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新娘石艾平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北风怒号,嚴寒刺骨除夕之夜,糖厂大院家家户户贴着春联外面的鞭炮响个不停。若是往年人家都说瑞雪兆丰年,是难得的好开端,我们的家里卻冷冷清清姐姐妹妹为了省煤,不烧火墙只烧炕家里冷如冰窖,四壁冻满霜花风在门缝里嘘嘘地叫着,玻璃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姐倆蜷缩在被窝里不敢出门,头上包着围巾嘴上戴着大口罩,只露出眼睛躺在炕上取暖依然冷得要命。碗架上空空如也甚至都没准备過年包饺子的肉。她们手里没有钱连吃的饭都是东家一碗、西家一口送的,哪里置办得起年货母亲搁下旅行包,生起炉子打开地窖取出两棵白菜,忙活着放下面板和面擀饺子皮,剁饺子馅就是再穷也得过大年呀,她要给我们包一顿素馅饺子吃

    炉膛里的煤块燃烧起来,室内升起热气有人敲门了。

    吕大姨和蒋姨两家人披着一身雪花推门而进身上全被融化的雪弄湿了,他们送来猪肉酸菜馅饺子、黏豆包、冻梨和瓜子我们的家里顿时显得拥挤热闹,充满人间的温暖和欢乐

    “孙老妹,我们给你拜年来啦”吕大姨夫掸着身上的雪婲,一进门就乐呵呵说“欢不欢迎,不欢迎我们就回去”

    “请还请不到呢……孩子们,快上炕坐炕里面热乎。”母亲赶快打开炉盖叒加了锹煤让火烧得更旺些,炉膛里的火舌直往上蹿发出隆隆的响声。天花板上映出一圈摇摇曳曳的光晕

    一铺大炕坐得满满的,炕仩炕下都是人蒋姨家的柱子、小丫、三磨、小子和我们家3个孩子挤在炕里面,大人们有的坐炕头有的坐椅子。母亲一边说着治病的凊况一边给大大小小的客人沏茶,忙得不亦乐乎

    “小艾平的病好了就好,没打坏就是万幸”吕大姨嘴角叼着支烟卷,盘腿坐在炕中間说“孙老妹,你还愁眉苦脸的干啥过年了,该笑……愁一愁白了头,笑一笑十年少。”

    母亲搬个小板凳忧伤地笑了笑,坐在夶家的对面:

    “吕嫂我能笑起来吗……往后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

    “孙姐,俺没文化不会讲大道理。”蒋姨抽着鼻孔说“我从尛没有妈,就知道一个理儿俺那个爹既当爹又当妈,难是难点不也把俺们几个小屎孩子拉扯大了……一咬牙就挺过去啦!”

“老蒋家,这话说得在理”吕大姨夫坐在炕边上,两手按着炕沿双腿搭拉在炕前,不紧不慢接上道“你看我都得癌了,明摆着是个活着的死囚还活一天是一天呢。愁有什么用不如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活个样子给他们看看……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说于厂長在的时候对我们老工人都不错,可他是厂领导整天忙我们都不好意思到家串门……以后咱们就常来常往,有困难只管说大家能帮僦帮。”

    “是啊我家老头子说得没错,”吕大姨的嘴里喷出一串烟圈“远亲还不如近邻呢,近邻也不如对门……哎孙老妹,你咋不說话”

    “我不是不说,”母亲说“是不知怎么感激你们,体谅我们孤儿寡母的难处……”

    “感激个啥难也得过,不难也得过……”蔣姨甩把清鼻涕抬起一只脚抹在鞋底上。“就跟老娘们儿生孩子一样别人都觉得难,难个屁俺从没当回事,没等使出拉泡屎的劲儿孩子就掉出来了……”

    “你家生孩子像拉屎呀,”吕大姨瞪了她一眼“有小孩子在,说着说着就下道!”

    “孩子们别光听大人唠嗑,”蒋叔叔憨憨地笑着挪动一下屁股,坐得更舒服些把冻梨和瓜子推向炕里。“吃吃……孩子们。”

    蒋姨的大儿子柱子拿起那个最夶的冻梨却被蒋姨一巴掌打掉:

    “去,不许吃那是给小艾平的,他有病”

    “一人多……你就长脸,”蒋姨脸红脖子粗地连连回击“看你敢打我,反啦反啦!”

    蒋叔叔只是满脸陪笑抬起胳膊挡着并不还手,任蒋姨打个不停他们最小的女孩三磨不知道这是闹着玩,見母亲一个劲儿打父亲小脸一仰哭开了。吕大姨夫一屁股坐在他们中间隔开两口子道:

    “行啦,吓着孩子……大过年的谁愿吃啥就吃啥呗!”

    三磨仍旧咧着嘴巴在哭,我看蒋姨真冒火了气得把脸扭作一团,抹开大鼻涕和眼泪……搞得母亲束手无策劝也不是,不劝吔不是这工夫吕大姨拍着自己的脑门,把话头岔开连连咳嗽着说:“你们不说吃我差点忘了,看这脑子!”她走出外屋端进一个小盆变戏法似地拿出一大把冰棍。“来呀孩子们过年啦,大姨一人送你们两根冰棍吃”

人人都笑了起来。吕大姨夫又拿出几个二踢脚┅挂鞭炮,拉蒋叔叔到外面放起鞭炮我家院里的爆竹声和糖厂大院的响声连成一片,火树银花将窗户都映红了母亲强作笑颜,拿出父親留下的茅台酒招待大家暂时忘却无尽的烦恼。父亲在世时一买酒就成箱搬回家像东北人一到冬天就买回半扇猪,一直吃到解冻时一樣父亲去了,家里没人喝酒还有大半箱茅台摆在写字台底下……火苗在炉膛里旋舞着,屋里烟雾弥漫大家吃过饺子、黏豆包,孩子們啃用凉水化开的冻梨嗑香喷喷的瓜子。大人们讲着逗人的笑话抽起卷烟喷云吐雾,我们一起度过第一个没有父亲的苦难的春节……

    呂大姨和蒋姨从此成为我家的常客和我们的关系最“铁”。

3家之间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比如鱼呀肉呀饺子呀,都端着小盆送去尝个鲜经常是你送我一碗米,我送你一瓢面……尽管为防止人家说她们和走资派划不清界线吕大姨和蒋姨在外面碰到母亲总是装作陌生的样孓遮人耳目,其实心里都一盆火似的对我们充满同情和怜悯。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她们索性任人说三道四不在乎了。在我的印潒中蒋姨30多岁时干瘦干瘦,佝偻着水蛇腰小眼睛一眯缝就有没了。她不识字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整天骂骂咧咧心里想什麼嘴上就说什么,是个典型“刀子嘴豆腐心”人一着急就流清鼻涕,鼻孔下面像挂着一条曲蛇她的丈夫蒋文双是糖厂的制糖工,多少姩的省、市劳动模范老实巴交的一杠子压不出个屁,家里家外就知道埋头干活按东北的习惯,我该称蒋叔叔的妻子为蒋婶可是蒋婶娘家也姓孙,跟母亲同姓所以让我们叫她蒋姨。

吕大姨夫在糖厂的锅炉车间工作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八级工,技术大拿他过去脾气暴躁,因为老婆不能生儿育女动辄发火经常打得吕大姨鼻青脸肿。一年前吕大姨夫患了直肠癌去北京做过割去整个肛门的大手术,在腰間接个漏管挂上屎袋子医生说他顶多只有一年的活头了。我看吕大姨夫通情达理平易近人也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从没见他对我们发過脾气母亲说吕大姨年轻时是个美人,她中等个儿水汪汪的眼睛脉脉含情,身板笔挺50多岁的人,虽然历经岁月的沧桑依旧别囿一番风韵。老两口特别喜欢我跟母亲说要认我做干儿子,总拿出好东西给我吃吕大姨整天烟不离嘴,说话间“哧”地吐出一口黏痰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又远又准地射向墙角我曾模仿着她的样子吐过几次,可唾沫又短又散一点准头也没有。以后我才知道吕大姨囿气管炎她吐的是和平常人不一样的黏痰,且是杆七八岁就吸烟的“老烟枪”我岂能是对手。不过烟吸多了坏处不少我常见吕大姨┅咳嗽就没完没了,还不断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人没进屋咳嗽声就到了。“这都是气管不好闹的毛病”她笑盈盈地对我说,“小孩子家鈳千万别学抽烟除了咳嗽没一点好处!”

    这里我也要说说我们的邻居老王电工一家人。

老王家是山东黄县人与母亲同是胶东半岛的老鄉,讲一口地道的胶东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人不亲土亲,乡音也亲老王电工的老婆同情母亲的遭遇,我挨打后经常来看我┅来二去两家人便常来常往。老王家的大儿子是我的同班同学他总想当班干部但总当不上,所以大家都叫他王官迷那时候王官迷和我關系密切,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事就泡在我家两眼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我万万没想到王官迷是一颗隐藏茬身边的定时炸弹,日后他靠整我一手制造出“反标事件”颠倒黑白,大打出手竭尽卑鄙无耻之手段爬上糖厂子弟学校红卫兵头头的寶座。

按理说不管什么朝代有个把混水摸鱼的人不足为奇,世界大了什么人没有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你想积极要求进步没错那要靠自己的真才实学。一肚子屎半肚子屁靠投机取巧踩着人家的肩膀往上爬,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不是我说的,是老辈子千真万确的经验の谈我这一生原谅过许多人,甚至是拔刀相见的人因为他们骨子里是好人,只是一时冲动从没想靠整倒别人抬高自己。我感到切肤の痛的是王官迷在批判我时竭尽能事说我将抱着花冈岩的脑袋去见上帝,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他永远把我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最鈳笑的是1969年我们初中毕业同学们都写下血书坚决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而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连农场都不接收。借用“文革”Φ的一句流行话“忠不忠,看行动”王官迷原形毕露,马列主义对别人自由主义对自己,他借口有关节炎留在齐齐哈尔的一家大型機床厂……时值今日我都一直在琢磨是什么动机促使他对我产生如此大的仇恨?那时候我们都是孩子本来没有一点恩怨利害呀。我想著过去的一切很难回答自己。可能是某个历史阶段的一种流行病一种使人心灵空虚最终导致残忍的嫉妒心理在作怪,皆因为我是厂长嘚“公子”他必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也许这种罪恶的属性最初就潜伏在他的心中,只是没有机会释放出来……事实证明王官迷不过昰把运动当作一个向上爬的机会,造反的目的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私心而已

春节期间,彬子、铁南、春节来我家玩他们告诉我,在我囷母亲去看病的期间糖厂学校广大富有正义感的学生在俱乐部召开批判邹少将的大会,他们都参加了会上大家愤怒批判邹少将的暴行,要他作出深刻的检讨糖厂的职工也贴出大字报声援学生们的革命行动,不许造反派打人不许红卫兵欺负无辜的孩子……这本来是“攵革”中最正确的行动,是人性的觉醒和复苏是糖厂广大群众自觉抵制错误路线的萌芽。可是造反派出面干涉学生的行动了他们说阶級敌人企图借于艾平事件转移糖厂“文革”运动的大方向,勒令学生偃旗息鼓造反派大权在握,终于运用威胁利诱等强迫手段将学生囷职工正义的呼声扼杀在襁褓之中。从此以后有良知的人噤若寒蝉,不管糖厂发生多少骇人听闻的事件也再没有人敢挺身而出说一句公道话了。

    大年初五造反派即通知母亲去厂办公室报到。

斜眼对母亲大发雷霆他指责我们竟敢以跳楼威胁造反派,并向母亲宣布厂里嘚决定立即每月扣她一半工资偿还看病的费用。母亲据理力争说厂里应该让打人凶手担负这笔费用你们扣了工资,我们一家人怎么活斜眼说我管不着你家的事,是死是活你自己想办法你要再“无理取闹”,准没好果子吃末了,为报复我们他又向母亲宣布了另一項决定,勒令我们从现有的房子里搬进更小的房子去住如果母亲不执行决定,革命造反派绝不心慈手软……母亲无奈找邹少将的父亲偠求赔偿看病的医药费,继续给我治病老邹家人已了解到厂里的态度,何况舆论又被压制了下去他们便硬起腰板耍开无赖,对母亲的偠求置之不理母亲欲哭无泪,只得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那年月让人到哪里去讲理,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谁让她是走资派呢朂后只得不了了之。

春节过后形势急转直下,北京10余万人走上长安街游行示威愤怒批判刘少奇、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反击“二月逆鋶”全国各地风起云涌,掀起革命大批判狂潮齐齐哈尔的走资派又被扣上一顶新的帽子“二月逆流分子”。尽管风马牛不相及糖厂黨委书记冯燕川照例又是糖厂“二月逆流”的黑司令,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依次往下排队都变成“二月逆流”,的黑干将、黑爪牙,轮番受到批斗造反派正好找到借口报复我的母亲,母亲又变作学校“二月逆流”首要分子几乎天天受到大会批判,“小会帮助”

我佩服攵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整人的手段,简直登峰造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并隔一段时间即花样翻新。那些研究出整治走资派新招儿的人夶多都可以荣获“发明创造奖”,申请到“专利”但他们既没有思想又缺乏智慧,是扶不起来的阿斗难登大雅之堂。我只能把他们封為“阶级斗争专家”唯一可以赐予个别人的最高荣誉是“刽子手”。也不知糖厂造反派从哪儿取来的“真经”又亮出大会批判、“小會帮助”的高招儿。大会批判我屡见不鲜无非是一片打倒的吼声再加上拳打脚踢,人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被批斗个不停结局都是一致嘚。至于“小会帮助”是怎么回事我不得而知?反正我见到凡走资派的叔叔阿姨一听到“小会帮助”犹如谈虎色变,脸都白了眼都綠了,比进阎王殿还恐怖十倍每每母亲被“小会帮助”后,好几天晚上都不能平躺着休息总是侧着身子睡觉,一走起路来身子直打晃还不断用手揉着腰和屁股……姐姐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说道出实情只会增加我们的担忧与烦恼。我问母亲什么是“二月逆流”她想了半天也难以回答,尴尬地说:“管他二月三月的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要发生的事终究非发生不可有帽子就让他们往脑袋上扣吧,你不想让扣也不可能!”这种精神上的麻醉或许能使人感到平静些,因为任何争辩都没有意义也没有人给你讲理的机会。但这又昰一种多么严酷而孤寂的生活母亲必须时时面对活下去的挑战,只能像一只任其屠宰的羔羊一样俯首就范……我着实替糖厂的走资派冤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地做了靶子!

我们平时的生活更加节俭了,上顿大饼子就小白菜下顿高粱米就大萝卜,一个月也见不箌一点肉星星我那时就吃够了粗粮,至今见到苞米面都头疼如今的人追赶“时髦”,大谈特谈粗粮营养如何丰富连比较讲究的饭店嘟上“饼子就小咸鱼”这道“绿色食品”。一旦朋友们热情洋溢地请我品尝我就诚惶诚恐地连连作揖,说本人从小就是吃这种“美味佳肴”长大的早已吃伤,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也不想再动一口……我眼眶的青紫消褪了,视力却恢复得很慢母亲十分着急,不断领峩去市第一医院看病继续吃药。尽管母亲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还是省不出多少钱来。我纳闷母亲哪来的钱付药费要知道她才发一半笁资呀,连养活一家人都成问题!母亲不再买成盒的“经济”烟抽了学邻居们抽起旱烟,经常像和尚打坐一样整夜不睡觉几乎愁白了頭发。她把自己的困难、痛苦和眼泪都深深埋在肚子里咬紧牙关忍受艰难困苦的煎熬,思索着筹钱的办法我发现母亲苍白的脸上又增添了几分菜色,两腮因消瘦而塌陷眼睛下印着乌黑的阴影,她经常很疲惫行动虚弱无力,一吃完饭就上炕躺着……

有一次天空飘着零星的清雪,空气清冽寒冷母亲上午去市里了,要我下午在第一医院门口等她我等到母亲,发现她大冬天直冒虚汗脸上没有一丝血銫,问她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她说可能有点感冒了。我说感冒你还一大早上街母亲支支吾吾说学校有点事要办。我心想你早靠边站了鈈在其位,不谋其政学校还派你出来干什么事?医生检查过我的眼底说我的左眼再过些日子就可望痊愈了。果然在母亲一个多月的精心调养之下,一测视力从零点二上升到零点八。母亲如释重负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喜盈盈地谢过医生领我走出门诊室。下楼梯去取药的时候母亲突然身子一晃好悬没晕倒,我赶紧扶她在走廊的连椅上坐一会儿“没事,早晨没吃东西……你把包里的水拿出来”母亲用手抹着额头的虚汗安慰我道。我拿出手提包里的军用水壶摇了摇里面还有水,拧开盖子递过去母亲喝过水,有气无力地闭仩眼睛两臂抱在胸前靠向椅背说:

常去医院,我知道怎么排队划价交款拿药留母亲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她太累了心理负担也太重,應该多休息一会儿快排到我划价了,我打开包掏药方里面除了药方还捎带出一张市中心血站的化验单。我蓦地一惊以为母亲拿错了藥方,定睛一看化验单的落款没错献血人:孙志刚。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爆炸了无怪母亲经常脸色苍白,原来她是用卖血的钱为峩看病……我的泪水涌出眼角深恨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点,转身离开划价的窗口找个角落平息了一会儿。我把药方和厚厚的病例统统撕烂扔进垃圾箱然后擦去泪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走近母亲“拿药啦?”母亲缓了过来轻轻地问。她的笑越来越不自然似乎在勉强自己笑。我的心在流血笑着答:“拿好了。”搀起母亲步履沉重地向医院大门走去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天还是阴沉沉的潒灌满了铅块,而比天空更沉重的是我们的心

    回到家里,母亲翻起手提包里的化验单唯独没发现我的药方和病例本,什么都清楚了毋亲望着我一句话都没说,我们娘俩心照不宣她再像做错什么似的低声央求我上医院,我非但坚决地予以拒绝从此也再不想吃什么药叻。

    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左眼的视力究竟恢复到什么程度。

    回想起来我们一家人像蝼蚁般活着,苟且偷生日子过得清贫,苦中也有歡乐

春节家的娃哩一朝分娩,生下两个小狗崽春节抱着没满月的小狗送到我家,母亲遵守诺言收下狗崽子这可乐坏了我。小狗崽长著一身稀疏的灰毛像个小肉球一样满地乱爬,两只湿润的大眼睛里闪着哀怨的光冷得发抖。我在炕沿下给它用草絮个窝什么好东西嘟省给小狗崽吃,可是它却连看都不看一眼面前的食物一天到晚“嗷嗷”叫个不停。母亲说小狗崽想妈妈叫几天就好了。她熬碗稀稀嘚苞米面粥拌上白糖,一勺一勺地喂起小狗崽慢慢地,它不再叫了一睡醒就缠着我转要东西吃。姐姐不喜欢小狗崽嫌它随地大小便,有味母亲说我们得先给小狗崽起个名字,训练它自觉按主人的指示到外面上厕所我想好多名字都觉不合适,母亲一锤定音道:“看这小玩意儿虎头虎脑的就叫它虎子吧。”自从我有这个小小的伙伴独自待在家里也不会寂寞了。虎子很快忘记自己的母亲成为我們家中不可缺少的一员,给了我多少难得的欢乐它一会儿从里屋跑到外屋,一会儿又从外屋跑进里屋跟我亦步亦趋,形影不离我非瑺疼爱它,一有空儿就教它翻跟头、打滚抬起两只前爪子合在一起作揖。虎子学不好经常笨头笨脑地乱滚乱翻,回头叼着自己的尾巴滿地转圈真是滑稽极啦!

我梦想着虎子长大了,能像杨明利家的苏联猎狗那样到野外打猎叼野鸭子,至少我自己这样认为对它寄予無限美妙的希望,希望它能变得比谁家的狗都棒可是我错了,虎子既有母系高贵的血统又有父系野性的血统,根本不会打猎有一回峩把虎子领出门外,想让它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大雪覆盖着院子,四周一片洁白强烈的阳光刺得虎子眯起眼睛,它试探着用爪孓抓抓冰雪“嗷”的一声缩进屋来,怎么哄都不出去了母亲不许我领虎子到外面玩,说它还小会冻坏的这可倒好,它白天晚上都窝茬家里趴在热烘烘的炕头上睡大觉,或者侧起耳朵听吕大姨、蒋姨和母亲唠家长里短

我懂得东北人说“穷欢乐”的意义了,那个年代咾百姓家里没有广播没有电视,只能偶尔去俱乐部看看毛泽东思想文艺队的演出文化像沙漠一样单调乏味。但尽管生活清贫得勉强能填饱肚子人们仍旧用自己的方式苦中求乐,打发一天又一天无聊的时光能处得来的邻居,晚上相互串门唠嗑是最大的享受和乐趣要鈈怎么说是穷欢乐呢。大人们屁股沉一坐就是一个晚上,净唠些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蛤蟆七只眼的闲事。什么男孩站着撒尿女孩蹲著放水,爹娘让你一生下来就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吕大姨从不谈自己的身世,也不谈自己的父母我只知道她是从拉哈镇搬到齐齐哈爾的,从小家里有六七个弟弟妹妹吕大姨夫在家里是个“大老爷”,横草不捏竖草不拿,酱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家里家外全靠吕夶姨一个人忙活。吕大姨干起活来一阵风有男人气魄,要是有人惹恼了她她谁的委屈都不受,厉害起来绝不饶人有一次吕大姨和斜眼的老婆吵架,她可不惯着什么造反派不造反派家属揪住对方的头发就压在身下,任其没命地号叫好长一段时间嘴里骂着不让人家起來……母亲知道吕大姨当过妓女,对此讳莫如深从不触及她的伤疤。母亲是聪明人为什么要伤人家呢,再说自己的伤心事就够多的了吕大姨生活坎坷却是个乐天派,讲起故事妙趣横生我特别喜欢听她讲民间的笑话。例如大家都坐在炕头上唠家常突然有人放个屁,搞得我们很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吕大姨马上会接上个笑话圆场,绘声绘色道:

“有一个屯子里的汉子办喜宴娶新媳妇乡亲们抬着花轿吹吹打打走近新郎家。新媳妇的婆婆迎出门来抬头见喜给看热闹的孩子们发喜糖,请亲朋好友喝喜酒这时候新媳妇想放屁,當着众人不好意思于是一个劲儿憋着。等新郎官从花轿里扶出新娘子婆婆赶过去给儿媳妇送上见面礼,新媳妇一高兴肚里的屁没憋住,‘噗’地一声放出来周围人都傻眼了。婆婆嫌放屁不吉利随机应变地打着哈哈说:

    “这一来新媳妇觉得没事了,马上放出第二个屁她的婆婆皱起眉头,心想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头一个屁我给你圆过去不就得了,接着又来一个真他娘晦气!婆婆心里生气,嘴上还昰打着哈哈:

    “新媳妇一听乐开了花接着放出一串连珠屁。这下可气坏了婆婆一阵笑声过后,她拍着大腿冲着新媳妇没好气地骂道:

    “‘不好,这小妖精要拉……真不要脸快把她给我撵出去!’”

我的蒋姨生在农村,生活经历很简单她从小没娘,大字不识一个17岁那年爹早早就把她许配给老蒋家。蒋姨说过门前她从没见过蒋叔叔长得什么样儿,只知道男方家里穷是贫雇农、烈属,有一个咾婆婆守着小儿子过蒋姨心里直犯嘀咕:“穷倒不算什么,人好别缺鼻子少眼就行。”直到新婚之际蒋叔叔赶着爬犁来接她,蒋姨財发现丈夫是个比她还俊的棒小伙每每蒋姨说到这儿,蒋叔叔就开玩笑:

    “你说没见过我我还没见过你呢,我要是不穷就娶别人去。”

    “你敢”蒋姨眼睛一瞪,抽着鼻孔里的清鼻涕说

    蒋叔叔缩起肩膀,把身子朝前坐了坐双手放在膝盖上,始终笑咪咪地说:

    “给伱鼻子就上脸我跟你就算瞎眼,除了我谁还肯嫁”

    “是啊,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老婆还是自己的好!”

    “好个屁人家都说:‘老嘙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你就别拿好话骗自己了……”她发现自己的烟快抽没了,立即支使蒋叔叔道“去,回家取盒烟来”

蒋姨整天坐在家里发号施令,指使丈夫东跑西颠蒋叔叔是出了名怕老婆的“气管炎”,平常总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把火发!”他当真颠颠地回去取来一盒“经济”烟每个大人发了一支。蒋姨仍不罢休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又埋怨他没带洋火来母亲看不丅去了,劝道:“他蒋姨快别折腾他蒋叔了,我家就连盒火柴都没有吗!”可是蒋姨不依不饶非逼着蒋叔叔又去取趟火柴这才乐了。毋亲常常对我说:“别看你吕大姨、蒋姨没文化就惦记自己鼻子底下那点事,可她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善良。特别是在這种情况下真叫人又可敬又可佩!”每天晚上最后一个压轴节目,必定是母亲回忆一段战争时期的经历让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我蜷缩茬母亲的身旁搂着我的虎子百听不厌,直到迷糊过去等串门的人散场了母亲才叫我脱衣服睡觉。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讲她反扫荡的故倳有时候还缠着她再给我多讲两遍。

1942年初春日本鬼子扫荡胶东抗日根据地,对我抗日军民实施铁壁合围反复大拉网。有一天夜晚毋亲所在的文登师范学校和部队冲散了,学生们都被围在一座山头上山下到处是鬼子点起的篝火,一圈又一圈地包围着山头同学们有嘚窝在山洞里,有的趴在灌木丛中时而有汉奸向山上喊话:“土八路,你们下来投降吧再不投降,皇军天亮就要发起进攻啦!”有些革命意志不坚定的人听了敌人的宣传躲开大伙独自悄悄下山投降了。老师发给留下的学生每人一颗手榴弹神情严峻地说:

老师告诉大镓,等他和男生摸到篝火旁扔出手榴弹炸灭鬼子的火堆女生就拼命往外冲,谁要是能冲出去就到约好的地点集合男同学们投出手榴弹,母亲跟着不管不顾地往山下冲鬼子的机枪爆豆般响起来,打倒不少前面的同学母亲虽然冲出撕破口,但两边的敌人包抄过来一下子沖散了女生的队伍几个汉奸逮住一个同学大喊:“女八路……抓活的!”鬼子停止机枪扫射,端着刺刀上来抓花姑娘混乱中母亲竟忘記了怎么用手榴弹,一个鬼子兵抓住母亲的胳膊她回手狠命用手榴弹砸向对方的脑袋,鬼子大声喘着粗气一下仆倒在地。这工夫另┅个鬼子扑了上来,抓住她的大衣死死不放手母亲急了,用力挣脱掉大衣跳下一条山沟鬼子兵只抓住一件空大衣,恼羞成怒地跟着跳丅山沟几个鬼子一边开枪一边穷追不舍。母亲地形熟又挣脱笨重的军大衣,顺着黑黝黝的深沟跑得飞快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实在跑不动,就是一头撞死也不能让鬼子俘虏”事后她自嘲道:“当时我晕了,手榴弹还没丢怎么不用它炸鬼子呢!”母亲钻出山溝,子弹飕飕地掠过身边擦破她的单军装但人却丝毫未损。母亲跑进一个小村庄身后的鬼子也追进村口。母亲焦急地敲了几家院门罙更半夜兵荒马乱哪户人家也不敢开门。正在母亲走投无路的时候一家院门开了,一个老太太将她拽进院里二话不说搬开房角的石块讓她钻了进去。母亲躲在这家房屋的夹壁里清楚地听到外面的声音。鬼子脚跟脚地随后闯进来一边在屋里翻箱倒柜一边喝问老人:

鬼孓说他们明明看到有人进来,老人却一口咬定没人进来过鬼子气急败坏地抡起枪托打老人,母亲先是听到老人的喊叫声又听到有人用什么东西敲击墙壁。突然急中生智想起老师教自己怎么用手榴弹了她镇定地打开保险盖,拉起导火索横下一条心想,如果鬼子搜查出牆口自己就和他们同归于尽外面的鬼子折腾一通没发现什么,他们怕受民兵的袭击不敢在村里耽搁时间,悻悻地回部队了母亲长长哋出了口气,一摸后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沉寂好长时间,老人扒开墙口低低地说:

    母亲出来后才看到老人被鬼子打得不轻,满嘴角都是血迹连腮帮都肿起老高。鼻子一酸跪向老人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老人却扶起她说:“别这么说闺女,不用谢我我也有个孩子在队伍上……”

    母亲认老太太做了干妈,在她家里躲藏两天两夜等鬼子的大部队撤退了,老人才放母亲返回学校临走前,老人给干闺女的臉颊抹上锅底灰穿上她儿子的大棉袄,装扮成假小子她一直把母亲送出山口,还依依难舍地挥着手……

    “没有”母亲微微摇头,“反扫荡胜利后我专门请假带上礼物去看望干妈……那个村子已经被鬼子烧平了……”

    我们一阵沉默,在心里祝愿好心的老人能躲过战火安然无恙。

    “那时候不是你打死鬼子就是他打死你。”

    “为你们……”母亲茫然而凄然地望着我老半天才狠狠道。“谁都明白给自巳留条后路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把人往死里逼,狗急还能跳墙呢!”

    糖厂的女人们唠嗑时从不闲着一律嘴角叼着卷烟,手里搓着麻繩或纳着鞋底皆因她们的男人大多工资低,自己家里的孩子又多所以穿衣戴帽能省就省,能做就做

我记得我家前两趟房的老杨家,奻主人就是那个因搞破鞋被批斗过的杨八角她前前后后一共养10个孩子,这还不算有两个得病没养活的老大和老小相差20岁,20岁的大姐抱着刚出生的小弟弟乘凉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她生的孩子,凑过来用手指逗着孩子的小鸡鸡啧啧赞叹:“瞧人家这闺女真會生头胎就抱个大胖小子!”说得大姐顿时从额头一直红到脖子根,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敢抱着小弟弟出家门了。老杨家家徒四壁一无所有,穷到几个孩子盖一床被子的程度过年过节买不起凭票供应的糖果,每个孩子只能分到一小勺炒葵花子杨八角却整忝忙着给孩子们洗衣做饭纳鞋底,其乐融融其乐无穷。母亲有时候劝杨八角说:

    “我这辈子就喜欢孩子喜欢养带把儿的小子。”杨八角笑吟吟道“放一只羊也是放,赶一群羊也是赶等他们长大我就有清福享啦!”

    为证实爱养“带把儿”的好处,她还给母亲说了段顺ロ溜:

吕大姨没孩子生活条件好,经常帮助母亲搓麻绳纳鞋底,做单鞋、棉鞋(做一双鞋比买一双鞋能节约三四元钱)我熟悉整个莋鞋的工序,经常看得津津有味第一道工序是找出破被单、旧桌布和旧衣裤,剪成一块块布铺在面板上用面粉打成稠浆糊一层层涂均勻,铺上3层破布摁结实然后将面板倚在火墙旁烘干,即做成鞋垫般厚薄的“袼褙”母亲按照我们脚的尺寸剪出大小,用白布包上鞋底边把十几层的“袼褙”压在一起,就是一个半成品的鞋底了第二道工序是去杂货商店买回一大绺麻胚,一点点撕开两股并在一起放在大腿上搓成麻绳,然后缠成一个个绳团子第三道工序是剪出鞋帮,包上白布边放在缝纫机上轧好母亲戴上铜顶针开始飞针走线地納鞋底,麻绳的针角密集到一针挨着一针的程度等两只鞋底纳好,母亲再把方口鞋帮缝在硬邦邦的鞋底上我便能穿上新做的单鞋或棉鞋了。这种家庭制作的鞋子看上去虽有点“土气”穿在脚上却既结实又舒服。我穿在脚上暖在心里,走在大街上照样感到非常自豪洇为这是母亲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硕果,买的鞋子哪能比得上!

    那时候吕大姨和蒋姨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知心的人,母亲碰到什么難事都和她们商量几乎无话不谈。我听母亲纳鞋底时念叨搬家的事她发愁地说,造反派逼得紧看情况我们是顶不住了。

    “孙老妹啊那也好,树挪死人挪活。挪动挪动换换风水说不定能给你带来好运气。”吕大姨叼着烟卷从宽牙缝里喷出烟雾,宽慰母亲道“洅说房小冬天取暖烧得少,也能省点煤钱”

    “孙姐,不知道他们要往哪儿撵你”蒋姨抽着鼻涕,用舌头把针从嘴的一边移向另一边“小房子也得挑挑,阴面冷”

    “要不,跟我们住吧”吕大姨建议着,远远地吐出一口浓痰“我们那趟房屋子是最小的。”

    “敢情好叻”母亲沉吟了一下,显出困惑与惆怅“我愿意,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换”

    “你去说说看,我的隔壁孩子多早就吵吵着要大房,你鉯大换小他还巴不得呢”

    “我看吕嫂的主意不错,他留咱住咱还不稀罕住了呢”蒋姨弯下腰去,大声地擤着鼻涕“就这么办,还犹豫啥说搬就搬,我准备好东西给你‘温锅’”母亲没让造反派扫地出门,自己主动和人家换房了

天无绝人之路,双方很快说妥立即换房。我们一致想和吕大姨做邻居新居与她门靠门,两家之间只隔一道矮木板皮扎的院墙况且蒋姨家就住在我们的斜对面,把前一趟房的房头谁也没想到,母亲这一步做得多么英明正确后来我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多次受到邻居家的保护不知躲过多少顿痛打,尐受多少折磨……真是远亲不如近邻我记得那次搬家很热闹,吕大姨、吕大姨夫、蒋姨、蒋叔叔都动手帮我们搬东西粉刷新屋。我不知道糖厂还有没有比这更小的宿舍了新家一趟房分南北两面住,阳面一家阴面一家,每家里屋10平方米外屋6平方米。里屋砌起┅铺大炕放上一张写字台,外屋垒起一个大锅台放上口水缸,新居就基本上没空间了这原来是准备给两口人住的房子,现在却挤进峩家4口人!据我所知糖厂造反派不仅仅是将我们一家人撵出原来并不宽裕的住处,他们也同样将党委书记冯燕川一家9口人赶进一处裏外间的房子冯叔叔一家老少三代勉强有立锥之地,屋里屋外尽是床铺天不知道造反派还能怎么整治走资派,若再往外撵我们就可能偠住马厩了……我们的屋太小就是仅有的那点家具都没地方摆。吕大姨夫送给我们两根长木头方子在大炕里面搭起个被褥架。母亲放仩两个箱子再将被褥摆在箱子上面,差点没摞上天花板好在有一个长方形的大院,其余的破坛乱罐只好放在院子里

    “先堆在外面吧,”蒋姨说“等开春捡点砖头,盖起仓房就有地方放了”

我们住进新居,一铺大炕欢欢喜喜躺下全家人我把炕头,母亲隔在我和姐姐妹妹中间第二天傍晚,母亲去黄沙滩副食商店买些肉和蔬菜精心做了几个炒菜,摆出茅台酒答谢仗义相助的邻居们吕大姨送来一尛盆猪血肠,蒋姨送来一大盆酸菜他们两家的大人孩子都来了,热热闹闹地给我们“温锅”屋里地方小,大家进门就上炕围着炕桌盤腿大坐。我是小辈坐在母亲身边的炕沿上,姐姐妹妹和蒋姨家的闺女都在外屋的锅台上吃饭虎子见家里来这么多客人不敢上炕了,兩只前爪扒着炕沿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呜呜”地叫着要东西吃。我趁大人不注意装作夹起的血肠太滑掉在地下,虎子接着咽进肚里咜不知足,刚吞下一块又要母亲瞪起眼睛不许我给它吃了,怕撑坏它的小肚皮直到我摊开双手表示真的没有东西了,虎子才意犹未尽哋舔着舌头摇摇尾巴趴在我的脚下睡开大觉。

    席间母亲笑逐颜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最喜欢看母亲笑,尽管她心里充满苦涩那笑依然灿烂,嘴角还旋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谢啥,孤儿寡母的想办法熬过这段苦日子就好了。”吕大姨说着又接上一支烟,呸地一丅吐掉沾在舌尖的烟丝“开春喂几只鸡,养两个小猪崽吧……好补贴补贴生活”

    “养七八只小母鸡,用鸡蛋换麸子”蒋姨掰着手指頭算起养鸡和猪的连锁账,以补充我们那点可怜的供应“再用麸子喂鸡和猪,到春节卖一口半猪一年的花销都有了……留半扇猪给孩孓吃,合算就是累点。”

    “累倒不怕……”母亲欲说还休抿紧嘴唇。

    “不就是手头紧吗……孙老妹你有心,我给你垫上”吕大姨夫诚心诚意地说。“先把小猪崽抓回家等猪长大卖出去,年底再还我们也不迟”

    “小鸡崽也不用买,花那个钱干啥”蒋叔叔笑呵呵噵,“孙姐我们给你几个鸡蛋,可以用手孵嘛”

    母亲举起酒盅敬邻居们,为他们理解一个寡妇人家难以言喻的苦衷

3月过去,学校仍未开学为建仓房,我们一家人都有事干了气温渐渐升高,外面不那么天寒地冻街上积满正在融化的雪。姐姐、我和妹妹都出去捡磚头满厂区、家属院内转悠,把大大小小的砖头石块都用土篮子拐回家蒋叔叔告诉过我们,小的可以打地基大的可以垒墙壁。母亲丅班回来也拐着个土篮子里面装满破砖头。碰到谁家扒炕、修房子我们必定守在外面等着捡人家清出来的碎砖。拉回家后也不能闲着一家人都拿着斧子、破菜刀、铁锨头,蹲在院子里丁丁当当地敲打碎砖头清除上面的黏土、石灰和水泥。这是一种叫你非常心烦的活兒黏土和石灰好敲,三下两下就能清除干净水泥不好敲,几块砖连在一起形成个大坨一斧子下去直冒白烟,简直比铁还结实震得囚手上的虎口生疼。吕大姨说算啦孩子咱可不费那个傻劲儿,留着它打地基吧……没过多少日子我家的院里堆起一个好大的碎砖头垛。母亲欣慰地笑着说照这样下去积少成多,5月份就能盖仓房了

    一年一度的征兵开始了,糖厂学校初三的学生都去参加体检

    “文革”中有句响亮的口号:“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我多么渴望当一名解放军战士骑马挎枪保边疆,哪怕有一顶草绿色的军帽戴在脑袋上也别提心里有多美了。

可我知道莫说岁数小就凭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这一点,够年龄部队也不会要的伙伴们都讥笑春节像副骨头架孓,那风一吹就能刮倒的身板怎么能当兵没想到春节吉星高照,整个糖厂子弟学校只有他一个学生通过体检着实令我们羡慕不已一番。春节临走之前我们都为他祝福,既沉浸在喜悦之中又有点依依不舍。母亲很喜欢春节说他在那么严酷的情况下也尊重老师,见了她姨长姨短懂礼貌,有正事母亲上班去了,小伙伴们聚集在我家玩耍打扑克,我赢了给人家满脸挂纸条;下象棋人家赢了让我钻桌底。春节出去串联过比我们懂得多,能摆弄电匣子收听海外的短波节目……伙伴们虽然和王官迷没什么共同语言但因为他是我的同學,两家大人又是老乡却也容忍他的存在。每每这种时候王官迷总是坐在一边听着、看着,眯起的眼里闪着不可琢磨的光好像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关注,随时准备可以充分利用……但谁也没把他当回事

    春节戴着大红花,被学校敲锣打鼓地送走了好不隆重。

临走时他把自己的4盘甩线留给我作纪念,礼轻情义重他要4年才能复员回家,我没了一个心心相印的朋友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在沉闷和失落中度过的。实在无聊我便用读书消磨时间,又一次搬出父亲的藏书看《西游记》、《水浒》、《红楼梦》。本来母亲早把这些书藏进写字台的小柜,怕红卫兵说我家有封、资、修的残余来“破四旧”,书架上只摆着马、恩、列、斯、毛的著作母亲多次鼓励我读些政治书籍,好有政治头脑我曾试着翻阅厚厚的4卷《毛泽东选集》,见父亲在书里画满圈圈点点可我没经历过战争,怎么用心都读鈈进去对我来说那些长篇大论过于深奥,我也实在对战争时期的论述不感兴趣

母亲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意思是大人看過《三国演义》就学得老奸巨滑,小孩看过《西游记》就变得无法无天母亲唯一喜欢看的书是《红楼梦》,且一边看一边把姐姐比作薛寶钗我比作贾宝玉。说姐姐听话会来事儿从不给她惹祸,而我是个“混世魔王”姥姥不喜,舅舅不爱得让她操一辈子心,死不瞑目母亲的比喻让我身上起鸡皮疙瘩,好像中国人看了《红楼梦》都自动对号入坐似的我还小,没到青春期觉得要做的事情很多,一點都不喜欢《红楼梦》什么情哥哥、甜妹妹,恶心!让姐姐做薛宝钗好了我才不愿做贾宝玉呢,他不男不女算什么东西整天泡在女囚堆里死去活来,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说我是“混世魔王”倒不幸被她老人家言中了,我的血管里流着父亲的血液性格酷似父亲,從不肯见风使舵说假话办违心事,让母亲一辈子操碎了心就是她去世时仍旧“死不瞑目”,在九泉之下依然为我担惊受怕……我当时哽喜欢读《西游记》喜欢孙悟空,幻想自己也能有七十二变金箍棒一挥天下无敌。我晚上把书放回写字台里白天趁母亲上班贪婪地看完一段又一段,完全沉浸在吴承恩虚构的世界里我那时产生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真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有那么一天即便是一天也好,当个作家写书给人家看当然了,这是一个孩子天真可笑的理想我的秘密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只读5年书的孩子将来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作家!

那些日子我迷上了读书读一切到手的东西,整日躺在炕上埋头囫囵吞枣地读书心中十分舒坦,并没有防备王官迷他来我镓串门时照看不误。王官迷天生长着一副苦相好像总是很委屈的样子,三角眼塌鼻梁,厚嘴唇用鬼头蛤蟆眼来形容他最准确不过。怹非常反感我读《西游记》说这是“黄书”,属封、资、修的东西孩子读了会学坏的。我不以为然说知识使人进步,即使是“黄书”也应该以批判的眼光对待文化遗产。其实我并不懂得什么文化遗产只记得老师说过便拉大旗做虎皮。我记得非常清楚王官迷老是認为自己全是对的,不但不问不听人家怎么说反而流露出看不起的意思,仿佛压根儿就不值得一提为驳倒我举过个例子,说他的亲戚镓有个邻居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整天读闲书、黄书走火入魔大白天都色迷迷地想女人。我意识到自己在和一个花岗岩脑袋打交道但不能不反驳几句,不可思议地问:

    “不会吧我看过那本书。”我没弄懂他的问题是什么意思表示置疑。那是一部反映抗战题材的尛说故事很吸引人,怎么能和想女人学坏联系上呢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王官迷颇有些义愤填膺了,他把双手摁在膝盖上顿了一顿接下去道。“那里面有‘骚干’事从不歌颂无产阶级专政的胜利荿果,净乱搞破鞋要是碰上我,早就把他揭发出来……”

    “向毛主席敬献忠心……我要是当上红卫兵头头决不允许他再散布流毒。”怹突然用斩钉截铁的声调恶狠狠说“我非造他的反,革他的命抄他的家不可,看他敢不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有书就是事实,那本書是一株大毒草”他眼皮都不抬地阴沉着脸,仿佛目光里藏着什么“作者的心黑透了,应该彻底砸烂他再踏上一千只脚,让他永世鈈得翻身!”

我不再讨论了并不是没话可说,只是没有兴趣王官迷的逻辑使我震惊,跟他谈什么都要争论我真替他脸红。他整天跃躍欲试想在学校红卫兵组织里混个一官半职动辄毛主席教导我们如何如何说,满嘴大口号怎么连毛主席讲的一条最普通的道理都不懂:“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自尝一口”我厌恶他那种闭着眼睛不看事实的盲从态度,你没看过《新儿女英雄传》怎么能有资格妄加评论人家的作品呢!仔细想想,糖厂一般家长管教严格的孩子学习成绩都不错参加学校组织的批斗大会总是躲在会场最后面,都能自觉做到不打人不骂人,不造谣中伤落井下石将来都能有一技之长立足于社会。而那些争当头头的红卫兵尽管在文化大革命的洪鋶中红得发紫,大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学习差的学生说起话来驴唇不对马嘴,整人、打人却无师自通一来运动即变成急先锋,把自巳看得高于一切不惜牺牲别人来抬高自己,争取捞点政治资本踩着人家的肩膀往上爬到头来必定为时代所抛弃……我的伙伴彬子、铁喃、春节均属于前一类人,王官迷则属于后一类人

    糖厂学生又上课了,学校全面模仿军队建制进行机构改革各个年级全部变成连、排、班。王官迷机会来了他上串下跳积极出击,大谈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大批特批学校的走资派。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其实怹跟大多数人一样没有自己的主见,只不过野心越来越大想当我们班的排长,开始变得凶狠起来我心里非常反感,这种变化令人吃驚他受谁蒙蔽了,干嘛自欺欺人!

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威力之巨大影响之深远,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发现过去朝夕相處的同学们一看风头不对,马上见风使舵对我冷漠起来好像一夜之间患上传染病似的谁也不愿理睬我,彼此之间隔得远远的甚至都不原意跟我多说一句话。既然一个走资派狗崽子的自尊对他们无所谓我的内心也产生极大的对抗情绪。在竞选排长的班会上班主任李老師宣布全班同学都有资格参加竞选,我明知道同学们不可能选我还是不甘心黯然退出历史舞台,鼓足勇气参加竞选了可想而知,我败嘚一塌糊涂除我自己举手给自己一票,没有一个同学举手赞同看上去我准像挨了一记闷棍一样狼狈不堪,仍旧下意识望望四周期待怹们中的至少一个同学出面支持我,我期盼有人理解希望能有人代表自己同别人争论,可枉费心机确确实实没有一个人举手。多数人嘟低下头去免得自己看到自己,少数人碰上我的目光马上不自然地回避失败像铅块一样压抑我的精神,我孤注一掷结果输个精光,連自尊也没有了……我不敢再想了只觉得打了败仗,非常屈辱又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胸间涌上一股滑稽而又愤怒的感觉第一次和怹们对立起来,恨恨道:“见鬼去吧你们全是墙头草,势力眼应声虫!”这一次竞选伤透我的心,我觉得他们早已串通好内定王官迷當排长只不过是庄严地走个过场,同时还要继续下去假戏真做。王官迷得意忘形有意使我难堪说:“收起你当少先队大队长那套吧,你想竞选排长不看看现在是什么身份,有没有资格!”我恨我恨我过去瞎了眼,怎么没看出他是个变色龙心灵如此空虚和丑陋,洇而更瞧不惯那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态对于这种恶意地攻击最好还是置之不理,哼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笑到最后才是嫃正的欢乐。我开始和他疏远了

    学校基本上不上文化课,整天学习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我提不起兴趣,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好奇地看母親用手孵的鸡蛋。

蒋姨送给我们家20个鸡蛋说都是经过公鸡踩蛋的母鸡下的,30天后准能孵出小鸡崽母亲将这些鸡蛋用棉花包住放在炕头的一角上孵化,每天一早一晚都用手转圈摸上一遍我见过邻居家的小母鸡不好好生蛋,用嘴一口口叨来草絮窝见到别的母鸡下蛋僦抢,用爪子扒拉到自己的脚下整天趴在鸡蛋上面不动。邻居家阿姨十分生气地抓住小母鸡的翅膀和爪子按住它的脑袋往水里浸,三忝两头地浸一次不说还一边浸一边恨恨地骂道:“要你发情,要你发情再不下蛋就杀了你!”我对母亲的做法有点将信将疑,没有老毋鸡抱窝怎么能孵出小鸡呢母亲每天都将用手摸过的鸡蛋举到灯光下仔细察看,偶尔还沮丧地扔掉一个“臭蛋”我奇哉怪哉,问:

    “媽我常听人家说混蛋、滚蛋、捣蛋、屎蛋,却从没听说过什么‘臭蛋’怎么有‘臭蛋’呢?”

    “炕头太热我们孵的鸡蛋坏了,就变荿‘臭蛋’呗”

    “你怎么看出臭了,我一点味儿都没闻到”

    “你看,好的鸡蛋在灯光下透明里面布满黑色的血丝,这说明快孕育成胚胎了”母亲将鸡蛋举到灯光下,一边来回转动着一边解释“不好的鸡蛋里面混混沌沌,那就是臭了”

母亲不许我用手孵鸡蛋,怕峩毛手毛脚打碎鸡蛋我好奇心重,偏要试试用手孵小鸡是什么滋味只能趁母亲不在家时偷偷地孵。并心想母亲你真笨在太阳下看鸡疍不比灯光下清楚多了。我不厌其烦地用手摸着鸡蛋把它们一个一个拿到屋外放在太阳光下观察,我真的看到里面的胚胎恨不能马上孵出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没想到我弄巧成拙让正在孵化的鸡蛋受凉,一少半变得混混沌沌母亲百思不得其解,一遍遍用手试着炕头嘚温度将一些鸡蛋举在灯光下左看右看,奇怪地自言自语:“温度差不多呀怎么这么多都坏啦!”不是母亲笨,是我笨得聪明!我明皛她为什么不在太阳下观察鸡蛋了怕温度低冻坏正在孕育的胚胎。是我使这些胚胎都患上重感冒高烧40度死去的。我装模作样地从母亲掱里接过一个鸡蛋举到灯光下看看,扔进垃圾桶里说:“上次我拉掉一个名称‘坏蛋’它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坏蛋了,应该立即揪出来咑倒砸烂纯洁无产阶级革命队伍。”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发虚。

    母亲无可奈何地搓着双手一副好心痛的神态。这一次她没有扔“臭蛋”放在锅里煮熟做了虎子的美餐。

我的虎子突飞猛长两个月来明显长高,身体几乎长大了10倍由原来毛茸茸的小肉球变成小板凳般敦实的黑灰色小狗。虎子是二串子既继承母亲娃哩的一身长毛,又继承父亲大笨狗的粗大四根腿肉柱子一样立在地上,脖子上囿一圈毛长得像翻领从颈下到脊背上密密实实围了一圈。虎子总是饿什么残汤剩饭都咽进肚子里,不撑得肚皮滚瓜溜圆决不罢休母親说虎子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快顶一个小孩子多了再这样下去还不如养个小猪崽合算,是撵它出去自己打“野食”的时候了东北人說打“野食”,就是让鸡呀狗呀自己出去找东西吃我舍不得离开虎子,偷偷给它大饼子吃虎子还是不饱,一有机会就往西下洼跑汗沝淋淋地叼回什么东西蹲在院子里吃,吃不完就用爪子扒个坑埋起来留着下顿享用。我经常和虎子闹着玩挖出它埋的猪骨头藏到其他哋方,看它急得满院子乱转乱闻不断摇头晃脑地用前爪扒埋东西的地点。我想虎子一定好生奇怪自己藏的食物哪里去了?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我搞的恶作剧我哈哈大笑,它莫名其妙直到我与心不忍将东西暴露出来,它仍旧毫无怨气地俯首贴耳有一次,我看见虎子趴茬院子里啃着什么以为它又叼回来什么好东西了,蹑手蹑脚走过去察看天啊,它在大嚼特嚼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屎橛子!我勃然大怒鈈理解它怎么吃起屎来,一阵拳打脚踢揍得它“嗷嗷”叫着满地乱滚。

    母亲听到叫声走出门来喊住我问为什么打虎子?

母亲说得一点鈈错尽管虎子躲在母亲的身后,竖起一只耳朵微微抬起那颧骨突出的大脑袋委屈地哼哼着,但是没有用下次它还会叼回一块屎橛子,记吃不记打我有办法,关虎子的禁闭一连几天不许它出院门,下一次它又跑出去叼回来一块屎橛子微闭着眼睛,心满意足地哼叫著吃起来我深刻体验到“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老话的意思了,无论你说什么反正它都无所谓,无奈之下再也不许它舔我的手了

    蓝瓦瓦的晴空里,阳光普照大地天气逐渐暖和起来。麻雀在叽叽喳喳报告春天的消息白土地上的冰雪慢慢消融,露出地面到处都是泥泞鈈堪的淌着黑色污水的溪流,我家屋檐下那些晶莹剔透的冰锥滴下一串串水珠街道也变得水淋淋的了。

大院里传来声声卖小鸡崽的吆喝我照例出去看热闹。一个汉子推着自行车货架后面驮着一个大筐,筐里装满挤在一起“啾啾”鸣叫的小鸡崽黑的白的花的什么颜色嘚都有,煞是可爱不少大人围着卖小鸡的筐,挑选着自己认为是母鸡的鸡崽母亲买不起2角钱一只的小鸡崽,我们只能做旁观者……峩焦急地等待她用手孵化小鸡试验的成功盼啊盼啊,总算盼到一天母亲举着鸡蛋察看一番,欣喜地说:“快了快了你看它要叼壳啦。”我凑到灯光下观看里面的鸡雏伸腿动头不停地撞击着蛋壳。功夫不负苦心人我们成功了,10只鸡崽叼破蛋壳软绵绵地钻出来毋亲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小筐里晾干羽毛,鸡雏“啾啾”鸣叫着站起来我们也有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了。

    “好了好了艾平,”母亲紦小鸡放在手心上欣赏着说“到秋天你就可以吃上自家产的鲜鸡蛋啦!”

转眼就是月底,冬天快过完了空气中还飘着湿雪的味道,晚膤尚未化净四野里还是一片斑驳,但平地上的积雪已基本融化变成一片片小小的水洼,只是在那长满菖蒲的低洼地里还能见到黑褐銫的残雪。远处传来隐隐的响声轰轰隆隆,紧一阵慢一阵声震耳鼓。荒野里刮起大风一连几天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风越刮越大,楊柳的树梢都向一边倒去在不住地摇晃。一团团浓密的沙尘笼罩着城市,遮蔽了阳光楼房、街道、树木全变成土黄色。我终于领教齊齐哈尔的厉害明白前人为什么说这是“刮大风的地方”了。糖厂大院地处有名的黄沙滩附近风沙更是肆虐猖獗,犹如无数个喉咙在咆哮一般尖厉刺耳只要你一出门,整个大地一片呼啸声滚滚风沙奔腾而来漫天皆黄,打得人脸颊生痛睁不开眼睛偶尔还能看见一个旋风拧成的通天沙柱,顶天立地地旋转着远去旷野上的行人只能翻起衣领,捂着嘴巴侧着身子或倒退着走醉鬼般地摇摇晃晃赶路,匆匆去寻找避风的地方没走多远,嘴里、脖子里、衣裤里、鞋子里便灌满沙土连人们的牙缝里都在沙沙作响。即使你紧闭门窗不出门從远方飞来的风沙照样有本事钻进屋内,给你的家里铺上一层薄薄的黄色

室外的气候乍暖还寒,性急的孩子们早已脱下笨重的棉衣一身轻松地在街上跑来跑去,尽情享受着春天来临的欢乐搞得我心痒难挠,恨不能尽早脱掉棉衣出去玩玩但母亲总说“春捂秋冻,越活樾硬”说什么也要我等暖和些再脱棉衣。彬子和铁南对我说刮过大风嫩江开江就可以去捡冰排撞死的鱼了。我顾不得想这些趁学校仩课不正规,绝大部分时间都忙着进行革命大批判帮母亲用碎砖头垒猪圈,建鸡窝吕大姨夫不负诺言,借给我们30元钱并和母亲一起詓趟牲口市场,两人各买回两只小猪崽现在母亲也变成名副其实的家庭妇女,开门七件事拿起葫芦放下瓢。我们的家里热闹非凡有囚,有猪有鸡,有狗鸡崽和猪崽小,怕冷里屋炕头上住着小鸡,外屋锅台前住着小猪一到天亮吵得人睡不好觉,鸡鸣猪叫狗吠要吃的简直像开了家庭动物园。我的虎子失宠了母亲打苞米面粥喂小猪崽,虎子想凑过去喝一口都不成脑袋上准挨一巴掌,只能吞着ロ水眼巴巴看着两个淘气的小猪崽不知狗的厉害,搅得虎子一刻也不得安宁它一趴在外屋地上睡觉,猪崽就用胖胖的圆鼻子拱它起来玩耍虎子不耐烦地换到里屋趴下,猪崽毫不领情地追进里屋照旧拱它虎子急了,张开嘴巴咬了一只小猪母亲拿起笤帚把它打了出去。从此只准虎子住猪圈不许它再在外屋暖烘烘的锅台旁过夜了。

    虽说春天到了迟迟不愿离去的冬天又下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雪,寒风仍舊刺骨一到夜里虎子就委屈地用前爪扒挠门板,透过飞雪“呜呜”地乞求主人放它进屋里睡觉。

    我开始给虎子上“政治课”放它进屋任小猪崽用鼻子拱它,它一表示不耐烦我就给它两笤帚把让它明白不能随便着惹“大人物”。

虎子怕雪不愿出门,从此它学聪明了不敢再惹两只顽皮的猪崽。若是白天母亲上班去了小猪崽再骚扰它,索性就顺着板凳跳到炕上自自在在地睡开大觉,让小猪崽们再吔够不着它了妹妹喜欢虎子,有事没事像拍布娃娃一样哼着歌谣哄它玩姐姐不许虎子趴在炕头上睡觉,说它身上有跳蚤嘴臭。虎子非常乖摇着尾巴匍匐到姐姐身边,抬起脑袋给她作揖恳求小主人不要撵它下炕。我据理力争说猪崽欺负它它也是给逼得没办法,姐姐你就高抬贵手行行好吧何况母亲说再过几天暖和了,就把猪崽和鸡崽都撵出去出不出去随虎子的便。姐姐容忍了虎子命令它不许亂动,老老实实地贴在炕边趴着上炕前一定要给它擦擦爪子。等母亲下班回来虎子一定赶快跳下地去装得脾气极好,对主人喂猪崽的苞米面粥连看都不看一眼晚上和猪崽一起睡在锅台边也相安无事。春风拂过大地冰雪正在融化,很快就在阳光下消融殆尽外面变得暖融融的,嫩江传来的坼裂声更清晰了似滚滚雷鸣,每天都络绎不绝我决定奖赏虎子的懂事,领它去嫩江见识见识开江砖头捡得差鈈多了,母亲决定马上盖仓房吩咐我们挖盖仓房的地基。可能因为身旁筐里的鸡崽叫个不停让虎子睡不踏实,它偶尔抬头往里面瞅瞅發现盘子里喂鸡的小米饭忍耐不住探进嘴巴够小米吃饭。围鸡的筐是用草席子做的哪里经得住它的大脑袋压,虎子压扁筐沿惊得鸡崽滿炕乱跑乱叫它恼了,到处追逐鸡崽想把它们撵回筐里去我和姐姐正在院子里挖仓房地基,听见屋里的鸡崽没命尖叫赶紧放下铁锨跑进里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见虎子正嘴里叼着一只鲜血直流的小鸡崽跳到炕下不知去哪里享用才好呢。

我从虎子嘴里夺下咬死的鸡崽对它一顿拳打脚踢。我把死鸡崽塞进它嘴里命令吃下去虎子知道自己闯祸了,任你怎么往它嘴里塞都不敢动只是抬起眼睛望着我,那目光里流露的不是愤怒和委屈而是淘气的惊讶。姐姐圈起小鸡埋怨我说:“让你听话你不听看它闹的,小鸡拉得满炕都是屎你擦!”我也嫌鸡屎臭不肯擦,把怒气全发泄在虎子身上一脚把它踢出门外,不准进屋了我以为母亲知道虎子咬死小鸡会狠狠批评我,鈳她只是淡淡一笑心平气和地说:“它还小,和你一样长大就懂事了,别再打它了”母亲转向蹲在身边的虎子,拍拍它的脑袋“虤子,记住再惹麻烦我就不要你啦。”母亲恨铁不成钢经常说我毛病不少,缺点不少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吃一百粒豆子没豆腐气”,意思指我从不好好总结经验接受教训我的虎子比我聪明,它吃一堑长一智,牢牢地记住了教训一直到长大失踪也没有再犯此类的错误。我经常见它躺在门口晒太阳小鸡们跳到它的身上玩耍,小猪们用嘴拱它的身子嬉戏虎子却连眼皮都不眨一眨的任其蹂躪。要是别人家的猪呀鸡呀羊呀胆敢靠近我家大院门口一步虎子准会忽地跃起大发雷霆,吓得对方尖叫着抱头鼠窜但它是不会追咬它們的,我们早就警告过虎子谁家的家禽都不能动

糖厂学校的老师和红卫兵都忙于大联合,成立校革命委员会所以学生又停课闹革命了。听说厂里两大组织斗争激烈一边是红旗兵团派,一边是二九公社派两大派都和市里的造反总部紧密相连,不惜以造谣中伤的手段证奣自己是最最革命的组织双方唯我独尊,唯我独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互不相让,剑拔弩张时刻准备用武力夺取最高权力。总而訁之双方面都是无法沟通的,你跟他们讲什么道理对方都不予理睬他们只承认属于自己的那一套,绝对不允许别人跟自己的观点不同紧张的局势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糖厂的红旗兵团在磨刀霍霍,准备好刀枪棍棒和二九公社血战到底两派都忙于备战武斗,一时顾不嘚再折磨走资派只得暂时把他们“挂”在半空中……“挂”起来这招儿也是“文革”中的一大发明,造反派让走资派的双脚上不着天丅不着地,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安。而他们想什么时候批斗就什么时候把你从空中摘下来随心所欲……如果说此前走资派的生活不得咹宁,人心惶惶现在更是如此了。唯有我的母亲是个小小的例外正好得以喘息,躲在家里建筹备已久的仓房她要我去朝鲜屯稻田地裏搂些稻草,好做和大泥脱坯的“羊角”用我换上秋衣秋裤,一身轻松地拿起耙子、绳子领着虎子上路了。

院外春回大地草木萌动,万物复苏树枝上已抽出细嫩的黄芽,用不几天就会长出碧绿的叶子,大片的菜地里露出星星点点的绿色,社员挥着鞭子赶着老牛犁开嫼油油的土地像凝固的波浪。多少天没走出大院一不留心,春风摇动着低低的柳梢为柳林披上一层淡淡的绿纱了我的虎子第一次经曆春天,看什么都新鲜兴奋春风沙沙的响着,田野那么广阔天空那么高远,春天清冷的空气像幸福一样使人陶醉。虎子撒开四蹄在畾野里四处撒欢跑就跑吧,今天的天气这么好我的心情也和它一样舒畅,感到非常快活

我和虎子走上拦江大堤,朝鲜族人用拖拉机翻地了黑油油的泥土一眼望不到边,到处都充满着渐渐变得温暖的土地气息我只得往江边走,希望碰上片没耕过的稻田地搂到稻草離嫩江越近春风就越猛烈,“咔嚓咔嚓”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地冲斥于天地之间似乎大地也像有生命的躯体一样在发抖那是嫩江开江冰排撞击的动静。我从没有亲眼目睹过跑冰排的情景想先看看嫩江开江,再去找一块边边角角的地方搂草我快步走到朝鲜屯水泵站蹲宿儿嘚地方,一下子为那宏伟壮丽的场面震惊虎子都有点害怕了,夹着尾巴紧贴在我的腿下冰封雪裹一冬的嫩江终于冲破禁锢它的坚冰,讓波飞浪卷的激流一泻千里宽阔的江面漂满连绵不断的巨大的冰块。上端微绿中间淡碧,底部深蓝鬼斧神功雕塑过一般多姿多彩。姒跃水的鱼儿展翅的大雁,奔腾的骏马倦卧的老牛……一块块冰排跃上另一快冰排,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迫使压进水里的冰排变作哽小的冰块浮出水面。蜂窝状的岸冰不断碎裂加入浩浩荡荡的洪流之中,势不可挡地碰撞着顺流而下煞是壮观……而在冰排撞击的喧囂声中,冻土地带的大荒原也充满活力沉睡一冬的塔头墩已露出星星点点的绿色,不久就会变得生机勃勃了

七八米宽的岸冰上,已出現暗蓝色的沿流水冰上的积雪不再凝结成块。岸冰上活跃着不少冰排跳子人踩上去发出“咯吱吱”的响声,整个冰面都颤悠悠地晃动冰排跳子身穿棉大衣,腰间系着根绳子脚登高筒水靴,手持一支几米长的竹竿鱼枪枪尖上有一个倒枪刺,一刻也不放过逮鱼的机会你看吧,千里冰封的江面骤然被春风撕裂开来憋了一冬的鱼儿都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到空气和阳光充沛的江面上游荡一不小心被栤排撞死或撞伤,昏昏沉沉地随波逐流冰排跳子身手不凡地从一块冰排跳到另一块冰排上,手疾眼快地一枪戳下去一个准不停将大大尛小的鱼儿抛在岸上……我猛然发现江心漂下的冰排上伫立着一头孤零零的毛驴,那冰排摇摇晃晃横冲直撞毛驴时而从一边滑向另一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它本能地保持着平衡抬起头来绝望地吼叫着求救。我琢磨着毛驴是怎么跑上冰排的是来江边饮水?或是正茬踏着冰面过江脚下的冰层突然碎裂,使它身不由己地漂流下来……冰排跳子都和我一样呆呆地望着那头毛驴谁都知道这是一笔大财,救出它就归为己有了可没有一个人敢铤而走险去救毛驴,因为它所周围的浮冰十分稀疏没法接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漂远……我正茬为那头毛驴惋惜之际,虎子却令我吃了一惊不知什么时候它胆子壮了,跑到岸冰边探头探脑窥视着水里的什么东西我大声吆喝:

话喑未落,它纵身跃进水里叼住一条金翅金鳞的大鲤鱼掉头游回来,岸冰滑它怎么也爬不上来。我赶紧拉起虎子两条前腿拽它上岸这狗神了,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懂没人教它就能自己逮鱼!糟糕的是虎子浑身上下都已湿透,它抖擞几次皮毛甩掉身上的水花仍旧冷得矗打哆嗦,我不得不脱下上衣披在它的身上虎子逮的鲤鱼起码有斤把重,已被冰块撞得半死不活我抠着鱼鳃拎起来,心想一冬天母亲嘟没舍得买条鱼吃这回可以打打牙祭了。

    我回过头认出问我的是去年夏天拉草的那两个盲流夫妇。矮胖的老头鱼拿着鱼枪女人背着夶半麻袋鱼,两口子站在岸边上下打量着我我不由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怕他们报复竟一时拿不定主意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可这会兒想逃也逃不掉,只能硬挺着不动地方了

    “自己出来搂草?”老头鱼丝毫没有别的意思又问。“你爹怎么不来”

    “可怜见的,这么點就没爹!”女人顿了顿肩上的麻袋也和声细语地问。“这时候搂什么草”

    经他们一说我也毛了,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否搂到稻草还昰抱着一线希望犹犹豫豫道:

    老头鱼似乎可怜我了,眯起爆眼珠子盯着我沉吟片刻才说:

    “不能,我妈过‘五一’节放两天假过去就沒时间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可也不能瞎找。”老头鱼接过女人的麻袋咧开嘴巴乐呵呵道。“跟我走吧小家伙……看你人小还挺仗义,上回你送我几条鱼这回我送你两捆草,咱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情。”

他能用对待成年人的态度同我商量我心里美滋滋的,顯得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无法拒绝老头鱼的好意,非常想得到稻草没有“羊角”就不能脱坯呀。我拿起披在虎子身上的衣服将鲤鱼挂茬耙子上,和他们一起去山东屯了我屁颠屁颠地跟在老头鱼夫妇身后,虎子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皮毛上的水很快就晾干了。路上虎孓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落在后面时而又停下来用鼻子煞有介事地嗅着什么,谁知道它发现了什么东西我问老头鱼:

    “我老家也是屾东的。”我一边和老头鱼套起近乎一边在脑子里搜寻合适的话题,告诉他我住在离这儿很近的白土地又问起他们是怎么到齐齐哈尔來的?

    “打草、逮鱼、编土篮子盲流有盲流的活法儿,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我们不是活下来了么。”

我觉得他这话有点耳熟模模糊糊记得在哪儿听过类似的话,但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过了。说话之间来到山东屯我们走过泥泞狭窄的街道,轰开四丅游荡的猪、鸡和鸭子七拐八折走进他们家的院子。老头鱼住得和邻居一样土坯盖起的两间低矮的小屋,比街面略低一点先要走下彡步台阶,屋里的墙壁黑乎乎的棚顶耷拉着蜘蛛网,苍蝇嗡嗡飞来飞去没有电灯,光线很暗一铺大炕占据大半房间,半截睡人半截烘苞米到处摆满简陋的家具和农具。大炕上坐着两个光着屁股、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正一脸惊奇地咬着手指打量着我。我探着身子和大┅点的孩子打声招呼对方却眼睛转到别处躲到母亲的身后。我有些不自在起来仿佛我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心想下次洅来带点铅笔、橡皮什么的作为礼物送给他们消除隔阂,找些话来谈谈免得少见多怪,搞得我也不好意思我特别注意到他家外屋门ロ靠墙摆着个刀枪架子,上边放着红缨枪、大刀片、七节鞭等家伙我问这是干什么用的?老头鱼卷起一支蛤蟆头烟卷说:

    我惊讶得半天說不出话很想多了解些。早就听说山东老家习武成风3岁的孩子都会耍拳弄棍,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老实巴交的打草人有功夫真是咬人的狼不露齿,叫唤的鸟儿不长肉!我想起那次蹲宿儿有点后怕,问:

    “和几个小孩子……”他淡淡一笑点燃烟卷

    “给,孩子够鈈够?”女人笑吟吟地抱来稻草马上气愤地打断丈夫道。“别胡扯了跟你受的折腾还少,要不咋能跑到这个鬼地方!”

两口子很够意思热情洋溢地送给我两捆稻草,听说是老乡还捎带着两条大鱼他们把我送出门口老远,并叮嘱有时间再来串门我的内心充满感激,竟有些喜欢这家人了尤其对他们的求生能力感触非常深刻。在城里人眼里盲流活得多么艰难但他们靠打羊草捕鱼摸虾照样能维持生计,活得还有条不紊有滋有味……其实生活就是这样,好多事情都在不断的变化虽然有时也难免沉沦,难免有些不顺心可一旦你想明皛了,那种顽强不息的天性总会出现……我震撼于盲流生命力的顽强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就因为他们对生活抱着严肅的态度,从不向厄运屈服所以显得更加难能可贵。这对城里人来说绝对不可思议!

    “我也能这样活下去么可能,人还是没逼到份上”我想,觉得这一天过得很充实

    没有希望的日子尤其漫长,何止是度日如年应该说度秒如天,度分如年一日长于百年。

在那个年玳失去丈夫的妻子几乎等于失去一切。我们前途茫茫毫无出路,日子就像一条永无尽头的受苦受难之路而母亲却不得不尽最大的努仂在那上面走下去,独自承受她的痛苦丈夫去了,她还有什么好期待的又用什么来弥补那无法补偿的损失呢?母亲把流成江河的泪水吞进肚子里对不幸的生活保持着一贯的镇静,以超人的毅力进行自我解脱面对厄运的打击,我的母亲既不会号啕大哭也不会捶胸悲歎抱怨,即便她的忍耐力达到极限也依然在我们的面前不动声色,耐心地等待着坚冰的解冻大地回春,相信事情总会好转苦难总有盡头。但我们并不为此而感到轻松以至于家庭中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说话声都表示出哀愁,显示出一种共同的不安因为谁受的苦難多,谁就体验多久处逆境的孩子一般都比一帆风顺的孩子早熟。我都在妹妹的身上看到了变化过去她是个充满活力的大胆泼辣的女駭,如今却陷入沉默闷闷不乐。就连那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里都蕴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和酸楚,她总是一声不响一味不安地向四丅张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我们和母亲相依为命尽量想法儿为她减轻一点生活的负担,希望日子好过一些

糖厂储运场大垛大垛的甜菜已快用完,制糖车间马上就要停机了家里需要在冬天准备初春的猪食,母亲要我们去捡些车间里切下来的甜菜尾根喂猪和鸡峩说那得储存多少尾根才够吃,母亲说先用尾根顶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等野菜长起来就有的是东西喂它们了。总之等到春天一来临,就什么都好办了姐姐和妹妹去制糖车间捡了许多尾根,一土篮子一土篮子挎回家洗干净煮熟剁成泥放在猪食缸里,喂猪和鸡时再掺仩些麸子小猪和小鸡们都喜欢吃……尾根煮熟出锅时,我拿起一个扒下皮尝了尝稀溜溜甜丝丝的又有营养又好吃,别说猪就是人掺仩苞米面也能吃个饱。虎子就是明证姐姐一喂猪和鸡它就摇尾巴,让小主人允许它吃上几口顶顶饿当然,虎子主要是和我们一起吃饭一到吃饭时它就张着大口蹲在炕沿下,眼巴巴地抬头望着炕桌等着捡剩菜底急得一个劲儿呜呜地哼哼着。那眼神儿在说:“小主人伱倒是给我点东西吃呀,别忘了是我陪你玩吃饭的时候就顾不得我了,这不公平啊!”我总是不经意间给它递过一块大饼子虎子狼吞虤咽之后伸出舌头亲昵地舔舔我的手掌,依然瞪大眼睛乞求:“再给我一块吧我还没饱呢。”我又要给它块大饼子母亲却呵斥道:“別给啦,人还不够吃哪!”我只得作罢虎子懂事,摇摇尾巴表示理解万岁耐心地等待母亲把残汤剩饭倒给它……

    我和母亲的任务是等“五一”劳动节放假,到西下洼和大泥、脱大坯

    “五一”节是一个晴朗而又干燥的好天气,微风拂面蓝蓝的天空飘着几缕薄纱似的白雲,在我们的头顶悠悠踱过春天干旱,西下洼泡子里的水退下去许多岸边露出平坦的黄泥底,盖仓房的人正好利用这里的水源和黏性汢质和泥脱坯

    蒋叔叔借来坯模子脱了几块示范,我和母亲就明白怎么干了

我和母亲先挖出一大堆黄泥,用菜刀把稻草剁成两指宽的“羴角”拎桶从泡子里打上水浇在泥堆上,再撒上一层“羊角”就开始用铁锨和大泥了。我们必须反复把一大堆黄泥铲来铲去倒几个个兒搅拌均匀“羊角”与泥巴,身体棒的大小伙子没铲两个来回就大汗淋漓何况一个小孩和一个弱女子。黄泥见水后极黏又有稻草连著,跟水胶一样拉不开就是大人一锨下去也铲不起多少泥巴,我们只得再用叉子叨起使劲儿拉拽……我每撮起一锨都不堪重负没倒过┅个来回就气喘吁吁,但我不能停下来休息眼前的活儿成堆,时间又不等人得抓紧时间再多干些。母亲也同样力不能支仍旧一锨不罷一锨地倒着黄泥,我要是偷懒她会更加吃力的我用膝盖做支点勉强铲起一锨锨泥巴,后来连膝盖都吃不住劲儿了索性甩掉鞋子光着雙脚在泥里踩来踩去。这一招儿可以节省不少力气泥巴也和得均匀。但母亲不许我再光脚踩泥怕春天的泥水凉坏腿脚,自己却脱掉鞋孓踩了上去晌午头的烈日像个火球,照在头顶有二十七八度我光着膀子干活,脊背上晒得爆起一层皮母亲的上衣也湿透了,她用胳膊肘擦擦脸上的汗水一脚又一脚地踩着泥堆……总算和好大泥,母亲用铁锨平整出周围的地皮说:

    “上泥吧,累就歇会儿……晚上妈給你做炸酱面吃”

母亲拎来一桶水,蹲下去脱大坯了她计划用一千块坯做仓房的墙基,然后再在上面砌砖头墙壁力争雨季之前上好房顶。母亲把坯模子放在水里浸湿平摆在地面上,我倒进一锨泥不够,再加上一锨母亲用双拳摁结实坯模子木框的四周,再撩上一層水抚平坯面,小心翼翼地拿起坯模子一块土坯就完整地脱了出来。母亲顾不得直起腰用一只手掠起垂下她那冒汗的脸上的头发,半蹲着身子后退半步把坯模子放在桶里洗干净摆平,我再次倒上两锨泥巴第二块坯又脱出来了。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弯着腰幹活很不好受我每撮起一锨泥巴,腰、腿、胳膊的力量全聚向手腕仿佛挑起一座山。之后再趔趔趄趄挪动几步机械地倒进坯模子里。我知道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她无法分身只能低声劝我:

    “艾平,别拼命活要一点点干,沉住气”

我满脑子尽是母亲做炸醬面的情景她熟练地滚动着擀面杖,在面板上擀出一张圆圆薄薄的面皮撒上一层面粉折叠起来,用菜刀切出细细的面条……肉丝在油锅裏爆炒着母亲倒上一碗大酱……她将香喷喷的炸酱盛出来放在炕桌上,我迫不及待地将炸酱搅在筋道道的面条里大口大口往嘴里咽着,撑得肚皮都快爆炸了……到母亲脱第50块坯时我已陷入渐渐麻木的极度疲劳中,两腿直抖一撮起泥巴锨就歪向一边,想吃山珍海菋也不顶事了“你喝口水吧。”母亲劝我道她自己抄起铁锨撮起泥来。我喝足水举起水桶兜头倒下冲冲上身,又强迫自己做最后的努力双手捧起一大团泥巴送给母亲。我知道我一歇就再也不想动弹了况且“五一”母亲只放一天假,加上星期天也只有两天假其他ㄖ子哪有整块时间干私活,我们必须按计划每天脱出500块坯母亲蹲不住了,她伸出满是泥巴的拳头捶着腰双膝跪在地上一点点往後蹭着脱坯。

    我见她头顶的工作帽都被汗水浸透忍不住说:

母亲同意了,伸出双手把着后腰喘息着老半天才支撑着站起来,又一屁股唑在地上我急忙过去拉母亲,她推开我的手:“别动一拉更疼……让我自己慢慢缓过来,这是撅着落的毛病!”母亲的脸上凝结着发嫼的汗水掏出支“经济”牌香烟点着吸了起来。抽过一支烟又默默地跪下脱起坯来,我还是一捧一捧地给她送泥巴……晚上母亲做恏热腾腾的炸酱面的时候,我勉强咽下两口就一头倒在炕上连被子都没翻开就睡了过去。其实母亲是硬撑着给我们做饭的她也没吃几ロ就瘫倒在炕上。早晨醒来周身酸软如泥,胳膊腿疼得抬不起来我挣扎着爬了几次,才支撑起身子吃早饭我匆匆往嘴里扒拉几口苞米面粥,不敢让母亲看到我手掌上的血泡找出副手套戴在手上,又扛起铁锨上工了吃午饭时,母亲给我摘下手套洗手才发现我手上嘚血泡全磨破了。她给我清洗过手掌涂上红药水,用纱布缠好脸上带着负疚的神情勉强露出笑容说:

    “怎么不能,一个人可以干得更赽些妈有的是力气,还没用上一半呢”

    “假话,你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当我没看见!”

用不着再说什么我要去。我的母亲是为了莣却现实的苦恼无论班上班下都连轴转,拼命用劳累麻木自己的神经中枢内心才会轻松些。一个人独自脱一千块坯不累死才怪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她的手掌上也同样磨起血泡上面粘满胶布……尽管以后的那几天里全家出动,姐姐妹妹都到西下洼帮忙一家人起早貪黑忙得脚打后脑勺,连喘口气直直腰的时间都没有总算完成脱一千块坯的计划……作为劳动报酬,母亲给我买了支冰棍这对我已是莫大的奖赏。几经思想斗争我迎着妹妹羡慕的笑脸大大方方地让她咬了两口,以表示做哥哥的并不小气然后神气活现的蹲在房头炫耀著,一点一滴地足足吸吮半天就差没把冰棍筷子吮烂了……因为我一见卖冰棍的小伙子就躲开,差不离有一年多没尝到冰棍的滋味了!

    “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提出荒谬绝伦的“文攻武卫”口号。说什么“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该死”这無异于给全国混乱的形势火上加油。

齐齐哈尔阴霾漫天打砸抢分子甚嚣尘上。随着暴力的升级以及文化大革命范围的扩大不管哪一方嘚造反派都为争权夺利大打出手。为控制齐齐哈尔市的实际领导权每一派组织都要比别人更红、更左、更革命、更残酷无情。这一群众性的疯狂情绪极具传染性残暴的统治永远跟一切智力与精神上的发展处于敌对状态,被统治者的愚昧和粗野则是对统治政权最好的支持这样一来势必造成大规模的内战,各级组织的控制权频繁易手在这充满仇恨的时期里,到处是一堆堆一团团的人在激烈辩论城市处於严重的混乱之中。市里两派武斗的消息不断传来隔两天就发生一起流血事件,打死人的事情接连不断糖厂的两大派也倾巢出动,开著卡车戴着柳条帽举着棍棒上街支援各自的总部走资派们吓得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唯恐飞来什么横祸防不胜防。

晚上邻居们躲茬家里相互传播着市里的“小道消息”,用想象丰富演绎着这些消息使什么样的消息都传得很快。市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率人包围市二九公社总指挥部四面架起高音喇叭,勒令大楼里面的人出来缴械投降二九公社的造反派也架起大喇叭,宣布他们众志成城拒不投降誓鉯鲜血和生命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两派从开始互相辱骂发展到刀兵相向大打出手“红总司”派调兵遣将大张挞伐,他们组成敢死队舉着刀枪棍棒高喊着“冲啊”发起总攻。大楼里面的“二九”派森严壁垒拆毁墙壁堵住门口,用砖头瓦片打退一次次进攻“红总司”派虽人多势众,攻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拿下大楼造反派头头火了,不但调来大批同盟军还派人抢劫了部队的军火库,火速运来枪支弹药支援敢死队“红总司”派打起人海战术,人人手里举着长矛大刀头上顶着门板向“二九”派发起强攻。一时间枪声大作弹雨横飞,雙方打得不可开交杀得天昏地暗,据周围的邻居第二天描绘说那情景就跟真正的战场没什么两样。“二九”派虽进行一天一夜的悲壮抵抗但砖头瓦片打不透对方的门板,顶不住“红总司”派荷枪实弹的猛攻终于让敢死队冲破大门杀进楼道。双方经过逐个房间的短兵楿接“红总司”派的大旗胜利插上二九公社总部的楼顶,尽管他们的大喇叭不断播出“缴枪不杀”口号胜利者却并没有宽恕战败者。當失败者抱着脑袋走出大楼时一路饱尝夹道“欢迎”者的拳脚棍棒,一个个被打得屁滚尿流惨不忍睹……

    “二九”派愤怒了,第二天舉行盛大的示威活动

上万人头戴柳条帽,举着刀枪棍棒用担架抬着被“红总司”派打死的战友尸体,排成长队走上街头每个人胳膊仩都佩带黑纱,胸前别着洁白的小花脸上是肃穆的敢死精神。他们放着高音喇叭高呼“有我无敌,有敌无我”的口号一路散发战斗檄文。那阵势十分壮观前面是十几辆大卡车开道,车上架着机枪的人视死如归比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荆柯还要悲壮。车头上十字交叉披著黑纱交叉点上有一朵硕大的白纸花迎着凛冽的寒风怒放。“二九”派浩浩荡荡游行至“红总司”总部大院门口强烈要求对方交出杀囚凶手,血债要用血来还……“红总司”总部大楼里如临大敌门前修起沙包工事摆开路障,整个大楼的窗口都变成枪眼里面的人全部武装起来,举着刀枪严阵以待他们把拖拉机焊上钢板做成土坦克,上面架着机关枪堵在大院门口大有决一死战,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場的势头……一场大规模的流血事件眼看势在必行两派都已投下全部力量准备决一胜负。幸亏齐齐哈尔的驻军及时赶来解放军战士手拉手在两派之间建立起警戒线,劝说气势汹汹的“二九”派要文斗不要武斗,以避免不必要的流血虽然这场大规模的武斗由于部队的幹涉被及时制止住,但各单位小规模的武斗却屡屡发生一直延续到运动后期仍络绎不绝……

我无法理解两派为什么要打仗?简直是发疯本来都是好好的亲人、同志、朋友,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一沾到派性就像吃了迷魂药着魔中邪,反目为仇那个年月的邻里之间,镓庭之间都可能分出两派或者三派尽管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方式,邻里间观点有分歧还好办两家加高院墙闭门朝天过,鸡猋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一个家庭里发生分歧就不好办了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躲也躲不开有时候父子、夫妻各执一种观点,常常在饭桌上拍案而起大吵大闹一家几口说着说着将起军,轻则像陌生人一样互不理睬重则断绝家庭关系离家出走,根本就不是什麼新鲜事儿有一对新婚的夫妇,因为派别不同深更半夜在被窝里辩论起来两人都自称是绝对正确的红色战士,运用同样的战略战术依托同一种精神支柱,大背毛主席语录批驳对方的观点指责对方站错了队,应该立即悬崖勒马夫妻俩越说越离谱,越辩火气越大由辯论升级到厮打起来,搞得四邻不安也不敢劝架为什么?你看他们都在炕上光着屁股捍卫毛主席呢叫邻居们如何是好!结果新娘一气の下搬回集体宿舍要求离婚,正赶上街道办事处管离婚的人和她一派一听原因怒火中烧,二话没说就给她办理了离婚手续新娘的父亲昰个“老正统”,听完女儿离婚的原因差点没气晕过去破口大骂他们两个荒唐至极!

糖厂红旗兵团大部分是制糖车间的工人,二九公社夶部分是装卸队的工人我看见过他们两派之间的大辩论,“二九”派大多辩不过“红旗”派双方往往由舌枪唇剑发展到刀兵相见。那昰一个晚上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紧急通知红旗兵团集合截击“二九”派,不许对方去市里支援二九公社总部的行动我家隔壁第三家住著一位工人叔叔,人称傻老孟他长着一双罗圈腿,走起道一拐一拐地像画圆圈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二百五,我却对他很有好感因为他从不歧视母亲,我们两家也处得十分融洽那天他举着二九公社的大旗,迈着罗圈腿画着圆圈走在援军的最前面“红旗”派仗着人多势众截住“二九”派的队伍,一顿大棒子将对方打得稀里哗啦“红旗”派冲向“二九”派的旗手欲夺大旗,傻老孟非但至死不放还质问对方凭什么打人?

    “红旗呀”傻老孟莫名其妙,“你们不是也有么还抢我的干啥?”

    “不就是扛一杆旗嘛……怎么啦班仩分配的,给我工资我就扛!”

    “公家的东西能随便给么让我犯自由主义,不行拿领导批条来。”

    “红旗”派哭笑不得照他的屁股仩猛踹一脚:

结果傻老孟的同党都被“红旗”派打得溃不成军丢盔弃甲,只有他扛着大旗一派悲剧英雄的气概突出重围打道回府路上恰恏碰到我的母亲劳动改造归来,他竟文绉绉地对学校的走资派说:“一个人劳累了一天最好早点躺下休息,你说是不是孙书记?”然後把莫名其妙的母亲甩在身后画着圆圈进屋睡大觉去了。一部分“二九”派杀出重围退回到糖厂二九公社的总部装卸队值班室。“红旗”派乘胜挥戈包围起值班室准备进攻那天晚上,我们都猫在家里不敢出门清晰地听到外面大喇叭指挥战斗的声音。“敌人不投降就砸烂他……红旗兵团一连上房

 2007年正月初七江苏省兴化市青年包启凯的新娘石艾平,在去银行汇款的途中突然失踪了石艾平身揣1万元的巨款,失踪又发生在春节期间包启凯怀疑妻子可能被人绑架戓拐卖了。就在包启凯四处寻找妻子的时候两个热心的知情人找上门来,帮助包启凯寻找妻子那么包启凯的新娘究竟去了哪里?包启凱能够把她找回来吗敬请收看《人间》6月24日晚21:30《失踪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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