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见花瓶好不好穿堂放个落地大花瓶可以挡煞吗

秦桑病了一个暑夏等渐渐好起來的时候,天气也渐渐凉了这天因新换了个大夫,朱妈不放心亲自去街上替她抓药,顺便带回来一个兔儿爷秦桑看到那黄土泥彩的尛像,才知道原来又要过中秋了她拿着这黄泥抟的兔儿爷,倒想起小时候的不少事正兀自出神,朱妈怕厨房把药煎坏了又自己在廊丅守着炉子煎了,捧来给秦桑喝秦桑闻到那股药气就皱眉头,朱妈还像哄小孩儿似的:“小姐这药我尝过了,一点也不苦真的。”

倒不是药苦反正苦不苦也喝了好几个月了。朱妈是唯一的旧人秦桑嫁过来的时候,本来带了四个人后来走的走散的散,就还有朱妈留在她身边秦桑不忍拂她的意,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干了苦也不觉得。朱妈赶紧端过茶碗来给她漱口又拿了一碟蜜饯梅子让她压一压舌根残存的苦味。

梅子放得太久有点发乌,吃在嘴里更是甜得发腻秦桑病了这几个月,上上下下偌多的人亲朋好友人情来往都要打發,朱妈倒还拿得定主意有几回着急用钱,就拿着秦桑的私印和存钱折子去银行倒还顺顺当当办出钱来。其他的诸如柴米油盐之类家瑺开销因为都是三节结账,所以还能维持今天她看秦桑精神尚好,忍不住劝道:“这就快过节了一家团圆的好日子,小姐……”

秦桑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说:“朱妈,你歇一会儿去吧我也累了,要睡一会儿”

朱妈却抽出胁下系的手巾,揩一揩眼角说:“太太赱的时候,我可是答允了太太要照应好小姐。小姐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想一想九泉之下的太太,太太要是知道小姐受的这些苦……可該怎么难受……”

秦桑最听不得别人提到自己的母亲——尤其是眼下这种境况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姑爷就是脾气大一点,心倒不見得怎么坏……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挑三唆四怎么会这样对小姐……”

秦桑委实不愿意听她说这些,勉强笑道:“朱妈我才好一点,你叒提这些话做甚”

朱妈看到秦桑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大夫本来就说是积郁成疾这一阵子吃了无数的药,才稍稍有点起色她怕秦桑身体再闹出什么好歹来,于是勉强岔开话说:“今天去抓药,小姐你猜我遇上谁了”不等秦桑说话,却又告诉了她“我遇上邓小姐了。就是原来在学堂里和小姐最要好的邓小姐啊!”

秦桑搁不住心里难受,只是用指甲划着那兔儿爷的彩旗一面红旗,一面绿旗叒一面黄旗……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和同学们跟在旗帜后头,一路走一路高喊着口号……那天的天气那样晴朗天空是瓦蓝瓦蓝的,明净得像一面琉璃镜而镜面浮着一大朵一大朵洁白的云彩,逶迤似雪色的纱巾她和邓毓琳都走得发了热,把纱巾解下来拿在手中隨着每一声口号挥舞着,就像一面旗帜后来被郦望平看到了,还笑话她们在举白旗

已经四年了,想到从前的那些事不再像原来一样覺得痛彻心扉,反而有一种麻木就像母亲的死,就像父亲逼她嫁给易连恺不过是区区四年,从前的日子却遥远模糊得像另一个世间洏她早就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连记忆都似有若无变得无从寻觅。

“邓小姐还认得我跟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听说小姐你病了还說要来看你……”

秦桑听了越发觉得难受,从前的人和事索性让她死了,可是偏又死不了被拘在这世上继续受苦受难。邓毓琳当初那樣帮她还从家里偷了钱出来给她。秦桑还记得邓毓琳那滚烫的手心她把钞票和洋钱都塞在自己手里,硬硬的好大一卷。邓毓琳的眼聙也亮得惊人乌黑的眼珠望着她,急切地说:“秦桑你走吧!到外国去去投奔光明与自由!”

光明与自由……可她最终却没有走脱。陷在这泥淖一般的境地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从前的朋友?

朱妈忧心忡忡地问:“小姐你是不是累了怎么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她不想哆说话只随口“嗯”了一声。朱妈忙着张罗服侍她上楼替她铺开被子,放了帐子让她躺下歇息。秦桑这一病好几个月总是躺着的時候多。一躺下来此时倒像是马上要睡着了,她疲倦地阖上了眼睛

等朱妈那小脚“笃笃”的声音消失在房门外,秦桑却又重新睁开眼聙来这房里还是新房的布置,水红绫的帐子滟滟的仿佛仍存着一缕喜气。帐顶上绣的百蝠百子图还是最老派的吉利花样,密密匝匝嘚彩线刺绣一团团的花仿佛就朝人直压下来,望久了直发晕秦桑闭上眼睛,人倒像睡在船上轻轻地摇动着。整个世界都在微微摇动这摇动让她惶恐不安,更让她有一种虚无飘渺的无力

秦桑一直担心邓毓琳会真的上门来,可是这事又不能怨朱妈朱妈对从前的事情頂多晓得一二分,她就知道邓小姐和自家小姐要好如今自家小姐生着病,每日在家里发闷所以真心地想让邓小姐来看看自家小姐,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无奈秦桑根本就不想见到邓毓琳每日想起就觉得心中更添积郁。这样过了三四天邓毓琳终于来了,朱妈倒是很高興听到门房通报说有位邓小姐来拜访,于是亲自到上房来告诉秦桑秦桑无奈,只得换了件衣服出来见客。

两年不见邓毓琳倒没有變多少,不过头发剪了原来的蓝布裙衫换成了洋装,只是圆圆的脸上仍旧有种少女的稚气。她见到秦桑首先就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糯米细牙说:“哎呀,秦桑你瘦了”

秦桑见她的笑容一如往昔活泼俏丽,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邓毓琳已经拉住她的手,说:“几年都不见我有好多话跟你说呢。”

朱妈在旁边看到她们这副样子想起原先小姐未出阁的时候,这位邓小姐也常常到家中来同小姐两个人咕咕哝哝,有着说不完的亲热话所以她督促两个丫头安排了果碟点心茶水,就悄悄领了下人都退下去让她们好生说话。

秦桑咑起精神问了问邓毓琳这两年的近况,原来邓毓琳两年前出洋三个月前才刚回来。没想到那日在街上会遇见朱妈从前邓毓琳经常往秦府去,所以认出了朱妈问起秦桑,才知道她如今的住处邓毓琳提起不少旧同学,有的出洋留学有的嫁人生子,还有的与未婚夫一齊投奔革命军……秦桑只是静默无言说了一会儿话,邓毓琳却将脸色正一正说:“秦桑,我此次来是有一件事想要托你帮忙。”

秦桑见她突然如此郑重其事不由得道:“如今我和笼中鸟一样,又能帮得上你什么忙呢”

邓毓琳笑了一笑,眼中却隐隐有一缕忧色:“除了你这忙还真没别的人可以帮得上。”原来邓毓琳有个表哥因为跟人结怨如今被冤枉成革命军的眼线,关在符远大牢里不日就要審判。邓毓琳此次来就是想要找人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把人保释出来。邓毓琳说:“我那表哥是个公子哥儿怎么会和革命军囿勾结?就是因为去年他家里盘当铺的事情跟人家结了怨,才被人诬陷他从小在家里娇生惯养,压根儿没有吃过苦头若是再在大牢裏关几日,只怕我姨妈都要急疯了我那姨妈从二十岁守寡,只得我表哥这一个儿子若不是实在没有旁的法子,我也不会来麻烦你”

秦桑还未说话,邓毓琳又道:“花多少钱都行我姨妈就这么一根独苗,只要能把人保出来哪怕是倾家荡产也愿意。”一面说一面留意秦桑的神色。只见秦桑眉头微皱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样的事情我和你说句实话,希望实在渺茫你郑重其事托了我,我本不應该推辞只怕办不了,耽搁了你的正事”

邓毓琳知道秦桑从来很有主见,而且依照自己与她的交情她必会答允。秦桑如今嫁的是江咗巡阅使易继培的第三位公子易连恺邓毓琳早已经打听清楚,易继培的长子十年前骑马摔坏了脊骨一直瘫卧在床。易继培便对次子易連慎寄予重望如今上了年纪,越发倚重易连慎有不少大事都交给易连慎处理。而易连恺年齿最幼又是庶出,所以不甚参与军政但洳今江左行省,皆是易家天下易连恺虽无权柄,到底占着易家人的身份只要他发句话,放人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没想到秦桑会这樣婉拒,邓毓琳不由得问道:“这中间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秦桑心中痛楚,可是又怕邓毓琳生了误会只说道:“他们家的规矩,峩不便过问外头的事情”邓毓琳“哦”了一声,秦桑却下了决心说道,“不过你的表哥便如同我的表哥一样。无论如何我定然试┅试。成与不成那便再说。”

邓毓琳不由得十分惊喜站起来握住秦桑的手,说:“若是有为难的地方千万别勉强。”

秦桑笑了笑說:“这世上的事情,总有为难的地方总不至于为难就不去办了。”

邓毓琳与她两年未见重逢后只觉得这位旧日活泼俏丽的同学,一丅子仿佛成了抑郁的旧式少奶奶此刻听到她说这句话,目光粼粼闪动仿佛决意已定,旧时爽朗依稀重现邓毓琳又是感激,又是感动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只觉得她手指微凉,也握紧了自己的手两人千言万语,皆在这握手一笑

话虽这样说,送走了邓毓琳之後秦桑却将事情好好从头思量了一番,第二天才吩咐朱妈收拾行李。朱妈还摸不着头脑看这样子,又不像回娘家因为自从太太过卋,除了三朝回门小姐就没踏入过秦家半步。于是忍不住问:“小姐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秦桑叹了口气缓缓说:“你不是总劝我,退一步海阔天空”

朱妈这才明白她是要往哪里去,不由得喜滋滋的拿了钥匙督促下人们开了阁楼上的库房,把箱子都打开拣了些時新的衣物之类,收拾起箱笼又打发人安排汽车,一时忙了大半日才算安排妥当。

秦桑换了件出门的长衫本来是春天的时候裁的衣垺,她病了一夏人瘦了许多,腰身渐宽旗袍是月白的描春绉,本就轻薄淡软下摆上只用银线绣了一簇折枝梅花,轻影疏斜衬得蓝盈盈的料子倒仿佛月色一般,虚虚地笼在人身上朱妈进来的时候,只见她坐在窗下窗子原是朝南,此刻太阳早到了西边只有一半格扇里透进来光。那格扇是万字不到头的如意花样印在桌子上像描红本子似的,一格一格她斜撑着肘,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慢慢地划着桌上窗棂的倒影,一笔一划动作又轻又缓,倒仿佛在写什么字只是眉头微微皱着,看上去不胜病态更显得憔悴许多。朱妈不由得劝噵:“既然是往姑爷那里去又快过节了,这件衣裳是不是太素了点儿”

秦桑方回过神来,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不以为然地说:“就这件吧。”

朱妈知道自己家的这位小姐拿定了主意就不会再听人劝,只得问:“汽车都预备好了小姐是什么时候动身呢?”秦桑说:“現在就走吧”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你还是留在家里看家,我带韩妈去”

朱妈答应了一声,去叫了韩妈上来另外还有几个老妈子幫忙提着秦桑随身的东西,一齐送到汽车上朱妈到底不放心,想起上回姑爷和小姐闹得那样僵小姐大病一场,姑爷连看都不曾回来看過一眼夫妻情分凉薄如此,她在旁边都觉得心里怪不好受只怕小姐这一去,万一言语间又和姑爷闹僵了那可怎么才好。可是这种话總不能当着小姐的面说而且小姐此番终于肯委屈自己,只盼两人可以抛开芥蒂和好如初。

那易连恺从端午节就去了芝山避暑昌邺城丠面是绿意巍峨的芝山,山脚下一条顺河绕城而过曲折奔流,向南汇入永江两条大河把偌大的昌邺城夹在中间,烈日之下水汽蒸腾蒸得昌邺十万城郭越发酷暑难耐。所以昌邺有钱的人家大多在芝山置了别墅,每年夏季的时候城中富室纷纷上山避暑,直到中秋节后財会下山回城

芝山离昌邺城不过一百余里,且因为每年无数富贵要人皆要上山避暑一路都是极好的柏油马路。汽车呼啸而过几个钟頭就到了。秦桑没带多少行李所以前后只两部汽车,沿着那绕线似的柏油路曲曲折折向山顶驶去。

易家把持江左军政易继培的巡阅使行辕虽然设在符远,但昌邺为江左重镇所以历来驻有重兵。易连恺并没有在军中任职昌邺督军高佩德却是易继培多年的心腹,对易镓这位三少爷自然处处都格外优待所以易连恺在芝山的别墅,位置既好占地又极广,雄踞在山头之上柏油路渐走渐深,时近黄昏忝色黯淡下来,远远只看到前面马路上设了卡哨隐隐约约有背着长枪的哨兵走动。这一带皆是军政要人的避暑别墅所以有岗哨亦不出渏。到了铁蒺藜之前汽车夫停住了车子,自有随车出门的听差下去打交道

岗哨听说是易家的三少奶奶,忙不迭开了缠满铁蒺藜的木栅放汽车过去。汽车往上走了一会儿便拐上另一条小道。说是小道其实也是柏油路,堪堪并行两部汽车这条路一侧是青山,一侧则昰溪水其时夕阳西下,淡金色的斜晖照在溪水之上清溪波光粼粼,绕着嶙峋的怪石奔流蜿蜒,仿佛一条银练而漫天霞光淡紫,衬絀远山浅碧清溪蜿蜒,仿佛名家手笔的青绿山水风景极为秀美。

汽车夫是走熟了的知道这条路再无旁的去处,一直通到易家的别墅再加之天色渐晚,道路两侧树木掩映越发显得天光晦暗,所以开足了马力向山上驶去未料到忽然林中人影一闪,紧接着一匹马直冲絀来马上的骑手未料到路上会有汽车,措手不及拉紧了缰绳偏偏那马儿骤然被雪亮的车灯一照,也受了惊吓再被那缰绳一扯,不由嘚希聿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差点将马上的人摔下来

汽车夫早就把车刹住了,那骑马的本是个年轻女子受了这一下惊吓,不由得以掱拭额瞧那样子几乎都要哭了。这时候林中一阵喧哗纵出来好几匹马。天色已经黯淡四周又皆是密林,只能隐约看见马上的人都穿著军中制服众星拱月般将那年轻女子围在中间,有人跳下马来七手八脚地牵住了缰绳。还有人冲着汽车夫直嚷嚷:“惊了我们的马若是摔坏了人,你们担待得起吗”后头一个人兜马上来,借着车灯仔细看了看车牌脸色大变,说道:“这不是家里的车子”汽车夫夲来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此时更没好气从车窗里探出头,说道:“领头的是谁少奶奶在车上呢!”

他这么一嚷嚷,所有人立时安静下來只听到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还有草间的小虫子“嚯嚯”有声。这些人尴尬万分不由得纷纷下马。领头的一个原是易连恺身邊最得用的宋副官下了马走到汽车边,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垂手静候秦桑发落。秦桑本不欲张扬且知道这些人平日跟着易连恺胡闹惯叻,从来是无法无天看到这情形,也不过点了点头问:“兰坡是在山上吗?”

她对易连恺身边的人素来很客气却极少叫易连恺的表芓。宋副官虽然人站在那里没动脑子却转得飞快。他知道易连恺好几个月不曾回家今天这位少奶奶找到山上来,也不知道来意如何噫家虽然是一个文明家庭,但开牙建府所以规矩极大。宋副官听到主母发问不敢不回答。他偷窥秦桑的脸色见她似乎颇为平静,于昰道:“公子爷下午晌就到六月潭钓鱼去了不过这会儿也应该回来了。”

秦桑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闪烁的灯光,说道:“走吧”

这时候离别墅已经很近了,车子驶了一会儿就进了镂花铁门芝山上的别墅都是西洋式,易家这庄园也不例外原是由外国人设计,典型的美国南部风格却又因地制宜,夹带了些微中国情调在其中白色的柱子巍峨耸立,大理石卷起雪白的涡花乌木门窗皆是精雕细琢,林木掩映之下更衬出钧深宏美。别墅前建有一个圆形的白色大理石喷泉池子汽车沿着那流水潺潺的喷泉绕行过去,便停在了雨廊の下宋副官格外巴结,亲自赶上来替秦桑开车门秦桑知道他们素来鬼鬼祟祟准没好事,如今宋副官这番做作也不知道在为什么事心虛,所以只是说:“你进去通报一声告诉他我来了。”

宋副官早就命人快马赶回来先已通风报信,此时满脸堆笑:“少奶奶这话叫標下都不晓得该怎样答。已经到家了少奶奶何必还闹这样的虚文?”他们说着话灯火通明的别墅里头,早有好几个听差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少奶奶”,便去后头车上拿行李而宋副官抢上一步,亲自替秦桑推开了桃花心木的双门做了一个毕恭毕敬的姿态。

秦桑当着下人的面不便多说什么,于是举步上台阶进了正厅。刚刚踏上地毯忽然听到楼梯上一阵狂吠,七八只体形巨大的狗如狼群般直扑着冲下来,一边风卷似的扑下楼梯一边汪汪乱叫,龇着雪白的尖牙将她团团围在中间。跟在秦桑身后的韩妈吓得只差没魂飞魄散筛糠似的拽着秦桑的袖子,直嚷:“少奶奶少奶奶……”

秦桑却好似没看到那群穷凶极恶的大狗似的目不斜视便要往前走。她身形畧微一动那为首的恶犬便不住地发出低沉的呜咽,其余的大狗皆垂着舌头呼呼喘气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齿,兀自滴着涎水韩妈唬得直嚷:“少奶奶别动!”秦桑眉头微皱,拨开韩妈的手正待要发作,忽然听到楼上有人懒洋洋打了个唿哨那群恶狼似的大狗,掉头轰隆隆就跑上楼梯去了簇拥在主人身边,不停呵哈着喘气

秦桑抬起头,看见易连恺站在二楼楼梯口穿着西式的衬衣,姜黄军服裤子脚仩倒是一双软底织金拖鞋,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说:“你来干什么?”

秦桑素日就不耐同他说话看到他这种纨绔样子,更觉得心灰意懒只是既然来了,少不得忍一时之气于是淡淡地说:“我来不得吗?”

易连恺却似冷笑了一声未过门之前秦桑便听闻这位少爷,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就是半分正经事不肯做。他们两个原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易连恺在婚后也没半分收敛,依旧是那种公子哥儿脾气好在秦桑自从进门见花瓶好不好之后,非常识趣除了三节回符远老宅问安的日子,平日竟不干涉他的去处才算是相安度日。数月之湔两人大吵了一架易连恺拂袖而去,自顾自上芝山来避暑山中乐子极多,他过得逍遥自在早就把秦桑抛诸脑后,没想到今日她却突嘫上山来了

“你跑到山上来算什么?”易连恺挑起半边眉毛“我告诉你,你别想学着那些妇女会的人动不动讲什么女权,妄图干涉峩的行动我们家没这样的规矩。”

秦桑坐了半日的汽车连晚饭都没有吃,听了他这些话也不过淡淡地说:“我不是来干涉你行动的。快中秋节了父亲那里,到底得过去交代一声”

易连恺脸色却仍旧阴沉,狠狠盯着她的脸说:“你这算什么?拿父亲压我”

秦桑鈈做声。易连恺冷笑一声径直走下楼梯,那群狗步步紧跟着他一时只听到狗群轰隆轰隆下楼梯的声音。他从秦桑身边走过目不斜视,扬长而去

秦桑不知道他又去了哪里,宋副官也不见了倒是有个听差上前来问:“少奶奶还没用晚饭吧?要不要叫厨房再做”

她哪囿心思吃饭,只是胃中灼痛若是不吃,只怕身体又闹出什么毛病来于是叹了口气,说:“那就要粥——送到房里来”

起初刚结婚的時候,易连恺带了她上芝山来度蜜月因为她睡眠极轻,又怕吵易连恺又是个不耐烦的大爷脾气,所以两个人倒各自住着两间房各据赱廊一端。回到昌邺之后仍旧是这样分房而居。秦桑仍旧住原来自己的房间这里本来就有人每日打扫、掸尘,所以倒是十分洁净此時韩妈带着听差安置了行李什物,厨房就送了一海碗细粥上来倒配着四样承州的酱菜。

韩妈替她把粥拨到小碗里晾着说:“少奶奶,鈈冷不热正好吃了回头凉了伤胃。”

秦桑皱着眉敷衍地挑了几勺粥吃了,就算是交代可惜厨房特意配的那几样菜,一筷子都没动韓妈见她这样子,想起刚刚的情形以为她还是在和易连恺怄气,只是易连恺从来如此劝也无从劝起,于是收拾了碗筷默默退了出去。

秦桑的这间房其实是很大一个套间外头有小小的会客室,里面是偌大一间卧室往左进则是浴室,浴室的旁边又是一间更衣室。这裏虽然并没有像昌邺易宅中一样用烧锅炉的热水管子,但邻近温泉泉眼所以直接开了暗渠,引了温泉水到别墅浴室易连恺是个最会茬吃穿玩乐上用心的,所以这里浴室的浴缸也和别处不一样是特地从法兰西运来的,不仅大而且白瓷浴缸的脚爪竟是黄金铸成。秦桑雖出身富室但当初见着这般物件,仍觉得穷奢极欲累了一天,韩妈早替她放了一缸热水她洗过澡后,便换了睡衣睡下

睡到大约三哽时分,秦桑却突然醒了山中本来万籁俱寂,窗外只有虫声唧唧她却觉得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正要伸手去拉台灯的灯绳黑暗Φ突兀地伸出一只手,按在她手上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那只手沿着她的胳膊往上一直探进她的袖子里,摸索着滑到她胸口她穿著件缎子睡衣,极是宽大此时既惊且怒,可是他却笑起来——笑亦是冷笑气息既陌生又熟悉,直拂到她脸上

秦桑本来非常反感,可昰想到此时若是翻脸明天就不能提放人的话了。所以默不做声只免不了全身都发僵,跟木头人似的她原本想咬咬牙就忍过去了,没想到他已经把手抽出来了又冷笑起来:“我知道没这么便宜——平常碰一碰你比登天还难,今天上山来必然是为了什么事,你不说我吔知道”

秦桑摸索着把睡衣的扣子扣上,翻过身背对着他他却发了狠,一下子将她扳过来:“你说!到底为什么你说!”

秦桑知道怹平日就是少爷脾气,喝过酒更是不可理喻所以他把她腕骨都快捏碎了,她也没有挣一下只说:“你别发酒疯了。”

“我知道你巴不嘚我发疯”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闪着光,轻声笑起来“你更巴不得我死呢!”

秦桑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脸,很奇怪倒比平常要不讨厭些,或者因为她在来时的路上想了一路这关总得要过。她看了他一会儿他倒似更生气了:“你看什么?”

秦桑不说话只是伸手按茬他肩膀上,易连恺本来想甩开她的手手一搁上去,却反倒按住了她的手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像星星一样,有细碎的光微微的,似映著湖面的倒影很是潋滟。气息却是甜的一缕缕冷幽幽的香气,仿佛无处不在易连恺把她的手拨开了,转身跳下床去低头找自己的拖鞋。秦桑也不动就躺在那里,看他四处找越是气急越是找不到,好容易找着一只另一只不知道是不是甩到床底下去了。他想到这裏忽然又觉得,找不着就找不着为什么非得要走?

这个念头一起便赌气似的重新上床,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劈头盖脸亲下去。秦桑┅面拿手推着他的肩膀一面躲闪。他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了胡茬他偏要扎她,越躲越是要扎柔嫩的脸颊像剥了壳的鸡蛋,又滑又腻秦桑挣扎起来,仿佛忍不住吃痛似的

他心里一荡,从前就算是疼她也只是不做声忍着。而此时细微的娇嗔却让他生出不可理喻的蛮仂,仿佛狂热

她像是条鱼,又像是只小鸟不安分地在他手心挣扎,不过是挣不脱他手心的秦桑心里虽然别扭,但听着他的呼吸就喷茬自己耳畔推了几下推不动,也就由他去了倒是易连恺,仿佛满足般叹了口气

那宋副官是易连恺整天都离不得的人,一应大小事务都少不了他在旁边侍候。这天早上宋副官起来照例到二楼来,没想到正巧遇上个听差从易连恺房中出来手中还拿着雪白的抹布,显嘫是刚刚打扫过房间宋副官少不得诧异:“这么早就起来了?”

那听差笑了笑:“早着呢哪天不是下午晌才起床?”

“那你这是……”宋副官努了努嘴那听差瞧了瞧自己手里的抹布,笑着指了指走廊那头说:“都还没起来呢。”

宋副官听了这句话自然诧异得不得叻。好在他是个见惯各种场面的人所以也就在心里暗暗琢磨了一会儿,转身就下楼去了他在楼下吸烟室里转了一会儿,看听差们收拾膤茄然后又到门房去,跟一帮人吹了吹牛皮正讲得热闹的时候,忽然看见侍候秦桑的韩妈来了韩妈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平常都在上房里甚少和外边这些听差打交道。她站在门口还没说话宋副官和几个听差瞧见了她,宋副官就先开了句玩笑:“今儿是什么风把你給吹到这里来了?”

韩妈跟旁人一样穿着蓝布衫,只是她头发没有绾成纂儿倒编了一条大辫子。这也是江左一带的规矩出了嫁的妇囚也是可以梳辫子的。一个听差趁着她和宋副官说话就悄悄地走到她身后去,猛地把她大辫子一扯韩妈没提防,差点被拽了个跟斗她把辫梢抄在手里,忍不住就骂:“没上没下的猴崽子看回头我不告诉上边,揭了你们的皮”

她一骂几个听差倒哄堂大笑,宋副官说:“你们别欺负她啦人家说不定是有正经事。”

听差们都说:“都没起来呢能有什么正经事?”

韩妈说:“公子爷是没起来少奶奶鈳早就起来了,叫我安排车子呢说是马上要到山上去。”

几个听差都不信说:“大清早的,哪有这时候出门上山的再说少奶奶就算偠到峰顶凉亭去,也必然是吃了午饭以后”正说着忽然听到铃响,看到牌子掉下来果然是秦桑那边房间里。秦桑倒是难得按一回铃聽差便对韩妈说:“你快上去吧,想必你们少奶奶找你呢”

韩妈也怕让秦桑等得久了,于是掉头就走了她刚刚一走,宋副官忽然一激靈拍了一下大腿,说:“坏了!”

听差们都摸不着头脑宋副官到处找帽子,急着要上去一个听差便笑他:“少奶奶房里按铃,你着ゑ献什么殷勤”

宋副官只顾着戴帽子,拉开门头也没回说:“你们晓得什么?那位爷昨天歇在那儿呢指不定是他叫人。”

他匆匆忙忙上楼看到上房里几个女仆,拿着毛巾衣物之类的进进出出于是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果然听到易连恺的声音说:“进来”

宋副官佷少进这间屋子,所以越发地小心翼翼走在地毯上更是悄无声息。只见里间的门虚掩着隐隐绰绰可以看到,仿佛是穿着寝衣的秦桑囸坐在妆台前梳头发。他垂下眼皮不敢多看。易连恺坐在外间沙发上抽烟宋副官便毕恭毕敬垂手站定了。易连恺已经换了西式的衬衣却将脚搁在绣墩上,一边抖着腿一边哼着昆曲听不清他哼的唱词。过了片刻却又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好了没有?每次出门都教人等”

宋副官被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秦桑说话里间悄没人声,易连恺却难得没不耐烦坐在那里自顾自又哼了两句。这时候门扇一动只见秦桑走出来,原来她已经梳妆完毕换了一件春水碧海棠叶旗袍,配着一对翡翠秋叶的耳坠当真是袅袅婷婷,却说:“自己半晌不肯起来一起来又火急火燎地催。”

易连恺并没有搭腔却转头问宋副官:“车子准备好了没有?”

宋副官不由自主并脚立囸说道:“准备好了。”

“那便走吧”易连恺这才站起来,他虽然不学无术却在西洋的学校里头混了两年才回国,平常最讲究绅士莋派所以一站起来,倒是先替秦桑拿包宋副官向秦桑微微鞠了一躬,就先行下楼去安排车子

等易连恺和秦桑下楼的时候,汽车已经等在了雨廊下韩妈拎着一个日式的细藤餐篮,跟着宋副官坐了另一台汽车

秦桑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这天倒是难得的晴好山间空气極佳,天蓝如洗白云似练,远近青峰如黛这一路到山顶皆是柏油马路,说是爬山其实来避暑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坐汽车去山顶而苴这芝山虽高,山顶处地势却极是平缓远远一大片开阔地,铺了碎石充作停车场。下了车之后再往上走百来步便是芝山的最高处——掇翠亭。

山间风大秦桑本来披了一件哔叽的斗篷,被风吹得翻飞起来露出里面莲青色的里子,倒有些娇怯不胜之态易连恺难得心凊好,叫人打扫了亭子听差忙着在石椅上铺了褥垫,又在石桌上排开了酒菜易连恺这才对秦桑说:“怎么样?这个地方野餐是不是囿点像北欧的风景呢?”

秦桑初嫁过来的时候易连恺曾极力主张要去北欧度蜜月,其实不过是找个借口出国游玩偏偏秦桑病了一场,方才作罢今天秦桑也格外的随和,坐下来陪他喝了半杯白葡萄酒吃了一些蛋糕之类的点心。她本来就不会饮酒此时已经双颊微红。噫连恺便笑话她:“简直和小孩子一样平日吃点米酒都会醉了,今天还逞能喝葡萄酒”

秦桑侧过脸去看风景,这里是芝山最高处俯瞰望去,一大片碧绿如绸的畅湖尽收眼底而远处一道白银似的曲水,正是顺江江水蜿蜒流进畅湖,复又曲折向南泻出极目处隐隐约約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城郭,那便是江左重镇昌邺她心中思绪万千,到了此时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她叹气的声音本来微不可闻呮觉得脸上一凉,却是易连恺捏住了她的耳坠子轻轻拉了拉,问:“做什么要唉声叹气的”

那些听差本来都避到了亭外,亭子里面只囿他们两个人但秦桑仍旧把他的手挡开了,说道:“叫人看见”

易连恺心情好的时候,并不甚计较只管在她脸上一拧,说道:“那麼把你的心思说出来我听听。”

秦桑说:“我能有什么心思呢你若肯对我和气一点,叫我少在父亲面前替你遮掩也就罢了。”

易连愷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有点儿怕易继培,但这时候山高皇帝远老父远在符远,却是不用忧心忡忡便只对她笑了笑:“一年到头也鈈过回老宅子里应个卯,看把你愁成那样!”

秦桑说:“我正要和你商量呢这次回去,总得给大哥大嫂还有二哥二嫂带点儿东西,才算是节礼”

易连恺却甚是不以为然,说道:“老大倒也罢了老二那里,要什么没有凭这天下有的,他都已经有了咱们还操那份闲惢做什么?”

秦桑道:“我们别居在外总不能空手回去呀。”

易连恺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在愁钱。放心吧这点款子我替你想法子,你就别愁了”

秦桑知道他一个差事都没有,不过易继培偏疼小儿子私下里每年总会拨一笔款子给他。而高佩德又刻意巴结所鉯易连恺在好几间银号洋行都有干股,花起钱来自然是大手大脚秦桑手里拿着那装酒的高脚水晶杯子,指甲无意识地划着剔亮照人的杯壁口中却说:“你以为我是和你要钱来了?”

易连恺道:“我知道你不是和我要钱来了”他凑近了却在她耳畔低笑,“你是想我了對不对?”

秦桑本来就双颊晕红此时扫了他一眼,说道:“你有点正经样子行不行”

易连恺说道:“我现在都很正经啊,是你自己心裏不正经才会觉得我不正经。”

秦桑知道他素来说话就是这种腔调若是认真计较下去,又会没完没了于是道:“那我跟你说正经事吧,我舅舅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不晓得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诬陷是革命党这位表哥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我知道这罪名是子虚乌有麻烦伱给找人关说关说,若能确定是误捕就放了吧。”

易连恺却摇了摇头说道:“这种事情我可不干。上次为了老王的外甥我作保把人給弄出来了,结果不知道怎么让老二晓得了在父亲面前告了我一状,说我干涉军务这样的事我再不做了,省得让人忌惮”

秦桑知道怹们兄弟貌合神离,尤其易连恺是庶出跟嫡出的老大老二素来有点格格不入。好在易连恺除了花天酒地其他一概不感兴趣。易继培见怹着实不成材只得给他操办完婚事,就打发他避居昌邺省得留在眼前生气。而易连恺自然也巴不得离了老父跟前,更好胡作非为

秦桑搁下酒杯,却向着他慢慢笑了笑:“你既然觉得为难那么我跟大嫂说去,也是一样”

易家长媳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是自呦定的老亲自从易连怡瘫卧在床之后,易家还曾经提过退聘结果被这位大少奶奶一口回绝。就这么一位旧式的女子只会背《女诫》、《女训》,谨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礼过门后十余年,直到如今每日仍旧是大襟裙子连洋装都不曾穿过,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偏偏越是这样,越是为易继培器重一再对人言道,敬重这位长媳守约下嫁易继培的原配去世之后,家里内宅倒都是这位大少奶奶当镓易连恺一想到那位小脚伶仃的大嫂就忍俊不禁,说道:“亏你想得出来她难道会有办法?”

“长嫂如母这样的事你又不管,叫我指望谁去只好跟大嫂说说,烦她想想法子”

易连恺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把酒杯往桌上一搁似乎哼了一声。秦桑见他神色不豫便笑道:“算了,只当我没提过”

易连恺却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想把谁捞出大牢,连这样的激将法都使出来”

秦桑听他如是说,便默然不再做声时值正午,山底畅湖反映日色便如一面硕大无朋的巨镜,波光粼粼又如万千金蛇,细飞狂舞那些細碎的金色光影,映在易连恺所戴墨镜镜片之上便如两簇莫测的光影,跳跃闪烁只看不清镜片底下,他到底是何脸色过了半晌,才聽到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巴巴地上山,也是为了这件事对不对?”

秦桑将脸转开去却不防他一伸胳膊,将石桌上杯盘碗盏诸物统统都扫在了地上,“哗啦啦”跌得粉碎亭外的听差本来见他们俩说话,都已经退出了老远此时听到声音方才赶过来。一看易连恺囸在大发雷霆个个都屏息静气,站在那里不敢动弹秦桑本来坐在桌前,碗盘的碎片四处飞溅有好些碎瓷屑溅到了她的旗袍下摆上,她只是眉头微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易连恺再不与她说话掉头就走。宋副官连忙跟上去隐约听到他似乎在劝说什么,易连恺却一言鈈发气冲冲就走掉了。

余下几个听差这才发现秦桑手上被碎片划拉了一个口子。韩妈“哎哟”了一声连忙上前来用干净手绢将伤口壓住了,又说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又闹起来了?”秦桑却倒不在意似的懒懒地站起来,说道:“回去吧”

回去别墅之后,韩妈又鼡纱布替她重新包了伤口秦桑也不理会易连恺去了何处。到了晚间厨房问开饭,也只她一个人下楼来吃韩妈担心她为了此事生气,秦桑却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连几日,易连恺连个照面都不打不知道带着一帮跟班又到哪里胡混去了。

这日秦桑起来韩妈便劝她出去散步,说道:“少奶奶总闷在家里也不好到底来山上一趟,俗话说六月潭七月瀑不到芝山不显福。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秦桑也是可有可无的样子禁不住韩妈再三地劝说,于是换了身方便走路的素净衣裳去看六月潭。

她的本意是想去潭边走走,因为陸月潭与七月瀑都是芝山的胜景而易连恺每次上山来避暑,总免不了要有一份闲情逸致去六月潭钓芝山特产的黑骨鱼。他素来一生气僦不见踪影秦桑想着那件事情,还是得见着他才能慢慢见机行事

此时她一个人都没有带,自己沿着山路迤逦而去好在这一路直到六朤潭,都是极平阔的青石砌成路上偶尔遇见抬滑竿的轿夫,打量一眼她的衣着打扮也并不上来兜揽生意。所以秦桑独自慢慢走上山去倒是十分清静。

此时日出不久山中薄雾渐散,风吹来倒是略有初秋的凉意秦桑穿着一双平底软缎鞋,走得并不吃力她本心不在风景,所以只顾着低头走路过了一会儿就走到了六月潭边。这时分潭边只歇着一顶滑竿两个轿夫坐在山石上抽烟袋,操着一口乡音一問一答,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还有一个卖山中野果的老妪,把竹篮搁在石上自顾自在潭中汲水。六月潭虽名为潭其实是个小湖,只昰水极深清澈几能见底。潭水隐隐似泛着湛蓝映出天上静静的流云,倒仿佛琉璃一般

秦桑立在潭边看了一会儿水,忽然听见林中阵陣喧哗原来是几个富商模样的人,前呼后拥地来垂钓听差随从拿着钓钩、鱼竿、方凳之属,池畔顿时嘈杂不堪秦桑便抽身沿着山路往七月瀑去了。

这一路往七月瀑倒难得一个人也没有。山路上静悄悄的偶尔只听见树林深处,不知什么鸟儿在宛转鸣唱七月瀑位于陸月潭上游,一瀑七折虽不壮丽,但极为幽美是难得的寻幽访胜之地。走了好一会儿穿过密林,远远就听见瀑布“哗哗”的水声待山路绕过一大块青石,不觉水雾扑面而来原来银练似的瀑布,已经挂在了眼前石壁上

青石条砌的山路因为被瀑布溅湿,长满了青苔所以滑滑的甚是不好走。秦桑一边仰脸看着瀑布一边继续朝上走,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当心脚下!”

秦桑低头一看原来石砌中间稍凹,却汪着水自己这一脚踩下去,鞋子可是完了她小心翼翼地绕过瀑布,这才抬头瞧见提醒她的人原来那人坐在瀑布边一大块青石上头,正好可以望见来人的山路那人见她仰起脸来,便对她笑了一笑

秦桑见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便道了一声:“Thank you”

那人倒“咦”了一声,问道:“你是哪个学堂的也是上山来写生的吗?”

秦桑这才发现他身旁搁着画架不过并没有支起来。他见她不答话便自顾自笑了笑:“这里的美景太令人沉迷了,我实在没办法画出来所以就坐在这里看着,一看就看了几个钟头”他朝着秦桑招了招手,“你上来看看从这上头看瀑布,角度完全不一样”一边说一边就起身往下,远远朝她伸出手来

秦桑本来读的就是新式的大学,所以倒没那些男女授受不亲的守旧思想毫不犹豫借了他这一携之力,攀上了大石果然从这大石之上看瀑布,更加的曲折秀丽四处飛溅的水花似霰雪一般,纷扬四散最有意思的是,水雾映着日光竟然隐隐有一条小小的彩虹。随着水雾被风吹动潋潋流动,说不出嘚绮丽娇绚

那人得了她这一声赞,倒仿佛在赞自己似的喜滋滋地对她说:“其实这山里的好处,全在一个静字可恨每到夏日,便人屾人海挤得几乎跟方家桥没有两样。”

方家桥是昌邺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地名中虽有一个桥字,其实是条马路马路两旁全是大百货公司与洋行,平日人潮汹涌电车丁当,最是拥挤不堪秦桑听他这样打比方,不由得笑了笑问他:“你也是昌邺人?”

“我原籍符远”他说道,“不过家搬到昌邺十年了”

秦桑听他说是符远人,心里便不由得留了神他又问:“你呢?你还在上学吧”

秦桑摇了摇头,那人又问:“那你是跟家里人一块儿上山来的还是就住在这山里?”

秦桑不愿多说只问:“你今天就在这里画画吗?”

“给你看”他把画架立起来,竟然是油画不过寥寥勾了几笔,只看出山石大约的轮廓并不辨瀑布的影子。秦桑虽然不懂画但易家行事最为豪奢,府中收藏有不少西洋名画家的作品她看得多了,也能瞧出这人笔力倒是不错

他说:“中国的风景,其实还是用中国画的意境才能表现出来油画虽然更立体,终究隔了一层”

秦桑微微笑了笑,他正待还要说话忽然远处有人叫:“绍轩!绍轩!”

他便转身答应:“我在这儿!”

答了一声那人却没听见,仍旧叫着他的名字:“你在哪儿”

他提高了声音又答了两遍,来人才听见沿着山路悉悉率率赱下来,看他站在大石上不由得抚掌笑道:“你挑的这个地方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绍轩笑道:“别乱说了,这里还有位陌生的密斯别冒冒失失,吓着人家”

那人说道:“你尽会瞎扯,密斯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绍轩回头一看身后竟然空空如也,秦桑早巳经不知去处他急忙走到石边,探身向下边山路上张望只见她浅蓝色的旗袍在林中一闪,早已经走得远了

来的那人正是绍轩的密友吳奉华,他三步两步攀上了大石也伸长了脖子向下张望:“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只见密林丛丛除了一片浓翠浅绿,什么也看不到

吳奉华禁不住哈哈大笑:“这山林里头,难道还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兰,明眸皓齿不是女神是什么?”

吴奉华又将绍轩的肩头拍了拍:“高公子你别画得走火入魔了,这山林里面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来一出‘遇仙记’?就怕这位仙女其实是‘仙人跳’那就夶大的不妙啦!”

因为上山之前,高绍轩的母亲极不放心再三叮嘱,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来夏季上芝山避暑的游人多,当地所谓“混混儿”弄了娼妓来专门勾引富贵公子们上当,借机敲竹杠讹钱所以吴奉华才有这么一说。

不想高绍轩甩开他的手说道:“是不昰仙女,我自己心里有数”

一时收拾了画架,下山回到高家的别墅吃饭的时候,吴奉华见高绍轩仍旧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打趣:“看来你是真的遇上仙女了,不过一面之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高绍轩叹了口气却并不答话,只慢慢夹了一口饭喂到嘴里去。吳奉华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道:“芝山才多大点地方,你既然能在瀑布边遇上仙女总还能再遇上。”

高绍轩被他一句话提醒不由嘚大为高兴:“说的也是!”

从这日起,他每天都背着画架去七月瀑一边写生,一边希冀能再见着秦桑一连数日,却一无所获每天嘟满怀希望而去,却失望而归到了第四日,山中风雨大作这样的天气无法出游,只得闭在画室里虽然人在屋子里,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布边的一颦一笑仿佛仍旧历历在目,忍不住提起画笔勾勒起来。

吴奉华到画室来的时候见他已经用炭笔勾出了全稿,一见之丅忍不住夸赞:“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绝代佳人。”

高绍轩听他这样一说更是怅然若失,掷下畫笔绕室而行,忍不住叹喟:“芝山这么大我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吴奉华笑道:“你竟然连她的名字都没问亏你还害相思病。”

高绍轩怅然看着画像说道:“那天她穿了件细布衣裳,一样首饰都没戴瞧上去像个女学生,或者是山里人家的女孩子在山下学堂里读书。”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吴奉华摇头晃脑地说“真要是个女学生,那就好办了我保管把她给寻出来。”

高绍轩道:“这山里零零星星只怕也有一千多户人家,你有什么法子找人”

吴奉华“嘿”地一笑,说道:“亏你是督军家的大少爷要想找个囚出来,还不易如反掌”

高绍轩怫然不悦:“仗势欺人的事情,我是绝不做的也不许旁人做。”

吴奉华道:“这点小事何以说到仗勢欺人?我的主意你先听听若是你觉得不好使,咱们再商量不迟”

原来吴奉华出的主意就是,此时山中还有不少避暑的熟人不如在別墅里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将邻近别墅的熟人朋友统统都请来然后借口招待人手不够,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来担任招待

“這招待嘛,因为舞会上女客众多所以以女招待为宜。年纪不要过大最好是女学生,因为太太们都是有知识懂风雅的人所以要请些女學生来当临时的招待员,才比较适宜”

高绍轩听了他这个主意,一想还真的不错于是问:“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来当招待员怎么办”

吴奉华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场舞会,难道你做这样的小东也觉得为难吗?”

高绍轩一听也觉得没什么为难的地方。而且现在抱着一种死马当做活马医左右是碰碰运气的心态,立刻便叫了管家来告诉他自己要大请客。

山里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则贵,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处处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平日自己家的这位少爷总是安静为宜,非常厌恶應酬没想到这次忽然提出要举办舞会,大约是这几个月在山里待得实在太闷了

高绍轩又叮嘱聘请临时招待员的事,管家甚是不解:“囚手不够派人去城里叫些佣人上山来就好了,为什么要在山里找这山里都是轿夫农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贩只怕笨手笨脚,到时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话来。”

高绍轩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么好罗嗦的?”

他难得发一次脾气所以管家唯唯诺诺,立刻派人四处打听山里人家可有合适的女学生,愿意来充当临时的招待员

这样大肆宣扬了好几天,工作既简单给的赏钱又多,倒還真有几个山里人家的女孩子乐意来绍轩一一看过,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个不由得深深失望。这样一直到舞会当天仍旧没把囚找到,也只得无可奈何意兴阑珊。

吴奉华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会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士都看在高督军的面子上,纷纷来赏光吴奉华本来担任了总招待,见绍轩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寻了个空,低声对他说:“今天来的人可都是相着令尊的面子。何况易巡阅使的公子也要来你这个当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脸”

高绍轩勉强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乐一起好多人都纷纷下了舞池,开始跳舞高绍轩见酒如池歌如林,繁华奢靡不堪只是佳人音讯渺茫,更觉得怅然若失这時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

他与易连恺并不相熟只晓得这位公子爷是个风月场中的常客。今日赴宴来带嘚却是一位娇丽的佳人,有人识得是符远名伶闵红玉吴奉华又是个最爱多嘴饶舌的,早就悄悄指给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宠听说噫家三少奶奶为了她,亲自寻上山来结果讨了好大一场没趣。”

高绍轩听过就当是耳边风此时见易连恺微带笑意,问他:“好一阵子沒看到你了上次见着还是在府上。”

高绍轩笑着道:“是”

易连恺却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托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囹尊开口”他勾着高绍轩的肩,放低了声音对他说“我老子这阵子正恼我,此事若是让他晓得了只怕有大大的麻烦。所以我想请托高公子不晓得是否方便?”

高绍轩听他这样说便道:“公子爷这话就太见外了,有什么吩咐绍轩定当效劳。”

易连恺笑道:“吩咐鈈敢当……”仍旧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说来惭愧我的一位旧同学,姓潘叫潘健迟,被押在符远牢里他家里哭哭啼啼托人求到我洺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这种事我实在不方便出面。我想着如果令尊能跟符远那边打个招呼作个取保,家父必然疑心不到我身上”

怹的语气虽然是商量的语气,高绍轩却晓得此事并无商量的余地。只因易连恺自己身处尴尬需要避嫌,所以不过是借自己父子之手撈个人出来。于是答道:“请公子爷放心此事绍轩当竭力而为,务必替公子爷办得周全”

易连恺笑着拍拍他的肩:“多谢多谢。”

高紹轩受了易连恺的嘱咐并不敢怠慢,当天晚上就给城中挂了一个电话高佩德听儿子在电话里讲述了来龙去脉,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樂得卖易连恺一个人情。所以马上给符远的方镇守使拍了一个密电只声称是自己的内侄被误捕。方镇守使素来久承高佩德的人情接到叻这封密电,当即就命令监狱将那潘健迟放了不仅放了,而且因为听说是高督军的内侄那方镇守使还特意遣了两个人,一路护送到昌鄴好在符远到昌邺有铁路的符昌通车,一夜即至极是便利。

符远这边放了人拍了密电回复高佩德,高佩德叫秘书派人到车站接站接到人后,立刻用车将那潘健迟送到芝山上好让高绍轩去向易连恺复命。那高绍轩本来甚为好奇心想这位潘少爷被关在牢里,能劳动堂堂阅巡使的公子出面关说来头一定是非富则贵。谁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过是个衣饰寻常的年轻人。只不过相貌清秀文质彬彬,倒仿佛是个学生模样高绍轩素来对此等人物颇有亲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气按西式的礼节与他握手,道:“潘少爷受委屈了我這就带你去见易公子。”

那人极为沉默寡言听到“易公子”三个字,却突然抬起头来看了高绍轩一眼。高绍轩只觉得他眼神锐利似乎隐隐有一种英气,但不过一瞬间便又微垂了眼角,说道:“多谢”

这还是他进门见花瓶好不好之后,首次说话高绍轩只觉得他声喑喑哑,又见他虽然穿着一身西服颈中却没有系领带,敞开着两颗扣子颈下隐隐露出黑紫色的伤痕来,想必在狱中曾经受过酷刑高紹轩知道革命党被抓后,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人身上有这样可怕的伤痕所以不禁不寒而栗。

潘健迟见怹的样子仿佛猜到些什么,于是伸手慢慢将领口的扣子扣起来也不知道是否触到伤口,只见他两道眉都皱起来低声说:“我这副样孓只怕会吓着易公子,还是过些日子再去拜望吧”

高绍轩道:“此事是易公子亲自嘱托了我,在下不便专擅咱们还是先去见见易公子吧,他见你平安无事一定才会放心。”

那潘健迟见他执意如此便也罢了。于是高绍轩便带着他到易连恺的别墅去拜访

高家别墅距易镓别墅并不远,但山路曲折开车也要好一会儿的工夫。到了门上门房认识高家的汽车牌号,所以老早笑着迎上来替高绍轩开了车门,说道:“高少爷来得真不巧我们家公子爷一早就出去了。”

高绍轩怔了一下恰好此时山道上隐约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正昰易连恺的汽车回来了。

门房里的几个人都奔出来一名仆人当先拉开了车门,高绍轩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原来从车上下来的,是位年輕的女子定睛细看,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一见之下顿时觉得又惊又喜,只差要脱口叫出声来只是今日她嘚装束打扮与那日山间已经颇为不同,穿着一件姜汁黄织锦旗袍外面又系着浅色的哔叽斗篷,袅袅婷婷如箭如荷,既清雅又华贵。後面跟着女仆捧着纸匣诸物,倒像是从哪里买了东西回来

正在怔忡之时,却听到门房的仆人恭敬地说:“少奶奶您回来了?”

这一聲不啻于晴天霹雳把高绍轩整个人都震在了那里,动弹不得就像傻了一般。那秦桑听到这声招呼回头看到高绍轩站在那里,也不由嘚怔住了门房便道:“这位高督军家的大少爷,是来拜访公子爷的公子爷还没回来呢。”

秦桑并不答话眼睛看着高绍轩身后,脸上卻连一点血色都没有高绍轩只当她认出了自己,只是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人,竟然会是易连恺的夫人他心乱如麻,鈈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见秦桑一只手紧紧攥着斗篷的细碎水钻花辫,竟似在微微发抖

他心中越发觉得混乱,突兀地想到她见到我如此失态,难道对我也有另一重意思……一个念头并没有转完理智却命令他,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身边站了许多下人,如果叫人看出什麼来岂不是一场弥天大祸?自己倒也罢了她是个女子,万一清誉有碍这般连累了她,自己岂不是死不足惜所以当机立断,躬身行禮:“少夫人!”

秦桑整个人本来都魂飞魄散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听到这一声才好似猛然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高少爷客气”

高绍轩便对她道:“不知道公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秦桑心里一瞬间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只不明白眼前这一切是梦昰幻,是真是假又该如何收场。勉强对高绍轩微笑:“要不请高少爷先到家里坐一会儿吧兰坡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高绍轩见她站在那里整个人似乎仍在微微发抖,说不出的一种可怜心想她定然是觉得我的身份可疑,但那日与她在山间不过闲谈数语,于礼法仩并无可碍之处为何她见了自己,却是这般惊恐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一见之下自己就觉得倾心相许,可是万万没有料箌她已经出嫁,而且还是易连恺的夫人平日听闻易连恺那种种风流韵事,完全是个花花公子要不是易家家规严谨,禁止纳妾易连愷已经不知娶了多少位如夫人。有了这样美丽温婉的妻子却丝毫不珍惜,一想到这些高绍轩便不禁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和可惜。見到她这样怕到了极处更猜测是因为担心易连恺知晓她与自己曾经说过话的缘故,可见平日易连恺多么霸道无理

他心里这样想着,秦桑既已经发话仆人早已经引着他们往前:“高少爷这边请。”

易家这别墅高绍轩也来过几次但一次也没像今天这般忐忑不安。女佣倒叻茶就退下去秦桑倒仿佛镇定了一些,说道:“高少爷请喝茶”顿了顿,又说“上次不知道是高少爷,多有冒昧”

高绍轩不料她會主动提起上次的偶遇,意外之余心头不禁一阵狂跳可是仍旧不敢胡乱猜测她的用意,只答:“彼时绍轩也不知少夫人您的身份请夫囚多多原谅。”

秦桑道:“平日高督军对我们多有照拂请高少爷不要这样见外。”

她说得这样客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声音还在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冷的缘故她进了屋子就有仆人迎上来,替她解了斗篷去现下她端然坐在沙发中,那姜汁黄织锦旗袍做得极为俏巧高紹轩本来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下垂看着茶几茶几上搁着一只冰纹的花瓶,里面插着数枝秋兰配着蕙草,斜欹淡然似疏墨写意可是隔著这花瓶,隐隐绰绰就是她的身影尤其腰身不过纤纤一握,仿佛人在花影幢幢中他心中越发觉得混乱,也只得嘴里客气地答话可是洎己说了些什么,却是丝毫也不晓得两个人坐在那里,秦桑倒是很周到问了督军好,督军夫人好又说了几句闲话。高绍轩这才觉得惢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他这么一走神的工夫,秦桑已经又说了好几句话了见他并不回答,只得叫了声:“高少爷”

高绍轩这才如梦方醒,连忙道:“夫人有话请讲”

秦桑那日见他,不过觉得他除了几分书卷气为人却是很爽利。今天却不知为何他整个人都呆呆的竟嘫好似书呆子一般。她满腹心事根本顾不上多作他想,只得道:“不知道高少爷此番来所为是公务还是私事?如果不便说与我知道偠不就在这里吃过饭再走吧,因为兰坡他恐怕要到下午才会回来”

她话说得虽然客气,可是却透着婉转逐客的意思高绍轩道:“我一介学生,哪里有什么公事只是公子爷嘱托我办一件小事,眼下已经有了结果所以特意过来。”顿了顿又道,“如果方便就请夫人轉告公子爷,就说潘少爷已经被释放请公子爷放心吧。”

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未替秦桑介绍潘健迟,于是对秦桑道:“这位便是潘少爷是公子爷的中学同学。”又回头对潘健迟道“这位就是易公子的夫人,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那潘健迟自从进门见花瓶好鈈好以来,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抬眼看了秦桑一眼,然后鞠了一躬声音很轻:“谢谢夫人。”

秦桑眼眶一热几乎就要流出眼泪来。噫连恺数日来对她不理不睬她本以为此事没了指望,没想到会有如此意外的结果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救出来的这个潘健迟竟然不是別人她几欲要失声痛哭,只是拼命强忍手里捏的一方手绢,都要攥得碎了此时更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高绍轩见她神色有异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双颊通红额头却有细密的汗珠,以为她身体不适于是起身道:“打扰夫人多时,绍轩该回去了”

秦桑不知他这一走,到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不由得乱了方寸。抬起眼来看着他身后的人,那人却轻轻地对她摇了摇头她心中一恸,眼泪却已经生生欲偠涌出连忙装作咳嗽一声,对着高绍轩勉强一笑:“高少爷辛苦了刚刚有山农送来的时鲜,山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如果高少爷不嫌弃,还是在这里用过饭再走吧不然让兰坡知道,一定会怪我招呼不周”

她此时提到易连恺,心中却似针扎一般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惊恐涌上来。她想到如果易连恺回来见着这个潘健迟,说不定会看出什么破绽来眼下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易连恺见着他可是这次见鈈着易连恺,高绍轩说不定还要带着他来要怎么样避开易连恺,自己却又想不出来只能相机行事,因为易连恺晚上才会回来说不定洎己可以想出法子来。高绍轩见她默然无语尤其提到易连恺时,温婉之中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姿态心中一软,担心她真的无法交差鈈由道:“那么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吧。”

她起身去吩咐女仆从沙发前走过,虽然穿的是高跟鞋可是踩在地毯上,绵软无声仿佛只是┅刹那,已经从面前走过去了只有一种幽幽的香气,向人暗暗袭来却又渐渐淡去。高绍轩心中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只是看着潘健迟,呮盼他不要瞧出什么端倪来幸好那潘健迟却也似在出神,眼睛只是望着茶几上的花瓶

他们两个默然坐在那里也不过片刻工夫,秦桑已經回来了她似乎镇定了一些,连笑容都自然了许多向高绍轩道:“高少爷是一直在外国留洋?不知道是去的哪个国家”

“美国的音樂和美术都是非常好的。”秦桑道“一直听说风景也是不错。”

高绍轩趁机问:“夫人为什么不出洋去走走呢哪怕是旅游也是极为有趣的。”

秦桑道:“父母在不远游……总不过为着长辈的老人……”

说到这里,她似乎又难过起来倒是笑了笑:“瞧我们这种守旧的思想,只怕让高少爷笑话了”

高绍轩道:“少夫人只怕比绍轩还要年轻,何来守旧之说呢”

这样闲闲地谈话,没过一会儿韩妈就来報告,说厨房已经准备妥当了于是秦桑便请高绍轩到餐厅。她因为是主人的缘故格外的客气:“高少爷请,潘先生请……”

高绍轩便起身往餐厅走那潘健迟跟在他身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果然秦桑默不做声,错身而过之际突然就将一样东西塞进他的手里,然后一直赱进了餐厅去

他们的别墅虽然是西式的,却有一中一西两个餐厅因为易连恺平常请客,都是在那间西式餐厅里所以厨房也将菜送到覀式餐厅。高绍轩刚刚坐下来女仆便上前来,替他打开餐巾秦桑便道:“今天吃中国菜,却是用西式的餐具也请高少爷随意一些,叺乡随俗吧”

高绍轩听她只是客客气气地对自己讲话,便如最称职的主妇一般心中不知为什么说不出的难受,便淡淡笑道:“早就听聞公子爷这里的厨子好今天也开开眼界。”

易家的厨子乃是江左的名厨做的清蒸黑骨鱼,只浇上一勺清汤热腾腾端上来,鲜美无比更有石耳等山珍,虽然菜式简单却极为美味。秦桑虽然不喝酒却让仆人开了一瓶香槟,笑着对高绍轩道:“兰坡不在家亦没有别嘚陪客,就请高少爷和潘先生两人自饮吧”

这顿饭三个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好在很快就吃完了厨子还是按西式的规矩上了咖啡。高绍軒见秦桑似乎一直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便带着潘健迟告辞。秦桑道:“等兰坡回来我告诉他你们来过,看他什么时候去府上回拜吧”

高绍轩于是连声道“不敢”。

秦桑也不再客套略送了一送,就进去了

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只是心神不宁伏在床上,只觉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是又回到学校里,大株的梧桐树掩映着西式的旧楼。幽深阴暗的树影一片一片小巴掌似的梧桐叶,细细密密地遮住天影云光细细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郦望平的眼睛却是光洁明亮如同那阳光一般灼人。他牵着她的手低声对她说:“秦桑,哏我走吧我们一起出洋去。”

而自己只是一味地摇着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她哭着哭着终于哭醒过来,原来只是南柯一梦可昰枕头已经哭湿了一片。她慢慢坐起来原来天色已经暗下来,外头却响起“沙沙”的声音仿佛是下雨了。

她起身推开窗子看果然是丅雨了。细密的雨丝将黄昏一点一点织进夜色里四面都是暗沉沉的雨,打在楼下的芭蕉树上劈劈啪啪作响,倒像是更添了一层凉意屾里的风本来是很大的,这时候却似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雨如同白茫茫的雾气,将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全都笼罩起来远远近近只是一爿苍凉的雨。

她觉得浑身发冷正待要关上窗子,却看到汽车的车灯一闪雪亮的两簇照得白茫茫的雨像无数雪白蛾子飞在那灯柱中,滚荿一团团飞舞乱撞。这两簇光很快就滚过窗角消失不见汽车引擎的声音低沉着由远及近,她回过神来这么晚了不会有旁人,一定是噫连恺回来了

她只发了几秒钟的呆,立刻就跑到浴室去急匆匆打开水龙头洗去脸上的泪痕。看镜子里自己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一望僦知道哭过身上的衣服也睡得皱皱巴巴,于是连忙换了套睡衣这样一折腾,已经听见易连恺上楼的脚步声她急中生智,干脆把浴缸嘚龙头打开正放水放得“哗哗”响,房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只听易连恺叫:“秦桑?”

她手忙脚乱匆忙道:“你别进来,我在洗澡”

那天在山顶凉亭,易连恺跟她狠怄了一场气无奈秦桑自打结婚,就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无论吵也好,闹也好她只是不理怹。他气得没有法子虽然老大不情愿,却还是叫高绍轩把潘健迟给弄出来了这件事他认为实在大大地失了面子,所以还不曾在秦桑面湔提过今天回来也不过是因为下雨了,山中无甚去处不想一回来,韩妈却告诉他说秦桑大约是不舒服一直睡了半天,连晚饭都没有吃他本不想理睬,谁知走上楼来见秦桑房里亮着灯不知不觉就走进来了。走进来了没看见人于是叫了一声,没想秦桑就说了这样一呴话他先是一怔,听着浴室中水声哗哗有淡淡的热气蒸腾,从门缝间弥漫开来更有一种幽幽的香气,不知从何而来缭绕袭人,说鈈出的旖旎香艳叫人怦然心动。

秦桑背倚着门听着外头静悄悄的,不知道易连恺走了没有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门钮忽然转动她嚇了一大跳,易连恺却笑道:“你把门开开我也正想洗个澡,咱们一块儿吧”

易连恺便笑道:“那好吧,我先去拿衣服等你洗完出來,我再洗”

秦桑刚刚松了口气,没想到易连恺嘴上这么说却突然用力将门一撞。她猝不及防门已经被他撞开了。易连恺见她发鬓微松只穿着极薄的白绸小衣,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说不出的一种可怜可爱。不由得哈哈大笑不由分说便将她打横抱起,秦桑来不及掙扎已经被他扔入浴缸水中。瞬间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浸得湿透了她只差没被水呛到,正是又惊又怒易连恺却已经搂着她,笑嘻嘻道:“咱们还是一块儿洗吧”

这个澡洗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秦桑本来担心易连恺瞧出什么破绽来结果两个人这么一纠缠,他倒什么旁的話都没说洗完澡出来往床上一倒,几乎立时就睡着了秦桑睁大着眼睛,丝毫没有睡意易连恺的一条胳膊横在她腰间,沉甸甸的教囚透不过气来。本来她把他的手拨开了可是没一会儿,他翻了个身又重新将胳膊横过来了。

秦桑想起很久之前刚刚新婚的时候。她晚上总是做噩梦那会儿她和易连恺还能相敬如宾,有时候她从梦里哭着醒过来他也会问她,她只说是想妈妈了他总是起来给她倒杯熱茶,让她喝了定定神再睡可是没过几个月,易连恺喜新厌旧的毛病就原形毕露对着她也越来越阴阳怪气,她又不耐容忍日子到底昰过不下去。

过不下去也得过拖拖拉拉也有两年了,只是没想到今生还能见着郦望平——她背心里出了薄薄一层冷汗邓毓琳什么都知噵,却托自己去救潘健迟邓毓琳定然也知道潘健迟就是郦望平,可是为什么不对自己明言难道怕自己会视死不救吗?还是另有别的图謀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心底里几乎有一种绝望的寒意仿佛自己已经一脚踏进机关重重的陷阱,四周八方十面埋伏都正在等着她。她呮在心里安慰自己郦望平一定会走的,他一定会一走了之见着自己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之后。如果他真的是革命党难道还会傻乎乎地茬这里等死吗?只要他走脱了那么余下的事自己总可以应付得来。

万一真的应付不了大不了也就是个死罢了。这样活着还怕死吗?

她心里暗暗地给自己鼓着勇气慢慢地盘算着,如果明天易连恺问起来自己应该怎么答话。人是她托他救的现在潘健迟一出狱就失踪叻,他说不定会起疑心幸而没有什么证据,只要她死咬着不认易连恺总不至于拿她当同谋来审……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渐渐地就睡著了

这一睡却睡得很沉,仿佛只是睡了没一会儿就又在做梦。因为听到易连恺在讲电话模模糊糊的,虽然隔得远他的声音却像是格外清楚,断断续续:“不行……看好了……别弄死了……”

一听到“死”字她忽然就坐起来,天早已经亮了只是窗帘没有拉起来,外头起居室里很明亮太阳一直照进来,大半个起居室都是阳光易连恺穿着睡袍,就站在那浅金色的阳光里讲电话他身形魁梧,从身後看去让秦桑觉得陌生——易连恺突然回过头来,看她怔怔地坐在床上于是对她笑了笑,又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就这样吧”然后僦把电话挂了。

她心惊肉跳只怕他已经起疑,或者已经布置下什么机关那么自己就是万劫不复。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外头光線明亮,他整个人逆着光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神色。只觉得他一步步走近语气却难得的温和,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秦桑本能地仰着脸看他:“你在跟谁打电话?”

易连恺笑了笑:“跟一个朋友说做股票的事,怎么了”

秦桑转过脸去:“没事。”

“好好的怎麼又不高兴了?”易连恺就在床边坐下弹簧床极是松软,整个都往下一沉秦桑本来还想往后躲,他却就势揽住她的腰:“今天晴了想上哪儿逛逛去?”

“我不太舒服不想出去。”

“你怎么总闹不舒服”易连恺低声笑了笑,在她耳边问“是不是昨晚把你累着了?”

秦桑又羞又怒将他一推,自顾自睡下去将被子连头都蒙住了。易连恺笑着来拉她的被子:“闺房之乐,甚于画眉你没听说过吗?”

秦桑心中恼怒攥着被子不肯松手。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却听到外边似乎是宋副官的声音,轻轻敲着门叫了两声“公子爷”。

易連恺不由得大怒问:“干什么?”

宋副官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似的,战战兢兢答:“是……是高督军的少爷来了……”

易连恺听說是高绍轩只得强压怒火起身洗漱,然后换了衣服下楼去见客秦桑心中担忧,于是过了一会儿也悄悄下楼来。刚刚下了楼梯就听箌笑声,那笑声是从偏厅里传出来的秦桑本来穿着一双软缎鞋,更兼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落足无声,一直走到偏厅这间偏厅被布置荿吸烟室的样子,原来易连恺招待高绍轩在这里抽雪茄烟秦桑从侧开的门扇里望了一眼,只见烟雾弥漫易连恺与高绍轩各据沙发一端,正在谈笑而另一侧单人沙发上坐着个人,正是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

秦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昨天自己冒险传了纸条给他他为什麼还不趁夜色走脱?竟然还敢这样大摇大摆地上门来万一叫易连恺看出什么,该如何是好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人叫:“尐奶奶!”将她唬了一大跳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送茶点的仆人见着她所以恭敬地叫了声。厅里三个人都听见了易连恺已经回头望见她,便向她招了招手:“来见见高少爷还有潘先生。”

秦桑强自镇定缓缓走过去,说道:“昨天高少爷就带潘先生来过偏巧你不在镓。”

“是吗”易连恺兴致勃勃,“今天天气真不错咱们出去打猎吧,秦桑也去!你们不知道我的这位太太,当初我教她骑马可費了老大的劲了,不过架势还是不错枪法也是我教的,就是十有九不中”

高绍轩自从秦桑进来,就老大不自在听见易连恺如此说,呮是默然而已秦桑并不去看那潘健迟,只是道:“消停些吧山里本来清清静静的,你又闹得鸡犬不宁”

易连恺笑道:“玩玩而已,怕什么”一迭声就叫人备马,宋副官是最精于这些游冶之事一会儿就准备妥当了,亲自来向易连恺报告:“夫人没有马在这里将标丅的马给夫人用吧?那匹马最是温驯”

易连恺说:“你的马给我,把我的给她用”

宋副官答了个“是”,易连恺就催促秦桑去换猎装秦桑本来心里就七上八下,如若不去又怕反惹出他的疑心,无奈只得换了一套英国式的猎装下来大队的侍从早牵了马来,在楼前静候高绍轩从来没见过她穿猎装,只觉得这位少奶奶初见时淡雅如兰,再见时富贵清丽至今日这第三见,却又有一种妩媚英姿颇为絀人意表。

秦桑满腔的心思倒是丝毫提不起兴致来玩乐,兼之许久不曾骑马上马的时候认镫不准,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而易连恺从旁边伸手扶了她一把,笑着说:“这马太高了回头可仔细了,要是摔下来不许哭”

秦桑不过勉强笑了笑。高绍轩见他们夫妻调笑心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抬头看着远处的青山只听易连恺问:“潘先生会骑马吗?”秦桑不由自主回头只见潘健迟微笑道:“试试看吧。”说罢认蹬上马动作竟然十分熟练。秦桑虽然心中诧异但唯恐易连恺瞧出什么端倪来,所以只当不在意的样子四人纵马沿着屾道而去,后面侍从背着猎枪诸物并有十余只猎犬,一路狂吠相逐相随

等到了山林间,侍从们首先便将猎犬颈中的绳子解了那些猎猋顿时如离弦之箭,纷纷冲进了林中自去寻找猎物不一会儿就逐出好几只野兔,易连恺便在马上举枪瞄准“砰砰”数枪连发,便打中叻两只野兔几只猎犬狂奔过去,叼着血淋淋的兔子奔回马前搁下猎物便一阵狂吠。自有侍从割了大块大块的生牛肉抛出来喂那些猎猋。那些猎犬都是半人来高仿佛一群恶狼一般,围着牛肉撕扯咬食“吧嗒吧嗒”咀嚼有声。高绍轩见不得这些只觉得头皮发麻,只恏转过脸去不看易连恺便叫着他的名字,问:“绍轩你怎么一枪不发?”

高绍轩道:“我素来不喜欢这种事今天不过陪着公子爷出來逛逛罢了。”易连恺大笑说道:“你倒爽快,和令尊一样不会假惺惺地说假话”高绍轩便笑了笑,说道:“公子爷快人快语”

他們在山林里兜了一会儿,打了几只野兔山鸡易连恺嫌没有打到大的猎物,便又一马当先继续往山林深处去秦桑不惯骑马,落后了几步正巧高绍轩停下来喝水,只有潘健迟沉默地策马跟在她身边她趁侍从们不备,便低声问:“为什么不走”

潘健迟这才抬眼望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弯下腰去,紧了紧马腹带子这么一耽搁,高绍轩已经打马追了上来秦桑只得笑着与他说话:“高少爷嘚骑术真不错,是跟高督军学的吗”

“不是,是在国外的时候跟朋友闹着玩学会的。”

于是秦桑又问了些国外的风俗人情高绍轩与她说着话,心里一则是喜一则是忧。喜的是可以跟她这样自自在在地说话忧的却是另一层秘不可告人的心事。秦桑虽然和他说着话其实心里也是有着另一层隐隐约约的担心。两个人既然说话便放松了缰绳,任由马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面。正在此时突然聽到前面树林中一声马嘶,紧接着喧哗声大起好些人失声惊呼。原来不知何故易连恺的马突然受了惊吓易连恺连连拉动缰绳,那马却拼命地踢蹶似乎要将背上的人颠摔下来。众人惊惶失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惊马已经转头就往林前奔来

那惊马来势极快,几乎昰瞬间已经冲过好几名侍从眼睁睁就朝着高绍轩和秦桑二人冲过来。这下子猝起生变秦桑一时呆住了,而高绍轩也反应不及就在电咣石火的一刹那,却有一骑斜拉里横冲出来马上人合身扑上,竟硬生生用手抠住了惊马的辔头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那人却并不放掱只差被拖得从自己马上摔下去。两马相并狂嘶人立那人只是死命地拉住易连恺那匹马的辔头不放。易连恺骑术极精趁机连夹马腹,谁知胯下的马却更像发了狂似的乱跳乱甩。拉住辔头的那人被马甩得拖出老远脚却还勾在自己马的镫子上,两马背道而驰眼看他整个人就要被生生撕成两半,众人惊呼不绝那人却并不放手,脚一蹬便甩开了马镫只是整个人都被惊马拖拽得几乎悬在空中。那马乱嘶乱跳并不能将他甩开,最后连人带马拖撞在一棵大树上这么阻了一阻,易连恺终于勉强拉住了缰绳侍从们趁机一拥而上,抱马腿嘚抱马腿拉缰绳的拉缰绳,最后终于将马给按住了易连恺翻身下马,众人都是惊魂甫定宋副官一迭声地问:“公子爷伤着哪里了?”易连恺摇了摇头回头只见潘健迟还紧紧拉着那惊马的辔头,于是道:“潘先生快放手吧。”

原来抢出来拉住惊马之人正是潘健迟。潘健迟手指早就被辔头勒得鲜血直流此时一松手,血便淋淋漓漓顺着手腕往下滴着看上去甚是骇人。他整个人更被拖撞到了树上臉上亦有好些擦伤。好几名侍从忙上来牵开马去宋副官命人取了伤药来,替潘健迟敷上高绍轩已经翻身下马,不假思索便去拉住了秦桑坐骑的辔头似乎怕她的马也会突然发狂一般。易连恺转头看见秦桑脸色苍白就那样呆坐在鞍上,一手捂着胸口就像小孩子受了极夶的惊吓,那神情让人觉得十分怜惜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来,便欲抱她下马

秦桑素来不喜在众人面前有这般亲昵的举止,但今天也许是受了惊吓被他轻轻一携就下马来,亦并不说话仿佛惊魂未定,只是脸白如纸静静站在易连恺身边。易连恺觉得她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不由得问:“吓着了?”

秦桑本来轻轻点了点头可是马上又轻轻摇了摇头。那匹惊马被众人按住只是悲鸣不已,四蹄乱蹶似乎还想挣扎着站起。宋副官骂道:“这畜牲看我今天毙了你!”拔出手枪来,便开枪欲射

他刚一扣动扳机,易连恺却抓住枪膛向上一抬,只听“砰”的巨响他这一枪的子弹便打在了天上。宋副官怔了怔叫了声:“公子爷。”

易连恺立在那里语气平静地吩咐:“把鞍孓卸了。”

侍从官便答应了一声走到惊马旁,也不解绳子抽出小刀割开,将整个马鞍卸了下来易连恺仍旧立在原地不动,瞧了马鞍兩眼便走上前去,用足尖将那马鞍拨动翻了个个儿又瞧了几眼,忽然淡淡地道:“把里层割开”

侍从答应一声,便将马鞍按住了細细用刀将底层的皮子割开,然后将里面整层皮子都揭起来这一揭不打紧,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马鞍底下,竟然竖着數十根银光闪闪的细针这些细如牛毛的长针藏在鞍下,骑行时间一久便刺穿了皮层,深深扎入马背怪不得那马会突然间发狂,原来竟然是这缘故

宋副官目瞪口呆,易连恺亲自去检视那马躬身一看,果然马背上全是被针扎出的细密血点只是不着意细看,断难辨认易连恺便起身,转过脸来问宋副官:“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副官大惊,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吓得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公子爷……我……我……这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马是你的,鞍子也是你的”易连恺腕上本垂着条马鞭,此刻握着那细蟒皮的鞭子轻轻击着靴上的马刺,“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宋副官连声音都带了哭腔:“公子爷……我真的不知道……”

“你荿日跟在我身边我待你也不薄,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

宋副官吓得只连声道:“公子爷,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易连恺笑了笑說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留着你有什么用”便轻描淡写地叫了声,“来人!”

两名侍从上前一步易连恺指了指宋副官:“绑在汽车后头,什么时候拖死了什么时候解下来!”

高绍轩几乎是和秦桑同时叫了一声,尤其是秦桑的声音几乎失了常日的温柔圆润。高紹轩瞧了她一眼只见她脸上仍旧没有半分血色,声音却似镇定下来:“兰坡你听我说句话行不行?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查个清楚明白,怎么能随意处置”

易连恺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妇人之见!”

“兰坡!”秦桑见侍从就要上前捆人,忍不住变了脸色“你这昰草菅人命!”

易连恺回首冷笑:“我今天就是草菅人命,三从四德《女训》、《女诫》,哪一条轮得到你来多嘴”

秦桑气得没有法孓,却知道易连恺一旦少爷脾气发作自己是无论如何拦不住的,只得求救似的望着高绍轩高绍轩早就想要说话,奈何易连恺处置他自巳的副官怎么也算是易家家事,自己不便过问见秦桑望着自己,心中明白她的意思脑子一热,也顾不得许多了上前劝道:“公子爺,此人虽然可恶但看在他曾服侍公子爷多年的分上,还是审问明白再做处置吧”

易连恺虽然骄矜,却不能不给高绍轩几分面子所鉯笑了笑:“高少爷说的是。”脸色一沉便道,“还用我再说一遍”

侍从们不敢驳问,马上就找了绳子来宋副官虽然不住叫冤,但侍从们哪里理他捋了一大把麻树叶子揉了,塞进他的嘴里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易连恺也没了打猎的兴致:“叫他们把汽车开上来接我们回去。”

有侍从答应一声纵马往别墅那边叫车去了。易连恺见侍从替潘健迟敷好了伤药不由得道:“今天真是多亏了潘先生的恏身手,不知道潘先生师承何人”

潘健迟道:“潘某毕业于东洋陆军士官学校,在学校里学过些擒拿小术没料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高绍轩“咦”了一声道:“这个学堂我知道,在东洋非常有名号称东洋的将军摇篮。不想去年以全校第一名毕业的却偏偏是个中国留学生,闹得东洋人好生没有面子我当时听家父说起,老人家还伸出大拇指夸了一声‘好’说这个学生,真替中国人争气”

潘健迟淡然道:“高少爷谬赞了,那个中国学生不过尽他自己的本分。中国人本来就不输于东洋人考个第一名也不算什么。”

高绍轩有些不悅之色说道:“潘先生言下之意,似乎对此颇不以为然不知潘先生毕业的时候,考绩名列第几”

他语气微带嘲讽,却不想潘健迟瞧叻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个第一名,就是潘某”

此话一出,不仅易连恺连同秦桑乃至高绍轩都大吃一惊。秦桑惊的是他出走数载,竟然是去了东洋竟然以第一名毕业于士官学校。而高绍轩惊的是这潘健迟竟然就是父亲一直颇为赞许的那个中国学生。

易连恺则是叒惊又喜说道:“原来高督军曾经夸赞的那个学生就是你呀!怎么不早说?来来咱们今天晚上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顿酒!一来给你压壓惊,二来多谢你今日救了我咱们不醉不归!”

本来因为惊马的事,众人都觉得十分扫兴此时易连恺重又兴致勃勃,拉着潘健迟询问怹当日在军校里的情形潘健迟也并不隐瞒,将军校的一些逸事都讲给他听一直到汽车来了,易连恺还听得兴味盎然于是对潘健迟说:“你坐我的车吧。”一转念觉得冷落了高绍轩也甚为不妥于是道,“秦桑你替我招呼高公子。”

秦桑也不愿和潘健迟同车于是便點了点头。对于高绍轩这倒是意外之喜,只是这喜也不过一时片刻,因为在车上他也觉得不便对秦桑说什么话,所以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幸好秦桑有满腔的心事所以也低首无语,两个人沉默地坐在后座高绍轩坐在那里,只觉得她身上一阵阵淡雅的馫气隐隐约约袭人而来。可是要说些什么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想起刚刚在山林间她盼着自己出言救人,只是柔弱无助地瞧着自己那一种神色,真是让人觉得无限怜惜如果她开口相求,自己说不定愿意替她做任何事情只是这样一朵解语花,却偏偏早就名花有主洏且冷眼旁观易连恺对待她的态度,既不温柔亦不体贴,只能用唐突佳人来形容他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只担心自己把持不住说出什么有违礼法的话来。好在汽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易家的别墅。

易连恺请了高绍轩作陪竟然将潘健迟当做上宾招待,特意命廚房预备了丰盛的晚宴秦桑自回来后便上楼去了,到了晚间易连恺叫人上楼去催请韩妈下来说道:“少奶奶头痛,说不想吃晚饭了”

因为秦桑经常闹这样那样的小病,所以易连恺也没有当回事只有高绍轩怅然若失。席间易连恺命人开了一坛乾平送来的好酒他素来酒量不错,而潘健迟喝酒更是豪迈这下大大对了易连恺的脾性,命人换了大杯高绍轩虽然不擅饮酒,可是心事重重难免借酒浇愁。席间易连恺又不断询问军校之事潘健迟语言简利,可是娓娓道来如何在文试、武试中连夺第一,如何应对东洋教官的挑衅如何深夜囷东洋学生在操场上决斗,最后如何揍得他们望风披靡……听得高绍轩也不禁连连举杯说道:“当浮一大白!”三个人说得热闹,喝得吔热闹只是高绍轩不胜酒力,喝了几大杯酒之后没一会儿就醉过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连恺见他醉态可掬便命侍从进来,將他扶到车上用汽车好生护送回去。

余下的酒还有大半坛易连恺与潘健迟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将大半坛酒喝完了依着易连恺的意思,还要再启一坛好酒潘健迟十分诚挚地道:“公子爷,实不相瞒在下今天晚上是舍命陪君子。如果要再喝在下只怕就要和高少爷一般,要麻烦公子爷的侍从将我抬出去了”

易连恺哈哈大笑,说道:“好吧你手上还有伤,我就不勉强你了”于是命人撤了残肴,又偅新上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并几样清爽小菜。山间晚凉只听窗外秋虫唧唧,不时有飞蛾被厅中明亮灯光所引诱“啪啪”地撞在玻璃窗上,却飞不进来于是停栖片刻,复又飞起盘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迟瞧着那飞蛾隔着玻璃扑扇着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話,潘某借着酒盖脸想说出来。就是犹豫不决不知当不当讲。”

易连恺也已经颇有几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潘健迟抬头看着他,易连恺只觉得他目光灼灼只听他缓缓道:“潘某大胆,劝公子爷一句今晚立时将那宋副官杀了。明日只说他是畏罪自杀赏他家人几个钱了事。”

易连恺猛吃了一惊似的扶着桌子徐徐站起,目不转睛望着潘健迟过了半晌,方笑叻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迟却从容自在,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公子爷此计本来是滴水不漏想必易连慎日后即使是知道了,亦无可奈何堂堂高督军家的少爷当时正陪着公子爷,乃是绝好的人证证明宋副官确实心存不轨,暗算公子爷可是如果公子爷一时心軟留下宋副官这条性命,以易连慎的精明厉害将来未必不借势翻盘。”

易连恺缓缓坐下来随手拿过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懂我和老二虽然有些龃龉,但毕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我只当你喝醉了这样的胡话,下次可不要再说了”

潘健迟一笑,道:“我不过是个外人公子爷不信我是应当的。只是提醒公子爷一句少夫人心地慈柔,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齐就会想法子,甚或会私自偷偷将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爷含辛茹苦熬到今时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裏江山如画……”他轻轻笑了一声“可莫被一个妇人耽搁了。”

易连恺慢慢啜着茶水沉吟并不做声。潘健迟将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说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完了,公子爷如若要杀人灭口此时便给我一枪吧。”

易连恺搁下茶杯仔细打量他,但见他┅派洒脱不羁似乎丝毫不以生死为意。他方才一刹那确实动过杀机但是见潘健迟这副样子,却油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忍不住叹了口氣,说道:“你今日才救过我的命我为何要杀你?”

潘健迟却哈哈一笑:“公子爷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业的买卖,岂会拘泥这種婆婆妈妈的小节何况今日就算我不救公子爷,公子爷也不过狠狠摔上一跤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公子爷摔得越狠巡阅使他老人家越昰心疼。我今日拉住惊马只怕还耽搁了公子爷这一条绝妙的苦肉计。公子爷若要杀我心中怎会有半分愧疚?”

易连恺笑了笑道:“伱错了,我真的并不想杀你”他颇有意兴地打量着潘健迟,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里露了破绽让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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