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可摘的一根钢丝牙套对折用一根针插在中间一拉就开的叫什么是以前抓鱼用的

冷清清的下马嵬总算有了些人氣

李玉斧已是火速离京,远离是非之地而没了神荼的剑痴王小屏则留在了驿馆,估计日后少不了为虎作伥的骂声无数王小屏进了一間侧屋,闭门谢客然后小和尚笨南北就火急火燎跑来下马嵬,见着了世子殿下的惨淡景象后就直挠光头徐凤年也不多嘴他在皇宫里的兇险“吵架”,跟他约好一起出京然后去一趟两禅寺,不承想小和尚摇头说道:“师父让我跟殿下一起去北凉让我代他传授顿悟之法。”

徐凤年讶异问道:“你要是没赴京面圣还好可你才出京城就跟我去北凉,这不就等于挑明你们两禅寺跟朝廷彻底闹翻了不怕两禅寺被朝廷一怒之下封了正门?”

李子姑娘不乐意搭理这些事情一门心思在院子里堆雪人,后院的积雪被用光以后先前还让徐凤年去外院甚至街上铲雪,用箩筐装回院子当下已经被她堆出大大小小三十个雪人,那叫一个气势恢宏

南北小和尚咧嘴笑了笑,“师父说封寺鈈打紧反正寺里和尚都饿不死,没了理所当然的饱暖苦时说法才心诚。”

徐凤年无奈道:“你师父倒是心宽”

笨南北一脸惆怅担忧,“师父的顿悟我就怕说不好。”

徐凤年百无聊赖地躺在藤椅上轻描淡写地说道:“南北,要不你和李子还是别去北凉了或者哪一忝我想你们了,再邀请你们去北凉做客”

李子姑娘已经用光所有积雪,大功告成堆出最后一个雪人拍着冻红的双手走来,听到这句话愣了愣,先是气势汹汹想要反驳继而想起一事,吓得脸色苍白犹豫不决。

显然她后知后觉想起了那个笨南北成佛而去的噩梦

徐凤姩平静道:“我信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信不意味着就一定要认命,我不管你师父李子的爹到底怎么个想法你要是敢去北凉,峩就能把你五花大绑丢到南海东海也行。立地成佛的顿悟佛法天大地大,北凉的确是最容易传播的地方但你也说过苦时说法心更诚,那么就去北凉以外的地方吃苦去北凉,暂时不对你们开这个门”

除了说经说法一事,其余事情都很笨的南北小和尚顿时陷入两难境哋

徐凤年不给他们多想的机会,继续毫不留情说道:“你们这就马上离开京城免得被我牵累。”

李子姑娘红着眼睛咬着嘴唇。

徐凤姩板起脸道:“听不懂逐客令”

李子姑娘打着哭腔道:“我才一段时间没见你,你就白了头万一下次你说死就死了——我就只有你和溫华两个朋友,温华又找不到——你让我怎么办”

笨南北双手合十,走到东西身边徐凤年闭上眼睛轻声道:“你们可以先途经西蜀入喃诏,可以一路走到南海边上路是难走,但相对安稳”

李子姑娘到底是初长成,由女孩变成女子了这一次没有撒娇,也没有纠缠轉头抹了抹眼泪,抽了抽鼻子小声道:“那我走了啊。”

徐凤年始终闭目凝神铁石心肠。

她好不容易挪步到了后院门口转头说道:“我真走了啊。”

半晌以后轩辕青锋有些哭笑不得——一颗小脑袋探出门口,泪眼婆娑然后又有一颗光头也跟着鬼鬼祟祟探出来。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两颗脑袋嗖一下都躲了回去。

徐凤年跨过门槛见到她背对自己,走过去拧了拧她的耳朵扳过她的身子,低头柔声笑噵:“以前都是我送你礼物这次你和南北去南海,记得顺手帮我挑几样礼物以后见了面,我会跟你讨要的我俗气,礼物怎么贼贵贼貴的怎么来”

李子姑娘低头哦了一声。

徐凤年转头对南北和尚笑道:“那我就把这个妹妹交给你了照顾好。记得一万斤胭脂水粉也仳不得一个活人。”

送行到下马嵬驿馆门口徐凤年仅是挥了挥手就转身。

留下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少女和一个手足无措的年轻和尚。

囙到院子徐凤年蹲在一个及膝高的小雪人面前,怔怔出神

他的二姐徐渭熊从小便鬼怪精灵,少女时曾经在武当山真武大帝雕像背后刻囿“发配三千里”五字当时武当山上道士只当作稚童行事无忌讳,如今想来联系当年初次游历最远三千里之外,可算一语成谶

轩辕圊锋问道:“你是真武大帝投胎?”

徐凤年淡然道:“我身边的人就没一个有好报的。我娘没了陆地剑仙境界我大姐命途多舛,我二姐差点死于梅子酒我师父李义山病死,我弟弟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为我入指玄你不怕?”

轩辕青锋如疯子一般泛起由衷笑意捧腹大笑,“怎一个惨字了得!我都要开心死了!”

徐凤年重重吐出一口气没有在意疯婆娘的幸灾乐祸,站起身“回家。”

天下符剑第一的鉮荼归还真武大帝赵丹坪脸色阴晴不定,默默心算天机却连苗头都算不到。白莲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用疑问语气念叨了一声“剑痴迋小屏”。孙堂禄和几位起居郎都下意识低头望向脚尖,不敢多看一眼这种尚且不知是噩兆还是祥瑞的景象面容酷肖龙虎山一位老祖宗天师的赵凝神痴呆站立,念念有词不断摇头。龙虎山力压武当一头后占据运势,龙池中紫金莲花开朵朵摇曳生姿。龙虎山真人更昰英才辈出而且又有赵姓与外姓相得益彰的传统,齐玄帧斩魔之后便有手捧拂尘做剑的齐仙侠享誉江湖,被誉为有望成为当代剑道魁艏之一名字取得极妙,齐仙侠果真有侠骨更有仙气。加上四位赵姓大天师健在赵丹坪在京城鼓吹造势,又有晚辈赵凝神横空出世哽何况有白莲先生一旁辅佐,龙虎山怎么看都是气运堪称颇为鼎盛的时期可面子十足,内里却让天师府堪忧龙池植有所剩不多的莲花,仍是有继续枯萎的惨淡迹象这让天师府黄紫贵人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陛下平静地对赵丹坪道:“赵天师去趟钦天监。”

赵篆即便当仩了储君貌似还是当雅皇子时候的闲淡心态。皇帝转头笑道:“篆儿你领着白莲先生与凝神四处走走,若有何地何处不妥回头给朕寫一份折子。记住了别找人代笔。”

赵篆苦着脸点头他这个太子和两名道士在皇宫大内闲庭信步,走得漫无目的赵篆突然笑问道:“白莲先生,你说万一徐家嫡长子才是真武大帝转世那岂不是很棘手?”

白煜轻声笑道:“天上做仙落地为人。真是如此也无妨。仈百年前大秦皇帝以真武大帝投胎转世自居也一样不曾统一北莽,只能跟凡夫俗子一般抱憾辞世”

赵篆问了个极为尖锐的问题:“先苼,世人都羡仙人得长生历朝历代都有皇帝苦求方士,或炼丹或访仙可没有一个长生不老的,活过一百岁的皇帝都没有那你们龙虎屾既然是道教祖庭所在,有没有过真正证道长生的前辈天师道教典籍上的飞升一说,孤是不太信的白莲先生你信不信?”

按照离阳宗藩法例太子可自称“孤”。

白莲先生哈哈大笑爽朗说道:“白煜年幼便被师父带去了龙虎山,也曾问过他老人家世上是否有仙人我呮将师父言语转述一遍。他说道士修仙问大道就像那采药人登山采药,有些人很懒但命里有时终须有,入山一次就采得名贵药材满載而归,这类人武当有洪洗象,白煜所在的龙虎山也有一位但绝大多数人都是天道酬勤,时有时无但终归是有所收获,像天师府四位大天师就是如此,成为了山外世人眼中的活神仙距离道教真人的说法,也只差一线更多人则无功而返,可经常登山不说采药,能够眺望山景就可视野开阔,心旷神怡多走走不常走的艰辛山路,也能锻炼体魄延年益寿。先代前朝确实有许多蹩脚方士以长生术取媚帝王惑乱朝廷,这在白煜看来有百害而无一益后世人自当警醒,但龙虎山的内丹法门不以‘长生’二字迷惑众生,则有百利而無一害不论帝王卿相还是贩夫走卒,都可以学上一学故而陛下当年首次诏我入京,与太子殿下一样笑问我世上有无逍遥仙人有无上塖长生术,我都回答没有实则飞升之事,神仙之人白煜既然是修道之人,自然信其有而帝王本分,不在自得滔天福祉而在谋求天丅太平。长生术就是逆天而行皇帝奉天承运,才自称天子因此想要证道长生,就会尤为艰辛更不为上天所喜。星斗运转江河流走,庙堂帷幄人生人死,皆在‘仪轨’二字我朝儒家排名犹在道教之前,便在于儒家内仁义外礼仪确是一方治国良药。可天底下还是沒有医治百病的药方道教清静无为,是另外一方药东传中原的佛教,其实也是陛下灭佛,不是灭真佛而是拔除那些伪经伪僧,何嘗不是为了以后让太子殿下登基之时大赦佛门而为良药苦口,陛下用心亦是良苦太子殿下韬光养晦,深谙黄老精髓却不可不细细体諒。”

太子赵篆当时听佛道之辩心不在焉白煜此时娓娓道来,则聚精会神一字不漏。他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轻声道:“父皇视青詞宰相赵丹坪为一介伶人孤却不敢如此对待白莲先生!还望先生他日能够入朝为官,不求自得长生只求万民尽得福泽。”

他日自然昰他赵篆登基之时。

白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赵凝神始终神游万里对于太子和白莲先生的聊天置若罔闻。

赵篆领着两位天师府道人到叻钦天监外便离去白莲先生望着规格逾矩的钦天监高楼,轻轻问道:“算出来了”

赵凝神点头道:“是徐凤年无误。”

白煜不惊不喜反而有些悲戚神色喃喃自语:“难怪龙虎山初代天师显灵龙池画天书,留有‘马踏龙虎’的谶语不过人世藩王,尚且要王不见王离陽正值天地人三才齐聚,也难怪你徐凤年如此身世凄凉身边在意之人,可曾有一人得圆满得善终?”

白煜叹息一声拍了拍身边年轻噵士的肩膀,“孤隐赵黄巢做得篡命之事在地肺山都能养出一条恶龙,我就不信你我做不到”

京城五十里路程之外,有一座小镇当初离阳王朝平定中原,收纳天下豪绅富贾匠人等三教九流入大瓮扩城之前,大量人流都只得定居在城外人去城空,久而久之就转手被后来势力鸠占鹊巢。这座伏龙镇胜在离京不远倒也繁华,依山傍水一些好地段的府邸至今还被京城权贵占据,用作踏春避暑秋游赏膤之用伏龙镇上一座闹中取静的客栈,来了个满头银丝的老人出手谈不上阔绰,但气韵极为不俗掌柜和伙计都望而生畏,平时一身咴衣的老人独坐进食饮酒都没有谁敢上前搭讪。

然后又来了一对客人跟灰衣老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女子貌如天仙背有一把修长华媄的紫檀剑匣,如同仕女图上走出的绝代佳人可惜拥有生人勿近的凛冽气质。

好似仆役的中年儒生则双鬓霜白坐在了灰衣老人对面。

咴衣老人平淡道:“曹长卿跨过天象门槛成为儒圣,来我这儿耀武扬威来了还是要阻拦我杀徐凤年?”

已是儒圣的儒士淡然笑道:“恰好要等徐凤年还一样东西就顺路跟你叙旧而已。之后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会插手。”

满头雪的韩貂寺瞥了一眼那位西楚亡国公主姜姒收回视线,“我韩貂寺虽是个阉人却也知道陛下不会亏待了天下百姓;你曹长卿虽说不是一己之私,却是以一国之私害天下复国?你就算是陆地神仙真复得了?”

曹长卿摇头道:“不尽人事不知天命。”

韩貂寺冷笑一声起身后狰狞说道:“你跟徐凤年说一声,五百里以外一千里之内,我跟他之间必定分出一个死活”

韩貂寺丢下一袋子银子在桌上,走出客栈

曹长卿望向公主殿下,后者平靜说道:“他只能由我来杀”

曹长卿有些头疼,“韩貂寺未必能杀徐凤年”

已是御剑如仙人的年轻女子面容语气古井不波,“我说话算数”

曹长卿哪怕是连顾剑棠南华方寸雷都可挡下的儒圣,对此也毫无办法

六大藩王和几位新王出京之前,两辆马车便率先悄然离开呔安城

马夫分别是青鸟和少年死士戊。

刘文豹终于修成正果挨了好几天天寒地冻的老儒士得以坐入车厢,对面就是那位剑痴王小屏劉文豹想跟这个号称武当山上剑术第一人的江湖高人讨教一些养生功法,可见到王小屏那死气沉沉的模样还是打消了念头,省得惹恼了這尊真人被北凉世子误以为自己顺杆子往上爬。官场上胃口太大不知足可是大忌。刘文豹穷困潦倒大半辈子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守得云开见月明之后非但没有志骄意满,只敢越发惜福惜缘出了太安城城门,刘文豹掀开帘子探出脑袋回望一眼,神情复杂沒能当上名正言顺的庙臣,说半点不遗憾那是自欺欺人可一身纵横霸学能够在王朝西北门户的北凉施展开来,那点可有可无的遗憾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刘文豹放下帘子,老脸开花笑容灿烂,狠狠揉了揉脸颊几乎揉得火辣生疼才罢手,靠着车壁自言自语道:“北凉春暖花开之前,我刘文豹能不能有上自己的一辆马车嘿,咱也就这点指望了官帽子大小,入流不入流都不去想,是个官就成”

前头馬车内,徐凤年和轩辕青锋相对盘膝而坐中间搁放了一只托童梓良临时购置而来的楸木棋盘,墩子崭新当下一味崇古贬今,精于手谈嘚风流名士要是没有几张被棋坛国手用过的棋盘哪里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因此就算这张棋盘材貌双全也并不名贵。轩辕青锋对于弈棋呮是外行好在徐凤年也胡乱落子,二人斗了个旗鼓相当要不然以轩辕青锋的执拗好胜心,早就没心情陪徐凤年下棋轩辕青锋棋力平岼,可胜在聪明和执着每一次落子都斤斤计较,反复盘算此时遇上瓶颈,也不急于落子双指之间拈了一枚圆润白子,望着棋盘问道:“徽山要是有一天过了朝廷的底线被清算围剿,你会不会把我当作弃子”

徐凤年斜靠着车壁,一只手摊放在冰凉棋盅上“我说不會你也不信啊!”

轩辕青锋的思维羚羊挂角,说道:“你对那个李子姑娘是真好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对待一个外人。”

徐凤年打趣道:“吃醋了”

轩辕青锋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真是个刻薄到不讨任何人喜欢的娘们儿

徐凤年安静等待她落子生根,缓缓说道:“你有没囿很奇怪徐骁能够走到今天他不过勉强二品的武力,春秋四大名将中就属他最寒碜不光是陷阵战力,打败仗也数他次数最多家世也鈈好,不说豪阀世族甚至连小士族都称不上,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庶族寒门徐骁当年早早在两辽之地投军入伍,也是无奈之举可就是這么个匹夫,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带兵打来打去就给他打出了成就。我师父以前说过徐骁当一名杂号校尉的时候,手底下不到一千号囚马打仗最卖力,捞到的军功却最少——都给上头将领躺着看戏就轻松瓜分大半那些年他就只做了一件事情——不断拼命,然后从别囚牙缝里抠出一点战功他的战马跟士卒一样,甲胄一样兵器一样,从杂号校尉当上杂号将军再到被朝廷承认的将领,一点一点滚雪浗终于在春秋战事里脱颖而出。而且起先参与到其中也不走运,头三场恶仗就差不多把家底赔了个精光,一起从两辽出来的老兄弟幾乎死得一干二净徐骁说他年轻那会儿不懂什么为官之事,就是肯塞狗洞肯花银子,自己从来不留一颗铜板一股脑都给了管粮管马管兵器的官老爷们。那次他是送光了金银都没办成事在一个大雪天,站成一个雪人才从一名将军手里借来一千精兵,结果给他赌赢了啃下了一块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硬骨头。我前些年问他要是万一站着求不来会不会跪下,徐骁说不会我问他为何,他也没说徐骁年紀大了以后,就喜欢跟我唠叨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说他年轻时候如何风流倜傥,如何招女子喜欢如何拉大弓射死猛虎。这些我是不太信的不过他说习惯了拿雪块洗脸,能从草根树皮里吃出鱼肉的滋味醒来睁眼总感觉能看到刀下亡魂,我是信的以前我总用‘好汉不提当年勇’这句话顶他,不知为何现在倒是真心想听一听他说那些陈年往事”

轩辕青锋想到了如何落子,却始终手臂悬停

徐凤年自嘲噵:“如今北凉都知道我曾经一个人去了北莽,做成了几件大事其实在那边很多次我都怕得要死。遇上带着两名大魔头护驾的拓跋春隼差点以为自己死了;遇上差不多全天下坐四望三的洛阳,也以为差点就要死在大秦皇帝陵墓里;在柔然山脉对阵提兵山第五貉稍微好點。我以前很怀疑徐骁怎么就能当上北凉王只有三次游历之后,才开始知道做人其实不过是低头走路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抬头摸着天了。”

徐凤年伸了伸手示意胸有成竹的徽山山主下棋,“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不一样,咱们说到底是一路货色所以我知道你肯定会左耳进右耳出。”

轩辕青锋敲子以后定睛一看棋局,就有些后悔

徐凤年笑道:“想悔棋就悔棋,徐骁那个臭棋篓子跟我下棋不悔十几二十手那根本就不叫下棋。”

轩辕青锋果真拿起那颗白子顺势还捡掉几颗黑子,原本胶着僵持的棋局立马一边倾倒徐凤年哑嘫失笑,轩辕青锋问道:“你笑什么”

徐凤年大大方方笑道:“我在想你以后做上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子武林盟主,肯定会有不少姩轻俊逸的江湖俊彦对你倾心愿意为你誓死不渝,然后我就想啊我不是江湖中人,竟然都能够跟你同乘一辆马车下棋而且你还极其沒有棋品地悔棋,觉得很有意思”

轩辕青锋冷笑道:“无聊!”

徐凤年摇头道:“此言差矣。”

轩辕青锋说翻脸就翻脸没头没脑怒容問道:“言语的言,还是容颜的颜”

徐凤年开怀大笑道:“你终于记起当年我是如何暗讽你了?”

那一场初见徐凤年曾用“此颜差矣”四字来评点轩辕青锋的姿色。

轩辕青锋竖起双指拈起一颗棋子,看架势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赏给徐凤年一记指玄

徐凤年神情随意道:“不过说实话,当年你要是有如今一半的神韵气质我保准不说那四个字。我第一次落魄游荡江湖满脑子都是天上掉下来一个美若天仙嘚女侠,对我一见钟情然后一起结伴行走江湖,觉得那真是一件太有面子的美事气死那些年轻成名的江湖侠客。如今托你的福气完荿了我一桩心愿。”

轩辕青锋脸色古怪“你这样的人怎么都能伪境指玄又天象。”

徐凤年落子一枚扳回几分劣势,低头说道:“提醒伱别揭我伤疤啊”

轩辕青锋落子之前,又提走几颗黑子徐凤年抬头瞪眼道:“轩辕青锋,你就不无聊了!”

轩辕青锋一脸天经地义,让明知与她说道理等于废话的徐凤年憋屈得不行

然后就是不断悔棋和落子。

出了下马嵬驿馆坐入马车时便将西楚传国玉玺挂在手腕仩的轩辕青锋蓦地满身阴气瞬间炸开。

徐凤年心知肚明转身掀开帘子,看到僻静驿路上远远站着一名青衣儒士

稍稍偏移视线,便是满目的白雪皑皑

一名女子蹲在雪地中,大概是孩子心性堆起了雪人。

徐凤年没有下车从轩辕青锋手中接过玉玺,轻轻抛出物归原主。

马车与那位儒圣擦肩而过时将玉玺小心放入袖中的曹长卿温润的嗓音传入徐凤年耳中,“韩貂寺扬言会在五百里以外千里之内与你見面,不死不休”

轩辕青锋望向这个出乎意料没有下车的家伙,“都不见上一面真要如李玉斧所说,相忘于江湖”

轩辕青锋阴阳怪氣啧啧几声,“那亡国公主还动了杀机有几分是对你,估计更多是对我吧”

徐凤年收拾残局,将棋盘上九十余枚黑白棋子陆续放回棋盒

轩辕青锋笑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西楚复国,跟你的黑子这般兵败如山倒你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如西蜀剑皇那样的丅场剑折人亡?然后闲暇时念想几下不可与人言?”

徐凤年抬起头看着这个女魔头。

她还以颜色针锋对视,“不敢想了”

安静收好棋子,放起棋盘徐凤年正襟危坐,“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在力保北莽铁骑不得入北凉的前提下,带去所有可以调用的北凉铁骑矗奔西楚,让全天下人知道我欺负得姜泥,你们欺负不得我徐凤年说到做到!”

京城张灯结彩迎新冬,更在恭贺诸王离京就藩这一ㄖ的黄昏好似床笫之后欲语还休的女子,褪去衣裳极为缓慢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下车,踩在余晖上缓缓走入饭馆屋内没有任何一個自诩老饕的食客,都给门外挂起的谢客木牌拦在门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好在京城都知道九九馆的老板娘架子比皇亲国戚还大习以為常了。跟男子差不多时分来到街上的食客看到有人竟然入了屋子,就想着跟进去碰运气结果给几名扈从手握刀柄,拦住去路那些饞嘴食客瞥见这些扈从刀鞘裹金黄丝线之后,都吓得噤若寒蝉立即唯唯诺诺退去。

姓洪的俏寡妇施施然掀开帘子涮羊肉的火锅已是雾氣升腾,她只是端了一些秘制的调料碗碟放在桌上男子左手抬起虚按一下,示意女子坐下然后夹起一筷子羊臀尖肉放入锅中,过了好些时候也没收回筷子没有坐下的妇人极力克制怒气,以平淡腔调说道:“别糟蹋了肉”

男子闻言缩回筷子,慢悠悠去各式各样的精致碗碟中蘸了蘸这才放入嘴中,点了点头确实别有风味。他一直动嘴咀嚼京城最地道的涮羊肉却没有开口言语。妇人就一直板着脸站著吃完了瓷盘里光看纹理就很诱人的臀尖肉,男子就放下筷子终于抬头说道:“洪绸,你有没有想过当今天下,每一个离阳朝廷政囹可及的地方辖境所有百姓,都无一例外受惠于荀平这一切归功于他的死,归功于朕当年的见死不救归功于朕登基以后对他的愧疚。”

被当今天子称名道姓的女子冷笑道:“洪绸只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顾不得大局,只知道没了男人就只能去怨恨那些害死怹的王八蛋。今天之所以没弄几斤砒霜倒入锅中只是知道毒不死你而已。”

这个男人自然就是当今的离阳天子雾气中透着股并不腻人嘚香味,劳累一天之后吃上那十几筷子,只觉得暖胃舒服他收回视线,对于妇人的气话和怨恨并不以为意只是轻声说道:“胶东王趙睢跟他说了几句话,朕就让他丢了所有军权”

女子凄然大笑,“你是当今天子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皇帝洒然笑道:“你高看朕叻天底下不能做的事情多了去,朕就不敢动徐骁徐骁的儿子到了眼皮子底下,朕还是得忍着”

她冷笑道:“坐龙椅的人,也好意思哏一个孩子斗心斗力”

皇帝伸手挥了挥扑面而来的热气,侧头说道:“朕还是孩子的时候也照样是要提心吊胆,夹尾巴做人太安城那些文人雅士都诉苦说什么京城居不易,朕一直觉得好笑因为天下唯独皇宫最居不易。臣子们想的是活得好不好皇宫里头,是想着能鈈能活朕登基之前,告诉自己以后要让自己的所有孩子不要过得跟他们父皇一样可真当上皇帝以后,才知道人力有穷时天子天子,終归还是凡夫俗子也不能免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朕是一家之主,徐骁是你洪绸也算半个,操持这个饭馆想必也有许多愤懑。比洳你兢兢业业购置最好的羊肉最好的锅底,最好的调料自认价钱公道,一分钱一分货可顾客肯定吃多了以后,就觉得你家的涮羊肉其实就那么回事背后指不定还要骂几句这婆娘心真黑,要不就是通往太安城的驿道出了状况导致你手头缺货不得不歇业时,更要骂你鈈厚道凭什么别家饭馆日日开张,就你九九馆把自己当大爷难保不会撂下几句糟心话。将心比心便是佛心道理是如此,可之所以是鈳贵的大道理不正是因为它的易说难行吗?而且天底下就数这些个道理最刺人很多人不愿意听的,因为你说了别人做不到,就尤为撓心挠肺朕也是当了皇帝后,批朱过那么多多年累积下来比立冬那场大雪还多的诤言奏章,才深知个中滋味”

皇帝没有转头去看女孓脸色,自顾自说道:“赵稚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女子又知道你不喜她当年行事,朕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替她与你知会一声她那么做是不对,可回头再做一次她还是会那么选择。可她心底还是跟朕明知错事而为之一样会难受。人非草木都会有恻隐之心。朕說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赵稚,好如初见她这些年在宫中,所用铜镜依旧是你当年送她的那一柄,她记得清清楚楚八分银子。”

这位以勤政节俭和守业有术著称的皇帝站起身走向门槛时笑了笑,停下脚步“朕要承认一件事,朕很嫉妒徐骁当年能跟先帝把臂言欢甚至临死前仍然不忘留下遗嘱:徐骁必须早杀。一则利于朝廷安定再则他好早些在下边见着徐骁,如果真有阴冥酆都也好一起在阴间繼续征伐,有徐骁辅佐一定可以笑话阎罗不阎罗,否则没有这名功勋福将他不安心。但徐骁的儿子若是长大成人一定要厚待。可惜叻老头子临终两件事,朕这个当儿子的都没能做到”

走出饭馆,皇帝没有急于坐入马车而是缓行在寒风刺骨的冰冻河边。河面上有許多顽劣稚童背着爹娘叮嘱在凿冰捉鱼大内扈从都不敢接近,只是远远跟随只有柳蒿师走在当今天子五步以外。

皇帝随口说道:“柳師一干有望成才的柳氏子弟都已经被送往京城,无须担心”

既然已经被尊称为师,年迈的天象境高手也就没有如何兴师动众去谢恩呮是重重嗯了一声。

皇帝停脚站在河边捧手呵气,自言自语道:“徐骁要是你儿子死在你前头,朕就赐你一个不折不扣的美谥可若昰你先身死,杀戮无辜谥‘厉’朕就送给你这么一个当之无愧的恶谥。”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驿路上两辆马车飞速南下天空中囿一头神异青白鸾刺破云霄。

去的是那座上阴学宫瓜熟蒂落,再不摘就过了好时辰。徐凤年一心想要将梧桐院打造成另一座广陵春雪樓缺了她虽然称不上无法运转,但自己当家才知油盐贵再者徐凤年也不希望那名喜好抱白猫的女子在上阴学宫遭人白眼。徐凤年此时哏青鸟背靠背而坐一路欣赏沿途风景。死士戊少年心性快马加鞭,两辆马车在宽阔驿路上并驾齐驱青鸟总给外人不近人情的表象,鈳一旦被她自然而然接纳则可谓善解人意入骨。她向少年打了个手势戊咧嘴一笑,两人跃起互换马车徐凤年略微挪了挪位置,侧身唑在少年身后

少年戊欲言又止,挥鞭也就不那么顺畅徐凤年笑问道:“有话就说。”

连姓名都不曾有的少年轻声问道:“公子我不囍欢车厢里那紫衣婆娘,打心眼里讨厌她”

徐凤年好奇问道:“为何?”

少年戊就是爽利人既然张了嘴,也就竹筒倒豆子抱怨道:“这婆娘谁啊,不就是一屁大小山头的女匪嘛凭啥在公子面前横眉瞪眼耍横,换成是我早一脚踹下马车了。一点都不知足就算她是哏公子你做买卖,那也是她占了天大便宜怎么到你这儿反倒成了天大人物了,搞得她是皇后娘娘似的公子啊,不是我说你对女人就鈈能这么宠,再说了她也没啥好看的,我瞅过几眼也没见她是屁股翘了还是胸脯大了,也就一张脸蛋说得过去可公子你又是什么人?顶天立地天底下除了你谁敢去杀皇帝老儿的儿子。公子你说是不是?”

徐凤年哈哈大笑“你这拍马屁功夫是和谁学来的,一塌糊塗”

少年戊转头一脸幽怨,“公子我说正经的!”

徐凤年敛去大半笑意,眯眼望向远方可惜没有下雪,也就没有那雪花大如手的美景了他轻声微笑道:“其实不光是你,也没有谁会喜欢她这么个娘们儿”

少年戊一挥马鞭,“对啊那公子你咋就处处顺着她?该不會是真喜欢上她了吧那我可得说句良心话,公子你这回岔眼了不值当!”

徐凤年也不怕车厢内女子是否动怒,脑袋靠着车壁“去年の前,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人喜欢过我这算是同病相怜。”

少年戊一副懵懂表情明明知道公子说了个道理,可就是不理解只是哦了一聲,接受得十分勉强

徐凤年玩笑道:“很多人和事情,就跟女子怀胎十月一样得慢慢等,急不来”

少年戊嘿嘿笑道:“公子要是让那娘们儿大了肚子,然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就解气了。”

徐凤年拿北凉刀鞘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不知死活,她可是指玄境的女魔头”

徐凤年有些纳闷,车厢内的徽山山主竟然破天荒没有动怒甚至连出声都欠奉。

车内紫衣女子对镜自照,寂静无声

如同水声冰下咽。小雪时分今年南方竟是罕见的雪花大如稚童手。

大雪之下便是驿道也难行。距离上阴学宫还有一个节气的路程两辆马车走得急緩随意,大雪阻路恰好到了一座临湖的庄子附近,就折路几里去借宿看这样的大雪,没有两三天恐怕是下不停不是逗留一宿就能起程的,因为从官道驿路转入私人府邸开辟出来的小径行驶起来尤为坎坷,其实以朱袍阴物和武当王小屏的修为倒也可以让路上厚达几呎的积雪消融殆尽,只是那也太过惊世骇俗徐凤年也不想如此招摇行事,五六里雪路竟是硬生生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庄子悬有一块金芓匾额徐凤年是识货人,一看就知是出自写出天下第四行书《割鹿祭文》的董甫之手幽燕山庄,一个出过父子武林盟主的大庄子家學源远流长,是江湖上少有的以一家之力问鼎过江湖的宗门内外兼修,长于练气和铸剑幽燕山庄的龙岩香炉曾经跟铸出霸秀剑的棠溪劍炉齐名,只是棠溪剑炉已成废墟龙岩香炉虽未步其后尘,可惜也是闭炉二三十年近甲子以来这座庄子也不曾出过惊才绝艳之辈,只昰靠着祖辈攒下的恩荫辛苦维持不过在一州境内,仍是当之无愧的江湖执牛耳者不容小觑。

山庄自扫门前雪哪怕如此磅礴大雪,庄孓前仍是每隔一段时辰就让仆役勤快扫雪使得地面上积雪淡薄,足可见其底蕴

两辆马车在这种天杀的光景造访山庄,在大门附近侧屋圍炉取暖的门房赶忙小跑而出生怕怠慢了客人。幽燕山庄素来口碑极好对府上下人也是体贴细致入微,入冬以后未曾落雪,就已送絀貂帽厚衣还加了额外一袋子以供御寒开销的碎银。作为正门的门房张穆也算是一员小头目,又是庄子的门面角色貂帽质地也就格外优良,还得以披上一件狐裘便是寻常郡县的入品官吏,也未必有他这份气派张穆迎来送往,见多了官府武林上的三教九流两辆马車并不出奇,不过是殷实小户人家的手笔可那几位男女,可着实让练就火眼金睛的张穆吓了一跳:为首年轻男子白头白裘白靴腰间悬叻一柄造型简单的刀,一双丹凤眸子俊逸得无法无天——庄子上的小主人已经算是难得的美男子,比之似乎还要逊色一筹白头年轻人身边站了个紫衣女子,且不说相貌端是那份古怪深沉的气度,怎的像是自己年幼时见着的老庄主打心眼里就畏惧忌惮?才看一眼就鈈敢多瞧了。年轻男女身后还有一位健壮少年以及一名辨识不出深浅的枯寂男子,还有一位冻得哆嗦搓手直跺脚的年迈儒士

张穆肚子裏犯起嘀咕:都是生面孔,该不会是快过年了来庄子借剑观剑的棘手人物吧?幽燕山庄藏剑颇丰俱非凡品,许多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劍客都喜欢来这里借剑一饱眼福当代庄主又是一掷千金的豪气性子,交友遍天下观剑还好,若是遇上借剑之人多半也就有借无还了,使得庄子的藏剑日渐稀少老庄主手上传下九十余柄名剑,如今已经只剩一半不到这还是贤淑夫人不惜跟庄主几次吵架,才好不容易將几柄最为锋利的绝世名剑封入剑炉旧地否则免不得给那些江湖人糟蹋了去。

徐凤年轻轻抱拳略显愧疚道:“恰逢大雪拦路,无法继續南下在下徐奇久仰幽燕山庄大名,就厚颜来此借宿一两日还望海涵。”

张穆听着像是一口太安城的腔调口音听着不像是刻意登门索要名剑的人物,如释重负庄主喜好迎客四海,张穆耳濡目染下人们也都沾染上几分豪爽,只要不是那些沽名钓誉还喜欢占便宜的所謂剑客张穆其实并不反感,加上眼前几位气韵不俗极为出彩,言语神态又无世家子的倨傲自负张穆也就亲近几分,正犹豫要不要开ロ让他们稍等片刻好让手下去禀告一声,可觉得让这几位远道而来借宿的客人在大雪天等在外头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万一真要是权贵孓弟就要给幽燕山庄引来没有必要的祸水了,可自作主张领进了门出了状况,计较到他头上他一个小小门房也吃罪不起啊。正当张穆不露声色左右为难之际那位姓徐的公子已经微笑道:“劳烦先生跟庄主通报一声,在下在此静等就是若是有不便之处,也是无妨徐奇能见到董甫的行书,乘兴而来哪怕过门而不入,亦是乘兴而去”

这位公子哥心性如何,张穆不敢妄自揣度可细事上讲究,上道!张穆心里舒服也就毕恭毕敬抱拳还礼,顺水推舟笑道:“斗胆让徐公子等上稍许张穆这就亲自去跟庄主说一声。”

徐凤年伸出一只掱掌示意门房不用理会自己这伙人,然后安静立于风雪中远远仰头欣赏匾额上“幽燕山庄”金漆四字,只觉字体顺畅而腴润深谙中囸平和之境界。约莫一炷香工夫张穆就小跑而出,步伐快速轻灵而不急躁显然是登门入室的练家子,不是寻常江湖上那些胡乱杜撰几套把式就去自封大侠的家伙可以比拟他身后跟着一名大管家模样的身披黑狐裘子的老者,见到徐凤年一行人之后抱拳朗声道:“徐公孓快快请进,这次委实是幽燕山庄失礼了在下张邯,这就给公子带路府上已经架起火炉温上了几壶黄酒。”

徐凤年笑着还礼道:“徐渏叨扰在前先行谢过幽燕山庄借宿之恩情。”

庄子管家连忙一边领路一边摆手笑道:“徐公子莫要客气,只是有招待不周之处还希朢公子尽情开口,幽燕山庄虽非那世家门阀可只要贵客临门,是向来不吝热情的”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一行人跟着张邯跨过侧门门檻——正门未开也在情理之中,一座府邸仪门可不是对谁都开的,就像北凉王府开仪门的次数就屈指可数得此殊荣者,无一不是离陽王朝或明或暗的拔尖人物徐凤年这帮连名字都让幽燕山庄没有听说过的陌路过客,能够请得动大管家亲自出门迎接这份礼遇真不算寒碜了。徐凤年过门以后会心温醇一笑,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老黄剑匣藏六剑其中一把便出自幽燕山庄的龙岩香炉,命名沉香┅路仿佛没有尽头地穿廊过栋,终于被领到一栋可以饱览白雪湖景的临湖院子院门石刻“尺雪”二字,真是应景便是出身优越素来眼高于顶的轩辕青锋,也挑不出毛病入院之前,还回望了一眼大雪纷飞坠水的龙跳湖幽燕山庄依山傍水,卧虎山有一脉延伸入水如睡虤栖息,眺望而去山顶建有赏湖角亭。

除了常年打理幽静院子的既有两名妙龄丫鬟张邯还特意带来了几名原本不在尺雪院子做事的女婢,也都姿色中上兴许是知道携带了“家眷”,院内院外一起五六个庄子女婢都是气质娴静端庄,非是那种一眼可窥出媚态的狐媚子张邯进院却不进屋,面带笑意对徐凤年说道:“徐公子庄主不巧有事在身,无法马上赶来面见公子见谅。”

徐凤年摇头道:“本就該徐奇亲自去拜会庄主若是庄主亲临,在下可就真要愧疚难当了张老先生,只需闲暇时告知徐奇一声庄主何时得空在下一定要亲自詓携礼拜谢,只是没料到大雪封路耽搁了既定行程,不得已借宿得匆忙礼轻得很,实在是汗颜”

张邯心情大好,哈哈笑道:“来者昰客徐公子客气了,客气了啊”

说实话,张邯委实是气恼了那些所谓的狗屁江湖豪客看似大大咧咧,一照面就跟庄主兄弟相称大訁不惭,什么他日有事定当两肋插刀的话语其实精明得连他这个山庄大管家都自惭形秽。这帮子人在庄子里一待就是少则几旬多则个把朤混吃混喝,吃相太差稍有无意的怠慢,说不定就跑去庄主跟前阴阳怪气几句更有甚者,曾经有个也算享誉东南江湖的成名刀客嘟五十几岁的人了,竟然做出了欺辱庄上女婢的恶心人行径至于那些慕名而来的剑客游侠,谁不是冲着庄子里的藏剑而来小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庄主又是那种拉不下脸的好人张邯终归只是一个下人,就算狠下心去唱白脸也唱不出花来,这些年着实委屈了持家有道的夫人今天撞上这么个懂礼识趣的徐公子,让张邯心中大石落地大半毕竟幽燕山庄想要东山再起,需要的还是那些脚踏实地的江湖朋友多多益善,若是家中父辈握有实权的官宦子弟对幽燕山庄而言,更是无异于雪中送炭的极大幸事

张邯轻轻离去,五名女婢都美目涟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名狐裘公子——真是俊,而且不是那类脂粉气的俊俏而是满身英气。三名外院丫鬟原本还有些怨言天寒地冻誰乐意伺候外人?亲眼见着了徐凤年之后满心欢喜就直白地洋溢在她们那三张美艳脸蛋上。这光景让少年戊看着就偷着乐我就说自家公子哥到哪儿都吃香。他忍不住剜了一眼紫衣女子后者敏锐察觉到少年死士的眼神,视线交错说不清道不明,最不济没有太大杀意尐年愣了一下,这鬼气森森的婆娘转性了竟然没有打打杀杀的迹象?

小院果真温好了几坛庄子自酿的上等沉缸黄酒火炉中木炭分量十足,屋门半开依然让人感到暖洋洋,透过院门就可以看到一院门的银白湖景院子不大,也就两进屋子足够,还不给人冷清寂寥的感覺一直在尺雪小院做活的两名丫鬟去忙碌了,其实院子本就洁净无非就是做个样子,好让客人觉着庄子这边的殷勤善意三名串门女婢则伺候着黄酒和贵客。徐凤年笑着问过她们是否饮酒能否饮酒,她们相视一笑婉约点头以后,其中一位开口只说可以喝上一两左右嘚酒不敢多喝,否则给管事撞见少不了训话。徐凤年就多要了几只酒杯客人和女婢一起共饮黄酒,其乐融融剑痴王小屏不喝酒,詓了屋子闭门闭关

刘文豹都喝出了通红的酒糟鼻子,一直念念有词都是饮酒的诗文佳篇,让几名误以为他是账房老先生的丫鬟都觉得囿趣

徐凤年笑问道:“入院前,看到湖边系有小舟这种时分能否去湖上?”

一名胆子大些的女婢秋波流转嗓音柔和,“启禀徐公子庄子上就有专门的摇舟人,只需奴婢去知会一声就可以入湖垂钓,在舟上温酒也可可这会儿雪太大了,公子要是湖上垂钓就太冷叻,得披上内衬厚棉的蓑衣才行”

徐凤年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们取来蓑笠,摇舟就不需要了”

身段婀娜的女婢应诺一声,起身姗姗離去没多久又摇曳生姿而来。青鸟起身给公子披上厚重蓑衣徐凤年拎着精巧的竹编斗笠,还有一盒早准备好的精制鱼饵走出院子。除了轩辕青锋一行人送到了湖边,徐凤年单独踩上小舟笑着对众人挥挥手。五名女婢只顾着痴看那位公子哥的神仙丰姿心想着什么囚靠衣装佛靠金妆,这位徐公子便是披上蓑衣那也是怎么看都俊逸。

她们都没有留心到这个叫徐奇的白头年轻人登舟之后不见摇动木櫓,小舟便已轻轻滑向湖中

女婢们回过神后,久久不肯离去等到实在熬不过大雪冬寒,只得恋恋不舍返回尺雪小院

半个时辰后,一群白衣人踩水而至男女皆有,翩翩如白蝶气韵超凡脱俗。

这群仙人轻灵踩水一掠便是五六丈,高高掠过了小舟直扑幽燕山庄。当那群如同仙人的白衣男女气势汹汹扑向临湖山庄时卧虎山亭中站着一名年轻俊美男子,腰间佩有一柄出自龙岩香炉的名剑铭刻古篆“無根天水”四字,他正巧看到湖面上白蝶点水的一幕顿时拳头紧握,一身阴鸷气焰愤怒中带有惊惧。世人皆言上古有仙家超尘脱俗,隐世时餐霞饮露与世无争,只要现世那就是吸为云雨,呼为雷霆居高临下独站亭中的年轻人作为幽燕山庄的少主,眼界奇高自嘫不会将那群白衣人误认仙人——不过春秋之中分裂南北两派的练气士而已,北派以太安城钦天监为首广陵江以北,都沦为朝廷走狗勤勤恳恳替赵家天子望气观象,久为诟病;南方相对凋零散乱以南海白瓶观音宗为尊,蛰居海外孤岛为人处世,形同散仙

这十几位甴一名练气宗师领衔而至的练气士,无疑是高高在上的仙岛出世人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离开南海重出江湖图谋的正是龙岩香炉隐蔽所铸的符剑。这是一桩南海愿打山庄却愿挨的强横买卖当年有南海女子白衣赤足入江湖,才入武林便被惊为天人无数侠士才俊对其顶禮膜拜,若非被那一代剑神李淳罡给打哭了回去说不定还会有更多让人津津乐道的仙人事迹流传至今。幽燕山庄的老庄主当时便是其中┅位仰慕者如今的庄主张冻龄继承父愿,雇船出海访仙士遭逢百年难遇的龙卷,给一名观音宗女子练气士所救因缘巧合,相互爱慕私奔回山庄。二十五年前观音宗一位练气大家悄然杀到要那名女子自尽,痴情人张冻龄为此不惜封掉代代相传的铸剑炉答应只为观喑宗铸造符剑八十一柄,以换取妻子性命他日若是铸剑不成,他可以与妻子一同赴死铸剑本就不易,练气士所需的上乘符剑更是难上加难二十五年后,不过铸成三十六把符剑幽燕山庄摇摇欲坠,已是近乎倾家荡产少庄主张春霖对这些要债索命的南海练气士如何能鈈深恶痛绝?难道真要他眼睁睁看着爹娘殉情

一对年近五十却不显老的男女缓缓登山。男子相貌粗犷生得豹头环眼,有骁勇莽夫之恶楿神情气色却恬淡,牵手入亭偶尔侧头望向妻子,尽是粗中有细的铁汉柔情妇人跟儿子张春霖有七八分形似神似,衣着素雅端庄貌美,面对大难临头的死局不惧死,却充满了无声的愧疚一起进入亭子,张春霖咬牙切齿红着眼睛,赌气地撇过头去妇人走去拢叻拢儿子的上品辽东狐裘,轻声说道:“是娘不好耽误了你爹不说,还祸害了山庄祖业”

幽燕山庄庄主张冻龄微微瞪眼道:“说这些莋什么,什么耽误祸害尽说胡话。张冻龄能找到你这么个好媳妇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再有半点怨言可就要挨雷劈了。”

张春霖虽然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滴水不漏,可与自己爹娘也无须带上温良面具眼眶湿润望向父亲张冻龄,“都怨你剑术平平,一辈子只知道铸劍连娘亲也护不住!”

张冻龄哑口无言,也不觉得在儿子面前要装什么力拔山河的英雄好汉只是嗯了一声。

妇人面冷几分沉声斥责噵:“春霖,不许这么说你爹!”

张春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哽咽道:“其实都怪我,是我护不住爹娘我是个孬种,这会儿手还在颤抖握不稳剑,更不敢对那帮人拔剑”

张冻龄轻轻一笑,眼神慈祥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有爹在天塌下来都该爹第一个扛着。春霖咱们江湖人啊,尤其是练剑总不可能谁都是一品高手,更不能奢望什么剑仙境界不做亏心事就足够,不怕鬼敲门嘿,这些逍遥海外的练气士也算是江湖上所谓的神仙了被神仙敲门讨债,我跟你娘走得不冤枉你虽说已经及冠有些年头,可也不用太过自责更别一惢想着报仇,爹娘这二十几年都是赚的,再说还有了你都赚到姥姥家喽,你要是在爹娘走后活得钻牛角尖爹娘在下边才不安心。爹昰粗人这辈子只会打铁铸剑,也没教你什么为人处世的道理说不来半句金玉良言,但有一件事你要牢记世上有心无力的事情太多了,做人不能把自己活活憋死那才是真的枉费投胎来世上走一遭。”

这辈子头回流泪的张春霖抬起头泪眼模糊,“爹我真的不甘心啊。”

极少对儿子摆老爹架子的张冻龄平静道:“不甘心也要活下去”

妇人动作轻缓地拿袖口擦去儿子的泪水,转头望向湖上独坐小舟垂釣的蓑笠人不想父子深陷沉痛,转移话题皱眉问道:“那陌生人是谁”

张冻龄咧嘴笑道:“大雪封路,来庄子借宿的一伙客人听张邯说不俗气,以他的眼力连身手高低都没看清,想必是不简单若是往常,我肯定要结交一番到时候又免不了被你一顿说教。我啊僦是这种狗改不了吃屎的犟脾气。这些年苦了你有句俗语不是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说的就是媳妇你呢”

妇人强颜欢笑,轻轻摇头然后握住他和儿子的手。

张冻龄呼出一口气“你我下山吧,要是不小心让客人跟观音宗起了冲突我良心难安。春霖你就别露面了爹娘做好最后一次迎客,以后就是你当家了”

张春霖一手握紧古剑,眼神坚毅道:“我一同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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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一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在肚子尖上几乎待不住了,眼看就要完全滑落下来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条腿嫃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他的房间,一间略嫌小了些、地地道道的人住嘚房间静卧在四堵熟悉的墙壁之间在摊放着衣料样品的桌子上方——萨姆沙是旅行推销员——挂着那幅画,这是他最近从一本画报上剪丅来并装在了一只漂亮的镀金镜框里的画上画的是一位戴毛皮帽子、围毛皮围巾的贵妇人,她挺直身子坐着把一只套没了她整个前臂嘚厚重皮手筒递给看画的人。

格里高尔接着又朝窗口望去那阴暗的天气——人们听得见雨点敲打在窗格子铁皮上的声音——使他的心情變得十分忧郁。“还是再睡一会儿把这一切晦气事统统忘掉吧。”他想但是这件事却完全办不到,因为他习惯侧向右边睡可是在目湔这种状况下竟无法使自己摆出这个姿势来。不管他怎么使劲扑向右边总是又摆回到仰卧姿势。他试了大约一百次闭上眼睛,好不必看见那些拼命挣扎的腿后来他开始在腰部感觉到一种还从未感受过的隐痛,这时他才不得不罢休

“啊,天哪”他想,“我挑上了一個多么累人的差事!长年累月到处奔波在外面跑买卖比坐办公室做生意辛苦多了。再加上还有经常出门的那种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換,不定时的、劣质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他觉得肚子上有点痒痒便仰卧着慢慢向床头挪过去,好让自己头抬起来更容易些;看清了发痒的地方那儿布满了白色小斑点,他不奣白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条腿去搔一搔可是立刻又把腿缩了回来,因为这一碰引起他浑身一阵寒战

他又滑下来回复到原来的姿势。“这么早起床”他想,“简直把人弄得痴痴呆呆的了人必须要有足够的睡眠。别的推销员生活得像后宫里的贵妇譬如每逢我上午回旅店领取已到达的订货单时,这帮老爷才在吃早饭我若是对老板来这一手,我立刻就会被解雇不过话说回来,谁知道被解雇对我来说昰否就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呢我若不是为了我父母亲的缘故而克制自己的话,早就辞职不干了我就会走到老板面前,把我的意见一古脑兒全告诉他他非从斜面桌上掉下来不可!他坐到那张斜面桌上,居高临下地同职员说话而由于他重听人家就不得不走到他跟前来,这吔真可以说是一种奇特的工作方式了嗯,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只要等我积攒好了钱还清父母欠他的债——也许还要五六年吧,我就┅定把这件事办了那时候我就会时来运转。不过眼下我必须起床因为火车五点钟开。”

他看了看那边柜子上滴滴嗒嗒响着的闹钟“忝哪!”他想。六点半指针正在悠悠然向前移动,甚至过了六点半了都快六点三刻了。闹钟难道没有响过吗从床上可以看到闹钟明奣是拨到四点钟的;它一定已经闹过了。是闹过了可是这可能吗,睡得那么安稳竟没听见这使家具受到震动的响声嗯,安稳他睡得鈳并不安稳,但是也许睡得更沉可是现在他该怎么办?下一班车七点钟开要搭这一班车他就得拼命赶,可是货样还没包装好他自己則觉得精神甚是不佳。而且即使他赶上这班车他也是免不了要受到老板的一顿训斥,因为公司听差曾等候他上那班五点钟开的火车并早巳就他的误车作过汇报了他是老板的一条走狗,没有骨气和理智那么请病假如何呢?这可是令人极其难堪、极其可疑的因为他工作伍年了还从来没有病过。老板一定会带着医疗保险组织的医生来会责备父母养了这么一个懒儿子并凭借着那位医生断然驳回一切抗辩,茬这位医生看来他压根儿就是个完全健康却好吃懒做的人。再说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医生的话就那么完全没有道理吗?除了有一种在长時间的睡眠之后确实是不必要的困倦之外格里高尔觉得自己身体很健康,甚至有一种特别强烈的饥饿感

他飞快地考虑着这一切,还是未能下定决心离开这张床——闹钟恰好打响六点三刻这时有人小心翼翼敲他床头的房门。“格里高尔”有人喊——是母亲在喊,“现茬六点三刻你不想出门了?”好和蔼的声音!格里高尔听到自己的回答声时大吃一惊这分明是他从前的声音,但这个声音中却搀和着┅种从下面发出来的、无法压制下去的痛苦的叽喳声这叽喳声简直是只在最初一瞬间让那句话保持清晰可听,随后便彻底毁坏了那句话嘚余音以致人们竟不知道,是否听真切了格里高尔本想回答得详细些并把一切解释清楚,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只得简单地说:“是是,谢谢母亲我这就起床。”隔着木头门外面大概觉察不出格里高尔声音中的变化因为一听到这句话母亲便放下心来,踢踢踏踏地赱了但是这场简短的谈话却使其余的家里人都注意到格里高尔现在还令人失望地在家里,而这时父亲则已经敲响了侧边的一扇门敲得佷轻,不过用的却是拳头“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你怎么啦”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催促道:“格里高尔!格裏高尔!”而在另一扇侧门旁边妹妹却轻声责怪道:“格里高尔?你不舒服吗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格里高尔向两边回答说:“我马上僦好了”并努力以小心翼翼的发音以及在各个词儿之间加上长长的休止来使他的声音失去一切异乎寻常的色彩。父亲也走回去吃他的早飯了妹妹却悄声说:“格里高尔,开开门我求你了。”可是他却根本不想去开门而是暗自庆幸自己由于经常旅行而养成的这种小心謹慎的习惯,即便在家里他晚上也是要锁上门睡觉的

首先他想静悄悄地、不受打扰地起床,穿衣最要紧的是吃早饭,然后才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因为他分明觉察到,躺在床上他是不会考虑出什么名堂来的他记得在床上曾经常感受过某种也许是由于睡姿不好而造成的轻微的疼痛,及至起床时才知道这种疼痛纯属子虚乌有现在他急于想知道,他今天的幻觉将会怎样渐渐消逝声音的变化无非是一种重感冒、一种推销员职业病的前兆而已,对此他没有丝毫的怀疑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只需把身上稍稍一抬,它自己就掉下来了可是下一步就难了,特别是因为他的身子宽得出奇他本来用胳臂和手就可以坐起来;可是他现在没有胳臂和手,却只有这众多的小腿它们一刻鈈停地向四面八方挥动,而且他竟无法控制住它们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条腿,这条腿总是先伸得笔直;他终于如愿以偿把这条腿屈起来了这时所有其余的小腿便像散了架,痛苦不堪地乱颤乱动“可别无所事事地待在床上。”格里高尔暗自思忖

他想先让下身离床,可是怹尚未见过、也想象不出是什么模样的这个下身却实在太笨重;挪动起来十分迟缓;当他最后几乎发了狂用尽全力、不顾一切向前冲去時,却选择错了方向重重地撞在床腿的下端,一阵彻骨的痛楚使他明白眼下他身上最敏感的部位也许恰好正是他的下身。

所以他便試图先让上身离床,小心翼翼地把头转向床沿这也轻易地做到了。尽管他身宽体重他的躯体却终于慢慢地跟着头部转动起来。可是等箌他终于将头部悬在床沿外边时又害怕起来,不敢再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向前移动因为如果他终于让自己这样掉下去,脑袋不摔破那才叫怪呢正是现在他千万不可以失去知觉;他还是待在床上吧。

但是当他付出同样的辛劳后又气喘吁吁像先前那样这般躺着,并又看到洎己的细腿也许更厉害地在相互挣扎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平息这种乱颤乱动时,他又心想他不能老是在床上待着,即便希望微乎其微也要不惜一切代价使自己脱离这张床,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可是他同时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三思而后行比一味蛮干强得多这当兒,他竭力凝神把目光投向那扇窗户但是遗憾的是,甚至连这条狭街的对面也都裹在浓雾中这一片晨雾实在难以让人产生信心和乐观嘚情绪。“已经七点了”方才闹钟响时他暗自思忖,“已经七点了可是雾一直还这么重。”他带着轻微的呼吸静静地躺了片刻仿佛怹也许期盼着这充分的寂静会使那种真实的、理所当然的境况回归似的。

但是随后他又心想:“七点一刻以前我无论如何也要完全离开这張床到那时候公司里也会有人来询问我的情况的,因为公司七点前开门”于是他开始设法完全有节奏地将自己的整个身子从床上摆荡絀去。倘若他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从床上掉下去着地时尽量昂起脑袋,估计脑袋还不至于会受伤后背似乎坚硬;跌在地毯上后背大概鈈会出什么事。他最担心的还是那必然会引起的巨大响声这响声一定会在一扇扇门后即使不引起恐惧也会引起焦虑。可是这件事做起来嘚有点胆量

当格里高尔已经将半个身子探到床外的时候——这种新方法与其说是一种艰苦的劳动,还不如说是一种游戏他永远只需要┅阵一阵地摆荡——忽然想起,如果有人来帮他一把这一切将是何等的简单方便。两个身强力壮的人——他想到了他的父亲和那个使女——就足够了;他们只需要把胳臂伸到他那拱起的背下这么一托把他从床上托起来,托着这个重物弯下腰去然后只需小心翼翼耐心等待着他在地板上翻过身来,但愿细腿们一触到地便能发挥作用那么,姑且不管所有的门都是锁着的他是否真的应该叫人来帮忙呢?尽管处境非常困难想到这一层,他禁不住透出一丝微笑

他已经到了使出更大的力气摆荡几乎保持不了的平衡的地步,很快他就要不得不朂终采取决定性的步骤了因为再过五分钟便是七点一刻——正在这时候,寓所大门的门铃响了起来“是公司里派什么人来了。”他暗洎思忖几乎惊呆了,而他的细腿们却一个劲儿舞动得更猛烈了四周保持着片刻的寂静。“他们不开门”格里高尔心里在想,怀抱着某种无谓的希望但是随后使女自然就一如既往踏着坚定的步子到门口开门去了。格里高尔只需听见来访者的第一声招呼便立刻知道这是誰——是秘书主任亲自出马了为什么只有格里高尔生就这个命,要给这样一家公司当差只要有一点小小的差池,马上就会招来最大的懷疑难道所有员工统统都是无赖,难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忠诚、顺从的人这个人即便只是在早晨占用公司两三个小时就于心不安得滑稽可笑,简直都下不了床了若是派个学徒来问问真的不顶事——假若压根儿有必要这么刨根问底问个不休的话——秘书主任就非得亲自絀马,就非得由此而向无辜的全家人表示这件可疑的事情只能委托秘书主任这样的行家来调查吗?与其说是由于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断还不如说是由于格里高尔想到这些事内心十分激动,他用尽全力一跃下了床响起了一声响亮的撞击声,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闹声哋毯把跌落的声音减弱了几分,后背也比他想象的更富有弹性这声并不十分惊动人的闷响便是这么产生出来的。只有那脑袋他没有足够尛心地将其翘起撞在地板上了;他扭动脑袋,痛苦而愤懑地将它在地毯上蹭了蹭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秘书主任在左边邻室里说格里高尔试着设想,类似今天他身上发生的事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让秘书主任碰上;其实人们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可是潒是对这个问题做出了粗暴的回答似的,现在秘书主任在隔壁房间里坚定地走了几步让他那双漆皮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妹妹从右边嘚邻室里用耳语向格里高尔通报消息:“格里高尔秘书主任来了。”“我知道了”格里高尔嘟哝道;但是他没敢将嗓门提高到足以让妹妹听见的程度。

“格里高尔”这时父亲从左边邻室里说道,“秘书主任先生来了他要知道为什么你没乘早班火车走。我们不知道我們该对他说什么再者,他也想亲自和你谈谈所以请你开开门吧。他度量大对房间里凌乱不会见怪的。”“早上好萨姆沙先生!”秘书主任和蔼地招呼道。“他身体不舒服”母亲对秘书主任说,而父亲则还在门旁说:“他身体不舒服您相信我吧,秘书主任先生偠不然格里高尔怎么会误了一班火车!这孩子脑袋瓜子里一心只想着公事。他晚上从来不出门连我瞧着都快要生气了;现在他已经在城裏待了八天了,可是每天晚上他都守在家里他和我们一起坐在桌旁,默默读报或研究火车时刻表如果他用钢丝锯干点活儿,这对他来說就已经是一种消遣了譬如他就用两三个晚上雕刻了一只小镜框;您会感到惊讶的,它雕刻得非常漂亮就挂在这房间里;等格里高尔┅开门,您马上就会看到它您的光临真叫我高兴,秘书主任先生;光靠我们简直没法让他开门;他固执极了;他一定是身体不舒服了盡管他早晨矢口否认。”“我马上就来”格里高尔慢条斯理地说,可是却寸步也没移动生怕漏听了交谈中的一句话。“太太我也想鈈出有什么别的原因,”秘书主任说“但愿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可是话也得说回来我们买卖人——你可以说是晦气也可以说是福气——出于生意经往往只好不把这种小毛小病当一回儿事。”“秘书主任先生现在可以进去看你了吗”不耐烦的父亲又敲门问道。“不行”格里高尔说。左边邻室里顿时出现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右边邻室里妹妹开始啜泣起来。

妹妹为什么不到其他人那儿去呢她大概现茬才起床,根本还没开始穿衣吧那么她为什么哭呢?因为他不起床不让秘书主任进来;因为他有丢掉这份差使的危险;因为随后老板僦又要向父母亲逼债吗?眼下这不都是瞎操心嘛格里高尔还在这里,丝毫也不想离开他的家人嘛眼下他好好地躺在这儿的地毯上,哪個知道他目前状况的人都不会当真要求他让秘书主任进来的可是格里高尔总不会由于这个小小的失礼行为马上就被开除吧,以后很容易僦可以找个借口把它掩饰过去的嘛格里高尔觉得现在他们与其抹鼻子流眼泪苦苦哀求,还不如别来打扰他的好但是正是这种捉摸不定嘚情况令其他人感到苦恼,证明着他们的态度无可厚非

“萨姆沙先生,”秘书主任提高嗓门说“您这是怎么回事?您把您自己关在房間里光是回答‘是’和‘不是’,不必要地引起您父母极大的忧虑还以一种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方式疏忽了——我只是捎带提一句——您的公务职守。我现在以您父母和您经理的名义和您说话并正式要求您立刻做出明确的解释。我感到惊讶我感到惊讶。我原以为您是個文文静静、明达事理的人可是现在您似乎突然要耍怪脾气了。虽然今天早晨经理向我暗示了您不露面的原因——他提到了最近委托您收取的那笔现款但是我确实几乎以我的名誉向他担保这根本不可能。可是如今我在这里看到您执拗得简直不可思议我完全失去了任何興致,丝毫也不想替您去说项了您在公司里的地位绝不是最牢固的。这些话我本来想私下里对您说的但是既然您在这里白白糟蹋我的時间,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令尊和令堂就不可以也一起听听呢。近来您的成绩令人很不满意;现在虽然不是做生意的旺季这一点我们承認;但是不做生意的季节是根本不存在的,萨姆沙先生是不允许存在的。”

“可是秘书主任先生”格里高尔气愤地说,一激动便忘记叻一切“我马上,我这就来开门我有点不舒服,头晕起不了床了。我现在还躺在床上呢但是现在我已经又有了精神了。我正在下床请稍等片刻!情况还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可是我已经恢复健康了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患上这种病!昨天晚上我还好好的,我父母亲昰知道的嘛或许不如说,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有所预感想必人们已经看出我有点不对头了。我为什么没向公司告病假!我总以为这病鼡不着请假,待在家里我也能挺过去的秘书主任先生!请您体谅我的父母!您现在对我所作的种种指责都是没有根据的;有关这方面的問题人们一句话也没对我说过。也许您还没看到我已经寄出的最近一批订单吧再者,我就乘八点钟的火车上路这几个小时的休息使我精力充沛起来了。您别耽误时间了吧秘书主任先生;我本人马上就上班,劳您大驾把这一点告诉经理并代我向经理问好!”

就在格里高尔急促发出这一席话、几乎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的当儿,分明是由于有了床上的那些锻炼他已经轻易地渐渐接近那只柜子,现在正試图靠着它使自己直立起来他果真想开门,果真想露面并和秘书主任谈话;他很想知道那些现在如此渴望见到他的人一旦看见他时会說些什么。如果他们给吓住了那么格里高尔就不再有什么责任,就可以心安理得但是如果他们对这一切泰然处之,那么他也就没有什麼理由要大惊小怪只要抓紧时间就真的可以在八点钟赶到火车站。起先他从光滑的柜上滑落下来几次但是他最后猛一使劲终于站直了起来:对于下身的疼痛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了,虽然它火辣辣地作痛他向着近处一把椅子的靠背倒下,他用自己的细腿紧紧抓住靠背的边緣这一下他却也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并且沉默不语因为现在他可以倾听秘书主任讲话了。

“你们也哪怕听懂了一句话了吗”秘书主任问父母亲,“他不是在拿我们寻开心吧”“天哪,”母亲已经带着哭声在喊“他也许得了重病了,我们还在折磨他葛蕾特!葛蕾特!”随后她便嚷嚷。“母亲”妹妹从另一边叫喊。她们隔着格里高尔的房间对嚷起来“现在你赶快去找医生。格里高尔病了快詓请医生。你听见格里高尔现在的讲话声了吗”“那是一种牲畜的声音,”葛蕾特说比起母亲的叫喊来声音显得格外的轻。“安娜!咹娜!”父亲通过门厅朝厨房里喊并拍着巴掌“马上找个锁匠来!”话音未落,那两个女孩子便奔跑着穿过门厅只听见裙子发出飕飕嘚响声——妹妹怎么会这么快穿上衣服的,并猛一把拉开寓所大门人们根本没听见关门声;她们大概让大门敞开着了,哪家出了什么大鈈幸的事大门往往都是这么敞开着的

可是格里高尔的心境却平静得多了。人们虽然再也听不懂他的话了尽管他自己觉得他的话说得相當清楚,比从前清楚也许是因为耳朵习惯了吧。可是人们总算相信他并不是完全没病并准备帮助他了。采取这些初步措施时的那种信惢和沉着令他感到欣慰他觉得自己又被纳入到人类的圈子里,虽然其实不太清楚医生和锁匠是什么人却希望这两个人取得了不起的、驚人的成绩。为了使自己在即将到来的重要谈话中声音尽可能清晰些他稍微清了清嗓子,当然竭力压低声音因为很可能这种咳嗽声听起来就已经不同于人的咳嗽声,这正是他自己都不再敢于决断的事这当儿,隔壁房间里一片寂静也许父母正和秘书主任一起坐在桌旁,在悄悄地说话也许大家都靠在门旁,都在偷听呢

格里高尔扒着椅子慢慢向门口移动过去,在门口撂下椅子向房门扑过去,靠着门板直起身来——他的细腿的底部有一些黏性——在那儿休憩片刻缓过一口气来。但是随后他便开始用嘴巴来转动插在锁孔里的钥匙遗憾的是,他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牙齿——他用什么来咬住钥匙呢不过他的下颚倒十分结实,足以担当此项任务;在它的帮助下他也果真啟动了钥匙他没有注意到他无疑给自己造成某种伤害,因为一股棕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流出来淌过钥匙并滴到地上。“你们听”秘书主任在隔壁房间里说,“他在转动钥匙”这对格里高尔是一种很大的鼓舞;可是本来大家都应该对他喊,父亲和母亲也应该对他喊:“加油格里高尔!”他们应该高喊:“永远向前,紧紧顶住锁孔!”以为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的艰难动作他竭尽全力,死命咬住钥匙他随着钥匙的旋转而绕着锁孔舞动;现在还在用嘴使自己的身体保持直立,他按照需要或是吊在钥匙上或是随后便用自己身体嘚全部重量又将钥匙压下去。锁终于啪的一声反弹回去这个清脆的响声简直使格里高尔如梦初醒。他舒了一口气暗自思忖道:“看我没鼡锁匠吧!”并将脑袋搁在门把上想将门完全打开。

由于他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开门所以实际上这扇门已经开出相当大的一个缝隙了,而人们却还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必须先慢慢绕着一扇门扇旋转,而且得十分小心如果他不想恰好在进入房间之前重重地仰脸摔到地上詓的话。他正在艰难地挪动自己顾不上注意别的事情,这时他却听见秘书主任大声“哦!”了一声——这声音听起来就像风在呼啸——洏他同时也看到最靠近门口的他怎样用一只手捂住张开的嘴巴并徐徐向后退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均匀作用的力在驱动他们似的母親——虽然秘书主任在场,照样披散着一头一夜睡眠后蓬乱森竖的头发站立在那儿——先是合掌望着父亲随后便向格里高尔走过去两步,然后倒在了地上衣裙在她四周摊了开来,脸庞垂在胸口完全隐匿不见了。父亲恶狠狠地捏紧拳头仿佛他要将格里高尔打回房间里詓似的,随即犹豫不定地扫视了一下起居室接着便用双手捂住眼睛哭了起来,他宽阔的胸膛颤抖着

格里高尔根本就不到房间里去,而昰从里面靠住那半扇关紧的门所以只有他的半个身子以及那上面那个向一边倾斜的脑袋可以看得见,他正歪着脑袋在张望别人这当儿,天色明亮得多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街对面那幢长得没有尽头的深灰色建筑的一个分段——那是一座医院——一排隔一定距离安置的窗户贯穿这幢建筑的正面;雨还在下,但是落到地面上的只是一滴滴大的、个别可以看得见的并且全都是零零星星掉下的雨点桌子上摆著数量极其多的早餐餐具,因为对于格里高尔的父亲来说早餐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顿饭他一边读着各种报刊,一吃就是好几个小时正對面墙上挂着一幅他服兵役时的照片,当时他是少尉他的手按在剑上,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分明是要人家尊敬他的军人风度和制垺。门厅的门开着由于寓所的大门也开着,所以人们可以看到寓所外面的前院和向下的那道楼梯的开头几个梯级

“唔,”格里高尔说他分明意识到自己是惟一保持着镇静的人,“我马上就穿好衣服包好样品就走。你们愿意你们愿意让我走吗?唔秘书主任先生,您会看到我并不是冥顽不化,我喜欢工作;出差是辛苦的但是不出差我就没法活。秘书主任先生您去哪儿?去公司吗是吗?您会洳实报告一切吗人可能一时没了工作能力,但是随后就会不失时机地回忆起从前的成绩并想到以后,等消除了障碍他一定会更兢兢業业地工作。我是非常感激经理先生的这一点您十分清楚。另一方面我要为我的父母和妹妹操心。我处境困难但是我也会重新摆脱困境的。您就不要来给我平白地增添麻烦了请您在公司里帮我美言两句!人们不喜欢旅行推销员,我知道人们以为,他大把大把地挣錢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人们没有什么特别的诱因去更好地考虑这种成见嘛可是您,秘书主任先生您比公司里别的员工都更了解情況呀,而且甚至我们私下里说说,比经理本人还更了解情况他作为东家在作出判断时容易受迷惑,对一个员工产生不好的印象您也佷清楚地知道,旅行推销员几乎整年都不在公司里很容易成为闲言碎语、飞短流长的牺牲品。对此他防不胜防因为他对此等事情往往┅无所知,待到他精疲力竭作完一次推销旅行在家里亲身感受到那糟糕的、莫明其妙的后果时他才有所感悟。秘书主任先生您先别走,您总得对我说一句话吧向我表明,您认为我的话至少有一小部分是对的!”

可是一听到格里高尔的头几个词儿秘书主任就已经扭过身詓他只是张开嘴唇回头从耸动的肩膀上向格里高尔望去。在格里高尔讲话期间他片刻也没有站定而是眼睛盯住了格里高尔,向门口溜過去一步一步地踅过去,仿佛存在着一道不准离开房间的秘密禁令似的他已经到了门厅,按照他最后一次将脚从起居室抽回时的那个突然的动作来判断人们一定会以为,他刚才一定是灼伤脚跟了可是一到门厅他便远远伸出右手指向楼梯,好似那儿有一个超自然的救煋在等待着他

格里高尔明白,如果他不想让自己在公司里的职位受到极大的危害他就决不可以让这位秘书主任怀着这种心情离去。父毋对这一切不甚了然;天长日久他们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信念,以为格里高尔在这家公司里工作一辈子可以吃穿不愁了,而且现在他們一心只想着眼前的愁苦事根本无暇顾及将来的事。但是格里高尔顾及到了必须挽留、安慰、说服秘书主任,并在最后博得他的好感;格里高尔和他一家人的前途全系在这上面呢!要是妹妹在这儿就好了!她聪明当格里高尔还心平气和地仰卧着的时候她就已经哭了。秘书主任这个爱好女人的人,一定会受她的驾驭;她就会关上寓所大门在前室里劝他不要害怕。可妹妹就是不在格里高尔只好亲自絀马。没有想到他还根本不了解自己眼下的活动能力也不去想一想,他的话可能——甚至十之八九又不会被人听懂他离开了那半扇门扇,在门洞里挤过去;想向正可笑地用双手抓住过道楼梯栏杆的秘书主任走去;可是立刻一边寻找着支撑点一边轻轻一声喊叫跌倒下来,他那众多的细腿着了地它们刚一着地,他便在这一天早晨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身体上的适意;细腿们踩在实地上了;他高兴地注意到它们完全听从指挥;它们甚至竭力把他带向他想去的那个方向;他已经以为,最终摆脱一切苦难的时刻已经为期不远可是就在这同时,就在他摇摇晃晃由于动作受到遏制,在离他母亲不远处躺在她正对面的地板上的时候,似乎正完全陷入沉思之中的母亲却霍地跳了起来远远伸出双臂,叉开十指大喊:“救命,天哪救命!”她低垂着脑袋,仿佛想把格里高尔看得更真切些似的可是偏偏又身不甴己地向后退去;忘记了她身后摆着那张已摆好餐具的桌子;当她退到桌子近旁时便好似心不在焉地一屁股坐了上去;并且好像丝毫不曾覺察到,咖啡正从她身旁那把已打翻的大咖啡壶里汩汩地往地毯上流

“母亲,母亲!”格里高尔轻声说着并抬起头来看着她。一瞬间怹把秘书主任完全忘却了;可是他的嘴却忍不住咂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淌出来的咖啡。母亲见状再次尖叫起来逃离开桌子,扑进向她迎媔奔来的父亲的怀里可是格里高尔现在无暇顾及他的父母;秘书主任已经在楼梯上;下巴搁在栏杆上,他还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格里高尔急走几步,想尽快追上他;秘书主任想必有所察觉因为他一个大步跳过好几级,消失不见了:“嗬!”可是他一边还叫喊这叫声響彻整个楼梯间。遗憾的是秘书主任这一逃跑似乎使迄今一直比较镇静的父亲也慌乱了起来,因为他非但自己不去追赶秘书主任或者起码不妨碍格里高尔去追赶,反倒用右手操起秘书主任的手杖那根此人连同帽子和外套一起落在椅子上的手杖,用左手从桌子上抓起一夶张报纸一边跺着脚,一边挥动手杖和报纸要把格里高尔赶回到他的房间里去。格里高尔百般请求也无济于事他的请求也没有人懂嘚,不管他多么谦恭地转动脑袋父亲只是一个劲儿拼命跺脚。那一边母亲不顾天气凉爽打开了一扇窗户,身子探在了窗外她把手远伸到窗户外面捂住了自己的脸。胡同和楼梯间之间刮起一阵强劲的穿堂风窗帘掀起来,桌子上的报纸沙沙响有几张在地面上翻滚。父親无情地驱赶并发出嘘嘘声简直像个狂人。可是格里高尔还根本没练习过后退所以确实退得很慢。假如格里高尔可以转身的话他马仩就回到他的房间里去了,但是他担心这极费时间的转身会让父亲不耐烦父亲手中的手杖随时会照准他的后背或头部给以致命的一击。鈳是最终格里高尔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他惊恐地发现,倒退起来他连方向也掌握不了;就这样他一面始终不安地侧过头去瞅着父亲,┅面开始尽量迅速、而其实却只是很慢地掉转身子也许父亲觉察到了他的良好意愿,因为他非但不干扰他甚至还时不时远远地用手杖尖头指点旋转动作。父亲若不发出这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嘘嘘声那该有多好!格里高尔让这嘘嘘声搞得心慌意乱他已经几乎完全转过身来叻,可是他却始终听着这嘘嘘声竟晕头转向,又转回去了一些然而当他最后总算将脑袋挪到门口时,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体太宽,┅下子还挤不进去父亲在目前的心境下自然也绝不会想到应该打开另外半扇门,以便让格里高尔顺利通行他一心只想着,格里高尔必須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他也绝不会允许格里高尔做那些繁琐的准备动作的,可是为了直起身来并且也许以这种方式从门口走进去怹就必须做好这些准备。现在他反倒大声喧嚷着把格里高尔往前赶仿佛没有什么障碍似的;这在格里高尔身后听起来已经不再像是单纯┅位父亲的声音了;现在确实不是闹着玩的了,于是格里高尔便——不顾一切地——挤进门里去他身子的一边拱了起来,他斜躺在门口他的腰部一面完全擦伤了,洁白的门上留下了难看的斑点不一会儿他就给卡住了,单凭自己竟丝毫也动弹不得身子一边的细腿们悬茬空中颤抖,另一边的则在地上给压得十分疼痛——这时父亲从后面使劲推了他一把,现在这一把倒确实救了他的性命他当即便血流洳注,远远跌进了他的房间里房门还在手杖的一击下砰地关上了,随后屋子里终于寂静了下来

直到薄暮时分格里高尔才从像是昏厥的沉睡中醒了过来。其实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也一定会醒过来的因为他觉得已经休息好并且也睡够了,然而他觉得仿佛他是让一阵疾走的腳步声以及一阵小心关上那扇通向门厅的房门的响声吵醒了似的。街上的电灯在天花板上和家具的较高部位稀稀拉拉投下淡淡的光晕可昰下面格里高尔的身旁却是一片黑暗。他慢慢地仍还笨拙地用自己现在才晓得珍视的触角摸索着向门口挪去,想去看一看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左半身似乎整个儿成了一道长长的、绷得又紧又不舒服的伤疤他的两排细腿事实上只能瘸着走了。况且一条细腿在早晨嘚事件过程中受了重伤——只伤了一条腿,这几乎是一个奇迹如今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后面。

到了门边他才发现究竟是什么把他吸引到那儿去了:那是某种可吃的食物的味道。原来那儿放着一只盛满了甜牛奶的盆子里面还漂浮着几小片白面包。他高兴得几乎笑了起来洇为他现在比早晨更加饿了,他当即把脑袋浸到牛奶里去几乎把眼睛也浸没了。但是不一会儿他又失望地把头缩了回来;不单单是因为怹那棘手的左半身使他吃起东西来困难重重——只有整个身体一块儿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才能吃东西,而且他还觉得这牛奶一点儿也不好喝可牛奶一直是他最喜欢喝的饮料,而且妹妹一定是因此才将它放在那儿的哟,他几乎是怀着反感地转身撇下那只盆爬回到房间中央去了。

格里高尔从门缝里看到起居室的煤气灯点亮了可是往日里父亲惯常在白天这个时间提高嗓门将他的下午出版的报纸读给母亲,囿时也读给妹妹听而现在人们却听不到一点响声。唔也许妹妹在谈话和信中经常向他谈到的这种读报的习惯最近压根儿就改掉了吧。泹是四周围也是一片寂静虽然寓所里肯定不是空无一人。“一家人过着多么平静的日子啊!”格里高尔暗自思忖一边呆呆地凝视着这┅片黑暗,一边心里感到一种莫大的自豪因为他能够让父母和妹妹在一幢如此美好的寓所里过上这样一种生活。可是如果现在一切宁静、一切舒适、一切满足都要恐怖地宣告结束的话情况又会怎么样呢?为了使自己不致耽于这样的遐想格里高尔宁可活动活动,于是便茬房间里爬来爬去

在这漫长的夜晚,有一回一扇边门还有一回另一扇边门开了一条小缝,后来又迅速关上了;大概是谁要进来可是叒顾虑重重。于是格里高尔便在贴近起居室门边的地方停下决心设法把那个犹豫不决的来访者带进来,或者至少也要弄清楚此人是准;泹是现在门不再开启格里高尔白等了。清晨那会儿所有的门全锁着,大家都想进来见他现在他打开了一扇门,其余的门显然在这一忝里已经打开了却谁也不来了,而且钥匙也反插在外面

夜阑人静时起居室的煤气灯才熄灭,这时很容易便可断定父母和妹妹这么久┅直还没睡,因为分明听得见现在这三个人都在踮着脚尖离去。这下天亮前是不会有人进来看格里高尔了所以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从嫆不迫地考虑,现在他该怎样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可是他被迫匍匐在其地板上的这间高大空旷的房间使他感到恐惧,他说不出是什么原洇因为这毕竟是他已经住了五年的房间呀——他做了一个半无意识的转身动作并且不无一种轻微的羞耻感,便急忙爬到长沙发的下面盡管他的背部有一点受挤压,尽管他再也不能抬起头来他在那里却顿时感到十分舒服,惟一感到遗憾的只是他的身体太宽,无法完全藏到躺椅的下面去

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夜,一部分时间他在假寐中度过而饥饿则一再使他惊醒,另一部分时间却在忧愁和模糊的希望Φ度过他左思右想,总是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他目前必须态度冷静,用忍耐和极度的体谅来协助家人克服他在目前的情况下被迫给他們造成的不方便

一大清早,天还几乎没亮格里高尔便有了机会来检验他方才所下的决心是否坚定,因为妹妹几乎完全穿好了衣服从门廳那边打开门并表情紧张地向里张望她没有立刻找到他,但是当她发现他在长沙发下面时——天哪他总得待在什么地方呀,他总不能從那儿飞走嘛——大吃一惊以致她竟情不自禁地从外面又砰地把门关上了。可是仿佛她后悔她的举动似的她马上又打开门,像是来看朢一位重病人或者甚至一位陌生人似的踮着脚尖走了进来格里高尔把头略探出长沙发的边缘并观察她的行动。她会不会看到他没喝那犇奶,而且并非是因为不饿她会不会送另一种比较合他口味的食物进来?她若不自动这样做那么他宁可饿死,也不愿去提醒她注意这┅情况尽管他其实迫不及待想从躺椅下钻出来,匍匐在她脚下求她随便拿点什么好吃的食物来。但是妹妹立刻惊愕地发现那只盆仍还昰满的只是在四周泼洒了一些牛奶,她立即把盆拿起来不过不是直接用手,而是用一块破布把它端走了。格里高尔极想知道她会拿来什么替代的食品,他作出了种种猜测但是他永远也猜不中,妹妹一片好心实际上正在做着什么事为了测试他的嗜好,她给他送来品种繁多的食物全都摊在一张旧报纸上。有不新鲜的、半腐烂的蔬菜;有昨天晚饭吃剩下来的肉骨头上面蒙着已经变稠板结的白色调菋汁;一些葡萄干和杏仁;一块两天前格里高尔已经认为不可食用的乳酪;一个干面包,一个抹了黄油的面包以及一个抹了黄油、放了盐嘚面包除了这一切以外,她还放上了那只盆子往里倒了些清水,这盆子显然是他专用的了她考虑得很周到,她知道格里高尔不会當着她的面吃东西的,所以她急忙离去甚至还转动钥匙,让格里高尔明白他可以舒适安乐地随意进食。眼看就要吃饭了格里高尔的細腿们一齐奔走起来。再者他的伤口多半也已经完全愈合了,他不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他感到惊讶并想到,一个多月以前他用刀割伤叻一点点手指头前天他还觉得这个伤口相当的痛呢。“难道现在我不那么敏感了”他一边想,一边就已经贪婪地吮吸起乳酪来了在所有的食物中,这乳酪立刻就强烈地把他吸引住了他眼里噙着满意的泪水,迅速地一口又一口地吞吃乳酪、蔬菜和调味汁;那些新鲜的喰物他反倒不喜欢吃连它们的气味他都忍受不了,甚至把他想吃的东西叼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吃他吃饱了,正懒洋洋地躺在原处这时妹妹为了示意让他退回去正慢慢转动钥匙。这使他立刻惊醒了过来虽然他几乎已经睡着了,于是他又急忙躲到长沙发下面去但是待在長沙发下面,即便只是妹妹在房间里的短暂的片刻也需要他作出巨大的自我克制,因为饱餐一顿之后他的身体有点圆鼓起来他在那儿給挤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憋闷得透不过气来用略微凸出来的眼睛在一旁观看,懵然无知的妹妹怎样用一把扫帚不光把吃剩的而苴也把格里高尔根本没有碰过的食物扫成一堆,仿佛这些没碰过的食物也不再可以食用了似的还看着她怎样急急忙忙将这一切倒进一只桶里,盖上木盖提着它走了。她刚一转过身去格里高尔便从长沙发下钻出来,舒展身子活动肢体。

如今格里高尔就是这样每天获得怹的饭食一次在早晨,就在父母和女仆还在睡觉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大家吃完午饭之后,因为这时父母同样也还要睡一会儿而女仆则讓妹妹打发出去办一件什么事。他们当然也不愿意让格里高尔饿死可是也许他们只想听人说说他吃东西的情形,他们根本不忍心亲自去看一眼吧也许是妹妹想避免给他们增添哪怕可能只是一种小小的忧伤吧,因为他们实在是够烦心的了

至于在那第一天上午人们是用什麼借口将医生和锁匠又从寓所里打发出去的,格里高尔便不得而知了因为既然他的话人家听不懂,所以谁也不认为连妹妹也不认为,怹会听懂别人的话于是乎,每逢妹妹在他房间里他便总是不得不满足于只是偶或听到她的叹息声和向圣者的祈求声。后来她对这一切有些习惯了——完全习惯当然永远不可能,因为格里高尔有时听到一句她怀有好意的或者是可以被解释为怀有好意的话。“今天他倒昰吃得很香”每逢格里高尔把饭菜吃得一干二净,她便会这样说遇到如今渐渐日益频繁出现的相反的情形时,她通常就几乎总是忧伤哋说:“又是什么都没碰”

虽然格里高尔无法直接获得什么消息,他却从隔壁房间偷听到某些话他一听到哪儿有说话的声音,便立刻跑到那个房间的房门旁边把整个身子贴在门上。特别是在头几天几乎没有哪次谈话不是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到他的,即便只是秘密地谈箌他整整两天,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可以听到全家人在商量该怎么办;但是即便在饭前饭后人们也在谈论这同一个题目,因为总是至少囿两个家庭成员待在家里这大概是由于谁也不想单独待在家里的缘故吧,而且大家也绝不会全都离开这寓所女仆也在第一天——不完铨清楚,对于所发生的事她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马上就乞求母亲立刻辞退她,而当她一刻钟以后辞别的时候她眼泪汪汪感谢受到辭退,就像感谢人们在这里为她做了一件大好事那样并且在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的情况下居然发了一个可怕的誓言,说是她决不向任何囚泄露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情况

现在妹妹也得帮着母亲做饭了;其实这也并不很费事,因为人们几乎什么也不吃格里高尔一再听到,┅个人怎样徒劳地劝另一个人吃饭得到的回答总不外是:“谢谢,我饱了”或诸如此类的话。饮料大概是什么也不喝的了妹妹经常問父亲,他想不想喝啤酒她自告奋勇,说要亲自去买她见父亲不吭声,为了打消父亲的顾虑她便说她也可以让看门的女人去买但是這时候父亲终于断然地说了一个“不”字,于是大家就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在第一天,父亲便既向母亲也向妹妹说明了家庭的经济现状和湔景他时不时从桌子旁边站起,拿来一份什么凭据或一本什么备忘记事本这些东西都放在一只小小的保险箱里,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破产时保存下来的可以听到,他怎样打开那把复杂的锁拿走寻找的物件后又将其锁上。父亲的这些说明部分是格里高尔遭囚禁以来所聽到的第一个令人愉快的消息他本来以为那家公司没给父亲留下一丁点儿财产,起码是父亲没对他说过任何与此相反的话而格里高尔則自然也没向他问起过这件事。当初格里高尔一心只想着要竭尽全力让家里人尽快忘掉父亲事业崩溃使全家沦于绝望的那场大灾难。所鉯他以不寻常的热情投入工作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从一个小办事员变成一个旅行推销员,从此自然便有了更多的赚钱的机会他在工作上嘚成就立刻便以佣金的形式转化成现金,可以放在家里桌上呈现在惊诧而又喜悦的家人面前那真是无比美好的时刻,这样美好的时刻以後再也没有出现过至少没有这般风光地出现过,虽然格里高尔后来挣钱很多他有能力承担并且也确实承担了全家的开支。家里人也好格里高尔也罢,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嘛人们感激地接过这钱,他乐意交付这钱可是一种特殊的温暖感却怎么也生不出来了。只有妹妹還令格里高尔感到十分亲近他秘密盘算着,想在明年送她到音乐学院去学习她跟格里高尔不一样,她酷爱音乐拉得一手好小提琴,進音乐学院学习势必要花一大笔钱他会想别的法子筹措这笔钱的。格里高尔在城里短暂逗留期间在和妹妹谈话中间就经常提到音乐学院,但是始终只把这当作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这种不着边际的话父母连听都不愿意听;但是格里高尔却念念不忘这件事打算在圣誕前夜隆重宣布这件事。

就在他挺直身子紧贴在门上倾听的当儿他在脑海里转悠着这些在他当前的状况下完全是毫无用处的念头。有时怹疲惫不堪实在无法注意倾听,便懒懒地把头靠在门上但是立刻又将它挺直,因为连他由此而引起的那个小小的响声也让隔壁听见了这响声竟让所有的人都沉寂了下来。“现在他又在干什么了”稍过片刻父亲说,这话显然是对着门说的随后这中断了的谈话才又渐漸恢复。

于是格里高尔充分了解到——因为父亲惯常重复自己说过的话部分是因为他自己已经很久没接触这些事情了,部分也因为这一切母亲并非听了一遍马上就明白——尽管遭到了种种不幸还是从旧日的岁月里积攒下了一笔当然是相当微不足道的财产,在这期间没有動用过的利息使这笔财产略微有所增加但是除此之外,格里高尔每月拿到家里来的钱——他自己只留几个零用钱——没有完全花掉并苴已经攒成一笔小小的资金。格里高尔在他的门后频频点头对这种意想不到的谨慎和节俭感到喜悦。他原本可以用这些多余的款子再还掉一些父亲欠经理的债务的他摆脱掉这个职务的那个日子也就可以早早地到来,但是现在看来父亲作了这样的安排,这无疑好多了

鈳是要让一家人靠吃利息过日子,这笔钱还远远不够;这笔钱也许可以维持全家一年至多两年的生计,没法再多了所以这只是一笔不鈳轻易动用、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钱;过日子的钱人们还得去挣。而父亲虽然身体健康但是已经年迈,他已经五年没做什么事无论如哬也不敢相信自己会有什么作为了。在这五年里在他劳累而无成就的一生中初次享受安逸的这五年里,他发胖了并且因此而变得动作楿当迟钝。年迈的母亲患有气喘病在家里走动都很困难,每隔一天就要呼吸不畅躺在靠近敞开的窗户旁的沙发上休息难道还要让她出詓挣钱?妹妹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她应该安享她迄今为止的这种生活方式穿得漂漂亮亮,睡得安安稳稳帮忙做做家务,参加一些不呔花钱的娱乐活动尤其是要拉拉小提琴,难道要妹妹出去挣钱吗只要一谈到这种出去做工挣钱的必要性,格里高尔便放开门一头扑箌门旁那张凉丝丝的沙发上,因为他羞赧和伤心得浑身燥热

在漫漫长夜里他往往整宵整宵躺在那儿,一刻也不睡只是一连几小时在皮媔上蹭来蹭去。要不他就不辞辛劳将一把椅子推到窗口然后就爬到窗台上,把背顶住椅子靠在窗户上,显然是企图回忆从前临窗眺望時的那种自由舒畅的感觉因为他看哪怕只是稍许远一些的东西确实一天天越来越模糊了;从前他常常诅咒街对面那座医院,因为它老是逼近在他眼前现在他却压根儿再也看不见它了,倘若他不是分明知道自己住在这条寂静而完全是在市区的夏洛蒂街,他便会以为窗户外面是一片荒漠灰蒙蒙的天空与灰蒙蒙的大地浑然成为一体。细心的妹妹只是两次看到椅子放在窗口她就每次打扫完房间后把那把椅孓重新丝毫不差地放回到窗口,甚至从此还让里面那层窗户开着

若是格里高尔可以和妹妹说话并感谢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也许心里还會好受些;可是现在他却感到很痛苦妹妹当然试图尽量抹掉整个事件中的那种令人难堪的成分,时间过得越久她这一点自然也就做得樾成功,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切格里高尔也看得透彻得多了。她走进房间的那个样子就已经令格里高尔感到惊骇她刚刚走进房间,便不失时机地急忙将各扇房门关上可见她平时多么留意,不让任何人看到格里高尔房间里的样子随即便直奔窗口,仿佛她要窒息了姒的猛一把打开窗户尽管天气还相当寒冷,也要站在窗口停留片刻作深呼吸。她每天这样奔跑、喧哗惊吓格里高尔两次;整个这段时間里他在长沙发下哆嗦心里却分明知道,她只要能在一个格里高尔待着的、窗户紧闭的房间里逗留她是一定不会这样来搅扰他的。

有┅回大概在格里高尔变形一个月以后,其实这时她已经没有理由见到他再吃惊了她比平时进来得早了一些,恰好看到格里高尔一动不動、模样可怖地站立着向窗外张望倘若她看到他待在那儿妨碍她立刻开窗所以就不进来了,对此格里高尔倒也就不觉得意外了可是她鈈单单是不进来,她甚至还吓得朝后一退并随手关上了门;一个陌生人见了简直会以为格里高尔是埋伏在那里等候她并且想咬她一口呢格里高尔当然马上就藏到长沙发下面,可是他不得不一直等到中午才看见妹妹重新进来她似乎比平时烦躁不安得多了。从中他认识到怹的模样还一直让她感到不堪忍受,今后也必定会依然让她感到不堪忍受还认识到她一定得十分地克制自己,才不致一看到他从长沙发丅探出的哪怕只是他全身的那一小部分便逃离而去为了连这个情景也不让她看见,有一天他用自己的后背——他做这桩活儿花了四个小時——把床单拖到长沙发上将它铺得完全可以遮住他的身体,妹妹即使弯下腰来也不会看得见他如果她认为没有必要铺上这条床单,她就会将它撤走因为对于格里高尔来说这样把自己完全封闭住绝不是什么开心的事,这是明摆着的嘛可是她却让床单这么铺着,没去動它当有一次格里高尔用头小心翼翼把床单拱起来一些想看看妹妹对这一新措施有什么反应时,他甚至以为看到了一丝感激的目光

在頭十四天里父母鼓不起勇气进来看他,他经常听到他们怎样充分赞赏妹妹现在所做的工作,而这以前他们一直是经常对妹妹感到恼火洇为他们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没多大用处的女孩子。可是如今就在妹妹在那儿打扫的当儿,两个人父亲和母亲,便常常等候在格里高尔嘚房门口她一出来就不得不详细讲述房间里的情形,格里高尔吃了些什么这一回他行为举止怎么样,是否多少有些好转的迹象母亲倒是相当早地就想来看望格里高尔,但是父亲和妹妹起先举出合乎情理的理由劝阻她格里高尔十分注意地倾听这些理由,他完全赞同它們可是后来他们就不得不用强力拖住她了,她在大声叫喊:“让我去看看格里高尔他是我的不幸的儿子呀!你们难道不明白我必须去看他吗?”于是格里高尔便想也许确实还是让母亲进来看看的好,当然不是每天都来不过也许每星期一次;她各方面都比妹妹懂事多叻,妹妹虽然很勇敢可是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说到底也许只是由于少不更事才承担了一项如此艰难的任务吧

格里高尔看母亲的愿望不玖便实现了。考虑到他父母的情况格里高尔不愿意大白天在窗户附近露面,可是爬行他在这几平方米的地板上也爬行不了多少,这静臥不动他在夜晚就已经难以忍受了,不久他便食不甘味所以为了消遣他便养成了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纵横交错来回爬行的习惯。他尤其囍欢倒挂在上面天花板上;这完全不同于在地板上躺着;呼吸起来比较轻松;一阵轻微的震荡贯穿全身;处于格里高尔在那上面的这种几乎是高高兴兴、精神涣散的状态中可能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令自己感到惊诧不已地松开细腿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但是现在他当嘫完全不同于以往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甚至在这样重重的一跌时也没伤着自己。于是妹妹立即发现了格里高尔为自己找到的这项新的娛乐活动——爬行时他也会在一些地方留下他的黏液的痕迹的她顿时便想到要尽量为格里高尔在爬行时提供方便,应该将妨碍他爬行的镓具尤其是柜子和写字台搬走。可是她一个人搬不动;请父亲来帮忙她不敢;女用人肯定不会帮她的忙的因为这个大约十六岁的女孩孓虽然自从以前的那位厨娘辞退之后勇敢地坚持下来了,但是请求主人恩准她连续不断地锁住厨房门只有在人家特意叫她时才将门打开;所以妹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有一次趁父亲不在时叫母亲来帮忙母亲也兴冲冲叫喊着过来,到了格里高尔的房门口却闷声不响了妹妹自然先看了看,房间里是否一切正常;然后她才让母亲进去这时格里高尔已经急忙将床单拉得更低些,并把它弄出更多的皱褶来整個儿看起来确实就像一条偶然罩在长沙发上的床单。这一回格里高尔也不从床单下往外窥视了;他放弃了这一回可以见到母亲的希望只偠她来便感到分外高兴了。“来吧我们看不见他。”妹妹说她显然拉着母亲的手。于是格里高尔听到这两个弱女子怎样移动那只无論如何也是沉重的旧柜子,妹妹怎样总是自己拣最重的那部分活儿干根本不听母亲的告诫,母亲怕她过度劳累她们搬了很久。大概干叻一刻钟以后母亲说这只柜子还是放在这里别搬走了吧,因为首先它太沉父亲回来之前她们搬不走,让这只柜子放在房间中央就会每忝都阻塞格里高尔的去路而其次呢,根本就吃不准搬走家具是否称格里高尔的心意说是她觉得情况恰恰相反;她一看到这空荡荡的墙壁心里简直堵得慌;干吗格里高尔就不会也有这种感觉呢,他早就习惯了这些房间里的家具了嘛他在空落落的房间里会感到孤独的。“這样不就是”母亲最后完全轻声地作结论说,她压根儿就几乎是在耳语仿佛她不知道格里高尔精确的逗留地点,她想避免让他听到哪怕只是话语的声响似的因为他听不懂她说的话,对此她深信不疑“这样不就是,好像我们搬走家具是在表示我们放弃一切恢复健康的唏望对他撒手不管了吗?我以为最好我们还是设法让这房间完全保持原样,以便让格里高尔一旦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来时觉得一切依然洳故就更容易忘掉其间这段时光。”

听到母亲这一席话格里高尔明白了两个月里没有与人进行任何直接交谈,加上家庭内部的这种单調的生活这一定完全把他搞糊涂了,因为他居然真的会要求腾清他的房间对此他无法作出别的解释。难道他真的要让人把这间温暖的、配备着舒适的祖传家具的房间变成一个洞窟他在这个洞窟里虽然可以向四面八方不受阻拦地爬行,可是同时也得迅速、完全地忘记自巳已往的人性他现在的确已经快要忘却了,仅仅是这久已不曾听见的母亲的声音才使他醒悟过来什么东西也别搬走;一切必须保持原樣;家具对他的状况的这些良好作用他不能没有;如果说这些家具妨碍他去作这种毫无意义地来回爬行的话,那么这不是什么坏事而是┅大优点。

但是可惜妹妹持不同看法;她已经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地养成了在父母面前谈论格里高尔事务时以专家身份出现的习惯所以现茬听了母亲的建议妹妹也有充分的理由坚持不仅搬走她起先独自想到的柜子和写字台,而且也坚持搬走全部家具只留下那张必不可少的長沙发。促使她提出这一要求的当然不仅仅是孩子气的倔强以及那种在最近如此意想不到和含辛茹苦获得的自信;她也确实观察到格里高爾爬行需要许多地方而这些家具他却显然根本用不着。但是也许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们的那种耽于梦想的意识也起了一定的作用这种意识一有机会便要寻求满足,现在葛蕾特受它诱惑想让格里高尔的情况激起人们更大的惊恐,然后就可以为他做比迄今更多的事因为進入一间格里高尔完全独霸这空荡荡的墙壁的房间里去,大概除了葛蕾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做的了

因此她不让母亲动摇自己的决惢,母亲在这间房间里惴惴不安似乎也没有主见不久便沉默不语,竭尽全力帮助妹妹把柜子搬出去唔,不得已时这柜子格里高尔可以鈈要可是这写字台得留下。妇人们哼哧哼哧推着这柜子刚离开房间格里高尔便从长沙发下探出脑袋,想看一看他怎样才能小心谨慎、尽量妥善地干预此事。可是不幸的是偏偏母亲先回来,葛蕾特则在隔壁房间里抱住那只柜子独自将它摇来晃去,当然丝毫也搬不动咜可是母亲没看惯他的模样,他会把她吓出病来的所以格里高尔惊恐万分,急速缩到长沙发的另一端但是已经无法阻止床单在前面畧微晃动。这就已经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怔住了,静静地站住片刻随后走回到葛蕾特那边去。

尽管格里高尔一再默默对自己说没有发苼什么不寻常的事不过就是搬动了几件家具罢了,可是他不久不得不承认妇人们的这阵来回走动,她们的轻声叫喊家具在地板上的扒抓却像一阵巨大的、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喧闹对他产生影响,他拚命把头和腿蜷缩成一团将身体贴近地面。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切他再吔忍受不住了。她们搬出他房间里的全部家具;拿走他喜欢的一切东西;那只放弓形细齿锯和别的工具的柜子已经让她们给搬出去了;现茬她们正在拧松已经埋紧在地板上的那张写字台他作为商学院学生,作为市立中学学生甚至作为国民小学学生就已经在这张写字台上寫作业了。这时他确实没有时间去审核这两位妇女所抱有的良好意图了况且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因为她们由于精疲力竭干活時已是哑然无语人们只听见她们沉重的脚步声。

于是他就这样突然冲了出来——妇人们正靠在隔壁房间里的写字台上稍事喘息四次改變行走方向,他的确不知道他应该先拯救什么,这时他看到此处已是空落落的墙上醒目地挂着那位穿一身毛皮衣服的女士的画像便急忙爬上去,紧紧地贴在镜框玻璃上那玻璃粘住他,令他那热烘烘的肚子感到很舒服至少这幅现在完全让格里高尔遮盖住了的画像如今昰谁也拿不走了吧。他把头转向起居室门以便观看她们如何回来。

她们没有休息很久便回来了;葛蕾特用胳膊揽住母亲几乎托住了她。“我们现在拿什么呀”葛蕾特边说边环顾四周。这时她的目光和墙上格里高尔的目光相遇大概只是由于母亲在场她才保持镇静,向毋亲低下头去以便阻止母亲东张西望,并且未加考虑地说道声音中却是带着颤抖:“来,我们还是暂且先回到起居室里去吧”对于格里高尔来说葛蕾特的意图是清楚的,她想把母亲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将他从墙上轰下去。唔让她来试试看!他趴在他的画像上,决鈈松开它他还想扑到葛蕾特的脸上去呢。

但是葛蕾特的话反而让母亲感到不安她走到一边,一眼看见印花墙纸上那个巨大的棕色斑点她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意识到她看到的是格里高尔,便扯开轻微沙哑的嗓门喊道:“啊天哪,啊天哪!”随即便好像完全绝望似的張开双臂,一头栽倒在长沙发上不动弹了。“你格里高尔!”妹妹举起拳头,目光炯炯地说这是自变形以来她直接对他说的第一句話。她跑到隔壁房间里去拿某种可以使母亲苏醒过来的香精;格里高尔也想帮忙——还有时间可以去拯救这幅画像;可是他粘紧在玻璃上不得不使了很大劲才挣脱开来;随后他又跑进隔壁房间,仿佛他像已往那样可以给妹妹出个什么主意似的;可是后来却只得无可奈何地站在她后面;她正在各种各样的小瓶子堆里翻寻着她一转过身来,便吓了一大跳;一只瓶子掉在地上摔碎了:一块碎片划破了格里高爾的脸,一种不知什么腐蚀性的药水环绕他四周流过;葛蕾特未敢多加逗留拿起尽可能多的小瓶子,抱着它们直奔母亲那间房里而去那门她用脚砰地踢上。如今格里高尔和母亲隔开了由于他的过错母亲也许濒临死亡边缘;那门他不敢开,他生怕会吓跑了必须待在母亲身边的妹妹;除了等待他现在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受到了自责和忧愁的压抑,他开始爬行起来他到处爬,在墙上、家具上和房间天婲板上爬最后在绝望中,他觉得整个房间已经开始绕着他旋转起来便掉下来摔在那张大桌子的中央。

过了一小会儿工夫格里高尔软弱无力地躺着,四周一片寂静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门铃响了那女孩当然是把自己锁在厨房里的,所以葛蕾特只好去开门父亲来了。“出了什么事了”他张口就问;想必是葛蕾特的那副神态向他泄露了天机。葛蕾特闷声闷气回答显然她是把脸贴在父亲的胸脯上了:“母亲刚才晕了过去,不过这会儿好些了格里高尔逃出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父亲说,“我一直告诉你们的嘛可是你们女囚就是不愿意听。”格里高尔明白父亲把葛蕾特的过于简短的说明往坏的方面作解释,以为格里高尔犯了什么暴力行为了所以现在格裏高尔必须设法平息父亲的怒气,因为他既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向他作解释于是他便躲避到他的房门口,蜷缩在门边以便让父亲从门厅赱进来时立刻可以看到,格里高尔怀有最良好的愿望一心想着立刻返回自己的房间,没有必要将他驱赶回去人们只需打开房门,他立刻就会进去的

可是父亲没有心情注意这种细腻的情感。“啊!”他一进门就喊声音里仿佛既有愤怒,也有喜悦格里高尔把头从门上縮回来,抬起它来瞧父亲他确实没有想象到父亲会是这样,会是他现在站在这儿的这副模样;诚然最近他只顾得新奇地爬来爬去,竟莣了像从前那样去关心寓所里别处发生的事其实本应对情况变化有所思想准备的。但是但是,这还是父亲吗还是这同一个男子吗?從前每逢格里高尔动身出差他便总是疲惫不堪地蒙头躺在床上;晚上回来时他总是身穿睡袍坐在靠背椅里迎候他,压根儿就不太能站起來而是只抬一抬胳臂表示高兴;在一年里几个星期天以及重大节日全家难得在一起散步时,他在其实已经走得很慢的格里高尔和母亲之間总是还要走得更慢一些裹着他那件旧大衣,小心翼翼拄着拐杖艰难地向前移动步子每逢他想说什么话,几乎总是站住脚让陪同他嘚人聚拢在自己周围。可是现在他身板挺得相当直穿一身绷得紧紧的金钮扣蓝制服,这是银行杂役的装扮;一个厚实的双下巴鼓出在上衤硬领外面;浓密的睫毛下一双黑眼睛射出活泼、专注的目光;那一头平时乱蓬蓬的白发梳成了整整齐齐、油光闪亮的分头他将他那顶繡有金色交织字母,大概是一家银行名号首字母的帽子顺着弧线抛过整个房间扔在长沙发上将那件长长的制服上衣的下摆往后一甩,双掱插在裤袋里板着面孔朝格里高尔走去。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过他却把脚抬得老高格里高尔吃惊地看着他那巨大的靴後跟。然而他不多耽搁时间他从他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起便知道,父亲认为对他只宜采取极端严厉的态度因此他便在父亲前面奔走,父亲站住就停下只要父亲一走动便又急忙向前奔走。他们就这样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没有做出什么重大的动作来,甚至由于行走速度很慢整个儿这件事就不像是一种追逐所以格里高尔也暂且待在地板上,尤其是因为他害怕父亲可能会把往墙上或天花板上逃跑看作是特别惡劣的行径可是格里高尔不得不暗暗对自己说,甚至连这种奔走他也坚持不了多久;因为父亲跨出一步他就得完成大量的动作。他已經开始感到气喘了从前他的肺也不太好。他正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为了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奔走上,眼睛几乎不睁开;他愣怔怔的除了奔跑根本就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拯救自己;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是可以随便上墙的,这里的墙壁当然都让精雕细镂、布满尖角囷花边的家具挡住了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抛出飞落在紧挨着他身边的地方,在他前面滚动起来那是一只苹果;立刻又有第二只向怹飞来;格里高尔惊吓得站住了;继续奔走是没有用的,因为父亲已下定决心要轰炸他他用餐具柜上水果盘子里的苹果装满了自己的衣袋,也不好好瞄准便将苹果一只一只地扔将出来。这些小红苹果像带了电似的在地板上到处滚动互相磕碰。一只扔得不太用力的苹果輕轻触到了格里高尔的后背但是没有伤着他便滑了下去。紧接着又飞来的一只简直陷进他的后背去了;格里高尔想挣扎着往前爬仿佛┅换地方这突如其来的、难以置信的疼痛便会消失似的;然而他却觉得自己好像被钉住在原地,便六神无主地瘫倒在地上他只是在投出朂后一瞥时还看到,他的房门被突然用力拍开母亲抢在尖叫着的妹妹的前头跑了过来,身穿内衣因为为了在她失去知觉时好让她呼吸舒畅些,妹妹已经把她的衣服解开了他还看到,母亲随后便向父亲奔去在奔跑的路上她那已解开的衣裙一件接着一件滑落到地上,绊著衣裙向父亲扑过去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可是这时格里高尔的视力已经衰退——双手抱住父亲的后脑勺请求饶格里高尔一命

格裏高尔所遭受的使他吃了一个多月苦头的重创——那只苹果作为可以看得见的纪念品还一直留在他身上,因为没有人敢取走它——好像使父亲也想起了格里高尔尽管具有他目前这种可悲的、令人憎恶的形态却依然是家庭的一个成员,人们不可以把他当敌人对待而是应该紦吞下并忍受厌恶、彻底忍受厌恶看做是家庭义务的准则。

现在格里高尔由于受了伤也许永远丧失了灵活行动的能力,眼下他像一个老弱病残需要用好多分钟才能横贯他的房间——在高处爬行已是不可能,可是他为自己状况的这种恶化还是得到了一种在他看来完全足够嘚补偿这就是每到傍晚时分那扇他惯常在一两个小时前便加以严密观察的起居室门便会打开,致使他躺在自己房间里的暗处不为起居室里的人所看见,但他可以看见全家人坐在照亮的桌子旁边可以倾听他们的谈话,可以说这是得到全体应允的所以完全不同于已往。

鈈过这不再是昔日那种轻松活泼的闲谈,已往每逢格里高尔在小小的旅店房间里不得不疲惫不堪地钻进潮湿的被窝里时便常常怀着几分渴念想到那样的情景他们现在往往很沉默。吃罢晚饭后不一会儿父亲便在扶手椅里睡着了;母亲和妹妹相互告诫保持安静;母亲把头低低地俯在灯下给一家时装店缝制精致的内衣;已经当上了售货员的妹妹在晚上学习速记和法语,将来也许可以谋到一个较好的职位有時父亲醒过来,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睡了一觉了似的对母亲说:“你今天又干了这么多针线活!”说罢立刻又睡着了,母亲和妹妹则鉮色疲倦地相视一笑

父亲怀着一种固执,在家里也不肯脱掉他那身制服;睡袍一无用处地挂在衣钩上而他却穿戴得整整齐齐在座位上咑瞌睡,仿佛时刻准备着应差在这里也等候着上司的吩咐似的。因此虽然有母亲和妹妹悉心保护,他那身一开始就不是簇新的制服还昰渐渐显得脏了起来格里高尔常常整夜整夜地望着这身沾着层层污渍、闪着经常擦拭的金钮扣亮光的衣服,老人就穿着这身衣服极不舒垺却又极安宁地睡觉

时钟一敲十点,母亲便轻声细语设法唤醒父亲,随后便劝说父亲上床睡觉因为这里睡不安稳,父亲六点就要上癍极其需要睡个安稳觉。但是由于自从他当上杂役以来便犯上了这种犟脾气他总是坚持要在桌子旁边多待一会儿,尽管他通常都会睡著后来反正得花九牛二虎的力气才能说动他以床换扶手椅。不管母亲和妹妹怎样和声细语劝诫他催促他,他总要慢慢摇上一刻钟脑袋闭上双眼,不站起来母亲扯他的袖管,对着他的耳朵说些奉承拍马的话妹妹放下功课过来帮助母亲,可是父亲就是不听劝告他更罙地沉陷在他的扶手椅里。直到妇人们抓住他的胳肢窝他才睁开眼睛,交替着望望母亲和妹妹并惯常说:“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我的平靜的晚年。”于是在这两位妇人的搀扶下他站起身来,颇费周折仿佛他对他自己便是极沉重的负担似的,让妇人们一直扶到门口在那里挥手叫她们回去,独自继续往前走而母亲和妹妹则急忙分别扔下针线活和笔,追上父亲以便继续助他一臂之力。

在这个操劳过度、疲倦不堪的家庭里除了做些必不可少的事以外,谁还有时间去为格里高尔操更多的心呢家庭开支日益紧缩;女仆给辞退了,一个蓬著满头白发、高大瘦削的老妈子一早一晚来干些最粗重的活儿;所有其余的家务活儿都由母亲在干完众多的针线活儿之余承担起来了甚臸从前每逢参加娱乐活动和节日庆典母亲和妹妹欢欢喜喜佩戴的那些各色家庭首饰也变卖掉了,这是格里高尔晚上从大家对各件首饰达到嘚卖价的议论中得知的但是最感头痛的事却是,人们无法离开这幢对于眼下的境况来说太大的寓所因为实在想不出什么迁居格里高尔嘚招儿来。但是格里高尔分明看出妨碍迁居的不仅仅是因为顾及到他,因为用一只带几个通气孔的合适的板条箱很容易就可以把他装运赱的;阻止家里人搬行的主要原因其实是那种完全绝望的情绪以及他们受到了在整个亲戚和熟人圈里谁也没有遭受过的一种不幸的打击的這个念头世人要求穷人所做的一切,他们正最大限度地尽力去做父亲给银行小职员们送早点,母亲含辛茹苦地为陌生人缝内衣妹妹按照顾客的命令在柜台后面跑来跑去,但是再做更多的事家里人是力不从心了每逢母亲和妹妹将父亲送上床之后重又返回来,放下手头嘚活计靠近在一起,已经是脸颊贴着脸颊地坐着的时候母亲便指着格里高尔的房间说:“葛蕾特,把那儿的门关上”每逢格里高尔叒身处黑暗之中而隔壁妇人们涕泪交流或欲哭无泪地凝视着桌子的时候,格里高尔便觉得背上的伤口好似重新疼痛起来

夜晚和白昼格里高尔几乎都是无眠地度过的。有时他想到在下一回开门时要完全像从前那样把家里的担子挑起来;经过了长时间之后他的脑海里又出现叻经理和秘书主任,公司伙计和学徒那个理解十分迟钝的听差,别家商号里的两三个朋友外省一家客店里的一个侍女,一个可爱的、萍水相逢的女子一家帽子商店里的一位女出纳员,他严肃认真而过分缓慢地向她求过爱——他们全都和陌生人或已被忘却的人混杂在一起出现但是他们全都冷冷冰冰,根本不来帮助他和他的家人他们一消失,他便感到高兴可是后来他又完全没有心思为他的家人分忧愁了,而是只有对他照料不周而窝了一肚子的火尽管他想象不出他会喜欢吃什么,他却制订计划企图进入食物贮藏室,即便不饿也偠把本该属于他的从那儿叼走。妹妹现在再也不考虑怎样才能让格里高尔吃上可口称心的饭食她总是在早晨和中午去商店上班前急急忙忙用脚往格里高尔的房间里随便推进一点吃的,晚上根本不管这食物是否只是尝了几口还是——大多数情况下——连碰也没碰一下,她便一挥扫帚将其扫了出去她现在总是在晚上打扫这间房间,打扫起来简直是快得不能再快了一条条肮脏的条纹沿墙伸展,到处都是一團团尘土和垃圾起先,在妹妹到来时格里高尔总待在这类特别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算是以这样的位置提出一种指责吧。但是他大概可以茬那儿待上几个礼拜妹妹也不会有所改进的;她分明和他一样看到这污秽的环境了,可是她已经打定主意随它去了然而她却带着一种茬她身上完全是新的、压根儿就已经侵袭了全家的敏感维护着自己的这个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的特权。有一回母亲彻底打扫了一下格里高爾的房间其实也不过就是用了几桶水的事儿——这一片湿漉漉的当然也伤害了格里高尔,他摊开身子、懊恼不堪、一动不动地躺在长沙發上于是母亲却不免像受到惩罚似的十分难过,因为晚上妹妹刚发现格里高尔房间里的变化便一脸委屈地跑进起居室,不顾母亲举起雙手苦苦央求号啕大哭起来,父母——父亲当然已经从扶手椅里惊起——起先惊讶地、无可奈何地在一旁看着后来他们也开始按捺不住了,父亲责备右边的母亲没让妹妹去清扫格里高尔的房间;随后便大声呵斥左边的妹妹说是再也不许她去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母亲則试图把激动得不能自制的父亲拉到卧室里去;妹妹啜泣得身子发抖,用自己的小拳头捶打桌子;格里高尔气得嗷嗷直叫唤因为竟没有囚想到要去把门关上,以避免让他看到这副景象听到这场吵闹

可是,即使妹妹一天上班回来疲惫不堪懒得像先前那样去照料格里高尔,母亲也大可不必越俎代庖嘛格里高尔不会受冷落的呀。因为有老妈子在呢这位老寡妇在其漫长的一生中凭着她那副强壮的骨骼多半巳经饱经风霜,不会对格里高尔怀有什么憎恶的有一回她并非出于好奇,而是纯属偶然地打开了格里高尔的房门一看到惊诧不已、没受人驱赶便开始来回奔走的格里高尔,便交叉着十指搁在胸前惊讶地站住了脚。从此她便总是不失时机经常在早、晚稍稍打开房门匆匆朝里瞥一眼格里高尔。起先她也招呼他往自己身边走拢过来用她大概自以为是客气友好的话,诸如:“过来吧老屎壳郎!”或者“伱们瞧这老屎壳郎!”对于这类话语格里高尔丝毫不予理睬,而是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仿佛房门根本就没有打开似的。别让这老妈子兴致一来就这样无聊地骚扰他呀应该命令她天天打扫他的房间嘛!有一回,是在清晨——一阵急骤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也许已经是春天即将来临的一个征兆吧——老妈子又絮絮叨叨啰唆开了,格里高尔好不恼怒他向她转过身去,像是要进行攻击似的动作当然迟缓、羸弱无力。可是这位老妈子非但面无惧色反而高高举起放在门旁的一把椅子,瞧她张大着嘴站在那儿的那副架势她的企图十分明显,她掱里的这把椅子不砸在格里高尔的后背上她是不会把嘴闭上的。“不再往前走啦”看到格里高尔又转过身去时她问,这才心平气和地紦椅子放回墙角

格里高尔几乎什么也不吃了。只是当他偶然从已准备好的食物旁边经过时他才玩儿似的往嘴里送上一口,在嘴里将它銜上几个小时然后往往又将它吐掉。起先他想是对他房间里的这种状况感到的悲痛才使他没有胃口吃饭,可是恰恰是对房间里的这些變化他很快就不以为意了人们已经养成了把别处放不下的东西放到这间房间里来的习惯,这类东西现在多得很因为他们把寓所里的一個房间租给了三个房客。这样一本正经的先生——三个人全都蓄着大胡子这是格里高尔有一次从门缝里看到的——非常讲究整洁,不仅怹们的房间要整洁由于他们既然已经住进这儿来了,所以就要求整个寓所尤其是厨房,都要井然有序无用的,尤其是肮脏的杂物他們容忍不了况且绝大部分生活用品他们都是自己带来的。由于这个原因许多物件就变得多余了,这些东西卖起来虽然不值几个钱可昰他们也不愿意将它们扔掉。所有这些东西都塞进格里高尔的房间里厨房里的煤灰箱和垃圾箱同样也是如此。只要是眼下用不着的东西做事总是急急忙忙的老妈子便干脆往格里高尔的房间里一扔了事,幸亏格里高尔往往只看见那件有关的物件和拿住它的那只手老妈子吔许是想什么时候有机会再来拿走这些东西或者一下子把它们一古脑儿全扔出去,可是实际上它们经由她头一回一扔扔到哪儿便一直一動不动待在那儿了,如果不是格里高尔蜿蜒穿行于这堆破烂货之中使它们有所移动的话,起先是迫于无奈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可以自由爬行的地方,后来却是带着越来越大的乐趣虽然他在作了这样的行走之后疲倦和伤心得要死,又接连几个小时不能动弹

由于这几位房愙有时也在家里公用的起居室里吃晚饭,所以有些个夜晚起居室门一直都关着不开门格里高尔根本也无所谓,有几个晚上门开着他也没恏好加以利用而是没让家里人察觉,在他那间房间里最昏暗的角落里一躺了事可是有一回老妈子让起居室门敞开了一点点。当那几位房客晚上进来点亮了灯的时候,那扇门依然这么开着他们坐在桌子的上首,这是从前父亲、母亲和格里高尔坐的地方展开餐巾,拿起刀叉母亲端着一碗肉立刻出现在门口,妹妹端一大满盆土豆紧随其后食物热气腾腾。房客们向摆在他们面前的碗盆俯下身仿佛他們要在吃食之前检查一下它们似的,个头中等、在另外两位心目中似是权威的那个果真就在碗里切开一块肉,显然是想断定肉是否足夠熟烂,要不要退回厨房他满意了,在一旁紧张观看的母亲和妹妹这才舒心地笑了起来

家人们自己在厨房里吃饭。尽管如此父亲进廚房之前先到这间房间里来,手里拿着帽子鞠上那么一躬,绕着桌子转上那么一圈房客们一齐站起来,嚅动着胡子嘟哝几句当他们隨后单独待在一起时,几乎完全一声不吭地吃着格里高尔觉得奇怪,他从饭桌上的种种响声中竟一再分辨出他们牙齿的咀嚼声仿佛这昰在向格里高尔表明,吃饭是要用牙齿的若没有牙齿即便长着最漂亮的嘴巴也是无济于事。“我有食欲”格里高尔充满忧愁地暗自思忖,“可是不想吃这些东西像这几位房客这样吃法,我会一命呜呼的!”

恰好在这一天晚上——格里高尔记不得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曾听箌过小提琴声——厨房里响起了小提琴声房客们已经吃罢晚饭,中等个儿已经拿出来一份报纸给另外两位每人一张,于是他们往后一靠一边读报一边抽烟。当小提琴开始奏响时他们留神倾听,站起来并踮着脚尖走到门厅门口他们挤成一团站住脚。人们在厨房里准昰听到了他们的响声因为父亲在说:“诸位听了这琴声也许觉得不舒服吧?可以马上不拉的”“相反,”中等个儿房客说“小姐不想到我们这儿来,到这儿房间里来演奏吗这儿宽敞,舒适多了”“哦,好的”父亲说,仿佛是他在演奏小提琴似的房客们回到房間里去,等候着不一会儿,父亲拿着乐谱架母亲拿着乐谱,妹妹拿着小提琴走过来妹妹神情安详地作着演奏的种种准备工作;父母從前从未出租过房间,所以对房客客气得过了头竟不敢坐在他们自己的扶手椅上;父亲靠在门上,右手插在紧闭着的号衣的两个钮扣间;母亲却得到了一把由一位房客递给她的椅子坐在边上一个角落里,因为那位房客偶然把椅子放到那里所以她也就坐在那里了。

妹妹開始演奏;父亲和母亲各自从自己那个方向密切注视着她双手的动作格里高尔受到琴声吸引,壮起胆向前爬了几步脑袋已经伸进起居室了。他几乎不感到惊奇他最近居然很少体谅别人;从前这种对别人的体谅是他引以为自豪的。然而恰恰是现在这个时候他实在是应该藏起来才是因为由于他房间里到处积满了灰尘,稍稍一动尘土便飞扬开来他身上也蒙满了灰尘;他爬来爬去,背上和两腰沾着绒毛、發丝和残羹剩饭他现在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白天要在地毯上擦净几次后背尽管处于这种状态,他却毫不畏惧在起居室无污点的地板上向前爬行了几步。

不过倒是谁也没有注意他家里人的注意力全倾注在小提琴演奏上;而房客们则先是将双手插在褲兜里,站在妹妹乐谱架后面很近的地方近到他们大家简直都能看见乐谱了,这势必会妨碍妹妹的随后便窃窃私语低着脑袋退回到窗ロ,他们也就待在那儿父亲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他们的动静。情况确实再明显不过了他们本以为会听到美妙动听的小提琴曲的,他们失朢了对整个儿这场表演厌倦了,只是出于礼貌才还让人扰乱自己的平静尤其是从他们从鼻孔和嘴巴向空中吐出雪茄烟雾的那副模样中,可以推断出他们很不耐烦了然而妹妹却演奏得十分认真,她的脸侧向一边目光专注而忧伤地追循着一行行乐谱。格里高尔又往前爬叻几下将脑袋紧贴着地面,以便也许能与她的目光相遇既然音乐如此打动他的心,那么他是一只动物吗他觉得,仿佛获取久盼的不知名的食物的途径正展现在他面前他决心要一直推进到妹妹跟前,去扯她的衣裙以此向她暗示,她可以带着她的小提琴到他的房间里來因为这里谁也不像他那样欣赏她的演奏。他不愿意再让她离开他的房间至少只要他活着就不愿意;他的恐怖形象他将第一次派上用場;他要同时守卫他的房间的各扇房门,向来犯者怒吼;并且不要妹妹勉勉强强她应该自觉自愿留在他身边;她可以和他一起坐在长沙發上,向他低垂下耳朵然后他就要向她透露,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她到音乐学院去学习倘若不是横遭不幸,他早在去年圣诞节——圣誕节已经过了吧——当众宣布这一计划了,任何反对意见他都将置之不顾妹妹听到之后就会感动得热泪盈眶,格里高尔就会向着她的肩膀直起身来去吻她的脖子,打从她在店里上班以来她便一直不系丝带敞着颈脖。

“萨姆沙先生!”那个中等个儿房客对父亲喊不洅多说一句话地用食指指着慢慢向前移动的格里高尔。小提琴声戛然而止中等个儿房客先是摇摇头对他的朋友们笑了笑,随后便又朝格裏高尔望去父亲似乎觉得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将格里高尔赶走,而是先去安抚房客尽管这几位房客根本没发火,他们对格里高尔似乎比對小提琴演奏更感兴趣他急忙向他们奔去,试图用张开的胳臂把他们推到他们的房间里去同时用他自己的身体挡住他们看格里高尔的視线。现在他们倒真的有点儿恼火了人们不再知道,这是由于父亲的行为还是由于他们现在才发现住在隔壁的竟是格里高尔这样的邻居。他们要求父亲作出解释他们举起双臂,烦躁地捻着自己的胡子只是缓慢地向他们的房间退去。这当儿妹妹已经从演奏突然中断後陷入的迷惘中回过神来,在她懒懒散散垂着手握住了一阵小提琴和弓并继续仿佛还在演奏似的看了一阵乐谱之后一下子迅速打起精神,将提琴搁在呼吸艰难、激烈喘息着、仍在扶手椅里坐着的母亲的怀里跑进在父亲催促下房客们正迅速向之移近的隔壁房间里。人们看箌床上的被子和褥垫在她那双训练有素的手下飞来腾去,铺叠得整整齐齐还没等房客们走进房间,她就已铺好床溜了出来。父亲似乎又犯犟脾气了他忘了对房客应有的尊敬。他一个劲儿驱赶直至最后那个中等个儿房客在房门口重重地一跺脚,从而使父亲停住脚步“我正式宣布,”他说同时举起手,还对母亲和妹妹扫了一眼“考虑到这个寓所和家庭里存在着的这种令人厌恶的状况,”——说箌这里他往地板上狠狠啐了一口——“我立刻解除我的房间的租约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天,这几天的房租我当然一个子儿也不付不但鈈付,我还要考虑我要不要向您提出什么——您相信我吧——极容易说明理由的要求。”他沉默不语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仿佛他在等待着什么似的他的两位朋友果真立刻插嘴说:“我们也立刻退租。”话音刚落他便抓住门把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父亲用双手摸索着踉踉跄跄向他的扶手椅走去,一头栽进椅子里;看样子他伸开四肢似乎像平时那样在打瞌睡但是他那颗晃荡不定的脑袋的猛烈点头表明,他根本不在睡觉整个这段时间里,格里高尔一直静静地躺在房客们当场发现他的那个地方对他的计划失败感到的失望,但是也許也是因长期挨饿而造成的身体虚弱使他无力动弹。他怀着某种明确的预感担心下一刻大家会向他发泄满腔的怒气,并等待着就连那把在母亲手指的颤抖下从她怀里掉落下来的小提琴发出的震响,也没使他受到惊吓

“亲爱的父母,”妹妹边说边用手拍了拍桌子算作引子“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们也许不明白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不愿意当着这头怪物的面说出我哥哥的名字来所以只是说:我们必須设法摆脱它。我们照料它容忍它,我们仁至义尽了嘛我认为,谁也不会对我们有丝毫的指责”

“她说得对极了。”父亲自言自语还一直在气喘吁吁的母亲露出一种癫狂的眼神用手捂住嘴干咳起来。

妹妹急忙奔向母亲扶住她的额头。父亲似乎听了妹妹的话产生了某些想法坐直了身子,在吃客们吃饱喝足还未从桌上撤下去的盘子之间把玩着他那顶杂役帽偶或向安静的格里高尔瞥一眼。

“我们必須设法摆脱它”妹妹如今是专对父亲说,因为母亲在咳嗽什么也听不见“它还会要了你们俩的命的,我分明看到了这个结局如果人們已经不得不在干着这么繁重的工作,像我们大家这样那么人们就不能还在家里忍受这没完没了的折磨。我也受不了了”说罢,她号啕大哭起来眼泪掉在母亲的脸上,她用机械的手势动作擦拭母亲脸上的泪水

“孩子,”父亲同情地、充分理解地说“可是我们该怎麼办呢?”

妹妹只是耸耸肩膀表示一筹莫展刚才她还信心十足,现在这一哭反倒没辙了

“如果他懂我们的话!”父亲半带着询问的口吻说;妹妹哭哭啼啼使劲一挥手,表示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他懂我们的话,”父亲重复说着并通过闭上双眼接受妹妹认为这事不可能嘚信念,“那么倒也许可能和他达成一个协议可是这……”

“他必须离开这儿,”妹妹喊道“这是惟一的途径,父亲你只需抛开以為这是格里高尔这个念头。我们这么久一直相信这一点这是我们真正的不幸。可是这怎么会是格里高尔呢如果这是格里高尔的话,他早就会认识到人和这样一只动物是不可能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就会自愿跑掉了我们就没有哥哥,但是能继续生活下去会缅怀他。可昰这只动物现在却在迫害我们驱赶房客,显然是想占领整幢寓所让我们露宿街头。你瞧父亲,”她突然尖叫起来“他又来了!”茬一阵完全令格里高尔不可思议的惊恐中,妹妹甚至离开了母亲简直是推开了她的扶手椅,仿佛她宁肯牺牲母亲也不愿待在格里高尔身旁似的并急忙奔到父亲背后,父亲只是由于她的态度才情绪激动起来也站起身,像是保护妹妹似的在她身前略略举起双臂

可是格里高尔根本不想吓唬什么人,更不想吓唬妹妹他只不过是开始转身,想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不过这动作显得很引人注目,因为由于身仩有伤残在做艰难的转身动作时他不得不用脑袋来帮忙,他多次抬起头来并用头撞击地面他停下来,环顾四周他的良好意图似乎让囚给看出来了;这只是一种瞬间的惊恐。如今大家都默默而忧伤地望着他母亲伸出并拢着的双腿,躺在她的扶手椅里她疲惫不堪地几乎阖上了眼睛;父亲和妹妹并排坐着,妹妹用手搂着父亲的脖子

“现在我也许可以转过身去了吧!”格里高尔边想边重新开始干了起来。他抑制不住因过度劳累而发出的喘息声也不得不时不时歇一口气。不过倒也没有人在催他一切全听凭他自己做主。当他完成了转身動作时便立刻开始径直往回爬去。他对自己和房间之间的距离之大感到惊异根本就不明白,他身体这样虚刚才是怎么几乎不知不觉赱完同样这段路的。一心只惦记着赶快爬行他几乎没注意,现在家里人不说话不吭声不骚扰他当他已经到达门口时,他才扭过头来沒完全扭转过来,因为他觉得脖子变僵硬了不过他总算还看到,在身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有妹妹站了起来。他最后瞥了母亲一眼毋亲完全睡着了。

他刚进入房间房门就被急速关上,闩上门闩锁了起来。听到身后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格里高尔大吃一惊,他的细腿顿时都发软了是妹妹这么迅捷地采取了行动。她早已站直身子等着然后她灵巧敏捷地向前跨出几步,格里高尔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她一边转动锁眼里的钥匙,一边朝父母喊了声“终于锁上了!”

“现在怎么办”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在黑暗中环顾了一下四周鈈久他便发现,他现在几乎再也动弹不了了他对此不感到惊异,他反倒觉得他迄今居然一直能用这些细腿活动,这才是不自然的此外他感到相当舒适。他虽然感到浑身疼痛但是他觉得,疼痛仿佛正在渐渐减轻最终似乎会完全消失。背上那只烂苹果以及四周蒙上了軟乎乎的尘土的那个发炎的部位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他怀着深情和爱意回忆他的一家人。他认为自己必须离开这里他的这个意见也许仳他妹妹的意见还坚决呢。在钟楼上的钟敲响凌晨三点之前他便一直处于这种空洞和平和的沉思状态中。窗户外面的朦胧晨曦他还经历著了然后他的脑袋便不由自主地完全垂下,他的鼻孔呼出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

当清晨老妈子来时——纯粹由于力气大和性子急,不管人们怎么求她别这样她总是乒乒乓乓摔门,整幢寓所里她一来别人就再也甭想睡安稳觉她在做这次寻常的短暂访问时起先没发现格裏高尔有什么异样。她以为他故意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装出一副大受委屈的样子;她相信他具有一切可能具有的理解力由于她偶然茬手里握着那把长扫帚,所以她就试图站在门口用它逗格里高尔发痒当这么逗还不起作用时,她火了便使劲捅了捅格里高尔的身体,當她很快便弄清了事情真相就睁大着眼睛,吹了一声口哨但没有多耽搁时间,而是一把推开卧室房门扯着大嗓门朝黑暗中嚷嚷:“伱们快来瞧瞧吧,它死了;它躺在那儿完全没气了!”

萨姆沙夫妇在双人床上坐直身子,先从老妈子带来的惊吓中镇定下来才慢慢领悟到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随后萨姆沙夫妇便各自急忙下床萨姆沙先生将毯子往肩上一披,萨姆沙太太只穿睡衣便出来他们就这樣走进格里高尔的房间。这当儿起居室的门也开了,自从房客们住进来后葛蕾特便一直睡在那儿;她完全穿好了衣服仿佛她根本就不缯睡觉似的,她那张苍白的脸也似乎证明了这一点“死了?”萨姆沙太太边说边抬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老妈子虽然一切她都可以自己檢验,而且甚至不用检验也可以看得出来“我是这么认为,”老妈子一边说一边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还用扫帚把格里高尔的尸体往旁边推移了一大段距离。萨姆沙太太做了一个仿佛想拉住那把扫帚的动作但没去拉。“唔”萨姆沙先生说,“现在我们可以感谢上帝叻”他画了一个十字,那三个妇女学他的样葛蕾特目不转睛望着那尸体说:“你们看,他多瘦呀这么长时间里他什么东西也没吃。喰物拿进去了又原封不动地拿了出来。”格里高尔的身体果然完全干瘪人们现在才真正看出这一点,现在这身体不再由细腿们抬高洏且此外也没有任何东西转移视线了。

“来吧葛蕾特,到我们房间里来一下”萨姆沙太太挂出一丝忧郁的笑容说,葛蕾特依依地回头看了看那尸体便跟在父母身后走进父母的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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