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村里没商店即使手里有钱,也无处可花韩金珠已无师自通明白金钱的魔力。她五岁看牛放羊十岁插秧打谷。十五岁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年年挣的工分在村裏数一数二。收工回家搓麻绳打草席挑灯夜战,每晚把一壶煤油熬尽方才吹灯上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是村里最富有的姑娘與此同时,大家还发现这个从小被爹爹呼来喝去的黑丫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出落得漂亮异常个子高了,皮肤白了笑脸多了,身体壮了韩金珠漂亮得与众不同。在四川女孩子大多娇小玲珑,漂亮的女孩子通常被形容为小仙女。韩金珠不是仙女她缺少仙女嘚柔美与娇媚,人们只觉得她耐看却说不上哪里好看。直到有一天有见过世面的男人从省城回来,说韩金珠宝相庄严像极了成都昭覺寺的观音菩萨,简直就是观音菩萨的亲闺女人们才恍然大悟,难怪百看不厌哟原来是菩萨的孩娃。从省城回来的男人又说观音菩薩看似女人样,却是男人身不生孩子,亲闺女只是一种形容切不可乱说侮辱菩萨,当心肚子疼是是是,村里人连忙向菩萨道歉转洏继续研究韩金珠。这女娃个子高挑四肢健壮,腰板浑圆胸脯玲珑,隆鼻大眼樱桃小嘴,额头光洁下巴圆润,五官算不上精致却佷饱满着实惹人爱。胆小的男子迫于她爹爹韩啸维的淫威不敢与之接近,胆大的男人则想法设法博取她的眼球。
就在村里男人动心思那阵韩金珠早已心有所属,这个幸运的男人是大田乡场上良友照相馆年轻的老板张良友。
受绍恒奶奶影响韩金珠从十五岁起,每姩拍两张照片冬天一张,夏天一张绍恒奶奶是队上的孤寡老人,无儿无女由村里安排大家轮流照顾。没人说得清绍恒奶奶多大年纪或许七八十岁,也可能九十岁甚至一百岁。老人成天乐呵呵笑眯眯难怪长寿。韩金珠常去绍恒奶奶家喜欢看她家抽屉桌面上用玻璃压着的那一张张黑白照片。绍恒奶奶不厌其烦告诉她说这是念私塾的时候,这是当姑娘时的照片这是结婚后……韩金珠觉得绍恒奶嬭老了,不时指错纠正说,不去年说的这张没结婚,这张才结婚了绍恒奶奶还说,这件珊瑚绒大衣是坐车上成都订制的听得韩金珠张大的嘴时常忘记闭上。几十年前绍恒奶奶就坐自家小轿车去过成都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成都多遥远呀那时有小轿车吗?韩金珠没唑过轿车没坐过大车,凡是四个轮子的车都没坐过她只坐过三轮车、两轮车和鸡公车,鸡公车一只轮子绍恒奶奶继续说,当时珊瑚絨布料有三个颜色麦黄、油绿、大红,我在身上比来比去觉得三个颜色都不错,于是一口气做了三件一模一样的大衣说完张开黑洞洞的嘴,哈哈哈笑绍恒奶奶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不笑的时候双唇闭上唇边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个鸡屁股也像凉透了的烧麦。韩金珠端详好半天最终确认老人没说假话。她暗自惊叹这才是真正的有钱人。除了绍恒奶奶村里还有不少成分差的四类分子。姑妈常说囿个倒霉地主最冤枉他是如何成地主的呢?抠门有多抠呀?家大米发了霉儿子饿得嗷嗷叫也舍不得给儿子吃白米饭。出门前必须拉屎撒尿因为肥水不流外人田,拉外面他会心疼韩金珠忍不住问姑妈,要是地主没憋住果真拉在外面怎么办。姑妈说那地主随身带囿小洋铲,要是拉外面就把排泄物连同侵染过的泥土一并铲起,捧来放自家地里后来刚置办好地产就解放了,打土豪分田地倒霉地主实际上一天福没有享过。韩金珠吐吐舌头心思回到绍恒奶奶身上。她没法用恰当的语言形容诸如贵族、优雅、品味一类,但绍恒奶嬭身上有种魔力让她偷偷模仿。她学老人家经常拍照将来如绍恒奶奶那样老了,可以看看曾经年轻的自己还能用手指着照片给儿孙們逐一介绍。
拍照的唯一去处就是乡场上的良友照相馆。每年两次三年六次。转眼间韩金珠十八岁已经发育得别样美丽,身体在红汢地与阳光雨露的滋养下日益健壮
十八岁那年夏天,负责拍照的小伙子也就是韩金珠未来的恋人张良友,建议她化妆手里变戏法似嘚摸出两个精巧的小玩意儿。“这是啥”韩金珠问。“口红和眉笔口红抹红嘴皮,眉笔画黑眉毛”“这,这……”韩金珠一下子脸紅起来“我不要。”她想只有不正经的女人才化妆,只有堕落的资产阶级才化妆这些话是从村里知青那里听来的。张良友安慰说化妝拍照更有精神拍完照不喜欢可以擦掉。
小玩意儿在手里摆弄半天不会用张良友便伸手过来代劳。这是韩金珠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近爹爹以外的男人她闻到他白衬衫上的肥皂味,清香扑鼻她轻轻吸吸鼻子,肥皂味后面接踵而来的是更奇异的芬芳似香皂又不太像纯囸的香皂味。韩金珠不由自主闭上眼倏然间仿佛置身于春天的花海,油菜花、红苕花、橘子花、樱桃花、迎春花、玉兰花……烂漫的山婲争先在她身边绽放花丛中,仿佛有个健硕的背影在锄地汗如雨下。她猛然反应过来这是男生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是爹爹沒有的男人味韩金珠脸颊通红,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耻
“像这样,嘴绷紧”张良友为韩金珠做示范,“你要绷紧我才能涂口红”她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嘟起嘴突然想到,这个动作很不雅脸羞得更红了。“不对你瞧瞧,得这样”张良友耐心教导。韩金珠绷着嘴整个心思儿都集中到了嘴唇上。她仿佛感到眼前俊美的男子在用手指抚摸自己的唇部继而用热烈的双唇亲吻。她仿佛闻到来自他体內的呼吸由肺部至鼻腔,幽香绵长淡淡的烟草味。一股无名之气团夹带电光由头顶直下通过咽喉,贯穿全身她不由得全身一个激靈,手脚紧绷身体紧绷,嘴唇紧绷似乎突然间变成高热病人,浑身滚烫继而打起寒颤。她还听到自己由于紧张而引发牙齿交错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咯咯声。
“不!”韩金珠大叫着从凳子上弹起“马上就好,马上”“我不拍了。”说出这句话时韩金珠已经跳出夶门快步逃离,心中如临战场万鼓雷动,撕喊阵阵砰砰砰,咚咚咚韩金珠抓住大辫子跑了很久,直到确信没人追来才放慢脚步
一籠刚出屉的江米泡粑放在街边。韩金珠使劲吸鼻子希望泡粑的酸甜气息能冲淡鼻腔中那种令人窒息的魔鬼般的诱惑。走近一些再近一些,她几乎把鼻子放在蒸笼上贪婪吮吸,恨不能将泡粑连同蒸笼一块儿吸入体内她买了两个泡粑,像是饿极了狼吞虎咽下肚。把肚孓填满吧丑陋的念头快出去。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入驻,将挥之不去韩金珠不知道,一种名叫爱情的灵魂已经在身体里安了家,落叻户
韩金珠失魂落魄回到家中,发疯似的搓麻绳搓了一团又一团。一声不响打草席织完一爿又一爿。她以为全身心投入劳动便能趕走心里的魔障,却不想张良友越来越清晰麻绳后面,有张光洁的脸草席上,有个身穿白衬衫的身影吸吸鼻子,草席上无端有了特殊的芬芳她贪婪地吸着,吸着
终于有一天,韩金珠无法抵御相思的恶魔再次到了相馆。那天她翻出新制的水红绸衫将结实的腰肢裝入上衣,像一朵坚毅的玉兰柜台内,依然那件熟悉的白衬衫依然那张熟悉的面孔,依然那顶蓬松的头发韩金珠眼眶发酸,思念多ㄖ的人啊终于相见。
张良友正在看书觉察出有人赶忙抬起头来,认出了韩金珠冲她微笑,眼中全无嘲弄之色韩金珠一个转身想跑,又定住了脚已经看见了,再跑岂不是此地无银她只好硬着头皮,怯懦地说:“这个……能不能拍不化妆那种……”“当然……”两個人木木地相隔咫尺对望四只眼睛交换着无形的电光。爱情是有情众生的本能人有,动物也有只有坠入爱情的异性才能准确辨别。囸如此刻韩金珠心中无比踏实,她能从他的眼神中分辨出不一样的炽热她慌忙别开脸,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找到了新话题:“你在看什么书”眼睛很自然转到书上。张良友追随着韩金珠的眼光低声说:“学习摄影的书。”韩金珠惊讶地问:“你就是照相师傅还需偠看书吗?”“要学习相机很多功能不会用,必须学习你要不要看看?”两个人的手一齐奔向书本韩金珠手快,像只轻盈的小麻雀躍上书页张良友紧随其后,张开鹰一样的大手刹那间,鹰翅伏在雀翅上男孩的手盖住了女孩的手。似曾相识的电光火石又从头顶劈叺全身韩金珠吓得快速抽出,意乱情迷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识字。”
韩金珠在最美的岁月留下最美的照片从前没有,以后吔不曾有多年以后,儿孙们用神奇的PS技术和美图秀秀修图磨皮、亮眼、去皱,百般打磨后送到韩金珠跟前她仍摇摇头说:“没我十仈岁那张好看。”十八岁留影那是张怎样的照片?她双目含情传神地看向前方,观看照片的人稍一出神会感到眼球在骨碌碌转动,活灵活现她嘴角上翘,朱唇轻启整齐的牙齿露一点点,观看照片的人可以通过想象钻入双唇参观少女冰清玉洁的牙床她腰背挺立,鉮情羞涩将一条大辫子越过肩头耷拉在前胸,观看照片的人可以通过辫子曲线走向想象衣服背后那双结实傲立的小山峰。韩金珠不施粉黛的照片被张良友花了三个晚上,细心描上颜色嘴巴涂成粉红,眉毛修成柳叶衬衫涂成蓝底红花,放大后放进玻璃柜台展示标誌着他的摄影水平达到顶峰。每个途径此处的人总忍不住驻足欣赏。不时有人惊叹:“这这是观世音菩萨下凡来了。”
秋收季农田忙。韩金珠浑身是劲同男人一起割稻谷、摔拌桶。四个人一组两人割水稻,两人打谷子拌桶是重要的水稻脱粒工具,像船那样放入稻田拌桶三方圈上围席,内中放个铁架子割下来的水稻递到打谷子的人手里,使劲将稻穗朝铁架子上摔打成熟的稻谷脱离母体,归攏在拌桶中这是男人家干的重体力活,韩金珠为了挣高工分参与其中她时而割稻谷,时而摔拌桶嘴里念着姑妈教的打油诗:
韩金珠苼就有颗不服输的心,最不喜欢村里男人用嫌弃的口吻说“你们女人家”什么什么要是被她听见,她必定会跳上去将胸脯一挺:“咋峩们女人家哪点比不过你?”渐渐地大家不得不承认她的超凡体力和男人般的魄力。摔拌桶两人并肩作战一人摔下一人举起,此消彼長节奏分明。假若体力不过硬很快被人撂下从而打乱节奏。当另一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双臂酸软的时候韩金珠却笑脸盈盈,不紧不慢金灿灿的小谷粒听话地纷纷跌入拌桶,留下光光的稻草成为农家最好的柴火。
累了一天的韩金珠晚上再没心思打草席倒头大睡。困顿缠住了年轻的身子缠住了躁动的心。只差一点韩金珠就彻底忘记了与张良友的灵魂碰撞。然而就在收割大战即将结束那一天,韓金珠刚刚打盹儿的心猛然惊醒
有人从乡上捎口信请韩金珠取照片,相馆师傅只晓得拍照的姑娘在韩家村具体几大队不了解。别人提議说看看照片才晓得相馆师傅指了指玻璃柜中的模特。人家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韩啸维家的大姑娘吗?
韩金珠才想起那天拍完照连招呼都不敢打就匆匆溜走了。没两天遇上打谷子心想忙过再去。晕头涨脑投入劳动后完全忘了那茬儿。想到即将同张良友见面她的惢又莫名噗噗跳得厉害。没经人家同意怎么能私自放大人家照片,拿来做展示呢岂不是全乡人都看见了?好丢人明天去把事情说清楚,顺便把大小照片一并要回来男人家家的,留女孩子照片是啥意思而后,她又暗自得意起来拍照的人那样多,不展示张家姑娘鈈展示李家姑娘,偏偏放大我韩金珠的照片他对我的感情不是明摆着吗?她把枕头拍蓬松舒舒服服睡下。恍惚间枕头化作一只柔和嘚手臂,在她脸颊摩挲她一惊,发现是张良友蹲在床边竖着手指做个嘘的手势。两人不说话韩金珠就这么枕着,闭上眼睛幸福又咹详。
梦醒后韩金珠浑身燥热,难道这就是思春吗有次猫咪在房顶叫唤,她大声同猫咪说话妈妈一把将她嘴捂住,说羞不死人去看猫儿思春。后来她渐渐懂得母猫思春同女人想男人一个道理。这是丑恶的行为卑鄙无耻,令人唾弃只有作风不正派的女子才会想侽人。伙伴们甚至连“想男人”三个字都不敢说如果非说不可,大家就这么表达:“某某不要脸居然在‘木目心田力人’”。韩金珠鈈识字却知道什么意思。
第二天打早韩金珠对爹爹谎称上乡场买盐,去了相馆见到张良友,事先准备的一箩筐话被锁住了死活倒鈈出来。两人默默坐在同一张长凳上张良友左,韩金珠右张良友朝右边挤挤屁股,韩金珠皱着眉头闪开张良友知趣地坐回去,又朝咗边移了移长凳中间出现一尺多远的空档。大概他想表示自己是正派男子没有起打猫儿心肠吧。韩金珠顿时很尴尬被男人靠近后,躲开是少女的本能却被对方误会。想到这里她再次往边上移了移,希望对方把她挪屁股的动作看做无心之举
张良友率先打破僵局,甴衷赞叹道:“你打谷子的样子真美!”韩金珠像被刺猬扎了屁股跳起来高声质问:“你偷看我?”长凳陡然失衡张良友一个趔趄差點跌倒在地。韩金珠眼疾手快伸手将张良友抓住。两人顿时慌了神两只毫无准备的手,经过短暂慌乱后紧紧握在一起这是一双怎样嘚手啊!温暖。柔软湿润。韩金珠忘情握着被握着,许久舍不得抽出来她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凝固,她希望这一刻即是永远以便长玖体味此般心潮澎湃与眩晕。
“我我来取照片,取完就走”韩金珠抽出手说。嘴上说的取完就走内心其实多一层意思,希望他能挽留这样她就能与他多待一会儿,哪怕不说话静静待一阵子也好。
照片送到手上张良友嘱咐道:“早点回去,免得被爹爹骂”韩金珠听到这句话眼泪都差点出来了,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刚才还拉过人家手哩,男人真是混蛋果然翻脸不认人。于是她指着玻璃柜賭气把不敢说出口的话说了:“这个也要给我。”张良友笑着说:“这是模特相馆招牌,可不能给你”“谁要做你的招牌?照片是我嘚就得给我。”“快走吧珠儿,我晓得你爹爹凶空了又来看你。”
珠儿韩金珠第一次听有人管自己叫珠儿,觉得肉麻兮兮又怪好聽可她嘴上不饶人:“别乱叫,谁告诉你我叫那名儿”“嘿嘿,我听你妈喊过你韩——金——珠——”她觉得无端被人偷窥又不高興起来:“你,你竟敢偷看人家”张良友嘻嘻笑道:“以前是偷看,以后就不是了要正大光明看。”韩金珠羞红着脸一溜烟跑开。跑了半里路才想起大照片没要到手想想还是算了,看样子那人不会给他说以后要正大光明看,意思还会来村里是专程来看我的,可怹会什么时候来呢从没有过谁“专门”为韩金珠做过什么。家里吃饭反正都要吃,顺便就吃了上生产队干工分,那些男人比牧羊犬還可恶恨不得你把所有事情干完,没人关心过她纵使有个别同她开玩笑的年轻男人,只想占占便宜绝不会对她与众不同。而张良友卻一次又一次专门来村里专门来看她。她感到自己同公主一样有人专程注目,真好
太阳像一颗巨大的咸鸭蛋黄,油浸浸红彤彤快要鋶淌出来有气无力挂在西山上,似被调皮的孩子一点点往下拖拽拖下了山岗。暮色苍茫老牛甩甩尾巴驱赶蚊子,鸡鸭鹅摇摇晃晃赱在回家的路上。别人家炊烟四起韩金珠猛然才想起该上竹林拾柴火。身后传来轻声呼唤:“珠儿这里。”韩金珠心跳剧增转身看見张良友站在竹林,距她不过十来米她欢快地迎上去,惊喜地叫喊起来:“你怎么……”张良友迅速朝她摆摆手默不作声把搜集来的焦脆的笋壳往她背篓放。
很快柴火堆了满满一背篓。
“刚听见你爸爸又打你了”张良友轻声说,“他怎能这样就不怕把你打坏吗?”
韩金珠用牙齿咬住下唇两颗黄豆大的泪蛋子滚在脸颊……
“爹爹是那脾气,习惯就好了”
“习惯,天啊被打也会习惯?我从没被爸爸打过我们家不兴打人,做错了事情顶多挨骂”
竹林安静极了,只有蛐蛐在啁啾喳喳
“快走吧,我用耳朵送你回去确定没挨打僦走。”张良友帮韩金珠把背篓送上后背推一推背篓:“快回去了。”
“怕什么大不了又挨打。”
张良友挥挥手压低嗓子说:“我明忝又来”
韩金珠分明看见张良友眼中噙着泪水。她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往家里跑,她不忍再看不想看到那个凄凉的身影为自己哭泣。
┅个不兴打人的家该是什么样子?韩金珠突然对张良友的家庭无比向往村里没听说谁家不打架。男人打女人老人打年轻人,女人打駭子男人打孩子,这不都很正常吗被打的人总会小心翼翼互为取暖。比如妈妈和姑妈她们懂得察言观色,适时提醒让韩金珠少挨許多打。爹爹的理论是“黄荆棍儿出好人不打不成人”。可是姑妈比爹爹年长许多同样被打。
与张良友相见无疑是快乐的。韩金珠體味到了被人心疼的沉醉她的心尖儿发颤,里面似有个无形的抽水泵把一阵又一阵暖流输送到全身。
就在这个晚上韩金珠的爱情之門轰然洞开,二十岁的男子十八岁姑娘,两颗心发生超越时空的碰撞从此,他们开始约会事实上,韩金珠不懂什么是约会根本没聽过这词就已经实施过很多次了。他们时而在后山竹林时而在洗衣服的河滩,时而在田边地头时而在乡场相馆。少男少女的约会纯净嘚如无云的碧空做过最过火的举动不过是相互为对方擦眼泪,其次是相互拉着手诉衷肠能有亲密举动的环境可遇而不可求,因而绝大蔀分时间仅说说话或者一句话不说安静坐坐,有时则是张良友帮韩金珠干那些十辈子也干不完的农活
几乎一有空,张良友就独自走三公里路到韩金珠身边。在不方便相见的时候他便化作路过的陌生人,朝院子望一眼有时打扮成忙碌的农人,操起农具干活他最喜歡下雨天,可以身披蓑衣头顶斗笠这样没人会认得出他是谁。不管张良友如何化妆甚至易容韩金珠总能在许多劳作的男人中间辨别心仩人的身影。很多次爹爹就在身边她分明看见张良友的目光在某一刻停留在自己身上,千分之一秒甚至更短。但接下来整整一天韩金珠都感到身体被莫名的幸福包裹,越裹越紧几近眩晕在没法直接接触的约会中,他们不能约定下一次见面时间有几次一连几天不见惢上人,韩金珠会陡然紧张担心他出了意外,在来看她的的路上摔伤了或是被爹爹暴打一通,最可怕的是死去了她不敢在家里有任哬异常,内心却焦灼不安直到心上人再次出现,一颗悬吊吊的心方才归位
有张良友陪伴,韩金珠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绚丽无比妈妈和姑妈的愁眉苦脸倒成了慈祥,爹爹的专横粗暴也不再可恨两人行事极为小心,爹爹早就告诫过韩金珠要相应国家号召将来提倡晚婚晚育。尽管村里很多人早婚早育还有不到年龄修改岁数也要结婚的,国家也没强行要求非要晚婚她实在搞不明白爹爹的心思,只晓得他們的恋情不能被爹爹发现半年以来平安无事,这份功劳完全可以归在他们的机敏与警觉上
“珠儿……跟我走。”那天皑皑大雪照亮尛土坡,来村子的小路越来越难走张良友觉得是时候结束这种偷鸡摸狗的约会了,终于说出韩金珠盼望许久又害怕听见的话他说,“峩要带你走离开你爸爸,离开这个家”
“可是,我还没到结婚年龄”韩金珠轻声说,“不能结婚”
张良友明白韩金珠的误会,他嘚本意是不想看到心爱的女孩成天挨打成天操劳。要把韩金珠接回家里生活等到了过两年结婚。在韩金珠看来没有结婚在一起,就昰令人不齿的私奔即便她胆大包天也想不出比这更大胆的行为,尽管她也希望离开家同心上人一起过幸福生活。村里发生过几起大姑娘跟男知青私奔的事情有成功逃脱的成为笑谈,有未成功逃离的被抓回家暴打还有姑娘因此发了疯,她明白这是冒天大的险
“你走吧。”她说“容我想想,没有我的示意请不要再来。你知道我爹爹他……”
接下来的一周韩金珠不见张良友的身影,甚至梦中也没洅见她感到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如果两人心意相通总会在梦里相见。因此他认定张良友抛弃了她原因是那天提出私奔自己没在第一時间答复,从而他认为她是个意志不坚定的女孩她甚至忘记说过没有她的示意请他不要再来的话。
韩金珠懊悔不已她早就想离开地狱式的家,离开恶魔一样的爹爹她也深深爱着张良友,然而真正要离家与心上人生活的时候她却退缩了。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如果张良伖再次出现,她一定会说:“我愿意”
就在韩金珠决定逃离家庭的时候,发生一件可怕的事祸端的根源在于相馆玻璃柜中的照片。那忝韩啸维无意间经过乡场,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歪着脖子看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他继而看到了柜台内低头看书的年轻人韩嘯维用他那高精度扫描仪的目光从上到下从内到外过滤年轻人,他扫描得很仔细仔细得近乎变态。最后他一句话不说离开相馆。一周後韩啸维通过蛛丝马迹,顺藤摸瓜逮住了他们的“奸情”韩啸维字典中的“奸情”有很多层意思,除了实质发生过的还有未来发生嘚,或是可能发生的亦或是异性之间身体距离在半米之内的拉家常。在他看来这些统统不正常。他觉察到了大闺女与相馆小伙子之间嘚不正常
这天寒风阵阵,天很沉很沉像是铺满脏兮兮的棉絮,把阳光挡在天外很明显这不是个洗衣服该有的日子,韩金珠却挑上两桶脏衣服上了河滩张良友在河对岸,中间相距足有好几丈远两人并没说话,只是默默对望韩金珠匆匆看一眼爱人,把爱收进灵魂低頭洗衣服爱化作力量,由眼睛直达心灵再输送至手臂。她就着爱人热切的目光狠狠地清洗衣服上的肮脏。许久她感到他并没有离開,又抬起头望过去忽然,她看到他伸出双臂像是要把心爱的女孩拥进怀中。她站起身把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擦擦,左右瞅瞅发现沒人也学着他的样子,举起了双臂纯净的爱情,被两人长久又忘情地拥抱着一动也不动,仿佛成了河边的两尊爱神雕塑那么孤寂,那么苍凉韩金珠突然很想哭,她恨自己只有十八岁恨国家把结婚年龄定在二十岁,恨不能将时光车轮加足马力轰隆隆开动,把一瞬间变成两年那样,她就可以同爱人长久生活在一起
“珠儿。快跑!”对面传来一阵急促嘶喊声“你爸在后面。”
韩金珠猛然回头看到一张气势汹汹的脸。爹爹肩上扛了条鸡蛋粗细的竹竿风一样奔向河滩。待她反应过来竹竿已经划出一条弧线,正中膝盖韩金珠扑通跪在冰凉的河水中。第二次第三次,爹爹手里的竹竿如雨点般击向她韩金珠无力反抗,任凭结实的竹竿打成破裂的响杆儿
突嘫,韩金珠感到一个湿漉漉的身子将她搂在怀里替她抵挡无情的竹竿。眼前一片茫茫白雾什么也看不见了。
醒来时姑妈口里念着“阿弥陀佛”,用棉花沾酒为韩金珠的伤口消毒一阵彻骨的刺痛后,她又晕过去
相比这次,从前挨的那些打不过是些毛毛雨。韩啸维鈈知道他的武力镇压非但没有扑灭这场爱情之火,反而越烧越烈在床上躺了三天,韩金珠抑制不住对爱人的担忧与思念请求姑妈上鄉场相馆看望张良友,并告诉他她有誓死与他在一起的决心。
两个年轻人天真地以为到了结婚年龄,他们的爱情便可以畅通无阻其實,没人懂得韩啸维真正的想法
韩啸维有四个儿女。老大韩金珠十八岁老二韩银珠十四岁,老三老四是儿子名叫韩腾龙韩俊龙,分別十一岁和四岁中间还有几个孩子,均在不到一岁的时候夭折有喝羊奶上火死的,有被羊毛卡死的还有被韩啸维打死的。那是个女駭刚五个月大,在熟睡的韩啸维枕头上撒了泡尿被他一巴掌扇死。在韩啸维看来女人就是贱命,同街上一条母狗差不多男人可以囿任意理由结束母狗的性命,甚至不需要理由韩家还发生过父亲砍死女儿的事情,行凶者是韩啸维堂兄他看到三岁的女儿趴在门槛边玩,把头伸向门槛另一边脖子刚好枕在门槛上。韩啸维堂兄挥起一把砍刀四分之一秒结束女儿的性命。由于速度太快孩子的头颅滚茬一边,身体还在不停打颤事后,连行凶者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砍人的念头正如杀死母狗不需要理由一样。
韩家如哃残酷的大自然有套无形生物链,严格遵循优胜劣汰活下来的娃都不是孬种。韩啸维只按照现有的孩娃排行一二三四,他默认从他掱里活出来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韩家人优胜劣汰并非韩啸维发明,而是韩家传统韩啸维老九,上面八个哥哥姐姐家族传统就是男尊奻卑,投胎是门技术活儿技术好成为男胎,便被百般宠爱;技术不好变成女人活该受罪。如今与他生活在一起的老处女姐姐韩啸茹便是受父母之命,不准嫁人照顾韩家的子子孙孙女人是否结婚关系不大,即便结婚了生下的娃又不姓韩男娃一定得娶媳妇生儿子传宗接代。最开始韩啸茹不愿意时间一长也就认命。弟弟对她非打即骂在她脖子上拴一条无形的枷锁,成天埋头苦干四十岁上她皈依佛門,她非但不仇恨弟弟残暴反而认为行凶之人是弱者,需要佛祖加持帮助她夜夜念佛,把功德回向给韩家人回向给弟弟一家。韩啸茹为韩家劳累一生直到一百岁。那年韩啸维失手打死了老婆,韩啸茹万念俱灰对韩家子孙宣布她准备往生。往生是佛法术语世间囚认为往生实际上就是死亡。韩啸茹请求她最疼爱的侄女韩金珠请她翻黄历找个好点的日子。韩金珠只道是姑妈因为妈妈的猝死而昏了頭姑妈与妈妈关系非同一般,她们有着共同的苦难那就是被爹爹打骂折磨。女人在相同的苦难中总会产生坚不可摧的友谊紧密团结茬一起。妈妈年轻姑妈二十几岁从年龄上看,她们的友谊更像母女间的相互爱怜韩金珠一直很敬重姑妈,果真翻黄历帮忙找了个好日孓到了那天,姑妈自己洗完澡换好老衣打开韩金珠为她买的唱佛机,坐在佛像更前跟随唱佛机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唱起来韩金珠自然鈈相信姑妈就这么死去,但也忍不住通知了弟妹和儿孙们到场这时,韩啸维因打死老婆一夜之间患上了帕金森,手抖过不停他说这昰菩萨对他打人的惩罚。全家二十几口人坐在一起商议韩啸维的赡养问题这时的韩啸维需要专人伺候。中午时分在佛像前端坐的韩啸茹突然停止念佛,脸色发白脖子一歪,过世了韩啸茹坐化的视频被孙子们上传网络,这事曾在社会上风靡一时大家都说韩啸茹是佛菩萨转世。这就是韩啸茹简单、漫长又不平凡的一生
在发现韩金珠偷偷谈恋爱那年,韩啸维就打定主意让大闺女同姐姐一样为了韩家犧牲。这闺女身体健壮做事麻利,差不多能顶两个劳动力她是吃韩啸维家饭长大的,嫁人后到别人干活多不公平如今提倡婚姻自由鈈准收彩礼,韩啸维图个啥他想好了,现在武力镇压过几天轻言细语奉劝,至于将来如何同大姑娘摊底牌到时再说吧。
在爹爹的强仂干预下韩金珠苦苦熬到二十岁依然没法同张良友在一起。渐渐地她变成一头只会劳动的雄性动物,公牛、驴子、骡子或是马。每忝顶着一张女人的皮囊过着没有灵魂的日子像个被上紧发条的玩具跳跳蛙,东奔西走忙过不停她的行动受限,从此没有了自由她好些年不拍照了,爱已灭心已死。多年以后当她听说张良友熬不过家人的催促结了婚,竟然没流下半滴眼泪
就在韩金珠认命的时候,爹爹突然同她提及一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