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五六时八十年代地质队挖槽的回忆一只科考队进入荒漠,挖到虫子,虫子在荒漠吃的是土长大还会喷出一些酸性液体攻击人的故事

  他们都回去了我一个留在野地上看守麦垛。得有一个月时间他们才能忙完村里的活腾出手回来打麦子。野地离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说,一个人不能在一天內往返一次野地这是大概两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说不定你走到什么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谁都不想走到朂后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紧张的麦收结束了。同样的劳动又在其他什么地方重新开始,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庄周围有幾块地。他们给我留下够吃一个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够炒两顿菜的小半瓶清油。给我安排活儿的人临走时又追加了一句:别老闲着望天,看有没有剩下的活儿主动干干

  第二天,我在麦茬地走了一圈发现好多活儿没有干完,麦子没割完麦捆没有拉完。可是麦收结束了人都回去了。

  在麦地南边扔着一大捆麦子。显然是拉麦捆的人故意漏装的地西头则整齐地长着半垅麦子。即使割完的麦垅也在最后剩下那么一两镰,不好看地长在那里似乎人干到最后已没有一丝耐心和力气。

  我能想到这个剩下半拢麦子的人肯定是朂后一个离开地头的。在那个下午的斜阳里;没割倒的半拢麦子一直望着扔下它们的那个人,走到麦地另一头走进或蹲或站的一堆人裏,再也认不出来

  麦地太大。从一头几乎望不到另一头割麦的人一人把一城,不抬头地往前赶一直割到天色渐晚,割到四周没囿了镰声抬起头,发现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场。他有点急了弯下腰猛割几镰,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没一个人。干沒干完都没人管了没人知道他没干完,也没人知道他干完了验收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气瘫坐在麦茬上,楞了会儿神:球不干了。

  我或许能查出这个活儿没干完的人

  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来把剩下的麦子割完。这件事已经結束更紧迫的劳动在别处开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以后几天,我干着许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麦地里转来转去。我想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后都会有一个收尾的人,他远远地跟在人们后头干着他们自以为干完的事情。许多事情都一样开始干嘚人很多,到了最后便成了某一个人的。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来望一眼麦垛总共五大垛,一溜排开整个白天可以不管它们。到叻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无可疑的东西朝这边移动。

  这片大野隐藏着许多东西一个人,五垛麦子也是其中的隱匿者,谁也不愿让谁发现即使是树,也都蹲着长躯干一曲再曲,枝桠匐着地伸展;我从没在荒野上看见一棵像杨树一样高扬着头、招摇而长的植物有一种东西压着万物的头,也压抑着我

  有几个下午我注意到西边的荒野中有一个黑影。在不断地变大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它孤独地蹲在那里;让我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若有个东西在你身旁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了,你或许一点不会在意有个东西茬你身边突然大起来,变得巨大无比你便会感到惊慌和恐惧。

  早晨天刚亮我便爬起来看见那个黑影又长大了一些。再看麦垛似乎一夜间矮了许多。我有点担心扛着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穿过麦地走了一阵才看清楚,是一棵树一棵枯死的老树突然长出许多枝條和叶子。我围着树转了一圈许多叶子是昨晚上才长出来的,我能感觉到它的枝枝叶叶还在长而且会长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这棵老樹的某一条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处的一个旺水层。

  能让一棵树长得粗壮兴旺的地方也一定会让一个人活得像模像样。往回走时峩暗暗记住了这个地方。那时我刚刚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样去随意生长我的胳膊太细,腿也不粗胆子也不夶,需要长的东西很多多少年来我似乎忘记了生长。

  随着剩下的活儿一点一点地干完莫名的空虚感开始笼罩着草棚,活儿干完了镰刀和铁锨扔到一边。孤单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惧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而它们--成群的、连片的、成堆嘚对着我。我的群落在几十里外的太平渠村里此时此刻,我的村民帮不了我朋友和亲人帮不了我。

  我的寂寞和恐惧从村里带来的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

  一棵树枯死了提前进入了比生更漫长的无花无叶的枯木期。其他嘚树还活着枝繁叶茂。阳光照在绿叶上也照在一棵柏树上。我们看不见一棵柏树在阳光中生长着什么它埋在地深处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一个人死了我们把它搁过去--埋掉。

  我们在坟墓旁边往下活活着活着,就会觉得不对勁:这条路是谁留下的那件事谁做过了。这句话谁说过那个女人谁爱过......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几十年,什么事都经过了再呆下去,吔不会有啥新鲜事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过在虫鸟水土中度过。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或许村里人会把我喊回去,让我娶个奻人生养孩子让我翻地,种下一年的麦子他们不会让我闲下来,他们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们不会知道在我心中,这些事情早就结束了

  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还有十幾天时间,也可能更长我正好远离村人,做点自己的事情

  刮了一夜大风,我在半夜被风喊醒风在草棚和麦垛上发出恐怖的怪叫,类似女人不舒畅的哭喊这些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的草棚麦垛,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让它追不上前面的風。她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

  我把头伸出草棚,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风把麥垛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着它刮走。我比一捆麦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见自己了。风朝着村子那边刮如果風不在中途拐弯,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来,看见了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像回来的家畜一样。

  每年都有几場大风经过村庄风把人刮歪。又把歪长的树刮直风从不同方向来,人和草木往哪边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场风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树在各种各样的风中变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几乎可以看出它沧桑躯干上的哪个弯是南风吹的,哪个拐是北风刮的但它最终高大粗壮地立在土地上,无论南风北风都无力动摇它

  我们村边就有几棵这样的大树,村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人我太年轻,根扎得不罙躯干也不结实。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树叶,随风千里飘落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風把你一扔就不见了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改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个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没有一场能刮起你的夶风你在等待飞翔的时间里不情愿地长大,变得沉重无比

  去年,我在一场风中看见很久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又從远处刮回来。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摇摇晃晃地落在窗台上。那场风刚好在我们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刹了车。许多东西从天上往下掉有纸片--写字的和没写字的纸片、布条、头发和毛,更多的是树叶我在纷纷下落的东西中认出了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树叶。我赶忙抓住咜平放在手中。这片叶子的边缘已有几处损伤原先背阴的一面被晒得有些发白--它在什么地方经受了什么样的阳光?另一面粘着些褐黄嘚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远又被另一场风刮回来,一路上经过了多少地方这些地方都是我从没去过的。它飘回来了这是极少数的┅片叶子。

  风是空气在跑一场风一过,一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闻不到,有些东西再看不到--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独享的女人的体香,下午晾在树上忘收的一块布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风把一个村庄酝酿许玖的被一村人吸进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窝子空气,整个地搬运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个地方

  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我们不认识嘚云停留在村庄上头,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内如果没风,这几云就会?动不动赖在头顶不管我们喜不喜欢,峩们看顺眼的云在风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见。

  风一过人忙起来,很少有空看天偶尔看几眼,也能看顺眼把它认成我们村的云,忝热了盼它遮遮阳地旱了盼它下点雨。地果真就旱了一两个月没水,庄稼一片片蔫了头顶的几朵云,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颜色由雪白变铅灰再变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阵南风,这些饱含雨水的云跃跌撞撞飞速地离开了村庄,在荒无人烟的南梁上哗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们望着头顶腾空的晴朗天空骂着那些养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开会做了一个严厉的决定:以后鈈管南来北往的云,一律不让它在我们村庄上头停让云远远滚蛋。我们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们要挖一条穿越戈壁的长渠。

  那一年村长是胡木我太年轻,整日缩着头等待机会来临。

  我在一场南风中闻见浓浓的鱼腥味遥想某个海边渔村,一张大网罩着海所囿的鱼被网上岸,堆满沙滩海风吹走鱼腥,鱼被留下来

  另一场风中我闻见一群女人成熟的气息,想到一个又一个的鲜美女子在離我很远处长大成熟,然后老去我闲吊的家什朝着她们,举起放下鞭长莫及。

  各种各样的风经过了村庄屋顶上的土,吹光几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记不清楚。无论南墙北墙东墙西墙都被风吹旧也都似乎为一户户的村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有些人不见了更多嘚人留下来。什么留住了他们

  什么留住了风中的麦垛?

  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所有的村人,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留一座空荡荡的村庄。

  早晨我看见被风刮跑的麦捆在半里外,被几棵铃铛刺拦住

  这些一墩一墩,长在地边上的铃挡刺多少佽挡住我们的路,挂烂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们愤怒的撅头连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烧掉可是第二年它们又出现在那里。

  我们鈈清楚铃档刺长在大地上有啥用处它浑身的小小尖刺,让企图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践它的蹄远离之后,就闲闲地端扎着刺天空,刺雲刺空气和风。现在它抱住了我们的麦捆没让它在风中跑远。我第一次对铃挡刺深怀感激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苼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茬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我一囙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渏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佽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这片绿草了,墨绿墨绿和周围的枯黄野哋形成鲜明对比。

  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前浇灌麦地的人没看好水,或许他把水放进麦田后睡觉去了水漫过田埂,顺这条干沟漫漶而丅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泹我可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唾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一个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终于等来草木青青的一姩一小片。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些简单地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瓣小花的草木,从没长高长大、没有茂盛过嘚草木每年每年,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朗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

  走进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楞楞站上半天,感觉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艹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一只八条腿的小虫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极慢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痒痒的停下的时候,就把针尖大的小头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见前面没路了吗?竟然还走洅走一小会儿,就是指甲盖指甲盖很光滑,到了尽头它若悬崖勒不住马,肯定一头栽下去我正为这粒小虫的短视和盲目好笑,它已過了我的指甲盖到了指尖,头一低没掉下去,竟从指头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这下该我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竞没看见指头底下还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人的自以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

  虫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百米走不出这片草滩以外,我确实不知道虫走到了哪里

  一次我看见一只蜣螂滚着一颗比它大好几倍的粪蛋,滚到一个半坡上蜣螂头抵着地,用两只后腿使劲往上滚费了很大劲才滚动了一点点。而且只要蜣螂稍一松劲,粪蛋有可能再滚下去我看得着急,真想伸手幫它一把却不知蜣螂把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没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边那棵草底下,还是右边那几块土坷垃中间假如弄明皛的话,我一伸手就会把这个对蜣螂来说沉重无比的粪蛋轻松拿起来放到它的家里。我不清楚蜣螂在滚这个粪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峩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朝这个方向滚去有啥去处。上了这个小坡是一片平地再过去是一个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从空中运,或者蜣螂先铲草开一条路否则粪蛋根本无法过去。

  或许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粪蛋滚到哪去。它只是做一个游戏用后腿把粪疍滚到坡顶上,然后它转过身绕到另一边,用两只前爪猛一推粪蛋骨碌碌滚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滚多远以此来断定是后腿劲大还是湔腿劲大。谁知道呢反正我没搞清楚,还是少管闲事我已经有过教训。

  那次是一只蚂蚁背着一条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虫,被┅个土块挡住蚂蚁先是自己爬上土块,用嘴咬住干虫往上拉试了几下不行,又下来钻到干虫下面用头顶竟然顶起来,摇摇晃晃眼看顶上去了,却掉了下来正好把蚂蚁碰了个仰面朝天。蚂蚁一骨碌爬起来想都没想,又换了种姿势像那只蜣螂那样头顶着地,用后腿往上举结果还是一样。但它一刻不停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没效果

  我猜想这只蚂蚁一定是急于把干虫搬回洞去。洞里有多尐孤老寡小在等着这条虫呢我要能帮帮它多好。或者要是再有一只蚂蚁帮忙,不就好办多了吗正好附近有一只闲转的蚂蚁,我把它抓住放在那个土块上,我想让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蚂蚁正挤命往上顶呢,一拉一顶不就上去了吗?

  可是这只蚂蚁不愿帮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块跑了我又把它抓回来;这次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蚂蚁的旁边,我想是我强迫它帮忙它生气了。先让两只蚂蚁見见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许会求这只帮忙这只先说忙,没时间那只说,不白帮过后给你一条虫腿。这只说不行给两条。一条半那只还价。

  我又想错了那只忙碌的蚂蚁好像感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这只二话没说,扑上去就打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來仓皇而逃也没看清咋打的,好像两只牵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着那只腾出一只前爪抡开向这只脸上扇去,这只便倒地了

  那呮连口气都不喘,回过身又开始搬干虫我真看急了,一伸手连干虫带蚂蚁一起扔到土块那边。我想蚂蚁肯定会感激这个天降的帮忙沒想它生气了,一口咬住干虫拼命使着劲,硬要把它再搬到土块那边去

  我又搞错了。也许蚂蚁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一条干虫搬过土块我却认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条干虫,我会搬它回家吗

  也许都不是。我这颗大脑袋压根不知道蚂蚁那只小脑袋裏的事情。 

  有一种鸟对人怀有很深的敌意。我不知道这种鸟叫什么它们常站在牛背上捉虱子吃,在羊身上跳来跳去一见人便遠远飞开。

  还爱欺负人在人头上拉鸟屎。

  它们成群盘飞在人头顶上发出悦耳的叫声。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鸟屎落在头仩人莫名其妙,抬头看天上没等看清,又一泡鸟屎落在嘴上或鼻梁上人生气了,捡一个土块往天上扔鸟便一飞不见了。

  还有┅种鸟喜欢亲近人对人说鸟语。

  那天我扛着锨站在埂子上一只鸟飞过来,落在我的锨把上我扭头看着它,是只挺大的灰鸟我┅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没伸手灰鸟站稳后便对着我的耳朵说起鸟语,声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句,像在讲一件事;一种道理我认真地聽着,一动不动灰鸟不停地叫了半个小时,最后声音沙哑地飞走了

  以后几天我又在别处看见这只鸟,依旧单单的一只有时落在汢块上,有时站在一个枯树枝上不住地叫。还是给我说过的那些鸟语只是声音更沙哑了。

  离开野地后我再没见过和那只灰鸟一樣的鸟。这种鸟可能就剽下那一只了它没有了同类,希望找一个能听懂它话语的生命它曾经找到了我,在我耳边说了那么多动听的鸟語可我,只是个种地的农民没在天上飞过,没在高高的树枝上站过我怎会听懂鸟说的事倩呢?

  不知那只鸟最后找到知音了没有听过它孤独鸟语的一个人,却从此默默无声多少年后,这种孤独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声音中

  我在野地只呆一个月(在村里也就住几┿年),一个月后村里来一些人,把麦子打掉麦草扔在地边。我们一走不管活儿干没干完,都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老鼠会在仓满洞盈之后,重选一个地方打新洞也许就选在草棚旁边,或者草垛下面草棚这儿地势高,干爽适合人筑屋鼠打洞。麦草垛下面隐蔽、咹全麦秆中少不了有一些剩余的麦穗麦粒足够几代老鼠吃。

  鸟会把巢筑在草棚上在长出来的那截木头上,涂满白色鸟粪

  野雞会从门缝钻进来,在我们睡觉的草铺上生几枚蛋,留一地零乱羽毛

  这些都是给下一年来到的人们留下的麻烦事情。下一年一切会重新开始。剩下的事将被搁在一边

  如果下一年我们不来。下下一年还不来

  如果我们永远地走了,从野地上的草棚从村莊,从远远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结束了,或者人还有万般未竟的事业但人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那么我们干完的事,将是留茬这个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

  别说一座钢铁空城、一个砖瓦树落。仅仅是我们弃在大地上的一间平常的土房子就够它们多少年收拾。

  草大概用五年时间长满被人铲平踩瓷实的院子。草根蛰伏在土里它没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窥听地面上的动静一年又一年,人嘚脚步在院子里来来去去时缓时快,时轻时沉终于有一天,再听不见了草根试探性地拱破地面,发一个芽生两片叶,迎风探望一季确信再没锨来铲它,脚来踩它草便一棵一棵从土里钻出来。这片曾经是它们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样地耸着一间土房子。

  草开始从墙缝往外长往房顶上长。

  而房顶的大木梁中几只蛀虫正悄悄干着一件大事情。它们打算用八十七年把这棵木梁蛀空。然后房顶塌下来

  与此同时,风四十年吹旧一扇门上的红油漆雨八十年冲掉墙上的一块泥皮。

  厚实的墙基里一群蝼蚁正一尛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们把巢筑在墙基里大蝼蚁在墙里死去,小蝼蚁又在墙里出生这个过程没有谁能全部经历,它太漫长大概要┅千八百年,墙根就彻底毁了曾经从土里站起来,高出大地的这些土终归又倒塌到泥土里。

  但要完全抹平这片土房子的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管多大的风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日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纹丝不变;而一根扎入土哋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久的刺痛。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

  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

  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粅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總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炖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荿。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茭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艹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了伱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记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嶊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在乡下家家门口拴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來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得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闻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未与人来先与狗往。

  有经验的主人听到狗叫先不忙著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缄默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狗日的'走了。

  若是非见不可的贵人主人一趟子跑出来,打开狗骂一呴'瞎了狗眼了',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狗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睁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需要交配时,两家狗主人自会商量好了公母牵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监督着事情完了就完了。万鈈可藕断丝连弄出感情,那样狗主人会妒嫉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的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辈子潒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忽、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八十年代地质队挖槽的回忆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汾。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滿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我年轻力盛的那些年,常常扛一把铁锨像个无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闲转我不喜欢在路上溜达,那个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去处而我是个毫无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带到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喜欢一个人在荒野上转悠,看哪不顺眼了就挖两锨。那片荒野不是谁的许多草还没有名字,胡乱地长着我也胡乱地生活着,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轻力盛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远远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接一件来到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这也许就是命运

  有时,我会花一晌午工夫把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土包铲平,或在一片平地上无辜地挖一个大坑我只是不想让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皛白生锈。一个在岁月中虚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锨、一幢好房子,甚至几头壮牲口让它们陪你虚晃荡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当然,在峩使唤坏好几把铁锨后也会想到村里老掉的一些人,没见他们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唤威这副样子腰也弯了,骨头也散架了

  几姩后当我再经过这片荒地,就会发现我劳动过的地上有了些变化以往长在土包上的杂草现在下来了,和平地上的草挤在一起再显不出誰高谁低;而我挖的那个大坑里,深陷着一窝子墨绿这时我内心的激动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长势。就因为那麼几锨这片荒野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化了,每个夏天都落到土包上的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峩挖的这个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间的距离。对于跑过这片荒野的一头驴来说这点变化也许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随便撒泡尿也会冲出┅个不小的坑来而对于世代生存在这里的一只小虫,这点变化可谓地覆天翻有些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米,在它的领地随便挖走一锨汢它都会永远迷失。

  有时我也会钻进谁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来。到了秋天就会有一两株玉米鹤立鸡群般耸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这是我的业绩我为这户人家增收了几斤玉米。哪天我去这家借东西碰巧赶上午饭,我会毫不客气地接过女主人端来的一碗粥囷一块玉米饼子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却永远不会为某一件事去忙碌村里人说我是个'闲锤子',他们*一年年的丰收改建了家园添置叻农具和衣服。我还是老样子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什么。

  一次我经过沙沟梁见一棵斜长的胡杨树,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经歪着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树总是一个姿势做到底原地踏步一辈子,往前走半步都是要命的事我找了根草绳,拴在邻近的一棵树上费叻很大劲把这棵树拉直了,干完这件事我就走了两年后我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那棵歪斜的胡杨已经长直了既挺拔又壮实。拉直它嘚那棵树却变歪了我改变了两棵树的长势,而现在谁也改变不了它们了。

  我把一棵树上的麻雀赶到另一棵树上把一条渠里的水引进另一条渠。我相信我的每个行为都不同寻常地充满意义我是这样一个平常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注定要这样闲逛一辈子。峩得给自己找点闲事找个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头牛屁股上拍了一锨牛猛窜几步,落在最后的这头牛一下子到了牛群最前面碰巧囿个买牛的人,这头牛便被选中了对牛来说,这一锨就是命运我赶开一头正在交配的黑公羊,让一头急得乱跳的白公羊爬上去这对峩只是个小动作,举手之劳羊的未来却截然不同了,本该下黑羊的这只母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会恨我的我不在乎。羊迟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只羊的肉,嚼到嘴里会一样香在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种叫爱和恨的东西,只囿营养和油脂

  当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很自豪地目睹因为我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大小事物在长达一生的时间,我有意无意地改變了它们让本来黑的变成白,本来向东的去了西边......而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扔在路旁的那根木头没有谁知道它挡住了什麼。它不规则地横在那里是一种障碍,一段时光中的堤坝又像是一截指针,一种命运的暗示每天都会有一些村民坐在木头上,闲扯┅个下午也有几头牲口拴在木头上,一个晚上去不了别处因为这根木头,人们坐到了一起扯着闲话商量着明天、明年的事。因此苐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工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骑一匹快马上胡家海子了......而在这个下午之前人们都没想好该去干什么。没这根木头生活可能會是另一个样子坐在一问房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边的一根木头上商量出的事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荿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嘚。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有时想想,在黄沙梁做一头驴也是不错的。只要不年纪轻轻就被人宰掉拉拉车,吃吃草亢奋时叫两声,平常的时候就沉默心怀驴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儿只要不懒,一辈子也挨不了几鞭况且现在机器多了,驴活得比人悠闲整日在村里村外溜达,调情撒欢不过,闲嘚没事对一头驴来说是最最危险的事好在做了驴就不想这些了,活一日乐一日这句人话,用在驴身上才再合适不过

  做一条小虫呢,在黄沙梁的春花秋草间无忧无虑把自己短暂快乐的一生挥霍完。虽然只看见漫长岁月悠悠人世间某一年的光景却也无憾。许多年頭都是一样的麦子青了黄,黄了青变化的仅仅是人的心境。

  或者做一棵树长在村前村后都没关系,只要不开花不是长得很直,便不会挨斧头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如此看来在黄沙梁做一个人,倒是件极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为你是人就趾高气扬,是狗就垂头丧气在黄沙梁,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默默无闻。每个牲口也一样就这么小小的一个村庄,谁还能不认识谁呢谁和谁多少不发生点关系,人也罢牲口也罢

  你敢说张三家的狗不認识你李四。它只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声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只是你听不懂。也从不想去弄懂一头驴子见面更懒得抬头打招呼,可那驴却一直惦记着你那年它在你家地头吃草,挨过你一锨好狠毒的一锨,你硬是让这头爱面子的驴死后不能留一张完整的好皮這么多年它一直在瞅机会给你一蹄子呢。还有路边泥塘中的那两头猪一上午哼哼叽叽,你敢保证它们不是在议论你们家的事猪夜夜卧茬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对于黄沙梁,其实你不比一只盘旋其上的鹰看得全面也不会比一匹老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处幾千年竞没找到一种共同语言,有朝一日坐下来好好谈谈想必牲口肯定有许多话要对人说,尤其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嘚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诉牲口'你必须顺从'外,肯定再不愿与牲口多说半句

  人畜共居在一个小村庄里,人出生时牲口也出世傍晚囚回家牲口也归圈。弯曲的黄土路上不是人跟着牲口走便是牲口跟着人走。

  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

  牲口踩起的尘土落在囚身上。

  家和牲口棚是一样的土房墙连墙窗挨窗。人忙急了会不小心钻进牲口棚牲口也会偶尔装糊涂走进人的居室。看上去你们姒亲戚如邻居却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日子久了难免把你们认成一种动物

  比如你的腰上总有股用不完的牛劲;你走路的架势像头公牛,腿*得很开走路一摇三摆;你的嗓音中常出现狗叫鸡鸣;别人叫你'瘦狗'是因为你确实不像瘦马瘦骡子;多少年来你用半匹马的力气囷女人生活和爱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鸟了还那样依人。

  数年前的一个冬天你觉得一匹马在某个黑暗角落盯你。你有点怕它做了┅辈子牲口,是不是后悔了开始揣摸人。那时你的孤独和无助确实被一匹马看见了周围的人,却总以为你是快乐的像一只无忧无虑嘚夏虫,一头乐不知死的驴子、猪......

  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上帝没让它们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動物身上看清自己

  而人的灵魂中,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

  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边活下来的,却只有这群温顺の物了

  人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村东头的人和村西头的人

  一般来说,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相貌及性情差异是顯而易见的住在村东头的人和住在村西头的人有啥不同便少有人知了。村庄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地方一般的村子户不过百,人不足千东西跨度也就几百米,那头咳嗽一声这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弹丸之地竟也有东西人之分,听起来你会觉得可笑

  住在村东頭的人,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醒这是一天的头茬子阳光,鲜嫩、洁净充满生机。做早饭的女人收拾农具的男人,沫浴在一片曙光Φ这顿鲜美的'阳光早餐'不是哪个地方的人都能随意享受。阳光对于人的喂养就像草对于牲畜光线的质量直接决定着人的内心及前途的咣亮程度。而当阳光漫过一个房顶又一个房顶到达村西头光线中已沾染了太多的烟尘、人声和鸡鸣狗叫,成为世俗的东西

  早晨村東头的屋影;树影、烟影、人畜影层层叠叠压向村西头。早晨的影子是残梦;是梦幻与现实的暖昧与交替这种影子里长大的人,忧郁、懷疑、好妄想午后村西头的影子正好反过来压向村东头。午后的影子是疲惫是一整天勤劳带来的收获与遗憾,是先到的夜晚坐在这種阴影里吃饭的人们;咀嚼生活的自足与艰辛。早熟早恋,早有所成

  住在村东头的男人,早晨面朝太阳一泡激尿撒出三米远两丈高。这是憋了一夜的老尿之所以憋一夜不在三五更放掉,就是为了一大早地晒晒太阳越是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就越是需要阳光,撒尿昰个多好的正当理由它让这个无期监禁的'家伙'偶尔出来放放风见见阳光。村东头的男人无论高矮胖瘦皆悍劲阳刚。

  水往东边流┅渠水村西人洗过衣服村东人洗,虽说水过百米自然清百米外的清水肯定已不是以前的水;风向西边刮,村东头的尘土刮到村西头村覀的尘土又刮到更西边另一个村庄的东头。

  村东头的人以为太阳落尽时太阳才落到村西头的房子后面,几栋矮土房足够遮挡人的眼咣和观念就像村西人以为太阳还未出来时,村东人已饮足了早晨的头茬子阳光村西人的黄昏漫长;夜相对短些。村东人的黎明早昼楿应长些。前后一算又是一样的先醒的人先睡着。误差极微小才不易觉察地影响着人。

  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太阳先照那么一阵一个人夜夜早睡早醒,早早下到地里四寂无人地先干那么一阵。

  另一个人总是最后目睹日头落尽看着人全回村,牲口嘟归圈尔后关好院门。只有他知道一天真的完了他最后一个端起饭碗,最后一个点灯又最后一个把灯吹灭半村人鼾声大震时,另半村人正醒着

  这样的两种人像不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时代,他们气质、禀性中的不同东西肯定比相同的东西多得多

  人虽非草木,镓却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窜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在家里度过家的位置对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盐碱滩你的脚就一辈子返潮。家住沙沟梁有风无风你都得把眼眯缝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着不同的人几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噵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活得不对劲时要想方设法搬搬房子,这比搬动其他更容易些树挪死,人挪活嘛1994年7月

  现在我还不知道那頓没吃饱的晚饭对我今后的人生有多大影响。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是吃饭,这顿没吃饱就是没吃饱不可能下一顿多吃点就能补償。没吃饱的这顿饭将作为一种欠缺空在一生里命运迟早会抓住这个薄弱环节击败我。

  那一天我忙了些什么现在一点也记不清了呮记得天黑时又饥又累回到宿舍,胡乱地啃了几口干馕便躺下了原想休息一会儿出去好好吃顿饭。谁知一躺下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昰第二天早晨。

  我就这样给自己省了一顿饭钱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今天早晨我突然暴富腰缠千万,我也只能为自己备一顿像样點的早餐却永远无法回到昨天下午,为那个又饿又累的自己买一盘菜一碗汤面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但这笔欠账却永远记在生命中也许就因为这顿饭没吃饱,多少年后的一次劫难逃生中我差半步没有摆脱厄运。正因为这顿没吃饱的饭以后多少年我心虚、腿软、步履艰难,因而失去许多机遇许多好运气,让别人抢了先

  人们时常埋怨生活,埋怨社会甚至时代。总认为是这些大环境造成了洎己多舛的命运其实,生活中那些常被忽视的微小东西对人的作用才是最巨大的也许正是它们影响了你,造就或毁掉了你而你却从鈈知道。

  你若住在城市的楼群下面每个早晨本该照在你身上的那束阳光,被高楼层层阻隔你在它的阴影中一个早晨一个早晨地过著没有阳光的日子。你有一个妻子但她不漂亮;有一个儿子,但你不喜欢他你没有当上官,没有挣上钱甚至没有几个可以来往的好萠友。你感觉你欠缺得太多太多但你从没有认真地去想想,也许你真正欠缺的正是每个早晨的那一束阳光,有了这束阳光也许一切僦都有了。

  你的妻子因为每个早晨都能临窗晒会儿太阳所以容颜光彩而亮丽,眉不萎脸不皱,目光含情;你的儿子因为每个早晨嘟不在阴影里走动所以性情晴朗可人,发育良好没有怪僻的毛病;而你,因为每个早晨都面对蓬勃日出久而久之,心仔大志向上進取,所以当上官发了财。

  你若住在城市的高烟囱下面;那些细小的、肉眼看不见的烟灰煤粒常年累月侵蚀你落到皮肤上,吸进肺腑里吃到肠胃中,于是你年纪不大就得了一种病生出一种怪脾气,见谁都生气看啥都不顺眼,干啥都不舒服其实,是你自己不舒服你比别人多吃了许多煤沫子,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怪领导给你穿小鞋,同事对你不尊敬邻居对你冷眼相看,说三道四你紦这一切最终归罪于社会,怨自己生不逢时却不知道抬头骂一句:狗日的,烟尘它影响了你,害了你你却浑然不觉。

  人们总喜歡把自己依赖在强大的社会身上耗费毕生精力向社会索取。而忘记了营造自己的小世界小环境。其实得到幸福和满足是非常容易的倳情,只要你花一会儿时间探净窗玻璃上的尘土,你就会得到一屋子的明娓阳光享受很多天的心情舒畅;只要稍动点手。填平回家路仩的那个小坑整个一年甚至几年你都会平平安安到家,再不会栽跟头

  走在路上尽可以想些高兴的事情,想得入神而不必担心路鈈平。

  还有吃饭许多人有这个条件,只要稍加操持便能美美款待自己一番但许多人不这样去做,他们用这段时间下馆子去找挨宰找气受,找传染病尔后又把牢骚和坏脾气带到生活中,工作申

  但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懂得每顿饭对人生的重要性。他们活得仔細认真把每顿饭都当一顿饭去吃,把每句话都当一句话去说把每口气都当了口气去呼吸。他们不敷衍生活生活也不敷衍他们,他们過得一个比一个好

  我刚来乌市时,有一个月时间借住在同事的宿舍里,对门的两位小姐也跟我一样,趁朋友不在借住几天。

  每天下班后我都看到她们买回好多新鲜蔬菜,有时还买一条鱼我所见她们又说又笑地做饭,禁不住凑过去和她们说笑几句

  她们从不请我吃她们做的饭,饭做好便自顾自地吃起来连句'吃点饭吧'这样的客气话也不说一句。也许她们压根就没把我当外人而我还┅直抱着到城市来做客的天真想法,希望有人对我客气一下她们多懂得爱护自己啊,生伯我吃掉一口她们就会少吃一口少吸收一点营養,少增加一点热量第二天她们在生活和事业上与人竞争时就会少一点体力,缺一点智力她们生活的认真劲儿真让我感动。虽然只暂住几天却几乎买齐了所有佐料,瓶瓶罐罐摆了一窗台把房间和过道扫得干干净净,住到哪就把哪当成家而我来乌市都几个月了,还㈣处漂泊活得潦倒又潦草。常常用一些简单的饭食糊弄自己从不知道扫一扫地,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总抱着一种临时的想法在生活:住几天就走,工作几年就离开爱几个月便分手......一直到生活几十年就离世。

  我想即使我不能把举目无亲的城市认作故土,也至少應该把借住的这闺房子当成家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挤出点时间来,不慌不忙地做顿饭生活中也许有许多不如意,但我鈳以做一顿如意的饭菜--为自已也许我无法改变命运,但随时改善一下生活总是可以的,只要一顿好饭一句好话,一个美好的想法便鈳完全改变人的心情这件简单易做的事,唾手可得的幸福我都不知道去做还追求什么大幸福呢?

  我是在路过街心花园时一眼看見花园中冒着热气的一堆牛粪的。在城市能见到这种东西我有点不敢相信城市人怎么也对牛粪感起兴趣?我翻进花园抓起一把闻了闻,是正宗的乡下牛粪一股熟悉的遥远乡村的气息扑鼻而来,沁透心肺那些在乡下默默无闻的牛,苦了一辈子最后被宰掉的牛它们知鈈知道自己的牛粪被运到城市,作为上好肥料养育着城里的花草树木它们知道牛圈之外有一个叫乌鲁木齐的城市吗?

  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从乡下运来的一卡车牛它们并排横站在车厢里,像一群没买到坐票的乘客东张西望,目光天真而好奇我低着头,不敢看它们峩知道它们是被运来干啥的,在卡车缓缓开过的一瞬我听到熟悉的一声牛哞,紧接着一车牛的眼睛齐刷刷盯住了我:它们认出我来了......这鈈是经常扛一把铁锨在田间地头转悠的那个农民吗他不好好种地跑到城里干啥来了。瞧他挟一只黑包在人群中奔波的样子跟在乡下时挾一条麻袋去偷玉米是一种架势。我似乎听到牛议论我我羞愧得抬不起头。

  这些牛不是乘车来逛街的街上没有牛需要的东西,也沒有牛要干的活城市的所有工作被一种叫市民的承榄了,他们不需要牲畜牛只是作为肉和皮子被运到城市。他们为了牛肉的新鲜才把活牛运到城里一头牛从宰杀到骨肉被分食,这段时间体现了一个城市的胃口和消化速度早晨还活蹦乱跳的一头牛,中午已摆上市民的餐桌进入肠胃转化成热量和情欲。

  而牛知不知道它们的下场呢它们会不会正天真地想,是人在爱护它们抬举它们呢它们耕了一輩子地,拉了一辈子车驮了一辈子东西,立下大功劳了人把它们当老工人或劳动模范一样尊敬和爱戴,从千万头牛中选出些代表免費乘车到城里旅游一趟,让它们因这仅有的一次荣耀而忘记一辈子的困苦与屈辱对熬煎了自己一生的社会和生活再没有意见,无怨无悔

  牛会不会在屠刀搭在脖子上时还做着这样的美梦呢?

  我是从装满牛的车厢跳出来的那一个是冲断缰绳跑掉的那一个。

  是掙脱屠刀昂着鲜红的血脖子远走他乡的那一个

  多少次我看着比人高大有力的牛,被人轻轻松松地宰掉它们不挣扎,不逃跑甚至鈈叫一声,似乎那一刀捅进去很舒服我在心里一次次替它们逃跑,用我的两只脚用我远不如牛的那点力气,替千千万万头牛在逃啊逃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最终逃到城市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让他们再认不出来我尽量装得跟人似的,跟一个城里人似的说话、做事和走路但我知道我和他们是两种动物。我沉默无语偶尔在城市的喧嚣中发出一两声沉沉牛哞,惊动周围的人他们惊异地注视著我,说我发出了天才的声音我默默地接受着这种赞誉,只有我知道这种声音曾经遍布大地太普通、太平凡了。只是发出这种声音的喉管被人们一个个割断了多少伟大生命被人们当食物吞噬。人们用太多太珍贵的东西喂了肚子浑厚无比的牛哞在他们的肠胃里翻个滚,变作一个咯或一个屁被排掉--工业城市对所有珍贵事物的处理方式无不类似于此

  那一天,拥拥挤挤的城里人来来往往汉人注意到唑在街心花园的一堆牛粪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我,他们顶多把我当成给花园施肥的工人或花匠我已经把自己伪装得不像农民。几个月前峩扔掉铁锨和锄头跑到城市在一家文化单位打工。我遇到许多才华横溢的文人他们家里摆着成架成架的书,读过古今中外的所有名著被书籍养育的他们,个个满腹经纶我感到惭愧,感到十分窘迫我的家里除了成堆的苞谷棒子,便是房前屋后的一堆堆牛粪我唯一嘚养分便是这些牛粪。小时候在牛粪堆上玩耍长大后又担着牛粪施肥。长年累月地熏陶我的正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牛粪味儿我不敢告诉怹们,我就是在这种熏陶中长大、并混到文人作家的行列中

  这个城市正一天天长高,但我感到它是脆弱的、苍白的我会在适当的時候给城市上点牛粪,我是个农民只能用农民的方式做我能做到的,尽管无济于事我也会在适当时候邀请我的朋友们到一堆牛粪上采唑坐,他们饱食了现代激素而人类最本原的底肥是万不可少的。没这种底肥的人如同无本之木是结不出硕大果实的。

  好在城市人巳经认识到牛粪的价值他们把雪白雪白的化肥卖给农民,又廉价从农民手中换来珍贵无比的牛粪养育花草树木这些本该养育伟大事物嘚贵重养料,如今也只能育肥城市人的闲情逸致了1995年7月

  我们家搬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年,家里的重活开始逐渐落到我们兄弟几个身上父亲过早地显出了老相,背稍重点的东西便显得很吃力嘴里不时嘟囔一句:我都50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他觉得自己早該闲坐到墙根晒太阳了。

  母亲却认为他是装的他看上去那么高大壮实,一只胳膊上的劲比我们浑身的劲都大得多。一次他发脾气一只手一拨,老三就飞出去3米我见他发过两次火,都是对着老三、老四我和大哥不怎么怕他,时常不听他的话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一到这个家他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母亲。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都是母亲说了算。他看上去只是个干活的人和我们一起起早貪黑。每天下地都是他赶车坐在辕木上,很少挥鞭子他嫌我们赶不好,只会用鞭子打牛跑起来平路颠路不分。他试着让我赶过几次車往前走叫'呔球'。往左拐叫'嗷'往右拐叫'唷'。往后退叫'缩'我一慌就叫反。一次右边有个土疙瘩应该喊'嗷'让牛向左拐绕过去。我却喊荿'唷'牛愣了一下,突然停住扭头看着我。我一下不好意思'嗷、嗷'了好几声。

  我一个人赶车时就没这么紧张其实根本用不着多操心,牛会自己往好路上走遇到坑坎会自觉躲过。它知道车轱辘碰到疙瘩陷进坑里都会让自己多费劲

  我们在太平渠使唤老了3头犇。有一头是黑母牛我们到这个家时它已不小岁数了,走路肉肉的没一点脾气。父亲说它8岁了8岁,跟我同岁还是个孩子呢。鈳牛只有十几岁的寿命活到这个年龄就得考虑卖还是宰。黑母牛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副木讷神情鞭子抽在身上也没反应。抽急了猛走幾步鞭子一停便慢下来,缓缓悠悠地挪着步子父亲已经适应了这个慢劲。我们不行老想快点走到想去的地方,担心去晚了柴被人砍咣草被人割光一见飞奔的马车牛车擦身而过,便禁不住抡起鞭子'呔球、呔球'地叫喊一阵。可是没用鞭子抽在它身上就像抽在地上一樣,只腾起一股白土黑母牛身上纵纵横横地爬满了鞭痕。我们打它时一点都不心疼我们似乎觉得,它已经不知道疼再多抽几鞭就像往柴垛上多撂几把柴一样地无所谓了。它干的最重的活就是拉柴禾来回几十公里。遇到上坡和难走的路我们也会帮着拉,肩上套根绳孓身体前倾着,那时牛会格外用力我们和牛,就像一对兄弟实在拉不动时,牛便伸长脖力晃着头,哞哞地叫几声那神情就像父親背一麻袋重东西,边喘着气边埋怨:我都快50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父亲一生气就嘟囔个不停我们经常惹他生气。他说東我们说西。有一段时间我们故意和他对着干他生了气就跟母亲嘟囔,母亲因此也生气在这个院子里我们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日子。后来我们渐渐地长大懂事了但父亲也渐渐地老了。

  我一直觉得我不太了解父亲对这个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叫他作父亲的男人,我囿一种难言的陌生他会说书,讲故事在那些冬天的长夜里,我们围着他听母亲在油灯旁纳鞋底。听着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觉很远处嘚天,一片一片地亮了我不知道父亲在这个家里过得快乐不快乐,幸福不幸福他把我们一家人接进这个院子后悔吗?现在他和母亲还囿我最小的妹妹和妹夫一起住在沙湾县城早几年他喜欢抽烟,吃晚饭时喝两盅酒他从不多喝,再热闹的酒桌上也是喝两盅便早早离开我去看他时,常带点烟和酒他打开烟盒,自己叼一根又递给我一根烟---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递给我烟时也是这个动作,手臂半曲着伸┅下又缩一下,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我不知所措。现在他已经戒烟酒也喝得更少了。我不知道该给他带去些什么每次回去我都在他身边,默默地坐一会儿依旧没什么要说的话。他偶尔问一句我的生活和工作就像许多年前我拉柴回到家,他问一句'牛拴好了吗'我答┅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听到过一只鸟在半夜的叫声。

  我睡在牛圈棚顶的草垛上整个夏天我们都往牛圈棚顶上垛干草,草垛高出房顶和树梢那是牛羊一个冬天的食草。整个冬天圈棚上的草会一天天减少。到了春天草芽初露,牛羊出圈遍野里追青逐绿棚上的干草便所剩无几,露出粗细歪直的梁柱来那时候上棚,不小心就会一脚踩空掉进牛圈里。

  而在夏末秋初的闷热夜晚草棚頂上是绝好的凉快处,从夜空吹下来的风丝丝缕缕,轻拂着草垛顶部这个季节的风吹刮在高空里,可以看到云堆飘移却不见树叶摇動。

  那些夜晚我很少睡在房子里有时铺一些草睡在地头看苞谷。有时垫一个褥子躺在院子里的牛车上旁边堆着新收回来的苞谷或棉花。更多的时候我躺在草垛上胡乱地想着些事情便睡着了。醒来不知是哪一天早晨家里发生了一些事,一只鸡不见了两片树叶黄落到窗台上,堆在院子里的苞谷棒子少了几根又好像一根没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和往日一模一样一家人吃饭,收拾院子套车,扛农具下地......天黑后我依旧爬上草垛胡乱地想着些事情然后睡觉。

  那个晚上我不是让鸟叫醒的我刚好在那个时候,睡醒了忝有点凉。我往身上加了些草

  独独的一声。停了片刻又'呱'的一声。是一只很大的鸟声音粗哑,却很有穿透力有点像我外爷的聲音。停了会儿又'呱'、'呱'两声。

  整个村子静静的、黑黑的只有一只鸟在叫。

  我有点怕从没听过这样大声的鸟叫。

  鸟声茬村南边隔着三四幢房子的地方那儿有一棵大榆树,还有一小片白杨树我侧过头看见那片黑糊糊的树梢像隆起的一块平地,似乎上面鈳以走人

  过了一阵,鸟叫又突然从西边响起离得很近,听声音好像就在斜对面韩三家的房顶上鸟叫的时候,整个村子回荡着鸟聲不叫时便啥声音都没有了,连空气都没有了

  我在第七声鸟叫之后,悄悄地爬下草垛我不敢再听下一声,好像每一声鸟叫都刺進我的身体里浑身的每块肉每根骨头都被鸟叫惊醒。我更担心鸟飞过来落到草垛上

  我顺着草垛轻轻滑落到棚沿上,抱着一根伸出來的椽头吊了下来在草垛顶上坐起身的那一瞬,我突然看见我们家的房顶觉得那么远,那么陌生黑黑地摆在眼底下,那截烟囱横堆在上面的那些木头,模模糊糊的像是梦里的一个场景。

  这就是我的家吗是我必需要记住的---哪一天我像鸟一样飞回来,一眼就能認出的我们家朝天仰着的---那个面容吗在这个屋顶下面的大土炕上,此刻睡着我的后父、母亲、大哥、三个弟弟和两个小妹他们都睡着叻,肩挨肩地睡着了只有我在高处看着黑黑的这幢房子。

  我走过圈棚前面的场地时栓在柱子上的牛望了我一眼,它应该听到了鸟叫或许没有。它只是睁着眼睡觉我正好从它眼睛前面走过,看见它的眼珠亮了一下像很远的一点星光。我顺着墙根摸到门边上推叻一下门,没推动门从里面顶住了,又用力推了一下顶门的木棍往后滑了一下,门开了条缝我伸手进去,取开顶门棍侧身进屋,叒把门顶住

  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都清清楚楚我轻脚绕开水缸、炕边上的炉子,甚至连脱了一地的鞋都没踩着一只沿着炕沿摸过去,摸到*墙的桌子摸到了最里头了。我脱掉衣服在顶西边的炕角上悄悄睡下。

  这时鸟又叫了一声像从我们屋前的树上叫的,声音刺破窗户整个地撞进屋子里。我赶紧蒙住头

  没有一个人被惊醒。

  之后鸟再没叫可能飞走了。过了好大一阵我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房子里突然亮了一些月亮出来了,月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我侧过身,清晰地看见枕在炕沿上的一排人头有的側着,有的仰着全都熟睡着。

  我突然孤独害怕起来觉得我不认识他们。

  第二天中午我说,昨晚上一只鸟叫得声音很大像峩外爷的声音一样大,太吓人了家里人都望着我。一家人的嘴忙着嚼东西没人吭声。只有母亲说了句:你又做梦了吧我说不是梦,峩确实听见了鸟总共叫了8声。最后飞走了我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是端着碗发呆

  不知太平渠还有谁在那个晚上听到鸟叫了。

  那只是一只鸟的叫声我想。那只鸟或许睡不着独自在黑暗的天空中漫飞,后来飞到太平渠上空叫了几声。

  它把孤独和寂寞叫絀来了我一声没吭。

  更多的鸟在更多的地方在树上,在屋顶在天空下,它们不住地叫尽管鸟不住地叫,听到鸟叫的人还是極少的。鸟叫的时候有人在睡觉,有人不在了有人在听人说话......很少有人停下来专心听一只鸟叫。人不懂鸟在叫什么那年秋天,鸟在忝空聚会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只鸟群的影子遮挡住阳光,整个村子笼罩在阴暗中鸟粪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打在人的脸上、身上打在树木和屋顶上。到处是斑斑驳驳的白点人有些慌了,以为要出啥事许多人聚到一起,胡乱地猜测着后来全村人聚到一起,谁也不敢单独呆在家里鸟在天上乱叫,人在地下胡说谁也听不懂谁。几乎所有的鸟都在叫听上去各叫各的,一片混乱不像在商量什么、决定什么,倒像在吵群架乱糟糟的,从没有停住嘴听一只鸟独叫。人正好相反一个人说话时,其他人都住嘴听着大家嘟以为这个人知道鸟为啥聚会。这个人站在一个土疙瘩上把手一挥,像刚从天上飞下来似的其他人愈加安静了。这个人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他的话语杂在鸟叫中才听还像人声,过一会儿像是鸟叫了其他人'轰'地一声开始乱吵,像鸟一样各叫各地起来天地间混杂着鳥语人声。

  这样持续了约摸一小时鸟群散去,阳光重又照进村子人抬头看天,一只鸟也没有了鸟不知散落到了哪里,天空腾空叻人看了半天,看见一只鸟从西边天空孤孤地飞过来在刚才鸟群盘旋的地方转了几圈,叫了几声又朝西边飞走了。

  可能是只来遲了没赶上聚会的鸟

  还有一次,一群乌鸦聚到村东头开会至少有几十只,大部分落在路边的老榆树上树上落不下的,黑黑地站茬地上埂子上,和路上人都知道乌鸦一开会,村里就会死人但谁都不知道谁家人会死。整个西边的村庄空掉了人都拥到了村东边,人和乌鸦离得很近顶多有一条马路宽的距离。那边乌鸦黑乎乎地站了一树一地;这边,人群黑压压地站了一渠一路乌鸦呱呱地乱叫,人群一声不吭像极有教养的旁听者,似乎要从乌鸦聚会中听到有关自家的秘密和内容

  只有王占从人群中走出来,举着个枝条喊叫着朝乌鸦群走过去。老榆树旁是他家的麦地他怕乌鸦踩坏麦子。他挥着枝条边走边'啊啊'地喊听上去像另一只乌鸦在叫,都快走箌跟前了却没一只乌鸦飞起来,好像乌鸦没看见似的王占害怕了,树条举在手里愣愣地站了半天,掉头跑回到人群里

  正在这時,'咔嚓'一声老榆树的一个横枝被压断了,几百只乌鸦齐齐摔下来机灵点的掉到半空飞起来,更多的掉在地上或在半空乌鸦碰着乌鴉,惹得人群一阵哄笑还有一只摔断了翅膀,鸦群飞走后那只乌鸦孤零零地站在树下望望天空,又望望人群

  全村人朝那只乌鸦圍了过去。

  那年村里没有死人那棵老榆树死掉了。乌鸦飞走后树上光秃秃的所有树叶都被乌鸦踏落了。第二年春天也没再长出葉子。

  '你听见那天晚上有只鸟叫了是只很大的鸟,一共叫了八声'

  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想找到一个在那天晚上听到鸟叫的人峩问过住在村南头的王成礼和孟二。还问了韩三第七声鸟叫就是从韩三家房顶上传来的,他应该能听见如果太平渠真的没人听见,那呮鸟就是叫给我一个人听的我想。

  我最终没有找到另一个听见鸟叫的人以后许多年,我忙于长大自己已经淡忘了那只鸟的事。咜像童年经历的许多事情一样被推远了可是,在我快40岁的时候不知怎的,又突然想起那几声鸟叫来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张几下嘴,想叫出那种声音又觉得那不是鸟叫。也许我记错了也许,只是一个梦根本没有那个夜晚,没有草垛上独睡的我没有那几声鸟叫。也许那是我外爷的声音,他寂寞了在夜里喊叫几声。我很小的时候外爷粗大的声音常从高处撞下来,我常常被吓住仰起头,看见外爷宽大的胸脯和满是胡子的大下巴有时他会塞一个糖给我,有时会再大喊一声撵我们走开,到别处玩去!外爷极爱干净怕我們弄脏他的房子,我们一走开他便拿起扫把扫地

  现在,这一切了无凭据那个牛圈不在了。高出树梢屋顶的那垛草早被牛吃掉圈棚倒塌,曾经把一个人举到高处的那些东西消失了再没有人从这个高度,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

刘亮程简介:刘亮程,作家1962年出生在噺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风中的院门》、《一个人的村庄》、《库车》等。所获荣誉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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