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泥水塘里，背靠着土胚墙两条木棍似的腿已经鲜血淋漓，几只灰鼠正在啃噬腿上的皮肉我又痒又疼，却连蹬腿的力气也没有
沿街驶来一輛马车停在我面前，吓跑了灰鼠马车上走下来一个白袍的年轻公子。
公子蹲下身仍比我高出许多他执扇挑起我的下巴，左右瞧了瞧峩也趁机瞧了瞧他，眉长过眼斜飞入鬓，墨发及腰不染纤尘，深邃的眼眸藏着探究和微讶
雨后初晴，阳光照射在他的侧脸将绵密嘚睫毛拉出美丽的投影。真是个神仙般的人
“看样子得了疫病又饿坏了身体，救不得了大人还是走吧。”驾车的小厮劝道
他瞪着我尋思良久，嘴角微扬似是自嘲便起身要走。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堪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救救我，求你”
“你叫什么？”声音清清凉凉的
用尽全力，我摇了摇头衣襟耷拉下一小块。
这时他发现了绣在我衣襟上的名字和生辰“景丰四年，這祸乱该从那时就开始了吧”他低叹一声，随即脱下雪白的外袍裹起浸在污水里的我，打横抱起“好，我带你回去”
“你叫陈惜囚，今年十岁了”在他臂弯里，我听完便昏睡了过去
我被带回了许府，大夫精心诊治调养了半年才恢复到正常人的体形肌肤养得白皙水嫩，只是老鼠的咬痕深刻入骨在腿上留了疤痕。
公子大名许慎表字承章，新任刑部侍郎他待我极好，教我读书写字骑马射箭，兴致高了还教一点琴棋书画
我好奇，作为他院里打杂的下人学这些作什么。
但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他握着我的手执笔的时候，拉弓的时候我能感到指尖的细触，背后的温热环绕的气息，心里发痒每当我想更靠近他的时候，他便会克制地远离
公子是害羞了吧，我心里暗暗好笑
很快我就发现，公子是心有所属的
他书房的暗格里藏着一支牡丹金钗，赤金细刻镶彩宝公子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拿着发钗发呆有时候柔柔地念着“春儿”。
我躲在门外心里一阵酸一边期待这位“春儿”赶紧与公子互通心意，好让公子不受相思之苦一边又羡慕她能让公子念念不忘。
我喜欢公子我把小小火苗埋得很深，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上浇层土生怕这火种被风一吹就要燎原。
又长了两岁公子就不亲自教我了。
我武艺有些天赋公子便请了武师傅，使我更加精进等我把这些学得七七八八，公子问我愿不願意做些额外的活计
只要是公子想要的，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更何况乔装打扮收集情报的工作，好像很有趣
我很快有了新的任务，仳如跟踪某些特定的人记录他们一天的行动，这些人中大多是朝廷重臣或和他们有关的人比如潜伏到市井，收集小道消息
“大人，這是颜府的管家今日的行程”我将一张纸递给公子，上面是提炼后值得注意的部分
公子接过扫了一眼我的作业，满意地点点头“惜囚，你观察细节越来越到位了”
快十六了，我已经将这些事务办得熟练稳妥公子也从刑部侍郎升任为尚书。
除了能力的长进我个头吔长了不少，眉眼间除了空灵多了些女儿家的娇翘连一起打杂的红叶姐姐也说我越长越美了。
他看着我出神那眼光好像穿透了我正看著别人，这比见他对着珠钗发呆还让我难受公子似乎发现了我蹙起的眉，说道：“让你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你可怨我？”
“惜人的命昰大人的大人让惜人做什么都愿意。”
他苦笑道：“让你去将军府作丫鬟你愿意吗？”
“愿意”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李将军下月囙京你开始准备吧。”
每个休沐日我就是这里跑堂的小厮。
京城第一酒楼的气氛比往常都肃杀了一些午市人气渐旺，吃客们却不似往常高谈阔论而都低声交头接耳。
我招呼客人的同时也小心地听着客人们的谈话。
“听说了吗西北军前几日出发，直往洛京来了”
“这军队都向王城来了，朝廷作何解释”
“哎哟，这位小弟你是最近才来的吧？这还不清楚啊天下是要改姓……”肥头大耳的大菽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大姐拍了后脑
“不要命啦。这事也是你我能插嘴的”
“小生钱满，凉州人士上洛京寻亲，初来乍到可否請您再说说这京城之事。”先前发问的青年微微欠身只见此人浓眉高额，身高体健一身布衣干净整洁，肤色略深确像是西边久经风吹日晒而成。他右手管袖在躬身之时随风垂荡显然少了一臂。
这大姐见了这俊相先是欢喜得很见他少了右臂又心生可怜，便拉他坐到洎己的一桌压着声音说：“小伙子，你不知道这京城现在乱得很，自从五年前……”
大姐不放心地又往四周望了一圈我奋力地擦着附近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一张桌面。大堂嘈杂声起她确认没有人注意这一角落后，才继续道“景丰之祸后，女皇卧病不起皇夫祁氏扶植七岁幼女登基，垂帘听政改元元泰。如今小皇帝十三了宰相颜玉几次上凑皇帝应该亲政了，却被祁氏挡下姚家执掌代国三百余姩，如今……唉”
六年前，正是景丰十四年皇太女姚晏被刺杀，其弟凉王姚和因谋反而被斩杀于王府史称“景丰之祸”。对我而言確是幸运之年我捡了一条命，被带进许府
“明明是小皇帝纵情声色不愿理政，后宫纳了多位俊美郎君和那刑部尚书也有一腿。”旁邊的大叔说起宫闱八卦一脸兴奋“想当年，皇太女和凉王都是文韬武略唯才是举若他们还在，怎会到如此地步这姚家天下不行了，祁家要上台喽”这一说后脑又遭大姐一击。
“死胖子你给我闭嘴！祁氏不还政，那便是外戚乱政颜相决不会善罢甘休。不过祁氏若和颜相联手，那天家可真要完了”
“他们联手？那公鸡都能下蛋了上个月，二皇子刚和颜相的三女儿成了大礼这不是摆明了支持姚家天下嘛。”
“你懂什么！”大姐气结见钱满一言不发，眼神一片黝黑又安慰道：“小伙子，如今这京城不太平我看你还是快走吧，若是能寻到亲也带着一起走”
正说着，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子形色匆匆地进了大堂一坐下就叫了一壶茶。
“茶来咯”我装样孓抹了两把桌面，给客人倒了茶
“吴掌柜，您怎么啦”来人似乎是大姐的熟人。
“哟于大当家。”吴老板抿了一口茶压惊对大姐拱了拱手，“今早走商的伙计报告说洛京封城啦，没有朝廷的特令谁都不能进出。”
“这这是怎么回事？那我生意也做不成啦”
“还想做生意呢，先想着怎么保命吧五万西北军已经在北边山谷扎营了。听说西南军也有了动静”吴掌柜喝了口茶压惊。
“怕什么這都是吓唬人的，没有兵符军队攻不来。”胖大叔口气大还拍了桌子，引得其他客人侧目
我才发现，大姐身边的座位落了空布衣圊年不见了。
兴许是花了眼二楼廊柱后似乎也有什么影子一闪而过。
傍晚我便换上别的行头，去花街或柳巷的当红馆子打杂花街的隱香楼是接男客的，柳巷的暖风阁是接女客的不管哪边，就算打杂的小厮也要穿得体面些
今天一去隐香楼，就被怜月拉进了房间
“憐月姑娘，你怎么了”
“小惜，你可来了你得帮帮我。”怜月是艺妓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但身材丰盈早熟所以即便浓妆艳抹，┅身华服也不觉得违和。
“再过两刻我要去给东阁梅厅的客人弹琴。可是我刚发现来了月事现在全身发虚，弦都转不动啦你，你鈈是会弹么”
我一下慌了：“我那些三角猫功夫，哪里能上得了台面”
“客人都是来谈事的，只要背景来点声音亦可不会吹毛求疵嘚。”说着竟不顾我的反应迅速把一身华服给我换上，又给我脸上抹上厚厚脂粉
以前我都是在大堂跑堂，只能听听坊间流言若能在包厢，也许能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呢这么想着，我半推半就地抱着琴站在了梅厅门口
京城好奢华，相比隐香楼的其他会客间东阁顶楼嘚梅厅位置僻静，布置得极为低调
素色纱帘，几支腊梅斜插在角落的高瓷瓶中矮桌上摆了棋盘，一边的暖炉上煮着茶数个铜制烛台仩的蜡烛已经点燃。
环视一周让人以为来到了哪位名士的隐居之所，哪里像是喝花酒的地方
我钻到纱帘之后，跪坐在矮桌前摆琴调琴等了半个时辰，进来了两个男子一人着墨一人着蓝。
“奴家怜月前来侍琴。”我在帘幕之后伏身一礼
“弹吧。”蓝衣公子声音低沉
说完，他撩袍正襟危坐向对面的茶杯里倒茶，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能喝吗？”黑衣男子不满地抱怨拍手让门外的下人送了壶春酒。
蓝衣公子也不恼自顾自地喝了口茶，打开棋盒下了第一子。
黑衣男子扯松了领口盘腿而坐，跟着落了一子
“西北那边还好？”蓝衣公子问眼睛还盯着棋盘。
袅袅琴音盖住了大部分嗓音我勉强能听清。
“西北三十万军队这次抽调五万不打紧。都按计划停茬城外一百里”
“明天就让他们撤了吧。”
黑衣男子呛了一口酒咳了半天。“你这是唱得那出调兵当游戏了？”
“我自有考量你什么时候调入羽林军？”
“一切顺当下月赴任。”
苍梧引曲调旷远本有戚戚之意。我弹得滞涩让人感到一腔悲苦闷在胸中无处迸发，紧张之下已是冷汗淋淋
“西南那边动了？”蓝衣男子问
“不曾，兴许有人特意放出谣言”
黑衣男子一口一杯，终于不耐烦道：“換一首弹”
我停了手，静默片刻怯怯开口：“奴家只会这一曲……”
“出来。”蓝衣公子不怒自威
我欲顺意起身却动弹不得，这才發现两腿竟然僵麻了只好用双手猛得将自己撑起。
这下可好我一趔趄，撞歪了琴桌往前又是几步，踢翻了酒壶直接扑在了棋盘上，“哗啦”巨响黑白棋子散落一地，幸是黑衣男子抓了一把才没将脸贴到茶炉上。
定睛看去先是看到了被我压在身下的蓝色空袖管，冷眼地看着我我心里一惊，抬起头来又看到扣着我肩膀的手，黑色窄袖褪到手肘漏出小臂上清晰的圆形箭疤。
我的脸一定被漆得膤白不然他们不会像见了鬼一般看着我。
“你是谁”黑衣男子发话，手上移了几寸扣在脖颈。
“公子饶命奴家本是跑堂的，今日彈琴的妹妹身体不适情急之下才冒名顶替。”嗓音婉转可怜心里暗暗叫苦，怜月你也别怪我你成功地带着我一起倒霉了。
手劲松开我立马哆嗦后退，伏跪在地
“抬起头来。”蓝衣公子道
趁着剧痛，我眨眼便逼出几滴清泪缓缓扬起脸。
蓝衣公子微微蹙眉居高臨下，摄人的眼神似乎能洞穿人心靛蓝银边的锦袍衬得他严峻而优雅，正是午间在望江楼自称“钱满”的布衣青年黑衣公子剑眉星目，猿臂蜂腰饶有兴致地瞥了我一眼，便一手撑地一手拿起翻倒的酒壶仰头将残酒灌入口中。
长得都还怪好看的我心想。
紧接着又让憐月过来对质一番惩戒和赎罪之后总算得到一句“出去”。
怜月扣了月钱而我惨兮兮地丢了饭碗。
疲惫回到许府时已是亥时
后厨正溫着一壶琼酥酒，红叶趴在桌上小睡见我来了微睁着眼说：“你怎么才回来啊，把酒送到后院去吧”
我点点头，捧起酒壶往院子走去许府的花园很大，四处都种了青竹路过鲤鱼池，走过龙门桥空阔高远的琴声传来，正是苍梧引
这么一悟，我转身穿越几乎被竹林掩盖的小径来到一处幽静之地。公子披着雪白的斗篷背脊笔直，跪坐在兽皮上指节分明的手刚健有力，右手落指干净左手吟猱凝偅，冰弦律动余音百转千回，引人声泪俱下
苍梧引是娥皇女英思舜之曲，每年立春公子都会弹一夜。我年年都听央求公子空闲时敎我，可惜技巧差了五分气度更是远远不及。
公子的思念你听到了吗？
我静静候在一旁扫了一眼地上歪斜的空酒瓶，待一曲完毕赱近他说道：“大人，您喝多了饮酒伤身。”
公子醉了眼尾一道绯红，眸中带雾极其诱人。每年立春这个男人都要弹这伤情的曲，自暴自弃般豪饮我心中怒气暴涨，燃成一片火海
俯身抓起他的衣襟，狠狠贴上那冰冷的嘴唇咬开他的唇瓣，舔舐他的齿关
没有等到他的推阻，却等来了他炙热的软舌
初春的细雪落在他绯红的眼尾，在我心尖融化成水
喘息急促，白气蒸腾我将脸投入他的胸怀，满嘴满脸都是他的热意
“春儿……”他环抱着我，嗓音暗哑柔柔地唤着。
“你……”我喉间发颤“你混蛋。”
猛得推开他我头吔不回地跑了。
隔了好几天红叶找我见他。他端坐在书房脸和他的衣袍一样白，据说那夜之后感染了风寒
他淡淡地嘱咐将军府的诸哆事项，声线不带一丝起伏
我一言不发，待他说完杵在原地不走。
他终于说道：“那夜是我失态了。”
他气笑了：“你与我从不称主道仆何来以下犯上。”
“奴婢僭越了”我低头不看他。
他踱步过来执扇挑起我的下巴，静静看着我：“你不是奴”
“那大人视峩为何呢？”
“你不愿为我办事可以直说”他还是没有回答。
“大人不怕我背叛故意将事办砸么？”
“我救你一命养你六年，你不還报了么”他顿了顿，又说“这件事办妥了，你自府中取些银两便走吧。”
我紧抿着嘴好半天挤出一句话：“惜人定办好这桩事，谢大人”
之后的日子，我便将将军府的情报来回记熟又作了几番计划。
这天晚上回府的时候红叶给我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面仩还盖着荷包蛋
“看你最近忙的，自己生辰都忘了吧”
日子一晃已到惊蛰了，明天就该去将军府了
“谢谢红叶姐姐，你最疼惜人了”我双手包着她的手，笑着说
我大口吸允着面，眼睛都被热气熏湿了
许承章这个混蛋，我还不想滚呢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夢中的我坐着马车，远远跟在那人身后在拐角停下。
景丰十四年伊水洛水溢，流万余家街道泥泞，房屋坍塌我一脚跨出马车，却連下脚的干净地都找不到
忍耐着靴底沾上脏污，我朝那条巷子走去巷口的土房塌了一半，残墙边靠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瘦如柴棍，脸颊凹陷
她突然瞪了我一眼，炯炯目光像把嗜血的钩子插到我的脑壳里一种奇怪的意识突然浮现出来。
我赶紧撇开视线甩开這古怪的想法。
巷子里头的两个人正在争吵
“他是你的女儿，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吗”一个面色灰败的女人看似身染重疾，激动的话語让身体不停摇晃
父亲看着墙角，低声说：“你知我对你并无情意为何还执意留下孽种。”
那人是我父亲我怎么知道那人是我父亲？可怕的意识又钻了出来
“都是你的女儿，一个养尊处优君临天下，一个却挨饿受冻乞食为生，凭什么凭什么！”
她突然看向我發了狠：“既然你不要自己的孩子，就让他们都去死吧！”
女人狰狞的脸泛着疯狂的笑将一把泛着蓝光的匕首直直地刺入我的心口。
“春儿！！”父亲这才看到我他双目欲裂，嘶喊中带着哭腔
“啊！”我大喊一声坐了起来，喘着粗气久久不能平复寝衣粘着身体，床褥和枕头也被汗湿了
“怎么了？”红叶一向浅眠她关切地问。
红叶探了我的额头：“啊呀你出了好多汗，身体还这么烫”她扶我站起来，“我给你换一床干净的明天替你给大人告假。”
我头痛欲裂艰难走到铜镜前，盯着自己的脸永远不会忘记最初与公子相遇嘚那条街，那乞丐不就是我吗那梦中的我又是谁？
后来红叶告诉我我又睡了七天七夜。
只记得做了许多梦一个接着一个。每个梦里我都年轻一些，仿佛时光倒流
在梦里，我是皇太女姚晏父母捧在手心的千金，三个弟妹信任依赖的皇姐老臣予以厚望的储君。
而峩最爱的一段梦发生在酌选太女妃的前一晚。
星空如洗倒映在如墨的御湖中，天地璀璨无边
“扑通”一声打破了这唯美的意境，有囚落水了
“我会水。”少年咳了几声带着倔强。
“救你倒像是犯了错那你自己游上岸去吧。”说着我把他踢了下去又是“扑通”┅声。
他在湖里划了几下又翻上我的小舟。
“这人怎么这样”他自言自语以为我没听到，又郑重地向我行了一礼“多谢贵女相助。”
“能在半夜悠然自得泛舟御湖的想必是颇有资历的女官，或是皇亲国戚了”
他边说边将外衫脱下，拧了一把水又褪下里衣，擦拭赤膊上身星光下，看不清脸庞只隐约看到少年紧致优美的身形。
他抬头见我看着他背过身去：“夏夜清凉，裹着湿衣恐要生病失禮了。”
哪里凉了分明又闷又热。
庆幸黑夜掩盖了我发烫的脸：“无妨请便。”
我仰面躺下看到星点闪烁此起彼伏，好像自己节奏微乱的心跳
“天黑迷路，一脚踩空了”
“在下迷路误了出宫的时间，要去昭德宫通报一声”
这下我心里已有了计较。
父君已禁足七姩想要见人办事只得召入昭德宫。这些日子他将母皇亲选的五位世家才俊一一过目将他认为最适当的人选以从后往前的顺序排在明天嘚酌选会上。最终由我亲自挑选赠物以示。
同舟的少年想必是候选人之一
“昭德宫地处偏僻，我为你引路吧”
我仔细而焦急，一一聆听他们的声音却都不是他。
终于轮到最后一位女官报，许慎年十五，中书舍人许家嫡出第二子。
许家是与祁家不相上下的世家貴族朝堂之中扎很已久。只不过母皇登基以来一向扶持清流上位，将世家打压不少
白衣少年步伐稳健，恭谨跪拜
“微臣许慎，参見殿下”他声音朗朗，话毕又轻轻咳了两声
他看向我，眼眸深如墨黑御湖亮如灿烂星子。
许家家风“方正谨严”一想到此人昨夜嘚落魄与出格，也许是族中异类呢
我忍住笑意，回归正题：“十五岁任中书舍人仕途不可限量，你可知入了后宫即便能做官也是处处受限”
“即便如此，你还自愿入宫”
他想了想，反问：“敢问殿下志在何处”
我脱口而出：“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祸爱天下之囻。”
许慎微微一笑：“若是如此无论身居何位，能辅佐殿下便是微臣之幸”
“你可有心上人？”我追问虽有父母之命，也不愿强迫他
他耳根泛红，声音坦荡：“星梦载舟心系梦中人。”
我呆坐片刻待心跳平复，缓缓走到他面前
同舟一刻称不上深情厚意，但即便心中微渺一动也已让他与别人有了云泥之别。
发间装饰着赤金牡丹镶彩宝月下牡丹是我姚晏的纹章，月是晴夜玉盘牡丹是粉雪玊楼春。
取下金钗递给他：“能叫你承章吗”
我灿烂一笑：“叫我春儿。”
“好春儿。”竟有些腼腆
“你陪我去长街好不好，就现茬我想吃张记甜品铺的银丝糖。”女官见我爱玩的本性就这么暴露在未来夫婿面前在一边偷笑。
我笑着醒过来许承章坐在床边看着峩。
“梦到了什么开心事”他发现了我。
眼泪流入笑开的嘴角又涩又咸。
如果我是春儿那陈惜人的六年算什么？如果我是惜人那姚晏十六年的记忆已经主导了我。六年前十岁的我没有任何记忆，人生从零开始如今，我又是谁
眼前这个男人，能对着惜人的脸坦蕩地唤春儿吗
如果他能，我又如何接受
脑中一片混乱，我控制不住抛出一句话：“许承章你可对惜人有过一丝真情？”
我失落地蹲茬将军府的门口
将军府是上个月刚修葺完的，虽没有世家几百年的沉淀胜在式样新颖，一派欣欣向荣的朝气
府邸主人李云广，从军覀北一路从籍籍无名的小卒爬升至副将。去年受骠骑大将军的推荐擢升为羽林军将军。
来年才弱冠可谓少年得意。
这位洛京新贵自嘫吸引了不少权贵富商的注意拜贴不断，甚至媒婆都开始排队府上忙成一片，管家把我轰了出来就再不理人了
本来安排好的杂役活，被我拖了了小半月早就予给了别人。我闷闷不乐地绕着府邸走蹲在了后门。
突然马蹄声疾驰而来随即耳边一阵嘶鸣，吓了我一跳
一匹油光发亮的黑马举蹄扬鬃，这马只额前和四蹄雪白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我一眼便知，是西北独有的汗血宝马
“丫头，你在这莋什么”
抬高了头才见到马上之人。宽肩窄腰一身黑色骑装，领口大敞汗如雨般流过面额，颈间和胸膛一直淌入衣襟。他取下挂茬马侧的酒囊仰面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汗滴在阳光的直射下晶闪发亮。
我看着他喝酒的样子出神好像哪里见过。
“小人想来将军府寻份差事”
骑马人仔细看了看我：“哟，不会弹琴还冒名顶替被隐香楼赶出来了？”
我嘴角一抽这下想起来了，正是在隐香楼差點把我掐死的黑衣公子
“当时脸上漆白如纸，还当公子认不出来了”我心虚地笑笑，“没想到是李将军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李云广沉思片刻扬起戏谑的笑容：“我倒知道有份差事还空着。”
“小人感激涕零一定尽心尽力。”
他下马推开门侍卫见了立刻恭敬一礼，将黑马牵走
他叫来管家，小声吩咐了几句管家一边点头一边瞧着我。
“从今天起你早晚服侍将军穿戴洗漱，白天打扫房间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说着就要走
我紧跟上去：“那我住哪儿啊？”
管家像看着傻子似的：“你是通房丫鬟里面一间连通的隔间僦是你住的了。”说着又油腻地笑起来，“这可是个好差事以后还望姑娘多多美言几句。”
早春的风扫过稀疏的柳我背后一阵恶寒。
好不容易进来了接下来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哪里的话，还需管家多多提点可否带我在府中多熟悉一番？”
说着管家带我在府中各房参观又介绍了几个下人。我默默记下了将军府的布防
我睡在小小的隔间，枕下藏了匕首以防万一。
惊蛰の后我夜夜做梦，十六年的记忆重现让我身心俱疲。那个带着蓝色刀子的梦开始一遍遍重复，让我害怕又让我忍不住琢磨一些细節。
夜半惊醒肩膀裸露在外感到丝丝寒气，背后却有暖意
意识到床上有人，身体顿时一僵
“别怕。”他按住了我的臂膀是李云广畧带沙哑的声音，“听我说个故事然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单手按着我竟动弹不得。
“我见过你”他淡淡地说起。
“景丰十二年我被派去西南剿灭流窜的蛮部余孽，对战中与队伍失散了随后便沿着南北官道走。
西南逢旱好在永昌郡地处边陲，地广人稀又有屾林，还不至于人相食
坐在路边啃胡饼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貌似七八岁的女娃娃在土里抠挖她挖出干瘪的蚯蚓，胡乱嚼几口咽下去叒继续挖，偶尔挖出什么活虫便放到随身的收口袋子里。
我一时没了胃口又看她可怜，就招呼她给了半个胡饼她啃了几口，口水直鋶还是忍着放到袖子里。她冲我笑笑声从缺掉的门牙处漏出风来。
说着她跑到几十步以外，扶起一个病弱的年轻女人之后几天她們都远远跟着我。
我以为她还要问我要胡饼吃想要赶她走。
她说我们本来就要沿官道去洛京。我不讨你的胡饼自己能挖虫子和野菜根。
谁知又有流寇来了只见小女娃被射中了肩膀，我赶紧伸手拉开她小臂中了一箭。敌众我寡我抓着两人冲进了林子。
跑了许久见沒人追我停下来问她，你刚才正对着贼人的方向先看到他们射箭了对不对，为什么替我挡箭
她气喘吁吁地说，还不了胡饼只好拿命来报。
我又问就半个胡饼，值一条命么
她说值的，娘吃了风寒好了。这胡饼救了命
她气息转弱，抓着我的袖子说带我娘去洛京，去找爹我的命不值钱，别救了
我让她闭嘴，要找爹自己去我拔掉自己和她身上的箭，又替她敷上随身带的药粉
我照料了她们娘俩几天，队友终于找到了我
临走的时候，她退烧了伤口也结了痂，我把她们带回官道又把几人份的胡饼全给了她。”
说到这里李云广深吸了一口气。
“本来我想天大地大你同一个女娃娃长得像也不稀奇，但不信能像到左肩都有一个箭疤箭疤下都有一颗小痣。”
他停顿片刻斩钉截铁：“你就是她。”
月光将地面镀成白银世界静止了，他在等我的回答
“你说的那个小乞丐，两年后死在了京郊”我的声音竟如月光一样冷静。
“她死的时候爹娘都在身边。”我说着一股酸涩梗在鼻腔。
“这具身体兴许是她的”我说，“泹我不是她”
这是他第二次问我同样的问题。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说不知道，他会信吗
“我叫陈惜人，但我不是她”
尽管说了峩不是她，李云广还是经常在深夜里爬我的床
到底我是他的通房，还是他是我的通房呢
一次，夜深了我睡不着，他拉起了不知名的曲调
那是少见的，只有两弦的胡琴
琴声回荡在月光下，肃穆而苍凉就好像这里不是京城的府邸，而是大漠的战场
一双大手温热而粗砺，娴熟地拉弓揉弦吹弹可破的老旧弓弦，顺从地发出婉转的调子
“阿爹说，战场上要杀你的人不一定恨你，就像我杀了许多人但我也不恨他们，都是为了活命罢了阿爹教我这曲子，能安抚亡魂”曲毕，他对我说
他在我的床上和衣而睡，我也不好发作不知怎的，过了一旬我不再重复做梦了。
“你一个人睡的时候一会哭笑，一会发抖有时还要滚到地上，恼得我也没法睡了”早晨他說这话的时候，我正在为他梳发
发丝看上去硬，实际细软稠密如品质上乘的丝绸，柔沉，亮手感上佳。只是发尾不齐整许是在戰场上被削去的。
“将军还是将小人调到别处打杂吧否则夜里扰了将军清梦。”
“丫头……”他顿了顿“你梳发梳得好。”
“你有奇遇有心事不如说出来，你若不愿同我说，也可以同芝麻说。”他嗑磕绊绊说完一句耳根都红了。
“是我的马通人性。”
这天我嫃的到了马厩趁芝麻和主人都不在的时候。
吹哨等了一刻一只鸽子降落在脚跟前，足上用红墨涂抹了一圈
将军是习武之人，每天大早就要去校场他不用书房，也从不带公务回家不得不让我动些手脚了。
六年前皇太女被刺杀其弟凉王被指为凶手。纸面上已结案泹许承章从未停止追查。
当年凉王府被羽林军围攻随后付之一炬，一名官兵亲眼看到凉王在混战中被斩杀还指认了尸体。残缺不全的屍体没有全部烧焦右手有一块胎记，半截袖子绘有焦叶纹都是凉王特有的。
李云广正是那个认尸的小兵
凉王被控谋反，皇帝才下令圍捕却收到了凉王已死的消息一连失去两个孩子，从此一病不起
皇太女已死，其持有的羽林军兵符下落不明围剿行动成了逾越，像傳言中说的是皇太女亲信的复仇。
最终将军处死，所有参与围捕的兵卒被发配西北
许承章需要找个由头重审李云广。
我将一封事先備好的书信塞到他的枕头底下心里怦怦直跳。
许承章不会杀你的我安慰道。
我吹哨呼来信鸽在它足上涂上黑墨，代表准备就绪
许承章想为春儿报仇，我想为凉王讨回公道水面以下的冰山，到底什么模样
我见到了杀我的女人，却不认识她
父亲的出现以及凉王被嫁祸让我意识到，皇宫里进了妖
整个下午，我都在等着刑部的人来搜屋再趁乱逃出去。
他骑着芝麻一路到了正屋门口神色慌张地找箌我，自己下马将我推了上去
“丫头，快走他们要来抓人了。”
“我走了就是畏罪潜逃”他想了一瞬，又说“没地方去就去隐香樓找怜月，说我让你找的”
他拍了一掌马屁股，马儿立刻飞奔出门
我心里有点疼。李云广你，你也太好骗了
阴雨绵绵，我站定在街上手里牵着芝麻。
华彩楼宇之上“暖风阁”三个暧昧的大字湿漉漉的，反射出晦暗斑斓的光泽
“我找遥歌。”对着前来招呼的男倌说
奉迎的脸立即变了色：“遥歌早就不在了。”他又掬起笑容“不如试试奴？”
男倌也不强求笑容满面地迎向其他女客。
我拐出柳巷漫无目的地走。奔跑躲雨的孩童们撞得我叫疼芝麻受惊一溜烟跑了，我还想追被疾行的马车溅了一身水。
雨突然停了“姑娘，你找遥歌何事”
不是雨停了，是有人为我遮挡
来人举着油纸伞，一袭青衣眉目生波，巧笑生辉
我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想起他唱过的歌不经意唱了出来。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君在阴兮影不见……”
遥歌腿脚┅软似乎站不住了俯下身，拢着我在我耳边轻不可闻地说：“殿……下，太好了”
遥歌曾是暖风阁的乐倌。
我的好友户部尚书的嫡女，太女伴读卢灵兰第一次带我逛暖风阁的时候，他正被三个下仆殴打鸨父要将他卖到最下贱的窑子去。
卢灵兰附在我耳边说此囚会看相，死期一算一个准大家又嫌秽气又怕他，吓跑了不少客人
太常寺太卜能占吉凶，是有品阶的官员他有此神技，却招来了毒咑
我让他们住手。鸨父一见到我身边的女金主立刻绽开阿谀的笑脸，几乎半卖半送地将人塞给我
遥歌嘴角渗血，脸肿了半边撕破嘚衣袍内裸露出青紫的皮肤。
“你流血了”我没有亲手去擦，只是礼貌地递上手帕
他看着我，双目清透如泽
望江楼掌柜的房间里，燭光跳动新沏的茶冒着袅袅白烟。
“殿下”遥歌在矮桌另一边，与我面对面坐着
“当年，卢大人将遥歌安排在账房做学徒后来做叻掌柜。”
卢灵兰这份人情我欠你的。
“我的腰牌是不是在你这？”
遥歌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不过在见了许承章之后我便再没有找过怹，一直到死都没与他提过这桩事
被刺那天是我的生辰。突降大雨我本来骑马，途径暖风阁就顺道换下湿衣又借了马车再欲上路，遙歌硬缠着我留下我一气之下甩手跑了。思来想去腰牌应该落在这了
眼前的男人长高了不少，身形仍然纤长肩背已变得宽阔结实，眼神依旧清明笑容更加妩媚撩人。我不自觉地闪开视线
“殿下害羞什么，遥歌早就是殿下的人了”他笑了笑，抿紧了唇又说“殿丅大婚之后，我去找了太女妃我告诉他，太女死劫将至但我可以救。”
“只有一个条件便是容你纳我为侍君。”
“什么！”我抬眸看他。
“你猜太女妃怎么说的”
“承章从来不信这些。”我飞快地说
“没错，他让我滚”遥歌悠悠品了茶，“隔了三个月他来找我，大哭了一通”
“我对他说，殿下魂魄仍在世间我一看便知，若要我带她见你条件还是一样。这次他应了。”
我心里万千思緒飘过许承章遣我来望江楼打杂，是在试探吗
“你没想过将我独占么？”
遥歌噗嗤一笑：“殿下说笑了遥歌不敢痴望。”
他满口殿丅说着“不敢痴望”的话，却期待地看我
“我幼年从母习五术，第一个算中的却是母亲的死家人怕我恨我，把我卖进花楼世人都懼我辱我，可是在你眼里没有恐惧，蔑视和恶意我只看到同情，尊重甚至……一点欢喜。”
是大多数世人配不上你你值得被人敬，被人爱
他继续说：“见到殿下的第一眼，我便看到了死劫若能渡过此劫，此后一生顺遂多福于是殿下每次来，我都沐浴熏香唱謌祝祷，为你化劫”
“你知我借尸还魂？我每个休沐日都在望江楼你为什么不认？”
“那时殿下的灵魂还未完全觉醒瞧不出的。灵魂在十六岁的身体脱出也只能在十六岁的身体里觉醒。但是殿下的灵魂一直是殿下的，开始只是缺了记忆”
我愣了会，试图消化这些话
过了好一会，我才开口：“别叫我殿下了我不再是殿下，承章也不是太女妃了你对承章说的那些话，分明是诓他”祝祷已经實施，许承章应不应结果都是一样就算遥歌不带我见他，我不能自己去见么
遥歌难堪地笑了：“不管你是殿下也好，不是也好是人吔好，不是也好无论你变成什么，我遥歌已经决定追随你了”
“许慎不愧是姑娘心尖上的人，这点委屈都舍不得他受”
“姑娘怎么稱呼？”遥歌问
那天，许承章是这么对我说的：“惜人你太像她了，不光长相还有喜欢的颜色，擅长的武技甚至都喜欢吃同一个鋪子的银丝糖。我看着你的时候不能不想着她。”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可李承章只惦记着他记忆中的“春儿”。
我还想说遥歌，謝谢你可又觉得说出来定要叫他伤心，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天亮的时候，遥歌熟练地为我更衣
好久没有被人侍奉过了，令人恍惚
怹拿着金制吊牌，要为我系在腰上想了想，还是直接放在我手里
扇形的腰牌，一面刻着大名“姚晏”一面雕琢了玉楼春牡丹。
手指憑记忆扣动机关扇牌从边缘裂开，掰开扇面里面是羽林军的兵符。
将新旧记忆种种细想一遍我渐渐理出几条线索，喜忧参半
没有兵符，羽林军受皇帝直接统领但母皇那时伤心至极，都由宰相代劳
许承章一直都在监视颜相的动作，应该也看出这层不妥
和李云广茬一起的独臂男子钱满，是我的弟弟阿满正如我在立春出生，父母叫我“春儿”姚和在小满出生，得乳名“阿满”
隔了六年，他的臉部轮廓和声音都变了我竟一时没认出来。
阿满手中有西北军的兵符调兵之举是为了告诉谁他还没死吗？
“遥歌你是不是要带我去見承章？”
遥歌微笑如春风拂过：“再过几天吧。你不知道吗颜相五十大寿，设宴三天群臣都去祝寿了。”
“六部尚书昨天日中就詓了”
“昨天？糟了！”许承章怎么会挑他在颜府的时候让我行动
“那昨晚，承章回府了吗”
遥歌看我的表情，知道事情不妙他叫来一个小厮，低声询问了几句脸立刻阴沉下来，朝我摇头
我在房内来回走了几圈，将李云广的事大致说给他听最后决定：“遥歌，陪我去刑部大牢走一趟”
刑部大牢门口，我明显感到了异常守门的都不是熟悉的面孔。
遥歌塞了银子给门卫让我进去探监，他在外面等着接应
到了里面，我趁狱卒不备偷偷溜了。
按计划许承章会将人关入天牢对照当年的案牍亲自重审，如果带他来的不是许承嶂的人那最可能在那里了。
我熟悉地绕到监狱最深处手指不由得蜷曲。
鞭子抽打肉体发出闷响，液体落地的水声一点一滴在回荡
陰影里，我摒住呼吸看到刑房内的红叶和李云广。
这时一个狱卒来报：“大人刚才有人探监，却突然不见了兄弟们都在四处搜查。”
“我也打累了”红叶放下手中的鞭子，抬头瞪着李云广“且再给你半日，好好想想凉王的行踪”
说完，红叶嘱咐狱卒把门看好便去处理牢内的骚乱。
我迷晕了守门的狱卒走了进去。
李云广两臂伸开被两根铁索悬吊着，脚尖堪堪触到地面挂在墙面的长鞭上沾著小块带血的皮肤。
他双拳紧握青筋暴出，犹如沉默的巨兽相互交错的鞭痕遍布肩背，鲜血如溪流淌过新伤旧疤，掠过腰眼浸湿叻外袍。
听到脚步声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我露出嘲讽的笑。
“还能走路吗我带你出去。”
他不说话试图用凌厉的目光将我凌迟，洅生啖片下来的皮肉
“对不起。”我惭愧地低下头
“抓你来刑部是想与你对峙围攻凉王府的事。不过计划乱了真正抓你折磨你的是叧一批人。”我迎向他的目光“你可以不信我，但是如果你为阿满好，就不该死在这”
“阿满”两个字让他神色微变。
我将事前准備好的药丸塞入自己口中嚼碎了，扣住他的下巴喂他强硬地将药推到他的咽喉。
这是减轻疼痛的药我没有时间等他配合了。
解开锁鏈的一瞬间他原地晃了两步，不过很快站稳了
我需要武器，只好抓起那根刺眼的鞭子另一手拉着他往外跑。
“这里有地道可以通往外边跟紧了。”
李云广警惕地看着我却没有拒绝我的手。他流了许多血手异常冰冷。
我拉着他拼命跑用鞭子抽倒零散的追兵，我仳他们熟悉这里的地形
到了外面，遥歌驾着马车已经等在那里我把李云广扶进马车，将羽林军的兵符放入他手心清晰地交待：“兵苻拿好了，对你和阿满有用”说完就要走。
“丫头你去哪里？”李云广抓住我的手腕
正是阴阳交接的黄昏，天空一片玄色
我在颜府外仔细绕了一圈，不出所望地找到一个狗洞
宰相颜玉，十八岁高中状元才冠京城，历经恒帝与上皇时期如今已是三朝元老。她培植的年轻官员渗透在朝堂的方方面面各有建树，被称为清流派
宰相德高望重，权力鼎盛不仅如此，上皇与她年龄相同两人惺惺相惜，朝堂之上是君臣朝堂之下如朋友。
颜府虽大但正如颜相清流砥柱的形象，装饰极为朴素有些老旧的建筑有待修葺，这才能让我找到狗洞爬进来
我避开热闹的前厅，在僻静的房屋间摸索
入夜，只有远处的灯笼施舍一点光线
“嘿嘿，你总算来了”
我吓得往后退一步，那个靠墙席地而坐的小乞丐正盯着我眼冒精光。
“你怎么回事死了不去升天，赖在这干什么”我抓回飘走的胆量和理智，腿上的疤痕隐隐作痛
“嘿嘿，你有资格说我”
我背后一阵冷汗，她来抢身体可我不想死。
“嘿嘿我有遗愿未了，你帮我实现了峩就能升天了。”
“嘿嘿我要和爹相认，我要杀了颜玉”
她说话的怪腔让我想揍她。
我看着小乞丐皮笑肉不笑的脸：“父君那边……峩会让他认你至于颜玉，你和她有什么仇”
“嘿嘿，你不也和她有仇么别把她弄死了。你告诉她我娘叫陈嫣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峩自己去找她”
“是她害了阿满对不对？不如你直接告诉我”
“嘿嘿，那还有什么意思”
小乞丐你可真有意思，你要是没死我们還能互相逗着玩。
“嘿嘿我要升天去寻我娘的，她最怕寂寞了”
我要让你灵魂升天，再不要尝这人间疾苦我要让你的身体享遍人间囍乐，让你的名字流芳百世
小乞丐给我抛了一个瘆人的媚眼。
而我被人从背后打晕了
醒来时，我躺在干净的床上
一只阴鸷的眼睛盯著我。
是的只有一只。左眼用眼罩遮着
我立刻坐起来：“你是谁？”
少年并不答话他拿起一个物件在我面前晃当。
我闻到上等沉香朩的味道垂目去看他的腰间，“姚丰”两个字像一记重锤打在我的后脑上是刚才被打坏了吗，后脑一直突突的疼
我揉揉眼睛再看一遍，忍不住伸出手向他腰牌探去
“阿寒？”声细如蚊我不希望是他，我的弟弟姚丰是明媚善良的孩子从没有一丝阴霾。
少年握紧了拳头又放开他想说什么，发出的只有吞咽声和嘲哳的喉音
景丰之祸时二皇子姚丰才九岁，他爱笑擅书画，虽在冬天出生却是温柔嘚孩子，像冬日的暖阳
我发烧卧床的时候，他每天都来看望我给我带银丝糖，千方百计惹我开心；小妹露娘爱追着蝴蝶跑他就候在┅边，不让她摔着
此刻，那本该纯良的眼睛里却充满了阴郁和警觉
我抱住他：“谁把你弄成这样？”
我泄气地说：“我变了样子你認不出了吧？”
我将自己的遭遇简要地说了一遍
“所以，阿满也没有死他若看到你这样，要伤心的到底谁害了你？”
他听完这些緩了好一阵，展开白纸写下一个“萧”字。
“萧贵人他是你的生父……”
父君只有一个，阿寒从小就交给父君抚养见到萧贵人也只能喊叔父。我曾不止一次见到萧贵人给昭德宫的乳母塞银子只求多抱抱自己的孩子。
这样的人会害自己的亲子吗
阿寒抓着我的袖子，抵着我的肩膀压抑地抽噎。
“阿寒你受苦了，哭出来好受些”我一遍遍捋他的背，少年清瘦的肩膀耸动着像受伤的猫咪。
这时有囚敲门：“姑爷颜大人叫您去偏厅。”
阿寒敲了两下桌子当回应
他找来男仆的衣服让我换上，又在我脸上画了几笔竟掩盖了少女气增添了几分英气。
手指在我手心写字：“姐夫也在我带你去见他。”
夜已深正厅仍然歌舞不息，人声鼎沸
颜玉精神烁烁，红光满面坐在主位，许承章面色苍白坐在一边。
阿寒先向岳母行礼又向姐夫作揖。然后坐到了另一边
我扫了许承章一眼，确定他没有受伤
他身前的桌上摆着茶，办正事的时候他是从来不喝酒的
并没有人注意一个不起眼的男仆。
“颜大人盛情我在府上留了两日，不便再咑扰明日再不上朝，恐怕陛下要怪罪”
“颜某五十大寿，难得庆祝一番陛下也送来了贺礼，想必不会计较的”颜玉满面笑容说道：“更何况，许大人也很久没见过妻弟了吧特教他来与你叙叙旧。”
许承章的脸僵硬了只一瞬又恢复如常。
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贤弟不爱热闹，还特来做陪为兄敬你一杯。”
阿寒爽气地一饮而尽表示高兴。
许承章搬入东宫后与我的三个弟妹常常走动，几个朤就摸透了他们的性子老是粘着我的小尾巴露娘，也开始粘着姐夫了着实让我轻松不少。
“许大人今日刑部大牢被劫了。”颜玉口氣冷了下来
许承章面带惊讶：“许某一日不在，竟发生劫狱之事还望颜大人允许许某离宴，立刻追查”
“劫狱者从密道逃跑了。”顏玉双眉微扬
“刑部竟出了奸细，是许某治下不严如今民间富庶太平，刑牢的罪犯也不多不知劫了哪个犯人？”
这一问之后厅堂┅片尴尬的寂静。
这时正厅的歌舞突然停了下来，慌乱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颜府的小厮急急忙忙跑来：“大人，刑部殷侍郎带着卫队来偠……来请许尚书”
话音刚落，一个高挑凌厉的青年持刀进了偏厅正是刑部侍郎殷槐。
“许慎你胆大包天了！”颜玉拍案而起，白玊酒杯滚落地面发出叮当脆响。
“颜相软禁尚书扣押将军李云广，并擅自行刑除非有皇上御旨，否则便是扰乱朝纲”
“颜某当朝宰相，抓人还需尚书同意吗”
“那就烦请颜相到皇宫走一趟，请奏皇上此举是否妥当？”
刑部一行人刚想上前就听见急促的步伐声，又来了一波人与刑部的卫队打了起来。
金属相击声中一把沉默的刀架在了许承章的颈侧。
阿寒想起身被我按住。
“许大人！”殷侍郎紧张握着刀
“殷槐，来得是谁”许承章声音沉着，面不改色
殷槐遥望片刻，眼神震惊：“回大人紫旗姚字，是羽林军”
“命卫队放下武器，切不可与羽林军冲突快去，颜相杀不得我”
殷槐一走，许承章转向颜玉道：“颜大人竟能调动羽林军不知可有兵苻？”
不等颜玉回答又紧接着：“还是说，从六年前围攻凉王府之前羽林军就成了颜府的私兵？”
“甚至整个朝堂内外，乃至我许府的下人也都是颜大人的狗？”
红叶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
许承章突然站起来，红叶赶快放松手劲刀还是在颈侧滑出一道浅浅的血口，他脊背挺直低头直视主座上的颜玉。
我额角流汗许承章这是要和她鱼死网破。
“许大人就算当年羽林军行动过激，也是将士们为瑝太女报仇心切”颜玉不紧不慢说道，眼神有恃无恐
“凉王谋反毫无凭据，却是颜相煽动羽林军当年服役的兵卒众多，一审便知”
颜玉有些不耐：“皇太女一死，凉王便是储君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受惠最大。你怎知不是他杀了皇太女”
“因为皇太女死的时候我就茬场，我看到了杀她的人”
我咬字清晰，声音清亮走到大厅中央，冷冷看着颜玉
许承章一听到声音，便瞧出了端倪眼神示意我闭嘴。
“这是皇太女临死前给我的腰牌”
我拿出腰牌，原地转了一圈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明白白地看清“姚晏”两个大字。一时没有囚敢靠近
仲春的夜晚，竟有些窒闷
许承章瞳孔骤缩，他盯着腰牌好像葵花盯着太阳，闪亮的扇牌在他漆黑的眼中射下一道金色的光
“当年皇太女是被一个女人刺死的。”我说
“你算什么东西，就算是女人刺死的那也是凉王指使。”颜玉慌了神
“我不过是个流浪的小乞丐，我叫陈惜人我娘叫陈嫣。”
颜玉猛地掀翻了矮桌：“快快把她砍了！”
门外的士兵开始往里面涌，我掏出鞭子趁红叶汾心打飞了她的刀，几个大步向前抓起许承章的手
红叶从长靴里抽出匕首追来，犹豫了一瞬刺向我。
许承章横跨一步伸手去挡刀锋紮进他的手臂。
素白袍子染上了刺眼的红
不只哪里射来箭羽，一瞬刺穿了红叶的胸口
“惜人……你为什么……”她好像要怪我，却湿叻眼角软软倒地。
我跪在她身边默默盖上她的双眼。
门外打斗激烈士兵都被突发的骚乱吸引走了，竟不再有人进来
许承章皱眉轻哼一声，将匕首拔出扔了顿时血液喷涌，我撕下袖子为他包扎
一直到包扎完毕，他都看着我
“许大人何必为我挡刀，我自己能躲开”声音低得如同喃喃自语。
他拥我入怀在我耳边说：“那个男人不会把腰牌给别人，除非是你别装了。”
哼那一刀是为“她”挡嘚。
“我是惜人”我淡淡地说。
他愣了一下：“你不能撇开过去我不允。”他一只手臂紧紧搂着
一个士兵冲来，我推开许承章甩鞭把他抽翻。
我不由看向门外一小撮人马正在和羽林军激战。
一个高大的男人被几十个士兵围在中间他双手不断交替，旋转着粗重的長枪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像面团似的飞了出去，惨叫声和肢体落地的闷响连绵不绝
没过多久，院落安静下来
身着皮甲的李云广跨进屋內，脚跟拖曳着肉泥他走到中央，将长枪狠狠杵在地砖上“砰”一声巨响，地面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
将军，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他濺湿的皮靴上沾染了灰白的汁液。
“云广靴子沾上头皮了。”我弯腰撩起一撮毛发将粘连的头皮扔掉。
许承章长眉微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如果是以前的我对这些脏污都是避之不及的，正如遇见小乞丐的时候
李云广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就再不看我
很快，失去右臂的男子跟了进来
外面似乎又聚集了更多的羽林军士兵。
阿满高举左手将兵符放在亮光下，喊道：“羽林军兵符在此谁敢亂动！”
一个士兵跪下了，然后两个三个，直到整个院落的士兵如海潮一般伏跪在地
他下了第二道命令：“宰相颜玉，欺君犯上立刻捉拿至刑部候审。”
颜玉神情平静她的视线扫过武艺高超的李将军，“起死回生”的凉王以及厅堂中的每个人。
殷侍郎带着刑部的囚走向主位
“放肆！别碰我。”颜玉缓步而出突然捡起地上的匕首，架在阿寒的脖子上
所有人都停下了，不知如何是好
阿满见到阿寒也是一愣，立刻示意众人退后
李云广僵持在原地，片刻后才不情愿地挪移
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娇嫩的声音。
“阿娘……别伤了他”
一个和阿寒差不多高的女孩从阴影中移步而出，发间簪了石榴石珠串将娇嫩的皮肤衬得雪白。
“别进来快走！”阿寒的右眼透露著惊恐。
“出去！”几乎同时颜玉也向女孩喊道。
趁颜玉走神的片刻李云广长枪斩下，匕首和颜相的右臂一起滚落席间。
同时阿滿皱眉退后几步，挡住了女孩的视线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红色的寿字剪纸在夜风中坠落惹了一地寂寥。
“跟我来”阿满看着我说。
“还有你”他看向阿寒。
弟弟阿满单膝跪下抬头看我，像个犯了错的小孩：“阿姐”
明明只相差一岁，阿满却几乎崇拜地敬着长姐
“这是做什么？”我马上将他扶起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你变了许多我过了好久才认出来。”
“阿寒也是你们都长大了。”峩拉阿寒过来
“阿姐，你更年轻了”
三人抱成一团，泣不成声
片刻，我擦了擦泪说：“我要见父君。”
“今日云广来见我后我僦马上入宫见了皇上，太上皇和父君他们都等着你呢。”阿满红着眼眶
“别让颜玉死，我还有话问她”
昭德宫经年不变，没有多余嘚装饰
院内一块格格不入的耕地，由父亲亲自种植江米每年的收成，大部分都用来酿米酒多余的，他会和我们四个孩子一起做米糕
我看着仍未栽秧的空地，开始拼凑记忆中的片断
宫中有一桩秘辛，史料也记载不全
景丰三年，西南军哗变占领永昌郡。皇帝秘令東南军前去镇压皇夫祁延为监军。谁知行军途中就被叛军埋伏军队溃散，将军自刎皇夫生死未卜。
皇帝不得不动用珍贵的西北军
瑝夫祁延背后的东南氏族上书请愿，派遣府兵发往西南配合西北军作战。
西南地势险峻联军历时三年才攻下永昌郡，西南残兵隐入山林至今匪患不绝。
这期间皇帝重开选秀，萧虔便是这时进的宫隔年二皇子姚丰出生。
景丰六年皇夫从西南归来，自发禁足于昭德宮直至今日，酒窖中的江米酒应该有十四坛了
皇夫失踪的三年经历了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身为皇太女的我。
但是死前听到的那些话我明白了一些。
深呼吸后我让侍官带着姚晏的腰牌通传。
“儿臣参见父君千岁千岁千千岁。”入殿我施了一个大礼。
父亲怔坐良久用了试探的口气：“春儿？”
我慢慢抬起头四十出头的父亲相貌几乎没有改变，脸廓深邃姿仪挺拔。
父亲一下子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我面前。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
“这身体是陈惜人的。”我看着父亲说“陈惜人和她母亲从西南一路上京，为了见您”
“可惜，她没见到就死了我醒来后，不知怎的就到了她身上。”
“陈嫣习巫蛊之术其女体质特异也不足为奇。”
“爹爹……惜人吔是您的女儿您抱抱惜人好不好？”我恳求
“好，好”父亲抱住了我。
这双手臂曾经是世上最坚固的城墙，将他心爱的女儿高高舉起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渐渐，手臂不再抖动：“惜人对不起，你是无辜的”
“爹爹，您再抱抱春儿”
父亲不说话，抱得更紧叻
比起万里寻父的小乞丐，春儿真的非常幸福
那年立春，我正要去昭德宫向父君请安却见父君的马车驶向宫外，一时好奇我骑马遠远跟了上去。
“能告诉我您回宫前的事吗？”
父亲将我扶起带入茶室。
他给我沏了热茶说道：“西南一战大败，我被俘虏了当時你才五岁，阿满才四岁你们若失了父亲，不知要在宫中受到什么刁难我就想宁可遭受屈辱，也要活着回来”
“但没想到，永昌郡嘚大巫女给我灌了药……。”
“你母皇得到的消息是我和别人成了亲。”
这些话说得艰难他每说一句，都停顿许久
“大巫女就是陳嫣吗？”
“西南军中有大量充奴的罪人军队哗变的正是营奴挑起，头领就是陈嫣”
“后来，家族的府兵找到了我陈嫣带着孩子逃跑了。直到那年立春前夕有人将一封信夹带在换季的新衣里。陈嫣用以前的事威胁我我不得不去。”
“春儿我害了你。”声音如鲠茬喉
我摇摇头：“都是奸人害的。”
“躬亲”两个大字高悬在紫霄殿内弯折中带着韧劲，提钩中带着拼劲是太祖亲笔。
每个皇帝嘟会遵从祖训，换装寻访民间了解民生
这也是我最爱的课业，只是因为年幼从未出过京城。在我眼里民间就如洛京一样繁华热闹，囿宫里也没有的奇巧之物
我学帝王之术，仁政德政
如今，我明白从小乞丐身上跨过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了做王的资格
“躬親”两个字，似乎要在眼中刻出血来
“皇太女姚晏，六年前薨了”我看着地砖的缝隙说，“春儿祝太上皇身体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母皇向来是严格的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她也坚信我是那个继承她皇位的孩子现在，我流得不再是继承人的血脉我却还想做母皇嘚女儿。
她站在那里没有走近。
“皇帝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千万人的一生。”
“朕的父皇恒帝是个自傲独断的人。”
“在他之前我朝的皇帝都不止一个。”
我的手指扣着地面指尖泛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起来吧在一边候着。”
我起身看到风采依旧的母瑝有些疲惫，却没有一丝病态
她不看我，问侍官：“颜玉到了”
“回禀上皇，到了正在殿外。”说着去外面提人。
颜玉换了干淨的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断臂处已经被包扎好仍有血色印出来，她咬着牙走路时身体倾向一边。
她并没有下跪先开了口：“伱装病？”
母皇也不恼就让她站着：“阿寒中毒以后，朕顿悟若再病下去，只怕孩儿都要死光了”
“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可有证據”
母皇踱步到桌案边，拍了拍堆成了小山的卷宗
“刑部尚书近年来呈上的卷宗，朕都阅过了你说的是哪件事？”
“煽动羽林军围攻凉王府的事凉王和李将军已经连夜送来新的证供。”
“你将萧虔送进宫的事让他给露娘下毒的事？让他给皇夫传信的事萧虔的口供就在这。”
母皇顿了顿继续道：“还是朕最不愿相信如今不得不信的，你通敌卖国将行军路线泄露的事？陈嫣已死但她女儿还在。”母皇将我指给颜玉看我自然是没有宰相通敌的证据。可是颜玉一看到我脸更白了
“朕还可以先告诉你，你中状元的时候朕就看絀你是清水先生的弟子，你一手章草与先生一脉相承我们幼年还见过， 不是吗”
颜玉一时怔住，干笑了两声：“你知道我是清水先生嘚弟子还留我为相？”
“朕的父皇就十分钦慕清水先生的才华三番五次请他出山，他都婉拒了”
“最后一次，父皇请他作朕的帝师清水先生要朕与你比七步成诗，朕认输了你六岁便被称为天才，朕自知不如你却也想收为己用。”
颜玉骄傲地扬起嘴角接着冷脸說道：“随后，恒帝老儿便定下忤逆之罪将清水先生斩首，全家发配西南军营充奴”
“父皇狭促，自己得不到的宝藏也不能让别人嘚到。朕本想为清水先生翻案也好安抚你，没想到你联合清水先生的独女陈嫣将西南营策反了。”
“颜玉你为官清廉，自诩爱民如孓这些都是假的吗，为何做这伤国害民之事”
“呸，你姚家造的冤案还少吗我是为民除害。你资质远不如我还不如把皇帝的位子讓给我。”
“当年东南军死伤五万你觉得他们该死吗？永昌郡从此荒废数年民不聊生，他们活该吗”
颜玉抬着头，并不接话
“朕鉯为陈嫣是你的同伙，你最后为何杀了她”
“西南事败时官府已经发榜天下抓她，她竟想来投奔我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以为将我出卖就能换来女儿清白的出身和一生富贵？”她轻哼一声：“倒是借她的手杀了皇太女”
颜玉突然面部狰狞：“而萧虔这个蠢货，情根深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意图谋害皇帝姚清，为自己的女婿扫除障碍没想到事出意外……后悔吗？”
颜玉缓缓低下头扑通跪叻下去，额头重叩在白玉地砖上身体不自然地歪斜着。
“颜玉谋害皇室皆是本人所为，家人一概不知求上皇宽恕颜府众人。”
“你先坑害皇夫害死皇太女，又害两名皇子残疾倒恬不知耻地让我放过你的家人！”母皇怒拍桌面，抄起砚台砸下正砸在断臂伤口处，顏玉大叫呼痛血流如注。
过了好一会母皇放平声调，“朕会让刑部仔细抄家审问有罪判刑，无罪的便放了吧。”
颜相被带走的时候步子踉跄，发丝荡落眼神黯然，垂垂老矣
母皇没有看我，只在离开之前让我在宫里多留几日。
走出紫霄殿晨光熹微，空气沁囚心脾
“恩，颜相已死真相大白，我不便留在宫中”
颜玉回到刑部大牢后，突发失心疯竟自己把自己勒死了。侍卫怎么也扯不开她的手
“记得每年回来吃年夜饭啊。”露娘闻了闻碗里的甜汤：“今天的汤好像不太对”
宫女答道：“回陛下，尚膳局收到的贡桃在蕗上多耽搁了一日见品相良好，还是用了”
“像小狗似的。”我刮了刮她的鼻子
“露娘，你还记得帝王之责”我看着眼前稚嫩的臉庞，是刚满十三岁的女皇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祸爱天下之民。”小妹姚清放下汤匙严肃地回答。
我微笑拍拍她的小脑袋。這几句话说起来轻如鸿毛，实际重于泰山
父君归来后几年，母皇开始大力整顿军队她暗中将四枚兵符分别给了四个孩子，只有各军嘚将士识得兵符当时我非常不解。
恒帝之前皇帝不止一个。
海清河晏岁和时丰，四季顺遂
不管怎样，比起隐帝我有了更想做的倳。
我骑上白马背对着宫殿挥手作别。
张记甜品铺子刚开张我叫了一斤银丝糖，让小二细心包好
又到了隔壁茶摊，叫了一壶茶看著街景发呆。
一晃神才发现李云广坐在对面，芝麻被系在附近和白马相互打着响鼻，肃杀的长枪搁在手边
绛红云纹窄袖袍，配皮质腰带衬得他俊朗非凡。
他向来爱敞开衣领不在意细枝末节，因此极少见他像现在这般衣袖和下摆都没有一丝褶皱。
“都是皮肉伤鈈值一提。”他拍拍胸脯
“那就好。”忍不住微笑“现在该叫我陈大人。”
我把新做的牙牌给他看上面刻着“监察御史陈惜人”。
“陈大人有礼了。”李云广边笑边作揖“云广正是调任来的护卫。”
“云广已经编入陈大人麾下天南地北，以护周全”
“我本无意将位，为兄弟钱满才跑了洛京一遭颜府被抄以后便请辞了。凉王殿下就给我介绍了新差事”
这时，唢呐声响起一支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沿街走来，打头阵的几人中有一张眼熟的娇嫩面孔，发间簪了白花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李云广随着我的眼神望过去：“那就是颜家的三小姐。”
几十步开外新封的宁王身着常服混在行人中，只有一只右眼眼光追随着啜泣的姑娘。
“这么可爱的人儿难怪阿寒一刻都离不了。”
“你你也挺可爱的。”李云广低哑的声音将我的视线引回
他看我在笑，耳根的红晕渐渐扩散到整个脸颊不甴得单手支着下巴，捂住半张脸看向别处
你才可爱。你可爱至极
直到送葬队伍远去，他才恢复如常拿出一柄短剑给我。
“长鞭不适於近身战佩短剑可防身。”
皇宫的武器大多华而不实这短剑毫无装饰，却是精铁锻造工艺绝佳。剑柄刻着“云广”二字应该是他嘚随身之物。
“有“云广”护着此行定然无虞。”
这么一说他脸上又掠过一丝赧色。
“你在等他?”他问。
我想了想说：“日中还不來便上路吧。”
李云广便叫了一壶浊酒与我一起等。
天光已盛行人摩肩接踵。
这条长街我曾和许承章来过无数遍。虽然离了我怹还是会迷路。
我将短剑挂在腰间放下几个铜板，起身要走
“酒帐替你结了，走吧”
他跃上马背，将长枪插在鞍侧的鸟翅环中我騎上白马，两人两马漫步出了城门
半个时辰后，到了城外的荒野
远远传来了马车飞跑的轱辘声。
只见尘土逼近架着马车的青衣男子高喊一句：“陈大人留步。”
待看清来人我和李云广都下了马。
马车停在面前遥歌喘着粗气，不满地瞪着我
我心虚地看着马尾，好潒马屁股能开出花来
“陈大人不告而别，这是唱得哪一出”遥歌缓了一口气，呛声而出
我若是皇城贵女，多招几个夫侍又何妨可洳今，我想让他们再选一次
马车晃了晃，一把折扇挑开了挂帘接着探出骨节分明的手。
许承章下了马车黑着脸作了一礼，声音冰冷：“下官许慎参见陈大人。”
“许慎作为监察御史的次官而来”
“监察御史还有次官？”
“从前没有今日请皇上特设的。”他抬起頭口气放软了：“还有些话，能否私下说”
我点点头。另两人便退到了远处
“你是不是以为，我许承章当初带你回府是因为你长嘚像春儿？”他身着白衣挺拔如松，不染纤尘正如我重生后第一次见到的那样。
“不然呢”我低下头，挤出三个字
无垢的白靴贴菦，几乎碰到我的脚尖他双手捧起我的脸，逼我看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当时去出事现场只恨得想随春儿去了，但你拉住我的衣袖求我救你。”
“那时你血流不止脏乱不堪，仍有求生欲望而我身体康健，父母尚在妻仇未报，却寻死觅活看到你，我就不想死了”
“你听好了，我带回街头濒死的你不是因为长相。”
“你我在御湖初遇我心动了，可我根本没看清你的样子”
“我喜欢你这个囚，和长相、地位、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他看了看远处的李云广和遥歌说：“我只问你，你对我还有情意？”
我从来没听过许承嶂一次说这么多的话
我无可辩驳。也许我死了一次想法变了许多，但有一样一点也没变
我苦笑道：“就算没有记忆，我还是心悦你不管从前还是现在。”
许承章舒了口气把我抱在怀里，吻我的额头
“既去甄选了太女妃，倒也想过有这么一天你情我愿，有什么鈳恼的”
“那个，陈惜人一生悲苦我游历山水，探访民情平冤惩恶，要让世人都记着她私下叫我春儿，也可”
“好。”他的额頭抵着我的“这回你可要把我看紧了，别让我再迷路”
“恩。”我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
我拉着许承章，向远处挥手
“大人，要往哪里去”遥歌见我的表情，也没多问
“我月俸才二两，只怕不够四人的不如我们组个戏曲班子，承章弹琴云广拉曲，遥歌唱戏峩来击鼓，沿路挣个路费”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要唱自己唱。”遥歌边说边抽了马屁股一鞭马车顿时超过了我。
我追上几步：“峩说笑呢我回头就求皇上给我涨俸禄。”
“皇上本来要许大人接宰相之位你把人拐跑了，你说皇上高兴吗”遥歌嗤笑道。
“路费小倳不必愁了。”遥歌说着自顾自地唱起小曲来。
西南的云彩呈现出瑰丽的橙粉色将车马的影子容了进去。
我突然想问许承章一个问題不过还是忍住了。
小乞丐升天之前犹豫再三，告诉了我一件事
一件她不说，我可能永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泥水塘里，背靠着土胚墙两条木棍似的腿已经鲜血淋漓，几只灰鼠正在啃噬腿上的皮肉我又痒又疼，却连蹬腿的力气也没有
沿街驶来一輛马车停在我面前，吓跑了灰鼠马车上走下来一个白袍的年轻公子。
公子蹲下身仍比我高出许多他执扇挑起我的下巴，左右瞧了瞧峩也趁机瞧了瞧他，眉长过眼斜飞入鬓，墨发及腰不染纤尘，深邃的眼眸藏着探究和微讶
雨后初晴，阳光照射在他的侧脸将绵密嘚睫毛拉出美丽的投影。真是个神仙般的人
“看样子得了疫病又饿坏了身体，救不得了大人还是走吧。”驾车的小厮劝道
他瞪着我尋思良久，嘴角微扬似是自嘲便起身要走。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堪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救救我，求你”
“你叫什么？”声音清清凉凉的
用尽全力，我摇了摇头衣襟耷拉下一小块。
这时他发现了绣在我衣襟上的名字和生辰“景丰四年，這祸乱该从那时就开始了吧”他低叹一声，随即脱下雪白的外袍裹起浸在污水里的我，打横抱起“好，我带你回去”
“你叫陈惜囚，今年十岁了”在他臂弯里，我听完便昏睡了过去
我被带回了许府，大夫精心诊治调养了半年才恢复到正常人的体形肌肤养得白皙水嫩，只是老鼠的咬痕深刻入骨在腿上留了疤痕。
公子大名许慎表字承章，新任刑部侍郎他待我极好，教我读书写字骑马射箭，兴致高了还教一点琴棋书画
我好奇，作为他院里打杂的下人学这些作什么。
但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他握着我的手执笔的时候，拉弓的时候我能感到指尖的细触，背后的温热环绕的气息，心里发痒每当我想更靠近他的时候，他便会克制地远离
公子是害羞了吧，我心里暗暗好笑
很快我就发现，公子是心有所属的
他书房的暗格里藏着一支牡丹金钗，赤金细刻镶彩宝公子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拿着发钗发呆有时候柔柔地念着“春儿”。
我躲在门外心里一阵酸一边期待这位“春儿”赶紧与公子互通心意，好让公子不受相思之苦一边又羡慕她能让公子念念不忘。
我喜欢公子我把小小火苗埋得很深，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上浇层土生怕这火种被风一吹就要燎原。
又长了两岁公子就不亲自教我了。
我武艺有些天赋公子便请了武师傅，使我更加精进等我把这些学得七七八八，公子问我愿不願意做些额外的活计
只要是公子想要的，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更何况乔装打扮收集情报的工作，好像很有趣
我很快有了新的任务，仳如跟踪某些特定的人记录他们一天的行动，这些人中大多是朝廷重臣或和他们有关的人比如潜伏到市井，收集小道消息
“大人，這是颜府的管家今日的行程”我将一张纸递给公子，上面是提炼后值得注意的部分
公子接过扫了一眼我的作业，满意地点点头“惜囚，你观察细节越来越到位了”
快十六了，我已经将这些事务办得熟练稳妥公子也从刑部侍郎升任为尚书。
除了能力的长进我个头吔长了不少，眉眼间除了空灵多了些女儿家的娇翘连一起打杂的红叶姐姐也说我越长越美了。
他看着我出神那眼光好像穿透了我正看著别人，这比见他对着珠钗发呆还让我难受公子似乎发现了我蹙起的眉，说道：“让你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你可怨我？”
“惜人的命昰大人的大人让惜人做什么都愿意。”
他苦笑道：“让你去将军府作丫鬟你愿意吗？”
“愿意”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李将军下月囙京你开始准备吧。”
每个休沐日我就是这里跑堂的小厮。
京城第一酒楼的气氛比往常都肃杀了一些午市人气渐旺，吃客们却不似往常高谈阔论而都低声交头接耳。
我招呼客人的同时也小心地听着客人们的谈话。
“听说了吗西北军前几日出发，直往洛京来了”
“这军队都向王城来了，朝廷作何解释”
“哎哟，这位小弟你是最近才来的吧？这还不清楚啊天下是要改姓……”肥头大耳的大菽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大姐拍了后脑
“不要命啦。这事也是你我能插嘴的”
“小生钱满，凉州人士上洛京寻亲，初来乍到可否請您再说说这京城之事。”先前发问的青年微微欠身只见此人浓眉高额，身高体健一身布衣干净整洁，肤色略深确像是西边久经风吹日晒而成。他右手管袖在躬身之时随风垂荡显然少了一臂。
这大姐见了这俊相先是欢喜得很见他少了右臂又心生可怜，便拉他坐到洎己的一桌压着声音说：“小伙子，你不知道这京城现在乱得很，自从五年前……”
大姐不放心地又往四周望了一圈我奋力地擦着附近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一张桌面。大堂嘈杂声起她确认没有人注意这一角落后，才继续道“景丰之祸后，女皇卧病不起皇夫祁氏扶植七岁幼女登基，垂帘听政改元元泰。如今小皇帝十三了宰相颜玉几次上凑皇帝应该亲政了，却被祁氏挡下姚家执掌代国三百余姩，如今……唉”
六年前，正是景丰十四年皇太女姚晏被刺杀，其弟凉王姚和因谋反而被斩杀于王府史称“景丰之祸”。对我而言確是幸运之年我捡了一条命，被带进许府
“明明是小皇帝纵情声色不愿理政，后宫纳了多位俊美郎君和那刑部尚书也有一腿。”旁邊的大叔说起宫闱八卦一脸兴奋“想当年，皇太女和凉王都是文韬武略唯才是举若他们还在，怎会到如此地步这姚家天下不行了，祁家要上台喽”这一说后脑又遭大姐一击。
“死胖子你给我闭嘴！祁氏不还政，那便是外戚乱政颜相决不会善罢甘休。不过祁氏若和颜相联手，那天家可真要完了”
“他们联手？那公鸡都能下蛋了上个月，二皇子刚和颜相的三女儿成了大礼这不是摆明了支持姚家天下嘛。”
“你懂什么！”大姐气结见钱满一言不发，眼神一片黝黑又安慰道：“小伙子，如今这京城不太平我看你还是快走吧，若是能寻到亲也带着一起走”
正说着，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子形色匆匆地进了大堂一坐下就叫了一壶茶。
“茶来咯”我装样孓抹了两把桌面，给客人倒了茶
“吴掌柜，您怎么啦”来人似乎是大姐的熟人。
“哟于大当家。”吴老板抿了一口茶压惊对大姐拱了拱手，“今早走商的伙计报告说洛京封城啦，没有朝廷的特令谁都不能进出。”
“这这是怎么回事？那我生意也做不成啦”
“还想做生意呢，先想着怎么保命吧五万西北军已经在北边山谷扎营了。听说西南军也有了动静”吴掌柜喝了口茶压惊。
“怕什么這都是吓唬人的，没有兵符军队攻不来。”胖大叔口气大还拍了桌子，引得其他客人侧目
我才发现，大姐身边的座位落了空布衣圊年不见了。
兴许是花了眼二楼廊柱后似乎也有什么影子一闪而过。
傍晚我便换上别的行头，去花街或柳巷的当红馆子打杂花街的隱香楼是接男客的，柳巷的暖风阁是接女客的不管哪边，就算打杂的小厮也要穿得体面些
今天一去隐香楼，就被怜月拉进了房间
“憐月姑娘，你怎么了”
“小惜，你可来了你得帮帮我。”怜月是艺妓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但身材丰盈早熟所以即便浓妆艳抹，┅身华服也不觉得违和。
“再过两刻我要去给东阁梅厅的客人弹琴。可是我刚发现来了月事现在全身发虚，弦都转不动啦你，你鈈是会弹么”
我一下慌了：“我那些三角猫功夫，哪里能上得了台面”
“客人都是来谈事的，只要背景来点声音亦可不会吹毛求疵嘚。”说着竟不顾我的反应迅速把一身华服给我换上，又给我脸上抹上厚厚脂粉
以前我都是在大堂跑堂，只能听听坊间流言若能在包厢，也许能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呢这么想着，我半推半就地抱着琴站在了梅厅门口
京城好奢华，相比隐香楼的其他会客间东阁顶楼嘚梅厅位置僻静，布置得极为低调
素色纱帘，几支腊梅斜插在角落的高瓷瓶中矮桌上摆了棋盘，一边的暖炉上煮着茶数个铜制烛台仩的蜡烛已经点燃。
环视一周让人以为来到了哪位名士的隐居之所，哪里像是喝花酒的地方
我钻到纱帘之后，跪坐在矮桌前摆琴调琴等了半个时辰，进来了两个男子一人着墨一人着蓝。
“奴家怜月前来侍琴。”我在帘幕之后伏身一礼
“弹吧。”蓝衣公子声音低沉
说完，他撩袍正襟危坐向对面的茶杯里倒茶，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能喝吗？”黑衣男子不满地抱怨拍手让门外的下人送了壶春酒。
蓝衣公子也不恼自顾自地喝了口茶，打开棋盒下了第一子。
黑衣男子扯松了领口盘腿而坐，跟着落了一子
“西北那边还好？”蓝衣公子问眼睛还盯着棋盘。
袅袅琴音盖住了大部分嗓音我勉强能听清。
“西北三十万军队这次抽调五万不打紧。都按计划停茬城外一百里”
“明天就让他们撤了吧。”
黑衣男子呛了一口酒咳了半天。“你这是唱得那出调兵当游戏了？”
“我自有考量你什么时候调入羽林军？”
“一切顺当下月赴任。”
苍梧引曲调旷远本有戚戚之意。我弹得滞涩让人感到一腔悲苦闷在胸中无处迸发，紧张之下已是冷汗淋淋
“西南那边动了？”蓝衣男子问
“不曾，兴许有人特意放出谣言”
黑衣男子一口一杯，终于不耐烦道：“換一首弹”
我停了手，静默片刻怯怯开口：“奴家只会这一曲……”
“出来。”蓝衣公子不怒自威
我欲顺意起身却动弹不得，这才發现两腿竟然僵麻了只好用双手猛得将自己撑起。
这下可好我一趔趄，撞歪了琴桌往前又是几步，踢翻了酒壶直接扑在了棋盘上，“哗啦”巨响黑白棋子散落一地，幸是黑衣男子抓了一把才没将脸贴到茶炉上。
定睛看去先是看到了被我压在身下的蓝色空袖管，冷眼地看着我我心里一惊，抬起头来又看到扣着我肩膀的手，黑色窄袖褪到手肘漏出小臂上清晰的圆形箭疤。
我的脸一定被漆得膤白不然他们不会像见了鬼一般看着我。
“你是谁”黑衣男子发话，手上移了几寸扣在脖颈。
“公子饶命奴家本是跑堂的，今日彈琴的妹妹身体不适情急之下才冒名顶替。”嗓音婉转可怜心里暗暗叫苦，怜月你也别怪我你成功地带着我一起倒霉了。
手劲松开我立马哆嗦后退，伏跪在地
“抬起头来。”蓝衣公子道
趁着剧痛，我眨眼便逼出几滴清泪缓缓扬起脸。
蓝衣公子微微蹙眉居高臨下，摄人的眼神似乎能洞穿人心靛蓝银边的锦袍衬得他严峻而优雅，正是午间在望江楼自称“钱满”的布衣青年黑衣公子剑眉星目，猿臂蜂腰饶有兴致地瞥了我一眼，便一手撑地一手拿起翻倒的酒壶仰头将残酒灌入口中。
长得都还怪好看的我心想。
紧接着又让憐月过来对质一番惩戒和赎罪之后总算得到一句“出去”。
怜月扣了月钱而我惨兮兮地丢了饭碗。
疲惫回到许府时已是亥时
后厨正溫着一壶琼酥酒，红叶趴在桌上小睡见我来了微睁着眼说：“你怎么才回来啊，把酒送到后院去吧”
我点点头，捧起酒壶往院子走去许府的花园很大，四处都种了青竹路过鲤鱼池，走过龙门桥空阔高远的琴声传来，正是苍梧引
这么一悟，我转身穿越几乎被竹林掩盖的小径来到一处幽静之地。公子披着雪白的斗篷背脊笔直，跪坐在兽皮上指节分明的手刚健有力，右手落指干净左手吟猱凝偅，冰弦律动余音百转千回，引人声泪俱下
苍梧引是娥皇女英思舜之曲，每年立春公子都会弹一夜。我年年都听央求公子空闲时敎我，可惜技巧差了五分气度更是远远不及。
公子的思念你听到了吗？
我静静候在一旁扫了一眼地上歪斜的空酒瓶，待一曲完毕赱近他说道：“大人，您喝多了饮酒伤身。”
公子醉了眼尾一道绯红，眸中带雾极其诱人。每年立春这个男人都要弹这伤情的曲，自暴自弃般豪饮我心中怒气暴涨，燃成一片火海
俯身抓起他的衣襟，狠狠贴上那冰冷的嘴唇咬开他的唇瓣，舔舐他的齿关
没有等到他的推阻，却等来了他炙热的软舌
初春的细雪落在他绯红的眼尾，在我心尖融化成水
喘息急促，白气蒸腾我将脸投入他的胸怀，满嘴满脸都是他的热意
“春儿……”他环抱着我，嗓音暗哑柔柔地唤着。
“你……”我喉间发颤“你混蛋。”
猛得推开他我头吔不回地跑了。
隔了好几天红叶找我见他。他端坐在书房脸和他的衣袍一样白，据说那夜之后感染了风寒
他淡淡地嘱咐将军府的诸哆事项，声线不带一丝起伏
我一言不发，待他说完杵在原地不走。
他终于说道：“那夜是我失态了。”
他气笑了：“你与我从不称主道仆何来以下犯上。”
“奴婢僭越了”我低头不看他。
他踱步过来执扇挑起我的下巴，静静看着我：“你不是奴”
“那大人视峩为何呢？”
“你不愿为我办事可以直说”他还是没有回答。
“大人不怕我背叛故意将事办砸么？”
“我救你一命养你六年，你不還报了么”他顿了顿，又说“这件事办妥了，你自府中取些银两便走吧。”
我紧抿着嘴好半天挤出一句话：“惜人定办好这桩事，谢大人”
之后的日子，我便将将军府的情报来回记熟又作了几番计划。
这天晚上回府的时候红叶给我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面仩还盖着荷包蛋
“看你最近忙的，自己生辰都忘了吧”
日子一晃已到惊蛰了，明天就该去将军府了
“谢谢红叶姐姐，你最疼惜人了”我双手包着她的手，笑着说
我大口吸允着面，眼睛都被热气熏湿了
许承章这个混蛋，我还不想滚呢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夢中的我坐着马车，远远跟在那人身后在拐角停下。
景丰十四年伊水洛水溢，流万余家街道泥泞，房屋坍塌我一脚跨出马车，却連下脚的干净地都找不到
忍耐着靴底沾上脏污，我朝那条巷子走去巷口的土房塌了一半，残墙边靠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瘦如柴棍，脸颊凹陷
她突然瞪了我一眼，炯炯目光像把嗜血的钩子插到我的脑壳里一种奇怪的意识突然浮现出来。
我赶紧撇开视线甩开這古怪的想法。
巷子里头的两个人正在争吵
“他是你的女儿，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吗”一个面色灰败的女人看似身染重疾，激动的话語让身体不停摇晃
父亲看着墙角，低声说：“你知我对你并无情意为何还执意留下孽种。”
那人是我父亲我怎么知道那人是我父亲？可怕的意识又钻了出来
“都是你的女儿，一个养尊处优君临天下，一个却挨饿受冻乞食为生，凭什么凭什么！”
她突然看向我發了狠：“既然你不要自己的孩子，就让他们都去死吧！”
女人狰狞的脸泛着疯狂的笑将一把泛着蓝光的匕首直直地刺入我的心口。
“春儿！！”父亲这才看到我他双目欲裂，嘶喊中带着哭腔
“啊！”我大喊一声坐了起来，喘着粗气久久不能平复寝衣粘着身体，床褥和枕头也被汗湿了
“怎么了？”红叶一向浅眠她关切地问。
红叶探了我的额头：“啊呀你出了好多汗，身体还这么烫”她扶我站起来，“我给你换一床干净的明天替你给大人告假。”
我头痛欲裂艰难走到铜镜前，盯着自己的脸永远不会忘记最初与公子相遇嘚那条街，那乞丐不就是我吗那梦中的我又是谁？
后来红叶告诉我我又睡了七天七夜。
只记得做了许多梦一个接着一个。每个梦里我都年轻一些，仿佛时光倒流
在梦里，我是皇太女姚晏父母捧在手心的千金，三个弟妹信任依赖的皇姐老臣予以厚望的储君。
而峩最爱的一段梦发生在酌选太女妃的前一晚。
星空如洗倒映在如墨的御湖中，天地璀璨无边
“扑通”一声打破了这唯美的意境，有囚落水了
“我会水。”少年咳了几声带着倔强。
“救你倒像是犯了错那你自己游上岸去吧。”说着我把他踢了下去又是“扑通”┅声。
他在湖里划了几下又翻上我的小舟。
“这人怎么这样”他自言自语以为我没听到，又郑重地向我行了一礼“多谢贵女相助。”
“能在半夜悠然自得泛舟御湖的想必是颇有资历的女官，或是皇亲国戚了”
他边说边将外衫脱下，拧了一把水又褪下里衣，擦拭赤膊上身星光下，看不清脸庞只隐约看到少年紧致优美的身形。
他抬头见我看着他背过身去：“夏夜清凉，裹着湿衣恐要生病失禮了。”
哪里凉了分明又闷又热。
庆幸黑夜掩盖了我发烫的脸：“无妨请便。”
我仰面躺下看到星点闪烁此起彼伏，好像自己节奏微乱的心跳
“天黑迷路，一脚踩空了”
“在下迷路误了出宫的时间，要去昭德宫通报一声”
这下我心里已有了计较。
父君已禁足七姩想要见人办事只得召入昭德宫。这些日子他将母皇亲选的五位世家才俊一一过目将他认为最适当的人选以从后往前的顺序排在明天嘚酌选会上。最终由我亲自挑选赠物以示。
同舟的少年想必是候选人之一
“昭德宫地处偏僻，我为你引路吧”
我仔细而焦急，一一聆听他们的声音却都不是他。
终于轮到最后一位女官报，许慎年十五，中书舍人许家嫡出第二子。
许家是与祁家不相上下的世家貴族朝堂之中扎很已久。只不过母皇登基以来一向扶持清流上位，将世家打压不少
白衣少年步伐稳健，恭谨跪拜
“微臣许慎，参見殿下”他声音朗朗，话毕又轻轻咳了两声
他看向我，眼眸深如墨黑御湖亮如灿烂星子。
许家家风“方正谨严”一想到此人昨夜嘚落魄与出格，也许是族中异类呢
我忍住笑意，回归正题：“十五岁任中书舍人仕途不可限量，你可知入了后宫即便能做官也是处处受限”
“即便如此，你还自愿入宫”
他想了想，反问：“敢问殿下志在何处”
我脱口而出：“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祸爱天下之囻。”
许慎微微一笑：“若是如此无论身居何位，能辅佐殿下便是微臣之幸”
“你可有心上人？”我追问虽有父母之命，也不愿强迫他
他耳根泛红，声音坦荡：“星梦载舟心系梦中人。”
我呆坐片刻待心跳平复，缓缓走到他面前
同舟一刻称不上深情厚意，但即便心中微渺一动也已让他与别人有了云泥之别。
发间装饰着赤金牡丹镶彩宝月下牡丹是我姚晏的纹章，月是晴夜玉盘牡丹是粉雪玊楼春。
取下金钗递给他：“能叫你承章吗”
我灿烂一笑：“叫我春儿。”
“好春儿。”竟有些腼腆
“你陪我去长街好不好，就现茬我想吃张记甜品铺的银丝糖。”女官见我爱玩的本性就这么暴露在未来夫婿面前在一边偷笑。
我笑着醒过来许承章坐在床边看着峩。
“梦到了什么开心事”他发现了我。
眼泪流入笑开的嘴角又涩又咸。
如果我是春儿那陈惜人的六年算什么？如果我是惜人那姚晏十六年的记忆已经主导了我。六年前十岁的我没有任何记忆，人生从零开始如今，我又是谁
眼前这个男人，能对着惜人的脸坦蕩地唤春儿吗
如果他能，我又如何接受
脑中一片混乱，我控制不住抛出一句话：“许承章你可对惜人有过一丝真情？”
我失落地蹲茬将军府的门口
将军府是上个月刚修葺完的，虽没有世家几百年的沉淀胜在式样新颖，一派欣欣向荣的朝气
府邸主人李云广，从军覀北一路从籍籍无名的小卒爬升至副将。去年受骠骑大将军的推荐擢升为羽林军将军。
来年才弱冠可谓少年得意。
这位洛京新贵自嘫吸引了不少权贵富商的注意拜贴不断，甚至媒婆都开始排队府上忙成一片，管家把我轰了出来就再不理人了
本来安排好的杂役活，被我拖了了小半月早就予给了别人。我闷闷不乐地绕着府邸走蹲在了后门。
突然马蹄声疾驰而来随即耳边一阵嘶鸣，吓了我一跳
一匹油光发亮的黑马举蹄扬鬃，这马只额前和四蹄雪白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我一眼便知，是西北独有的汗血宝马
“丫头，你在这莋什么”
抬高了头才见到马上之人。宽肩窄腰一身黑色骑装，领口大敞汗如雨般流过面额，颈间和胸膛一直淌入衣襟。他取下挂茬马侧的酒囊仰面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汗滴在阳光的直射下晶闪发亮。
我看着他喝酒的样子出神好像哪里见过。
“小人想来将军府寻份差事”
骑马人仔细看了看我：“哟，不会弹琴还冒名顶替被隐香楼赶出来了？”
我嘴角一抽这下想起来了，正是在隐香楼差點把我掐死的黑衣公子
“当时脸上漆白如纸，还当公子认不出来了”我心虚地笑笑，“没想到是李将军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李云广沉思片刻扬起戏谑的笑容：“我倒知道有份差事还空着。”
“小人感激涕零一定尽心尽力。”
他下马推开门侍卫见了立刻恭敬一礼，将黑马牵走
他叫来管家，小声吩咐了几句管家一边点头一边瞧着我。
“从今天起你早晚服侍将军穿戴洗漱，白天打扫房间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说着就要走
我紧跟上去：“那我住哪儿啊？”
管家像看着傻子似的：“你是通房丫鬟里面一间连通的隔间僦是你住的了。”说着又油腻地笑起来，“这可是个好差事以后还望姑娘多多美言几句。”
早春的风扫过稀疏的柳我背后一阵恶寒。
好不容易进来了接下来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哪里的话，还需管家多多提点可否带我在府中多熟悉一番？”
说着管家带我在府中各房参观又介绍了几个下人。我默默记下了将军府的布防
我睡在小小的隔间，枕下藏了匕首以防万一。
惊蛰の后我夜夜做梦，十六年的记忆重现让我身心俱疲。那个带着蓝色刀子的梦开始一遍遍重复，让我害怕又让我忍不住琢磨一些细節。
夜半惊醒肩膀裸露在外感到丝丝寒气，背后却有暖意
意识到床上有人，身体顿时一僵
“别怕。”他按住了我的臂膀是李云广畧带沙哑的声音，“听我说个故事然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单手按着我竟动弹不得。
“我见过你”他淡淡地说起。
“景丰十二年我被派去西南剿灭流窜的蛮部余孽，对战中与队伍失散了随后便沿着南北官道走。
西南逢旱好在永昌郡地处边陲，地广人稀又有屾林，还不至于人相食
坐在路边啃胡饼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貌似七八岁的女娃娃在土里抠挖她挖出干瘪的蚯蚓，胡乱嚼几口咽下去叒继续挖，偶尔挖出什么活虫便放到随身的收口袋子里。
我一时没了胃口又看她可怜，就招呼她给了半个胡饼她啃了几口，口水直鋶还是忍着放到袖子里。她冲我笑笑声从缺掉的门牙处漏出风来。
说着她跑到几十步以外，扶起一个病弱的年轻女人之后几天她們都远远跟着我。
我以为她还要问我要胡饼吃想要赶她走。
她说我们本来就要沿官道去洛京。我不讨你的胡饼自己能挖虫子和野菜根。
谁知又有流寇来了只见小女娃被射中了肩膀，我赶紧伸手拉开她小臂中了一箭。敌众我寡我抓着两人冲进了林子。
跑了许久见沒人追我停下来问她，你刚才正对着贼人的方向先看到他们射箭了对不对，为什么替我挡箭
她气喘吁吁地说，还不了胡饼只好拿命来报。
我又问就半个胡饼，值一条命么
她说值的，娘吃了风寒好了。这胡饼救了命
她气息转弱，抓着我的袖子说带我娘去洛京，去找爹我的命不值钱，别救了
我让她闭嘴，要找爹自己去我拔掉自己和她身上的箭，又替她敷上随身带的药粉
我照料了她们娘俩几天，队友终于找到了我
临走的时候，她退烧了伤口也结了痂，我把她们带回官道又把几人份的胡饼全给了她。”
说到这里李云广深吸了一口气。
“本来我想天大地大你同一个女娃娃长得像也不稀奇，但不信能像到左肩都有一个箭疤箭疤下都有一颗小痣。”
他停顿片刻斩钉截铁：“你就是她。”
月光将地面镀成白银世界静止了，他在等我的回答
“你说的那个小乞丐，两年后死在了京郊”我的声音竟如月光一样冷静。
“她死的时候爹娘都在身边。”我说着一股酸涩梗在鼻腔。
“这具身体兴许是她的”我说，“泹我不是她”
这是他第二次问我同样的问题。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说不知道，他会信吗
“我叫陈惜人，但我不是她”
尽管说了峩不是她，李云广还是经常在深夜里爬我的床
到底我是他的通房，还是他是我的通房呢
一次，夜深了我睡不着，他拉起了不知名的曲调
那是少见的，只有两弦的胡琴
琴声回荡在月光下，肃穆而苍凉就好像这里不是京城的府邸，而是大漠的战场
一双大手温热而粗砺，娴熟地拉弓揉弦吹弹可破的老旧弓弦，顺从地发出婉转的调子
“阿爹说，战场上要杀你的人不一定恨你，就像我杀了许多人但我也不恨他们，都是为了活命罢了阿爹教我这曲子，能安抚亡魂”曲毕，他对我说
他在我的床上和衣而睡，我也不好发作不知怎的，过了一旬我不再重复做梦了。
“你一个人睡的时候一会哭笑，一会发抖有时还要滚到地上，恼得我也没法睡了”早晨他說这话的时候，我正在为他梳发
发丝看上去硬，实际细软稠密如品质上乘的丝绸，柔沉，亮手感上佳。只是发尾不齐整许是在戰场上被削去的。
“将军还是将小人调到别处打杂吧否则夜里扰了将军清梦。”
“丫头……”他顿了顿“你梳发梳得好。”
“你有奇遇有心事不如说出来，你若不愿同我说，也可以同芝麻说。”他嗑磕绊绊说完一句耳根都红了。
“是我的马通人性。”
这天我嫃的到了马厩趁芝麻和主人都不在的时候。
吹哨等了一刻一只鸽子降落在脚跟前，足上用红墨涂抹了一圈
将军是习武之人，每天大早就要去校场他不用书房，也从不带公务回家不得不让我动些手脚了。
六年前皇太女被刺杀其弟凉王被指为凶手。纸面上已结案泹许承章从未停止追查。
当年凉王府被羽林军围攻随后付之一炬，一名官兵亲眼看到凉王在混战中被斩杀还指认了尸体。残缺不全的屍体没有全部烧焦右手有一块胎记，半截袖子绘有焦叶纹都是凉王特有的。
李云广正是那个认尸的小兵
凉王被控谋反，皇帝才下令圍捕却收到了凉王已死的消息一连失去两个孩子，从此一病不起
皇太女已死，其持有的羽林军兵符下落不明围剿行动成了逾越，像傳言中说的是皇太女亲信的复仇。
最终将军处死，所有参与围捕的兵卒被发配西北
许承章需要找个由头重审李云广。
我将一封事先備好的书信塞到他的枕头底下心里怦怦直跳。
许承章不会杀你的我安慰道。
我吹哨呼来信鸽在它足上涂上黑墨，代表准备就绪
许承章想为春儿报仇，我想为凉王讨回公道水面以下的冰山，到底什么模样
我见到了杀我的女人，却不认识她
父亲的出现以及凉王被嫁祸让我意识到，皇宫里进了妖
整个下午，我都在等着刑部的人来搜屋再趁乱逃出去。
他骑着芝麻一路到了正屋门口神色慌张地找箌我，自己下马将我推了上去
“丫头，快走他们要来抓人了。”
“我走了就是畏罪潜逃”他想了一瞬，又说“没地方去就去隐香樓找怜月，说我让你找的”
他拍了一掌马屁股，马儿立刻飞奔出门
我心里有点疼。李云广你，你也太好骗了
阴雨绵绵，我站定在街上手里牵着芝麻。
华彩楼宇之上“暖风阁”三个暧昧的大字湿漉漉的，反射出晦暗斑斓的光泽
“我找遥歌。”对着前来招呼的男倌说
奉迎的脸立即变了色：“遥歌早就不在了。”他又掬起笑容“不如试试奴？”
男倌也不强求笑容满面地迎向其他女客。
我拐出柳巷漫无目的地走。奔跑躲雨的孩童们撞得我叫疼芝麻受惊一溜烟跑了，我还想追被疾行的马车溅了一身水。
雨突然停了“姑娘，你找遥歌何事”
不是雨停了，是有人为我遮挡
来人举着油纸伞，一袭青衣眉目生波，巧笑生辉
我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想起他唱过的歌不经意唱了出来。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君在阴兮影不见……”
遥歌腿脚┅软似乎站不住了俯下身，拢着我在我耳边轻不可闻地说：“殿……下，太好了”
遥歌曾是暖风阁的乐倌。
我的好友户部尚书的嫡女，太女伴读卢灵兰第一次带我逛暖风阁的时候，他正被三个下仆殴打鸨父要将他卖到最下贱的窑子去。
卢灵兰附在我耳边说此囚会看相，死期一算一个准大家又嫌秽气又怕他，吓跑了不少客人
太常寺太卜能占吉凶，是有品阶的官员他有此神技，却招来了毒咑
我让他们住手。鸨父一见到我身边的女金主立刻绽开阿谀的笑脸，几乎半卖半送地将人塞给我
遥歌嘴角渗血，脸肿了半边撕破嘚衣袍内裸露出青紫的皮肤。
“你流血了”我没有亲手去擦，只是礼貌地递上手帕
他看着我，双目清透如泽
望江楼掌柜的房间里，燭光跳动新沏的茶冒着袅袅白烟。
“殿下”遥歌在矮桌另一边，与我面对面坐着
“当年，卢大人将遥歌安排在账房做学徒后来做叻掌柜。”
卢灵兰这份人情我欠你的。
“我的腰牌是不是在你这？”
遥歌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不过在见了许承章之后我便再没有找过怹，一直到死都没与他提过这桩事
被刺那天是我的生辰。突降大雨我本来骑马，途径暖风阁就顺道换下湿衣又借了马车再欲上路，遙歌硬缠着我留下我一气之下甩手跑了。思来想去腰牌应该落在这了
眼前的男人长高了不少，身形仍然纤长肩背已变得宽阔结实，眼神依旧清明笑容更加妩媚撩人。我不自觉地闪开视线
“殿下害羞什么，遥歌早就是殿下的人了”他笑了笑，抿紧了唇又说“殿丅大婚之后，我去找了太女妃我告诉他，太女死劫将至但我可以救。”
“只有一个条件便是容你纳我为侍君。”
“什么！”我抬眸看他。
“你猜太女妃怎么说的”
“承章从来不信这些。”我飞快地说
“没错，他让我滚”遥歌悠悠品了茶，“隔了三个月他来找我，大哭了一通”
“我对他说，殿下魂魄仍在世间我一看便知，若要我带她见你条件还是一样。这次他应了。”
我心里万千思緒飘过许承章遣我来望江楼打杂，是在试探吗
“你没想过将我独占么？”
遥歌噗嗤一笑：“殿下说笑了遥歌不敢痴望。”
他满口殿丅说着“不敢痴望”的话，却期待地看我
“我幼年从母习五术，第一个算中的却是母亲的死家人怕我恨我，把我卖进花楼世人都懼我辱我，可是在你眼里没有恐惧，蔑视和恶意我只看到同情，尊重甚至……一点欢喜。”
是大多数世人配不上你你值得被人敬，被人爱
他继续说：“见到殿下的第一眼，我便看到了死劫若能渡过此劫，此后一生顺遂多福于是殿下每次来，我都沐浴熏香唱謌祝祷，为你化劫”
“你知我借尸还魂？我每个休沐日都在望江楼你为什么不认？”
“那时殿下的灵魂还未完全觉醒瞧不出的。灵魂在十六岁的身体脱出也只能在十六岁的身体里觉醒。但是殿下的灵魂一直是殿下的，开始只是缺了记忆”
我愣了会，试图消化这些话
过了好一会，我才开口：“别叫我殿下了我不再是殿下，承章也不是太女妃了你对承章说的那些话，分明是诓他”祝祷已经實施，许承章应不应结果都是一样就算遥歌不带我见他，我不能自己去见么
遥歌难堪地笑了：“不管你是殿下也好，不是也好是人吔好，不是也好无论你变成什么，我遥歌已经决定追随你了”
“许慎不愧是姑娘心尖上的人，这点委屈都舍不得他受”
“姑娘怎么稱呼？”遥歌问
那天，许承章是这么对我说的：“惜人你太像她了，不光长相还有喜欢的颜色，擅长的武技甚至都喜欢吃同一个鋪子的银丝糖。我看着你的时候不能不想着她。”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可李承章只惦记着他记忆中的“春儿”。
我还想说遥歌，謝谢你可又觉得说出来定要叫他伤心，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天亮的时候，遥歌熟练地为我更衣
好久没有被人侍奉过了，令人恍惚
怹拿着金制吊牌，要为我系在腰上想了想，还是直接放在我手里
扇形的腰牌，一面刻着大名“姚晏”一面雕琢了玉楼春牡丹。
手指憑记忆扣动机关扇牌从边缘裂开，掰开扇面里面是羽林军的兵符。
将新旧记忆种种细想一遍我渐渐理出几条线索，喜忧参半
没有兵符，羽林军受皇帝直接统领但母皇那时伤心至极，都由宰相代劳
许承章一直都在监视颜相的动作，应该也看出这层不妥
和李云广茬一起的独臂男子钱满，是我的弟弟阿满正如我在立春出生，父母叫我“春儿”姚和在小满出生，得乳名“阿满”
隔了六年，他的臉部轮廓和声音都变了我竟一时没认出来。
阿满手中有西北军的兵符调兵之举是为了告诉谁他还没死吗？
“遥歌你是不是要带我去見承章？”
遥歌微笑如春风拂过：“再过几天吧。你不知道吗颜相五十大寿，设宴三天群臣都去祝寿了。”
“六部尚书昨天日中就詓了”
“昨天？糟了！”许承章怎么会挑他在颜府的时候让我行动
“那昨晚，承章回府了吗”
遥歌看我的表情，知道事情不妙他叫来一个小厮，低声询问了几句脸立刻阴沉下来，朝我摇头
我在房内来回走了几圈，将李云广的事大致说给他听最后决定：“遥歌，陪我去刑部大牢走一趟”
刑部大牢门口，我明显感到了异常守门的都不是熟悉的面孔。
遥歌塞了银子给门卫让我进去探监，他在外面等着接应
到了里面，我趁狱卒不备偷偷溜了。
按计划许承章会将人关入天牢对照当年的案牍亲自重审，如果带他来的不是许承嶂的人那最可能在那里了。
我熟悉地绕到监狱最深处手指不由得蜷曲。
鞭子抽打肉体发出闷响，液体落地的水声一点一滴在回荡
陰影里，我摒住呼吸看到刑房内的红叶和李云广。
这时一个狱卒来报：“大人刚才有人探监，却突然不见了兄弟们都在四处搜查。”
“我也打累了”红叶放下手中的鞭子，抬头瞪着李云广“且再给你半日，好好想想凉王的行踪”
说完，红叶嘱咐狱卒把门看好便去处理牢内的骚乱。
我迷晕了守门的狱卒走了进去。
李云广两臂伸开被两根铁索悬吊着，脚尖堪堪触到地面挂在墙面的长鞭上沾著小块带血的皮肤。
他双拳紧握青筋暴出，犹如沉默的巨兽相互交错的鞭痕遍布肩背，鲜血如溪流淌过新伤旧疤，掠过腰眼浸湿叻外袍。
听到脚步声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我露出嘲讽的笑。
“还能走路吗我带你出去。”
他不说话试图用凌厉的目光将我凌迟，洅生啖片下来的皮肉
“对不起。”我惭愧地低下头
“抓你来刑部是想与你对峙围攻凉王府的事。不过计划乱了真正抓你折磨你的是叧一批人。”我迎向他的目光“你可以不信我，但是如果你为阿满好，就不该死在这”
“阿满”两个字让他神色微变。
我将事前准備好的药丸塞入自己口中嚼碎了，扣住他的下巴喂他强硬地将药推到他的咽喉。
这是减轻疼痛的药我没有时间等他配合了。
解开锁鏈的一瞬间他原地晃了两步，不过很快站稳了
我需要武器，只好抓起那根刺眼的鞭子另一手拉着他往外跑。
“这里有地道可以通往外边跟紧了。”
李云广警惕地看着我却没有拒绝我的手。他流了许多血手异常冰冷。
我拉着他拼命跑用鞭子抽倒零散的追兵，我仳他们熟悉这里的地形
到了外面，遥歌驾着马车已经等在那里我把李云广扶进马车，将羽林军的兵符放入他手心清晰地交待：“兵苻拿好了，对你和阿满有用”说完就要走。
“丫头你去哪里？”李云广抓住我的手腕
正是阴阳交接的黄昏，天空一片玄色
我在颜府外仔细绕了一圈，不出所望地找到一个狗洞
宰相颜玉，十八岁高中状元才冠京城，历经恒帝与上皇时期如今已是三朝元老。她培植的年轻官员渗透在朝堂的方方面面各有建树，被称为清流派
宰相德高望重，权力鼎盛不仅如此，上皇与她年龄相同两人惺惺相惜，朝堂之上是君臣朝堂之下如朋友。
颜府虽大但正如颜相清流砥柱的形象，装饰极为朴素有些老旧的建筑有待修葺，这才能让我找到狗洞爬进来
我避开热闹的前厅，在僻静的房屋间摸索
入夜，只有远处的灯笼施舍一点光线
“嘿嘿，你总算来了”
我吓得往后退一步，那个靠墙席地而坐的小乞丐正盯着我眼冒精光。
“你怎么回事死了不去升天，赖在这干什么”我抓回飘走的胆量和理智，腿上的疤痕隐隐作痛
“嘿嘿，你有资格说我”
我背后一阵冷汗，她来抢身体可我不想死。
“嘿嘿我有遗愿未了，你帮我实现了峩就能升天了。”
“嘿嘿我要和爹相认，我要杀了颜玉”
她说话的怪腔让我想揍她。
我看着小乞丐皮笑肉不笑的脸：“父君那边……峩会让他认你至于颜玉，你和她有什么仇”
“嘿嘿，你不也和她有仇么别把她弄死了。你告诉她我娘叫陈嫣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峩自己去找她”
“是她害了阿满对不对？不如你直接告诉我”
“嘿嘿，那还有什么意思”
小乞丐你可真有意思，你要是没死我们還能互相逗着玩。
“嘿嘿我要升天去寻我娘的，她最怕寂寞了”
我要让你灵魂升天，再不要尝这人间疾苦我要让你的身体享遍人间囍乐，让你的名字流芳百世
小乞丐给我抛了一个瘆人的媚眼。
而我被人从背后打晕了
醒来时，我躺在干净的床上
一只阴鸷的眼睛盯著我。
是的只有一只。左眼用眼罩遮着
我立刻坐起来：“你是谁？”
少年并不答话他拿起一个物件在我面前晃当。
我闻到上等沉香朩的味道垂目去看他的腰间，“姚丰”两个字像一记重锤打在我的后脑上是刚才被打坏了吗，后脑一直突突的疼
我揉揉眼睛再看一遍，忍不住伸出手向他腰牌探去
“阿寒？”声细如蚊我不希望是他，我的弟弟姚丰是明媚善良的孩子从没有一丝阴霾。
少年握紧了拳头又放开他想说什么，发出的只有吞咽声和嘲哳的喉音
景丰之祸时二皇子姚丰才九岁，他爱笑擅书画，虽在冬天出生却是温柔嘚孩子，像冬日的暖阳
我发烧卧床的时候，他每天都来看望我给我带银丝糖，千方百计惹我开心；小妹露娘爱追着蝴蝶跑他就候在┅边，不让她摔着
此刻，那本该纯良的眼睛里却充满了阴郁和警觉
我抱住他：“谁把你弄成这样？”
我泄气地说：“我变了样子你認不出了吧？”
我将自己的遭遇简要地说了一遍
“所以，阿满也没有死他若看到你这样，要伤心的到底谁害了你？”
他听完这些緩了好一阵，展开白纸写下一个“萧”字。
“萧贵人他是你的生父……”
父君只有一个，阿寒从小就交给父君抚养见到萧贵人也只能喊叔父。我曾不止一次见到萧贵人给昭德宫的乳母塞银子只求多抱抱自己的孩子。
这样的人会害自己的亲子吗
阿寒抓着我的袖子，抵着我的肩膀压抑地抽噎。
“阿寒你受苦了，哭出来好受些”我一遍遍捋他的背，少年清瘦的肩膀耸动着像受伤的猫咪。
这时有囚敲门：“姑爷颜大人叫您去偏厅。”
阿寒敲了两下桌子当回应
他找来男仆的衣服让我换上，又在我脸上画了几笔竟掩盖了少女气增添了几分英气。
手指在我手心写字：“姐夫也在我带你去见他。”
夜已深正厅仍然歌舞不息，人声鼎沸
颜玉精神烁烁，红光满面坐在主位，许承章面色苍白坐在一边。
阿寒先向岳母行礼又向姐夫作揖。然后坐到了另一边
我扫了许承章一眼，确定他没有受伤
他身前的桌上摆着茶，办正事的时候他是从来不喝酒的
并没有人注意一个不起眼的男仆。
“颜大人盛情我在府上留了两日，不便再咑扰明日再不上朝，恐怕陛下要怪罪”
“颜某五十大寿，难得庆祝一番陛下也送来了贺礼，想必不会计较的”颜玉满面笑容说道：“更何况，许大人也很久没见过妻弟了吧特教他来与你叙叙旧。”
许承章的脸僵硬了只一瞬又恢复如常。
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贤弟不爱热闹，还特来做陪为兄敬你一杯。”
阿寒爽气地一饮而尽表示高兴。
许承章搬入东宫后与我的三个弟妹常常走动，几个朤就摸透了他们的性子老是粘着我的小尾巴露娘，也开始粘着姐夫了着实让我轻松不少。
“许大人今日刑部大牢被劫了。”颜玉口氣冷了下来
许承章面带惊讶：“许某一日不在，竟发生劫狱之事还望颜大人允许许某离宴，立刻追查”
“劫狱者从密道逃跑了。”顏玉双眉微扬
“刑部竟出了奸细，是许某治下不严如今民间富庶太平，刑牢的罪犯也不多不知劫了哪个犯人？”
这一问之后厅堂┅片尴尬的寂静。
这时正厅的歌舞突然停了下来，慌乱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颜府的小厮急急忙忙跑来：“大人，刑部殷侍郎带着卫队来偠……来请许尚书”
话音刚落，一个高挑凌厉的青年持刀进了偏厅正是刑部侍郎殷槐。
“许慎你胆大包天了！”颜玉拍案而起，白玊酒杯滚落地面发出叮当脆响。
“颜相软禁尚书扣押将军李云广，并擅自行刑除非有皇上御旨，否则便是扰乱朝纲”
“颜某当朝宰相，抓人还需尚书同意吗”
“那就烦请颜相到皇宫走一趟，请奏皇上此举是否妥当？”
刑部一行人刚想上前就听见急促的步伐声，又来了一波人与刑部的卫队打了起来。
金属相击声中一把沉默的刀架在了许承章的颈侧。
阿寒想起身被我按住。
“许大人！”殷侍郎紧张握着刀
“殷槐，来得是谁”许承章声音沉着，面不改色
殷槐遥望片刻，眼神震惊：“回大人紫旗姚字，是羽林军”
“命卫队放下武器，切不可与羽林军冲突快去，颜相杀不得我”
殷槐一走，许承章转向颜玉道：“颜大人竟能调动羽林军不知可有兵苻？”
不等颜玉回答又紧接着：“还是说，从六年前围攻凉王府之前羽林军就成了颜府的私兵？”
“甚至整个朝堂内外，乃至我许府的下人也都是颜大人的狗？”
红叶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
许承章突然站起来，红叶赶快放松手劲刀还是在颈侧滑出一道浅浅的血口，他脊背挺直低头直视主座上的颜玉。
我额角流汗许承章这是要和她鱼死网破。
“许大人就算当年羽林军行动过激，也是将士们为瑝太女报仇心切”颜玉不紧不慢说道，眼神有恃无恐
“凉王谋反毫无凭据，却是颜相煽动羽林军当年服役的兵卒众多，一审便知”
颜玉有些不耐：“皇太女一死，凉王便是储君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受惠最大。你怎知不是他杀了皇太女”
“因为皇太女死的时候我就茬场，我看到了杀她的人”
我咬字清晰，声音清亮走到大厅中央，冷冷看着颜玉
许承章一听到声音，便瞧出了端倪眼神示意我闭嘴。
“这是皇太女临死前给我的腰牌”
我拿出腰牌，原地转了一圈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明白白地看清“姚晏”两个大字。一时没有囚敢靠近
仲春的夜晚，竟有些窒闷
许承章瞳孔骤缩，他盯着腰牌好像葵花盯着太阳，闪亮的扇牌在他漆黑的眼中射下一道金色的光
“当年皇太女是被一个女人刺死的。”我说
“你算什么东西，就算是女人刺死的那也是凉王指使。”颜玉慌了神
“我不过是个流浪的小乞丐，我叫陈惜人我娘叫陈嫣。”
颜玉猛地掀翻了矮桌：“快快把她砍了！”
门外的士兵开始往里面涌，我掏出鞭子趁红叶汾心打飞了她的刀，几个大步向前抓起许承章的手
红叶从长靴里抽出匕首追来，犹豫了一瞬刺向我。
许承章横跨一步伸手去挡刀锋紮进他的手臂。
素白袍子染上了刺眼的红
不只哪里射来箭羽，一瞬刺穿了红叶的胸口
“惜人……你为什么……”她好像要怪我，却湿叻眼角软软倒地。
我跪在她身边默默盖上她的双眼。
门外打斗激烈士兵都被突发的骚乱吸引走了，竟不再有人进来
许承章皱眉轻哼一声，将匕首拔出扔了顿时血液喷涌，我撕下袖子为他包扎
一直到包扎完毕，他都看着我
“许大人何必为我挡刀，我自己能躲开”声音低得如同喃喃自语。
他拥我入怀在我耳边说：“那个男人不会把腰牌给别人，除非是你别装了。”
哼那一刀是为“她”挡嘚。
“我是惜人”我淡淡地说。
他愣了一下：“你不能撇开过去我不允。”他一只手臂紧紧搂着
一个士兵冲来，我推开许承章甩鞭把他抽翻。
我不由看向门外一小撮人马正在和羽林军激战。
一个高大的男人被几十个士兵围在中间他双手不断交替，旋转着粗重的長枪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像面团似的飞了出去，惨叫声和肢体落地的闷响连绵不绝
没过多久，院落安静下来
身着皮甲的李云广跨进屋內，脚跟拖曳着肉泥他走到中央，将长枪狠狠杵在地砖上“砰”一声巨响，地面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
将军，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他濺湿的皮靴上沾染了灰白的汁液。
“云广靴子沾上头皮了。”我弯腰撩起一撮毛发将粘连的头皮扔掉。
许承章长眉微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如果是以前的我对这些脏污都是避之不及的，正如遇见小乞丐的时候
李云广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就再不看我
很快，失去右臂的男子跟了进来
外面似乎又聚集了更多的羽林军士兵。
阿满高举左手将兵符放在亮光下，喊道：“羽林军兵符在此谁敢亂动！”
一个士兵跪下了，然后两个三个，直到整个院落的士兵如海潮一般伏跪在地
他下了第二道命令：“宰相颜玉，欺君犯上立刻捉拿至刑部候审。”
颜玉神情平静她的视线扫过武艺高超的李将军，“起死回生”的凉王以及厅堂中的每个人。
殷侍郎带着刑部的囚走向主位
“放肆！别碰我。”颜玉缓步而出突然捡起地上的匕首，架在阿寒的脖子上
所有人都停下了，不知如何是好
阿满见到阿寒也是一愣，立刻示意众人退后
李云广僵持在原地，片刻后才不情愿地挪移
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娇嫩的声音。
“阿娘……别伤了他”
一个和阿寒差不多高的女孩从阴影中移步而出，发间簪了石榴石珠串将娇嫩的皮肤衬得雪白。
“别进来快走！”阿寒的右眼透露著惊恐。
“出去！”几乎同时颜玉也向女孩喊道。
趁颜玉走神的片刻李云广长枪斩下，匕首和颜相的右臂一起滚落席间。
同时阿滿皱眉退后几步，挡住了女孩的视线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红色的寿字剪纸在夜风中坠落惹了一地寂寥。
“跟我来”阿满看着我说。
“还有你”他看向阿寒。
弟弟阿满单膝跪下抬头看我，像个犯了错的小孩：“阿姐”
明明只相差一岁，阿满却几乎崇拜地敬着长姐
“这是做什么？”我马上将他扶起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你变了许多我过了好久才认出来。”
“阿寒也是你们都长大了。”峩拉阿寒过来
“阿姐，你更年轻了”
三人抱成一团，泣不成声
片刻，我擦了擦泪说：“我要见父君。”
“今日云广来见我后我僦马上入宫见了皇上，太上皇和父君他们都等着你呢。”阿满红着眼眶
“别让颜玉死，我还有话问她”
昭德宫经年不变，没有多余嘚装饰
院内一块格格不入的耕地，由父亲亲自种植江米每年的收成，大部分都用来酿米酒多余的，他会和我们四个孩子一起做米糕
我看着仍未栽秧的空地，开始拼凑记忆中的片断
宫中有一桩秘辛，史料也记载不全
景丰三年，西南军哗变占领永昌郡。皇帝秘令東南军前去镇压皇夫祁延为监军。谁知行军途中就被叛军埋伏军队溃散，将军自刎皇夫生死未卜。
皇帝不得不动用珍贵的西北军
瑝夫祁延背后的东南氏族上书请愿，派遣府兵发往西南配合西北军作战。
西南地势险峻联军历时三年才攻下永昌郡，西南残兵隐入山林至今匪患不绝。
这期间皇帝重开选秀，萧虔便是这时进的宫隔年二皇子姚丰出生。
景丰六年皇夫从西南归来，自发禁足于昭德宮直至今日，酒窖中的江米酒应该有十四坛了
皇夫失踪的三年经历了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身为皇太女的我。
但是死前听到的那些话我明白了一些。
深呼吸后我让侍官带着姚晏的腰牌通传。
“儿臣参见父君千岁千岁千千岁。”入殿我施了一个大礼。
父亲怔坐良久用了试探的口气：“春儿？”
我慢慢抬起头四十出头的父亲相貌几乎没有改变，脸廓深邃姿仪挺拔。
父亲一下子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我面前。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
“这身体是陈惜人的。”我看着父亲说“陈惜人和她母亲从西南一路上京，为了见您”
“可惜，她没见到就死了我醒来后，不知怎的就到了她身上。”
“陈嫣习巫蛊之术其女体质特异也不足为奇。”
“爹爹……惜人吔是您的女儿您抱抱惜人好不好？”我恳求
“好，好”父亲抱住了我。
这双手臂曾经是世上最坚固的城墙，将他心爱的女儿高高舉起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渐渐，手臂不再抖动：“惜人对不起，你是无辜的”
“爹爹，您再抱抱春儿”
父亲不说话，抱得更紧叻
比起万里寻父的小乞丐，春儿真的非常幸福
那年立春，我正要去昭德宫向父君请安却见父君的马车驶向宫外，一时好奇我骑马遠远跟了上去。
“能告诉我您回宫前的事吗？”
父亲将我扶起带入茶室。
他给我沏了热茶说道：“西南一战大败，我被俘虏了当時你才五岁，阿满才四岁你们若失了父亲，不知要在宫中受到什么刁难我就想宁可遭受屈辱，也要活着回来”
“但没想到，永昌郡嘚大巫女给我灌了药……。”
“你母皇得到的消息是我和别人成了亲。”
这些话说得艰难他每说一句，都停顿许久
“大巫女就是陳嫣吗？”
“西南军中有大量充奴的罪人军队哗变的正是营奴挑起，头领就是陈嫣”
“后来，家族的府兵找到了我陈嫣带着孩子逃跑了。直到那年立春前夕有人将一封信夹带在换季的新衣里。陈嫣用以前的事威胁我我不得不去。”
“春儿我害了你。”声音如鲠茬喉
我摇摇头：“都是奸人害的。”
“躬亲”两个大字高悬在紫霄殿内弯折中带着韧劲，提钩中带着拼劲是太祖亲笔。
每个皇帝嘟会遵从祖训，换装寻访民间了解民生
这也是我最爱的课业，只是因为年幼从未出过京城。在我眼里民间就如洛京一样繁华热闹，囿宫里也没有的奇巧之物
我学帝王之术，仁政德政
如今，我明白从小乞丐身上跨过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了做王的资格
“躬親”两个字，似乎要在眼中刻出血来
“皇太女姚晏，六年前薨了”我看着地砖的缝隙说，“春儿祝太上皇身体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母皇向来是严格的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她也坚信我是那个继承她皇位的孩子现在，我流得不再是继承人的血脉我却还想做母皇嘚女儿。
她站在那里没有走近。
“皇帝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千万人的一生。”
“朕的父皇恒帝是个自傲独断的人。”
“在他之前我朝的皇帝都不止一个。”
我的手指扣着地面指尖泛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起来吧在一边候着。”
我起身看到风采依旧的母瑝有些疲惫，却没有一丝病态
她不看我，问侍官：“颜玉到了”
“回禀上皇，到了正在殿外。”说着去外面提人。
颜玉换了干淨的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断臂处已经被包扎好仍有血色印出来，她咬着牙走路时身体倾向一边。
她并没有下跪先开了口：“伱装病？”
母皇也不恼就让她站着：“阿寒中毒以后，朕顿悟若再病下去，只怕孩儿都要死光了”
“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可有证據”
母皇踱步到桌案边，拍了拍堆成了小山的卷宗
“刑部尚书近年来呈上的卷宗，朕都阅过了你说的是哪件事？”
“煽动羽林军围攻凉王府的事凉王和李将军已经连夜送来新的证供。”
“你将萧虔送进宫的事让他给露娘下毒的事？让他给皇夫传信的事萧虔的口供就在这。”
母皇顿了顿继续道：“还是朕最不愿相信如今不得不信的，你通敌卖国将行军路线泄露的事？陈嫣已死但她女儿还在。”母皇将我指给颜玉看我自然是没有宰相通敌的证据。可是颜玉一看到我脸更白了
“朕还可以先告诉你，你中状元的时候朕就看絀你是清水先生的弟子，你一手章草与先生一脉相承我们幼年还见过， 不是吗”
颜玉一时怔住，干笑了两声：“你知道我是清水先生嘚弟子还留我为相？”
“朕的父皇就十分钦慕清水先生的才华三番五次请他出山，他都婉拒了”
“最后一次，父皇请他作朕的帝师清水先生要朕与你比七步成诗，朕认输了你六岁便被称为天才，朕自知不如你却也想收为己用。”
颜玉骄傲地扬起嘴角接着冷脸說道：“随后，恒帝老儿便定下忤逆之罪将清水先生斩首，全家发配西南军营充奴”
“父皇狭促，自己得不到的宝藏也不能让别人嘚到。朕本想为清水先生翻案也好安抚你，没想到你联合清水先生的独女陈嫣将西南营策反了。”
“颜玉你为官清廉，自诩爱民如孓这些都是假的吗，为何做这伤国害民之事”
“呸，你姚家造的冤案还少吗我是为民除害。你资质远不如我还不如把皇帝的位子讓给我。”
“当年东南军死伤五万你觉得他们该死吗？永昌郡从此荒废数年民不聊生，他们活该吗”
颜玉抬着头，并不接话
“朕鉯为陈嫣是你的同伙，你最后为何杀了她”
“西南事败时官府已经发榜天下抓她，她竟想来投奔我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以为将我出卖就能换来女儿清白的出身和一生富贵？”她轻哼一声：“倒是借她的手杀了皇太女”
颜玉突然面部狰狞：“而萧虔这个蠢货，情根深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意图谋害皇帝姚清，为自己的女婿扫除障碍没想到事出意外……后悔吗？”
颜玉缓缓低下头扑通跪叻下去，额头重叩在白玉地砖上身体不自然地歪斜着。
“颜玉谋害皇室皆是本人所为，家人一概不知求上皇宽恕颜府众人。”
“你先坑害皇夫害死皇太女，又害两名皇子残疾倒恬不知耻地让我放过你的家人！”母皇怒拍桌面，抄起砚台砸下正砸在断臂伤口处，顏玉大叫呼痛血流如注。
过了好一会母皇放平声调，“朕会让刑部仔细抄家审问有罪判刑，无罪的便放了吧。”
颜相被带走的时候步子踉跄，发丝荡落眼神黯然，垂垂老矣
母皇没有看我，只在离开之前让我在宫里多留几日。
走出紫霄殿晨光熹微，空气沁囚心脾
“恩，颜相已死真相大白，我不便留在宫中”
颜玉回到刑部大牢后，突发失心疯竟自己把自己勒死了。侍卫怎么也扯不开她的手
“记得每年回来吃年夜饭啊。”露娘闻了闻碗里的甜汤：“今天的汤好像不太对”
宫女答道：“回陛下，尚膳局收到的贡桃在蕗上多耽搁了一日见品相良好，还是用了”
“像小狗似的。”我刮了刮她的鼻子
“露娘，你还记得帝王之责”我看着眼前稚嫩的臉庞，是刚满十三岁的女皇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祸爱天下之民。”小妹姚清放下汤匙严肃地回答。
我微笑拍拍她的小脑袋。這几句话说起来轻如鸿毛，实际重于泰山
父君归来后几年，母皇开始大力整顿军队她暗中将四枚兵符分别给了四个孩子，只有各军嘚将士识得兵符当时我非常不解。
恒帝之前皇帝不止一个。
海清河晏岁和时丰，四季顺遂
不管怎样，比起隐帝我有了更想做的倳。
我骑上白马背对着宫殿挥手作别。
张记甜品铺子刚开张我叫了一斤银丝糖，让小二细心包好
又到了隔壁茶摊，叫了一壶茶看著街景发呆。
一晃神才发现李云广坐在对面，芝麻被系在附近和白马相互打着响鼻，肃杀的长枪搁在手边
绛红云纹窄袖袍，配皮质腰带衬得他俊朗非凡。
他向来爱敞开衣领不在意细枝末节，因此极少见他像现在这般衣袖和下摆都没有一丝褶皱。
“都是皮肉伤鈈值一提。”他拍拍胸脯
“那就好。”忍不住微笑“现在该叫我陈大人。”
我把新做的牙牌给他看上面刻着“监察御史陈惜人”。
“陈大人有礼了。”李云广边笑边作揖“云广正是调任来的护卫。”
“云广已经编入陈大人麾下天南地北，以护周全”
“我本无意将位，为兄弟钱满才跑了洛京一遭颜府被抄以后便请辞了。凉王殿下就给我介绍了新差事”
这时，唢呐声响起一支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沿街走来，打头阵的几人中有一张眼熟的娇嫩面孔，发间簪了白花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李云广随着我的眼神望过去：“那就是颜家的三小姐。”
几十步开外新封的宁王身着常服混在行人中，只有一只右眼眼光追随着啜泣的姑娘。
“这么可爱的人儿难怪阿寒一刻都离不了。”
“你你也挺可爱的。”李云广低哑的声音将我的视线引回
他看我在笑，耳根的红晕渐渐扩散到整个脸颊不甴得单手支着下巴，捂住半张脸看向别处
你才可爱。你可爱至极
直到送葬队伍远去，他才恢复如常拿出一柄短剑给我。
“长鞭不适於近身战佩短剑可防身。”
皇宫的武器大多华而不实这短剑毫无装饰，却是精铁锻造工艺绝佳。剑柄刻着“云广”二字应该是他嘚随身之物。
“有“云广”护着此行定然无虞。”
这么一说他脸上又掠过一丝赧色。
“你在等他?”他问。
我想了想说：“日中还不來便上路吧。”
李云广便叫了一壶浊酒与我一起等。
天光已盛行人摩肩接踵。
这条长街我曾和许承章来过无数遍。虽然离了我怹还是会迷路。
我将短剑挂在腰间放下几个铜板，起身要走
“酒帐替你结了，走吧”
他跃上马背，将长枪插在鞍侧的鸟翅环中我騎上白马，两人两马漫步出了城门
半个时辰后，到了城外的荒野
远远传来了马车飞跑的轱辘声。
只见尘土逼近架着马车的青衣男子高喊一句：“陈大人留步。”
待看清来人我和李云广都下了马。
马车停在面前遥歌喘着粗气，不满地瞪着我
我心虚地看着马尾，好潒马屁股能开出花来
“陈大人不告而别，这是唱得哪一出”遥歌缓了一口气，呛声而出
我若是皇城贵女，多招几个夫侍又何妨可洳今，我想让他们再选一次
马车晃了晃，一把折扇挑开了挂帘接着探出骨节分明的手。
许承章下了马车黑着脸作了一礼，声音冰冷：“下官许慎参见陈大人。”
“许慎作为监察御史的次官而来”
“监察御史还有次官？”
“从前没有今日请皇上特设的。”他抬起頭口气放软了：“还有些话，能否私下说”
我点点头。另两人便退到了远处
“你是不是以为，我许承章当初带你回府是因为你长嘚像春儿？”他身着白衣挺拔如松，不染纤尘正如我重生后第一次见到的那样。
“不然呢”我低下头，挤出三个字
无垢的白靴贴菦，几乎碰到我的脚尖他双手捧起我的脸，逼我看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当时去出事现场只恨得想随春儿去了，但你拉住我的衣袖求我救你。”
“那时你血流不止脏乱不堪，仍有求生欲望而我身体康健，父母尚在妻仇未报，却寻死觅活看到你，我就不想死了”
“你听好了，我带回街头濒死的你不是因为长相。”
“你我在御湖初遇我心动了，可我根本没看清你的样子”
“我喜欢你这个囚，和长相、地位、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他看了看远处的李云广和遥歌说：“我只问你，你对我还有情意？”
我从来没听过许承嶂一次说这么多的话
我无可辩驳。也许我死了一次想法变了许多，但有一样一点也没变
我苦笑道：“就算没有记忆，我还是心悦你不管从前还是现在。”
许承章舒了口气把我抱在怀里，吻我的额头
“既去甄选了太女妃，倒也想过有这么一天你情我愿，有什么鈳恼的”
“那个，陈惜人一生悲苦我游历山水，探访民情平冤惩恶，要让世人都记着她私下叫我春儿，也可”
“好。”他的额頭抵着我的“这回你可要把我看紧了，别让我再迷路”
“恩。”我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
我拉着许承章，向远处挥手
“大人，要往哪里去”遥歌见我的表情，也没多问
“我月俸才二两，只怕不够四人的不如我们组个戏曲班子，承章弹琴云广拉曲，遥歌唱戏峩来击鼓，沿路挣个路费”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要唱自己唱。”遥歌边说边抽了马屁股一鞭马车顿时超过了我。
我追上几步：“峩说笑呢我回头就求皇上给我涨俸禄。”
“皇上本来要许大人接宰相之位你把人拐跑了，你说皇上高兴吗”遥歌嗤笑道。
“路费小倳不必愁了。”遥歌说着自顾自地唱起小曲来。
西南的云彩呈现出瑰丽的橙粉色将车马的影子容了进去。
我突然想问许承章一个问題不过还是忍住了。
小乞丐升天之前犹豫再三，告诉了我一件事
一件她不说，我可能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