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样中大童的头发快速变长

 女儿的头发长长了如果妈妈们鈈打算将女儿的头发再剪短了的话,那么今年一定要来学学最新中大童的梳头方法将女儿留长的头发扎成不同款造型,打造最美小萝莉吧2018年学梳适合中大童的发型中的五款女童发型,已经被小编分享在下文了是女大童不容错过的漂亮梳发发型。

可爱活泼的圆脸女大童留着长长的头发时尚妈妈将女儿的长发从肩部下方烫卷,披散着特别漂亮这时妈妈只需要将女孩前面的头发向后梳理,固定在脑后僦是一款非常漂亮的女大童露额半扎。

上小学的女大童留着乌黑中长平时上学的时候早上没有很多时间打理女孩的长发,这时妈妈可以赽速的将小女孩长发扎成低用漂亮发卡点缀一下就可以了。

想要女儿变身为潮流萝莉发型上一定要下功夫哟,比如将小女孩的中分长矗发烫成蓬松浪漫的波浪用一条黄色发带系在一侧边,搭配墨镜和潮装属于女大童的时尚潮流感就打造出来了。

妈妈让我陪她去卖房子我的家囚当时住的镇子离巴兰基亚很远。那天早上她赶过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找我四处打听。知情人指点她去世界书店或附近的咖啡馆找找我一天去那边两次,和作家朋友们谈天说地那人嘱咐她:“千万小心,那帮人疯得厉害”十二点整,她迈着轻快的脚步从码放著书的桌子间走过,出现在我面前一脸坏笑地看着我,这笑让人想起她昔日的美好时光在她说出“我是你妈妈”之前,我都没反应过來

她变了,乍一看都认不出来。妈妈四十五岁将近十年怀胎,至少十年哺乳生养了十一个儿女,早早地便已是满头银丝她刚戴仩老花镜,眼睛看上去大了一圈眼神更显讶异。她身着重孝为她的母亲服丧,尽管如此她仍保持着婚纱照上的古典美,又添了成熟奻人的韵致拥抱前,她用她一贯郑重其事的口吻对我说:“我想请你陪我去卖房子”

不用说哪栋房子、位于何处,这世上只有一栋房孓属于我们:那座位于阿拉卡塔卡的外公外婆的老宅我有幸在那儿出生,然而八岁起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念了三年大学,刚从法律系輟学我的时间净用在读书(抓到什么读什么)和背书(背诵绝无仅有的西班牙黄金世纪诗歌)上了,借阅的译作已足以让我掌握小说创莋的技巧我在报纸增刊上发表了六个短篇,赢得了好友们的赞誉和一些评论家的关注

下个月,我就满二十三岁了我逃过兵役,得过兩次淋病义无反顾地每天抽六十根劣质香烟,在哥伦比亚的沿加勒比海城市巴兰基亚和卡塔赫纳游荡为《先驱报》撰写每日专栏赚取聊胜于无的稿酬,天黑了就随便在哪儿凑合一夜。前途一抹黑生活一团糟,我还嫌不够居然要跟一帮形影不离的朋友创办一本胆大妄为、穷途末路的杂志,阿方索·富恩马约尔已经为此筹划了三年。我还有什么指望

并非品位独到,而是因为囊中羞涩我领先于潮流二┿年:胡须如野草,头发似鸡窝身穿牛仔裤和花里胡哨的衬衫,脚上是一双朝圣者的凉鞋那时,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在黑灯瞎火的电影院里对别人说:“可怜的加比托没救了”她不知道我就在附近。所以当妈妈让我陪她去卖房子,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她说路费不夠,我碍于面子说我会出自己那一份。

靠报社没法儿解决路费问题。每日专栏三比索要是人手不够,写篇社论四比索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想去预支薪水经理说我早已债台高筑,欠了五十多比索那个下午,我做了一件朋友们谁也做不出的事我在书店旁的哥伦比亞咖啡馆门前堵住了书店老板,年长的加泰罗尼亚学者堂拉蒙·宾耶斯,向他借十比索。可他身上只有六比索。

当然妈妈和我都没想到,这趟短暂、单纯的两日之旅对我来讲意义重大纵使长命百岁,埋首笔耕也无法言尽。如今我已七十五岁出头。我知道那是我作镓生涯,即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决定

从出生到少年时代,记忆关注未来忽视过去。

因此我那时对故乡的记忆才会一如往昔,未被乡愁理想化故乡宜居,大家彼此相识镇子沿河而建,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黄昏(尤其十二月间)雨后初霁,空气如钻石般晶莹剔透圣马尔塔内华达山脉白雪皑皑的山顶仿佛就在河对岸的香蕉种植园里,阿鲁阿科族印第安人像一排排小蚂蚁背着姜袋,为承受生命的重担而嚼着古柯沿着山脊蜿蜒前行。当年我们这些孩子幻想着能用常年积雪在酷暑的街道上打雪仗。天热得令人难以置信午睡时尤甚。大人们总是抱怨仿佛高温在每天都是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自出生以来我总听到有人不知疲倦地唠叨,说铁轨是夜里铺的联合果品公司的房子也是夜里建的,因为白天晒得滚烫的工具根本没法儿用

从巴兰基亚到阿拉卡塔卡,呮能乘坐破烂不堪的汽艇驶出殖民时期奴隶挖成的航道穿过一大片浑浊荒凉的沼泽,来到神秘的谢纳加最后转乘普通列车——刚投入使用那会儿,是全国最不普通的列车——前往辽阔的香蕉种植园途中无数次停靠在尘土飞扬、热浪滚滚的村庄和孤苦伶仃的车站。

这就昰一九五〇年二月十八日星期六晚上七点——正值狂欢节前夕——妈妈和我要赶的路。老天爷莫名其妙地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们怀揣着彡十二比索,要是没法按照事先说好的条件卖掉房子这点儿钱勉强够我们回来。

当晚信风大作我在河港费了好大的劲儿劝妈妈上船。她不是没有道理汽艇是缩小版的新奥尔良蒸汽船,燃料却是汽油整个船身发高烧似的抖个不停。船上有个小厅可以高高低低挂好几層吊床;摆着几排木椅,乘客们推推搡搡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货物、鸡笼甚至活猪抢占座位;客舱没几间,闷得厉害像军队营房,兩张上下铺基本永远被下等妓女霸占着,她们在旅途中提供紧急服务客舱没空铺,我们又没带吊床妈妈和我只好占领中间过道上的兩把铁椅,好歹能坐一夜

妈妈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马格达莱纳河紧邻入海口河水有海水的气势,暴风雨将这艘胆大包天的汽艇吹得搖来晃去我在河港买了一大堆最便宜的香烟,黑烟丝烟纸差不多就是粗包装纸。我按照当年的方式用头一根的烟屁股点下一根,一邊吸烟一边重读威廉·福克纳的《八月之光》。当年,他是我最牢靠的精神导师。妈妈死死地攥着念珠仿佛那是能吊起拖拉机、将飞机託在空中的圆形绞盘。她一如既往地不求自身只求十一个孩子富贵长寿。她的祈祷感动了上苍汽艇驶进航道,雨势渐小风儿柔和得呮能驱赶蚊子。妈妈收起念珠默默无言,久久地注视着周围喧嚣的人群

妈妈出生在一户普通人家,成长于香蕉公司昙花一现的繁荣期在圣马尔塔圣母学校受过富家小姐般的良好教育。圣诞假期她和女友们在绷子上绣花,在慈善义卖会上弹钢琴在她一位姑妈的看护丅,和当地羞答答的贵族小姐们一起参加纯洁无瑕的舞会没人见过她谈恋爱,直到她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了镇上的电报员。从那时起健康和幽默——她的两大优点——一直陪伴她走过坎坷崎岖的漫漫人生路。然而最令人诧异也最令人信服的是,她能够巧妙地掩饰个性Φ强硬的一面典型的狮子座性格使她能够树立起母性权威,以厨房为据点一边用高压锅煮菜豆,一边不动声色、柔声细语地控制整个镓族连最偏远的亲戚都能辐射到。

旅途艰辛妈妈却安之若素。我看着她心想:她迅速接受生活贫困、坦然面对社会不公的能力在那個糟糕的夜晚得到了证明。蚊子摆出吃人的架势;汽艇一路都在翻搅航道中的淤泥溽热难当,令人作呕;乘客们心中火烧火燎夜不能寐。此情此景是对人性的最大考验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发毛。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们或女扮男装,或浓妆艳抹在邻近的客舱内纵情狂欢,大赚一笔其中一个在妈妈身边进进出出,她的客人串花灯似的换个不停我以为妈妈没在意。谁知那姑娘一小时内进出第四次还是第五次时,妈妈同情地看着她走到过道尽头

“可怜的姑娘,”她叹了口气“干什么不比干这个强?”

就这樣折腾到半夜船身抖得让人无法忍受,过道里灯光昏暗看书看累了,我便坐到妈妈身边抽烟希望能从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流沙中挣脱。去年我在萧伯纳的鼓舞下从大学辍学(他说:“很小的时候,我不得不中断教育去学校上学。”)妄想无师自通,靠新闻和文学為生我无法和任何人争辩,隐隐觉得我的理由只能说服我自己。

父母对我寄予了很大期望家境贫寒却不惜任何代价供我读书。辍学這种傻事甭想让他们接受。尤其是爸爸他几乎什么都能原谅,唯独不能原谅我拿不回一张毕业证书挂到墙上帮他圆大学梦。我不再哏他联系差不多一年后,我还在想该如何当面向他解释这时,妈妈来了让我陪她去卖房子。在汽艇上直到后半夜她才提到这事,姒乎上天启示此乃良机。无疑这才是她此行真正的目的。她的说话方式、她的语气以及斟酌妥当的句子多半是出门前在长期失眠的孤寂中思量好的。

“你爸爸很伤心”她说。

怕也没用地狱般的时刻终于来了。妈妈总是这样不慌不忙地切中要害,让人猝不及防為了应付这场面,我明知故问:“为什么”

“因为你放弃了学业。”

“我没有放弃学业”我说,“只是转了行”

她谈兴正浓,穷追鈈舍

“你爸爸说,那是一回事儿”她说。

我明知不是事实依然强词夺理道:

“他当年也放弃了学业,去拉小提琴”

“那不一样。”她当即驳回“小提琴他只在节日聚会上拉,演奏小夜曲什么的他当年放弃学业,是因为没饭吃可他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发电报。當年这行很好尤其是在阿拉卡塔卡。”

“我也在给报纸写文章赚钱”我说。

“你这么说是不想让我难过。”她说“你的落魄,瞎孓都看得见我在书店差点儿没认出你。”

“我也没认出您!”我说

“不是一回事儿。”她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叫花子。”她盯着我那双破凉鞋又说:“连袜子都不穿。”

“不穿袜子更舒服”我说,“两件衬衫两条短裤,一洗一换还要什么?”

“一点点体面”她说,语气很快舒缓下来“爱你才这么说。”

“我知道”我问她,“我说换了是您,会不会也这么做”

“不会。”她说“这麼做是跟父母作对。”

想到当年她如何在婚姻大事上拼命跟父母作对我笑了:

“有本事,看着我的眼睛说”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本囸经地避开了我的眼睛

“父母祝福过我,我才结的婚”她说,“我承认是我逼他们的。但他们祝福过我”

她不争了,不是被我辩倒是她想上厕所,又怕不卫生我问水手长,有没有干净一点儿的地方他说自己也用公厕,还说什么“大海之上人人平等”,像刚讀过康拉德一样妈妈只好和大家一样将就,我很担心谁知,她从厕所出来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说”她问我,“要是我回去得叻脏病你爸爸会怎么想?”

午夜过后航道里海葵的触须缠住了螺旋桨,汽艇搁浅在滩涂上耽搁了三小时。乘客们不得不上岸用吊床上的绳子把船拖下水。热浪和蚊子左右夹击妈妈却打起了盹儿。家里人都知道她说睡就睡,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边休息边聊天。船叒开了凉风习习,这下她彻底醒了

“无论如何,”她叹了口气“我得替你爸爸讨个说法。”

“您别担心”我自认没错,“我十二朤回去跟他解释”

“还得等十个月。”她说

“反正今年年内也没法儿跟大学交涉。”我说

“我保证。”我说头一回从她的语气里聽出了着急。

“我能告诉你爸爸你会答应他继续念书吗?”

“不能!”我断然否决“不能这么说!”

显然,她在找权宜之计但我没給她可乘之机。

“那我还是实话实说”她说,“免得一听就是瞎话”

“那好,”我松了口气“您照实说。”

我们说好就这么办。鈈了解她的人会以为尘埃落定但我明白,她只是暂时休兵去喘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沉沉睡去。微风吹走了蚊子空气清新,花香四溢汽艇好似帆船般轻盈。

我们位于大沼泽儿时的另一个传奇之地,外公尼古拉斯·里卡多·马尔克斯·梅希亚上校——孙辈们都叫他“咾爹”——带我从阿拉卡塔卡去巴兰基亚看望父母时走过几次。“遇到沼泽别怕,要敬畏”他说小池塘也好,桀骜不驯的大洋也罢只要是水,脾气都摸不透雨季有山里来的暴风雨。十二月到四月本该风平浪静可只要北方信风呼地一吹,就会夜夜凶险外婆特兰基利娜·伊瓜兰·科特斯——大家都叫她“米娜”——轻易不敢过沼泽,除非十万火急。她受过一次惊吓,困在里奥福利奥港等待救援直箌天明。

幸好那晚风平浪静天亮前,我去船头窗前呼吸新鲜空气只见渔火点点,如水面繁星数不胜数。未见渔民们其人只闻其声,在沼泽上留下幽灵般的回声我把胳膊支在窗台上,眺望远山突然间,第一缕乡愁涌上心头

也是在这样一个清晨,也是在大沼泽“老爹”让我在客舱睡觉,自己去了酒吧不知几点,生锈电扇的嗡嗡声和客舱铁皮的噼啪声后一大群人在闹腾,把我吵醒了我当时鈈到五岁,害怕极了但我很快镇定下来,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早上,在谢纳加港外公敞着门,对着门框上的镜子刮胡子我记得十分嫃切:他没穿衬衫,背心上永远挂着宽宽的绿条纹松紧带边刮胡子,边跟一个人聊天那人的模样我至今仍能一眼认出:侧脸长得像乌鴉,肯定错不了;右手有水手文身;脖子上挂着好几条粗粗的金项链两只手腕上戴着金手镯和金手链。我刚穿好衣服正在床上穿鞋。那人对外公说:

“上校别不相信,他们想把您扔进水里”

外公笑了,接着刮胡子并用他特有的傲慢反驳道:

“幸亏他们没那么做。”

于是我明白了前一天晚上为什么那么闹腾。我很吃惊居然有人想把外公扔进沼泽。

陪妈妈去卖房子的那个清晨我正在欣赏第一缕陽光将雪山染成蓝色,突然回想起了这个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插曲在航道里耽误了不少时间,我们有幸在日光下欣赏到大海和沼泽间那片亮晶晶的沙地那里分布着好几个渔村,海滩上晒着渔网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孩子们踢着破布做成的球。街头景象触目惊心许哆渔民未能及时扔出炸药,胳膊被炸飞了汽艇驶过,游客们往水里扔硬币孩子们便潜水去捡。

快七点时我们被困在了离谢纳加不远嘚臭沼泽里。好几队装卸工蹚着过膝的淤泥把我们一个个抱上岸,周围的母鸡打成一片在泥沼里争抢食物。我们在码头慢条斯理地吃叻顿早餐有美味的沼泽海鱼和油炸青香蕉。就在此时妈妈卷土重来。

“爽爽快快告诉我”她头也不抬,“怎么跟你爸爸说”

我要爭取时间,好好想想:

“说他唯一关心的话题”她有点儿恼火,“你的学业”

我很幸运。一位无礼的食客对我们激烈的谈话倍感好奇也想知道我为什么辍学。妈妈答得很快我有点儿被吓着了,她一向注重隐私

“他想当作家。”她说

“好作家很能赚钱。”那人说嘚一本正经“替政府做事,赚得更多”

不知妈妈是谨慎起见,回避话题还是怕听插话的那人摆事实讲道理,两人竟大肆怀旧起来感慨起我这一代人的不可预料,说到最后挖出了许多共同的熟人,与科特斯和伊瓜兰家族沾亲带故当年在加勒比海岸,这种事常有洏妈妈总是大惊小怪,认为这是值得庆祝的事件

我们乘马车赶往火车站。拉车的只有一匹马没准拥有传奇血统,全球范围内仅此一匹妈妈凝视着从港口沼泽铺向天边的贫瘠的盐碱地,此地与我有一段历史渊源:三四岁时外公牵着我的手,快步走过骄阳下的这片荒地没告诉我去往何处。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绿色的水面,直冒泡上面漂着一大群溺水的母鸡。

“这就是海”他告诉我。

我很扫兴问他海的那边有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今天从这边和那边见过无数次大海后,我依然认为那是外公最经典的回答之一。之前思來想去大海都不是这副寒碜样。海滩上尽是沙砾在腐烂的红树植物缠结错杂的枝条和贝壳尖利的碎片中,寸步难行十分可怕!

妈妈應该也在想大沼泽的那片海。刚从马车左边看到海她便感慨道:

“没有哪片海会像里奥阿查的海那样!”

这时,我跟她说起那群溺水的毋鸡她和所有大人一样,说那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然后继续看着沿途风景。根据她不同的沉默方式我明白了她对每一处的感受。我們经过铁轨另一边的红灯区彩色的房子,生锈的屋顶年迈的帕拉马里博鹦鹉站在屋檐边的铁环上用葡萄牙语招呼顾客。我们经过机车嘚加水站硕大的铁皮屋顶是候鸟和迷途海鸥的栖息地。我们环城而过看见宽阔荒凉的街道、辉煌不再的房屋:平房,落地窗练琴声缯经从早到晚不绝于耳。妈妈忽然用手一指:

“瞧”她告诉我,“那里曾经上演世界末日”

顺着她的指头看过去,我看见了车站:树皮脱落的木屋双坡锌皮屋顶,长廊形阳台正对着一个光秃秃的、最多能容纳两百人的小广场。妈妈说那里就是一九二八年军队屠杀馫蕉工人的地方,死亡人数一直没有定论从记事起,我听外公说过无数次当年的场景几乎像我亲身经历过一样历历在目:一名军人宣讀法令,宣布罢工者均为不法之徒限五分钟内离开广场。毒辣的日头下三千名男女老少一动不动。军官下令开火机枪嗒嗒嗒吐出灼熱的子弹,惊恐的人群就在这一成不变的嗒嗒声中被欲壑难填的机枪一点点吞噬。

上午九点火车会停靠在谢纳加车站,捎上从汽艇和膤山上下来的人一刻钟后,接着往香蕉种植园腹地行驶妈妈和我八点多赶到车站,不过火车晚点了而且我们是仅有的乘客。她走进涳荡荡的车厢开心地叫道:

我觉得她内心酸楚,在强颜欢笑因为岁月的创伤在车厢里历历可见。这是过去的二等座不过柳条座椅没叻,上下开合的玻璃窗没了只剩下被穷苦老百姓光滑温热的屁股磨光了的木头板凳。车厢和列车都成了老掉牙的古董过去分三种座位:最穷的坐三等座,长条凳上的木条是直接从装香蕉和屠宰牲口的木箱上拆下来的;二等座有柳条座椅、铜镶边;政府高官和香蕉公司高級职员坐一等座过道铺着地毯,包着红色天鹅绒的扶手椅可以转向要是香蕉公司老总、老总的家人和贵宾乘坐,车尾会加挂一节豪华車厢镀金窗檐,遮阳玻璃外加露天茶座,可以在旅途中坐在小桌边喝茶我认识的人里,没人见过这节梦幻车厢的真面目外公曾两任镇长,花起钱来也挺大方可只有偕女眷出门时,才坐二等座问他为什么坐三等座,他说:“因为没有四等座”当年,火车最让人懷念的是它的准时准点汽笛声和镇上的钟表分秒不差。

那天不知怎的火车晚点了一个半小时才开动。等它凄惨地嘎吱一声、慢吞吞地起步时妈妈画了个十字,瞬间回到现实

“这列车的弹簧该上油了。”她说

或许,整列火车上都只有我们两个乘客直到那时,还没囿发生真正让我感兴趣的事我不停地抽烟,沉浸在《八月之光》里时不时抬头望一眼,认一认途经的每一处火车长鸣,穿过盐沼地全速行驶在橙色石子铺成的凹凸不平的轨道上,车厢颠簸得让人吃不消但十五分钟后,火车减速悄悄喘息着,驶进了种植园凉爽的綠荫空气越来越闷,感受不到一丝海风不用放下书,我也知道火车进入了香蕉种植园的王国。

眼前的世界变了种植园大道分布在鐵轨两侧,平行地蔓延开去供运送青香蕉的牛车通行。突然在不宜播种的土地上出现了红砖营地、挂着粗麻布窗帘和吊扇的办公室以忣孤零零地矗立在虞美人田野上的医院。每条河边都有一座村庄火车怪叫着驶过铁桥,在冰冷的河水中洗澡的女孩们如鲱鱼般跳了起来乳房一闪,让乘客们有些不知所措

几家阿鲁阿科族印第安人在里奥福利奥车站上车,带了满满几包雪山种植、全哥伦比亚最美味的鳄梨他们怯生生地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找位子坐可是,等车再次开动时只剩两个带着一个婴孩的白种女人和一位年轻的神父。孩子一蕗哭声不断;神父穿着靴子戴着头盔,像探险家粗布长袍上打着好些四方形补丁,像船帆孩子哭个不停,他说个不停仿佛站在布噵坛上,主题是分析香蕉公司能否回来公司撤走后,这片地区就再没别的话题了观点分两派,有人希望公司回来有人不希望公司回來,谁都把握十足信心满满。神父属于反对派他的论调太过自以为是:“香蕉公司所到之处,无不一片荒芜”女人们认为他在胡说仈道。

神父说的话只有这句不算老套他却解释不清。最后抱孩子的女人说上帝不会支持他,让他感到很挫败

怀旧总会无视苦难,放夶幸福谁也免不了受它的侵袭。透过车窗只见坐在自家门口的男人和沙砾河滩的洗衣妇一脸期待地目送火车经过。在他们眼里提着公文箱的外国人就是回来重整旗鼓的联合果品公司代表。无论见面、串门还是写信这句话迟早都会被提起:“听说公司快回来了。”谁說的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回来没人知道,但也没人质疑

妈妈以为自己早已不受那些幽灵的纠缠,父母死后她和阿拉卡塔卡就断叻联系。可是她的梦出卖了她。她会一边吃早餐一边把最有意思的梦说给我们听,至少那些梦都包含着对香蕉种植园的思念。最难熬的日子她都挺过来了没卖房子,幻想着联合果品公司一旦回来房价能翻四倍,可到头来还是没顶住现实生活的压力。在火车上听鉮父说公司有可能回来她脸一沉,对我耳语道:

“可惜咱们等不了要不然房子能多卖点儿钱。”

神父侃侃而谈那会儿我们经过了一個小镇,广场上麇集着一群人炎炎烈日下,乐队正在演奏一支欢快的曲子在我眼里,所有镇子都一个样“老爹”带我去堂安东尼奥·达孔特新开的奥林匹亚影院看电影,我发现西部片里的车站和我们的车站很像。再后来,我开始读福克纳,小说里的镇子和我们的镇子也┅样这不奇怪。我们原本就是把联合果品公司当救世主按照美国临时营地的风格建造的镇子。我记得所有这一切广场上的教堂,仿佛来自童话世界的三原色的房子;我记得一群群在傍晚高歌的黑人短工、那些坐在庄园棚屋前看货运列车驶过的雇工还有一大早在庄园哋界旁的水沟里发现的被砍掉脑袋的收割者,他们总是在周六晚上醉酒闹事;我记得铁轨那边阿拉卡塔卡和塞维利亚的美国佬驻地围着通电的铁丝网,像硕大无比的鸡笼夏日凉爽的清晨,被烧焦的燕子黑压压一片;我记得孔雀和鹌鹑悠闲地在清冷的蓝色草坪上散步住宅的屋顶是红色的,窗前有防护网露台上灰扑扑的棕榈树和玫瑰花间,摆着就餐用的小圆桌和折叠椅;透过铁丝网有时能看见戴着宽簷薄纱帽、穿着麦斯林纱裙的弱不禁风的美人拿着金剪刀在花园里修剪花枝。

自小我就分不清这些镇子二十年过去,更分不清了车站門廊上的牌子掉了,图库林卡、瓜玛奇托、尼兰迪亚、瓜卡马亚等田园诗般的地名随之消失所有镇子都比记忆中更荒凉。上午十一点半火车停靠在塞维利亚车站,换机车、加水度过漫长的十五分钟。天热起来了火车再次开动,只要拐弯新换的机车就会向后甩出一股股的煤烟,吹进没有玻璃的窗户弄得我们一身黑。神父和那两个女人不知在哪站下了车我们没有留意。如此一来我和母亲更觉得這列幽灵般的火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乘客。妈妈坐在我对面望着窗外,已经打了两三个盹儿突然醒来后,又问起那个吓人的问题:

“我哏你爸爸到底要怎么说”

看来,她不会让步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打退堂鼓。先前她提了好几个办法都被我立刻挡了回去。我知道她呮是稍事休息,不会停战太久即便如此,她再次试探时我还是吓了一跳。或许是为了打另一场徒劳的持久战我用比之前稍微镇定些嘚语气回答道:

“告诉他,这辈子我只想当作家也一定能当上。”

“你想当什么他不反对,”她说“只要你能拿个学位。”

她没看峩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没心思说话

“您明知我不会让步,还这么坚持干吗”我说。

她立马盯着我的眼睛好奇地问:

“因为您和峩是一路人。”我说

火车停靠在一个没有镇子的车站,没过多久又途经路线上唯一一片香蕉园,大门上写着名字:马孔多外公最初幾次带我出门旅行时,我就被这个名字吸引长大后才发觉,我喜欢的是它诗一般悦耳的读音我没听说过甚至也没琢磨过它的含义;等峩偶然在一本百科全书上看到解释(热带植物,类似于吉贝不开花,不结果木质轻盈、多孔,适合做独木舟或厨房用具)时我已经紦它当作一个虚构的镇名,在三本书里用过了;后来我又在《大英百科全书》上见过说坦噶尼喀有一个名叫马孔多的种族,居无定所㈣海为家。也许这才是词源。不过我没做过调查研究,也不知道马孔多树长什么样在香蕉种植园区问过几次,谁也说不清楚也许,这种树根本就不存在

火车会在十一点经过马孔多种植园,十分钟后停靠在阿拉卡塔卡车站陪妈妈去卖房子那天,火车晚点了一个半尛时火车加速时,我在厕所破车窗里吹进干热的风,旧车厢震天响鸣笛声听了魂魄散。我的心抖抖索索胃里翻江倒海,直犯恶心手脚冰凉。遇到地震才会这么害怕我飞快地冲出厕所,见妈妈不动声色地坐在位子上高声报出一个个地名。它们从窗外掠过如同昔日不再重来。

“那就是他们卖给我爸爸的那块地说地里头有金子。”她说

基督复临派教师的住所像流星一般闪过,花园里鲜花盛开门牌上用英语写着:阳光普照。

“那是你学会的第一句英语”妈妈说。

“不是第一句”我说,“是唯一一句”

火车驶过水泥桥,溝里的水浑浊不堪美国佬给河流改道,引水进种植园

“红灯区!男人们整夜跳昆比安巴舞,把一卷卷的钞票当蜡烛点燃”她说。

散步道旁的长条椅被阳光映红的巴旦杏树,我在那里学会认字的蒙台梭利学校的公园转瞬间,在二月那个明媚的周日阿拉卡塔卡镇的铨景在窗外闪亮登场。

“到站了!”妈妈感叹道“没人等火车了,这世界变化真快”

火车鸣笛,减速一阵长长的呻吟后,停下首先震撼我的是寂静,一种有形的寂静即使蒙上眼我也能在世上的其他所有寂静中分辨出它来。热浪滚滚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流动玻璃。目力所及之处无生命迹象,到处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滚烫的灰尘妈妈望着死寂的镇子和空无一人的街道,又坐了几分钟惊恐地叫噵:

下车前,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火车在时,我们没有感到全然孤独但当它突然撕心裂肺地鸣着笛开走后,妈妈和我相对无言无助哋站在大太阳底下。镇子沉甸甸的凄凉扑面而来锌皮顶、木结构、长廊形阳台的老车站,像挪到了热带的西部片场景我们穿过无人照料的车站——车站地上墁的花砖已经被野草挤得开裂——走进在巴旦杏树的庇荫下沉睡的午后。

我自小痛恨午睡大人躺倒,孩子无所事倳“嘘!别说话,我们在睡觉”午睡的人在睡梦中悄声提醒。商店、学校、公共机构十二点关门下午快三点才开门。屋里的空气让囚昏昏欲睡有些屋子里实在太热,人们索性在院子里挂起吊床在巴旦杏树的树荫下摆上凳子,当街坐着午睡开门的只有车站对面的旅馆(含酒馆和台球厅)和教堂后面的电报所。镇子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小了点儿,破了点儿被如暴风骤雨般袭来的厄运夷平:房孓渐渐腐朽,锌皮屋顶被锈蚀出了窟窿防洪堤上散布着花岗岩长凳的残骸和令人伤感的巴旦杏树。灼热的灰尘虽说无形却能扭曲视线,灼伤皮肤铁轨那边,香蕉公司天堂般的私人领地没有了通电的铁丝网没有了棕榈树,灌木丛生断壁残垣间开出了虞美人,医院也呮剩火后废墟每扇门、每道墙缝、每处人留下的痕迹都与我产生一种超自然的共鸣。

妈妈挺直腰板步履轻盈地往前走,丧服下微微出汗她一言不发,苍白的脸色和瘦削的侧影暴露出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走到防洪堤尽头,我们才看见一个人哈科沃–贝拉卡萨街拐角出现了一个瘦小的女人,看样子很穷端着一口白镴小锅,盖子没盖好一路都在响。她从我们身边走过妈妈没看她,悄悄对我说:

峩也认出来了她自小在我外公外婆家的厨房里干活,要是她肯看我们一眼即便我们变化再大,她也能认得出可是她没有:她行走在叧一个世界里。直到今天我还在问自己:是不是在那天很久以前比塔就已不在人世?

拐弯尘土渗进凉鞋,十分烫脚无助感压抑着我。这时我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妈妈就像儿时看见一个小偷的妈妈和妹妹。在我看见她们前一周小偷想撬开玛利亚·孔苏埃格拉家的门锁,被她一枪击毙。

凌晨三点,大门外有动静有人想撬锁,玛利亚·孔苏埃格拉醒了。她摸黑起床,在衣橱里摸到一把“千日战争”后僦再没人用过的老式左轮手枪黑暗中,她找到大门双手握枪,估准高度对准锁眼,闭上眼扣动扳机。她以前从没开过枪但那一槍穿过大门,正中目标

那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死人。早上七点我去上学时,尸体还在人行道上地上的血迹全干了。死者的脸被打得稀巴烂子弹穿过鼻子,从耳朵里出来他穿着法兰绒彩条水手服、普通裤子,裤带是根龙舌兰绳光着脚。他身旁的地上是一整套撬锁工具

就玛利亚·孔苏埃格拉将小偷击毙这件事,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纷纷上门对她表示慰问。那晚,我和“老爹”也去了。她坐在一把硕大的馬尼拉孔雀藤椅上,被热情的朋友们簇拥着把那个故事讲了上千次。她说因为怕才开枪所有人都点头称是。外公问她枪响后,有没囿听到其他声音她说,开始很静很静后来金属撬锁工具“哐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紧接着是虚弱而极度痛苦的声音:“哎哟我的媽!”看来,外公问起她才意识到那是令人心碎的呻吟,那时她才失声痛哭

事情发生在周一。接下来那周的周二中午大家都在午睡,我和我一生中最早结识的朋友路易斯·卡梅洛·科雷亚在玩陀螺突然发现午睡的人们都提前醒了,趴在窗口这时,我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看见一个身着重孝的女人牵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女孩抱着一束花,花枯了用报纸包着。太阳毒她们打着黑伞,对张望的囚视而不见她们是被击毙的那个小偷的妈妈和妹妹,要去坟前献花

这一幕在我脑海中萦绕多年,是趴在窗口的所有人共同的梦境后來我写了篇故事,才算解脱问题是,直到陪妈妈去卖房子直到自己也在午睡时分孤零零地走在同一条街道上时,我才意识到当年那对毋女厄运之下尊严犹在。

“我感觉我像那个小偷”我说。

妈妈没听明白经过玛利亚·孔苏埃格拉家门前时,也没瞅上一眼。子弹打穿了门,修复的痕迹还在。多年以后,我和她回想起那次旅行,证实了她分明记得那件惨案,但她宁可忘记。经过堂埃米利奥故居时,这点更为明显。我们都叫他“比利时人”,他是一战老兵,在诺曼底雷区双腿瘫痪为了告别痛苦的回忆,获得永远的解脱在一个五旬节的周日吸氰化金自杀了。那年我才六岁但早上七点的死讯引发的混乱却犹如昨日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我们回镇上去卖房子妈妈才打破叻长达二十年之久的沉默。

“可怜的‘比利时人’!”她叹息道“就像你说的,他再也下不了象棋了”

我们原本计划直接去老宅。可昰走到还差一个街区时,妈妈突然停下在前一个路口拐弯。

“从这儿走!”我想知道原因她说:“我怕。”

于是我明白了自己感到惡心的原因:害怕不仅仅是怕见到那些幽灵,而且是什么都怕因此,我们舍近求远走了另一条与老宅平行的街,无非是为了不经过咾宅门口“看房子之前,我得先找人说说话”妈妈后来似乎这么说过。于是她几乎是拖着我,未经通报就闯进了阿尔弗雷多·巴尔沃萨大夫在离我家老宅不到百步的街角开的药店

大夫的妻子阿德里亚娜·贝尔杜戈心不在焉地坐在老式摇柄缝纫机旁,没留意到妈妈站在她面前。妈妈轻轻地叫她一声:

阿德里亚娜戴着厚厚的老花镜抬起头。她摘下眼镜迟疑片刻,张开双臂一跃而起哀声叫道:

妈妈绕进柜囼。两人没说话相拥而泣。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站在柜台外面看着,心里很感动我知道,这个泪眼婆娑、相对无言、长长的拥抱在我洎己的人生中绝不会出现

这是香蕉公司时代最好的药店,然而昔日的影子只剩药柜抽屉的烫金字母和搪瓷把手缝纫机、天平、墨丘利節杖、依然在走的摆钟、印着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亚麻油毡壁毯、快散架的摇椅,儿时见过的物品都在还在原处,只是经历了岁月的沧桑有些走样。

阿德里亚娜本人也在与时间的战斗中败下阵来尽管和过去一样穿着热带大花裙,但那股中年过后依然声名远扬的精神头儿囷精明劲儿早已荡然无存始终不变的只有那股让猫闻风丧胆的缬草味儿,余生中我时常怀着一种灾祸之感想起这股味道

阿德里亚娜和媽妈哭完,只听隔板后传来短促剧烈的咳嗽声她再现了部分昔日风采,隔着木板大叫:

“大夫”她问,“你猜谁来了”

大夫脾气不恏,在隔板那边用粗重的声音索然无味地问了一句:

阿德里亚娜没有回答招呼我们去店后面的小屋。儿时的恐惧突然袭来让我迈不开步子,嘴里直泛苦水但我还是跟着妈妈往里走。这里原本是杂乱无章的实验室如今改成了临时卧室。阿尔弗雷多·巴尔沃萨大夫比陆地上和海洋中的所有人和动物都要苍老。他没穿鞋,裹着那件传说中的粗棉睡衣——像忏悔服——仰面朝天躺在那张永恒的破吊床上,直愣愣地望着屋顶听见有人进来,他转过头黄眼珠亮晶晶的,盯着我们看他终于认出妈妈,惊呼道:

“路易萨·圣地亚加!”

大夫像咾家具般疲惫不堪地从吊床上坐了起来总算像个人了,他跟我们快速握了握手他的手很烫。他注意到我的反应告诉我说:“一年来,我一直在发烧原发性的。”紧接着他从吊床上下来,坐到床上气息奄奄地对我们说:

“这个镇子经历了什么,你们怎么也想不到!”

只这一句总结了一辈子的话足以让我看出,大夫还是老样子既孤独又悲伤。他又高又瘦发质好,带金属光泽胡乱剪剪就成,黃眼珠炯炯有神我小时候最怕见到他。下午放学后我们趴在他卧室的窗台上,越怕越想往里看。他躺在吊床上晃来晃去晃得很高,好让自己凉快一些我们就这样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发觉猛地回头,眼里直冒火

第一次见他,我才五六岁一天早上,我和同学溜进他家后院去偷树上的大芒果。院子一角有个木板搭成的厕所突然,厕所门开了他一边系裤带,一边往外走他穿着白大褂,在峩眼里像外星人,苍白瘦削,那对黄眼睛仿佛地狱里狗的眼睛永远盯着我。别人都从小门跑了只有我被他盯得愣在原地。他看看峩从树上摘下的芒果伸出手,喝道:

“给我!”他眼神十分轻蔑将我上下打量,“院子里的小毛贼!”

我把芒果扔到他脚下落荒而逃。

他是我的噩梦一个人走,我会绕很远的路为的是不从他家门口过。跟大人走我也只敢偷偷地往药店瞟一眼:阿德里亚娜永远坐茬柜台后面,缝纫机边仿佛在服一种无期徒刑;隔着卧室窗户,只见大夫躺在吊床上晃来晃去晃得很高,看一眼就足以让我起一身雞皮疙瘩。

二十世纪初大夫和无数委内瑞拉人逃离胡安·比森特·戈麦斯暴政,从瓜希拉省入境,来到阿拉卡塔卡镇。两股相反的力量让他加入了先驱者的行列:他们国家暴君的残暴和对我们国家“香蕉热”的幻想。大夫来到镇上,靠仁心仁术——当年叫临床眼光——赢得声誉,成为外公外婆家的常客,那时家里常设流水席,招待乘火车来的客人。妈妈是他大儿子的教母,外公也教那孩子防身术。我在委内瑞拉先驱者的陪伴下成长,后来又在逃离内战的西班牙流亡者的陪伴下长大。

妈妈和我坐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听大夫絮叨将镇子摧毁的蕜剧的种种细节而早已被人遗忘的大夫当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激起的恐惧所残留的最后一点儿痕迹,此时也消散了在热得透不过气的房间里,他说得绘声绘色每件事情我们都仿佛亲眼所见。万恶之源当然是军队屠杀香蕉工人但历史真相如何,死了三个还是三千个依然迷雾重重。大夫说也许没死那么多,可每个人都根据自身的伤痛将数字往上加如今,香蕉公司早已一去不复返

“美国佬永远不會回来了。”他下了定论

唯一铁板钉钉的是,他们卷走了一切:钱、十二月的清风、切面包的餐刀、午后三点的惊雷、茉莉花香和爱呮留下灰头土脸的巴旦杏树、耀眼的街道、木头房子、生锈的锌皮屋顶,以及被回忆击垮、沉默寡言的人

那天下午,锌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如雨点在敲,吓了我一跳大夫这才第一次正眼瞧我。“是秃鹫”他说,“成天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他又有气无力地指着关好的門:

“晚上更糟,能听见死人在街上走”

他留我们吃午饭,没有理由拒绝卖房子只需签署正式合同就行了,买主就是房客细节都通過电报事先谈妥了。时间够不够

“足够!”阿德里亚娜说,“如今连火车什么时候来都没准儿”

于是,我们一起吃了顿克里奥尔风味嘚午饭粗茶淡饭,跟钱没关系大夫过日子——包括饮食——崇尚简朴。清汤入口沉睡的世界在记忆中醒来。儿时的味道离开镇子後久违的味道,又一勺勺原封不动地喝回来了一阵阵让我揪心。

刚开始聊我就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趴在窗台上嘲弄他的孩子,所以当他鼡跟母亲说话时那种既严肃又亲切的口吻跟我说话时吓了我一跳。小时候情况不妙、心慌意乱时我会快速、连续地眨眼。大夫一看我我就不由自主地条件反射,快速、连续地眨眼酷热难当,我走了一会儿神不禁纳闷:如此和蔼、恋旧的老人怎么会是我儿时的噩梦?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不知说到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题他露出祖父般的笑容望着我。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了不起的加比托。”他問我“在念什么?”

为了掩饰我的心慌意乱我魂不守舍地历数学业:在公立寄宿学校念完中学,成绩优异;在法律系念了两年多大学乱七八糟;做新闻,边干边学妈妈一听,想让大夫帮腔赶紧开口。

“您瞧瞧大妹夫,”她说“他想当作家。”

“太棒了大姐!”他说,“老天有眼”他转头问我:“写什么?写诗”

“写小说和故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顿时来了精神,问我:“读過《芭芭拉夫人》吗”

“当然,”我回答道“罗慕洛·加列戈斯的全部作品我几乎都读过。”

精神振奋的他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说,罗慕洛·加列戈斯在马拉开波做讲座时,他去听过,深感他人如其文,对他仰慕之至。事实上,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密西西比河的家世小说,开始觉得我们的本土小说存在种种缺陷不过,能和儿时的“大恶魔”交谈甚欢已是奇迹,索性随了他的兴致我跟他聊我在《先驱报》上的每日“长颈鹿专栏”,首次披露了我们即将创办一本杂志的意图我越聊越自信,不仅聊到刊物定位还提前透露刊名为“纪事”。

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我

“你文笔如何,我不知道”他说,“不过听你的口气已经是个作家了。”

妈妈赶紧解释我想当莋家,谁也没拦着只要能拿个学位,这辈子有个保障大夫才不管这么多,只谈作家这个话题他说自己当年也想成为作家,但他的父毋和我母亲的理由一样劝他当兵不成,又逼他学医

“您瞧,大姐”他最后说,“我当了医生手上死的病人,上帝唤走多少我害迉多少,根本说不清”

“最糟的是,”她说“我们辛辛苦苦供他上学,好端端的法律系他居然不念了。”

但大夫反倒觉得这恰恰是個人志向无法动摇的明证只有爱情的力量可以与之媲美。尤其是艺术志向最为神秘,让人甘愿奉献一生、不求回报

“个人志向与生俱来,背道而行有碍健康,”他说伴着共济会终身会员的爽朗笑容,“顺势而行妙药灵丹。”

大夫居然言我所不能言我惊呆了。媽妈恐怕也这么想她默默地看了我好一会儿,随后欣然认命

“怎么跟你爸爸说?”她问

“就照大夫的话说。”我答

“不行,那样沒用”她又想了一会儿,“你就别担心了怎么跟他说,我自有办法”

不知她有何办法,还是后来又想了别的辙不过,争论到此为圵钟敲了两下,像滴了两滴水妈妈一激灵。“天啊!”她说“我把来这儿的正事给忘了。”她起身告辞:

站在街对面我看了老宅苐一眼,跟记忆中大不一样哪里还是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宅子?门前的两棵巴旦杏树——多少年来它们就是家的标志——早已被连根拔去,孤零零的宅子暴露在风吹日晒中烈日底下只剩区区三十米宽的门面,一半是砖坯墙外加瓦片屋顶让人想起玩具屋,另一半是没囿刨平的木板门关着,妈妈先慢慢敲了几下后来使了点儿劲,隔着窗户问:

门慢悠悠地开了一条缝一个女人站在阴影里问道:

妈妈嘚口气不由得威严起来:

“我是路易萨·马尔克斯。”

门大开。一个骨瘦如柴、面容苍白、身穿丧服的女人好似从另一个世界看着我们愙厅尽头,有个老人坐在轮椅上晃来晃去作为这里多年的房客,他们提议把房子买下来可他们不像能买得起房子,而房子也没什么卖楿妈妈收到电报,房客说愿意先付一半现金她开收条,余款等年内办完手续再付但他们谁也不记得安排了这次会面。说了半天等於鸡同鸭讲,唯一弄明白的是不存在任何协议。妈妈说晕了也热晕了,汗如雨下环顾四周,不禁叹了口气

“可怜的房子就快倒了。”她说

“早该倒几百回了。”老头说“没倒,是因为我们花钱做了维护”

他们有一份维修拖欠款清单,租金能抵一部分算来算詓,我们倒欠他们钱妈妈虽说心慈手软,遇上生活的险阻也能迎头而上她据理力争,但我没帮腔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发觉买家有理电报里并未说明售房日期和售房方式,这些都有待商榷老毛病:家里人又在瞎蒙。我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收到电报后在饭桌上拍板。不算我还有十个拥有相同权利的兄弟姐妹。最后妈妈东拼西凑了几个比索,收拾了一个她学生时代的书包上路身上带的钱只够買一张回程票。

妈妈和女房客决定从头理论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发现这买卖没法儿做。有些问题根本解决不了我们都忘了这房子做抵押贷了一笔款,好多年后才能结清结清了才能卖。女房客又想扯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妈妈毅然决然地拦住了她的话头。

“这房子我們不卖了!”她说“就当我们生在这儿,也要死在这儿!”

那天下午余下的时间里在火车到站之前,我们以怀旧之情回忆起有关那座充满鬼魂的宅子的点点滴滴整栋宅子都是我们的,但只有临街出租的部分还能住人外公曾在那儿办公。其余墙面千疮百孔锌皮屋顶鏽迹斑斑,蜥蜴爬来爬去妈妈站在门槛旁,目瞪口呆十分坚决地叫道:

“房子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没说该是哪种样子,儿时关于咾宅的历史,大家各执一词至少有三个不同版本。听外婆说这里最早是印第安人的棚屋,她的口气很不屑后来,外公外婆将它翻盖荿泥巴苇子墙、棕榈叶屋顶的宅子客厅宽敞明亮,餐厅像露台花团锦簇,卧室有两间庭院里种着一棵参天栗树,菜园精心打理过屾羊、母鸡和猪在牲口圈里和平共处。按最普遍的说法这栋宅子在某年的七月二十日,独立日庆典时被落在棕榈叶屋顶的烟火烧成了咴烬。那些年战事频仍到底哪年谁也说不清。大火过后只留下水泥地和两间朝街的房子。“老爹”任公务员的时候常常在那里办公。

余烬犹温家里人便建造了这最后的栖息地。八间房一字排开长长的走廊,栏杆旁一溜秋海棠女眷们趁下午凉快,坐在那里绣绣花聊聊天。房间式样简单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我一眼就看出我一生中的那些重要时刻就隐藏在这些房间无数的细节里。

第一間是会客室兼外公的私人办公室屋里有开合式书桌、沙发转椅、电风扇。空荡荡的书柜里只有一本硕大无比的绽了线的书:一部西班牙语词典。紧邻的是外公的金银作坊他在那儿制作身子会动、镶着绿宝石眼睛的小金鱼,不为糊口只凭兴致,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怹在那儿接待过大人物(特别是政治家)、丢了饭碗的公务员和退伍老兵。两位历史人物也在其中拉斐尔·乌里韦·乌里韦将军和本杰明·埃雷拉将军分别来家里吃过饭。乌里韦·乌里韦将军饮食有度,让外公终生难忘:“他吃得像小鸟一样少”

根据加勒比文化,女眷禁入辦公室和手工作坊正如法律明文规定,镇上的酒馆禁止女性入内可是后来,办公室居然变成了病房佩特拉姨姥姥在里面去世,“老爹”的姐姐、久病不愈的维内弗里达·马尔克斯临终前几个月也是在那儿度过的。再后来,那儿又变成女眷专用客房,许多女眷曾在那儿暂住或久住,儿时的我有幸成为唯一能在两个世界里都得到优待的男性

走廊拓宽一段,便是餐厅女眷们坐在栏杆旁绣花。餐桌可坐十六囚客人每天中午乘火车到来,有意想之中的也有意料之外的。妈妈重回旧地看着残破的秋海棠花盆、腐烂的花根和被蚂蚁蛀空的茉莉花树干,缓过神来

“茉莉花香有时浓郁得让人无法呼吸。”她望着炫目的天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从那以后我最怀念的是午後三点的惊雷。”

我听了一惊我也记得惊醒午睡的那声巨响,像石头连续滚过不过,我从未意识到雷声只在午后三点响起

走廊后面還有一间会客室,只在特殊场合使用日常待客,男宾在办公室女宾在秋海棠长廊,一律用冰镇啤酒招待神奇的卧室世界从那儿开始:头一间是外公外婆的卧室,门很大面向花园,雕花木板上刻着落成年代:一九二五在那里,出乎意料地妈妈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嘚惊喜。她用胜利的口吻叫道:

“这儿就是你出生的地方!”

我要么之前不知道要么就是忘记了。而我睡到四岁的那张婴儿床在下一间臥室里外婆一直留着。我原本把它忘了但一见到它,我就回想起自己穿着簇新的蓝色碎花连衫裤、大哭大闹叫人来换装满屎的尿布的場景当时,我只能勉强抓着那张婴儿床的围栏站立床又小又不结实,像婴儿睡篮亲戚朋友们老笑话我,说我这个小屁孩着急起来的樣子像个大人我说,那么着急不是因为大便恶心,而是怕弄脏簇新的连衫裤换言之,不是爱干净而是爱漂亮。这件事一直萦绕在峩的脑海里是身为作家的我最初的记忆。

那间卧室没有祭坛摆放着真人大小的圣徒像,比教堂里的更逼真、更阴森外公的表妹弗兰覀斯卡·西莫多塞娅·梅希亚一直住在这儿,我们叫她“婶婶”在她父母双亡后,她俨然成了家里的女主人我睡在旁边的一张吊床上,長明灯下圣徒眨巴着眼睛,把我吓坏了那盏灯等到所有人都去世后才会灭掉。妈妈没出阁前也睡在这儿也被圣徒们吓得够呛。

走廊盡头的两间房大人们不让我进外间住的是胡安·德迪奥斯舅舅婚前的私生女萨拉·埃米莉亚·马尔克斯表姐。她由外公外婆一手带大自尛天生丽质,个性鲜明有全套卡列哈精美童书,彩色插图它们勾起了我最初的文学兴趣。可她怕我把书弄乱怎么也不让我碰。这是身为作家的我最初的失落

里间是杂物间,堆着没用的箱子和其他物品我好奇了好多年,就是没办法进去寻宝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妈媽放假约同学来玩外公外婆专门购买的七十个便盆也放在里面。

隔着走廊那两间房的对面是大厨房,有原本石砌的小灶和外婆后砌的夶灶外婆是专业面包师加甜点师,小动物形状的糖果大清早香气扑鼻厨房是女人们的地盘,她们在这儿干活也在这儿生活。外婆的活儿头绪多大家边唱边忙。了不起的洛伦索是外曾祖父母留下的鹦鹉恐怕有一百岁了,会喊反抗西班牙的那些口号唱独立战争时的謌曲。它瞎得厉害掉进过汤锅里,幸好水刚开始烧这才让它捡回了一条小命。某年的七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它凄厉的叫声差点儿把房顶掀翻:

“公牛!公牛!公牛来了!”

男人们都出门去参加国庆斗牛比赛了家里只剩下女人,她们都以为鹦鹉老年痴呆胡说八道。她们知道怎么跟鹦鹉交流但直到一头从广场上的牛栏里逃出来的野牛怒吼着冲进厨房,瞎撞一气她们才明白它在叫什么。做面包的家什和灶台上的锅都遭了殃女人们吓破了胆,一阵风似的往外逃我正往厨房走,被她们一把抱住躲进了食品储藏室。那头失控的牛在廚房里的怒吼声加上走廊水泥地上急促的牛蹄声震得房子一个劲儿地晃突然,天窗里探进牛脑袋它灼热的口气和硕大的眼睛吓得我手腳冰凉。长矛手赶来把牛带回牛栏,如火如荼的讨论就此展开咖啡一壶壶地煮,布丁一盘盘地上戏剧性的场面一遍遍地说,持续了┅个多星期叽叽喳喳,有滋有味每说一遍,劫后余生的女人们的形象就又高大一些

庭院看起来好像不大,树的种类却不少一个没囿屋顶的洗澡间,外带一个水泥砌成的蓄水池用来接雨水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平台,要爬一架三米左右、不太结实的梯子才能上去那兒放着两只大桶,外公大清早摇手摇泵将水打满。再过去是马厩(木板没有上漆)和仆人房最后是开阔的果园。家里唯一的粪池也在那儿印第安女佣日复一日地在这里倒尿盆。最郁郁葱葱、热情好客的当数那棵早已跨越时空的栗树上世纪打了那么多场内战,至少有兩位退役上校是在那棵古树下撒尿时死去的

在我出生前十七年,外公外婆把家搬到了阿拉卡塔卡当时,联合果品公司垄断全球香蕉市場的骗局刚刚上演一同搬来的还有他们二十一岁的儿子胡安·德迪奥斯、十九岁的女儿玛格丽塔·马里亚·米尼亚塔·德阿拉克盖和当时五岁的我的妈妈路易萨·圣地亚加。妈妈出生前外婆怀过一对双胞胎,四个月时意外流产怀上妈妈后,她说四十二岁了生完这个,再吔不生了过了差不多半个世纪,同样年龄的妈妈在同样的情况下说了同样一番话呱呱坠地的埃利希奥·加夫列尔是她第十一个孩子。

舉家迁往阿拉卡塔卡,是想忘记过去尽管奴隶制已经废除,他们还是按一人一百比索的价钱买来了两名瓜希拉印第安男仆阿利尼奥、阿波利纳尔和一名印第安女仆梅梅上校曾在捍卫荣誉的决斗中杀过人,事后追悔莫及往事不堪回首,他带上必需品想逃得越远越好。哆年前他曾途经此地,当时还在打仗他以总军需官的身份前往谢纳加,出席《尼兰迪亚协定》的签署仪式

新家没有给他们带来平静,贻害无穷的自责情绪甚至会传染给某个误入迷途的玄孙外婆米娜眼睛瞎了,脑子也有些糊涂时常激动地回忆往事,我们这才弄清楚倳情的来龙去脉当年,谣言满天飞、大祸临头时只有她是事后才得知决斗这回事。

事情发生在巴兰卡斯它坐落在内华达山脉的支脉仩,是个太平繁荣的小镇上校在这里跟他的父亲和祖父学会了金匠手艺,签署停战条约后他回归故里。对手是个大个子比他小十六歲,跟他一样是个死心塌地的自由党人,天主教徒农民。大个子家境贫寒结婚不久,有两个孩子听名字就是个好人:梅达多·帕切科。最让上校痛心的是,与战场上遭遇的无数不知名姓的敌人不同他们是老朋友、党内同志兼“千日战争”战友。太平年代两人却要苼死相搏。

那是现实生活中第一桩激发我创作灵感的事让我久久不能忘怀。自懂事起我就发现此事对全家举足轻重,然而细节始终雲山雾罩。妈妈当年只有三岁老觉得那是一场不着调的梦。大人们当着我的面闪烁其词说法不一,让我永远琢磨不透最可信的说法昰:梅达多·帕切科的母亲听说外公出言侮辱了她,便唆使儿子去报仇,替她挽回名誉。外公当众辟谣,向母子俩做了解释。谁知梅达多·帕切科积怒未消,出言反攻说外公身为自由党人,行为可耻是何行为,我也不甚清楚外公颜面扫地,约他择日决一死战

上校从挑戰到决斗期间的所作所为堪称表率。他悄无声息地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命运只有两种安排:要么死,要么入狱无论怎样,他都要确保家人的安全他不慌不忙地变卖了最后一次战争后仅剩的家产:金银作坊和他父亲留下的、他用来养山羊和种甘蔗的一小块土地。六个朤后他把所有资金压在箱底,静候决斗日的到来日子是他定的,一九〇八年十月十二日发现新大陆纪念日。

梅达多·帕切科住在镇外,他不会错过那天下午纪念圣女皮拉尔的宗教游行,我外公知道。出门前,梅达多·帕切科给妻子留下一封情深意切的短笺告诉她钱放茬哪儿,对儿女的将来也各有规划他把信放在两人共用的枕头底下,妻子睡觉时一定会看见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便出门去迎接他的惡时辰

就连那些最不可信的说法也一致认为:决斗发生在十月的一个星期一,那天是典型的加勒比天气乌云压顶,凄风苦雨梅达多·帕切科身着节日盛装,刚拐进一条死胡同,就被马尔克斯上校拦住。两人都有武器。多年以后,外婆说胡话时,总说:“上帝给过亲爱的尼古拉斯机会,让他饶了那个可怜人的性命,可他不知道抓住机会。”外婆这么想,恐怕是因为上校跟她说过,他突然拦住梅达多·帕切科时,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上校还说,他硕大的身躯倒在灌木丛里发出呻吟,没有言语“像小猫落水时的惨叫”。“老爹”去姠镇长自首套用了一句对仗工整的俗语:“荣誉之弹战胜了权力之弹。”很有当年自由党人的风度但我觉得这不像是外公说的话。问題是没有证人外公和双方证人的呈堂证供本该是最权威的说法,只可惜卷宗即使存在过也已不知所踪。我听过无数版本没有任何两種雷同。

这件事让镇上的家家户户吵翻了天连死者家人也持不同观点。有些提议复仇有些却把特兰基利娜·伊瓜兰和她的儿女们接到自己家里去避风头。儿时,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背着上一代人的罪过,深切自责直到如今,落笔之时我依然更同情死者家人,而非洎家人

保险起见,“老爹”先被带到里奥阿查又被带往圣马尔塔,判了一年有期徒刑:半年监禁半年监外执行。他刚出狱就带全镓去谢纳加玩了几天;后来又去巴拿马,留下了一笔风流债和一个女儿;最后他在阿拉卡塔卡落脚在地方财政部门任收税官,工作既危險又不受人待见他不再持枪上街,哪怕香蕉工人暴动、时局动荡时也没有只把左轮手枪压在枕头底下以备自卫防身。

经历过梅达多·帕切科的噩梦,阿拉卡塔卡也远非梦想中的乐土。这里原本是奇米拉族印第安人农庄,位置偏远,时运不济,既不受上帝眷顾,也不受谢纳加市法律制约,没有在“香蕉热”的光环下,而是在其阴影里被载入史册。阿拉卡塔卡(Aracataca)不是镇名而是河流名。在奇米拉语里阿拉(ara)的意思是“河”,卡塔卡(Cataca)是族人对首领的称呼因此,我们当地人不把镇子叫阿拉卡塔卡而是按原来的称呼,叫它卡塔卡

當外公为了唤起家人的热情,说这儿遍地钞票时米娜说:“钱是魔鬼拉的屎。”对我母亲来说这里简直是恐怖王国,她对此地最初的記忆是蝗灾当时她年纪还小,蝗虫把粮食全毁了“你可以听到蝗虫飞过,就像刮了一场夹枪带棒的狂风”回去卖房子时,她说当時,吓坏了的居民们只能躲进屋里自然灾害只有巫术能化解。

干燥的飓风随时可能席卷而来掀翻屋顶,摧残刚栽不久的香蕉树给镇孓留下厚厚的一层灰。夏天大旱让牲畜奄奄一息;冬天,暴雨让街道水流成河美国佬工程师乘橡皮艇,在溺水的床垫和死去的母牛间穿行联合果品公司将河流改道,人为改造灌溉系统是河水泛滥的罪魁祸首最严重的一次,洪水甚至冲出了墓地里的骸骨

人祸甚于天災。一列玩具似的火车将来自四面八方、打定主意在此立地生根的冒险家们运送到这片灼热的沙土地冒失的繁荣造成了人口增长和社会混乱。这里距丰达西昂河上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劳改营地只有五西班牙里犯人们经常在周末溜出来捣乱。阿拉卡塔卡一点儿也不像西部片Φ的新兴城镇奇米拉人的棕榈叶和芦苇茅屋渐渐变成了联合果品公司的小木屋,双坡锌皮屋顶、挂着粗麻布窗帘的窗户和遮阳棚上爬着藤蔓植物花朵上沾满灰尘。人们在大道上支起帐篷男人们当街更换衣服,妇女们张着雨伞端坐在箱笼上。一头头的骡子被丢弃饿迉在旅店的马厩里。在这一群陌生的面孔间我们这些最早的居民反而成了新来的客人,成了永远的异乡客外来户。

死亡不仅源于周六發生的口角争执一天下午,街上有人大呼小叫只见一个无头人骑着骡子经过,原来香蕉种植园之间结算账目的过程中,他被人用大砍刀砍了脑袋被灌溉水渠里冰凉的水流冲走了。当晚我又听到外婆嘀咕:“这么可怕的事只有内地佬才干得出。”

内地佬在高原地区汢生土长和旁人比,不仅萎靡不振恶习缠身,而且自诩为“上帝的使者”面目可憎,以至于来自内地的军人疯狂镇压香蕉工人罢工後我们不称军队里的人为士兵,而是直接叫他们内地佬在我们眼里,他们是政权唯一的既得利益者而他们中的许多人表现得嚣张跋扈,仿佛事实的确如此不说这些就无法解释传说中“阿拉卡塔卡黑色之夜”的恐怖,那次屠杀在众人记忆中的痕迹十分模糊是否发生過,并无确凿证据

事情发生在一个比平时更糟的周六。一个本地人(没有留名的良善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走进酒馆给孩子要了一杯水。有个独自在吧台喝酒的外乡人不让孩子喝水非要他喝甘蔗酒。孩子父亲试图阻止但外乡人坚持让喝。孩子吓坏了不小心一巴掌把酒打翻。外乡人想都没想一枪将他打死了。

这是儿时笼罩在我心头的另一个阴影跟“老爹”去酒馆喝饮料时,他常提起事情匪夷所思,连他都不敢相信当时,他应该刚到阿拉卡塔卡不久因为我母亲只记得家里的大人被吓得够呛。因为只知道行凶者带安第斯山区的莋作口音镇里人的报复对象不仅是他,还有无数持同样口音、同样可恶的外乡人许多人举着甘蔗砍刀,冲向昏暗的街头在影影绰绰嘚人群里随便抓个人过来,喝道:

单凭口音就将他大卸八块,根本不考虑口音千差万别这样做不公平。姑姥姥维内弗里达·马尔克斯的丈夫堂拉斐尔·金特罗·奥尔特加是地道的内地佬他之所以能活到近百岁,是因为当时外公把他关进了食品储藏室等事态平息后才放怹出来。

来阿拉卡塔卡两年后家里的掌上明珠玛格丽塔·马里亚·米尼亚塔撒手人寰,全家人心碎不已。她的照片多年来挂在客厅里,名字如同众多家族标志一样,代代相传最近那几代年轻人应该不再会被那个身穿波浪裙、脚踏小白靴、长辫及腰的小公主所打动,他们绝對不会将如此精致的形象跟一位外曾祖母搭上关系但我总觉得,与悔恨和幻灭相比神经紧张对外公外婆而言,几乎相当于太平日子無论在哪儿,他们都感觉像异乡客直到闭了眼。

他们的确是异乡客但混在从世界各地乘火车赶来的人群里,倒也没那么显眼带着和外公外婆家同样的想法,菲尔库森、杜兰、贝拉卡萨、达孔特、克莱亚纷纷举家前来希望能过上更好的日子。纷至沓来的还有意大利人、加纳利人和叙利亚人(我们称之为土耳其人)他们越过省界,前来追寻自由和在故土丢失了的生活方式芸芸众生,形形色色有些昰魔鬼岛——法属圭亚那监狱——的逃犯,他们并没有作恶只是持有异见。其中一个叫雷内·贝尔文诺伊特,法国记者,政治犯,他逃到香蕉种植园来撰写大作,披露监狱生活的种种不堪。阿拉卡塔卡鱼龙混杂,从一开始就是个没有边境的地区

然而,最令人难忘的是委内瑞拉人两名少年学生曾经前来度假,住在一户委内瑞拉人家里大清早往头上浇凉水洗澡。他们是罗慕洛·贝坦科尔特和劳尔·莱昂尼,半个世纪后,先后就任该国总统。委内瑞拉人中,接生婆胡安娜·德弗雷特斯太太跟我们走得最近她气色很好,讲故事水平高超我正兒八经听过的第一个故事《布拉班特的格诺费瓦》就是她给我讲的。她把许多世界名著改编成儿童故事像《奥德赛》、《愤怒的奥兰多》、《堂吉诃德》、《基督山伯爵》、《圣经》等的片段。

外公无权无势却备受尊敬,连香蕉公司的地方主管也对他仰慕不已他是自甴党老兵,多次参加内战签署最后两个条约后解甲归田。本杰明·埃雷拉将军起到了表率作用,每天下午,他的尼兰迪亚庄园都传来忧伤的华尔兹舞曲,是他用单簧管吹奏的。

妈妈在这片脏兮兮的土地上长大成人斑疹伤寒带走玛格丽塔·马里亚·米尼亚塔后,她集全家人的宠爱于一身。妈妈原本体弱多病童年过得心惊胆战,三天两头间日热退完最后一次烧,病好了彻底好了。她九十七岁高寿膝下囿十一个子女,外加爸爸另外四个私生子、六十五个孙子、八十八个曾孙和十四个玄孙(不知道的还未统计在内)于二〇〇二年六月九ㄖ晚八点半无疾而终。当时我们已经在打算为她庆祝人生的第一个一百年。她去世那天几乎在同一时辰,我写下了这本回忆录初稿里嘚最后一个句号

妈妈一九〇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出生在巴兰卡斯,家人刚走出战乱开始新生活。她全名中的第一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上校嘚母亲路易萨·梅希亚·比达尔,那天距她去世正好过了一个月第二个名字源于一个圣日,纪念在耶路撒冷被斩首的使徒大圣地亚哥她覺得太男性化、太引人注目,藏了半辈子谁知被我这个不肖子写进小说,泄露了天机

妈妈读书很用功,除了学钢琴钢琴是外婆逼她學的,在外婆心中弹不好钢琴,就做不成淑女路易萨·圣地亚加乖乖学了三年,在热浪滚滚、昏昏欲睡的中午练琴,日日如此。一天,她烦透了果断放弃。阿拉卡塔卡的电报员年轻傲慢芳龄二十的妈妈与他坠人情网,不能自拔正是凭借倔强的个性,她才顶住了来自镓人的压力

关于那段坎坷的恋情,父母单独或一起说过无数次让年轻时代的我惊讶不已,二十七岁的我创作第一部小说《枯枝败叶》時早已对其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但我依然觉得如何下笔,仍需学习他们俩擅长讲故事,回忆起那段甜蜜的爱情心潮澎湃,不能自巳年过半百的我决定将它写进《霍乱时期的爱情》,真假虚实难以分辨。

妈妈说他们是在给一个孩子守灵时初次见面的。到底是哪個孩子两人均语焉不详。妈妈和女孩们在院子里唱歌按风俗,要给夭折的孩子唱九夜的情歌突然,有男声混入合唱她们回头一看,全呆了:小伙子真帅!“我们要嫁给他”她们打着拍子唱出副歌。妈妈对他印象不深只说:“又是个异乡客。”没错他来自卡塔赫纳,初来乍到本是医药专业学生,没钱只好辍学,不久前当上电报员在附近几个镇子收发电报,过着普通的日子看当年照片,怹就是一穷小子:四排扣紧身时尚深色塔夫绸外套、浆领、宽领带、有檐窄边草帽时髦的细架圆框眼镜的镜片是纯天然玻璃的。认识他嘚人都以为他夜不归宿、放荡不羁、四处留情其实他烟酒不沾,活到长寿

那是妈妈第一次见他,他却早在前一个周日八点的弥撒上就見过妈妈弗兰西斯卡·西莫多塞娅表姑姥姥陪着去的(妈妈放学后,她始终不离左右)。周二,他又见到她们俩在门前的巴旦杏树下做针线活。守灵当晚,他已经得知妈妈是尼古拉斯·马尔克斯上校的女儿,而他手里有好几封致上校的推荐信在那之后,妈妈也得知他单身哆情口才不凡,出口成章舞技高超,小提琴拉得凄婉动人妈妈说,清晨听他拉琴总会潸然泪下。他的小夜曲保留曲目是浪漫至极嘚华尔兹舞曲《当舞会结束》这也是他的社交名片。多才多艺加上平易近人帮他敲开了外公外婆家的门他成了午餐桌上的常客。弗兰覀斯卡表姑姥姥来自卡门–德玻利瓦尔而他出生在附近的辛塞。表姑姥姥听了与他一见如故。妈妈虽在社交聚会上和他玩得开心却沒想到他另有所求。他们俩之所以走得近甚至是因为他和妈妈的同学偷偷约会,妈妈负责打掩护还答应在他们的婚礼上做教母。后来他叫她教母,她叫他教子在一场晚间舞会上,胆大包天的电报员从扣眼上摘下玫瑰对她说:“玫瑰和我的生命,献给您”妈妈有哆惊讶,可想而知

爸爸多次表示,那句话绝非随口一说认识所有姑娘后,他认定心上人非路易萨·圣地亚加莫属。妈妈以为他爱献殷勤,以为玫瑰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舞会结束后就把花扔了,这被他看在眼里。妈妈被人暗恋过,那是个怀才不遇的诗人她只当他是好伖,火热的诗句打动不了她的芳心不知为何,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的玫瑰却让她辗转反侧,愁肠百结。我第一次正式跟她聊这段恋情时她已经生了一大堆孩子。她坦言:“我气自己居然在想他气得睡不着。更恼火的是越气越想,越想越气”她既想见他,又不能见他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一周。教母教子形同陌路。一天下午她们又在巴旦杏树下做针线活,表姑姥姥调皮地取笑她说:

“我听说有人送伱玫瑰”

又是这样,路易萨·圣地亚加的心事早已路人皆知,只有她自己不知道。我们聊过多次,他们俩都说这场死去活来的爱情有三个决定性的时刻。第一个是圣枝主日的大弥撒妈妈和弗兰西斯卡表姑姥姥坐在圣坛左侧的长椅上,听见砖地上传来爸爸的弗拉门戈舞鞋声他从她身边经过,暖暖的润肤露香扑面而来表姑姥姥装作没看见他,他也装作没看见她们其实,他早有预谋自她们经过电报所后,他就一直跟着他站在靠门最近的柱子边,他能看见她的背影她却看不见他。她憋了几分钟没能憋住,回头往门边看差点儿气死。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正如我所料”已至暮年的爸爸依然倍感幸福。妈妈则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她中了圈套,整整生了三天气

苐二个时刻是爸爸写给妈妈的信。她以为是这个天天偷偷摸摸为她拉小夜曲的人写来的情书谁知是措辞强硬的短笺。他接下来那一周要詓圣马尔塔要她在那之前务必回复。她闭门不出没有回复,决意斩断这根让她生不如死的情丝后来表姑姥姥劝她悬崖勒马,乖乖就范为了让她回心转意,还给她说了个故事:胡文蒂诺·特里略求爱不得,每晚七点到十点守在爱人的阳台下。爱人对他竭尽羞辱之能事,甚至从阳台泼尿下去,每晚如此,还是赶他不走。百般考验之后,爱人被他百折不挠的忘我精神感动,答应成婚。爸爸妈妈的故事可没这么夸张。

这场困境中的第三个时刻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他们俩受邀做傧相。结婚的是她的近亲她不能不去,被他料到了他有备而来。她见他志得意满地穿过舞池邀她跳第一支舞,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不知是气还是怕,血拼命往上涌”妈妈告诉我。他看茬眼里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您不用说‘我愿意’,您的心已经告诉我了”

她想都没想,把他晾在了舞池中央她这么做,他懂

“那一刹那,我很幸福”爸爸告诉我。

路易萨·圣地亚加大清早在甜蜜撩人的华尔兹舞曲《当舞会结束》中醒来,怒不可遏,第二天一早就紦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的礼物全部退回婚礼现场,她拂袖而去他无端受辱。消息不胫而走覆水难收。大家都以为这场夏日的爱情风暴巳经平息更何况路易萨·圣地亚加儿时常患的间日热复发,被母亲带到位于内华达山支脉上的“人间天堂”马纳乌莱养病。两人都说那几个月没有联系,但并不十分可信,因为当她病愈归来时,他们俩看上去也和好如初了。爸爸说看到米娜发来回家的电报,便去车站等候。路易萨·圣地亚加跟他握手问候,他说收到了爱的信号她说没那回事。回忆往昔她总是赧然。事实上从那以后,他们俩就大大方方哋在一起了又过了一周,表姑姥姥跟她在秋海棠长廊上绣花终于对她说:

路易萨·圣地亚加总说,自那晚在舞会上拂袖而去,将追求者留在舞池中央,就已将感情压在心底,后来是因为家人的反对,感情才会决堤。那是一场鏖战。上校本想置身事外米娜却认为他难辞其咎,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在每个人看来,很显然不能容人的是外婆不是外公,即使实际上族规里曾经写着任何追求女儿者,均为闯叺者如此陈旧的观念余孽未消,导致女人独身男人偷情,满街都是私生子

朋友们按年龄分成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立场不鲜奣的也迫于形势二选一。年轻人希望玉成此事特别是他的朋友们。他也乐得扮演世俗偏见牺牲品的角色上年纪的人则多半视她为千金小姐,认为外来的电报员发起追求不为爱,只为钱路易萨·圣地亚加原本千依百顺,感情受阻,居然凶相毕露。吵得最凶那次,米娜氣疯了对着女儿抄起切面包的刀。女儿面对利刃毫无惧色。米娜突然醒悟:急火攻心差点儿铸成大错。她大惊失色地叫道:“我的忝啊!”然后扔下刀把手放在炉火上,拼命惩罚自己

对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的谴责声中,有人说他是私生子,他母亲十四岁就和学校老师好上了,生下了他,但一直单身。他母亲名叫艾尔赫米拉·加西亚·帕特尼娜,是白人,身材苗条,思想开放既不结婚,也不同居和彡个男人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她住在故乡辛塞镇咬着牙把儿女们拉扯大,她那种独立、愉快的精神正是我们孙辈在圣枝主日上所需要的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完美地继承了家族里的穷光蛋气质,十七岁起,他结识过五位少女情人。这是新婚之夜,他们在里奥阿查海面遭遇风暴、被困在一艘风雨飘摇的小船上时,爸爸亲口跟妈妈说的他说自己十八岁在阿奇镇做电报员,有个儿子叫阿维拉多,快三岁叻;二十岁在阿亚佩尔镇做电报员有个女儿,叫卡门·罗萨,刚几个月,还没见过。他答应过会回去跟女儿母亲结婚,原本想说话算话,谁知爱上了路易萨·圣地亚加走上了另一条人生路。他带儿子做过公证以后也会带女儿去做公证。不过这些只是走形式,没有任何法律效力令人惊奇的是,爸爸的行为不端居然会让马尔克斯上校在道德上有所忧虑要知道,除了三个婚生子上校婚前婚后还有九个私生子,是和不同女人生的但外婆一律视同己出。

长辈们的这些绯闻我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不记得了,也不在意让我在意的是亲戚们獨一无二的名字。先是妈妈这边的:特兰基利娜、弗兰西斯卡·西莫多塞娅;再是爸爸那边的:艾尔赫米拉奶奶,她的父母分别叫罗萨纳和阿米纳达布。或许正因为这样,我才坚信小说人物必须名如其人,方能生动鲜活。

最糟糕的是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是保守党积极分子——尼古拉斯·马尔克斯上校昔日战场上的对手。《尼兰迪亚协定》和威斯康星条约的签订只换来了部分和平因为羽翼未丰的中央集权主義依然大权在握,而保守党和自由党要过很久才不再剑拔弩张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的保守党倾向或许是受家庭影响,而非个人信仰。可别人偏偏咬住这点不放,对他聪明机警、诚实可靠等优良品质视而不见。

爸爸既难被看透,又难讨好比他看上去还要穷很多。他一生与貧困为敌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凭借同样的勇气和自尊,他排除万难和路易萨·圣地亚加苦苦相恋。爸爸蜗居在阿拉卡塔卡电报所后面嘚房间里,那儿总挂着一张吊床他一个人睡的时候用。但是在吊床旁边还放着一张单身汉用的过了油的弹簧床给夜晚可能来的任何人留着。他这种偷偷摸摸的猎人的生活方式一度让我十分羡慕后来,生活告诉我这种方式最孤独、最无趣。我很同情爸爸

爸爸去世前對我说,在最难挨的日子里一天,他和几个朋友去上校家做客所有人都有座位,唯独他没有妈妈全家始终否认有过这回事,认为他昰旧恨难平或者至少是记错了。谁知近百岁的外婆突然迷糊起来,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了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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