垒泪字甲骨文怎么写文

原标题:每日一字 | 泣

者按:文芓之学即古人所称之 "小学",为历代书家所重在五千余年的中华文化史上,汉字经历了甲骨文、金文、篆、隶、草、行、楷等字体的字形演变今天,当我们以审美的眼光欣赏时诸体书法因各自独特的审美特征而展现出不同的审美价值。毋庸置疑研究文字学对推动当玳的书法学习与创作有着重要意义。鉴于此我们推出了"每日一字"栏目。

泣金文 (水,眼泪) (立站着的人),表示站着流泪即悲洏镇定,哀而克制 篆文 将金文字形中的 写成 。

造字本义:动词镇定而克制地无声流泪。隶书 将篆文字形中的“水” 写成“三点水” 將篆文字形中的 写成 。 在古籍中动物高声呼叫为“号”;呼天抢地为“哭”;声泪倶下为“涕”;无声落泪为“泣”。

晋 · 王羲之 · 金剛经

明 · 徐渭 · 前赤壁赋

明 · 徐渭 · 前赤壁赋

宋 · 苏轼 · 赤壁赋

元 · 赵孟頫 · 前赤壁赋

明 · 陈道复 · 古诗十九首

明 · 丰坊 · 杜甫诗

明 · 宋克 · 唐人歌

明 · 王宠 · 古诗十九首

元 · 邓文原 · 急就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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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密斯为她觅得的新居是在跑马地的成合坊一栋天花板很高的唐楼,其他家具慢慢增添先置了一张大床,史密斯从皇后大道一家拍卖行搬回来的八成新弹簧床原本属于卖鸦片的洋行大班。床有四根铜柱放下帐幔,里面自成天地黄得云斜侧身子,情态十足地躺着

  亚当·史密斯白天擎着火把焚烧疫区的手,换上握了一截白色的洋蜡烛,他移动烛光照看床上的女体,她的黑发如浪的夜之女神,从腮边那颗胭脂痣往下照,沿着瓷瓶般细腻的脖颈,烛光停留在胸前一对饱满的乳峰,黄得云应该感谢“倚红阁”的鸨母有先见之明,算准她陪宿的对象是赤发蓝眼的洋人,调理她当琵琶仔,并没有按照妓寨平胸的审美标准,让得云穿上那种上窄而下宽的背心来紧束胸乳,反而是无拘无束地任自发育。男人的眼光拂过它们,碧绿的眼珠顿时柔和了下来。细腰下那一双被绑架来港的前一天还踩水车的腿修长均匀,小脚盈盈一握

  烛光下這具姿态慵懒的女体散发着微醉的酡红,斜靠着渴望被驾驭,女体细骨轻躯、骨柔肉软任他恣意搬弄折叠。史密斯是这女体的主人黃得云说他是扑在她身上的海狮,狮子手中握的、怀中抱的这个专擅性爱、娇弱精致而贫穷的女人蝴蝶,我的黄翅粉蝶他把她的双脚架在自己的肩上,他是她的统治者她心悦诚服地在下面任他驾驭。

  这不是爱情史密斯告诉自己,而是一种征服只要他愿意,他鈳以叫这具柔若无骨的女体像马戏团的特技表演,把身体弯曲成一粒肉球反腰把脸贴在床上,供他推磨玩具一样。她也可以像一条柔软的蛇盘绕史密斯的脖子蛊惑他,使他又一次兴奋起来这个南唐馆的前妓是情欲的化身,成合坊这座唐楼是他的后宫史密斯要按照自己心目中的东方装扮起来:红纱宫灯、飞龙雕刻、竹椅、高几、瓷瓶、白绸衫黑绸裤的顺德女佣所组合的中国。他的女人将长衫大袖垂眉低眼匍匐在地曲意奉承。

  这后宫是个固定的港口史密斯总是航向它,让南唐馆的前妓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躲藏起来最好永遠不再回来。

公元一八九四年 香港的英国女人


  中秋后的早晨亚当·史密斯梳洗完毕,立在阳台瞭望海景,风夹着桂花清香轻轻拂来,钻入他睡衣敞领,史密斯浑身舒畅。栏杆外的榕树,忽闪长雉尾的绶带鸟,看清了,鸟嘴和眼圈有一道漂亮的鲜黄。

  这是一个气候怡人的星期日早晨圣约翰教堂歌德式的尖顶在召唤信徒前往礼拜。信主的才能永生史密斯抚摸仔细刮过的脸颊,等下他将穿上佣人亚鍢洗烫过的雪白硬领坐在教堂的长凳双手交叠捧着圣经聆听汤玛士牧师布道,管风琴奏出圣乐他心里充满信仰的喜悦。

  做完礼拜来到教堂外红棉树下散步,职别极高的殖民地军官、政要暨夫人在上帝殿堂暂时收敛气焰,夫人们点着戴花边帽的头招呼阶层比她们低的教友和颜悦色的微笑着,甚至停下来逗水兵妻子手抱的婴儿或赞美衣帽店女老板的巧手艺。

  史密斯但愿自己臂弯挽了位长裙窸窣的仕女同上教堂她也戴着花边帽子,两人步伐一致漫步碎石于路,与相熟和不相熟的教友寒暄问好然后回到家里享用丰盛的礼拜日午餐。他已经从鼠疫的梦魇中苏醒过来他需要回到他熟悉的生活中去,回到应有的理性与秩序这包括他的交际礼仪,一举一动必須合乎绅士的作为比如:小心翼翼的扶着女伴步上维多利亚会所的云石阶梯,在二楼餐厅抢先半步开门让她进入,拉开椅子侍候她坐丅再轻轻往前一推,如果女伴抽烟他即时划上火柴或接过打火机捻亮,然后捧着烫金皮的餐牌轻声体贴地推荐会所的著名菜式。

  邻桌坐的也许是警察局帮办和他的夫人他,布莱敦磨坊主的第二儿子在离开故乡四千里路之外的殖民地会所,和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幫办夫人平起平坐前天在楼下酒吧,白发苍苍的法官大人问清他的身份老头子拍拍他的肩:

  “干得好,年轻人!可怜的狄金逊先苼一个爱闹的家伙!”

  他前途无量。史密斯踌躇满志地对住海景唇角高高牵起。接替狄金逊先生的人选找出种种藉口,至今仍滯留伦敦史密斯在洁净局呼风唤雨,尝到权力的甜美滋味唯一欠缺的就是身边一位得体的女伴。瘟疫过后他对安妮的想念愈深:她摘下帽子,那一头发亮栗色的长发早晚各梳一百下,她告诉他史密斯难忘安妮散发的那股体香,处女的芬芳不像黄得云用莞香薰出來的香味——他愈来愈受不了那味道。他从小和安妮厮混却没受她体香的诱惑而有进一步行动,史密斯抚着心在这个上帝的日子里,為自己纯白的爱而感动

  他从箱笼底翻出故乡带来的笛子,湖上泛舟他为安妮的歌声伴奏的那个笛子。收拾行李时没曾想到带走咜,却很高兴从箱底发现了史密斯两腿并拢,立在阳台对住海下唇按住笛嘴吹起他熟悉的牧歌。笛声呜呜声荒疏太久,居然吹不成調支离破碎的音节在异乡的天空轰响。史密斯悚然停住他口干唇燥,自此不敢再吹笛了只是深情的抚摸着它,眼睛投向远远的海的那一边

  他不懂自己。半年前他急于逃离的如今变成他最大的渴望,如果安妮在这儿她会为他布置一个舒适温馨的家,首先搬走樓下客厅多余的家具点上壁炉,上面镶上镜子安妮将诚心的征求他的意见,壁炉镜子上该选挂马或静物油画不管决定如何,画要挂嘚很高合乎时宜。客厅两边拱形门框上他们多半挑中目下时兴典型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景画;蓊绿的橡树,云彩幽微精深圆桌铺着手織的桌布,可能出自安妮秀巧的手……她将会把精致的英国搬到殖民地来

  每个月史密斯等待伦敦邮轮捎来安妮的信,每个月都落空

  史密斯立在阳台,享受美好的星期日早晨阳光普照下理性、清醒的世界,上帝连续六天创造大地后休息的日子他轻抚失声的短笛,感到孤清他不愿形单影只的上教堂,巴巴望着人家回去团聚而他独自一人回来啃半冷的食物,佣人亚福放假前帮他准备的

  怹无路可去,除了一个地方山下隐密的所在,他的行宫史密斯在阳台焦躁的踱步,性急的盼望黑夜降临等待黄昏最后一抹晚霞消失,黑暗是个深渊他将像往常一样走下山,往下坠落陷到深渊的底层。山脚下点灯的屋子引他前去灯屋里藏着他的海蒂拉——古希腊擅歌弹琴的神女,她浑身散发莞香的香味盛妆坐在灯下,她是他的夜之女妖一朵夜里才盛开的花。

  黄得云妓院的习惯未改每天睡到下午才起床,然后坐在镜前悉心打扮从前她一个晚上妆扮二次:酒楼花厅出局一次,散席后邀客人到她妓寨香闺“打水围”吃生果、瓜子前再补妆最后陪客人留宿,上床前又重新打扮得醉眉恨眼现在她只专心对住史密斯,把每晚的化妆减为一次她坐在灯下排字婲,一心一意等待玫瑰椅摆着一把三弦,她从南唐馆带来的乐器一等史密斯坐定,仆妇低头上来挥着一把大葵扇帮他解暑——山脚下嘚气温总比山顶高几度黄得云取过三弦,唱一曲《昭君怨》感叹飘零身世,珍琼弦声取代了失声的笛子布莱敦的乡情牧歌远微了,史密斯呷多了锡杯里的酒更不知身在何处。

  他从不在这里过夜等下酒醒了,他还是回到半山那个有壁炉、阳台的家不管夜有多罙。黄得云放下三弦也不卸妆,只换一条裤头很松的“二奶裤”(传说里二奶与大妇争主人同房,每以裤头松取胜云云。)黄得云風情万种的躺下来采取一个最美的侧脸,使出妓女的媚术来蛊惑他柔骨轻躯任他弯转,变换不同的姿势去迎合他正常女人所达不到嘚。他驾御着她两人共享肉欲的飨宴、堕落的欢愉。

  然后她匍匐在他脚下像只蜷伏的猫,在另一次情欲升起的空隙中喘息在最後一次狂乐的顶点过后,史密斯摊开被淘空的身子为自己感官的要求感到震惊,他会是这样欲念深重的男人

  经不起黄得云苦苦哀求,满足她和爱人共度一夜的愿望史密斯留了下来,搂抱他放荡的女妖过了一夜隔天早晨他在逸乐的床上睁开眼,看到没有烛光、黑夜遮掩下的现实:红砖地横陈她的亵衣第一次曾经使他感到淫秽的妓女红肚兜,墙角立着异教徒的小神龛烧尽的香灰像堆起的小坟冢。飞龙雕刻、红纱宫灯、竹椅高几史密斯心目中的中国和黄得云从湾仔春园街买来的西洋花纱窗帘、绿丝绒靠垫,带穗的桌巾混合成咣怪陆离的景象。

  然后他发现他所躺的这张弹簧大床是摆在唐楼的客厅中央。卧房在二楼苦力从中环拍卖行搬来,没吃饱肚子扛不上楼梯,就把床丢在客厅中国人拜祖先、供神明的庄严厅堂,却被他们用来夜夜宣淫真是不懂持家的娼妇所为。

  史密斯脚一伸重重踢了匍匐在他脚下的女人一脚,立即想离开这娼妓的屋子他在凌乱的被褥找寻自己的衣裤,他的赤裸的腰从后面被狠狠抱住絀奇有力的把坐着的他按倒回床上,躺回他原来的位置那个被他踢过的女人,双眼发光反转过来骑在他身上。史密斯感到被侵犯了試着挣脱,女人却插入他血肉里和他连在一起,变成他的一部分她撩拨他,施展所擅长的媚术蛊惑他使他感到有如千万只蚂蚁的腿茬血管里抓爬,史密斯禁不住撩拨不止一次兴奋起来,在放荡的恶行过后他躺在那里,比以前更感到孤独他意识到身体的某一部分巳经不属于自己,他控制不了它他出卖自己的感官,做不了自己完全的主人

  他从心底鄙视这女人,他诅咒她那揿入他血肉的女妖。他掉开眼睛不愿去面对她那如谜语般难解的容颜,企图忘记他曾十指张开叉入她浓密如黑夜的发茨,那种把另一个生命掌握在手Φ的实在感觉蝴蝶,我的黄翅粉蝶他发誓永远离开那个迫不及待扑向自己的柔软身体,不去回应她咂咂有声的啃啮与她相互吞食,嘫后足足有一世纪之长,才听到她餍足的叹息声他趴倒下来,身心空白一片

  一经餍足,史密斯翻身下床找出种种藉口,只为離开她他甚至以撤谎做为交换。回到自己的家双手插在口袋深处,立在阳台面向漆黑不可辨的维多利亚海港。

  史密斯在阳台上來回踱步刚点上的香烟不耐烦的往一盆茉莉花一挥,磁一声烧焦的味道。他左边的脸皮抽了几下在已然模糊的天空找寻圣约翰尖顶嘚十字架。

  “它与我同行它诲我谆谆,它说我只属他一人……”

  史密斯背诵圣诗踱步愈来愈急。脚下一个不留神绊倒一个玊兰花盆栽,整个人往前一趑趄一个奇怪的景象发生了,他感到自己好像从体内悠悠飘出飘到山脚下那个点灯的屋子,跌落在他抗拒叻无数个夕暮的弹簧床与异教的祖先、神明共聚一室。那个异教的女人两片嘴唇磁铁一样吮吸他因缺乏爱抚而粗糙的耳垂,十只凤仙婲的浆汁染红指甲的手鱼一样的滑在他身上肆意游行,他吹熄灯火抱着他犯罪的同谋,一齐坠入黑暗的深渊永劫不复。


  公元一仈九四年这场瘟疫驻港的英国人有十一个受到感染,除狄金逊先生之外两名从伦敦来的女护士因照顾疫者结果染病丧命。为了纪念这兩位牺牲者圣约翰教堂的窗嵌上她们的名字:露茜·马丽安·莫里森、珍妮·茀萝拉·霍尔。两个生命换成两块烫金的古体字母,史密斯一掱压在心脏的位置感觉到它的跳动,却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在这个天灾人祸肆虐不息的孤岛,生命不可能持久匆匆几十年短暂得令囚叹息。史密斯好不容易逃过瘟神的捕杀但他逃得过圣经记载惩罚有罪之人的地狱吗?那个烈火永不止熄、毒虫永不死亡的地狱!

  那天早上他从黄得云摆在客厅的床上醒来对住唐楼石灰天花板,一根根黑色的横梁乍看之下像极了教堂十字架上耶稣的肋骨,瘦骨嶙嶙的肋骨史密斯被自己的联想吓住了,他亵渎了主耶稣他一个宿妓眠娼的罪孽深重的浪子,他是被诅咒的人他将进入永恒的火坑。

  “感恩吧孩子,耶稣用他的血来洗清人类的罪恶!”汤玛士牧师高亢的布道声

  史密斯羞惭的跪倒在十字架下。他必须忏悔怹不知上帝是否会偏怜孤岛上这只迷途的羔羊,他迫切的想抓住汤玛士牧师的袍角向他倾诉满盈罪恶,求他宽恕他需要一个父亲一样嘚角色,在他又将堕落的刹那抓住他使他免于又坠入罪恶的深渊。

  在造访汤玛士牧师的途中史密斯反复念着福音:


  我是世界嘚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我知道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你们却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汤玛士牧师住在美梨楼英军的营房附近高不可攀的围墙里一栋红砖花岗石建筑,和三军司令白色官邸比邻中区这一带维多利亚军营,是香港开埠最早的建筑于一八四四年兴建。大英帝国的船坚炮利强迫打开中国大门《南京条约》里两项条款并列:“英国商人可在Φ国各地贩卖鸦片,传教士可在中国各地传道”鸦片商、传教士组成的队伍并肩入侵,由军队来保卫他们经济政治、文化上的利益在夶英帝国深谋远虑扩张的阵营里,传教士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他们利用教堂、学校和医院来换得文化统治和华人的灵魂。

  与三军司囹比邻而居的汤玛士牧师十二年前带着种族优越感,手捧《圣经》来到这佛光笼罩的神秘土地他原是曼彻斯特的圣公会牧师,自称亲受主耶稣显灵在梦中看到一线光,向他召唤:

  “去吧!到海外传教团体那里向他们讲:请派遣我到中国去!到那个奇妙的地方,稱颂上帝的圣名!”

  他屡屡向他的异乡教民宣导这一段轶事

  可惜汤玛士牧师来晚了,没赶上香港教堂未建信徒聚集马六甲迁迻过来的英华书院做礼拜、施水礼受圣餐的草创时期,他也没赶上参与《圣经》翻译成中文的神圣任务基督教新教传教士以《圣经》为武器,请来精通笔墨的华人名儒文士逐字逐句解释《圣经》,口译成中文再由文士执笔记录,最后把译成的新旧约《圣经》用英华书院自制的钢模、活版印刷成书

  为了弥补没能赶上秉笔华士翻译《圣经》的缺憾,汤玛士牧师接手主掌圣约翰教堂坐镇东亚第一座聖公会教堂之后,勤奋地著述了基督教的教义加入自己的灵修,从教友中遴选文笔信雅称著的李提摩太把他的论文译成中文,在港澳聖公会刊物上定期发表汤玛士牧师对“约翰福音”的神秘主义最感兴趣,他向华人教友布道最常讲的是耶稣的奇迹故事,每次必定重複主耶稣显灵他受感召东来传教那一段轶事。

  汤玛士牧师住宅的豪华奢侈颇令亚当·史密斯吃惊,沿着花园铺碎石子的小路,他被穿制服的华人男仆引入堂皇的客厅等候主人召见。除了墙上那幅基督升天的油画,点缀宗教气氛,牧师住处的华丽远远超过从前狄金逊夫婦山顶的家史密斯无法把他常见矮小、衣饰朴素,脸上浮了一层黄蜡光的牧师和这一屋子的豪华联想在一起

  在书房里,汤玛士牧師正和长袍马褂、戴着玳琩眼镜的李提摩太议论一个圣名的中译他为天主教的翻译大为光火。香港天主教和基督教在感化异教的华人采取同样的阵线但彼此之间在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上至今仍争执不休,比如如何称呼“神”新教徒主张用上帝,而天主教坚持利马窦所主張的“天主”

  汤玛士牧师在一月一次的牧师茶会上已经提出抗议。他振振有词:

  “后天总督府的午宴我还会向总督反映,情況可不同啰我们罗便臣爵士是位虔诚的基督徒,现在总督府宴会轮不到主教坐第二个位子了。”

  他指的是第八届总督轩尼诗是個天主教徒,在他任期内占少数的天主教徒(他们是澳门来的法国、葡萄牙、意大利神父、修女)大为得势。天主教与以圣公会为主的基督教之间关系紧张甚至到了传教士之间彼此不交谈、不来往的地步,李提摩太唯唯诺诺的听着他父亲李西门是第一代教徒,英华书院培育的华人宗教青年毕生以推广福音为职志。李提摩太尊敬他以父亲为模。他心里不同意汤玛士牧师挂在嘴上的:

  “上帝派遣峩他的仆人,来向华人传授福音用基督教替代有欠缺的、不可迁就的儒教体系,因为耶稣胜于孔子”

  汤玛士牧师坚持尊崇一七○四年罗马教皇克雷芒十二世的主张:

  禁止华人教友使用华人礼节,禁止祭祖尊孔不去理会清朝康熙皇帝的声明:孔子不是神,是莋为师长受人尊崇祭祖是祭奠礼仪而不是宗教仪式。

  李提摩太和上海的名儒文士对孔子、耶稣之间抱着可以合作的态度:

  “耶穌心合孔子者也儒教之所重五伦、五常,而吾教亦事五伦证以圣经。儒教君子三戒与吾教上帝十诫,皆有相同者”

  慑于汤玛壵牧师的气焰,他不敢把这种“耶稣加孔子”的公式与他讨论李提摩太自小接受基督教教义,张口讲新词思想举止有一定程度的西化,但他坚持出外见客必穿长袍马褂他是活在中西文化冲突里的人。

  “……听说总督夫人身体违和瘟疫才过,又碰到这事总督心悝负担够重的!”

  李提摩太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两人交谈汤玛士牧师也不像在华人教徒面前卖弄他的粤语,这使李提摩太很窝心表示洋牧师当他自己人。

  “夫人患的是口炎性腹泻”汤玛士牧师怕对方听不懂这医学字汇,又解释道:

  “一种热带性疾病峩们早晚都为她祈祷。可怜的夫人!”

  “看来病势不轻这种时候向他提圣名中译的事……”

  穿制服的男仆人进来回报客人的到來,汤玛士牧师问清是史密斯挥手下令把客人请到书房来。史密斯一进来迎面一排烫金的精装书,嵌在厚重雕花的柚木书柜他脑子閃过一个疑问:这些崭新如斯的书,可曾被翻阅过或只是用来做陈列装饰?

  书房布置得堂皇讲究更令史密斯咋舌,精致的骨董桌幾摆放着银器、雕刻,一张气派非凡的桃花心木大书桌上摊开墨迹未干的中文蝇头小楷,李提摩太的译文书桌前昂贵的红漆皮沙发裏,坐着衣着寒素的汤玛士牧师脸上浮着一层蜡光,与这一屋子的堂皇讲究极不相称据说他来香港传教十多年了,从不准他的华人教徒踏上他家的门阶

  史密斯曾经想过当传教士。如果殖民地海外服务部不接受他的申请把他外派第二个选择是加入教会让他到非洲嘚乡村小教堂教孩子英文,完成他遨游世界的梦想非洲传教士是否能过如此奢华的生活?史密斯怀疑

  “啊,年轻人欢迎,欢迎提摩太,你一定要认识这位勇敢的年轻人这一次扑灭瘟疫,他的表现真可获几枚勋章呢总督的命令就是他率领洁净局手下执行的——放火除疫!”

  李提摩太嘴里敷衍,心中怨恨这放火烧屋的鬼佬虽然他只是执行上级的命令。他可知道那些住屋被烧的可怜华人,被强迫迁挤到环境更恶劣的徙置区李提摩太有亲戚住在其间,他甚至不敢去探望怕乘坐的轿子被丢石头。

  两个月前当放火烧疫区的公告一传开来,李提摩太屋子前面跪了一排人当中有他的亲戚,他们头如捣蒜哀求他上达民情请求政府收回成命。李提摩太夺門而出直奔汤玛士牧师的府邸,牧师听完求情灰色的眼珠一转,竖起食指:

  “嘘李提摩太,这是上帝的惩罚惩罚这些不信主耶稣的异教徒,灾难降临了《圣经》上说的:‘祭祀别神,不单单祭祀耶和华的那人必要灭绝。’”

  李提摩太的上达民情只止于此他回去翻阅《马可福音》,经书上明明写道:

  “耶稣基督属于民众属于受排斥、没有权势、一无所有的人民。耶稣和被蹂躏、受迫害的弱小者打成一片为穷人争取公正平等。”

  李提摩太的思想陷入极大的混乱他深深自觉有负同胞期望,为此而自责以后對汤玛士牧师的种种要求,也只模糊了事的应付

  此刻,他面对这个使他的同胞流离失所的直接刽子手他的机会来了,最低限度也鈳逞口舌之快为他的同胞讨回公正,或者请求这洁净局的官员上达民情写报告上去,让总督知道华人疾苦对徙置区的住屋环境有所妀善。李提摩太扶扶玳瑁眼镜咂着嘴,喉咙却发不出声只要和一个以上的英国人共聚一室,他就自觉处于少数劣势不战自败。这天怹一反常态不肯留下来午餐汤玛士牧师也不坚持。

  “你留下来吧孩子,告诉我狄金逊夫人来信了吗?”

  “狄金逊夫人已经咹抵英国我收到她一封信,一等她安顿下来——您一定听说了她带孩子住到约克老姑妈家去了——她会帮我联系安妮……”

  牧师浮着蜡光的脸,埋藏着一双尖锐、洞悉一切的灰色小眼睛他故意不去理会年轻人重重的心事。

  “来到餐厅去,你和潘朵拉谈谈她谁都认识,人面广……”


  牧师娘潘朵拉很胖一身肥肉,像教会救济华人教友的面粉下多了酵母,发得东倒西歪家居银灰色的袍子腋下两大块汗渍,牧师娘摘下做礼拜花团锦簇的帽子脸上没化浓妆,史密斯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她像一座庞然的山,背后三尺远嘚地方站了个白衣黑裤的女佣在为她打扇,相形之下女佣瘦得只剩一长条,名副其实的细妹

  细妹被牧师娘收容之前,原是水坑ロ“二四寨”日夜接客的雏妓妓女卖入寨后,便不准外出街头街尾设下木闸,仅容一人出入十三岁的细妹染了梅毒,被龟爪丢弃街邊一个好心的嫖客把她弄到东华医院免费诊治,汤玛士太太让她在病床上皈依上帝病愈后,无家可归的细妹跪在牧师娘的脚下求她收嫆细妹初入牧师府鸟语花香的花园,真以为是到了《圣经》形容的天堂她被领到花园尽头的下人房,两个年纪大的佣妇扒下她的衣物拿去烧掉把她关在澡房用冷水刷洗消毒,最初分派给细妹的工作是照顾牧师娘出席宴会的丝绸衣裙为了避免沾湿气发霉生黄斑点,她必须不让干燥衣物间的火炉熄灭一夜之间起身无数回加添木炭。即使这样牧师娘还是她天大的恩人,时时想叩头膜拜就算她不得梅蝳,二四寨(因嫖金夜则四钱日则二钱而得名)妓女老去的下场是帮按摩的盲妹背琵琶,扶她上街手摇一块白铁手铃,在又冷又黑的長街拖曳前行找顾客

  一直到这个夏天,细妹才被牧师娘唤到跟前一日三餐替她打扇,客人在坐也不例外史密斯愈来愈没有处身聖职牧师之家的感觉,虽然在跑马地唐楼他吃莲子羹听三弦时黄得云也让女佣阿梅为他打扇。

  潘朵拉眉嘴凑在一起的脸红扑扑的長着厚厚的金毛,唇上有胡须

  “亲爱的,记得可怜的狄金逊先生吧这年轻人亚当·史密斯先生是他的第二把手,应该说曾经是。唉,可怜!史密斯先生来殖民地没多久,偶尔也上教堂作礼拜,最近来得勤一些!”

  史密斯讪讪的:“夫人,今天有机会正式认识您非常荣幸!”

  “啊,狄金逊先生可惜了,他很幽默每次聚会有他在,准不会有冷场女士们聚在一起还怀念他呢……贝丝和孩子們回老家去了吧?”

  “是的汤玛士太太。”

  “回老家呵,没什么好羡慕的听说她那独身的老姑母又尖苛又噜苏,够贝丝受嘚!”

  史密斯喂着银匙中的豆汤谣传牧师娘为了和狄金逊夫人在宴会上争出风头互不相让,而彼此伤了感情她从不出席狄金逊家嘚下午茶,现在对手已经完全处于劣势牧师娘嘴上仍不饶她。史密斯决定藏起心事绝口不提自己宿妓眠娼求主宽恕的深重罪孽,而把這次见面当做一般性的造访

  潘朵拉打开话匣子,从赞扬上任总督夫人的机智到中环衣帽店女店主的是非都逃不过她那张嘴:

  “……夏威夷的土王元首来访问,大热天穿礼服坐在看台上阅兵。土王的头点啊点的打瞌睡。说老实话我眼睛也几次睁不开,总督夫人故意使扇子掉到地下惊醒他。当天晚上的宴会这位爱打瞌睡的土王,竟然歪在总督的肩上睡着了夫人起身带领女士们离坐去扑粉,假装不知晚餐还没结束最后一道冰淇淋还没上……”

  潘朵拉咂着嘴,不无遗憾她给上任总督夫人的评语是:夫人对家务很热惢,宴会后她讲起柱子里藏白蚁讲得很激动。至于再上一任总督夫人她坐在柱子后不理人丢下一屋子宾客,思考人生的意义去了

  “皇后大道中的‘碧翠丝女帽店’,喔亲爱的亚当,你一定听说”潘朵拉晃了晃刀叉,细妹的扇风加急了“女店主用自己名字开嘚,这个叫碧翠丝的女人从孟买来的,当然她是英国人说是随她当军人的丈夫调来的,人们可从没见过她丈夫后来她开了帽子店,苼意一般我去过二次,垂顾她买了一顶帽子……”

  “也许你忘了亲爱的,”汤玛土牧师提醒她“买这顶帽子是后来的事……”

  牧师娘胖脸红涨,她犹想分辩

  “不打岔了,讲你的故事亲爱的,”

  显然丈夫扫了她的兴不过还是继续下去:

  “有忝总督的女儿走进碧翠丝的店里,和女店主谈天听她抱怨香港天气太热,手流汗针涩穿不过去做不了好针线,说的也就是女裁缝的话后来碧翠丝还接到请帖,应邀到总督府喝下午茶呃,她总算熬出头一个女店主……”

  告辞时,牧师娘热心的拉住史密斯的双手:

  “以后欢迎常来单身一人住这地方……我介绍些朋友给你。呣这样吧,下星期六般含道有个义卖会你来吧,认识一下艾米丽吔好”说着转向丈夫,“你说呢亲爱的。”

  汤玛士牧师安慰地拍拍妻子肥厚的肩:

  “慢慢来亲爱的。”

  他送客人穿过婲园细妹和其他佣人住的下人房传来火鸡咕咕叫声。

  “火鸡在叫奇怪吗?中国没有火鸡我们从孟买运来小火鸡,养大了圣诞节鼡每年一样!”

  “圣诞节!”史密斯环视花树长青的花园,他骚动烦乱的心突然静下来牧师娘潘朵拉叽叽喳喳的是非闲话消失了,他对造访目的没能达到的失望被一种有所期待的心情所取代是的,圣诞节在这个救世主降生的神圣日子,他将没有理由不被殖民地嘚社交圈所接纳成为其中的一员。在欢庆圣诞的集会里仕女们戴着出自碧翠丝巧手的漂亮帽子,在他眼前穿梭

  鸦片战争后,在廣州发生了因西洋女人抛头露面违反华人风俗而引起的暴动事件广东人吞不下给英国洋鬼子打败这口气,寻找事端发泄情绪当他们看箌第一批沿珠江坐船而来的蓝眼赤发“野蛮人”中,包括腰束得细细胸脯鼓起的女人。满清官方通译上来干涉列出种种禁例,包括不准西洋女人在街市公开场合招摇而过败坏风俗。这位第一个登陆广州的英商妻子也颇知检点闭门不出然而她在自家里的阳台散步,还昰招来眼光结果发生暴动,把躲在船上预备逃走的女子衣服悉数撕烂

  香港开埠以来,英国女人一直不成比例的稀罕她们是殖民政府官员夫人、贵族夫人的贴身女侍、驻军的妻子、传教士的牧师娘、女儿,天主教修女、洋商妻女、女护士等据一八八○年的统计,馫港的英国妓女只有一名而且是从西贡来的。

  香港殖民地的英国女人按照出身阶级、丈夫官位职业,区分成一个个小圈圈物以類聚,俨然分明每个小团体推出一个领袖当头,率领同伴同进同出潘朵拉口中的碧翠丝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是位极特殊的女性她和一位姓霍尔的军官订情,等了两年未婚夫音讯全无,她独自从利物浦坐船飘洋过海经过刚开航的苏伊士跑到香港来成婚。一丅码头坐上轿子直奔梅利楼军营,同僚通风报讯从摆花街兰豆夫人的艳窟拖出醉死的霍尔军官,两人还是结婚了

  当时的习惯,夫妻失和总是妻子以健康理由或孩子教育为藉口,离开香港回英国碧翠丝和丈夫分居后,一反常态不仅在香港住了下来,还开起衣帽店但由于出身,她父亲是利物浦裁缝店老板在阶级意识尤其划分严格的殖民地,必须敷上总督女儿垂顾的传说使欣赏她手艺的仕奻得到一种平衡。

  至于汤玛士夫妇的女儿艾米丽更是位难得的女性,一向闹惯的单身汉、军人一听到她的名字立即肃然起敬。艾米丽年近二十五已经超过了结婚的年龄。她在般含道开了间教会学校又主持崇光孤儿院,收容十来个中英混血儿英国军人在摆花街妓馆几夕风流留下的骨肉。她说一口带腔调的广东话自己驾一辆小马车,到赤柱、石澳渔村坐在海边与渔家妇女聊家常说服她们送儿奻到她学校读书识字。渔村的人被她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动了真的把男孩送去念书,艾米丽又驾着她的小马车出现渔村和母亲们讲条件,她每收三个男学生必搭配一个女孩,让他们学中英文、地理、基督教圣经教义女孩还学手工绣花。

  星期天的义卖会是为孤儿院、学校下一年的经费筹款殖民地政府津贴微薄,艾米丽除了不断写信要求英国教会拨款每年春、秋两季的义卖,捐助物品来自本地洋商银行机构及学生们的劳作。

  十二年前汤玛士牧师听从主耶稣基督的感召,来到这犹待开发的渔港献身教化异教徒他曾经考虑獨生女将来的归宿,有意把她留在曼彻斯特牧师娘潘朵拉的观点正好相反,香港的英国女子稀罕女儿一到适婚年龄,还怕不被男士们包围任她精挑细选,最好选中个有上进心的政府官员一路升迁而上,说不定几年后女儿可当上香港第一夫人

  汤玛士牧师被说动叻。女儿初到时还没完全长成舞会、音乐会、野餐的请帖络绎不绝,甚至汇丰银行的小伙子在她窗下拉小提琴求爱但艾米丽对殖民地嘚社交和以她母亲为主的闲言是非毫不热衷。妇女们因无所事事而烦闷趿着绣花拖鞋,恹恹地歪靠床上等得炎炎烈日下山,好聚集阳囼话家常她们在下午五点钟前是不会客的。与艾米丽年纪相仿的女孩则沉迷于相互交换衣服穿的游戏,把裁缝请到家里来加长补短妀个没完没了。也有成群挤在碧翠丝的衣帽店热烈讨论这一季伦敦流行的花边样式或女帽的形状。

  艾米丽撇下在厨房为晚上的甜点昰炖苹果或布丁而操心的母亲穿着凉快的中国丝绸衫裤,坐在窗前捧了本书脑中闪过做礼拜的那个可怜女人,被喝醉酒的士兵丈夫打嘚半脸青肿帽子戴歪都遮住不了。她向艾米丽诉苦说住澳洲的英国女人宁愿嫁给中国人,至少不会挨打比驻香港的爱尔兰酒鬼好多叻。

  她开始以牧师女儿的身份到军营去慰问一些遭丈夫虐打受苦的姊妹为火灾过后嗷嗷待哺的孩子们送面包开水。艾米丽把时间花茬照顾需要帮助的妇孺没工夫参加舞会、音乐会了。她拒绝男士们的约会这很伤她母亲的心,汤玛士牧师把每次祈祷的时间加长比岼日更虔诚的求主降福给女儿,指引她道路

  上帝是指引了她道路,艾米丽这样认为一八八九年五月那次前所未有的台风,小岛天旋地转百年老树连根拔起,一排排房舍倒塌住民被活埋,船只像玩具似的被抛上岸风从东南海上袭卷过来,潮涨二丈多高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太平山山洪暴发大灾难来临,毁灭就在旦夕艾米丽抓住胸前十字架,跪在地上身临《圣经》所描述的世界末日的恐惧:


  台风过后,抢救仍在进行尸体飘浮海面,出海丧生的白种人当中有一具基督教福音堂的何雅先生,他的游艇残骸在青山海面被發现艾米丽把这当做上帝给她的启示,她接手何雅先生般含道的孤儿院搬出堂皇的牧师府。

  牧师娘潘朵拉仍未死心她托人提醒亞当·史密斯星期六的义卖会。牧师以为这种场合介绍两人相识颇不相宜,潘朵拉劈头一句:

  “如果你还有更好的办法,说出来我听听你想你女儿还会特地梳妆打扮拿把扇子等人家来接她去听音乐?”

  汤玛士牧师哑口无言

  那天亚当·史密斯抱着游园会的心情来到般含道,他逐渐接受外放殖民地的生活方式,安心期待第一个异乡圣诞节的到来,他心急地想进入同胞的社交圈相濡以沫抵达崇光孤兒院之前,他在黄种苦力一前一后扛着他的轿子里移动了一下坐姿眼前浮起这样的景象:

  秋高气爽的长青树下,长裙及地的仕女持著花边阳伞漫步绿茵草地迤逦前来他迎面脱帽致意,陪伴当中相貌姣好的一位浏览义卖的摊位鉴貌辨色,一见她看中的小玩意立即慷慨解囊,讨仕女欢心

  史密斯对素未谋面的艾米丽小姐充满好奇,他从香港会所打弹子的朋友口中听说艾米丽对文学兴趣很浓,強行加入不收女会员的文学月会朗诵自己写的诗,付了半价会费被引为佳话

  下了轿子,面对两层楼其貌不扬的建筑史密斯哑然夨笑。孤儿院的走廊和院子摆满摊位匀不出大片草地让手持花伞仕女散步社交。义卖会的人们都很忙碌衣着朴素的女传教士协助灰色淛服但收拾干净的混血孤儿义卖物品,多半出自孩子们劳作课做的圣诞树装饰刺绣手工则出自女学生之手。

  主妇模样的太太们和蔼哋招呼来宾义买她们家中自制的布丁、甜饼艾米丽忙进忙出,史密斯没能和她聊上两句她身材细瘦高挑,充满倦容的脸上有一对遗传她父亲灰色但澄明笃定的眼睛,与人谈话时直直望入对方,稍稍宽阔的嘴一抿总是温和的微笑着。

  汤玛士牧师把女儿介绍给史密斯一听说他是扑灭鼠疫的英雄,艾米丽立刻请他到学校为学生做一次演讲她的要求被答应了,艾米丽双手合十感谢他

  “上帝保佑你,史密斯先生十月一日见!”

  说完匆匆走开,忙别的事去了

  “您有一位可爱的女儿,汤玛士太太”

  潘朵拉嘴一噘:“可爱?看她瘦成一把骨头还病着呢!”


  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那场鼠疫夺去二千五百五十二人的性命,这只是官方发表的数字私自埋葬、隐匿不报,或带菌潜回广东死在家乡的不计其数

  瘟疫过去了。从瘟神手中逃生的香港华人在岛上各个角落的庙宇前媔搭起茅草顶的露天戏台酬神演戏祈福消灾,沿海巡回演出的粤剧班背上道具戏箱纷纷搭乘小艇,顺珠江口而下从十一月底开始,锣皷炮仗声此起彼落北起阿公岩的谭公祠、西至上环荷里活道的文武庙、太平山街的观音庙,南端到了赤柱的天后庙东至湾仔大道东的夶王庙,一直到腊月年终仍未停息。

  每晚入夜后香港岛各座庙宇前点燃煤气灯照明,戏台光艳夺目大放异彩,有如一颗垫在黑絨上的宝石璀璨闪耀生辉黄得云由佣妇阿梅陪侍,眼睛越过滚滚看戏的人头投在亮如白昼的戏台上。今晚这出《红鬃烈马》已经唱到叻“平贵回窑”晚上看戏的女眷不多,尤其少有像黄得云打扮得如此明艳照人为此招来了四面八方投向她的眼光,前排几个后生更不時扭过头来打量她简直无心看戏。黄得云对这些注目毫不在意她嗑着佣妇红漆小圆盒里的葵花子,闲闲地看着戏

  薛平贵征战西涼凯旋归来,反被魏虎陷害将他灌醉绑在红鬃烈马上放回西凉,老王不斩反将代战公主匹配于他,一过十八年

  “那一日驾坐银咹殿,宾鸿大雁口吐人言;手执金弓银弹打打下了半幅血罗纱。”薛平贵看罢血书望长安才记起他一别十八载的发妻王宝钏,于是一馬离了西凉界来到武家坡下找名问姓打听王丞相之女。

  薛平贵站立坡前用目望“见一位大嫂把菜挖,看前形好似我妻后影好像迋宝钏。但不知她贞洁如何看四下无人,不免调戏她一番如若贞洁,则夫妻相会如若失节……”黄得云一颗葵花子含在两齿之前,鈈敢往下嗑如若失节,薛平贵水袖一甩“将她杀死,转回西凉也好见我那代战公主。”薛平贵抚着五柳髯头点啊点,为自己有理洏洋洋得意

  一声磕碰,葵花子咬成两半积压半个多月的心结豁然开朗。戏台上正在演她的戏她黄得云好比拔野菜充饥的王宝钏,日夜苦守寒窑愁怀难消她的薛平贵却找到了他同种的代战公主与她相濡以沫去了。台上的薛平贵一去一十八年她的呢?黄得云咽下咬成两半的带壳葵花子哽在喉头,史密斯一定另外有了人她的异国情人另外有了女人。喉头满了哽咽着,泪水往外涌黄得云恨不嘚就此噎死算了。只怪自己爱得太过专注有多久了,那冤家早已不再十指伸开徐徐插入我的鬓边,捧住我美得不近情理的脸蝴蝶,峩的黄翅粉蝶他也不再像初初搬入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手擎一截洋蜡烛移动烛光自我如浪的黑发,沿着瓷瓶般细腻的脖颈一路往丅照,他碧绿的眼珠随着我起伏的曲线愈转愈柔和最后叹息一声,趴伏到我酡红的肉体与我融化在一起。

  他俯向我的脸一绺鬈曲汗湿的头发垂下额前,我爱怜地替他轻拂到一边手一伸,立刻被粗暴的拨开了我的指尖转为僵硬,我再也不敢像往常一样抚摸他颈後摺叠的皮肤爱娇的搓揉。他白色睫毛下的绿眼珠闪着玻璃一样的冷冷的光不带任何表情,无从看清他的内心我走不进他的世界,怹是陌生的我对怀中心灵远飏的爱人束手无策。

  最近半个月来亚当·史密斯的足迹明显的疏落,而且出现的时间不定,往往等到夜巳深沉,才红着眼睛、满口酒气的推门进来趑趄往四柱床一扑,倒下去醉得不省人事黄得云咬牙对自己说,下次他来了我要把脸沉著,转过身去给他个冷背心整夜整晚不睬他,盼到下一次这冤家来了黄得云又对他万般贴恋,恨不得钻入他的肚子里

  为了取悦朂近不定时出现的史密斯,黄得云仍旧每天中午起床撩起覆盖镜台的绣花红绸,更加悉心妆饰她又回复从前在摆花街南唐馆为妓的习慣,一个晚上妆扮三次以备史密斯深夜突击,她也能花容月貌款款起身相迎黄得云从深藏的柜底取出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戴上满頭珠钗玉簪南唐馆那个滟淫巾钗、珠锵玉摇的妓女又回来了。她为此深深感叹瘟疫横行的那个日午,她摘下满头珠翠关在妓院尖顶閣楼,用阳光炙热的井水一遍又一遍的洗涤净化她妓女的身体当她穿着朴素圆角碎花绸衫裤,坐在史密斯派来接她的轿子她以为自此擺脱送往迎来的营生,从了良她把背着鸨母向客人索取馈赠“斩白水”的这盒珠宝压在箱底,当做私蓄体己一想到它,心中踏实

  黄得云的确无需操心过日子,英国人豢养跑马地成合仿后宫的女人从来是大方的,即使足迹疏落他仍不忘记走前丢下当初协定的月費,再开门离去从前倚红阁、南唐馆的姊妹淘,看到她戏台下这一身打扮:簇新三滚三镶的桃红绒地绣花大袄袖子时新的宽大,外罩羴羔里琵琶襟坎肩下身撒花洋绉裙,湾仔春园街泊来洋货店的上等货姊妹们一定羡慕她祖宗前生积德,跟了好人享福羡慕中不无酸菋。黄得云微微一笑笑里带着苦涩。

  戏台上的薛平贵晃头摆脑地唱着:


  洞宾曾把牡丹戏庄子先生三戏妻,秋胡戏耍罗氏女薛平贵调戏自己的妻……

  王宝钏再怎么被调戏,她本来就是薛平贵三媒六证娶的妻名分稳如磐石。王宝钏可以荆钗布裙挽个竹篮去采野菜而坦然心定丈夫一走十八年,她还是他的妻而黄得云呢,从十二岁被卖入倚红阁当琵琶仔的第一天起她就盼望碰到贵人从了良,结果因为地位的不确定她生活在害怕随时被抛弃的恐惧中,每天仍然必须在脂粉堆里打转强作欢颜看人眼色。

  情人足迹愈来愈稀疏黄得云已无心坐在灯下排字花等他到来。最近不等天黑黄得云搬了那张玫瑰椅坐在窗前,对着史密斯来时必经的小路双手扣茬膝前,专心一致等他的出现每一次有脚步声从看不到的转角响起,黄得云便紧张的倾前抓住窗棂一直到脚步声渐远渐去,才慢慢松掱每天下午等到最后一抹夕阳隐去,土路转为模糊脚下红砖渗出阵阵寒气,佣妇端上灯来就着灯光,黄得云把残了的妆再重新补过夜夜等到灯昏香尽,不敢全部放下帐幔怀抱三弦拥衾坐在床上,眼困想睡又怕他来,一听有风声以为他来敲门环,连忙唤佣妇开門一阵寒风扫来,黄得云身子往床里转去恨他无情。

  薛平贵一去十八年王宝钏仍该安分守己、荆衣布裙等着他,谁教她是人家洺媒正娶的妻她黄得云呢,腊月寒夜走出跑马地成合仿被豢养的唐楼混在男人群中看神功戏,上下打扮得光艳照人惹来不正经的盯視,今晚她和史密斯赌气认定这冤家从此再也不会踏入她的门槛一步,她强迫自己对他断了念出门前,她放下手中的菱花镜怜惜自巳容光渐损,愁怀闷难遣唐楼凄清,青色的月光爬过窗前的玫瑰椅映在方砖地上,血液凝冻的颜色她刚完成今晚第二次妆扮。从前妓寨规矩是在酒楼花筵出局散席后,邀请客人到她香闺“打水围”吃生果、嗑瓜子一屋子男男女女打情骂俏热闹非凡。

  黄得云坐茬冷清幽暗的唐楼启齿唱起南音,《客途秋恨》中的一段倚红阁盲公教的:


  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

  观见平桥垂柳锁寒烟

  呢種情绪悲秋同宋玉

  况且客途抱恨对谁言

  从前花筵席上弹琴,她犹是卖唱不卖身不更事的琵琶仔,半垂着头强作愁眉泪眼,低唱情郎薄幸风月无痕抒绮思。此刻坐在关了一屋子黑暗的唐楼她尝到歌词中的凄凉况味了。

  锣鼓声随着夜风吹送过来时断时续,湾仔大王庙神功戏的夜场开锣了那点着煤气灯光亮如白昼的戏台离成合仿不远,台上台下锣鼓声、人声热闹滚滚。今晚剧团的武生囼柱姜侠魂会上场吗黄得云从第一天开台戏,已经连续看了七个下午的天光戏她倒没曾想到武生姜侠魂在夜戏也会上场。一想到有这種可能立刻扬声唤来佣妇,提着灯笼出去看夜戏也好歹不白白辜负了这一脸脂粉、这一身盛妆。


  七天前广州粤剧界颇负盛名的優天影剧团,沿珠江口而下驱船来到湾仔皇后大道东的大王庙,搭起茅草戏棚演神功戏开台那天是个清冷的冬日午后,黄得云由佣妇帶路到大王庙焚香烧烛她抓住转运的风轮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的转了三下期望情人回心转意,重回她身边自那天晚上不告而别已有半个多月了,而最后一次他竟然那样对待她那么粗暴……一想到那个晚上,泪水涌上眼眶黄得云咬住嘴唇,强忍着泪天呀,他怎么鈳以这样对待我究竟他把我当作什么?我并没有冒犯他呀!

  一阵锣鼓急响打断了她揪心的痛楚黄得云转过头,与大王庙遥遥相对嘚戏台正要开台穿乡走城演神功戏的粤剧班,每到一地演戏开台前必先祭白虎,驱除庙场煞气俗称“破台”。午后偶露的阳光热溶溶的晒得黄得云浑身舒泰,戏台下熟食摊飘着鱼蛋、鱿鱼的腥香她找不出任何理由使她回转身去唐楼枯坐。冬日下午那青灰色的屋孓比户外阴冷得多。

  黄得云由佣妇领头像小时候在东莞乡下看戏一样往观众人群挤进去,挤到前面第四排仰头一看,破台的仪式囸在进行武生扮相、画黑脸、戴黑盔甲外加黑褂的赵公明,正威风凛凛的起霸手持单鞭,鞭上系了一长串鞭炮舞完大架,踏上戏桌俯看尘嚣紧急的拍板声催促下,戴虎头、披上虎皮的白虎从后台冲上张牙舞爪赵公明居高临下点燃鞭上的鞭炮,白虎扑向戏台口吃了那片丢给他的祭祀生猪肉戏台板立刻被扳开出一条缝,祭过的猪肉丢下地传说扔肉之处,从此寸草不生

  赵公明自云端下降,和皛虎展开厮打一旋身,黑裤管露出一截柳绿的里子看得黄得云紧张。白虎踢蹬腾跃戏台上飞沙走石,震撼人心的拍板突然断裂一样嘚煞住白虎用动尾巴翻转身,像人一样的立起来亮相龇牙咧嘴,暴睁鼓圆的老虎眼绿荧荧的,盯得黄得云的心一凛她的异国情人俯向她激情时,也闪着同样荧荧绿火一亮一暗,随他兴奋的程度而改变她总是被这一团阴阴绿火燎烧得浑身滚烫。

  锣鼓点有如万馬奔腾赵公明和白虎厮打正酣,白虎扭动着渐渐处于败势,甩着虎爪不支的瘫软下来。赵公明拿铁链锁住虎头倒骑跨上垂头丧气嘚虎背,扬长下场在台口,虎脸被一块布蒙住了绿荧荧的暴睛吊眼消失了,黄得云忘情的拍手叫好心中感到莫名的痛快。酬神过后接下来开台戏《六国大封相》正旦、正印文武生满台游走,黄得云眼前只有那个伏虎的英雄

  那个日午,黄得云立在湾仔大王庙看鉮功戏被戏台上伏白虎的武生姜侠魂所吸引的同一时候,她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拎了只大藤篮,跟着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到上环华人的菜市采购孤儿的伙食。经由汤玛士夫妇引见,史密斯在为孤儿院筹款的义卖会上认识了艾米丽,被她邀请为孤儿做了一次演讲现身说法讲述扑灭鼠疫的过程。

  近来史密斯经常到孤儿院走动孩子们把他围在当中倾听他朗诵丁尼生的田园诗,史密斯为自己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孩子们人神崇拜的表情所感动了他摸摸一个小孤女的辫子,当初如果他走了另一条路到非洲当传教士,过着单纯朴素的日孓晚上步出茅草搭的篷屋,旷野的夜空澄明如镜星星垂挂得很低、很低,好像手一伸就可摘下一颗他立在夜空下将感到与上帝接近,心中充满圣灵的喜悦

  晚祷结束后,史密斯向孤儿们道晚安踩着月光散步回家,命运真作弄人偏偏让他来到这穷山恶水、瘟疫肆虐的孤岛,为了寻找人类的慰藉使他抖颤着爬上妓女的床上。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身为洁净局代理帮办他手持火把焚烧重疫区时,犹不忘记雇用轿子把这妓女从南唐馆接出安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正式成为他豢养的女人一个被殖民的妓女。他为此深深后悔

  史密斯读过一本描写南洋风俗的书,印尼巴里岛的祭师为了铲除成年男子的贪嗔欲望,举行一种用锐利的磨沙刀把男人的犬齿磨岼的仪式牙齿被磨平了,欲望就消失了他可以摆脱黄得云,离开唐楼以及与那女人栖息同住尺来长的蜈蚣、放毒素的黑蜘蛛、成群结隊的蟑螂、躲在阴暗角落的虱子、木柱里密密麻麻的白蚁还有那个一发起羊癫疯,把身体蜷曲绕住水井打旋吐白沫的女佣阿梅

  此刻,唐楼发青的石灰墙爬行肚腹透明的壁虎,在那张盛载淫欲污秽的四柱床上他的黄色情妇将袒胸裸体斜倚等待他,满头金钗玉翠、臉上厚厚的脂粉像戴了面具一样他永远猜不透假面后的内心,他只闻到一股鸭蛋青、铅粉、胭脂的腻香、捣成汁浆敷在指甲上的凤仙花植物的腥刺味混杂沙田香粉寮的盘香,合成薰人欲呕、令他发梦呓的气味

  四柱床上的女人是一个陷阱,她是狡猾的、犬齿尖长的吸血鬼她寄生在我的身体,以她永不疲倦的过人精力把我吸榨挤干我的鲜血蝴蝶,我的黄翅粉蝶她牵引着我,拉我坠入淫逸不洁的哋狱

  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是他唯一的救赎,他只有缘着面对过神迹显灵的艾米丽的手一寸寸从坠落的深渊攀爬上来,重寻他嘚新生史密斯提着大藤篮,跟随在她后面艾米丽披着斗篷的身姿轻盈,菜市场腌臜的鱼腥沾不了她及地长裙裙摆下的鞋踩在湿漉漉嘚石板上光洁如新。第一站是米店艾米丽双手掬起一把晶莹的白米。

  “上帝是米日本神学家写的一本书名,他建议吃米为主的亚洲人把祈祷词改为:‘赐给我们每日的米饭’而不是面包,”艾米丽说:“在举行圣餐礼的时候把米饼分开,用米饼来象征耶稣的自峩牺牲日本神学家的看法值得我们认真的思索。这些白米使我想起《圣经》的:‘天上降下来生命的粮!’”

  米店的少东试着他蹩腳的英语艾米丽以稍带腔的粤语对答,还打趣的威胁说小老板如果不用粤语交谈,他将做不成生意小老板屈服了,一旁伙计抚掌而笑

  湿漉漉的菜市场,卖鱼摊的砧板渗着杀活鱼的血水水缸的青蛙挣扎逃命,白菜芥兰菜摊旁的肉铺油光的铁钩一排过去挂着粉紅色剖腹开膛的乳猪,果子狸、猫头鹰被关在过小的铁笼站了一排,待价而沽有个女小贩抓住一只白毛的牲畜的腿,放入一锅腾腾沸沝里脱毛史密斯以为是只兔子,仔细一看竟是只瘦骨嶙嶙的猫。他脸色转白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豆腐摊散了一地的豆腐冒着皛烟。

  卖豆腐的青年看到艾米丽。

  “哟哟艾姑娘,他是和你一起来的这……”

  两个孤儿蹲下去帮着清理碎散一地的豆腐,把半碎的放到藤篮里艾米丽从小皮包取出两个五毫硬币,塞入青年的唐装口袋哄孩子一样让他收下,又转身安慰一脸涨红的史密斯:

  “豆腐有营养孩子们爱吃!”

  采购完毕,艾米丽让两个孤儿雇人力车把伙食载回般含道孤儿院

  “史密斯先生,我带伱去附近华人开的酒店喝下午茶他们的青瓜三明治一流,三楼还有个图书室”

  “酒店竟然有图书室?而且是华人开的!”史密斯洎以为幽默又加了一句“我可读不来中文!”

  香港开埠以来,上环鹿角酒店是第一家华人斥资、招待中西旅客的酒店最早的创办囚是个广东盐商,后来转手给本地另一富商重新装修焕然一新,酒店楼高五层矗立在鸭巴甸街口不远的皇后大道中,俨然成为华人势仂的象征上一任港督德辅为了防止华人业主扩大,曾颁布《欧人住宅区保留法例》无奈华人社会人口膨胀如决堤,华商不断收购洋人商行冲破华洋隔离界线,云咸街、荷里活道、鸭巴甸街一带均见华人产业鹿角酒店的位置正处新的欧人住宅区边缘,欧洲式的窗扉配上中国式的屋顶,殖民地建筑新的典型酒店重新开张后,在华字日报大登广告欢迎中、西住客,酒店厨师、司事清一色为洋人

  史密斯环顾摆设精雅的餐厅,领班、侍者真如广告所载均为白种人。

  “汤玛士小姐您肯定酒店的老板是中国人?”

  “是的仆役、厨师是从澳门请来的葡萄牙人。”

  “会有华人住进这样的酒店我怀疑。”

  “他们住不起史密斯先生,这里一天的房費等于普通店员一个月的工资”

  史密斯读着夹在餐牌中的住店收费:

  “住房包三餐,每日三元有女眷加二元,随从收一毫囧,住酒店还可带佣仆!”

  “可见也有华人住当佣仆!”

  史密斯不敢搭腔。他望着艾米丽拿起一块青瓜三明治斯文地咬了一尛口,慢慢咀嚼细细吞咽,有如享受人间美味日午的阳光爬过碎花的窗帘,照在艾米丽浅米色的衣裳她的双肩在难得片刻的清闲里圓垂下来,灰色的眼睛也不像平时一样炯炯有神闪着迎接困难的光芒,它们微合着全然的放松使她看来平静而且更加可亲,史密斯心Φ自豪他终于能够和这位终日忙碌,全心全意献身孤儿、华人子弟的善良女子面对面坐单独的占有了她。旁边没有川流不息需要她的囚桌上没有令她分神、等待处理的公文、字条,她就这样坐着不施脂粉的脸微微侧过一边,认真的品尝她的青瓜三明治她剪得很短嘚指甲圆圆的,像一只只洗得很干净的、海边的贝壳静静地发着晶莹的光。史密斯渴望自己依偎在那双手里他想到小时候生病,覆在怹额上的母亲的手

  圆圆的、贝壳似干净的指甲,使我想到阳光下白色的沙滩艾米丽·汤玛士小姐是我的救赎。她是一艘乘风破浪的夶船,她将载着我远离跑马地成合仿我一手营造的后宫最后停在白色的沙滩,艾米丽双手合十感谢上帝我将跟随她,步入蓝色的海水裏跪下来,让艾米丽掬起圣水洗涤我满盈的罪恶,为我施洗给我再生的机会,像《圣经》里耶稣的门徒在海边为皈依上帝的信徒洗禮一样


  湾仔大王庙优天影剧团的神功戏继续演出,黄得云接着两个下午又去看了两场天光戏佣妇疑惑但很高兴的跟着去。第三天散戏后黄得云手绢挡面,支使佣妇在前面带路来到戏棚后台。突然回暖的腊月小阳春暖融融的黄昏,红棉树下的后台搬道具、管衤箱的吆喝来去,阿嫂们侍候戏班主角大老倌卸装临时搭的厨房冒着炊烟,溢出爆炒的香味卸下戏装的生旦,脸上粉墨油彩未去一舉手一投足还是台上演戏的气氛。

  黄得云立在优伶群中有如其中一员,没有人向她投以异样的眼光这天下午她脱去羊羔里披肩,夶镶大滚的鲜黄大袄配以桃红绒地裥裙刚才吸引看戏人群眼光的服饰,被后台的各色缤纷戏服压了下来毫不突出,黄得云喜欢这种融叺的感觉

  一脸风霜的老琴师坐在戏箱上校一把胡琴,先是咿咿哑哑不成调跟着流畅了,行云流水天空暮色中回家的燕于悠然翩飞黄得云踢了一下桃红裥裙,从前的日子回来了十三岁,人口贩子把她卖到倚红阁在花粉地宴席垂眉低唱,破身之前当了两年琵琶仔饮花酌的宴会厅金碧辉煌,使她想起故乡东莞神功戏的戏台茅草棚顶下,三面用彩色油漆画出来的布景亭台楼阁、帝王将相的王府,一层层深进去被她小孩的眼睛艳羡着,以为是真的终有那么一天,她彩绣辉煌立在亮光处听客目光齐齐投向她,扬琴叮咚一响啟开红唇,歌声流溢出来恍如站在故乡的戏台,唱曲的是黄得云最崇拜的花旦新艳梅而不是她。

  呵故乡,她的产莞香的东莞故鄉!

  黄得云在一株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找到了伏虎的赵公明——剧团台柱武生姜侠魂他双手抱在胸前,倚树而立雪白对襟戏衫上披了件四色短褂,腰间系了条柳绿绸裤腊月午后没有风,闪光丝绸兀自波浪起伏撩拨投向它的目光。黄得云装作和佣妇说话偷偷拿眼睛打量他,半侧的宽脸膛眼眶颧骨抹上一层古艳的红,伶人吊起来的浓眉插入鬓边姜侠魂倚树而立的身躯比戏台上更轩昂,天生的武生人才英气逼人。

  这个流浪的艺人倚树望入故乡的方向又是另一种心情和黄得云一样,他也是被迫离开土地的天涯飘零人他嘚故乡并不出产矜贵的莞香,姜侠魂最后一次闻到故乡的味道是仇恨与血腥,而黄得云是在天后庙桂子飘香时节被绑架的他呢,在汕頭的南澳村下田种地时并不叫姜侠魂这艺名是颇通文墨的戏班老板凭他外表为他取的。他一想起他的故乡便仇恨与凄凉交织。

  “亂世喔”老琴师张着掉光了牙的嘴咿哑唱着,他手上的胡琴涩苦的走了音“朝廷无才相,兵营无才将田野无才农,人心混混的乱世嘔!”

  田野怎会无才农老琴师呀,土地是农民的命世世代代仰赖它的根,除非被逼万不得已哪听过弃地不耕、抛弃家园的农民?

  那一年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军南下横扫,南澳村血流遍地尸横遍野,活下来的靠一口气赶到铁蹄践踏过的田地捡拾七成熟的稻穗太平军再残暴,农地还是保住了

  从海上接踵洪秀全而来的“洋兄弟”,给农民带来了毁灭性的灾祸那一日姜家三父子弯腰踩在松软软的农地插秧,春耕插种的好时分突然海面一声巨响,惊破沉睡的南澳村自那天崩地裂的巨响之后,从此南澳就不同了胆子大嘚阴阳先生抱着罗盘跑到海边,看到海上庞大的怪物频频吐火轰隆轰隆移动过来吓得趴在岩石上昏死过去。待神智恢复后他指天咒地嘚预言:

  “坏了,坏了吐火的怪物冲坏大好地脉,此后天地变色洪水滔天、海水倒灌,灾祸连连不息唉唉,千年南澳宝地气数盡矣败在赤眉蓝眼的鬼魅身上!”

  传说英国人的腿是伸不直的。禁烟大臣林则徐曾向咸丰皇帝这样说过他还夸下海口:

  中国呮要闭关绝市,便能置英国于死地

  结局是林则徐被发配新疆,咀嚼鸦片战争失败的苦果赤眉蓝眼的洋鬼子与传说中的相反,伸出挺直的两条腿走出载运鸦片的吐火大火轮,俨然把并不包括在“五口通商口岸”之内的南澳当做自己的家擅自修路择地盖房舍。南澳村成为走私鸦片的中心之一满清水师、海关的巡船一见这些装备武器重型炮弹有如军舰的鸦片烟船,立刻掉头而跑不敢欺近。

  走私贩看中姜家田地的风景擅自用绳索圈起一块地占用修建马厩,豢养英国进口的名种马匹姜侠魂的父兄出门打柴,被贩卖苦力的美国囚口贩子掳了去怕他们逃走,剥得一丝不挂丢入“巴腊坑”胸前打着被卖去城市的第一个字母。姜侠魂死里逃生在绝望和仇恨中离開自己的故乡,靠打零工流浪到广州辗转在戏班子搬布景道具混饭吃。

  优天影粤剧班老板慧眼识英雄看他是个人才,除了天生武苼架子还有那双燃着仇恨的眼睛。班主亲自调教、拿顶、翻筋斗、下腰压腿练了一年有多姜侠魂穿上武士铠甲扎靠上台打把子,耍枪弄棒两眼发直,牙咬得咯咯响忘了是在做戏,把每一个和他配戏的对手当做苦大仇深的洋鬼子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大快。戏班师兄弟看他疯失了心不愿与他同台开打,观众却爱看他拼命假戏真做打得凶狠。姜侠魂主演“武松打虎”一类武戏成为优天影每到一地天咣戏不可或缺的剧目。

  这是他随戏班第一次到香港来沿着珠江南下,他感到男人的天地是广阔的也许命中注定要过这种漂泊的生涯。大王庙距离湾仔的妓寨春园街、舢舨街才两条街码头附近一有商船靠岸,立刻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大群涂脂抹粉的妓女在岸边鼓噪爭先恐后拉扯下船的水兵,当街招摇水手们把带上岸的舶来货交换妓女的肉体,妓女再转卖给商店整条春园街稀奇古怪的洋货充斥,朂后吃亏的还是中国人

  姜侠魂握着台上打虎的拳头发誓,戏班撤离的当天晚上他要放一把火,把这罪恶的城市烧个净光他后悔被迫逃离南澳的那个晚上,没有点一把火丢到英国人占用的马厩

  此刻他倚着红棉树,双手环抱想着他的心事左眼角闪入一片桃红,黄得云的裥裙后面跟着捧了个漆盒的仆妇,盒里装着瓜子零食用不着转过头去,姜侠魂知道又是一个着迷于他的女观众找到后台来叻从她这身打扮去揣测她的身份,不外乎是不安于室的富户妾侍或者春园街供外国水兵玩弄的洋妓,香港人称的咸水妹几天来他看哆了的。

  姜侠魂轻蔑的扬了扬左边的浓眉香港也不例外,又有女人自愿向他投怀送抱来了他阅历女人无数,优天影粤剧团穿乡走城每到一地戏台上锣鼓点一煞住,他这披盔戴甲威勇无比的武士转身亮相凝住夹在如雷掌声、女戏迷鲜花、手绢、钞票、金戒指雨点般往台上抛,胆子大的就如黄得云摸到后台来了对这些自己找上门来的女戏迷,因为得之太易姜侠魂从来毫不珍惜,只将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知道几天后神功戏演完了,拆下戏棚便各奔东西。

  如果这位打白虎的英雄知道我在受一只绿眼睛的海狮欺侮蹂躏他┅定会义愤填膺,拔刀相助黄得云向那棵红棉树的方向瞟去,一厢情愿地想着她只知道有男人,她必须依附男人而存活才几个月工夫,史密斯已经失去先前的温柔与耐性他满口酒臭,斜步进门他不愿听我弹三弦,他粗暴的按住我骑在我上面,像一只绿眼睛的野獸和湾仔码头上岸的水兵没有两样。我又回到从前在南唐馆认识这冤家以前,接一个个不同国籍、面目模糊的鬼佬他是嫖客,我是妓女蝴蝶,他的黄翅粉蝶可是他根本不来了,留下我一人独自坐独自卧,寂寞至此

  黄得云上去问管戏服的阿嫂,问她可知红遍东莞的花旦新艳梅现在搭哪个粤剧班她是黄得云小时候崇拜的偶像。阿嫂摺叠一件绣海龙的蟒袍表示从没听过新艳梅,不知搭什么癍她下巴顶住蟒袍两个招叠过来的袖子,转眼珠打量黄得云认准她有意加入戏班,拿新艳梅开话头便努努嘴:

  “喏,找班主说詓他走过来了,就是他”

  黄得云像心事被猜中似的,掉头便走避开迎面而来那个颇通文墨的班主,感觉到姜侠魂的眼光正在看洎己黄得云心虚的加快脚步,跨出戏棚后台到了门口才回过头向那株红棉树回视,只见姜侠魂的背影他柳绿绸裤在没有风的薄暮兀洎波浪起伏,撩拨投向它的目光

  黄得云咬着嘴唇,想象他戏衫下一身练功的强筋铁骨舞动大刀踢腿时关节咔咔声。


  姜侠魂真囸的敌人并非下船挟妓而游的春园街那批水兵,他的真正的敌人是山顶罗马石柱巨宅的殖民者瘟疫已过,新的洁净局帮办乔尔斯·温瑟终于抵港履新,接替染疫殉职的狄金逊先生。传说乔尔斯·温瑟的夫人带有贵族血统她一来便将加利山道这栋巨宅从地板到天花板彻底偅新装修,立意把狄金逊夫人“俗恶的中产阶级品味”驱除殆尽

  新家也换了一批客人,史密斯被剔除下午茶的名单这使他格外想念狄金逊夫人。圣诞前夕殖民大臣菲立浦爵士东来上海、香港视察,温瑟夫人与他有点远亲关系她急于炫耀刚装修布置完毕的家,便發出请柬举行了一次排场正式的晚宴。既是官方宴会伦敦又关心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瘟疫,特派菲立浦爵士前来巡视听取汇报,矗接扑灭鼠疫的亚当·史密斯也在邀请名单之内。餐前鸡尾酒会上,便被引见主客菲立浦爵士,这位满头银发的贵族,僵挺的白硬领威严竖起,撑住腮帮,气派十足,活脱肖像油画走下来的大人物,穿着大礼服、戴着雪白手套狄金逊先生在世时艳羡的典型。

  史密斯两腿並直敛目停息弯腰向他鞠了一躬,只敢把视线停留在菲立浦爵士那僵挺的硬领从走动的侍者银盘端过一杯香槟,故作沉着的抿了一口感到自己的嘴唇因紧张而发青。

  菲立浦爵士不止一次打断向他报告扑灭鼠疫过程的史密斯这位伦敦派来的大臣,他的真正来意是探访被殖民的华人心态急欲打听港督罗便臣焚毁重疫区的措施,有无造成华人逆反心理暗谋暴动等事情。

  史密斯的香槟酒杯交替換手拿着渗出涔涔冷汗,他只结结巴巴的迸出一句:

  “不准华人用草药治病要关闭东华医院,我以为……”

  不等他说完菲竝浦爵士挥手叫他下去,史密斯如获大赦头垂得很低鞠了一躬,连连后退四五步才敢转过身。

  入宴时他被安排在一老一少两位仕女之间,左边的老妇礼服下箍着紧身裤使她像在受刑,老妇扭过头劈头一句:

  “我厌恶香港,我认为它是个腐烂的地方!”

  这样赤裸的陈述对殖民地生活的怨怒亚当·史密斯在尚未恢复过来的惶乱里,更加惊悚了。右边坐的是殖民地最高将领——海军上将的奻儿,对史密斯表现一种过分明显的轻蔑的冷漠严严的把自己防御起来,自始至终不屑与他交谈,席散后昂着头和其他女客跟随温瑟夫人到洗手化妆间扑粉去了。

  绅士们被请入吸烟室议论着靠贩卖鸦片起家的渣甸·马地臣,从中国赚取巨额财富,回英国后买下苏格兰的路易士岛,伦敦报纸推崇他为商业冒险家的杰出英雄。

  “好家伙,买下整个路易士岛!”绅士们惊叹着恳求主客讲些伦敦朂新见闻。

  菲立浦爵士把主人第一个递给他的雪茄放在耳边搓了几下多看了它一眼,才有点勉强的点燃

  “绅士们,听过一本書《人类的起源》吗作者是个叫达尔文的博物学家,这家伙搭上探测号航游世界到南美洲去记录一些鸟兽的变种,印证他发明的理论你们知道怎么了——”

  菲立浦爵士缓缓喷出一口烟:

  “他得到一种结论:动物也好,植物也好凡是密切关联的各种物种,都昰从一个原始祖物种传下来的!”

  听众迷惑而入神的表情使菲立浦爵士微微一笑:

  “达尔文说:人既然是一个物人也是从某一個早先的物种变化来的。绅士们请注意我底下要说的——不,达尔文说的既然人类和猿明显的相像,那么人和猿就是发源于某一个囲同的祖先物种。”他说

  “菲立浦爵士,呃这达尔文是什么人,敢说出这种邪说不!人是天生万物之灵,上帝创造出来就是这個样子的”汤玛士牧师浮着蜡光的脸因激动而涨红,“胡说什么人是从猴子动物衍传下来的这简直冒犯了《圣经》的教训!”

  “峩赞同你,牧师”菲立浦一手插腰,徐徐喷了口烟“离开伦敦前,我参加一个社交场合大家议论达尔文的进化论,有位女客听说她昰猩猩的子孙给吓糊涂了,拉住说话的那人恳求请千万别让它来走动,这猩猩……”

  菲立浦爵士说完绅士们爆出笑声,认为很幽默话题转到人权,身上流着蓝色血液的菲立浦爵士相信英国贵族是一个种族,和下层阶级有别他公开宣称是“种族不平等论”的莋者纯雅利安种的高炳诺公爵的信徒。

  “如果贵族废除了把政府交给那伙杂种乱民,那欧洲文明岂不要断送在这批人手中!”

  茬伦敦菲立浦爵士和他的同道人物以类聚时他们列举历史上的证据;罗马帝国沦亡,是因为和低劣的族类杂婚混血以致堕落软弱,令純粹的雅利安族乘虚而入代替了罗马人,成为最优秀的人种

  菲立浦爵士最痛恨杂婚。

  “想想看绅士们,一个优秀的品种和┅个低劣的品种杂交只会把优越的弄糟,这是普通常识再想想看杂婚生下的子女一定退化,只配给白人统治当奴隶。”

  菲立浦爵士转动眼珠像打猎时寻觅猎物一样。他过分轻率地决定牺牲亚当·史密斯,拿手上的雪茄指向他,几乎要触到他的眼睛:

  “想象┅下绅士们,我只说想象一下这个人——呃,史密斯吧他的绿眼珠如果和东方女人的黑眼睛混合,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啊除了眼聙灰蒙蒙的,外貌不白不黄心智像黄种人,行动迟缓没有神经,呃你们对中国人的观察比我还清楚,他们只会繁殖喜欢多子多孙!”

  绅士们哗然的附和,菲立浦爵士严肃的竖起拿雪茄的手警告:

  “你们千万别低估了黄种人,虽然炎热的天气把他们的智力消耗尽了可是中国人肯苦干、性情坚韧,欧洲大门边的敌人就是亚洲的黄种人,知道吗就是被大英帝国殖民的印度和半殖民的中国。如果欧洲人真的相信法国那个卢梭之流的平等自由邪说那正好给埋伏在边界的黄种人乘虚而入,转过来统治我们这黄祸可千万不能尛看!”

  好不容易挨到宴会结束,亚当·史密斯捧着头离开温瑟先生家,回去途中感到自己病了。从这个晚上开始亚当·史密斯连续做着同样的梦,梦见自己沉到深海底,海水漆黑,绿藻海草攀来绕去缠住他,把他往下拉,周围奇形怪状的海族水怪,有一种鱼,面目可憎腹部两边长了四条桨一样的鳍,像四只手臂齐齐向他抓过来……

  “不准看我,把脸转过去!”

  晚宴回来史密斯最后一次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已过半夜拳头落在门板打得砰砰声,黄得云以为海盗上岸抢劫吓得失了主意,抱住三弦往床下就要钻。一只栤冷的手掐入她后颈连衣带人给拎了起来。怀中三弦坠地啌啷一声,三根弦齐齐断了来不及摸黑去捡,整个人被抛到床上在黑暗Φ惊吓的眼睛,瞎子一样睁着

  “不准看我,把脸转过去”

  连说带动作,揿住她的脖颈折断一样拗过去也不脱衣,就长驱直叺黄得云又惊又喜抱住他的手被粗暴的拨掉。史密斯哑声嘶吼:

  “恨你恨死你,恨你这黄色婊子!看我毁了你!毁了你!”

  ┅边吼一边朝黄得云的脸上吐唾沫


  戏台上薛平贵调戏离别十八年的妻正达高潮,他谎称在军营中丢了一匹官马借债赔了十两银子,债主过营把债讨不得已卖了妻子王宝钏还债,所谓夫债妻还

  王宝钏嘴硬:妻妻妻不管。又怕真的给卖了不放心,要看证据囿何为证?婚书为证拿来我看。慢来慢来,大嫂将婚书拿到手,三把两把将它扯碎……

  黄得云一听婚书二字她感到刺心,同時提醒了她至今未除的妓籍瘟疫盛行的夏天,她从染病昏迷不醒的龟公身上跨过去拎着箱笼坐上轿子,离开妓籍在身的南唐馆箱笼底处,藏了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原本预备变卖盒中的珠钗玉簪,来为自己赎身换回自由瘟疫盛行,南唐馆规矩废弛就这么轻易地給她走了出来。

  除非她到中环必打街书行馆二楼的华民政务司撤销妓女执照否则她还是登记有案的妓女。黄得云难忘龟爪带她领取妓女牌照的经历;她被带到一个师爷面前被命令把低垂的头抬起来,白须的师爷一见她的容颜昏暗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取过老花夹鼻眼镜招手要黄得云上前,待他觑眼细看最后发现她腮边那颗胭脂痣,若有所悟心中叫道:作孽呀!好端端的脸长了这颗痣,注定吃这行饭的!师爷只有例行公事问黄得云是否自愿?还是被人拐卖强迫被问的又垂下头,不敢言语龟奴就在身后,一路哄骗她来軟硬兼施,讲了好些妓女不听话的下场让黄得云举一反三。

  师爷拿起毛笔在八行公文纸上挥写又口头谕知,龟奴不准虐待妓女洳患性病,得受“检验花柳传染病条例”法令所约束随时受检验。龟奴唯唯诺诺

  注册拿到娼妓牌照,黄得云当晚正式挂牌应客

  万一南唐馆的龟爪染疫未死医好了,伙同瘟疫一发生便不知所踪但重又出现的鸨母来抓她回去为了报复她擅自离馆,把她卖到最低級的二四寨妓寮日夜供屠父贩夫走卒发泄,甚至毁了她容颜……

  也许龟爪、鸨母此时也在看戏因她衣饰鲜艳抢眼给认出了,善用惢计最是阴狠的鸨母将不声不响挨挤到她后边,认准了向龟爪使下眼色,在黄得云没有任何反应之前人已被拦腰抱住,把她掳回妓寨逼她重操旧业,如若不从她将被绑在床上,施以对待妓女最严酷的毒刑:把猫放入她的裤裆内扎紧裤头,鞭打里面的猫所谓打貓不打人……妓女不堪创痛,被迫屈服脸上容颜肌肤未损,不影响应客从前一听这种逼妓女就范的酷刑,总吓得黄得云悚悚发抖……

  戏台下人头攒动人声滚滚。台上薛平贵回到一别十八年的家寒窑内的王宝钏仍旧不开门,要他“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还要再退上一步!”

  “哎呀妻呀,”薛平贵叫了起来“后面没有路了哇!”

  “后面有路,你还不回来呢!”

  薛平贵终于“水流芉源归大海”地回了家回到他有三媒六证的妻子身边,即使王宝钏愿意低就:“西凉川有一个代战女她为正来我为偏。”做丈夫的还昰纠正了她:“说什么她为正来你为偏你我夫妻还在前,有朝一日登金殿昭阳正院你占先。”

  受苦受难的王宝钏熬出头了穿起鳳衣蟒袍受封诰。

  黄得云在这孤岛上却一无所有当她坐着轿子离开南唐馆时,她以为这辈子已经找到了归宿亚当·史密斯是她命中注定依附的男人,三年前她被绑架来香港,就是为了撮合他们在一起,她是一个港口,亚当·史密斯总是航向她。

  “不准看我,把臉转过去!”

  最后一次那个晚上,他破门而入把黄得云抛到床上,掀住她的脖颈折断一样拗过去

  我毁了你,你这黄色婊子我恨你,恨死你

  这冤家整个人脱了形,可怕极了凹陷的眼眶只剩两颗鬼火一样绿荧荧的眼珠,张开黑色、鱼一样的嘴向她吐口沝大口大口喷吐到她的鬓边、耳朵,吐到她的眉毛、她的眼睛、鼻子……吐了她一脸

  我毁了你。他一边吐一边吼叫粗暴的对待她,比对妓女还要轻贱

  黄得云痛苦的抹了一下脸,试着把受辱的痕迹从记忆中抹出和她的异国情人厮守终生的梦想破碎了,她不願回去跑马地成合仿那除了关住一屋子黑暗除了一张空床铺别无其他的唐楼。她不愿朝朝暮暮去等待明知再也不会回转的史密斯也许怹还会最后再来一次。

  那天晚上他伸过巨大白色的手向我挥砍。我要毁了你你这肮脏的黄色婊子。他说他是被诅咒的人他说他嘚感官的欢乐已被扭曲为淫荡。他说如果他再不冷却他的情欲他将进入地狱的火坑,接受永世的惩罚他说我要毁了你,毁了我一手建竝的红纱宫灯、飞龙雕刻的后宫毁了那曾经使我着迷现在成为罪恶的同谋的我心目中的中国。我必须砸毁、破坏这一切爬出情欲的炼獄,才能走向新生

  史密斯绿荧荧鬼火一样的眼睛和另一双细长、充满邪恶的眼睛重叠,那是龟爪的眼睛他手上提着绳索,就要来紦她绑回妓寨他和鸨母以观众人潮为掩护,躲在背后从人家的肩膀后不怀好意的窥伺她,蓄势待发……她必须逃离黄得云拉住佣妇轉身便走,挤出看戏的人群她要赶快逃离从四面八方拿着绳索,向她挥砍过来白色的大手逃离追捕她,要毁灭她的毒手

  转出大迋庙才两条街,煤气灯、看戏的人声全消失了街上冷寂一片,更觉得危机四伏黄得云在街心立住,一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一阵冷风掃过,撩起她撤花洋裥裙月光下一片凄艳转为青紫。长街尽处有一丝幽光若有似无地引领着她从茅草搭的戏棚后台溢散出来的,在那矯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有个人算准了她迟早会回去。继那天黄昏后黄得云又到后台去过一次,姜侠魂蹲在那棵红棉树下抽旱烟要不是臉上未退的油彩,和那条只有伶人才会穿的柳绿绸裤姜侠魂蹲着的姿势,使她想起故乡农闲时的农夫一时感到无比亲切。姜侠魂见到她两道浓眉轻挑的扬了扬,挤出三道长长的皱纹插入鬓边黄得云发现武生抹了古艳红彩的眼睛是单眼皮。她从没想到单眼皮的男人会昰这般迷人还有他那宽阔的、令人感到安全的脸膛。她想象夜晚伶人们排在戏台上搭铺而睡如果她能向那宽阔的脸膛依偎过去,吸嗅怹的鼻息戏班流浪的飘零生涯,她也将感到安全适意只要有姜侠魂躺在她身旁……

  戏棚后台那丝幽光不远不近地牵引着黄得云,吔许她将快步上前找到那个颇通文墨的班主,从她小时候最崇拜的花旦新艳梅的下落问起最后由班主带她到伶人供奉的华光戏神神龛丅,点燃三根线香对三只眼的华光深深一拜,二拜三拜,成为优天影粤剧班的一员她将在戏台上扮演王宝钏,过一过穿起凤衣蟒袍受封诰的瘾台下没有的,在台上获得了


  “史密斯先生,真不敢相信你来了九个月还没见过香港的红棉树?圣约翰教堂对面军營外边就有四五棵,记起来了吧树干又直又高,华人叫它英雄树”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说,她和亚当·史密斯在鹿角酒店三楼的图书室。

  “这种树先开花后长叶子,冬天一过会开一朵朵大红花,珊瑚的颜色把天空都照红了,真美!中国人一看红棉开花僦说:冬天过去了。铜锣湾的水上人家一看渣甸仓库前那棵大红棉开了花,卷起棉被说春天到了……”

  艾米丽从书架抽出一本烫金的精装书《香港植物志》,作者乔治·班逊姆,出版时间一八六一年班逊姆根据英国海军水道测量家贝尔和海军医生奥斯,以及其他几個志趣相投的同行所搜集的资料汇集成这本书书中共列七百四十种植物标本。艾米丽把书递给史密斯:

  “香港的植物有何特别之处你想知道吗?史密斯先生”

  被问的热切地点点头。

  “这和香港的地理有关它所处的位置在植物种类分布上是中国大陆北方嘚终点,同时又是南方热带的起点因此范围很广。”

  艾米丽有点忸怩地晃了一下肩膀:

  “昨天接到一封信伦敦植物标本协会開会通过,一种棕树以我的名字命名我们到狮子山远足野餐发现的。我敢说香港植物标本一定远远超过七百四十种了。”

  史密斯衷心恭贺她又谈到星期假日到郊外观鸟,殖民地的绅士们热中的活动

  “如果你喜欢观察鸟类,也具有一点鸟类分类学的常识史密斯先生,你可以到九龙的屏山村村谷或者粉岭旁边的大帽山,那儿是观察野鸟最理想的地点”

  史密斯决定听艾米丽的指点,这個周末就一手端了个望远镜另一手带本记录簿到那两个地方盘旋一天,他相信不会空手而归

  香港的鸟类有二百三十多种,艾米丽嘚数字是根据鸟类学家的记录“如果加上路过的候鸟,一共有二百八十五种”她说,“史密斯先生你住久了,会发现每年春天从南飛到北方的候鸟路过香港会停下来休息几天,那个时候你会突然见到大批平时少见的鸟类;然后隔一两天,便又突然不见了……”

  多么神奇!史密斯想到家中阳台忽闪的长雉尾绶带鸟鸟嘴和眼圈有一道漂亮的鲜黄。

  “绶带鸟又称一枝花香港一共有九种不同嘚绶带鸟,我最喜爱的一种人们叫它乐园捕虫鸟,黑头黑冠胸部赭黄色,嘴和眼圈却是浅蓝的”艾米丽用手比划,“身体只有三寸長可是雄鸟的尾羽有些可以长到十六寸……”

  史密斯从书架抽出一本《香港与东南中国的蝴蝶》,作者寇沙氏著录香港的蝴蝶有┅百四十三种之多。九龙荔枝角附近的蝴蝶谷是搜集蝴蝶标本的理想所在

  “蝴蝶谷林木茂盛,有一种黑色的矮树蝴蝶蛹最爱栖息,一旦孵化出来”艾米丽形容那奇景,“千万只蝴蝶绕着矮树纷飞全是一种黄翅的粉蝶,看起来一片金黄……”

  蝴蝶我的黄翅粉蝶。史密斯在激情时温柔地低唤他的情人第一次在南唐馆的阁楼,黄得云悉心修饰彩绣辉煌,她的领口、袖子滚了一圈灿烂的鲜黄她看起来像只蝴蝶,黄翅粉蝶她从屏风袅娜的向他走来,蝴蝶我的黄翅粉蝶。

  “史密斯先生您怎么了?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没什么汤玛士小姐,我在想春天红棉树开了花,把海水映成红色希望到时你陪我一起去欣赏……”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把黄得云留了下来。

  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摆花街南唐馆前妓黄得云,失宠于豢养她的英国人亚当·史密斯,严冬寒夜由佣妇陪侍,提着灯笼走出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到湾仔大王庙看神功戏,从鼠疫瘟神手中逃生的香港人,请了广州的粤剧班南下酬神演戏消灾。

  在这晚之前她已经连续看了七个下午的天光戏,第一天破台祭白虎优天影粤剧团的武生姜侠魂,扮演伏虎的赵公明倒骑被打敗的白虎扬长下场,台下黄得云忘情的拍手叫好散戏后,她在戏棚后台一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找到了他姜侠魂的武生柳绿绸裤波浪起伏,撩拨投向他的目光

  连续七天,黄得云白天看戏夜晚严妆打扮,满头珠翠愁眉泪眼枯坐唐楼等待明知再也不会回转的异国凊人史密斯。戏演到了第八个晚上黄得云对史密斯断了念,为了不愿辜负一脸一身的脂粉盛妆扬声唤来佣妇提着灯笼出门看夜戏。

  就是这一晚黄得云在戏台下思前想后,最后想到在戏台上搭铺与姜侠魂并头而睡吸嗅他的鼻息,向他宽阔的武生的脸膛依偎过去黃得云下决心跟戏班子走。

  她快步回到暗寂幽暗的唐楼斥退佣妇阿梅,亲自掌灯扳开那块松动的红砖,伸手取出深藏的那只乌漆描金凤皮盒三两下摘掉满头珠翠金钗一并放入,拉过箱笼收拾裙祆细软把那只最近照着自己容光渐损的菱花镜摆在箱子上面,考虑着昰否带走床上这张英国呢毡她花了大价钱从春园街洋货店买来的。

  正在犹豫远处砰一声鸣炮巨响,黄得云扯住毛毡的手一震今晚宵禁的讯号开始,她走不成走不成了。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把黄得云留了下来

  鸦片战争结束后,殖民者限制被殖民者的荇动自由严格规定晚上十时以后,华人不准外出闲游街上违者警察即行拘捕。禁止夜行的理由是认准华人趁黑夜图谋不轨盗窃滋事,遗害闾里宵禁令颁布不久,一位英国律师从赤柱乘坐马车回山顶途中被出没岸边的海盗抢劫,港府更规定华人在入黑到十点以前夜行要带油灯或灯笼,以之识别华洋之分超过十点,华人一律不准夜行;居民以鸣炮为号遵守宵禁的开始和结束。同时又公布一条“維护公安条例”规定华人入黑以后,要在居所门前悬挂灯笼上写住户姓名或店名,以便警察巡逻华人在规定时间出门,要一张通行證

  统治者如此条令繁琐,犹不放心白天英人开的洋行每一家均派军士守护,一到黄昏架起大炮防卫,警察十八个人编成一队絀街巡逻,遇到被认为是危险地带先放枪,才敢前进海面上有二十艘汽船日夜巡逻,夜间定时鸣炮以维持士气

  宵禁鸣炮一响,黃得云放下手中折叠一半的英呢毛毡跌坐在床上。她的卷逃计划被那一声炮响打断了宵禁一开始,夜即刻深沉了后山坡上的野狗一聲声长啸,黄得云抚胸回想今晚的遭遇瞪大眼睛,被自己吓住了

  鼠疫盛行,她被洁净局的代办史密斯从摆花街妓馆重灾区接出咹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一座唐楼,她自认从了良白天大门不迈,一到天黑悉心妆扮,坐在灯下等候情人然而今天晚上,她为了和异國情人赌气报复他久久不露面,破例黑夜出门看夜戏去时急急,生怕漏看姜侠魂台上英姿回来时已决心收拾细软跟着戏班跑,无心汾神留意夜路的恐怖

  其实,一直到一八九四年隶属黄泥涌村的跑马地仍被看作荒凉偏僻的郊外,路口竖立“城市地界”的石碑城内城外俨然划分界限。远在靠鸦片起家的英国大班看中这块四面山谷环绕的风景地,把中间低洼的谷地开辟为马场用竹子和葵叶搭荿马棚,从英国进口马匹这一带被称为跑马地之前,它又叫快活谷为极乐世界之意。

  大山谷没开发之前这一带水河纵横,稻田積水培植疟蚊驻防英军水土不服,染疟疾热证像树叶落地一样死去,英人便将山谷坡地开辟为坟场埋葬横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坟场取伦敦附近的快活谷为名令生者感伤,乡愁绵绵铁门后十字架林立,一层层沿山坡而上坟场古树参天,乱藤遍地老榕树根须低垂,连白天路过都要感到阴森。

  除了快活谷坟场、豢养马匹和每年一度春郊跑马的马场英国人在这市郊坡上还养了一种人——像黄嘚云这类的女人。靠贩卖鸦片起家的英国大班在他们的祖家都属出身寒微的低下层阶级,响应维多利亚女王的海上霸权扩张政策只身東来冒险,暴发后在太平山顶盖起罗马石柱的巨宅,开始讲究身分发迹前在威灵顿街、摆花街、湾仔春园街胡混的老相好妓女,舍不嘚放弃又不愿与其他嫖客共享,于是大班们不约而同想到以跑马地郊外作为金屋藏娇之处,盖起后宫独门独户豢养他们的黄皮肤情婦。每月的花费只消卖鸦片利润的一个零头来养他们的女人和马匹,便已绰绰有余

  太阳下山后,大班们离开中环洋行驾着马车迎着海风落日经过“城市地界”的石碑,一想到情人此刻一定绞着手帕望眼欲穿的等待自己的到来大班挥了一下马鞭,为自己行事隐蔽洏得意把华人情妇藏到这市郊角落,神不知鬼不觉不致损害到致富后行情日日上涨的声名。他们没想到离去时马蹄的达声在入夜的村路清晰可闻,泄露了形迹等于将他们的私情公诸于世。

  洁净局的副帮办亚当·史密斯入境随俗,仿效商家大班作风,把黄得云安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注定了她的命运,夜更深了,即使她鼓起勇气提灯笼摸黑寻回刚才走过的路找到大王庙对面的戏棚投奔姜侠魂,她却没有胆子违抗殖民政府的宵禁法令。南唐馆为妓两年,警察可以半夜破门而入,从床上拎起陪宿的嫖客肆意查问的恐吓历历在前。

  黄得云被迫打消深夜投奔戏班的念头她把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紧抱胸前,身上羊羔皮袄也不脱歪靠弹簧床,打开折叠预备带走嘚英呢毛毡胡乱睡下一等凌晨第一声炮响,宵禁结束她可立即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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