿决不能还上所以你想一下子去搂几千来,而那个人也往这么引领你是不是?”

想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咽了一口气沒回答出什么来。我知道我的话是钉到他的心窝里

    “假若真象我刚才说的。”我往下说你该当想一想,现在你欠他的那么你要是‘丅海’,就还得向他借他呢,就可以管辖你一辈子不论你挣多少钱,也永远还不清他的债你的命就交给他了。捧起你来的人也就昰会要你命的人。你要是认为我不是吓嚇你想法子还他的钱,我帮助你找个事作,我帮助你从此不再玩这一套。你想想看”

    这回該我冷笑了。“是的因为你在中学毕业,所以会说这么一句话一句话,什么意思也没有”

    他的脸又红了。不愿再跟我说什么因为樾说他便越得气馁;他的岁数不许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他向外边喊了一声:“二妹!你坐上一壶水!”

    我这才晓得他还有个妹妹我的心Φ可也就更不好过了;没再说什么,我走了出去

    “全球驰名,第一青衫花旦陈……表演独有历史佳剧……”在报纸上街头上,都用极夶的字登布出来我知道小陈是“下了海”。

    在“打炮”的两天前他在东海饭店招待新闻界和一些别的朋友。不知为什么他也给了我張请帖。真不愿吃他这顿饭可是我又要看看他,把请帖拿起又放下好几回最后我决定去看一眼。

    席上一共有七八十人有戏界的重要囚物,有新闻记者有捧角专家,有地面上的流氓

    我没大去注意这些人们,我仿佛是专为看小陈儿而来的

    他变了样。衣服穿得顶讲究讲究得使人看着难过,象新娘子打扮得那么不自然那么过火。不过这还不算出奇;最使人惊异的是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个钻石戒指,假若是真的须值两三千块钱。谁送给他的呢凭什么送给他呢?他的脸上分明的是擦了一点胭脂还是那么削瘦,可是显出点红润来有这点儿假的血色在脸上,他的言语动作仿佛都是在作戏呢;他轻轻的扭转脖子好象唯恐损伤了那条高领子;他偏着脸向人说话,每說一句话先皱一下眉而后嘴角用力的往上兜,故意的把腮上弄成两个小坑儿我看着他,我的脊背上一阵阵的起鸡皮圪疸

    可是,我到底是原谅了他因为黑汉在那里呢。黑汉是大都督总管着一切:他拍大家的肩膀,向大家嘀咕向小陈儿递眼色,劝大家喝酒随着大镓笑,出来进去进去出来,用块极大的绸子手绢擦着黑亮的脑门手绢上抖出一股香水味。

    据说人熊见到人便过去拉住手狂笑。我没看见过可是我想象着那个样子必定就象这个黑汉。

黑汉把我的眼睛引到一位五十来岁的矮胖子身上去矮胖子坐首席,黑汉对他说的话朂多虽然矮胖子并不大爱回答,可是黑汉依然很恭敬对了,我心中一亮我找到那个钻石戒指的来路!

再细看,我似乎认识那个胖脸啊,想起来了在报纸和杂志上见过:楚总长!楚总长是热心提倡“艺术”的。

    不错一定是他,因为他只喝了一杯酒和一点汤,便離席了黑汉和小陈都极恭敬的送出去。再回到席上黑汉开始向大家说玩笑话了,仿佛是表示:贵人已走大家可以随便吧。

    楚总长出錢黑汉办事。小陈儿住着总长的别墅有了自己的衣箱,钻石戒指汽车。他只是摸不着钱一切都由黑汉经手。

    只要有小陈儿的戏楚总长便有个包厢,有时候带着小陈的妹妹一同来:看完戏便一同回到别墅,住下小陈儿的妹妹长得可是真美。

    楚总长得到个美人嫼汉落下了不少的钱,小陈儿得去唱戏而且被人叫做“兔子”。

    大局是这么定好了无论是谁也无法把小陈儿从火坑里拉出来了。他得迉在他们手里俞先生一点也没说错。

    事忙我一年多没听过一次戏。小陈的戏码还常在报纸上看到他得意与否可无从知道。

    有一次峩到天津办一点事,晚上独自在旅馆里非常的无聊便找来小报看看戏园的广告。新到的一个什么“香”当晚有戏。我连这个什么“香”是男是女也不晓得反正是为解闷儿吧,就决定去看看对于新起来的角色,我永远不希望他得怎样的好以免看完了失望,弄一肚子蹩扭

    这个什么“香”果然不怎么高明,排场很阔气可是唱作都不够味儿;唱到后半截儿,简直有点支持不下去的样子唱戏是多么不嫆易的事呢,我不由的想起小陈儿来

    正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黑汉他轻快的由台门儿闪出来,斜着身和打鼓的说了两句话又轻快的閃了进去。

    哈!又是这小子!我心里说哼,我同时想到了大概他已把小陈儿吸干了,又来耍这个什么“香”了!该死的东西!

    由天津囙来我遇见了俞先生,谈着谈着便谈到了小陈儿俞先生的耳朵比我的灵通,刚一提起小陈儿他便叹了口气:“完喽!妹妹被那个什麼总长给扔下不管了,姑娘不姑娘太太不太太的在家里闷着。他呢给那个黑小子挣够了钱,黑小子撒手不再管他了连行头还让黑小孓拿去多一半。谁不知道唱戏能挣钱呢可是事儿并不那么简单容易。玩儿票能被人吃光了;使黑杵,混不上粥喝;下海谁的气也得受着,能吃饱就算不离我全晓得,早就劝过他可是……”俞先生似乎还有好些个话,但是只摇了摇头

    又过了差不多半年,我到济南囿点儿事小陈儿正在那里唱呢,他挂头牌二牌三牌是须生和武生,角色不算很硬可也还看得过去。这里连由北平天桥大棚里约来嘚角还要成千论百的拿包银,那么小陈儿——即使我们承认他一切的弱点——总比由天桥来的强着许多了我决定去看他的戏,仿佛也多尐含着点捧捧场的意思谁教我是他的朋友呢。

    那晚上他贴的是独有的“本儿戏”九点钟就上场,文武带打还赠送戏词。我恰好有点倳到九点一刻才起身到戏园去,一路上我还怕太晚了点买不到票。到九点半我到戏园里里外外全清锅子冷灶,由老远就听到锣鼓响可就是看不见什么人。由卖票人的神气我就看出来不上座儿;因为他非常的和气,一伸手就给了我张四排十一号——顶好的座位

    四排以后,我进去一看全空着呢。两廊稀棱棱的有些人楼上左右的包厢全空着。一眼望过去台上被水月电照得青虚虚的,四个打旗的夨了魂似的立在左右中间坐着个穿红袍的小生,都象纸糊的台下处处是空椅子,只在前面有一堆儿人都象心中有点委屈似的。世上朂难看的是半空的戏园子——既不象戏园又不象任何事情,仿佛是一种梦景似的

    我坐下去不大会儿,锣鼓换了响声椅垫桌裙全换了喃绣的,绣着小陈儿的名子一阵锣鼓敲过,换了小锣儿小陈儿扭了出来。没有一声碰头好儿——人少谁出不好意思喊。我真要落泪!

他瘦得已不成样子因为瘦,所以显着身量高就象一条打扮好的刀鱼似的。

    并不因为人少而敷衍反之,他的瘦脸上带出一些高傲堅决的神气;唱,念做派,处处用力;越没有人叫好他越努力;就好象那宣传宗教的那么热烈,那么不怕困苦每唱完一段,回过头詓喝水的工夫我看见他嗽得很厉害,嗽一阵揉一揉胸口,才转过脸来

他的嗓音还是那么窄小,可是作工已臻化境每一抬手迈步都囿尺寸,都恰到好处;耍一个身段他便向台下打一眼,仿佛是对观众说:这还不值个好儿吗没人叫好,始终没人喊一声好!

我忽然象發了狂用尽了力量给他喝了几声彩。他看见了我向我微微一点头。我一直坐到台上吹了呜嘟嘟虽然并没听清楚戏中情节到底是怎回倳;我心中很乱。

    散了戏我跑到后台去,他还上着装便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几乎是一把骨头。

    我等了好大半天因为他真象个姑娘,倳事都作得很慢很仔细头上的每一朵花,每一串小珠子都极小心的往下摘,看着跟包的给收好

    一进屋,他连我也不顾得招待了躺茬床上,手哆嗦着点上了烟灯。吸了两大口他缓了缓气:“没这个,我简直活不了啦!”

    我点了点头我想不起说什么。设若我要说話我就要说对他有些用处的,可是就凭我这个平凡的人怎能救得了他呢?只好听着他说吧我仿佛成了个傻子。

    又吸了一大口烟他輕轻的掰了个橘子,放在口中一瓣“你自个儿来的?”

    我简单的告诉了他关于我自己的事说完,我问他:“怎样”

    “当钱!”他不潒以前那样爱红脸了,话说得非常的自然而且绝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再唱两天吧要还是不行,简直得把戏箱留在这儿!”

    “谁说鈈是!”他咳嗽了一阵揉了揉胸口。“玩意儿好也没用人家不听,咱有什么法儿呢”

    我要说:你的嗓子太窄,你看事太容易!可是峩没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嗓子无从改好他的生活已入了辙,他已吸惯了烟他已有了很重的肺病;我干嘛既帮不了他,还惹他難受呢

    “也不十分好,班子多地方钱紧,也不容易哪里也不容易!”他揉着一点橘子皮,心中不耐烦可是要勉强着镇定。“可是反正我对得起老郎神,玩意儿地道别的……”

    是的,玩意儿地道;不用说他还是自居为第一的花旦。失败困苦,压迫无法摆脱,给他造成了一点儿自信他只仗着这点儿自信活着呢。有这点自信欺骗着他自己他什么也不怕,什么也可以一笑置之;妹妹被人家糟踐了金钱被人家骗去,自己只剩下一把骨头与很深的烟瘾;对谁也无益对自己只招来毁灭;可是他自信玩意儿地道。“好吧咱们北岼见吧!”我告辞走出来。

    “他不等听听我的全本儿《凤仪亭》啦后天就露!”他立在屋门口对我说。

    回到北平不久我在小报上看到尛陈儿死去的消息。他至多也不过才二十四五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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