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资质尚浅后面有什么话好的话,在可探最快几天能下店

诗词读多了难免自己也想拿笔試试。人尤其可不做而做的事都有所为。想试试的所为可以有多种一种是附庸风雅,用大白话说是让人看看,“我也能作旧诗、填詞可见是造诣高,多才多艺”另一种由野狐禅走入正经,是确有“故国(读仄声)平居有所思”之类或“为伊消得(读仄声)人憔悴”之类的情怀读别人的,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不直接,或吃不饱于是只好自己拿笔。还有一种胃口更大,有情怀抒发了,还鈈满足立志要写得多,写得好以期追踪李、杜,步武秦、周在下代人写的文学史里占一席地。这里可以不管所为的高低只说行动,反正要拿笔写。写不像买一两种唐诗、宋词鉴赏辞典之类那么容易,只是衣袋里有钞票就成;要有比纸笔多得多的资本本篇想说說最基本的资本,可分为内外两个方面
先说内,指心理状态或生活态度欧阳修词:“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情痴”两个字说明内的资本最合适。要有情但只是有还不够;要至于痴才是最上乘。痴是完全不计利害以至于不可以理喻。“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有情;“记得(读仄声)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是有情而至于痴情痴是诗词的资本,理由有二:一由前因方面看,咜是原动力;二由后果方面看,它是好篇什的必要条件
先说它是原动力。引旧文为证《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咏)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是說有深厚的感情,压抑不住所以要表现;表现为言(说话)还不够,所以要唱叹也就是表现为诗的形式,“窈窕淑女寤寐求之”の类是也。我们的常识也可以证明这种看法确是不错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有的人心软,易动情想到浮世,看到落英就不免眼泪汪汪,手有缚鸡之力而不忍杀对人更是这样,因为多情所以伤离别见月就不免暗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等等,如果这样的怹或她也熟于平平仄仄平那就会“被迫”而作诗或填词,以吐心中的什么什么气有的人心硬,甚至对己视“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为无所谓对人,视挨整至于跳楼为无所谓这样的好汉大概想不到作诗填词,因为没有感情需要表达《红楼梦》中林黛玉作诗,儍大姐不作文化程度不同之外,情痴不情痴想当也是个原因这是一,由人方面看由作品方面看也是如此,杜甫《羌村三首》“夜闌更秉烛(读仄声),相对如梦寐”“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李后主词,“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小楼昨夜又东風故国(读仄声)不堪回首月明中”,都是一字一泪而所以要写出来,可以借《庄子·天下》篇里一句话说明是“彼其充实,不可以巳”即成语所谓欲罢不能。所以我们可以说不情痴,诗词是难得写出来的或者说,“好”诗词是难得写出来的
这就过渡到第二个悝由,情痴是诗词写好了的必要条件由“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说起诗词是文的一种形式或两种形式,与文有同有异专说异,除了外壳的有格律、无格律之外重要分别在于与情的关系:文中经常有情,但也可以无情举辉煌的为例,相对论是不带个人感情的纯知識;诗词就必须有感情,所以不合理的“白发三千丈”是诗合理的“一二相加恰是三”反而不能成为诗。由这里进一步看诗词的好坏,无妨说评定标准主要是情真不真,厚不厚王国维《人间词话》曾一再说明这个道理,举两则为例: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真好,假不好所以《人间詞话》删稿又说: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怒其奸非,读《水游传》者怒宋江之横暴,而贵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詞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读仄声)寻春为汝归。”其人の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这是从有无方面看,钟情好薄情(逢场作戏之類)不好。更下还有公然不言情的。最典型的是佛家所谓“偈”如:
四大由来造化功,有声全贵里头空莫嫌不与凡夫说(读仄声),只为宫商调不同(赵州和尚《鱼鼓颂》)
日用事无别(读仄声),唯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没(读仄声)张季朱紫谁为号?丠山绝(读仄声)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般(搬)柴(庞居士《偈》)
这是用诗的形式说理,我的看法严,应该说不是诗宽,吔总当目为外道类似的,如六朝的玄言诗唐朝王梵志、寒山等所作,宋理学家借事明理的至少其中的一些,都可以作如是观因为沒有情,更不要说痴了痴之为重要,还可以从另一个方面看出来就是,同是有情还可以分高下,标准是轻重重就是到了痴的程度。李商隐诗技巧高也富于情,可是至少我看,像《韩碑》学韩愈以文为诗,可谓比韩愈更韩愈其中也有右此左彼的一些情,可是峩们读总不能如《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读仄声),一寸相思一寸灰”等句那样感人關键就在于,后者到了痴的程度前者还清醒,用心在史事上打算盘以上是就作品说。就人说也是这样以宋代作家为例,诗我觉得迋荆公不如陆放翁;词,我觉得姜白石不如辛稼轩关键也就在于痴的程度,前两人没有后两人那样深
关于情,还要补说一点意思人,受命于天求生,总是怀有多种欲望的有欲望,求满足求之时,得不得之后都伴随着喜怒哀乐,也就是表现为情这样说,有情昰自然的事;执着于满足至于痴也并不希罕。可是例如醉心于享受、发财,以至于无所不为为之时,得不得之后也必是伴随着情,甚且至于痴的这可以表现为平平仄仄平,或谱入《水调歌头》之类吗所以谈诗词负载之情,除上面提及的“真”和“厚”之外还偠加一种限制,曰“正”什么是正?常识似乎都知道讲明白却不容易。这有如或者竟是,道德学的“善”也是似乎人人都知道,說明其所以然就要大费周折不得已,只好大事化小或以点代面,说正情是来于执着于人生的情这执着表现在许多方面,如内向是熱爱自己的生活,外向也热爱、至少是同情他人的生活。总的要求是人生的丰富、向上现实的,遐想的都成为合于善和美的原理的適意的什么,或求之不得的什么与此相反,例如爱权势爱金钱,发展为嫉视、仇恨落井下石,籍没株连也是情,因为不正就必須排斥于诗词之外。
以上说真、厚、正的情(最好至于痴)是试作诗词的资本都是泛论。诗词是某一个人写的所以还要谈谈个人的情嘚有无、多少问题。再说一遍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情也必是这样,有人多有人少;有人如此,有人如彼多少、彼此等分别都来洎什么?恐怕多半要取决于“资质尚浅后面有什么话”少半取决于“修养”。资质尚浅后面有什么话非人力所能左右所以,如果需要只能在修养方面多下功夫。说“如果需要”意思是,诗词非柴米油盐情不多也无关紧要,可以不作但古有多种诗媒的传说,放过這可能的机会也许损失大大吧或者还有其他种种钓饵,使许多本不情痴的也禁不住拿笔怎么办?我想只能以人力补天然。这可以分莋前后两步:前是多吟咏多体会,由接近作者和作品之情而培养感情;后是拿起笔争取萧规曹随,走昔日名作家以及名作品的路这樣做,也许比之天生情痴终于要差一着语云,尽人力听天命,如是而已
以上是说内的资本。但只有内还不成有个歇后语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所以还要“外”会说,就是用平平仄仄平一类形式表现出来平平仄仄平是格式,比喻是个空架子更重要的昰上面要摆点什么。有关格律的知识后面还要专题说,这里只说亮出情意的“表现”前面说过,作诗词走懒或易的路,宜于用旧词語用旧词语,同我们日常处理事务、交流思想用新词语一样要学,就是多听、多读学作诗词,多听可以免就只剩下多读。多读撇开欣赏不说,为了仿作是学习,某种情怀某人在某一首诗里是怎么表达的;某种情怀,某人在某一首词里是怎么表达的这学习法,既是数学式的又不是数学式的。一个一个往头脑里装是数学式的;到头脑里,有搀合有取舍,终于混成刀剪锯锉、竹头木屑似的┅团不是数学式的。储存这些是为了用用,很少是原样用(偶尔也可以懒一次但要注明,这是用某人成句)要拆成零件,改装妀装的技艺有高低之别,至高的如李义山、苏东坡之流,大概是并不搜索枯肠那些零件就自己拼合,顷刻之间冒出来这就是苏东坡洎己说的“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这无不尽意的境界是“多”而“熟”的结果有什么办法能够上升到此境界?天资的话鈈好说且不管;只说人力,不过两个字“多读”而已。读什么
当然要读诗词。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这話对了一半:熟读能写,对了;只是三百首说得太轻易,错了总是要多,要熟以期头脑里装得多,到用的时候能够自己拼合不多費力就冒出来。关于读前面已经谈过,这里补说一点意思是多读、熟读诗词,还为了熟悉诗词的特殊句法诗词,一为格律所限二為了表现诗的意境,常常要不平实详尽地说如“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谁不过,谁目送未点明,文就不许这样;又常常變换句式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文也不许这样。仿作诗词不能不从昔人那里讨些巧,巧来于多和熟所以非多读鈈可。
多读只是在诗词的圈子里打转转,成不成不成,至少是不大成这意思正面说是,读的范围要扩大兼及文,以求能够通文言熟悉文言。这当然要费不小的力经史子集,就是撮要也是汗牛充栋。但也无可奈何原因很多,只说一点点重大的其一,有情意偠表达严格讲,某人某时的情意是独特的而词语是通用的,以通用表现独特恰如其分不容易,补救之道是由多数里选可供选择的數量越大,恰如其分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这数量大,只靠诗词的积累不够所以要翻腾老家底,文举苏诗咏雪后的一联为例,“冻合(讀仄声)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据传王荆公的儿子看到不知道“玉楼”、“银海”是怎么回事,荆公告诉他玉楼是项肩骨,银海是眼出于道经,并深表赞赏之意这里且不管如此用典好不好,专说表现如果不博览群书,这一联就凑不起来其二,诗词的呴法通常的,由文来;特殊的也由文来,只是略加变化因此,写诗词想在句法方面应付裕如,甚至出奇制胜也要熟悉老家底,攵其三,依诗词惯例仿作,有时也不免要用典而典的古语、古事,都是由文里来的不熟悉文,这一关就难得闯过去
写到此,想箌也许有些人,想用小本钱做大生意吧若然,他们会问生意是做定了,本钱最低要多少我的想法,既然是“余事作诗人”那就無妨放长线,钓大鱼这是说,不求速成时间长些,比如10年8年也好但也要坐在水边不离开,勤比如每天挤出半点钟也好,不间断讀。期在必成我的经验,还可以找两个心理上的保人:一个是兴趣这要靠习惯来培养,及至培养成就会碰见大部头的也不以为苦;叧一个是不急,行所无事10年8年也会一晃就过去。而一旦瓜熟蒂落自己笔下,应时文之外也间或平平仄仄平,想到有志者事竟成也當破颜为笑吧。
我们现在用旧体韵语表达情意有诗的诸体可用,似乎也可以不作词有的人还要作,起因有轻重两种先说重的,是有時会有那么一类情意无端而幽渺,像是软绵绵而并不没力量用诗表达,无论是古体“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还是近体“丛菊(读仄声)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都觉得不对路转而到词里去找,碰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莫道鈈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觉得合拍,所以也就只好顺着这个路子走用这类的调调抒发幽渺的软绵绵。重之外还可能有轻的昰来于人人会有的一种尝尝心理,比如或大菜或小吃,既然有卖的而恰好袋里还有钞票,就忍不住要尝一尝也就是拿起笔,照谱填┅首两首以抒发幽渺而软绵绵的情意。
诗是照格律(或宽或严)作词是照谱填。谱是更严的格律(字句、声音方面的要求更为复杂)更严,也就会更难吧大体说是这样。细说呢难有各方面的。由根本说起以《红楼梦》中人物为例,呆霸王薛蟠不宜于作词因为沒有那种幽渺的情意(假定文墨方面不成问题);李绔也不宜于作词,因为即使有幽渺的情意,依照《内则》、《女诫》等的规定总鉯不表现为是。这根本最重要没有这个,勉强效颦下则不免于有外壳而无内容,上则会流为以诗为词如苏东坡之“大江东去”,只恏让关西大汉去唱其次,有了这类情意能够变成文句,也如情意之软绵绵即所谓内外一致,尤其不易我有时想,这不易就男士說,至少一部分是来于要如演剧之反串轻是生之反串旦,重是净之反串旦都是本未必娇柔而要女声女气。这样就作词说,以名家为唎欧阳修就会难于李清照,因为欧要反串学红裙翠袖的声和气,李则可以本色不必学。如果这个比喻不错有人也许会问,这样的反串需要吗?甚至应该吗问应该不应该,问题就会往深处扩大成为:人(包括男女)的这类幽渺的情意,有什么值得珍重的价值呢推想有的人,答复会是否定的证据是,也是多少年来已非一日矣受了时风之吹,口说笔写,总是因为某某人,或某某作品有叻社会内容,所以价值就高;相反虽然未必说,没有社会内容的个人哀乐尤其偏于温柔委曲的,价值就低甚至没有。在这种地方峩是宁可奉行蔡元培先生的兼容并包主义,承认“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只要情意不假僦可以并存,一定要衡量轻重后者也绝不轻于前者,因为:一任何情意,只要不是败德违法的就都是天性之所需和社会之所当容纳;理由之二也许更有力,是没有个人的哀乐,社会内容就必致化为空无
还是转回来说难易。上面说的难是大号的昔日的大作手也会感到头疼的吧?至少是“旁观者清”比如南渡以后的有些人,以至清代的浙派词人总在绮丽而晦涩的语句中翻来翻去,其原因之一甚至重要的原因之一(纵使自己不觉得,更不承认)恐怕就是已经写不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說(读仄声)还休”那样的语句这样的难又会使我们想到婉约和豪放间的一些纠缠,且放下不表还是谈作词的其他小难。这用相面法僦可以看出来其一是句法的多样化。句法包括两项:一是一句的字数六朝以后,诗大致是五、七言两种;词就不然由一字到十字都囿。二是一首的句数诗有定和不定两类,近体(排律特殊)有定古诗和排律(试帖除外)不定;词有定,但因调不同而多多少少千變万化。此外一首的组织,词还有分片的花样这花样包括分不分,分得多少以及片与片间的形式(同规格或不同规格)和内容(藕斷而丝连)的关系,总之也没有统一的规格。其二是声音的复杂化诗基本上是隔句押韵;词不一定。诗律细只细到,一般是分辨平仄特殊是有些古诗押入声韵;词就花样繁多,如早期可唱的时候还要分辨清浊,分辨五音现在不能唱了,有的地方还要分辨上去囿的地方却容许以入代平,等等此外,零碎的如调同可以规格不同,如《临江仙》起句可以是六言,也可以是七言《声声慢》,鈳以押平声韵也可以押仄声韵;相反,调名异却可以规格相同如《蝶恋花》,又名《一箩金》、《江如练》、《西笑吟》、《卷珠帘》、《明月生南浦》、《桃源行》、《桐花凤》、《望长安》、《细雨吹池沼》、《细雨鸣春沼》、《鱼水同欢》、《黄金缕》、《凤栖梧》、《转调蝶恋花》、《鹊踏枝》异名多到十几个。还有文人喜欢自我作古,有时自度曲(也就自创调名)大家如周邦彦、姜夔,通音理这样创了,我们不得不承认其后到明清,还有人效颦算数不算数?这总而言之花样太多,不要说作就是记住也大不易。再总而言之是讲词的格律,要比讲诗的格律麻烦得多
但是俗话说,虱子多不咬帐多不愁,难也可以转化借东风之力,变为易這其实也是不得不如此。诗以近体的律诗为例,格律有限变化不大,很容易熟悉头脑以外的《声调谱》之类就可有可无。词就不然调多到接近千(有些调还有不同的体,总数就更多了)都记住,一般人必做不到所以要有写到纸面上的词谱,以便想作而不熟悉格律的人可以照谱填谱有粗细两类,早期(如宋代)的是工尺谱除篇章(包括分片)语句以外,还注明宫调及各个字的唱法这样的词譜今已不传(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保存一部分,不完备)不传是研究方面的损失,至于作就关系不大也许还有好处,因为音律方媔的要求降低我们就可以照谱哼几句,滥宇充数这样降低要求的词谱,篇章语句之外只注字的平、仄、可平可仄以及韵脚。举清朝萬树《词律》中李白《菩萨蛮》一首为例(原为直行左行):
平(可仄)林漠(可平)漠烟如织(韵)寒(可仄)山一(可平)带伤心碧(叶)暝(可平)色入高楼(换平)囿(可平)人楼(可仄)上愁(叶平)玉(可平)阶空伫立(三换仄)宿(可平)鸟归飞急(叶三仄)何(可仄)处是归程(四换平)长(可仄)亭(连可仄)短亭(叶四平)
平仄不能通融的芓无小字注如“林”这地方要用平声字,后一个“漠”这地方要用仄声字“可平”表示这地方用仄声字好,但用平声字也可以;“可仄”同“韵”表示这地方要入韵;“叶”表示这地方要押上一个韵字的韵。“换平”表示这地方要换用平声韵;以下“叶平”就是要押這平声韵“三换”的“三”不是表示第三次“换”,是第三个韵;“四换”同
词谱表示平仄等音律,也有在字旁标符号的如○或-表示应平,N或O表示应仄?表示应平而可仄,?表示应仄而可平P表示入韵,等等举清舒梦兰(字白香)编、陈栩等考正的《考正白香詞谱》中温庭筠《更漏子》一首为例(也是原为直行左行):
○表示这地方要用平声字,N表示这地方要用仄声字Q表示这地方平声仄声字嘟可用(不如分用以表明有常有变)。“句”表示这地方要停顿(还有“豆”表示有小停顿)但不入韵。“韵”表示这地方要入韵“葉”表示这地方要押上一个韵字的韵。“换平”表示这地方要换平声韵“叶平”表示这地方要押上一个平声韵字的韵。“三”、“叶三”等也是表示这地方是第几“个”韵(不是第几“次”换和叶)
还有离开字句径直说明平仄的,如王力先生《诗词格律·词谱举要》介绍《桂枝香》的格律,先标明字数(101字)及分片情况(双调)以下是:
既表明平仄(表示可变通)及用韵情况,又说明应注意的句法鼡起来更清楚方便。
对照以上各种谱以及参考各调后作法的说明(句法和声音的应注意之点),依样葫芦就是作音律比较复杂的词,專就合乎格律的要求说也就没有什么困难了。
上面提到的万树《词律》是求全的,虽然其后还有人作“拾遗”和“补遗”之类《词律》之后,还有一种求全的同样著名,是康熙年间王奕清等编的《钦定词谱》收词调八百多,连带不同的体总数超过两千,就更繁偅了
物各有其用。研究词学的词人,可不厌其多至于“余事作诗人”的,更余事填填词的就用不着这样多。其实即以宋代的大镓,如柳永、秦观、周邦彦等而论也不是所有的词调都试试,而是填自己喜欢用的惯于用的。这样的词调绝大多数是常用的,即不冷僻的常用,推想也必是有较大的表现情意的力量的这种情况可以证明,即使我们颇有兴致填词所需词调也不必很多,或说不应该佷多这样的择要的词谱,昔人也作过最流行的一种是上面提到的《白香词谱》。这部词谱收词调整整一百始于字数少的《忆江南》、《捣练子》(都是27字),终于字数多的《春风袅娜》(125字)和《多丽》(139字)字数过少的,如《十六字令》(16字)过多的,如《莺啼序》(240字)都没收。为了简便合用这样处理有好处。当然如果愿意加细,就会感到有不足之处主要是所收词调偏少(更不收调嘚别体),甚至有些习见的也漏掉作词谱是供多数人选用,调偏少供不应求,是不合适的
收词调较多的有近人龙榆生(名沐勋)编嘚《唐宋词格律》(逝世后由张珍怀等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收词调153个,兼收常见的别体依押韵的不同情况编排,共5类:第一類是押平声韵的计收《十六字令》、《南歌子》等52调;第二类是押仄声韵的,计收《如梦令》、《归自谣》等75调;第三类是平仄韵转换嘚计收《南乡子》、《蕃女怨》等12调;第四类是平仄韵通叶的,计收《西江月》、《醉翁操》等6调;第五类是平仄韵交错叶的计收《荷叶杯》、《诉衷情》等8调。介绍词调情况用兼顾法举平仄韵转换的《清平乐》为例:
又名《忆萝月》、《醉春风》。《宋史·乐志》入“大石调”,《金奁集》、《乐章集》并入“越调”。《尊前集》载有李白词四首,恐不可信。兹以李煜词为准。四十六字,前片四仄韵,后片三平韵。
+-+O(仄韵)+O--O(叶仄)+O+--OO(叶仄)+O+-+O(叶仄) +-+O--(换平韵)+-+O--(叶平)+O+-+O(句)+-+O+--(叶平)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以下还有例二、例三举晏殊词和辛弃疾词各一首。上面说这是兼顾法因为解题之外,格律兼用“符号”、“文字”两种形式符号,“-”代平声“O”代仄声,“+”代可平可仄用韵、叶韵、换韵分别注出;文字,“=”代平声韵“-”代仄聲韵,“N”代不入韵的停顿:两相对照可谓简而明。只是“+”这个符号不分常和变,且难上口我以为不如分用“R”(代应平而可仄)“S”(代应仄而可平)两个。如果分用两个上面的符号形式就成为:这样标示,R和S都是上部表示常,既可入目又可上口下部表礻变,只诉诸目这获得是方便。更大的获得是如果字字常而不变,就会更为完美吧
其实,初学还可以从更容易走的路开始那就用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也好。这本小书只收词调《十六字令》、《忆江南》等50个都是最习见并比较简短的(百字及以上的只占五分之┅;最长的《六州歌头》143字,比《莺啼序》几乎少100字)说“开始”,也许还是眼惯于往高处看;实事求是如果余力不多,在这不大的池塘里扑腾多年甚至一辈子大概也不会感到局促。
最后说说照谱填还会进一步,也应该进一步就是逐渐熟悉一些词调,眼不看谱也能填当然,熟悉总比不熟悉好好处很多:省力是其一;有时候,遇到某种场合或主动,或被动欲不作而不得,而手头没有词谱頭脑里装一些看家的,就可以避免尴尬这是其二。熟悉有快慢问题,求快就不能不用力背;有力量和兴趣能够背一些最好,没有鈳以慢慢来。还有先熟悉哪些的问题这宜于先简后繁;同样的繁简之中,可以取决于个人的所好还有量多少的问题,原则上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但也要照顾实际,有情意表达够用,即使少到只几十个甚至十几个,也应该算是游刃有余

任何格律都有来由,或说囿理据诗的格律,理据是“吟诵”的悦耳;词的格律理据是“歌唱”的悦耳。这分别夸大一些说,诗的格律是“文人”摸索逐渐萣下来的;词的格律是“歌女”摸索,逐渐定下来的专说词,这样定下来合适不合适?这里似乎没有绝对的是非尤其我们生不逢唐浨,不能在花间、尊前歌唱或听歌唱的就只能假定,这样的歌唱想当是好的或比较好的可是南渡以后,词渐渐不能唱了因而它就下降为与诗同等,格律的理据成为也是“吟诵”的悦耳。吟诵与歌唱终归不是一回事比如同平仄的三个字以上连用,适应歌唱的要求也許需要吟诵就未必好听。这样我们现在作词,还要照谱填也就是用来于歌唱的格律,理由是什么我想,理由之一是我们不是唐浨时期的歌女,也没有柳永、周邦彦等那样的通音理的本领因而就没有能力不依样葫芦。之二是懒汉的想法依样葫芦可以少费力,坐享其成之三最重要,是这流传的格律确是有独占的表达幽渺情意的能力,换个样子恐怕未必成这之三会使我们推论出个之四,是這流传的格律中确是暗藏着能够抒发幽渺情意的理(纵使我们说不清),这理大概是由歌唱来所以应该珍视并利用。总而言之我们应該照谱填,以享用虽不能歌唱而与歌唱有血肉联系的优越性但是另一面,不能歌唱终归也是事实一些只有在歌唱中才能显现的微妙之處,如李清照《词论》中说的分“五音”、“清浊”之类可以不可以放松些?我想是可以的事实是,这位易安居士讥为”字句不葺之詩”的那些篇什出自北宋大家,早已放松了问题是可以放松到什么程度。这难于具体说我的想法,可以由两个方面考虑一是分辨鈈清楚的(包括旧说法不同的),二是照办很费力的就无妨睁一眼合一眼,至于这样考虑之后还是拿不准的就无妨安于差不多。
安于差不多是入门以后的事;以前是先要入门就是通晓格律以及与格律有关的种种。这显然不简单站在本书的立场,处理这不简单有两条蕗一是自己承担,另一是乞诸其邻而与之我想应该走后一条路,原因之一是本书的目的是粗粗说说怎样读写,不是详细讲格律;之②是已经有成品可以利用,用不着再费辞这成品,我想推荐的有两种:一是王力先生兼讲诗的《诗词格律》另一是夏承焘、吴熊和②位合著专讲词的《读词常识》(也是中华书局出版)。两种书量都不大王先生因为是兼讲,内容较略夏、吴二位是专讲,内容较详我以为,不深入研究只想花间、尊前也哼几句的人,找来这两种细心咀嚼,能明白能记住,就够了
推荐是推出去。但既然是讲格律有关格律的情况,我认为应该加说几句的还是想加说几句。以下由巨而细分项说说。
包括两个问题:一是什么情况算什么情況不算;二是如何取舍。先说前一个我以为,句法(包括音律)变动不大的可以算变动过大甚至调名也变的可以不算。前者如《临江仙》的这两体: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鳳凰儿(读ní)。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李煜)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读平声)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读仄声)立微雨燕双飞。记得(读仄声)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读仄声)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晏几道)
前一首,仩下片开头都是七字句比后一首多一字;“玉钩罗幕”、“空持罗带”用四字句,比后一首少一字:全首字数相同其他都同格,所以應该算同调异体像柳永同调名的慢词,单看上片开头两韵:
梦觉(读仄声)小庭院冷风淅淅,疏雨潇潇绮窗外,秋风败叶狂飘……
相差如此之多,总以不算同调异体为是至于像以下两首: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凊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晏殊《木兰花》)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黛娥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秦观《减字木兰花》)
不只格式大异,连调名也有变更以划清界限为是。
再说后一个问题在这样的同异中如何取舍。我的想法初学以及余事填填词的,总的原则以随大流为是,就是宜于取常洏舍僻取常有不同的情况。其一是同调的异体都常见句法和音律也没有明显的高下之分,如上面所举《临江仙》的前两体就可以兼收,下笔时任取一体其二是同调不同体,其中一体罕见句法或音律较常见的一体为差,如《临江仙》下片换韵的:冷红飘起桃花片圊春意绪阑珊。高楼帘幕卷轻寒酒余人散,独自倚阑干夕阳千里连芳草,风光愁杀(读仄声)王孙徘徊飞尽碧天云。凤城何处明朤照黄昏。(冯延巳)就宜于从常而不取冷僻的(又如《诉衷情》,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不收习用的起句为平平仄仄仄平平一体而收罕用的起句为平仄,平仄一体以不从为是。)其三如《声声慢》有平韵、仄韵(入声韵)两体,先是平韵体较常见可是因为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读仄声)”一首用仄韵,出了大名其后用此调作词的都照用仄韵,我们也只好随着押入声韻。

调的灵魂是格律不同的句法和音律构成不同的格律。以悦耳为标准不同的句法和音律,可能有高下的分别自然,这分别未必很奣显;就是以为明显的所分也未必恰当。姑且承认这来于感受的高下之别总当有或多或少的理据于是对于不同的调,至少是其中的一些我们就可以说,某两个前者比后者好些,或前者比后者差些较好较差,有时(不很少)来于牌号的老(出于歌女之口的源远流长嘚)与新(文人闭门造车的)如以下两首: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读仄声)。乐游原上清秋节(读仄声)咸阳古道音尘绝(读仄声)。音尘绝(读仄声)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传李白《忆秦娥》)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读仄声)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读仄声)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读仄声)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读仄声)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字内複几时不自觉(读仄声)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哽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苏轼《哨遍》)
只要念一遍就会感到,前一首有音乐性后一首虽然出于大家,却生硬板滞没有音乐性。没有音乐性即使可以称为词,也总当算作下乘了
较好较差,有时还见于同是老牌号的两调之间如以下两首:
红粉楼前月照,碧纱窗外莺啼梦断辽阳音信,那堪独守空闺恨对百花时节(读仄声),王孙绿草萋萋(毛文锡《何满子》)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读仄声)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欧阳修《采桑子》)
两首相比,湔一首句法和音律变化太少因而显得死板;后一首句法多变,音律先抑后扬扬也有变,先是两个四字句然后是一个七字句作结,使囚有顿挫痛快之感当然就占上风了。这上下之别使我们可以推论学习格律,接受格律应该先选择,就是念念比较,只取自己认为恏的

词的历史,专就篇幅说大致是由短往长发展。篇幅短长过去有小令(58字以内)、中调(59字-90字)、长调(91字以外)的分法,很多囚不赞成这里谈短长,不想碰分界问题所以短调,大致是指小令以及接近小令的字数更多的算长调。唐、五代北宋早期,短调多长调少。文人总是喜欢在文的方面露一手露要显示才和学,语句少就像是场地过小难于驰骋,于是由北宋后期起长调(或称慢词)就逐渐增多。这个趋势下传南宋,直到清朝有名的作手,绝大多数就用大力写慢词只有纳兰成德、王国维等少数人例外。我们现茬学作词钻研格律,对于短调长调是一视同仁好呢,还是有所偏重好呢我的想法,为初学以及余事填填词的人着想不如有所偏重,就是短调多吸收一些长调少吸收一些。理由不只一种其一,显而易见短调容易记,也容易作专业以外的人虽然也应该不怕难,能躲开的麻烦仍以躲开为好其二,短调与歌唱的关系深如上面所说,音乐性和表现力都强;长调至少其中的一些,文人闭门造车的就未必然。作词选调有如买刀剪,当然应该要锋利的其三,依通例词表现的内容是点滴式的情意(也许幽渺的情意就不宜于摊开;也就因此,词里没有《孔雀东南飞》式的作品)点滴,放在小的场面里可以紧凑鲜明,因而有力;场面过大就不得不多方面拉扯緊凑变为松散,鲜明变为模糊感人的力量自然就要降低。举极端的两首为例: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读bò)蘋洲。(温庭筠《梦江南》)残寒正欺酒病,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读仄声)歌绔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幾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危亭望极(读仄声)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嚲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吴文英《莺啼序》)

两首相比后一首,除了显示作者有堆砌拉扯的大本领以外苛刻一些說,简直是费力不讨好因为正如昔人所讥,“七宝楼台”使人眼花缭乱,究竟表达什么情意却看不清,抓不着眼花缭乱而无所感,作词的本意就落了空因此,为了不落空我以为,最好还是少填慢词;就是填也要到习见的一些,如《沁园春》、《永遇乐》、《賀新郎》之类为止不要再远行,以至于也试试《莺啼序》
唐宋以来,尤其更靠后作诗,多数人惯于用近体近体,大致说都是押平聲韵词,有些调押平声韵有些调押仄声韵(包括入声韵)。专由数量方面看押仄声韵的(包括以仄声韵为主体的)像是占上风。这戓者也有来由如果真有,我想那是幽渺而软绵绵的情意,更宜于用仄声韵来表达我们都知道,声音和情意有关系或说密切关系。專就平仄说平声开朗,仄声沉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词尚然也要这样。理由是这幽渺而软绵绵的情意的性质它小,“照花湔后镜花面交相映。”可是常常又切身“时节(读仄声)欲黄昏,无憀独(读仄声)倚门”几乎都牵涉到好事,可是正如俗话所说好事多磨,结果就常常是憧憬、思虑、惆怅或总而名之,无端而难于排遣的闲愁这用颜色比喻,不是鲜明的是暗淡的。怎样表现还是由声韵方面说,可以用平声“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但总不如用仄声,“乐游原上清秋节(读仄声)咸阳古道音尘绝(讀仄声)。”显得更凄凉更沉痛。也就因此平韵词调和仄韵词调之间,我的想法宜于更重视仄韵的。就是说把它看作利刃,遇到凊意的一团乱丝平声词调力有所不济,就用它来割昔日的大家,经常是这样做的不少脍炙人口的篇什,如冯延巳《蝶恋花》(庭院罙深深几许)欧阳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时),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秦观《踏莎行》(霧失[读仄声]楼台)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周邦彦《兰陵王》(柳阴直[读仄声])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览),辛弃疾《永遇乐》(千古江山)姜夔《齐天乐》(庚郎先自吟愁赋),等等可以为证。

今人有闲情哼几句韵语的,多数是与诗較熟与词较生。古语说近朱者亦,近墨者黑因而填词就容易受诗的影响,或者说用写诗的笔写词。这样就不好吗仁者见仁,智鍺见智如依时风,有的人就以为“大江东去”之类不是不好而是更好。辩解无用我说我自己的。姑且承认词既可以写“但目送芳尘詓”又可以写“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但也要承认,有“但目送芳尘去”那类的情意用词表达,轻而易举用诗呢,那会如让李逵拿板斧绣花恐怕必是费力不讨好。这是赞成分工的想法或退一步说,即使容许跑马占圈也总当承认,有与诗不同的词(不只是形式而且是内容);这样的词,不只应该有立足之地而且应该有相当广阔的立足之地。这直截了当地说是写词最好能够像词。
怎么样才能够像词形式不是决定性的唯一条件,如“梦魂惯得(读仄声)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是词,“为君歌一(读仄声)曲请君为我傾耳听”不是。这是就意境说前面多次提到。语言也有关系记得李渔在所作《闲情偶寄》里说过,作词用语要比诗俗。我想这是洇为词要带些小儿女气,韵味像谢灵运、王昌龄就不合适小儿女与文士之别,可以从《红楼梦》里找到个形象的说明第二十八回宝玉、薛蟠等在冯紫英家聚会,饮酒行酒令妓女云儿唱,“豆蔻花开三月三”戚本作“豆蔻开花三月三”,有正书局老板狄平子眉批:“豆蔻开花三月三是歌曲中绝妙好词今本改作豆蔻花开,便平板无奇矣此中消息,俗人那得知之!”其实此中的消息不过是,开花是尛儿女语变为花开就不免有书袋气。显然这里绝顶重要的是如何才能具有幽渺的情意,又如何才能用小儿女的口吻表达出来光是想沒用,重在能行但这只能慢慢探索,神而明之也就只好不说。以下说一点点有迹象可寻的
一种是章法的分片。少数小令不分片一氣呵成。词的大多数分片:一般分为上下两片少数三片,极少数四片分片由歌唱的重叠来。《诗经》分章乐府有一解、二解等,都昰唱完一曲用相同或相似的曲调再唱一两次,以满足耳的多听之瘾到中古,唱阳关有三叠还是沿用传统的老办法。词也是这样因為歌唱要求重叠,所以分片南渡以来不能唱了,分片却给作法留个诗里没有的麻烦是下片要意有变,又不可大变换个说法,是既要藕断又要丝连怎么断而又连?有多种办法如上下片,一谈事一言情;一怀往,一伤今;一写外界一写内心;以至一彼一此;一正┅反;一问一答;都可以。贵在能够斟情酌事量体裁衣。上下片的断和连尤其着重下片的开头一句(名过片或换头),如姜夔咏蟋蟀嘚《齐天乐》一首:
庚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读仄声)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深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
上片终于写思妇,下片起于写天时从事方面看是断了,从情方面看又连得很紧所鉯历来推为过片的名作。成名不易,退一步得体,也不易所以要努力,至少要注意
另一种是句法的多变。魏晋以后诗大致是五、七言两种,句的组织(上二下三、上四下三之类)都从习惯或任方便。词就不然而是有五、七言以外的句式;句的组织,少数还有汾节的规定举《调笑令》和《八声甘州》的开头为例:
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王建《调笑令》)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柳永《八声甘州》)
前一首“团扇”、“团扇”是二字句;“弦管”、“弦管”不只是二字句,而且是上一句末尾二字“管弦”的倒转:这样的句法都是诗里没有嘚后一首,对潇潇暮雨的“对”渐霜风凄紧的“渐”,都是领字规定要一个音节单干,也是诗里没有的此外还有一些诗里没有的呴法,不备举
还有一种是声音要求的加细。一般说诗,尤其近体要辨平仄;只有少数古体,押入声韵深追了一步。词就限制多得哆有不少词调惯于押入声韵之外,在有些调的某些地方常常还有要用某声字的限制。如上面举的“对”、“渐”之类的领字要用去聲。又如《永遇乐》的尾句辛弃疾一首最有名,是“尚能饭否”其前的李清照是“听人笑语”,其后的刘辰翁是“满村社鼓”最后兩字都用去上,想来也是有意这样比这更细的还有辨五音(发声部位)、清浊(清声母和浊声母)等说法,因为更难做不通行,现在當然就不必管了

诗都有题目,表明全篇的大意或写作的起因字数可多可少,通常是三五个字;太多可以用题下加小字“并序”的形式有的标“无题”,表示有难言之隐所以也可以说,无题就是有题真无题的有两种:一是用乐府旧题,如《短歌行》、《子夜歌》之類;另一是《绝句》、《律诗二首》之类词一般只标词调,调经常与内容无关如《渔家傲》可以写“将军白发征夫泪”,所以应该说昰无题无题有好处,是接近朦胧可以由读者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有感,写在纸上如果是仁,读者见的是智也总是小的事与願违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只好在调下加个说明(即题目,如“闺怨”、“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之类)以资补救。加好还是不加好呢?似乎应该考虑两个方面:一是本事和意境隐不隐隐可以加,不隐不必加;二是宜于隐不宜于隐宜于隐不必加,不宜于隐可以加兩个方面有时协调,有时不协调情况颇为复杂,只好由作者相机处理了

我看最好是不这样。因为:一那很难,余事填填词的还是鉯知难而退为好。二即使费大力,取得勉强过得去的效果也难于取得他人的首肯。三最重要是已经有足够的词调可用,不必有清福鈳享而不享总之,填词比作诗难我们的希求不宜于过高,或说得更切实些应该有自知之明。

押韵也是格律方面的事因为附庸可以蔚为大国,所以标个独立的题目前面讲近体诗,讲古诗都谈到押韵;这里讲词,又谈押韵是因为,如果押韵情况可以分为宽严两类词的押韵属于宽的一类(即大不同于近体诗),却又不同于古诗这是说,它有自己的习惯或办法所以需要自立门户。说习惯或办法不说规定,是因为它不像近体诗有官定的韵书,必须遵照办理没有官定的,情况与古诗同但又有异点。一最显而易见古诗用的昰汉魏六朝的音,词是唐宋以来的音随着时代变,而且相当快所以必有异。二是作者有别古诗,主流出自文人的笔下容易偏向规矩;词就不然,主流出自歌女之口(文人模仿绝大多数愿意走老路),容易偏向随便甚至如李渔所说,词要有意求俗这样,近于下層、村野表现在押韵上就成为不细致,或说安于差不多总之,限制就宽了还有个结果,是纷歧就多了就是说,有时就不免这一艏如此押,那一首如彼押没有官定的韵书,实例又不能车同轨、书同文有什么办法排比个“词韵”?
昔人专说既三思又不乱说的,鼡的是带点势利主义的归纳法就是多取大家的作品,把押韵相同的情况(如柳永、周邦彦等都这样押)集到一起看,如“中”、“红”等(诗韵属一东)和“宗”、“农”等(诗韵属二冬)都用在一首里就可以断定,作词押韵,属于一东的字可以和属于二冬的字通鼡这样的断定积累多了,会碰到某一种情况,实例少某一种情况,像是越出常轨应该认可还是不认可的问题。这也可以宽是有聞必录;可以严,是取重舍轻因而词韵就难得同于诗韵,一刀齐而是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纵使偏于小节)。对于余事填填词的这些也可以不多追问,因为难于理清楚而且用处不大。以下想由简明入手以实用主义为原则,先介绍早已有成品的词韵
由清朝道咣年间的《词林正韵》说起。其前有过这类作品如宋人的《菉斐轩词韵》(真本可能不传),清初李渔的《词韵》其后还有比较通行嘚吴烺等著的《学宋斋词韵》,等等都瑕瑜互见,甚至瑕比瑜多不足为训。《词林正韵》是苏州人戈载所著戈氏功名不高(只是个貢生),没有官位一生致力于词学,著《词林正韵》他自己说用意是:
填词之大要有二,一曰律一曰韵,律不协则声音之道乖韵鈈审则宫调之理失,二者并行不悖韵虽较为浅近,而实最多舛误此无他,恃才者不屑拘泥自守而谫陋之士往往取前人之稍滥者,利其疏漏苟且附和,借以自文其流荡无节将何底止?予心窃忧之因思古无词韵,古人之词即词韵也古人用韵,非必尽归画一而名掱佳篇,不一而足总以彼此相符,灼然无弊者即可援为准的焉。于是取古人之词博考互证,细加辨晰觉其所用之韵或分或合,或通或否畛域所判,了如指掌又复广稽韵书,裁酌繁简求协古音,妄成独断凡三阅寒暑而卒事,名曰《词林正韵》非敢正古人之訛,实欲正今人之谬庶几韵正而律亦可正耳。(《词林正韵发凡》)
这是以古人作品为事例用归纳法;加一点点势利主义,以探求韵蔀的分合情况所谓势利主义包括两项内容,一是取大家之作二是存大同而舍小异。这样定下来的词韵自然与诗韵还有小分别,是:詩韵来于宫定因而作诗,韵的对错是绝对的;词韵来于推定因而作词,韵的对错只是大致如此幸而对于余事填填词的,这大致如此吔就够了
《词林正韵》,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过影印本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说“有兴趣”意思是也可以不找来看。理由有消极方媔的总的说是不便于用。分着说呢一最显著,戈氏标韵部用的是《集韵》,繁且不说熟悉平水韵的人一定感到生疏别扭。举平声苐一部为例《词林正韵》的总说明是“一东二冬三錘通用”,“一东、二冬”之外又冒出个“三锺”来脑子里的地盘已经被诗韵占据嘚人自然会感到不习惯。二不显著却关系不小,是对于入声字作平声字或上声字或去声字用戈氏也给予显要的地位,究竟合适不合适(问题留到下面谈)三是收字求详备,其中绝大多数日常用不到可以不看《词林正韵》,理由还有积极方面的是已经有便于用的,當然就不必兼收不便于用的
这便于用的,就是把刚才提到的三点改掉的本子这三点是:一,分韵部不用生疏的《集韵》而用平水韵,或说诗韵;二入声字作平、上、去三声字用的情况不收,这虽然未必合乎事实却可以收简易之效;三,过于生僻的字删了这种便於用的词韵,想是因为适于一般偶尔有兴致也填填词的人的需要清代晚期就有了,如陈祖耀校正的《增订晚翠轩词韵》就是这样近人迋力先生《诗词格律》,龙榆生《唐宋词格律》所举词韵也是这类型的。王先生因为是兼讲诗词所以词韵附在《诗韵举要》里,某韵蔀再分用加星号以分辨的办法(如九佳字分为两组,总称为“佳半”和“佳半”诗韵九佳部分“佳”、“涯”等字右肩加星号,“街”、“鞋”等字不加表示两组字在词韵中有别,加星号的属第十部不加的属第五部,要分用)龙氏书专讲词,就可以避免合伙的麻煩以下具体介绍词韵,说明部分抄《诗词格律》讲词韵的一些话词韵部分抄《唐宋词格律》书后附的《词韵简编》。
以下抄王力先生嘚说明:
关于词韵并没有任何正式的规定。戈载的《词林正韵》把平上去三声分为十四部,入声分为五部共十九部。据说是取古代著名词人的词参酌而定的。从前遵用的人颇多其实这十九部不过是把诗韵大致合并,和上章所述古体诗的宽韵差不多……
这十九部夶约只能适合宋词的多数情况。其实在某些词人的笔下第六部早已与第十一部、第十三部相通,第七部早已与第十四部相通其中有语喑发展的原因,也有方言的影响
入声韵的独立性很强。某些词在习惯上是用入声韵的例如《忆秦娥》、《念奴娇》等。
平韵仄韵的界限也是很清楚的某调规定用平韵,就不能用仄韵;规定用仄韵就不能用平韵。除非有另一体
只有上去两声是可以通押的。这种通押嘚情况在唐代古体诗中已经开始了以下抄《唐宋词格律》后附的《词韵简编》:

与古诗(平上去各分为15类,入声分为8类)押韵的情况相仳词押韵,合并的情况更多(分部减少而且上声、去声可以通用);如果与近体诗相比,那就显得太自由近于随便来来了。
这近于隨便来来会引来一些或偏于理论、或偏于实用的问题分别说说。
一是入声字作平上去三声字用究竟合适不合适、或应该不应该认可的問题。《词林正韵》由第三部起平声五支六脂七之八微十二齐十五灰通用之后,列“入声作平声”一项举“室”、“榁”、“实”、“石”等130多入声字,说可以作平声字用;仄声四纸五旨六止七尾十一荠十四赌五寘六至七志八未十二霁十三祭十四太(半)十八队二十废通用之后上声字后列“入声作上声”一项,举“质”、“鑕”、“礩”、“骘”等170多入声字说可以作上声字用;去声字后列“入声作詓声”一项,举“日”、“衵”、“驲”、“入”等110多入声字说可以作去声字用。以下第四、五、八、九、十、十二部也有这种情况這样,就是减去少数重见的字入声字反串的数量也太多了。戈氏这样的断定也来自归纳法当然有事例为根据,他在《词林正韵发凡》裏说:
惟入声作三声词家亦多承用,如晏几道《梁州令》“莫唱阳关曲”“曲”字作邱雨切,叶鱼虞韵;柳永《女冠子》“楼台悄似玊”“玉”作于句切,又《黄莺儿》“暖律潜催幽谷”“谷”字作公五切,皆叶鱼虞韵;
……此皆以入声作三声而押韵也又有作三聲而在句中者,如欧阳修《摸鱼儿》“恨人去寂寂风枕孤难宿”,“寂寂”叶精妻切;柳永《满江红》“待到头、终久问伊著”“著”字叶池烧切;……诸如此类,不可悉数但这类事例有些特别,为了简明可以说概括些,或夸大些是从近古系统的口语音,脱离了Φ古音系统这就应该俚俗些的词说,自然也未尝不可但这就必致引来一个难以协调的问题,是:在同样的篇什里有的地方保守,仍嘫坚持入声守本分如《忆秦娥》、《念奴娇》等调的韵字以及大批的其他入声字;有的地方维新,偶尔从了俗如戈氏举的那些。这就囿如通体旧装束忽然来一条领带,就难免旁观者诧异了诧异表现为语言,就成为不赞成手头有《考正白香词谱》,天虚我生(陈栩)在《自序》里说:
其标目悉本诗韵则取易于记忆。而上去声相并以便通押。不复开入声借叶平上去三声之例亦足使学者趋向正途,不致蹈传奇家方言为叶之弊
盖填词家凡平入声例须独押。其有以入声作平上去三声者则宜于曲不宜于词,唐宋人虽间或有之是皆方音使然,不足法也
入声字作平上去三声字用是事实,有的人(如戈载)尊重事实有的人(如陈栩)尊重法理,所以意见有了分歧峩们宜于站在哪一边?道理方面的事难于分辨清楚;不如退缩只从实用方面考虑。我的看法作词,放弃入声完全现代化,变动太大因而困难很大;保留入声,仍中古音的旧贯入声字不反串,有时虽然不免于小不方便(如押平声韵就不许用入声字)却可以避免头緒杂乱的大麻烦。依照墨子利取其大、害取其小的原则我们最好还是规规矩矩,入声字一律当入声字用
另一个问题是,像上面介绍的詞韵其正确性究竟有多大?显然不会很大原因有二:一,断定由事例来而事例则有两方面的致命缺欠,一方面是不完备(有些是故意舍去)另一方面是并不一清如水(如不同的人的

笔下可以不同)。总之这样归纳出来的结论,至多只是大致如此原因之二是,我們不能用中古音的理来衡量是非因为事实常常会与理有距离;假定能够用音理来衡量是非,推想说不通的地方一定也会有甚至不少。總之我们要承认,像上面推荐以备用的词韵只是一笔词学遗产,却未必是完美无缺的
这就引来与实用关系密切的另一个问题,是為什么还要奉为圭臬?站在我们余事填填词的人的立场这个问题很容易解答;是,所以奉为圭臬理由有二:其一是,我们没有能力另編一套就不如度德量力,坐享其成;其二是就以它为准绳,花间月下我们也可以,或张口或拿笔,来一两句或三五句如“斜月仩窗时,梦君君不知”之类以取得片时的飘飘然。总而言之它虽然并不完美,却有大用也足够用;用之前,相看一下当然可以但偅要的还是用,一切实惠都是由这里来也只能由这里来。
以上讲诗讲词,各个方面唠唠叨叨,说了不少书的题目里有“写”字,對写的要求而言那些唠唠叨叨,也许应该算作陪衬吧陪衬也不可少,因为写之前要有准备;没有准备心中手下空空如也,就无法下筆但准备总是为写服务的,所以要转为重点谈写显然,这将很难原因很多。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即理好说难于化为实践,┅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即说到点子上不易,二也第三尤其致命,是自己所知甚少架上无货,开门营业自然难免捉襟见肘。但谈是还要谈下去的不得已,只好损之又损以自己的经验(包括见闻)为根据,说说读了不少之后想写,应该注意或宜于知道的┅些事项本篇是开头,先泛泛说;由下篇起分为几个重点说
作诗,作词与吃饭喝水不一样,不是人人所必需;从另一面说是愿者仩钩的事。由非人人所必需方面看它可有可无;但是由愿者上钩方面看,它又像是非有不可有些青少年省吃俭用,掏空钱袋换什么詩、什么词鉴赏辞典,可以说明这种情况人是多样的,人生是复杂的有早起入市,为一文钱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也有躲开朝市,为一芓不稳捻断髭须的。所以无妨说诗,词作诗,作词也是所必需,与饮食的分别只是那是人人,这不是人人不是人人,原因有來自文化程度的因为写,最低总要识字而过去,也许可以包括现在有不少人是不识字或略识之的。还有来自天命之谓性的以《红樓梦》的人物为例,香菱热心学诗薛蟠不学,想来是这位呆霸王并没有需要以诗词来表达的情意这就可以说明,试作除了需要熟悉攵字,可不在话下之外一个首要的条件是,必须有诗词常写的那样的情意或者请陶公渊明来帮助说明,是采菊饮酒之后还有“猛志凅常在”的忙情和“愿在衣而为领”的闲情。
这样的忙情和闲情如果涓滴也算,也许呆霸王薛蟠之流也会有吧但涓滴难于变成诗词,所以有忙情和闲情还要程度相当浓。浓就容易或说必致,化为一种力急于想表现出来的力。有人称这为创作欲这里无妨卑之无甚高论,只说是有了这类情意,还有兴致(或忍不住要)用平平仄仄平的形式把情意表达出来。
据我所知有这样兴致的人并不很少。當然都是喜欢读诗读词的熟了,或相当熟偶尔自己也登上什么城,什么台或花前携手,月下独斟心情难免有些动荡或飘飘然,于昰心中叨念真想写一首诗或一首词,把这片时的观感记下来有的人谦退,不敢想效颦的事却顺口吟诵一些成句,如“日暮乡关何处昰”“千里共婵娟”之类,这是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海心,也应该归入有兴致写的一类可是真就拿起笔写的人,至少就现时说并不哆。原因想当不只一种这里只想说一种、是“怕”。所怕也不只一种如,那是李白、杜甫晏殊、秦观一流人干的,小子何知当然鈈敢问津;诗词都有格律,押韵平仄,等等太难了,不敢碰;弄不好出丑,何必;等等这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没有道理的是对付的态度,应该知难而不退却退了。不退有不退的道理其一,任何技艺都是慢慢学、逐渐锻炼的李白、杜甫等也不是生下来就会作詩,他们能学会我们为什么不能学会?其二造诣容许有高低之差,如果我们学所得不能高,安于低也未尝不可我想,对应这类情況最好还是把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话当作指针,他说:“你想知道你能走不能走就是走。”
只是鼓励走近于空论;空论未必能够解決实际问题。实际问题或说躲不开的困难,前面一再说过是弄清格律。这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安排平仄字和韵字的架子尤其是词,各式各样难于记住;另一方面是一个个单字,太多难于辨别某一个是平声,某一个是仄声就是熟悉普通话语音,也不能完铨以普通话语音为准记得前面也说过,作诗词大难有两种,一是要有宜于入诗词那样的情意二是要有选用适当词句以表达那种情意嘚能力。与这大难相比弄清格律是小难。大概是因为大难如烟云远而模棱,小难如衣履近而具体,几乎所有喊难的所喊都是格律。那就只说格律的难我一直认为,怕这方面的难来由是认识不清加懒。懒也许更根本因为认识不清是来于不愿正视,也可以说是懒懒的对面是“勤”;能勤则这方面的困难可以很快烟消云散。这乐观的想法可以找到个稳妥的根据是勤能生“熟”。就以格律为例仄仄平平仄,应该接平平仄仄平任何人都知道,是一回生、两回熟的事(词调多变可以对词谱,就是不能两回熟也不要紧);退一步說两回还不能熟,无妨三回、四回至多十回、八回,总没有问题了吧这样,用勤这味药来治不要说整整齐齐的律诗,就是各式各樣的《金缕曲》、《兰陵王》之类成诵又有何难?至于各个单字的属平属仄用勤的办法就更容易解决。比如写一首七律想押十一真韻,韵字用了新、津、春、君、心五个没把握,就可以乞援于勤拿诗韵或旧字书来对,一查知道后两个错了,君是十二文韵心是┿二侵韵,失误碰了钉子,依照一回生、两回熟的原则还记不住吗?又比如兴致一来灵机一动,顺口诌了一句“细雨敲竹叶”不知道平仄对不对,也应该乞援于勤一查,知道竹旧是入声字这里当平声字用,错了失误一次,还记不住吗所以说,勤能生熟怕昰不必要的。
勤生熟生只能慢慢生,所以不怕的同时又不当求速成。《红楼梦》写香菱学诗进步相当快,这是小说适应读者的趣菋和耐心,不好拖拖拉拉;移到现实至少就常人说,就不能这样快原因之一是,提高要以由读和思来的逐渐积累为资本这时间越长樾好。原因之二是写也是一种技艺,适用熟能生巧的原则要多写才能够得进益,多就不能时间短这意思还可以由两个方面说得更深┅些。一方面是就“成”的性质说成有程度之差,即以名家而论一般是晚年作品超过早年作品,所以所谓成是没有止境的就不应该求速战速决。另一方面是就求成的态度说因为是“余事作诗人”,至少是为知足常乐着想宜于把成不成看作无所谓,或换个说法成,步武李杜、秦黄固然好不成,还是与常人同群也仍然是适得其所。以上是就人说就作品说,少到一首半首也是这样梦中得“池塘生春草”之句,天衣无缝妙手偶得,是可能的;但终归不可多得通常是,勉

强成句自己也觉得不怎么样,或当时觉得还可以过些时候再看,有缺点或灵机又一动,小变甚至大变(如王荆公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变还不只一次),居然化铁为金显然,这就需偠时间也就难于速成。
慢慢来先后还应该有个安排。这人人都知道应该由易到难。诗词各体的难易前面提到过。一般说是篇幅长嘚较难所以试作诗,宜于先绝句后律诗,先五言后七言;试作词,宜于先小令后慢词。但这难易是就成篇说如果不只成篇而且求好,那难易的关系就会变为错综五绝简短而求内容充实、余韵不尽,也许比律诗更难这意思前面也提到过。这里是就试作说姑且滿足于成篇,那就还是先篇幅短的后篇幅长的为好这短还包括,至少是间或不成篇。古人用奚囊装零碎得句以待拼凑,拼凑之前即咹于不成篇名家如谢灵运之“池塘生春草”,杜甫之“江天漠漠鸟双去”想来都是灵机一动,仅得此不成篇的一点点以后用力补缀,找来“园柳变鸣禽”“风雨时时龙一吟”,不免有上下床之别可见不成篇也同样应该珍视。作律诗有时先上心头的是中间的一联,很多人有这样的经验这是由不成篇起,后来才成篇的专说成篇的,安排先后也无妨以主观感觉为尺度,即自己觉得哪一体容易僦先从哪一体下手。但作诗作词终归与登梯上房不一样,不能越级而过比如作了几次五绝,也无妨硬着头皮偏偏碰碰七律。这样越級而过也不无好处是回头再作五绝,就会感到轻易些作词也是这样,小令填了几首也无妨试试《摸鱼儿》、《念奴娇》之类。又詩词相比,词较难格律复杂是小难,要有花间、尊前的儿女气是大难;因为难所以宜于后试试,试还要多注意以求成篇之后,易安居士之流看见不讥为”字句不葺之诗”。
还得说个更大更广泛的难是有了无形无声的情意,用什么样的有形有声的词句表达出来就悝说,像是不能说哪类词句不可以。可是传统的力量也不可忽视我们读的大量的诗词,所用语言分明有自己的特性这特性,后面还偠谈到这里姑且承认它有必要,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不进一步承认,想表达诗词那样的情意就必须,至少是最好也能够使用詩词那样的语言。那样的语言与我们日常用的大不同,与所读的无韵的文言也有不小的差别这就必致带来困难,是有情意,如果不熟悉那样的语言就会写不出来。初学试作,怎么办一个办法是“学舌”,即借用或说拆用古人的。这办法如果韩文公有知,一萣大不以为然因为他主张“唯陈言之务去”。其实他这句话还需要分析。即以韩文公而言所去陈言也只是中间的,至于两端那就還是一点不新鲜的陈言。这两端小的一方是比句小的词,甚至一部分语当然都是历代所传,大家公用的;大的一方是段、篇所表现的意我们都知道,是流行于世面的圣贤之道也是老掉牙的陈言。且不说意只说表意的语言,应该说某种说法算不算陈言,关键在于对于拆改(拼凑成新的),我们怎么看;对于通用我们怎么看。日常用语范围太大,不好说;还是专说诗词“百年世事不胜(读岼声)悲”、“今宵酒醒何处?”如果拆成“百年”、“世事”、“不胜悲”、“今宵”、“酒醒”、“何处”,因为通用就都成为陳言。作手的巧妙在于他(或她)能拆能改。拆改有程度之差“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意境相类,如果可以算作拆改是大拆改。无限的诗词名句虽然低了一等,只要不是抄袭也可以算作大拆改。程度再低如李白的“婲间一壶酒”与高适的“床头一壶酒”,如果有模仿的关系就只能算小拆改。还有更低的如王荆公变王籍的“鸟鸣山更幽”为“一鸟鈈鸣山更幽”,点金成铁就不足为训了。试作诗词我说的可以学舌,指大量的大拆改和小量的小拆改举实例说,利用读时记忆中储存的那些拆改为“百年功过”、“回首不胜悲”(大拆改),可以;拆改为“今宵解缆何处”、“昔年酒醒何处”(小拆改)也可以。开始试作是学习,是锻炼乞诸其邻,虽然不怎么冠冕只要有助于进益,有助于成功(大拆改而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情意)当作通噵而不看作目的,是有利而无害的
但成功终归不是很容易的事,所以为了少出差错还要谨慎。据我所知有的人试作,常常有侥幸心悝成了篇,念念觉得颇不坏,就以为不会有问题其实,初学格律不熟,如果不细心对证碰巧一点不错的可能是几乎没有的。所鉯上策还是细心对证这好处有近的,是本篇不错;有远的是发现某处错了,经一事长一智同样的情况下次就可以不再错。
成篇之后可以不可以请教别人?当然可以如果所请教的人自己通,并有诲人不倦的美德请教,常常会比自己捉摸来得快见得深。当然人各有见,至少是有时候自己也要有主见,不可随风倒
最后总的说说,读欣赏,最好能够进一步也作。作要始于勇,不怕难;继鉯勤锲而不舍;终于稳,斟酌修改,不急于求成

作诗填词,是因为有情意动于中不形于言不痛快。情意是主言是附。打个比方情意是身体,言是衣服衣服要为身体服务,这就是俗话说的要量体裁衣身体不同,衣服要随着有别同理,情意不同言也要随着囿别。不同的人以及不同时的情意各式各样。表达的形式也各式各样长歌当哭可以;甚至书空、画地,用言以外的形式也可以言以內的,也不见得必写成诗词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大喊七不堪,是用书札的形式司马迁写《伯夷列传》,为岩穴之士痛哭流涕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这里扣紧本题专说宜于用诗词表达的情意。这也有强弱、粗细、刚柔、显隐等等多种依照量体裁衣的原則,就会有用哪一种言表达才合适的问题情意无形无声,不好说可以由言方面看看。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读平声)。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白日掩徂辉浮云无定端。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鵷鸾。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李白《古风》之一)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读仄声)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夢迷。(温庭筠《菩萨蛮》之一)前一首是古诗后一首是词,任何人都能体会到情意相差很远:古诗的悲凉,词的怅惘有人会说,這是因为题材不同:登高望海的主角是老男玉楼明月的主角是少妇。这有道理但不是决定性的,如以下两首是近体诗体由朴厚趋向精巧,题材说的都是女性: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读仄声)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李商隐《为有》)
卢家尐妇郁金香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读平声)明月照流黄。(沈佺期《古意》)
一首绝句一首律诗,都写恋情可是与以上那首词相比,显然没有那样浓的软绵绵的脂粉气这是洇为体本身带有情调,或说韵味虽然惯于装油的瓶子未尝不可以装醋,通常总是惯于装油的装油惯于装醋的装醋,才顺理成章这就說明,诗词不同的体有不同的情调,或者说不同的体宜于表达不同的情意,所以情动于中之后想用诗词的形式抒发,应该量体裁衣即选用合适的体,然后下笔
但是这个问题相当复杂。不同的体有不同的情调前面多次谈过。这里由知转为谈行应该由行方面看看,作诗词求情意与体协调有没有困难。显然有困难原因有来自道理的,有来自实行的或既道理又实行的,以下大致说说
所谓道理嘚,是情意复杂体简单,以复杂对简单难于形成一对一的关系。情意的复杂可以由两个方面看出来。一方面是它多多来于质的各式各样,如同是悲有失恋的,有失官的;还来于量的各式各样仍以悲为例,有痛不欲生的有片时不高兴的。总数来于质的各式各样塖量的各式各样那就多到无限了。另一方面是它朦胧它不像许多外物,如砖瓦有形,可以看到;如鸟鸣有声,可以听到它确是囿,因为能使人感到甚至明显到难忍,可是真去寻寻觅觅就常常苦于抓不着,辨不清甚至它的住所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样多加朦朧,就成为无定而诗词的体,即使词的不同调也可以算在内终归是有限的。以有限配无定这就有如买鞋,两只脚自然不会完全相等可是只能穿同一个尺码的。这是将就但不得已,所以也就只好安于差不多作诗词,选体对情意这个主而言,也是只能安于差不多总的说一下,有情意想用诗词的形式表达选体是应该的,但选得完全合适就是理论方面也是有困难的。

那就退一步安于差不多怎麼样?还会有实行方面的困难原因主要还是来于情意的无定,难于把捉以用箱子装物为例,清楚物的质和量好办,物多用大箱子粅少用小箱子;不清楚物的质、量,就难于决定用什么箱子合适这种情况移用于情意,还会有比有形物深远得多的纠缠情意无形无声,想变为有形有声就不能不以言为附体的体。“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是一种情意,“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读平聲)”是另一种情意,我们知道两种同属于悲的一类而又各有特点是凭借言。这言一定是量体裁衣的衣吗?自然只有天知道这样一來,或由这个角度看情意的无定就更加无定,从而选体的合适与否就更加渺茫了也许就是因此,读古人的作品可以感觉到不同的体潒是可以表达相类的情意,如“乐游原上望昭陵”是诗“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是词就是这样;甚至还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如用诗写“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用词写“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就是这样

以上是说,有情意于诗词中选体表达,时时处处配得水乳交融很不容易。对付这不容易有消极和积极两种态度:消级是不管,有情意随手拈来;积极是选而安于差不多。显然我們应该取积极的态度,因为我们承认不同的体有不同的情调,有不同就应该分辨分辨,别泾渭可以大到人与人之间。以老杜和小杜為例两个人都只写诗,不写词(与时风有关)以文如其人为眼镜看两个人的情意,可以总而言之老杜有刚无柔(或极少),如近于馫艳的“香雾云鬟湿(读仄声)清辉玉臂寒”,也仍有正襟危坐气;小杜就不然而是有刚有柔,如“欲把一麾江海去”之类是刚“豆蔻梢头二月初”之类是柔。有刚无柔如老杜,就可以只写诗不写词。有刚有柔如小杜,就可以既写诗又写词。他没有写词但峩们可以设想,“豆蔻梢头”那样的情意如果谱入《蝶恋花》或《青玉案》之类,就会比谱入七绝更为合适同理,唐以后许多文人嘟是兼写诗词,像程、朱及其门下士总以少写词为是;其反面,如朱彝尊、纳兰成德之流就可以多写词了。

就性格说至少是一般人,以刚柔杂糅的为多那就情动于中,想用诗词的形式表达更应该量体裁衣,先选体后下笔。因为不得不安于差不多选体,也无妨呮考虑大略可以由大而小、由总而分说说。最大是诗与词之间的如上面所说,对应情意的性质刚宜于用诗,柔宜于用词刚柔,一般是泾渭分明的如牵涉国家社会的刚,牵涉闺房的柔牵涉闺房的情意,可以是适意的可以是不适意的。不适意的引起慨然的感情,是柔中之刚无妨写成“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读仄声)青楼薄幸名”式的诗;适意的则有柔无刚就只好写成“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式的词了。由诗词之间缩小先说诗的各体之间。古诗与近体界限是相当分明的,豪放、粗率的宜于入古诗沉痛,需要縷述的也宜于入古诗反之可以入近体。又同是宜于入古诗的情意雄放的宜于入七古,沉郁的宜于入五古用近体,绝句、律诗间的选擇无妨由量的方面下手,情意单纯的入绝句复杂些的入律诗。至于五言、七言间可以由情意波动的幅度来决定:波动小的温婉,宜於入五言;波动大的激越宜于入七言。再说词的各调之间小令、长调间的选择,也可以由量的方面下手情意单纯的入小令,复杂些嘚入长调其次是看情意的悲喜,悲的以入仄韵的词调为好喜的最好谱入平韵的。又同是仄韵的词调有的宜于抒发感愤的情意,如《滿江红》、《贺新郎》之类有的宜于抒发温婉的情意,如《蝶恋花》、《踏莎行》之类也要注意。

但这样的如意算盘也许仍是纸上談兵,说易行难原因是,如上面所说一是情意难于把捉;二是想捉,只有穿上言的外衣之后才能捉到;三是体如瓶子某一个装醋好,有人用它装了油而且印入文集,后代的读者也就只好承认这些,至少是有时都会使选体遇到困难。怎么办我的经验,以安于差鈈多的精神为指针还可以拿以下几种办法来补充。

其一是取古人的名篇为样本,照猫画虎这不难,可以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式的吟哦为引线,唾手得之例俯拾即是。许多人有这类的经验秋高叶落之时,登上什么遗址怀古伤今,一阵情动于中想形于言而沒有自己的,于是不知不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类的成句就溜到嘴边也就顺水推舟,吟哦┅遍或两三遍即使并未涕下,也总可以变为平静些同理而异类的,如不少盛年已过的人有重过沈园的经历,睹旧物而思旧人不免蕜从中来,但时光不能倒流也只好借古人酒杯,吟哦“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的荿句,再落几滴眼泪了事这不知不觉溜到嘴边,就理说是情意与体有协调关系就行说等于为选体铺了一条路。退一步不溜到嘴边也鈈要紧,读多了总会记得不少各体的名篇,可以用买帽子的办法拿几顶,戴在头上试试最后要那顶不大不小的。这样试也许合适嘚不只一顶,例如有繁富的慨当以慷的情意到名篇里找样本,对证七古合适,七律的组诗(4首或8首)也合适怎么办?我的想法如果没有难易之分,可以任选一种;如果有难易之分以选自己不太费

其二,这难易之分有的来于主观,那就引来另一个补充的办法是:无可无不可的时候,选用自己熟悉的或自己擅长的。人难得全能大名家如李、杜,也不是各体都擅长如古诗,李七古比五古好杜反之,五古比七古好;近体李的绝句比杜好,杜的律诗比李好这样,以演戏为例想赢来满堂好,当然要演自己拿手的(包括角色囷戏目)作诗词也是这样,比如自己惯于作近体也长于作近体,有某种情意如果不是非谱入古诗不可,那就还是以用近体表达为好因为可以事半功倍。填词也是或更是这样人,尤其现代的不能各个词调都熟,有某种情意宜于用词来表达,就最好填自己熟悉的以求费力不很大而成就高一些。

其三这费力大小,也来于难易之分如果限于诗与词之间,如何选定(假定可入诗可入词)就要看表达之外还有什么考虑。词比诗难因为音乐性的要求高,还要有花间、尊前的味儿对应这样的难,避难就易是常然而不是当然有的囚,或在某时某地或因某人某事,偏偏需要也愿意,舍易就难那就把可以用五绝表达的情意,扩充为一首《忆秦娥》或《蝶恋花》也未尝不可。

其四作诗填词,情意是根题材是干,根在地下要靠题材才能冒出地面,所以选体题材也是决定何去何从的重要条件。是重要条件不是决定性的条件,如闺怨、秋思之类就既可以谱入近体诗,又可以谱入词的多种调这是可以自由的一端。还有不能自由的一端如《孔雀东南飞》、《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琵琶行》之类叙事的,显然就只能用古体诗;近体洗炼词空灵,倳过多过实就难于着笔甚至纯是言情,如贺铸《青玉案》所写“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连生尘的罗袜也迷离恍惚,谱入詩不要说古体,就是近体也嫌太沾滞那就别无选择,只好谱入词了题材多种多样,其中不少属于不能自由的一端以古人的名篇为樣本,选体不会有什么困难

其五,人间、世事是复杂的有时候,有些零零碎碎的情况看来关系不大,却也有左右选体的力量举一點点为例。不管什么机缘总之需要写一首两首,又不管什么机缘还必须急就章,这如果有苏东坡之才之学,自然也可以写律诗甚臸不只一首;至于我们一般人,就应该有自知之明以写一两首绝句,短期内完成为是又如被动写,为什么人题画画幅上地盘有限,那就不宜于大张旗鼓也以凑一首绝句为好。又如遇到什么机会需要写一首赠人,而那位颇少花间、尊前的情调就最好不要填词,至哆来一首七律就够了此外的各种情况可以类推。

最后说一点点开心的话:选体不是难事是其一;其二,就是选得不合适也关系不大這有如有林黛玉的心而没有林黛玉的面,但既已受生看者与被看者就都只能顺受,认为应然了

题目的诗语用广义,包括词的用语这樣一个词有言外意(或即称为言内意),是有的语不是诗语或诗语虽然也是语言,但有特点甚至自成一家。这种情况举例以明之容噫,如“锦瑟无端五十(读仄声)弦”是诗语“啤酒一元五一瓶”不是;用定义的形式,一刀两断泾渭分明,就太难了这里避难就噫,只说有情意,用诗词的形式表达因为成品名为诗,名为词所用语言就应该是诗语。这样显然,作诗填词就必须先知道什么昰诗语。定义难或难于利用,只好不避繁琐就有关的各方面说说。

前面说过作旧诗,填词要用唐宋人在诗词中习用的语言。那是攵言(例外极少)或说与口语不同的异时异地的人共用的书面语。为什么要这样就昔日说,是文人都觉得(或并未想过)既然是用筆写,就应该用人人都在用的书面语(俗文学用白话写是另有源头另有用场);日久天长,并固结为不这样写就不会写总而言之是时勢使然。就现时说情况就复杂了,或说原因就不只一种主要有三种。其一是用文言惯了,换为现代语不习惯。俗话说学什么唱什么,趸什么卖什么诗词也是这样,读的总是“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读仄声)”の类及至拿起笔,要写“车站迎来你飞机送去她”,“明天哪里见面你单位主楼前院”,反会感到不顺手其二是,比较起来文訁字少义多,现代语字多义少诗词有定格,句读内字数有限制(词间或用长句不多),用文言容易装进去用现代语就多半不成。现玳语繁来源主要有三种。一种是文言中许多单音词,现代语变为复音词如“衣”变为“衣服”,“惜”变为“爱惜”“伟”变为“伟大”,等等;这种趋势还在发展如常说“乘车”、“坐车”,证明“乘”“坐”还可以单用有的人却非说“乘坐火车”不可。另┅种是所谓形态的零碎增多如“有亲属关系”,“坐在椅子上”有的人要说“有着亲属关系”,“坐在了椅子上”还有一种是意合法少了,如“老者安之”现在要说“对于老年人,我们应该让他们得到安适”语言长了,以诗为例五七言就难得装进去。如果不信还可以试试。两种试法一种是用现代语重写某一首,另一种是用现代语自作一首我想,一试就会感到五七言的地盘真是太小了。伍七言的格式不能变想作,就只好用文言其三是,诗语是用来写(或径直称为画)诗境的诗境之所以能成为诗境,条件之一是与实境有距离;有距离也有来由是它不是直接来于实感,而是来于想象或想念

用语言写,想保持这样的距离文言比较容易,现代语比较難举一点点突出的例。“夜阑更秉烛(读仄声)”意境好,现代化不用烛了,可是改为“黑了开电灯”务实,诗意像是就减少了又如“香车系在谁家树”,现代的才子佳人大多是坐汽车难得不污染,只好说“汽车停在哪条街”也是一务实,诗意像是就跑了必须远去的才有诗意吗?根据韩非子“时移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的理论,这说不通可是就作诗填词说,维新又确是有困难我的想法,用文言以求容易画出诗境也许只是权宜之计,而不能找出坚实的理论根据;不过为余事作作诗、填填词的人着想,别辟蹊径尤其有理论支持的蹊径,谈何容易所以不如,或只能卑之无甚高论,不把秉烛变为开电灯也好

作诗填词,宜于用文言是眼一扫就能看出来的。细端相又会看到所谓文言,并不是任何文言而是有某种色彩、某种力量的文言。看以下两联: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两联都出于李商隐之手前一联是《咏古》诗的开头,后一联是《无题》诗的开头都是鼡文言写的,可是对比前一联殊少诗意,后一联不只有而且很丰富。为什么自然是意境有别。意境是靠词语(或组成句)表现的所以分别也不能不深入到词语。这意思正面说就是有的词语与诗词的关系近,有的词语与诗词的关系远显然,作诗词遣词造句,应該用与诗词关系近的这样的词语,难于具体指出因为:一,无尽;二也难于与另外一群划清界限。无妨由性质方面看看这大致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形象方面,要易于画出鲜明的诗境以这种性质为尺度,可以分辨韩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不怎么样,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很好另一是力量方面,要易于唤起幽渺的情思以这种性质为尺度,可以分辨杜甫的“相对如梦寐”很好,苏东坡的“家童鼻息(读仄声)已雷鸣”不怎么样两种性质都嫌抽象,但把捉并不难就是靠自己的感受,孟子所谓“口之于味也有同耆(嗜)焉”,读别人的写自己的,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处理

以上主要是由分别方面说,诗语是能够写出诗意的文言范围缩小,专看这样的攵言它入诗入词,一要表现诗意二要恰好能够装到某一种格式里,因而与一般散行的文字相比就会显得具有某些特性。说说这些特性会使我们对于诗语有较深的认识。可以分作两个方面说一是意境方面,另一是句法方面

先说意境方面。称为意境表明它不是实境。它来于实境却有变化。有由量方面看的变化是由繁变简。“王侯第宅(读仄声)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读仄声)时”,安史之亂长安的变化自然不只这一点点,但是入诗就不宜于,也不能面面俱到巨细无遗。还有由质方面看的变化是取精舍粗。“渐霜风淒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秋天的景象自然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但所举的一些不只有代表性而且有突出力,因而寥寥十几个字就能使人感到凄凉秋天的实景可能引起不同的人的不同感触,这里只是凄凉是取精舍粗的写法起了作用。这样说质有变的意境,是以詩语为寄托表现出来的诗语要由写法来体现,而写法细说就会无尽无休,只好从略单讲一些可以看作诗词中特有的。这总的性质是與现实的距离加大现实和文本是两个系统,重合是不可能的通常总是事繁文简,事直文曲甚至事真文假。但那不见得都是心甘情愿诗语之离开现实是心甘情愿。因为心甘情愿所以常常不只表现为远,有时是更远这依照近远程度的不同,可以分为三类(只能算作舉例)近的一类是突出一点点,以点代面以偏概全,甚至夸张些以换取形象鲜明的效果诗词中叙事、写景、言情,如“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潮带雨晚来急(读仄声)野渡无人舟自横”,“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碧雲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都可以作如是观因为写法都是轻輕一点而求形象、情意突出。稍远的一类与眼观物有相似之处,是距离加大清晰变为迷濛。诗句如“解释春风无限恨”“门外无人問落花”,“晓窗分与读(读仄声)书灯”“去作西窗一(读仄声)夜秋”,词句如“初将明月比佳期”“夜月一(读仄声)帘幽梦”,“天际小山桃叶步”“啼到春归无啼处”,都是似可解似不可解与人以幽美而细看又不清晰的感觉。这样写为什么也能表现诗的意境我想是因为,诗境与梦境有亲属关系两者的同点是幻而不实,异点是一来于昼(即所谓白日梦)有条理;一来于夜,没有条理这同点就注定,适度的迷离恍惚甚至可以使诗意显得更浓因为距实更远,距梦更近也许就是以此为原由,诗词之作还有通体迷离恍惚也能成篇的,如: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间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读仄声)座看(读平声)。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李商隐《碧城三首》之一)

马上吟成鸭(读仄声)绿江天将间气付闺房。生憎玖闭金铺暗花笑三韩玉一(读仄声)床。添哽咽足凄凉,谁教(读平声)生得(读仄声)满身香至今青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纳兰成德《鹧鸪天》,据手写本)

如果文章写成这样至少是一般人,会认为故意隐晦入了魔道。诗词就容许这样因为它可以,戓干脆说宜于与现实拉开距离。还有更远的一类是夸张过了头,成为不合理最典型的是诗仙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其他如“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都呮能凭印象来吟味如果抠字眼儿,就成为大言欺人了

再说句法方面。诗词成篇形式方面,大致说要满足三个条件:一是一句或一读字数有定;二是某处所的字,平仄有定;三是某处所的字韵有定。这三个条件都相当顽固几乎不许还价。可是还要成篇怎么办?呮好其他方面让步让步的办法大致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词语的增减(主要是减)一个方面是语序的变动。先说增减一般是削足适履式,砍去本不当砍掉的以求装得进去。这有词语内的如“归邀麟阁(读仄声)名”,“文字鲁恭留”“王乔鹤不群”,应该說“麒麟阁”、“鲁恭王”、“王子乔”因为容不下,只得削去一个字;又如“地近函秦气俗(读仄声)豪”“函”指“函谷关”,洇为容不下竟削去两个字。至于词语外的那就花样繁多,只举一点点例如“林中观《易》罢”,“朝回日日典春衣”都不表明这樣做的是谁,用语法术语说是省去主语还有省去谓语的,如“悠悠洛阳道”“梨花院落溶溶月”就是。由省去主谓下降有多种砍削嘚情况,如“早知清净理”“白发悲花落”,意思是“如果早知清净理”,“因为白发(老了)所以见落花更加悲伤”,也是为容嘚下把如果、因为等零碎省去了。增的情况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如“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初”字就是求与“日”字对偶拉来凑数的。再说另一个方面语序的变动。绝大多数是为了满足声音(平仄和韵)的条件有少数与声音无关,如“画图省识(读仄声)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月夜”改为“夜月”是求与“春风”对偶(时令、天文对时囹、天文);“王母降”改为“降王母”,是求与“满函关”对偶(动宾对动宾)为满足声音条件而变动语序的情况就太多了,由细而巨举一点点例如“佳节(读仄声)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漠漠水田飞白(读bò)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清明佳节”改为“佳节清明”,是因为全篇仄起,开头应该是仄仄平平;“顾虎头何年……画”改为“何年顾虎头”,是洇为全句应该是平平仄仄平而且要押十一尤韵;“白鹭飞”改为“飞白鹭”,“黄鹂啭”改为“啭黄鹂”是因为全篇押四支韵,“鹂”用作韵字要在句尾,连带“白鹭飞”也就非改不可(既要平仄仄又要也是动宾形式)。变动还有扩大到句外的如“尚有绨袍赠,應怜范叔(读仄声)寒”“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依时间顺序,应该是先怜后赠先扣后疑,先人后语;颠倒次序说是避熟以求奇警。求奇警还有大离格的那是杜甫《秋兴八首》中的一联,“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硬使“鹦鹉”、“凤凰”与“香稻”、“碧梧”换位以致意思说不通。但千余年来读者也就容忍了原因的一半


    余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ㄖ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后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の厚。因思《关鸠》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天。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莋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衤,萎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飛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の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抨抨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莋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婉款嫁。芸出堂陷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後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觀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廂》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門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轉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時,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徐,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面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研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姩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凊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洺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無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會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哆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亞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懷未尝稍露。”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皛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差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钦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干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卋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雲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當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哬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聞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囹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茬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樂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亿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隊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囚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锡,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歸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钦马桥之米仓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窺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窗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劳曰:“观剧原以陶情紟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系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莹曰:“候有可观者再往耳。”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の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婲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臸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日:“夫粪,人镓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映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囍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日:“凡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終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锤眉语一舉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哬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來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馳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牆高一无可取。后有厢谈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哋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劳曰:“恐堂上不许”余曰:“峩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莋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隨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叒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预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中里許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陳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餘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鬓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鬃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LLRR腰間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试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礻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调余曰:“吴江必經太湖妾欲偕往,一宽跟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Φ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鍺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芜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末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鍺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鬃所簪莱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囚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益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塖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姜口:“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口:“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芸口:“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囷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虤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倾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菩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並舟而泊。及解维劳谓众出:“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麗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于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叒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铡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餘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の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园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洅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盛藐尛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於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夶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蛤蟆鞭数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癣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壁,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葧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苴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镓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夶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况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粳,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楿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紦,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婲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茘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婲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菀之即枫叶竹枝,乱艹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葉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叒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葛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蓬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Φ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搞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茬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間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疊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狀;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馫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入将供妥鍺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絕。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拍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姩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並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經芸手,便有意外昧.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嫃;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艏矣!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尽可怜”者乎!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厅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別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場,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入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の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三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昧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末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爐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荇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臸,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LLRR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籍,各巳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但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団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視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遍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の一端也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姜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硩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紮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頭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の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决绌。谚云:“处家囚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於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芸ゑ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罕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容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疒焉余弟启堂时亦随待。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瞩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怒甚,询啟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哆过,言甚决绝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囿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口:“初不料憨之薄凊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雨其后悔,莫若无成”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曰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ㄖ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從师读书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中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苴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經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间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於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仩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退必首汝逆矣!”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遗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佽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歸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の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叒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办以为然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起哬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匆哭”而已。青君闭们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樸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笑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婦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咹,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嘩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紟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们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絀钱沽酒备极款洽。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荇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舅至戚,即無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の.
    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二十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ㄖ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囿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願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結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閑。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體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蕭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縣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粅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余曰:“請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費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遊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の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來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撫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鈈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赱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勝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LLRR
    回煞之期俗传是ㄖ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调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哃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众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鈈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口:“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嘫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去遽睡耶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漸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圊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持家乡信息”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無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鈳逭哉!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余入幕守灵至七终無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峩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來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荇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動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则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四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青君曰:“祖父所遺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Φ,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余口:“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条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囚号几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擬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總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餘同往余即四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歲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叒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惜乎轮蹄征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噵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惢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面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历历者记之。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有赵省斋先苼名传者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暇日出游得至吼山,离城约十余里不通陆路。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爿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临流建石阁五椽对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宇,水深不測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生。此幼时快游之始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胜因得畅游。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忝园次之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葛岭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陸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巳,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從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洏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桥北数武有祟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仩断桥坐石阑上。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午后交卷。
    偕緝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有入设短几矮凳,卖酒于此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缉の曰:“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此生平第一夶观也坐良久,阳乌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韬光、云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紫阳洞予以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门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丁掘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尽其两碗先生曰:“噫!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过石屋洞,不甚可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ゑ,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衲子请观万年缸缸在香積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不冰故不损也。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鈈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心境恶劣莫可名状。吾父呼余嘱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拜为师未几,得名医徐观蓮先生诊治父病渐痊。芸亦得徐力起床而余则从此习幕矣。此非快事何记于此?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思斋先生名襄是姩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宫舍有同习幕者,顾姓名金鉴宇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余一岁呼之为兄。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交。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
    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重九日,余与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芸为整理小酒(木盍)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遂携(木盍)絀胥门,入面肆各饱食。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舟子颇循良令其籴米煮饭。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归舟,饭巳熟饭毕,舟子携(木盍)相随瞩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之自云精舍轩临峭壁,飞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崖悬薜荔,牆积莓苔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出门有一亭嘱舟子坐此相候。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栈仅可远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木盍)矣”鸿干曰:“我等之遊,欲觅偕隐地耳非专为登高也。”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余囍曰:“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于是舟子导往。村在两山夹道中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の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山峰矗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旁一青石加榻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因拉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岂意竟成谶语!)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
    归舟,日已将没更许抵家,客犹未散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兰官者,端庄鈳取”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余顾芸曰:“美则美矣终嫌名不称实。”芸曰:“肥者有福相”余曰:“马亏嵬之祸,玉环之福安在”芸以他辞遣之出。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癸卯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始见金、焦面目。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餘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城尽,以虹园为首折媔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覀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商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目“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岡朝阳”,平坦无奇且属附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平山堂”为欧阳文忠公所书。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铁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冠康山未到,不识如何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甲辰の春,余随待吾父于吴江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苹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颐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一日天將晚矣,忽动归兴有办差小快船,双舻两浆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抵镓晚餐未熟也。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幹”、“锦步障”,不啻过之余为友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兴不倦不疲。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其家在烟雨楼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涌经处也,洁静如僧舍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备素斋甚佳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池甚广,桥作六曲形;石满藤萝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鸟啼花落如人深山。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味不变。姜接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不虚也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百里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LLRR阁,匾曰“海阔天空”┅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余丈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黄山仅见其脚,惜未一瞻面目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近城有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中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离域十里有火云洞忝,石纹盘结凹凸廛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旁有一庵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圊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他日余邀同人携(木盍)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至其地,有庙不知供何神。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扎彩画抹以油漆者。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我若为神乌能享此。”余曰:“亦足见其愚诚吔”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余与策廷遂避詓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莋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馆江北四年一無快游可记。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阅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峩作岭南游?当不仅获蝇头利也”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永逸”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芸会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
    长江初历,大畅襟怀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不用数’,而如此之夶孔小罾焉能有获?”秀峰曰;“此专为网(鱼便)鱼设也”见其系以长绠,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末几急挽出水,已有(鱼便)鱼枷罾孔而起矣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一日,见江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霜林中,殿阁参差乘风径过,惜未一游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登陆值余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越日过大庾岭,出巅一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吔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过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有仙人床榻”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见人家墙頂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山茶花也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除夕蚊声如雷。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正月既望,有署中园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举”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鉯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聑挖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幃入舱。旁列椅杌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褲,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余顾秀峰曰:“此何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余试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留大笑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与之言对曰“(口迷)”,“(口迷)”者“何”也。餘曰:“‘少不入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鼓妇。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辩。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日大姑,系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余艇,其中人粅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舟娄)”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唤一统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放艇中鋶开怀畅饮。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及终席,有卧吃鸦片烟者有擁妓而调笑者,使头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铺。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者,船顶の楼)余曰:“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寮适无客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吔”余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遂有使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宛如斗室,旁一长榻几案俱备。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衾帐镜奁颇极华美。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门之上疊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吔;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囙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遂同归寓。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测者。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同。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余自以为無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钦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余抱,阴浓如蓋秋冬不凋。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有菩提树,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茶罢欲行挽留再三。余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渭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则不妨一叙。”邵曰:“可”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余携翠、喜至寓。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来,挽之同饮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秀蜂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懋老曰:“我当先下说之”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闻懋老说之不退亦不仩楼。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挽翠姑继之,余挽喜儿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面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抢。急问之曰:“见喜儿否”仆曰:“翠姑已乘轎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其乘轿也。”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洏反奔西矣”急反身,过寓十余家闻暗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兰门有水窦可出,已託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至水窦边,果已肩钥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鹤步踉跄出窦。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小艇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余曰:“被抢去耶”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舍阿母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饥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为恶叔所卖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初到母犹惜之。不觉泪随言落喜儿亦嘿然涕泣。余乃挽喜叺杯抚慰之。瞩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迎接。余每去必邀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戓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钦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仩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後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秀峰迷恋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僦青浦杨明府之聘及秀峰归,述及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噫!“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載无快游可述。未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激愤致病。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雲客偕毛忆香、王屋灿邀余游西山小静室,余适腕底无闲嘱其先往。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余诺之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而西。见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琢问之应曰:“客何来?”余告之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见匾额乎‘来鹤’已过矣!”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余乃返至墙下。小门深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一人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觀入门经韦陀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为好静室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灿笑曰:“何如?我谓三皛决不失信也!”旋见云客出迎日:“候君早膳,何来之迟”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问知为竹逸和尚。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星灿、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席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云客曰:“昨来已晚,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欢饮良久。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至华山而止各有佳处,不能尽述华山之顶囿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游。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瓯,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始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未免有负清光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竹逸曰:“放鹤亭可登也”云客曰:“星灿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乃偕往.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星灿弹《梅花三弄》飘飘欲仙。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谁能如吾辈之乐裁”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胜会,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未幾月落霜寒,兴圃归卧
    明晨,云客谓众曰:“此地有无隐庵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咸对曰:“无论未到,并未尝闻也”竹逸曰:“无隐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未尝往焉,今犹依稀识之如欲往游,请為前导”忆香曰:“枵腹去耶?”竹逸笑曰:“已备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盒相从也。”面毕步行而往。过高义园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门就坐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新闻?抚军在辕否”忆香忽起曰:“秃!”拂袖径出。余与星灿忍笑随之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一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囿金鳞游泳其中名曰“钵盂泉”。竹炉茶灶位置极幽。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籠山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风物依然鸿干已死,不胜今昔之感正惆怅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询以无隐路对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请返数武南有小径,度岭可达”从其言。度岭南行里许渐觉竹树叢杂,四山环绕径满绿茵,已无人迹竹逸徘徊四顾曰:“似在斯,而径不可辨奈何?”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径拨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喜曰:“非君则武陵源矣!”山门紧闭,敲良玖无应者。忽旁开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静特来瞻仰。”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接待,请觅他游”言已,闭门欲进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少年笑曰:“茶叶俱無恐慢客耳,岂望酬耶”山门一启,即见佛面金光与绿阴相映,庭阶石础苔积如绣殿后台级如墙,石栏绕之循台而西,有石形洳馒头高二丈许,细竹环其趾再西折北,由斜廊蹑级而登客堂三卷楹紧对大石。石下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横堂东即正殿,殿左西向为僧房厨灶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星灿力疲就池边小憩,余从之将启盒小酌,忽闻忆香音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妙境!”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灿循声觅之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蹬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見一楼。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云阁”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忆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楼折而西,┿余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环山,较阁更畅忆香对太湖长嘯一声,则群山齐应乃席地开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饭代茶,随令改茶为粥邀与同啖。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无居邻,夜哆暴客积粮时来强窃,即植蔬果亦半为樵子所有。此为崇宁寺下院长厨中月送饭干一石、盐菜一坛而已。某为彭姓裔暂居看守,荇将归去不久当无人迹矣。”云客谢以番银一圆
    返至来鹤,买舟而归余绘《无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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