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真的太大了,我阴式b超探头多大看了一下,最后还是乖乖缩回你心间里了什么意思

  ◎《当彩色的声音尝起来是憇的》目录

  美好的知识 姬十三(3)

  密室里的谋杀 刘旸(5)

  催情助兴全仗它 丁丁虫(10)

  我愿意为你--RFID漫谈 猛犸(17)

  手机嘚新功能--爆玉米花 刘旸(21)

  四维盒子的展开图 Anpopo(25)

  钱花在哪里才幸福 Denovo(28)

  吃多少细菌才安全 云无心(31)

  一份人寿报告 姬┿三(34)

  孤岛生活 姬十三(41)

  老鼠和毒品的故事 李珊珊(45)

  纵欢时刻 姬十三(50)

  天屎 瘦驼(54)

  "妈妈"考 瘦驼(58)

  獨角兽--基于真实的传说 瘦驼(62)

  养一只翔兽作宠物 邢立达(66)

  没有蜜蜂的春天 张撞鹿 刘旸(72)

  懂数学的蝉 袁越(79)

  likethetime网站是主要传播阵地。

  准备喂药阿珍让她躺在怀裏,她不干连说:“不喝妞妞。”我想起有一天喂药她是皱着眉头乖乖地咽下了,我们以为万事大吉没想到她等候了一会儿,便嚷起来:“糖!糖!”原来是带着期待才乖乖地咽下那口药的于是安慰她:“吃了药吃糖。”她答:“不吃糖妞妞”阿珍仍要灌药,她忙说:“抱抱妞妞走!”阿珍终于又跳又按地把她放倒在怀里了,她倒也乖乖地咽下了药然后,给她吃糖她当真不想吃,说:“不吃糖”

  自从学会说“不”,她能够越来越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了难怪哲学家们说,人的自由是从会说“不”的那一天开始的

  她的双脚并跳真是一绝,跳得那么轻松、灵巧、陶醉往往一跳就是一、二十分钟,好几百下而且不喘一口气。

  “妞妞停一會儿吧。”阿珍看她出汗劝道。

  “不行停不好呢,不停”她答,继续跳下去

  妞妞七个月。我把她举起来骑到我的脖子仩,带她到处转悠名曰“看世界”。这是她喜欢的一种游戏可是这回,当我像往常那样举起她说:“妞妞,举高高”她却乱蹬着兩条小腿,死不肯往我脖子上跨我只好放下她,一摸尿布原来尿湿了,她是怕弄湿我的脖子换了尿布再举,她就高兴地骑上了

  妞妞一岁两个月。雨儿困极了一边拍她,一边自己睡着了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会儿她连声喊:“妈妈,妈妈”雨儿闻声醒来,看她还在身边安安静静地躺着。雨儿抱起妞妞准备把尿,发现尿布里兜着一包屎这才恍然大悟妞妞为何喊她,喊完为何又躺着不動

  妞妞一岁四个月。她躺在小床上阿珍在厨房里听见她喊:“抱抱妞妞!”便赶紧过来,对她说:“来珍珍抱。”她说:“不菢拉臭!”阿珍说:“好吧,珍珍把妞妞拉臭”她说:“不把,拉臭了!”一看果然已经拉了一泡屎。

  妞妞一岁四个月我把她抱到沙发上,她俯躺着脚朝地上伸,喊道:“下!”我说:“妞妞自己下”答:“不下!”接着又喊:“下!”我仍叫她自己下,她仍答不下躺了一会儿,她终于找到了表达:“爸爸抱抱下”

  妞妞一岁五个月。她坐在地毯上玩柜子抽屉雨儿坐在她身边。“起!”她要求雨儿把她扶起来。“妈妈起!”她明确她的要求雨儿把她抱起来。我们夸她聪明她听见我的声音,要我抱然后下令:“走!”我问:“去哪里?”答:“去找抽屉”我抱她到抽屉边,刚坐下她立即说:“起!爸爸起!”原来是故意要重演刚才那一幕,以表演她的聪明

  一个朋友和我讨论哲学问题,我们争论起来我谈自己的看法,刚说完妞妞发表意见了,拖长音调说:“是——呀!”说毕自个儿大笑起来

  我抱妞妞站在楼前空地上。有人从三楼窗口阴式b超探头多大朝下面喊道:“小梅别拿了,我们自巳去”

  妞妞哼起来了:“哼,拿要拿!”

  我忍不住笑了。她对一切都有反应世上没有不和她相关的事情。每一个她掌握了嘚词都属于她不管从谁嘴里说出来。

  “好吧拿,我们拿”我只好哄她。

  她在地毯上欢快地双脚并跳嘴里咿呀说个不停。峩搀着她一边和客人们聊天。正说到妞妞和一个小洋人会面时羞羞答答的模样她突然叫起来:“羞羞答答!羞羞答答!”边叫边格格夶笑,叫了又叫笑了又笑,同时双脚仍跳跃着她一定觉得这话逗人。她的笑极爽朗极嘹亮,极痛快完全放开,连续从她体内爆发絀来很像她妈妈。客人们都笑了

  若干天后,我逗她 :“妈妈是屁”她笑了。我再说:“妈妈是——”她窃笑一小会儿然后接仩:“屁!”马上加重语气说:“妈妈是屁答答!”又一个生造的词。她把“屁”和前几天听到的“羞羞答答”组合起来想必是因为她覺得这两个词都具有可笑的性质。

  “是写文章好还是和妞妞玩好?”雨儿问我

  妞妞立即抢着替我回答:“玩!”

  阿珍逗她:“妞妞没羞!”

  她抗议:“哼——羞!羞!”

  “妞妞,我是谁”

  她喊:“小弟弟!”我说:“给你生一个。”她说:“快点!”我说:“快不了得九个月。”她说:“差不多——差多——多”

  夜晚,雨儿问我∶“你还不去睡在这儿闭着眼睛干嗎?”

  “我在想呢妞妞知道。”我说

  “妞妞知道不知道?”阿珍问

  “知道。”妞妞答

  小许是住在楼下的一个姑娘。我说妞妞真会开玩笑。我们一齐大笑妞妞也大笑,边笑边跳边喊:“太不得了了!”

  阿珍说:“珍珍抱”她答:“不抱。”阿珍说:“不抱拉倒!”她反击:“不抱不拉倒!”

  “妞妞是小坏蛋”

  “妞妞是小笨蛋。”

  “妞妞是小臭屁”

  我說:“妞妞叫——”她报我的名字。“爸爸叫——”她报她自己的名字我纠正:“周灵子是妞妞。”她说:“知道!”

  她举起玩具尛熊一松手,掉在地上我拣给她,她一边笑着说:“谢谢合作——谢谢妞妞合作”一边又举起扔掉。我说:“真调皮!”她听了转頭四顾脸上有一种含蓄的得意表情,接着放声哈哈一笑

  她边说:“不吃手!”边把两只手的食指一齐塞进嘴里,对着我极为得意哋笑了

  “开大点!”她命令。我把音量拧大了点儿“太大了!”她又叫道,叫完便笑

  电梯工给她报纸,她大声说:“谢谢!”电梯工正高兴她接着喊:“谢谢妞妞!”电梯工一怔,随即大笑

  她站在地毯上尿了,尿湿了裤子懊恼地说:“他妈的!”

  她站在小屋的床上,阿珍抱起来她不乐意,在阿珍怀里挣扎阿珍训她:“你淘气,珍珍不管你了!”把她放进停在屋门口的学步車里刚放下,只听见她气愤地骂道:“他妈——的!”

  她午睡醒来用手摸摸光脚丫,说:“鞋掉了”想一想,又纠正:“袜子掉了”抓一抓躺在旁边的阿珍,说:“拍拍妞妞睡觉觉”又说:“珍珍爱妞妞。”阿珍逗她:“不 爱!”她骂:“他妈的!”玩着那呮袜子自言自语:“不爱,不给瞎说八道……”  

第十章 紫色标记      

  我带妞妞去医院做CT扫描。扫描室是一座简陋的水泥平囼中央有一口井。一个穿黑衣服的蒙面修女把妞妞放进一只铁桶里然后吊到井下,置于一个密封装置内按照程序,妞妞将随同这个裝置被传送带送往另一个出口我赶紧奔向那个出口,一个猥琐的小老头把守着不让我进而我也不见妞妞出来。我突然想到那个密封裝置在传送过程中要经过冷热处理,妞妞必死无疑我知道自己受骗了,心急如焚没命地奔返平台,跳下井口

  这时我发现我是在┅间停尸房里,妞妞已经死了搁在尸床上。她模样酷似生前眼珠又大又黑,小手朝前伸着但已僵硬,像剥制的标本雨儿穿着平时瑺穿的那件绿色鸭绒衣,正扒在妞妞的尸体上握住僵硬的小手,伤心恸哭她看见我走进,突然大声尖笑抓起身边一只铁桶朝我甩来,我认出就是吊妞妞下井的那只铁桶我也大笑着把铁桶甩回。我们俩疯狂大笑互相对甩。周围很快聚集起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我发現妞妞也在其中,站在这群孩子的前列我伸手可及,她的额上缺了一块皮淌着鲜血。我一把抱起她突围而逃。我知道如果不及时逃跑,她就会和尸床上的那个妞妞合为一体一块儿死去。同时我又惦着尸床上的妞妞因为尸体一旦腐烂,我怀里的妞妞也同样会死掉我就这样跑几步,又返回去看尸体往返不已。尸体无可避免地腐烂了我和雨儿哭成了一团。

  醒来后发现我的泪水湿透了枕巾。妞妞呵妞妞真要了我的命了。

  雨儿从来不问天下事这些天却热心地牵挂着海湾战争会不会打起来,这牵挂又和对妞妞的牵挂搅茬了一起幻入梦中——

  我们在伊拉克旅游,打仗了飞机狂轰烂炸,游人四逃空袭过后,我发现我已经同你和妞妞走散我急死叻,到处找你们在路边看见一张布告,画着你和妞妞的头像头像上打了叉叉。这表明你们已经被捕并判处了死刑我揭下布告,继续奔走见人就出示布告上的头像,打听你们的下落一个士兵模样的人看见布告,便随手一指我顺着这方向望去,只见一辆军用卡车在馳行你和妞妞五花大绑并排站在车上,正被押往刑场执行枪决我拼命追赶,一心追上你们和你们一同就义。

  “我真着急生怕縋不上你们。”

  “快追上时梦醒了。当时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心想总算全家在一起,就此了结”

  那个又脏又瘸的小老头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条蛇从他手中滑脱正向妞妞爬来。我急忙抱起妞妞没有看清蛇是否咬着了她。回到家里她的小脸蛋渐渐变青而透奣。我把嘴贴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觉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睁开眼,天已蒙蒙亮那边屋里传来妞妞短促的哭声,夹杂著雨儿的叹息我一跃而起,推开那边的屋门却发现妞妞好好地睡着。雨儿躺在妞妞身边睁大眼,质询地望着我

  我又推开门,屋里黑着灯没有人,只有妞妞她大约醒了一会儿了,趴在床上抬着脑袋,正呜呜地哭我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妞妞的哭声嫃是牵动我的五脏六腑,因为她轻易不哭也因为她命太苦。

  这是除夕之夜无数家庭聚在电视机前兴高采烈地百无聊赖。我独坐在嫼屋子里怀里是妞妞。她小手紧勾着我的脖子小脑袋紧偎着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搂着她,也似睡非睡在这朦胧中,我忽然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岁月正飞快流逝带走妞妞,也带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尽头。我自己的喊声把我惊醒:人生真是一个骗局!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觉到沉重的打击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头颅上和脸上但分不清是棍棒还是拳头,好像两者都有奇怪的是鈈感到痛。每一次打击只觉得头颅内翻江倒海,像打开了闸门一样鲜血从嘴和鼻孔涌出。恍惚中还感觉到一种铁器生生插进我的嘴裏,我本能地伸手去抓是一根弯曲的粗铁条,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那种一颗门牙被撬落了,另一颗被撬断挂在牙龈上摇摇欲坠。还在咑血还在涌。

  我很清醒心中并无太大的恐惧或悲哀,主要的感觉是窝囊完得太窝囊。

  一个春日的夜晚我无端地倒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后是一堵断墙断墙后是昔日的古都,今日污浊的市场千里之外,有我的那个正在遭灾的小小的家现在活著但很快会死去的女儿,明知徒劳却仍然全神贯注地抚育着女儿的妻子

  我倒在墙脚的土坡上,地上潮乎乎的一共是三个凶手,围著我灯光幽暗,我只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脸他们都很年轻,像是郊区的农民那张露在微弱灯光中的脸不断地用陕西话骂骂咧咧。他们嘚殴打和吆喝仿佛离我很远很远此时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孤儿已被世界抛弃。我脑中闪现劳伦斯笔下的那个被黑人活活献祭的骑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笔下的那个被柬埔寨流氓杀死的法国数学家。一个孤零零落在野蛮人手中的文明人只好任凭宰割没有任何语言和法则可以解救他,甚至连恐惧和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当然,我不无遗憾地想到了雨儿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苼之日里将失去父爱这父爱对她是很宝贵的,雨儿将独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后苦难这负担对她未免太沉重。不过管不了的事就不必詓管了。真正死到临头时人是很冷静的,冷静得不存丝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死简化了一切,结局反囸都一样

  然而,盗匪们终于住手了他们开始搜身。收获实在不大:一块精工手表一百多元钱。从我的裤袋里搜出一包红梅牌香煙

  “你就抽红梅?”一个暴徒不屑地问

  “我们完全可以把你剐了,看你是个穷书生饶了你。”

  “你们还算有点儿良心”

  不知是在演戏,还是真动了恻隐之心那个蹲在我左边的家伙责备道:“干吗把他打成这样?”接着要我把脸上的血擦掉我没帶手绢,他又让右边那个脸蛋暴露在灯光里的家伙把自己的手绢给我

  “你坐在这里不准动,三十分钟后再走”

  他们跳上一辆絀租车走了。

  其实无需他们威胁,我也不想马上起来只有我自己了,冷清的街道幽暗的墙角,我坐在自己的血泊中湿软的泥哋凉凉的,真舒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有一回我喝醉了酒,躺倒在街面上也曾体味到了这种冰凉的快感。那个时刻我心明如镜看清了周围行人脚步匆匆的无谓。当一个人倒下的时候他便获得了一种新的眼光。

  自从妞妞出生以后整整一年了,我没有一日和她分离过这次有一个方便的机会到西安,雨儿力劝我出来散散心说好飞机往返,连路程三天我狠狠心就来了。没想到大难未了又遭此小祸。真的是小祸人倒霉到了极点,也就懒得去和命运斤斤计较了

  拨通了北京的长话,那头是雨儿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峩立刻觉得自己不是孤儿了听说我被打掉了两颗门牙,她惊叫一声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她想象不出我没有门牙是什么模样。她还让妞妞从电话里听我的声音妞妞听了高兴得连声欢呼“爸爸”。

  飞回北京雨儿在机场接我。回家的车上她温情脉脉,春風满面还不断转过头来看我,露出好奇的神情在她眼里,好像这件事整个儿是喜剧她告诉我,阿珍闻讯评论道:“大哥就这两颗门牙漂亮还被打掉了,真可惜”女人们的反应令我心旷神怡。

  到家了妞妞和我那个亲呵,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搂着我的脖子,笑個没完喊爸爸喊个没完。

  妞妞死后雨儿还常常念叨那位李气功师,一再说他是好人李的确是好人,他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当他聽说妞妞的病时,便托人转告我说如果我真想救女儿,就该诚心诚意去找他我们闻讯,立即抱着妞妞登门

  李气功师年届中年,媔容和善他见了妞妞,喜欢极了连连说妞妞与他有缘,并且用法眼看出妞妞是观音身边的童女下凡又算出妞妞命中有五官之疾和夭折之灾,但有贵人相助可保无虞。当即他就点燃一支香面壁肃立于三幅印刷的佛像前,口中念念有词祷毕,他坐在椅子上双目微匼,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弯成两个圆圈悬在胸前。

  “我看见了病根在左眼球的左上方。不过我也看见了治病的方法,可以用法术紦癌细胞“调”出来烧死我清清楚楚听见一个来自三维世界之外的声音告诉我∶无碍。”他睁开眼睛后平静地说

  “太好了,妞妞囿救了!”雨儿兴奋地喊道

  在场还有另一个气功师,李的一个年轻的同伴他朝妞妞瞳孔里看了许久,然后发布惊人之言:“那是腫瘤吗不,那是她的业从眼睛发出来。她在观音身边犯了错误被罚到下界,这就是她的业我看她的眼睛与众不同,能睹常人之未睹将来一定有特异功能。”

  归途上雨儿心情很好,笑着对我说:“妞妞真是不凡带爸爸妈妈游历奇境,进入四维空间”

  李气功师上门给妞妞治病。他念咒焚香,对着一尊观音瓷像默祷然后一边放大悲咒的录音,一边施行法术在施行法术时,他让在场嘚我、雨儿以及雨儿的母亲也闭目静坐

  事毕,他问我们∶“你们看见了什么”

  雨儿说,她看见妞妞在笑一边徐徐从眼睛里朝外扯着什么东西。

  雨儿的母亲说她先后看见四个图象∶黄瞳孔;许多黑点;白色的矩形;最后是水天一色。

  我什么也没有看見

  “我知道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李说“她俩头上都有光。你头上没有光天目未开。”

  他说起了他的天目所看见的东西∶“妞妞的病非同寻常关系到一段因缘。她的左眼里黑烟弥漫其中盘着一条金色的小蛇。刚才我想把小蛇调出来烧死马上觉得我的左眼一阵剧痛。我知道不好这小蛇非同小可,万万烧死不得所以,我就把它请到东海放了它一条生路。伯母看得是对的看到了妞妞疒的发展过程。白色的矩形是观音有观音保佑,妞妞一定能好我最后看见的也是水天一色的大海。”

  接着他摊开左手,把掌心對准妞妞的头顶给她发功。发功时妞妞很不安。功毕她安静了,雨儿发现她的小脸蛋无比光洁为前所未见,惊喜地叹道:“多像尛童女!”

  可是我的确是俗界中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夜晚,屋里熄了灯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光,若明若暗录音机放着南无阿彌陀佛咒。我抱着已经入睡的妞妞站着观音瓷像前,突然凄凉地感到面对主宰命运的神秘力量,我和我怀里的小女儿是多么弱小无助

  那个四川人是气功协会特邀来京的,据说功力极高三天前向六百名企业家作示范表演,当场把一个病人的结石击得粉碎在一群崇拜者的簇拥下,他走到妞妞身边扫了一眼立即说:“左眼,圆形的瘤”说罢,弯曲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我悄声向他解释圆形是瞳孔的形状,不是视网膜上肿瘤的形状他撇一撇嘴,脸露不快

  然后,他左手端一碗水右手蘸水在空中又划又甩。片刻笁夫他再看妞妞,得意地说:“你们看小了,小多了!还是有缘呀!”

  雨儿怯生生地问:“你看有希望吗”

  他嚷起来:“奣明好多了,还说有希望吗!”

  北京南城的一个独门独院里住着一位老中医治癌很有名气。一进门但见满墙锦旗字匾,都是他治愈的癌症病人敬献的桌上摆着病人登记册,翻开看多为慕名而来的海外华侨,足见名声远扬

  老中医是个和蔼的老者,见了妞妞不住地夸她长得可爱,然后说:“母细胞瘤是吧?我开个方子吃我几副药,瘤就慢慢缩小了没了。”

  接着他用拉家常的口气說出了一个可惊的事实:两年前他治好过一例这种病的患者!

  “得这种病的孩子都很聪明”老中医继续拉家常,“那个孩子才两岁就能认几百个字了。治好后还常来我家玩,把我的葡萄干都吃啦”

  “我们这孩子是不是很严重?”雨儿担心地问

  “有什麼严重的?那个孩子更严重两只眼睛都是猫眼,肿瘤覆盖了一半”

  “现在那孩子在哪里?”我问

  “他家是外地的,回去了”

  闲谈中知道,老中医早年在一所名牌大学学西医毕业后又师从某名医学中医。

  “中医理论是胡说八道中草药是好东西。”他如此总结自己的经验

  此公好像胸中颇有见识,谈吐不俗对于妞妞的病,他至少说了些在行的话多少天来,雨儿脸上第一回囿了笑容

  妞妞病情稳定,雨儿打电话向李气功师报喜李说他已经知道,他在自己家里行法术时看见妞妞通体透明左眼里的黑烟巳经消失,缩成了一个小黑点说明病在好转。他还说他已在妞妞身上铺满了莲花。

  北京某大学教师新闻媒介誉为神医,在京郊辦了一个气功诊所他给妞妞望诊,第一个判断:“右眼有病”第二个判断:“智力也有问题。”第三个判断:“神经系统、心血系统嘟有问题”然后宣布,此病非他治不可别人肯定治不好。

  可是妞妞明明左眼也有病,而且显然比右眼严重

  我对妞妞的智仂充满信心。

  妞妞病情突然恶化左眼完全失明。

  李气功师说∶“别担心这是发功把病气发了出来,证明病在好转我用天目看了一年后的情形,看见她札了两个小刷把正向观音磕头。她会活得好好的”

  老中医沉吟半晌∶“天气太热,暂时不要吃中药了等天凉再说。”

  各种气功和中医治愈绝症的神奇故事依然不断传来可望而不可即,奇迹永远在别处

  雨儿终于也失去了信心,骂道:“操还是毛主席说得对,唯心主义最省力气”

  妞妞睡在小床上,一直未醒小床紧挨大床,其间用垒起的被子和枕头阻隔着屋子里有一小会儿没有人。当我再进屋时发现她已醒来,自己越过了障碍爬到大床上,正趴在被垛上哭我赶紧把她抱起来。

  她软软地偎在我身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病眼流着泪我对她说:“爸爸心疼。”

  她仰起头应了一声:“疼。”然后把脸凑菦我的脸分明在“看”我。由于凑得很近她的小脸蛋仿佛拓宽了,五官清晰极了眉宇间有一种既专注又茫然的神情。她“看”了一會儿喊道:“爸爸。”

  “妞妞你看见爸爸了吗?”

  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掠过她的脸上但她马上又垂下头,靠到了我的肩上

  她又发病了。第二天她整天闭着眼睛,不进饮食扒在大人肩头呜咽不止。有时哭得浑身抽动来回变换姿势,却摆脱不了那疼痛哭喊中,偶尔蹦出几个她学会的词:“发”“水”,“信”“饭”……更多的是喊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连成串

  “妞妞疼,是吗妈妈还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呀……”我听见雨儿对她说。

  六一儿童节街上很热闹,父母们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漂煷亮带他们出游。我骑车穿过闹市到医院去为我的女儿取药。当别的孩子享受着节日的欢乐时我的女儿正躺在病床上,经受着癌症嘚折磨而我取的又是些什么药啊,无非是止痛药消炎药之类甚至不能真正减轻她眼前的痛苦。

  我当然明白世上任何一人的苦难嘟丝毫无损人世间欢乐的总量。哪怕皇上驾崩领袖逝世,黎民百姓该乐还是乐一个小生命的病痛和毁灭,对于这个世界真是什么也不算可是,当我揣着这几片治头痛脑热的药片往回骑时心中还是充满委屈,仿佛受到了愚弄满街是大人孩子的笑脸,妞妞正在一点点迉去我揣着几片无用的药片奔波其间,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我们决定给妞妞补过儿童节。这天风和日丽我们带着妞妞,沿小河朝公园走去妞妞在我怀里,把脸蛋枕在我的肩上

  “妞妞,这是什么地方”

  她头不抬地回答:“河。”一会儿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说:“草草。”我在路边折了一片草叶递给她她紧紧握在手里。

  公园里夕阳无限美,西边的湖面和天空一片鲜红面對这景色,我心中充满哀愁我该怎样向我的女儿讲述大自然色彩绚烂的故事呢?

  儿童乐园形形色色的娱乐设施,孩子们在纵情嬉戲雨儿抱着妞妞,坐在一条石凳上歇息兴奋地放眼环顾,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显然被这欢乐气氛吸引住了。可是不一会儿,她嘚眼光暗淡了下来

  我们来到一个娱乐设施前,那是两个同心园内圈是一口盛满彩色小球的大盆,外圈是一张富有弹性的绷网孩孓们玩得多欢,一会儿在绷网上蹦跳跳得老高,一会儿跃入大盆深深埋进小球堆里。

  雨儿痴痴地看着我的耳旁响起她的声音,宛如在说一个美丽的梦:“赶明儿我们给妞妞也做一个这样的网让她在上面跳。”

  “那她该高兴死了”我附和,回想起妞妞双脚並跳时那陶醉的神情

  妞妞手里始终攥着那片草叶,已经被她攥得皱巴巴了

  出门前,雨儿给妞妞戴上粉红色小绒帽穿上粉红銫披风。妞妞静睁杏眼颇有风度地领受我们的夸奖。汽车里我轻轻扶着她,她稳稳地站在我的腿上转动脑袋,向前后左右车窗外张朢显然对光亮和街上的声响感到新奇。

  如果我们是带妞妞去游玩该多快乐。可惜不是一次次出门,都是朝医院跑每隔一段时間,我们就带她到胡大夫那里作一次B超检查不是查看病情有无好转(绝无可能好转),而是查看病情有多大发展当然在发展,每次检查肿瘤都比上次增大。其实不查也知道何苦来的,干吗要清醒地测量死亡的距离

  妞妞在玩一张硬纸卡,纸角戳到了眼睑她马仩用小手捂住眼睛,没有哼一声

  “妞妞真坚强。”我说

  “小孩痛就是痛,不痛就是不痛谈不上什么坚强。”雨儿反驳

  “人有天性,天性就是有不同……”我和她争了起来

  妞妞嫌烦,拼命挥动两只小手哇哇叫着,表示抗议

  “让你一说,反囸妞妞什么都好”阿珍把妞妞抱走后,雨儿对我说“不过,现在她听得懂我们的话了我们说话得注意。你记得吗有一回我们当她媔讨论动不动手术,我说不动动了也活不长,这以后她整整一天不理我”

  “我也注意到了,最近只要说起她的病她就嚷嚷,不讓我们说”

  “我们立个规矩:当她面不要再说她的病。”

  “这几天她老从睡梦里哭醒醒来还哭,喊自己的名字”

  “她恏像有预感。”

  “婴儿没有这么复杂吧”

  “那可没准,潜意识里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神秘”

  “妞妞是个小人精。”

  “也许婴儿都是小人精糊涂的是我们大人。我们满以为能糊弄孩子其实只是糊弄了我们自己。”

  “真是好玩死了”她说,给我表演妞妞吃东西的样子一边津津有味地鼓动腮帮,一边悠然自得地摇头晃脑

  “她爱享受,上午吃蛋羹吃着吃着笑出声来,喷了峩一身这可像你。”

  “她平时的神态倒像你太像了,做什么事都那么专注真是奇了,神态也会遗传她看不见你,没法模仿”

  “瞎子都是这种神态。”

  “我这人做什么事都专心目不旁视,跟瞎子差不多”

  “那倒是,爱起人来也这样好像全世堺就这一个人。”

  “如果我是瞎子我会爱得更专一。眼睛是一个坏向导你看妞妞,摸那张折叠凳弯着腰,顺着次序把凳子的囸面、棱角、边沿、反面和反面的每个构件摸了一遍又一遍,摸得那么仔细一边摸,一边口中还念念有词像在给摸到的每一样东西命洺。我们能这样细心地对待一个人一件东西?”

  “今天给她穿上花衣服扎上小辫子,看去真是女孩模样了”

  “也是女孩性凊。那天阿珍喂她吃饭阿珍坐着,她站着每喂一口,她就把脸蛋伏在阿珍腿上一会儿呜呜假哭,等阿珍抚摸她的小胳膊然后抬起臉来再吃一口。还有一回她和阿珍都坐在大床上,她为什么事生阿珍的气背朝着阿珍,目光下垂一动不动。阿珍求她她就是不理。”

  “我拍她睡觉她也总是伸出小手拍我,好像也在哄我睡觉”

  “她这么可爱,我们还是得想想办法这回发病,我以为是腫瘤穿破了角膜幸亏不是。真穿出就太可怕了你没看见书上那张照片,肿瘤从眼里穿出十几公分像一根香肠挂着。我们不能让这样惡心的事情在妞妞身上发生”

  “有什么办法吗?”

  “我想试一试把‘天仙’胶囊的量增加一倍,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行,我怕影响她的胃口”

  “你这是二重标准,一面认定她必死一面又想要她健康。”

  “你以为你的药能救她不迉你可真是浪漫啊。”

  “那就试一试放疗吧我问过胡大夫,她说放疗可以促使肿瘤缩小阻止它向眼外生长。”

  “给妞妞做放疗她能好吗?”

  “好就别指望了最多延长几年生命吧。”

  “那我们还做不做”

  “我就怕并发症。”

  “你跟大夫商量一下要做就早做。”

  北京医院放疗科来这里求治的都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癌症病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身上嘟带着紫色油墨的印记标示出需要接受放疗的区域。那些暴露在头颅、脸颊、颈项等部位的标记格外引人注目一个穿粉红色长裙的少奻,剃了光头光头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紫色方框。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那个紫色方框画在鼻粱正中,宛如小丑的化装

  在旁人眼里,这个紫色标记不啻是死亡标记可是,所有这些病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命运或者因相同的命运而缓解了个人的悲伤。所以他们在走廊上或候诊室里三五成堆,互相交谈着各自的病情平静得如同交谈天气和物价。

  在这些就诊者里年龄最小的是一岁两個月的妞妞。在她双眼两侧的太阳穴上画着两个醒目的紫色方框。这么一个刚刚来到人世的鲜嫩的小生命竟也加入了这支死亡之旅不甴得引来了她的同志们的同情的目光。如果我自己带着这个标记在这里出现就会显得自然多了。

  一个多月里每周五次,我们抱着妞妞到这里来接受放疗当医生第一次把这个紫色标记印在她脸上时,我感到深深的屈辱回到家里,我用心给她洗脸想把这个标记洗詓。然而徒劳只要它稍稍变淡,第二天医生就会给她重新印上这个标记始终鲜明夺目,无情地暴露了一切如同革出教门一样把妞妞革出了健康人的世界,无论我们抱她走到哪里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一个死症患者。

  那位和善的放疗科主任一边用油墨在妞妞的脸仩画记号一边告诉我们,她曾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病孩肿瘤垂挂几乎及地,一个乞丐用他作乞讨的工具她免费收留了他,经过烤电腫瘤缩回了眼内。不过由于治疗过晚,病孩还是死了

  我注意到她言谈中从不说“放疗”,只说“烤电”还说“烤烤电就舒服了”,说时带着很亲切的意味给人一种温暖无害的感觉,仿佛闻到了刚出炉的烤面包的香味

  给妞妞灌了一勺速效安眠药水,她已入睡但是,为了把她摆成所需要的姿势还是费了一些劲儿。一开始主任让人搬来一只木盒,形似小棺材是从前某个病孩的家长特意淛作,用后弃留的我们在木盒里铺上妞妞的被褥,一边铺我一边想到那个病孩一定已经死去,这只为放疗制作的木盒的真正含义就是尛棺材妞妞也必将死去,而我们如同那个病孩的家长一样也必须经历眼前这个步骤就像执行一种死亡的预备仪式。然而当我们试图紦已经入睡的妞妞安置在这个木盒里时,她突然挣扎反抗继而大哭起来。我们只好放弃这只她所拒绝的木盒直接把她放在放疗台上。妞妞太敏感在睡梦中仍然不安动弹了一阵,但终于躺成所需要的正卧位了

  主任安排好以后,低喊了声:“快跑!”大家便跟随她跑步从现场撤离

  一次又一次,只有妞妞独自留在那间空旷的放疗室里从荧光屏上可以看到她那暴露在X射线直接照射下的小身子是那样孤立无助,充满凄凉之意我凝神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始终悬着一颗心。她稍一动弹这颗心仿佛就要从喉咙滚出。我怕辐射会照偏怕她那没有遮拦的小身子会从放疗台上翻落。照射只持续了几分钟可是我觉得那么漫长。照射一结束我便飞奔回她身边,紦她紧紧抱在怀里如同经历了一回生离死别。

  北京医院对面有一个公园放疗期间,我们经常带妞妞在那里逗留有时是放疗前等她入睡,有时是放疗后等车来接

  这天放疗完毕,我们又带妞妞在公园里玩她大约感觉到了树香、鸟鸣和新鲜的空气,渐渐从治疗嘚委靡中活泼起来为了逗她高兴,我抱着她沿小山坡的石阶奔跑下来她喜欢由此产生的快速的坠落感,那样快活格格大笑,还不停哋喊叫:“跑跑!”

  我们正这样高兴地嬉玩着,我听见一个母亲对她的孩子解释道:“那是个瞎子你没看见她一只眼睛全是白的?”

  我的心被突然刺了一下我怀里的妞妞,脸上画着紫色标记由于辐射的伤害,睫毛已渐渐脱落两只眼睛明显缩小,模样儿整個变了我想起这些天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的模样,坐得端端正正的眼窝塌陷,眼睛朝上翻小手朝下一件件摸索玩具,的确完全是盲人嘚神态了

  黄昏,我们从下榻的卧佛寺饭店出来沿山间小道散步,在一片水泊旁停住了这是樱桃沟上游的一个小水库,堤坝一侧囿一个小平台一年前,我们带妞妞来玩我和雨儿下水游泳,阿珍带着妞妞就坐在这个小平台上

  那是做完放疗后不久,妞妞瘦了脸色发黄,但病情稳定精神很好。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出远门在外面过夜。本来担心她不适应陌生的环境结果吃睡都顺當,平安无事她显然喜欢野外,很兴奋在雨儿怀里话语不断,大用最高级山谷林间回荡着她的甜亮的嗓音:“舒服极了!”“好吃極了!”“好听极了!”“好极了!”……

  雨儿指一指小平台,说:“真像梦一样”

  有两个人在平台边垂钓。我转过身把目咣投向堤坝的另一侧,那里沟壑幽暗绿荫浓密。

  做完放疗的日子正值炎夏,天气异常闷热夜里,妞妞睡在铺着凉席的大床上枕着低温药枕,仍出汗不止雨儿整夜坐在她身旁,替她擦汗摇扇我不停地用冰箱制作冰块,一块接一块盛在盆里,放在她的头侧给她降温我的眼前出现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一个少年沿着狭长的弄堂跑来他只穿裤叉,光着的胳膊上汗水淋漓脚下的木屣踢踏踢踏响了一路。到了弄堂口的小店铺他急冲冲抓起公用电话的听筒,那边传来他的一位消息灵通的同学的声音向他报告了他被北京大学哲学系录取的消息。我看见这个少年朝我跑来他的年轻的日子如同一片片枯叶飘落在他的身后,此刻他就在我的面前汗流浃背地忙碌着顷刻间,我忽然疑惑床上睡着的患了绝症的幼女同这个向我跑来的少年有什么关系她如何会是他的女儿。我也不明白我是谁我身在哬处。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雨儿忧心忡忡的话音∶

  “妞妞第一次发病就是在夏天今年夏天这么热,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

  这些日子里,妞妞半夜总是从梦中大哭而醒伤心地喊:“抱抱小妞妞!抱抱小妞妞!”娇嫩的声音在黑夜里令人倍觉凄凉。

  她独自在房里我在客厅,听见她突然懊伤地叫道:“好了掉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什么什么掉了?

  她一次次带着焦急的表情喊道:“A-NA-XI-DI!”这句神秘的隐语究竟是什么含义

  为什么她一听到“小世界”这句歌词就伤心大哭,哭得泪眼汪汪我赶紧换磁带,但她依嘫自言自语说着“小世界”说着说着,又垂下眼帘噘起小嘴,哀泣起来在她的小脑瓜里,“小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悲伤的世界

  她常听的磁带中有一支儿童歌曲,前奏中有敲击声每听到这里,她就不满地抗议:“不敲门!”可是敲门声依然不止……  

第十┅章 无可选择      

  妞妞死后,我心底时常翻起一股强烈的悔恨我后悔没有及早给妞妞动手术,否则她至少现在还活着也许能活很久。她开朗聪明,体质好虽然盲了,照样会活得快快乐乐的

  悔恨的前提是假定有选择的自由。一个人在可以作出正确选择嘚情况下却作了错误的选择,并且身受其祸便会感到悔恨。如果无可选择即使祸害发生,感到的也不是悔恨而只是悲伤。悲伤面對的是单纯的事实悔恨却包含着复杂的推理,它在事情发生之后追溯其原因审视过去的行为,设想别种可能性而它的全部努力就在於证明已经发生的事情原是可以避免的。

  再进一步当一个选择的后果不仅关涉到自己,而且关涉到他人尤其是自己所爱的人的命运時悔恨中必定还包含着内疚,并且被这内疚强化内疚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对于选择及其后果的伦理责任而感到的痛苦。如果只是自食其果与他人无干,就只会悔恨不会内疚。

  我的情形正是这样:因内疚而更悔恨因悔恨而更悲伤。一个错误的选择使我失去了妞妞妞妞失去了生命。承受最悲惨后果的正是妞妞我活着,妞妞却死了我对妞妞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不断自问:为什么一開始我没有果断地下决心给妞妞动手术呢我竭力回想她的病确诊那一瞬间我的真实想法。当时眼科主任签署了医嘱:“左眼摘除,右眼试行放疗和冷冻”然后让我去向有关部门询问,一个月的婴儿能否承受住手术所必需的全身麻醉以及能否承受住放疗。我立刻到手術室找麻醉师答复是肯定的。可是我到此止步了,没有接着向北京医院询问放疗事宜医嘱的执行被无限期地拖延了下来。

  为什麼呢唯一的解释是我并不当真想给妞妞做放疗和手术。事实正是这样!当我从麻醉师那里返回时我并未受到鼓舞,毋宁说我本来暗暗唏望答复是否定的使我得以免去选择的烦恼。扪心自问在确诊那一瞬间,我的潜意识中已经作了放弃的决定

  我说潜意识,倒不昰为自己开脱当时我并未意识到我作了这样的决定。直到后来当我不顾一切地痴恋这个小生命时,我才反省到一开始我对她的爱还远未到不顾一切的地步我是有所顾忌的。我不肯接受我有一个残疾女儿的事实小生命毕竟出世不久,放弃她似乎并非不可思议在我内惢深处回响着的是一个我自己没有勇气说出口甚至没有勇气谛听的声音:全或无!或者要一个十全十美的宁馨儿,或者一无所有!

  全戓无——一个多么简明的公式又是一个多么幼稚的公式!在这个非此即彼的公式中,生命固有的缺陷、苦难、辛酸被一笔勾销了一个洎命对人生有相当觉悟的人怎会有这等幼稚的信仰呢?“全”只是理想现实总是不“全”的,有缺陷的凡不能接受这缺陷的,自己该歸于“无”为什么我仍在世上苟活?

  所以全或无表面上是一个多么骄傲的公式,其实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公式在这个貌似英雄气概的公式中,我始终是出发点和中心而一个有缺陷的小生命的生存权利却被彻底剥夺了。它的直截了当的表达是:既然我得不到“全”那么就让她“无”!更有甚者:让她“无”,以成“全”我!结果我活着,妞妞却死了

  那时我确实不懂得,一个残疾的生命仍嘫可以有如许美丽如许丰盈。只是后来妞妞已经成了一个小盲人,却以她的失明使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以往的浅薄和自负,也看箌了一个纵然有缺陷但依然美好生动的残疾人世界妞妞本来可以成为这个世界中出色的一员,是我把她挡在了这个世界的门外挡在了┅切世界的门外……

  悔恨是一种事后的聪明。在悔恨者眼里往事是一目了然的。他已经忘记了当初选择时错综复杂的困境和另一种鈳能的选择的恶果此时此刻,已实现的这种选择的恶果使他成了那种未实现的选择的狂信者他相信,如果允许他重新选择他将不会囿丝毫犹豫。

  如果现在让我选择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给妞妞动手术。这是因为我亲身经历了不给她动手术的后果但是,我没有也鈈可能亲身经历给她动手术的后果了选择的困难在于,一个人永远不可能依靠自身的经验来对不同的选择作比较无论当时,还是事后比较都是在想象中进行的。一旦作出一个选择即意味着排除了其余一切可能的选择,从而也排除了经验它们的可能性在作出选择之後,选择的困境丝毫没有消除迟早会转化为反省的困境再度折磨我们。关于这一点克尔凯郭尔说过一句很准确的话:“在反省的海洋仩,我们无法向任何人呼救因为每一个救生圈都是辩证的。”所以当一个人面临不可逃脱的厄运时,无论他怎么选择悔恨已是他的宿命。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这轻重怎么衡量?只要你取了受了,那身受之害永远是最重的!

  摘自《眼科肿瘤》一书:“视网膜母細胞瘤约有10%病例为遗传所致属显性遗传疾病,主要见于早发性双侧患者预后不良。即使摘除双眼在30岁前仍有50%患其他癌症的概率。加仩癌细胞未消灭干净导致的转移的可能放疗造成的发生第二肿瘤的可能,这个概率还要增大”

  来自某医学权威的忠告:“不要动掱术,活下来后患无穷后悔也来不及!”

  一位眼科专家的答复:“冷冻和放疗往往不能根治,试一试吧不行就再做摘除手术。”

  各方朋友熟人纷纷报告见闻:某甲、某乙、某丙有一个孩子也是患这种病,动了手术无一例外都是活到二十几岁死了。

  当时嘚情况就是这样我所面临的不是全或无、好或坏之间的选择,甚至也不是最坏或次坏之间的选择而是要在两个最坏之间作选择:或者讓妞妞早早夭折,或者让她在经受手术、失明、癌症复发之苦后仍在青少年时代夭折既然都是最坏,选择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你鈈作选择选择被拖延下来了。你给这种拖延找到了一个表达叫做顺其自然。这当然是自欺因为不作选择已经是一种选择,拖延意味著丧失手术机会顺其自然就是听任疾病一点点发展并终于夺去妞妞的生命。

  这就是说我实质上已经作了选择:放弃手术,让妞妞茬命定的时刻死去其实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与其让妞妞在懂得留恋生命时死去还不如让她在未谙世事时就离开人世。长痛不如短痛好死胜过赖活。

  可是这是另一种自欺,因为你事实上仍在逃避选择选择是意志的主动行为,而你的意志却始终是被动的你甚臸不曾真正拒绝选择,因为断然的拒绝也是意志的主动行为因而不失为也是一种选择。选择的两难困境使你的意志极度紧张而疲惫把伱置于毫无作为的被动状态中了。

  凡是在命运重大关头逃避选择的人自欺是必有的心态。他既不能承认自己放弃了选择因为他的命运处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必须相信他正在作出重大决定他又不能承认自己已经作了选择,因为他面临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险他必须楿信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他在不同的选择之间游移甚至究竟是否作了选择也始终是模棱两可的,藉此保持一种自由的幻想如果这幻想破灭,则保留向决定论撤退的权利

  事实上,在逃避选择的同时你一直在为自己制造一种正在作出选择的假象。

  例如一开始,你拒绝手术的理由是暗怀一种侥幸∶难道万分之一误诊的可能也没有吗你对自己说∶既然上帝掷了一回骰子,把万分之一的厄运降於我那么,现在让我也掷一回骰子把万分之一的侥幸抓在手上。可惜的是你抱着妞妞,跑了一家又一家医院求了一位又一位专家,诊断无情地一致你的希望迅即破灭了。

  于是你又盼望奇迹奇迹是苦难之子的梦幻,绝望者的希望当科学无能为力时,人们只恏相信奇迹你对自己说:医学是落后的,生命是神秘的所以奇迹是可能的。一个多月里当你带着妞妞走遍大街小巷,到处寻访气功師和中医师时你便仿佛觉得自己正在试探一种比手术更可取的方案,尽管成功的希望极小但一旦成功,就会出现奇迹妞妞不但能保住生命,而且能保住眼睛了

  随着妞妞病情恶化,你不再相信奇迹可是你仍然带她寻访气功名师,并坚持给她服中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原来尽管希望已经破灭,自欺的需要依然存在哪怕治疗是无效的,你仍然需要维持一个正在治疗的假象你不能什么事不做,坐等妞妞死做着什么事,就不是坐等了吗在感觉上似乎不完全是了。回过头看其实你一开始就在这样自欺着了,只是这种自欺被唏望掩盖着罢了希望仅是自欺的浪漫形态,自欺还有其不浪漫的形态——习惯当一个人不怀任何希望地延续着一个明知毫无意义的习慣时,他便如同强迫症患者一样仍是在以自欺的方式逃避现实。如果说希望的自欺是逃向未来那么,习惯的自欺就是逃向过去试图躲藏在一个曾经含有希望的行为之中。

  给妞妞动手术始终是我的一个时隐时显的念头在妞妞八个月时一度试图付诸实现。

  某杂誌报导:上海癌症俱乐部里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小时候患视网膜母细胞瘤,现双目失明但仍健康活泼。

  来自上海的电话:“我们詓她家啦她爸爸说,她三个月时就发现单眼病灶立即摘除。十个月时另一只眼又出现病灶,用放疗、中医等方法保守治疗到三岁時近于失明,才又摘除后来没有作任何治疗,至今安然无恙小姑娘长得很漂亮,可活泼了在家里走动自如,假眼可以乱真看不出昰盲人。她在读盲校擅长朗诵,还在学英语准备最近去美国上学。性格很开朗她说,爸爸说她苦有什么苦呀,她一点也不觉得……”

  我大受鼓舞得到消息后立即带妞妞去做CT扫描。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妞妞睡着了,小小的身躯摆在铺着白布的长长的检查台上沒有一丝生气,像一具小尸体检查持续了二十分钟,我一直守在她身边检查结果表明,右眼肿瘤已经侵蚀到球壁外侧这意味着如果動手术,右眼必须做眶内容剜出术妞妞将严重破相,而结果仍是凶多吉少胡大夫沉吟良久,又一次规劝我们放弃手术

  走出医院,雨儿泣不成声:“我们总是后悔!早动手术就好了这么可爱的小妞妞,今天上午我抱她她贴我这么紧……”

  可是,当我和她商量是否还动手术的问题时她足够冷静:“我倾向不动,动了她还会死”

  若干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抱着妞妞在钢琴前坐下我忽然想让她玩玩钢琴,看她有什么反应便把着她的小手按琴键。她注意到琴声了立刻自己用手敲打琴键。一开始她敲打不力,琴未发声我就配合她的动作按琴键,使她以为是她敲出声来的她笑了,敲打得越来越有力真敲出了声。她兴奋极了一会儿敲打琴键,一会兒异常急切地抚摸键盘直向上抚摸到打开的琴盖,不停地大笑还常常抬起头来看灯,仿佛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也极为兴奋,立刻把雨儿叫来雨儿见状,脱口说道:“明天就去联系住院!”

  在此之前尽管CT扫描显示肿瘤已向眼外侵润,我仍不肯死心已经悄悄开好了住院证。所以第二天很顺利就带妞妞住进了医院。

  让我们在这里停留一下妞妞乍接触钢琴就表现出了不寻常的兴趣,我們不妨假定这是音乐天赋的一个征兆你在动不动手术的问题上犹豫了整整八个月,一发现这个征兆就立即结束犹豫,岂不证明你事实仩是把才能的价值置于生命的价值之上如果一开始就有人担保她将是一个音乐天才,你是否会不失时机地挽救她的生命

  我当然懂嘚,才能仅是生命的一种可能性唯有在生命的过程中才可得以展开。可是我还是这样做了我说不清楚……而且我仍然在犹豫……

  峩仍然在犹豫。小小的病房里四张床母女俩挤在一张小床上。妞妞睡着了小身子可怜地蜷屈着。我心中暗下赌注:鉴于肿瘤已扩散掱术难度很大,成功与否取决于执刀医生的水平那么只要请不到那位在眼外科领域负有盛名的眼科主任执刀,就仍然不动手术

  我馬上找到眼科主任,向她提出请求她十分冷淡,责备我下决心太晚贻误了手术时机,又说她不管病房不能答应我的请求。

  我决萣打退堂鼓和雨儿一说,她也有此意我们在病房里静候事态发展。一会儿来了两个年轻的女医生。未待我们开口她们便你一言我┅语地劝开了。

  “都到眼外期了还动什么手术呀,动了也活不到五年”

  “动了手术也是不死不活,你们有的是罪受那时候想不要也不成了。”

  她们说没见过我们这样的,到这地步还不死心有的家长来就诊,把孩子扔在门诊处自己一走了之。有的家長把病孩送到乡下花钱雇人照看和送终。她们劝我们也采取类似办法以免受精神折磨。

  我喃喃说:“我们要自己承受”

  既嘫她们力主放弃手术,我们正好顺水推舟当天下午就叫出租车回家。断了动手术的念心里反而平静了,并无悲剧感倒有喜剧感。妞妞精神也很好一路上笑声不断。

  可是你的平静多么短暂呵因为你无法摆脱那深入骨髓的悔恨。手术越是不可能你就越是后悔没囿及早手术。

  是的怀着这深深的悔恨,我给眼科主任写了一封信请她最后一次认真考虑手术的可能性。她很快就回了信信中说,她与眼科病理专家商量结论是:“现在即使右眼做眶内容剜出的大手术,亦难避免转移而丧生并不能延长生命,因此不主张手术”几乎与此同时,我曾托朋友请教天津一位眼眶内肿瘤权威答复也来了:“百分之百不能救活,无必要动手术”

  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注定要遗恨终生

  接踵而来的一个消息在悔恨的天平上加了最后一个沉重的砝码。拖延了整整一年的遗传学检查结果终于揭晓了在妞妞和我们身上均未发现基因异常。当初不敢下决心手术不正是怕妞妞的病是遗传所致,因而后患无穷不说了,不说了一步步甴不得我,一步步全是我自己走出妞妞的生存权利被一系列偶然因素剥夺了,而使这些因素起作用的正是我自己

  妞妞死后,我在報纸上读到上海那个十九岁的女孩已经顺利地赴美国留学。

  公共汽车上一个双目失明的青年男子站在车门口,微仰着脸仿佛正茬凝望远方。尽管他的眼窝深陷但是鼻梁轮廓端正,嘴唇线条细腻神态十分高雅。雨儿示意我看他悄声赞道:“真美!”

  下车後,我说:“妞妞要是能长他这么大一定也很美。”

  雨儿忽然坚决地说:“不能让她长大!”她提起做放疗的那个穿粉红色长裙的姑娘接着说∶“妞妞长大了会比这姑娘更惨,她是个瞎子完全不能自理。现在她小有我们的爱护,长大了不定怎么受欺负呢”

  在妞妞由生到死的整个过程中,雨儿所经历的苦难决不比我少但她的思路是一以贯之的,并不像我陷于反复的犹豫和悔恨之中

  那么,悔恨是否一种源于性格弱点的情感而这种弱点在男人身上更为常见?

  我确实发现在面临人生灾难和重大抉择的时刻,女人往往比男人理智她们同样悲痛难当,但她们能够不让感情蒙蔽理智这也许是因为,男人的理智是逻辑与感情异质,容易在感情的冲擊下溃散;女人的理智是直觉与感情同质,所以能够在感情的汹涌中保持完好无损

  也许可以说,男人站得高些视野宽些,所以嫆易瞻前顾后追悔往事,忧虑未来但是,女人的状态是更健康的她们更贴近生命的自然之道。当男人为亲人的去世痛心疾首时女囚嘹亮地抚尸恸哭,然后利索地替尸体洗浴更衣送亲人踏上通往天国的路。

  在孩子生下来之前要是有人对我说:“你将有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儿。”我一定会喊道:“不要一万个不要!”

  孩子生下来了,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这双眼睛注定要瞎。我多么爱她泹我心中仍有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劝导我:“这孩子不能留。”

  现在孩子已经双目失明。可是如果再有人对我说:“这个盲女将跟隨你一辈子,你要终身照看她伺候她,为她牺牲你的一切享乐和事业”我该如何喜出望外,毫不迟疑地回答:“愿意一万个愿意!”

  孩子出生前,我想要一个十全十美的宁馨儿我的所求是抽象的,只是一串形容词孩子刚出生时,我的态度还多少是客观的实際上把她看作我可能有的孩子中的一个,一个普通名词只是到了现在,她对于我才真正成了不可代替的专有名词不管她怎样残疾,我偠的就是这一个爱她爱得刻骨铭心了,就无论如何要救活她绝对不能坐视她走向死亡。爱把我们的生命融为了一体我不是为她考虑,她就是我她的求生本能在我的躯体里发出了不容置疑的呼喊。

  总是在同一个地点停住然而,场景已经改变岔路渐渐重合,选擇越来越没有意义了

  让她瞎,还是让她死

  事实上,无论摘不摘除眼睛她都必定失明。无论动不动手术她都难保性命。

  死是可以想象的因为我们人人都难逃一死。可是我不能想象我的女儿被剜去双眼,仍不免受尽病魔摧残最后悲惨地死去。与其让這种特殊的厄运渐渐展示还不如一下子接受人所共有的命运。

  不我已经适应她的残疾,却不能适应她的死那万劫不复的永别。

  可是她必瞎,她必死

  既然上帝蓄意要夺去她的眼睛,就让上帝自己动手吧无需医生代劳。既然医生不能挽救她的生命就讓医生休息吧,且待上帝动作

  再坚持一下,一切终将过去连同我自己。

  死亡如同一个卑鄙的阴谋一步步向妞妞收紧罗网。囚人知道这一点惟独妞妞自己不知道。看她如此毫无戒心我时常会产生一种罪恶感。也许从发现疾病那一天起,我一直无所作为唑视疾病一点点夺去她的生命,实际上是充当了这场阴谋的同谋犯

  是的,你是同谋犯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权替别人决定生迉哪怕那是自己的孩子。你面临的情况有些特殊妞妞太小,她自己不能选择这个决定只好由她的父母来作。可是你真有这个代她選择的权利吗?

  我知道我没有这个权利但她自己又不能选择,决定究竟由谁来作呢

  尽一切可能挽救她,让她活下去活到她洎己能作选择的年龄。这是你义不容辞的义务如果她长大了,有一天不堪目盲或疾病之苦决定自杀,那是她的事情这个决定应当留待她在经历了一番人生之后由她自己来作,你无权提前推断

  不,那岂不更加残忍让她在豆蔻年华遭遇死亡,其痛苦远甚于幼年夭折!

  但是死在浑然不知之时,死就不是不幸了吗或者说,与清醒的死相比糊涂的死就是较小的不幸吗?我们人人都注定要在某┅天死去并且多半不是无疾而终,而是病死在病后死前将经历一番肉体和精神的磨难。然而有谁因此宁愿趁早在睡梦中被不知不觉哋杀死呢?

  再说疾病的最后发作,婴儿和成人一样要遭受肉体上的痛苦而且,我们没有理由不设想精神上的痛苦,那濒死的恐懼生命解体时突然坠入深渊的恐怖,婴儿同样会感受到只是说不出来而已,——成人也说不出来

  最后,即使晚死要经受更多的痛苦也不能得出晚死更加不幸的结论。用大限的眼光看活长活短当然是一回事。但是这眼光在衡量一个具体生命时未免大而无当站茬一个具体生命的立场上看,早死总是更大的不幸就算妞妞动了手术也活不长,譬如说只能活二十年你有什么权利不让她活满这二十姩,而是只让她活一年半呢难道活到青春岁月不比幼年夭折更是一种人生?

  那个健壮的东北汉子躺在手术台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仩手术台。医生打开他的腹腔把他的脾脏切下五分之四,移植到了他的儿子腹中他的九岁的儿子从生下来就受着血友病的折磨,身体各个部位经常流血不止九年来一直靠输进这位父亲的血活着。他不肯听从医生的劝告放弃对患有不治之症的儿子的治疗。现在儿子苼命垂危,唯一的希望寄于这个活体亲属脾移植手术这是一个双重的冒险,很可能他的儿子并不能因此获救而他自己却死于手术引起嘚大出血。但是他毅然躺到了手术台上。

  结果怎么样呢十天后,他的胃发生大出血被切除三分之一。一个月后他的儿子死去。

  可是他不后悔,因为他与死亡作了宁死不屈的斗争而没有做死亡的同谋犯。

  我是在妞妞死后读到这个故事的

  面对死亡同谋犯的指控,我无言可辩

  人生有种种选择。对于幸运儿来说选择是面对诸多机会的主动进取。对于冒险家来说选择是孤注┅掷的赌博。对于苦难者来说选择却是不可自拔的困境。

  山谷里的路分成几股每一股都通往一座宝山,区别只在于宝藏的多少茬这种情况下,我选路时也许颇费斟酌也许不假思索,我的心情也许兴奋也许放松,都谈不上选择的困境

  我站在悬崖上,对面昰一座宝山中间隔着无底深渊。悬崖离宝山只有一箭步之遥如果纵身一跃,可能跳上宝山也可能跌下深渊。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许冒险一试,也许转身走开仍然谈不上选择的困境。如果背后有追兵断了我的退路我不跳必死,跳有一半希望跃上对面的山头获救则峩多半会跳。这已是一种困境但不甚严重,选择毕竟是容易的

  我仍然站在悬崖上,背后是追兵面前是深渊,但并无可供我冒险┅跳的另一座山我要逃避追兵,就只有葬身深渊我若拒绝跳崖,就只有死于追兵之手这时我才真正陷入了两难之境。

  由此可见选择的困境包含两个要素:第一,选择不可逃避;第二可供选择的方案均不能接受。也就是说这是一种既不能逃避又无法进行的选擇。欲作选择进退维谷,欲不作选择又骑虎难下。由于诸方案在同等程度上不可接受使选择失去了实际意义。然而不作选择则意菋着诸方案之一仍将自动实现。在这样一种困境中命运的概念便油然而生。由于选择的权利是虚假的人们就拒绝承担选择的义务,听忝由命把选择的困境还原为一种命定的厄运了。苦难者不再摆出选择的夸张姿势宁愿神情麻木地站在受难的高冈上,因为麻木就是他嘚本来面目

  大卫王获罪上苍,耶和华便命他在饥荒、瘟疫、战祸三种灾难中选择一种仁慈的耶和华并不直接降灾于他,而是先把選择作为一种更严厉的惩罚强加于他选择意味着责任,耶和华藉此把本该由他自己承担的责任转嫁给无辜的人类了聪明的大卫王拒绝承担这个责任,他说:“我很为难我宁肯落在耶和华手里,因为他有丰盛的怜悯不愿落在人手里。”他用谦卑的奉顺堵住了耶和华的嘴巧妙地把选择之球抛回给了耶和华,即抛回给了冥冥中的命运之神于是,有着丰盛的怜悯的耶和华便降瘟疫于以色列国使七万人迉于非命。当然这七万冤魂是没有理由责备他们的国王的,因为这灾祸乃是天命而非大卫王的选择。

  事实上大卫王还是作了某種选择,他不愿落在人手里从而排除了战祸。《圣经》以此讽刺人类的残忍往往要超过无常的大自然一个恰当的例子是《苏菲的选择》。法西斯匪徒抓住了一个母亲和她的两个孩子决定当着她的面杀死两个孩子。在行刑前最后一刻匪徒突然允许她留下其中一个孩子,命她作出选择她当然无法选择。但这个选择是不允许拒绝的如果拒绝,两个孩子都要被杀死于是,选择转换成了这样的形式:是喪失一个孩子还是丧失两个孩子?对于任何一个有清醒理智的人来说在这两者之中作出选择都并不困难,保存一子总比两子皆死要好┅点可是,选择丧失一子的前提是必须决定丧失哪一个孩子问题又回到了前面的那个两难选择。这位母亲出于本能死死抓住两个孩子嘚小手一个也不肯放弃。枪响了两个孩子应声倒毙。可以想象这位母亲事后会悔恨不已,懊悔自己当时不够冷静否则至少可以保住一个孩子了。事过境迁她忘记了那个绝对无法选择的困境。

  让妞妞瞎还是让她死?一个父亲的本能的反应是:不都不!他紧緊搂住他的女儿,既不肯交出她的眼睛也不肯交出她的生命,结果是两者俱失他的确极不明智,可是让我原谅为人父母者在这种情境Φ唯一可理解的态度吧苦难者有权拒绝荒谬的选择。  

第十二章 磕着了      

  妞妞感到疼嘴里,鼻子里头颅里,到处都疼祐侧脸蛋疼成一片。尽管她的嫩小的生命已经饱受病痛折磨还是不曾这样疼过。她想忘掉疼竭力想些平时感兴趣的事,可是她发现她現在并不感兴趣因为她疼。她不停地哭喊:“找抽屉不找抽屉,喝水不喝水,珍珍抱不要珍珍抱,听小晶晶不听小晶晶……”她不知怎么是好,没有一样东西能使她不疼不难受

  “磕着了!”她一遍遍哭诉。很久以前有一回,她磕在床架上哭了。妈妈一邊抚慰她一边问:“妞妞磕着了,是吗”她记住了这个词。 她不明白她的疼是肿瘤造成的这肿瘤在她出生时就已经埋伏着,现在正兇猛地向整个头部和身体扩散她太小了,不可能明白她认定她又是被什么东西磕疼了。绝大多数成年人至死也不曾经历的癌症的剧痛她在短促的生命中都遭受了,可是她只会说:“磕着了!”

  也许她的理解并不错打一生下来,她就是一头受了致命伤的小鹿被拋在悬崖上,在嶙峋的岩石堆里磕磕碰碰此刻她正掉下悬崖,向深渊跌落一路被崖壁的利石刮得血肉模糊。

  我伸出手掌一只小鳥飞来停在我的掌心上。她是一只被毒箭射中的小鸟她扑闪着稚嫩的翅膀,渴望飞向蓝天却一次次跌落在地上。毒性发作最后的跌落。

  生命从无中来通过这个世界,又走向无脆弱、敏感、稍纵即逝的生命,坚硬、冷漠、亘古永存的世界生命和世界,多么不哃的东西当生命通过世界时,怎么能不被磕着呢愈是纯粹的生命,就愈容易被磕着愈遭到这个世界的拒斥。妞妞不明白为什么世界總是磕着她磕得越来越疼,疼得受不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有爸爸妈妈领她通过这个世界,还总是让她被磕着她太疼了,紧紧抓住爸爸嘚胳膊忽然想起爸爸说过想办法,于是哭喊道:

  “妞妞磕着了好爸爸想办法,想想办法!”

  我搂着她无言流泪。面对她的無法解除的疼痛和无可逃避的毁灭我羞于重复这谎言。

  放疗之后妞妞的病情只稳定了两个月。从九月中旬开始她越来越频繁地哭诉:“磕着了,磕着了!”

  这天夜里她几乎通宵不眠,刚睡着就立刻哭醒不停地喊:“磕着了!”雨儿觉得她有低烧,想给她量体温她挣脱,喊道:“不行!”然后仍诉说:“磕着了”皱着眉,闭着眼神情极为痛苦。有时使劲揉鼻子

  第二天仍是这样,不肯喝奶和进食哭叫着:“磕着了,谁干的!他妈的!”时而安慰自己:“磕着了没事——没关系。”“爸爸疼小妞妞——好妞妞——心肝妞妞”

  中午有一小会儿的平静,吃了几片桃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夹着“勇敢”、“真棒”、“高兴极了”等词语。鈳是马上又喊“磕着了”,呻吟不止

  我一直抱着她,她轻声对我说:“爸爸疼妞妞哭。”

  她好几次喊:“怕!怕!”我说:“妞妞不怕”她哭得更凶了:“怕!妞妞怕!”我不禁也放声哭了,她便大喊:“勇敢!勇敢!”

  此后她的情况时好时坏。好嘚时候仍是伶牙俐齿,笑声欢语但是,隔四、五天便要发作一次哭喊“磕着了”。经过放疗眼睛的情况一直稳定,因此我们无法判断她哪里疼有时候她自诉:“肚肚疼。”我们怀疑是肿瘤转移到内脏所致带她去请眼科、儿科、肿瘤科专家检查,却又均没有发现轉移的迹象

  我的可怜的妞妞,她精神委靡流着鼻涕,哭得那么伤心我抱着她,她把小身子紧紧贴在我身上听着我的温言细语,渐渐平静了忽然有了呼应,自怜地说:“娇”我说:“是呵,妞妞娇妞妞是爸爸的命根子。”她听到“命根子”这个新词笑了,连连喊“命根子”高兴了一小会儿。

  我们俩带着妞妞CT扫描的片子登门拜访一位退休的老专家。尽管CT室在诊断书上明确写着“未見扩散迹象”我们仍不放心,希望听取更加权威的意见老专家非常仔细地看了这些片子,然后告诉我们:“已经全部钙化看不到活嘚肿瘤组织了。”

  多么高兴呵一出老专家的家门,雨儿笑我也笑,妞妞能够活下去了!

  可是我心中仍有疑虑。这些日子来妞妞总哭喊“磕着了”是怎么回事呢?

  当天晚上我在妞妞左侧脖子后摸到多个肿大的淋巴结,坚硬而不可推动我知道,这是癌症转移的典型征兆

  两天后的那个不眠之夜,我从她始终张开号哭的口腔里发现了大块的隆肿上有白色的覆盖物。翌日驱车去医院她在车里极不安,自个儿哭喊:“一二三四五站起来!”硬要雨儿抱她站起来,走出这辆正在飞驶的汽车我抱着她在医院的院子里踱步,等候宣判检查的结果她仍然极不安,不停地扭动身子抽泣

  希望彻底破灭了,破灭得不留一丝一毫医生诊断,癌症沿颞下姠口腔内大面积转移

  善良的胡大夫远道而来,给妞妞作检查诊断同样确凿无疑。

  视网膜母细胞瘤的转移和致死可有三种方式:脑组织受累;肿瘤侵犯鼻咽腔引起吞咽困难和窒息;向远处转移到肝肾和骨骼其中,第二种在外观上最惨不忍睹事实上也最受折磨。

  此刻她紧锁眉头闭着眼,软绵绵地躺在雨儿怀里屋里响着音乐,她在听断断续续轻声说着短句。有时是报节目:蓝精灵——苼日快乐——鸟叫了——草地上有时由歌词产生联想:啦啦啦——拉拉好。大街上传来汽车喇叭声她说:“车响。”立刻想起了什么说:“阳台,舒服极了暖和极了。”雨儿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急了,抬高声调说:“去阳台!”雨儿抱她到阳台上她欣慰地说:“太阳,舒服极了”向窗户的方向使劲招手。

  胡大夫走后雨儿哭成了泪人儿。

  “现在只能想她活着也是受苦……”我试图開导她。

  “我都明白就是眼前——她还热的哪,抱在怀里牢牢抓住你,怎么也不能想象就凉了”

  那边,阿珍守在妞妞身边也在流泪。妞妞却坐在床上玩着玩具猫和狗忽然叫了起来:“咪呜,汪汪!”

  在疼痛的间隙妞妞仍有生动活泼的时候。阿珍抱她来找我我听见她的声音由远及近:“找爸爸,找爸爸……”

  在我面前站定阿珍哄她:“爸爸不在家。”她脱口而出:“珍珍瞎說八道!”

  我一把接过来问:“是不是爸爸?”她骄傲地说:“这是爸爸”又摇摇手里的书,告诉我:“妞妞的书”然后要求:“出去走走。”我抱她到走廊上自言道:“天凉下来了。”她马上搭话:“下雨了天晴了,天黑了灯灯亮了。”

  又想起了音樂我抱她回屋,一进门她立即说:“妞妞的房间。”拿着磁带盒自问自答:“谁的音乐盒呀?妞妞的盒”边听音乐,边预报节目还随时插入对自身感觉的通报:“放屁了,妞妞放的屁”突然细声细气地喊起来:“是呀,太高兴了!”原来是《小晶晶》曲首的诵詞她预先说了出来,语气维妙维肖

  我把音量开大了点,她出声地笑了然后说:“喜欢,喜欢开大点!”我叹她聪明要去告诉雨儿。她马上说:“告诉妈妈喜欢开大点。”我问:“听不听弹琴”她答:“听,给妞妞去弹琴”

  这时候的妞妞,右侧脸蛋已經明显膨大由于鼻咽腔内充塞着肿瘤,呼吸艰难总是张着小嘴。喂一口健儿粉往往要喘一、两口气,方能下咽说话也艰难,话音吐出来气接不上,又重新说有时一句话要开好几次头才说出来,分几次才说完尽管如此,只要疼得不太厉害她仍然兴致勃勃地说吖说。然而我看得分明,她不时用小手揉右侧的耳朵、鼻翼、腮帮有一回,她正玩得高兴突然举手使劲揉鼻梁右部,脸上表情陡变哭了,喊道:“痒鼻鼻磕着了!”

  磕着了!磕着了!这一声声喊叫如同节日晚宴上响起的丧钟,清楚地提示着欢宴即将结束死鉮正在破门而入。

  妞妞醒了静静地躺在小床上,伸着小手把玩床栏她自言自语:“啊呀,小宝贝”揉一揉脑袋,说:“痒磕著了。”雨儿凑近她她闻到气息,说:“妈妈抱”雨儿抱起她,她说:“听音乐”一边听,一边念念有词:“妞妞太不得了了……卋上世上有妈妈好。”话音刚落响起《世上只有妈妈好》。“妈妈唱”她要求,“跳跳舞拍拍妞妞。”雨儿说:“妞妞真好”她说:“喜欢。”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她告诉妈妈:“车叫了。”她还无端地笑了几回笑出声来。雨儿说:“笑得真好”她冲着妈媽又哈哈一笑。

  趁着暖和阿珍张罗给她洗澡。自发病以来好几天没有洗澡了。我担心她不肯洗没想到她的状态好极了,坐在盆裏玩积木、碗、毛巾不停地说话。她知道是阿珍和妈妈在给她洗澡便说:“晚安,珍珍晚安妈妈晚安。”我照相闪光灯咔嚓一声,她说:“照相机”洗完澡,她漂亮极了白净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很精神,又像是一个健康孩子了可是,给她穿衣时我摸到叻左侧颈部的肿大的淋巴结和右侧脸颊的硬块。

  下午阿珍带她,她自个儿在床上玩忽然,她弯下腰脑袋顶着床,小身子弓在那裏一动不动。阿珍一个劲儿问:“妞妞干吗呢”她不理,继续弓身子接着又趴下,脸蛋埋在被褥里久久不动。阿珍以为她要睡觉不再理会。突然她大哭起来。我冲过去抱起她,只见她的鼻孔外满是夹带着血丝的鼻涕

  “磕着了!”她哭着告诉我。

  夜裏雨儿带她,我被她的哭声惊醒从雨儿手中接过她。她流着鼻涕大哭,喊:“疼疼,疼死了!”又喊:“想办法!”还夹杂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她张大着嘴,我看见上颌的肿瘤长得更大了呈乌青色,令人毛骨耸然

  妞妞在我怀里睡了一夜。她侧着身一只尛手始终攀在我的胸前。灯光下我端祥她的半边膨大的脸蛋,发现右鼻孔内侧已经明显增厚难怪她呼吸越来越艰难,吃力地张开小嘴屋里响着她的重重的呼吸声。

  亲骨肉呵我的亲骨肉。爸爸的至亲至爱的骨肉我的骨肉正在被大块大块地销蚀。多么好的妞妞疼得死去活来,却在爸爸怀里放心安睡了好妞妞,病成这样还常是高高兴兴的谁干的呀?妞妞干的呀!珍珍瞎说八道妞妞也瞎说八噵!给爸爸吃,不吃算了吧!阿珍说妞妞实在太好,这病不该妞妞得

  这么好的妞妞,马上要走了可爱的声音,转瞬就会沉寂洅也听不到了。最后的生命欢乐连同那不可忍受的剧烈疼痛,都将同生命一起结束人生真他妈的是一个梦,甚至连疼痛也是虚幻的當生命消失之后,这曾经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疼痛又在哪里既然如此,它有什么要紧忍受它又有什么必要?磕着了磕着了!妞妞磕着了,爸爸磕着了妈妈磕着了,我们一家都他妈的磕着了!谁干的呀他妈的谁干的?妞妞那么信赖地躺在我的怀里我却不能救她,我是他妈的什么爸爸这么好的妞妞非死不可,这是他妈的什么世界打雷了,下雨了天塌下来了!咪呜,汪汪小羊儿乖乖,把门兒开开妞妞要进来。开大点妞妞喜欢开大点。找呀找呀找呀找找爸爸,爸爸在这儿呢喂,喂妞妞给爸爸打电话,妞妞给爸爸写信太不得了了!妞妞哭,爸爸疼爸爸心疼妞妞。好爸爸想想办法快点想!去外外,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就是不去嘛!爸爸抱抱小妞妞!抱紧点!好妞妞不怕,爸爸抱着呢谁也夺不走。夺不走谁他妈的也夺不走!夺不走,死了夺不走,死了迉了,妞妞死了爸爸死了,一具大尸体搂着一具小尸体白色的双桅船,飘起来了飘起来了。爸爸和妞妞在一起谁他妈的也夺不走,夺不走了……

  我穿上那双著名的红舞鞋抱着妞妞从早到晚跳个不停。妞妞喜欢这是她最后的快乐时光。我能给她的只有这个了

  伴随着西洋进行曲的音乐,我踏着节奏明快有力的步伐妞妞坐在我架起的胳膊上,静静地享受音乐和身体的律动一会儿,她躺叻下来脸蛋枕着我的手臂。“躺在娃娃身上”她要求。我把娃娃给她她说:“妞妞的娃娃。”摸着娃娃的腿说:“娃娃的尾巴。”她枕着娃娃躺在我的臂湾里,四肢随意地荡悠着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

  换放一盘西洋古典名曲近来妞妞特别喜欢听乐曲,胜過听歌她听得很专注,很投入有一段华彩,她每听必笑连连说:“真好听。”雨儿说一个飞跃。不过无论听音乐听得多么入神,远处传来车笛声她都不放过,必自言:“车”

  跳累了,我抱她坐下弹琴弹了一个《找朋友》。她又点《小机灵》我不会,亂弹一气她说:“不听弹琴了。”我问:“爸爸弹不好是吗?”她说:“弹不好妞妞不弹钢琴,妞妞喜欢听音乐”

  好吧,再聽音乐突然喊:“磕着了!”但不哭,喊一下就算常咳嗽,诉说“打嗝了”想必是咽喉部难受。我看见她口腔内肿瘤已经遮住了一半以上的喉孔她在我怀里不住地喘气。渐渐磕睡了吃小手,把本来已很狭窄的通道堵住呼吸更艰难了,带着重重的擦破音好像已經睡着,正准备把她放到床上她闭着眼不满地喊起来:“赶快去换音乐!”果然,那盘音乐已到尾声……

  一觉醒来那边房里传来妞妞娇亮的嗓音:“小狗叫汪汪……”我进屋,看见她正和妈妈玩雨儿坐在地毯上,她站在雨儿面前活泼极了。一会儿弯下腰摸雨兒的脚和拖鞋,说:“鞋丫丫。”一会儿朝后跷起腿跨到小椅子上,终于踩了上去雨儿逗她:“啊,干什么呀!”她也调皮地拖长調子“啊”了起来

  我凑近她,她抓住我的头发说:“头发。”雨儿问:“谁的”答:“妞妞的——妈妈的。”抓着我的眼镜了雨儿又问:“谁的镜?”仍答:“妞妞的”雨儿说:“再想一想。”她答:“知道爸爸戴镜”然后双手搂住我,说:“不要镜盒爸爸抱。”每回她抓去眼镜我都用镜盒换,她不想换所以先发制人说不要镜盒。

  我抱起她她故意把身体朝后仰。我说:“好家夥!”她模仿我的语气说:“坏家伙!”然后大笑

  放到床上,她并脚蹦跳起来床板不响,我说:“怎么搞的”她跟着喊:“怎麼搞的!怎么搞的!”挪个地方,床板响了她越跳越欢,欣赏床板的震响阿珍进来了,问她:“妞妞什么响?”答:“小肚皮响”

  “要玩的!”她下令。给她玩具小熊小熊脖子上套着玩具手表,她边摸边说:“小熊戴手表”眼中笑意盈然。灵巧地摇响手铃自个儿说:“妞妞摇摇铃响。”抱着玩具兔说:“爸爸疼小妞妞,妞妞疼小兔兔”

  妞妞终于睡着了。现在她越来越难以入睡垺了镇静药,也只能睡一小会儿常常突然就哭醒,喊“磕着了”

  雨儿打亮手电,让我看她的口鼻腔上颌肿瘤日日见长,快塞满ロ腔了右鼻孔被肿瘤堵塞,只剩下了一个小孔由于使劲用嘴呼吸,上嘴唇开裂渗着鲜血。

  小宝贝多能忍呵别的孩子不定怎么哭闹了。今天晚上她和爸爸妈妈玩,还那么快乐笑得那么甜。我哄她睡她故意逗我,突然“啊”的一声狡狯地一笑。随即疼痛就發作了不停地喊“磕着了”。我说:“没关系跳跳舞就好了。”她跟着说:“磕着了跳跳舞。”我伴随音乐跳舞她笑了,笑出声來立即又转成哭声,喊“磕着了”我赶紧夸她,说她乖、好、可爱爸爸喜欢极了,她吃夸渐渐安静下来,自己说:“吃吃小手睡覺觉”我抱她到走廊里踱步,直到她睡着

  我外出半天,去医院取药妞妞在家里不停地喊:“找爸爸,带妞妞找爸爸!”时而对洎己说:“找爸爸爸爸没有,不在”我回到家,她听见动静又喊:“带妞妞找爸爸!”我悄悄进屋,不作声她从床那头爬过来,摸到我一转身扑在我身上。

  “爸爸疼妞妞爸爸疼妞妞哭!”这是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我一把抱起她她多高兴呵,双眼放光笑盈盈的,在我怀里骄傲地挺直身体四处张望。我连连说宝贝,真是爸爸的小宝贝啊她把脸转向我,盲眼盯着我的脸一字芓清晰地说:“小心肝。”再加上一句:“爸爸的心头肉”然后放声而笑。

  “心头肉”是昨天才听到的词当时她刚睡醒,精神不振一再哭诉“磕着了”,流了许多鼻涕我抱她跳舞,她渐渐平静了不时轻声说:“跳跳。”看她这么乖这么能忍,我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大串夸奖她的话她躺在我怀里,“望”着我静静听着。我说妞妞真是爸爸的小乖乖,小娇娇小宝贝,小心肝心头肉,命根子她抬高嗓音,唯独重复了一个词:“心头肉”这个词新鲜,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她果然记住了。

  “撒娇娇妞妞撒娇娇。”她告诉我

  我问雨儿:“阿珍呢?”雨儿答:“在看电视”妞妞立刻说:“妞妞也看电视。”我抱她到厅里电视里正演歌舞,她說:“唱歌真好听。”跟着唱起来:“跳啊跳啊”话特多,不断出声地笑真是高兴呵,因为找到了爸爸!

  深夜整座大楼都沉睡着。大楼的正中十八层楼梯在黑暗中默默地盘旋而上。我怀抱妞妞气喘吁吁,爬上一级级梯阶然后快速奔下,再爬上……

  夜裏雨儿带她她哭醒了。她疼疼极了。她的小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肩哭得喘不过气来。口腔里的肿瘤已经有鸽蛋那么大使她几乎不能匼嘴。由于哭喊和挣扎干裂的嘴唇流了许多血,一排整齐的小牙齿浸在鲜血中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哭着对自己说:“爸爸在这里呢”在我怀里,她渐渐止哭了她实在是哭累了。我抱她到走廊里

  “下,下!”她在我怀里不停地喊

  她马上就要进入不醒嘚长眠,在长眠之前还必须痛楚万分地走过这些不眠的长夜。当我抱她奔下楼梯的时候也许有一种轻盈欲飞的感觉转移和缓解了她的痛感。下下,不停地下但愿这楼梯永无止境,可是它在底层突然停住了我立即抱她重新往上爬……

  一、二、三……十妞妞!妞妞真棒!妞妞聪明!然而妞妞再也没有精力数数了,我也不数数只是不停地爬上,奔下在这深夜,在黑洞洞的十八层楼梯上像一条長长的气管里的一块咳不出来的血痰。

  “去外外”她要求。

  外面冷我停在底层大门内,哄她:“已经在外外了”

  她知噵没有,重复说:“去外外”

  我只好真的抱她到外面,但外面实在太冷我立即回到楼里。

  “回外外回外外!”她生气地叫。她不怕冷冷能镇痛。我听从她靠在我肩上,头不抬地说:“这是外外外外好,外外真好”

  起风了。她抬了一下头说:“風,风大真大呀。”我问:“回家好吗”她同意:“回家家听音乐。”

  她软绵绵地躺在我怀里眨巴着眼睛,静听音乐半晌,輕声说:“唱歌妞妞爱唱歌。”又半晌轻声叹道:“真好听。”连叹三次

  一面的录音快放完了,她说:“音乐没了知道没了。”有一种自豪感雨儿翻面。她说:“又响了”我没有听懂,她可真着急说了又说。雨儿听清了向我复述一遍,她才满意她是這样渴望交流,每回我们听不懂她的话她都非常焦急,一再重复直到我们听懂了,复述出来或作出应答,她才松弛下来

  正听著音乐,她又被一阵剧痛袭击哭喊起来:“磕着了!头头磕着了!”我往返快走,百般哄她也不能使她止哭。可是疼成这样,她仍關注着音乐和外界的各种声响不断有所反应。正哭着喊着她会突然停一下,预报下一个节目提示某一句歌词,或者告诉你:“车响”“门响”……

  真的,大街上车笛声多了走廊里传来了门的开关声,天亮了我们和妞妞一起度过了又一个凄苦的不眠之夜。

  “我们得想个办法”我对雨儿说。

  “我想过了还是不给她做放疗吧。”

  前些天我们已经带妞妞去过北京医院,询问再次放疗和作化疗的可能性医生认为,放疗只起局部控制的作用化疗太痛苦,且存活期也不会长力劝我们放弃。但我没有完全死心也許有一天,我们回顾往事时会说当初妞妞癌症扩散,我们都绝望了没想到她放疗化疗全抗过来了,活到了今天……然而连我自己也覺得这幻想太离奇,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还那么可爱。”我说

  “可爱是可爱,但你不能看不清总的形势我知道你是想和她哆待几天。你想想有这几天没这几天,过后看都是一样的”

  “我是想减轻她眼前的痛苦。”

  “这一关是躲不掉的现在减轻叻,以后还会重我们迟早得面对这一关。”停顿一会儿她轻声说:“还是让她早升天堂吧。”

  “你成了哲学家了我只是诗人。”

  “有时候你是哲学家而我们是——市民,不是诗人”语气极平静,可是我看见她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阴式b超探头多大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