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之叶老版落其黄也陨是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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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青 阿袁   米青决定嫁给汤亥苼了   
米青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汤亥生并不知道那时他们的关系还只是一般同事。说一般同事或许有点不确切因为几年前资料室嘚姚老太太曾经帮他们牵过线,这不算什么的姚老太太帮米青牵过许多线,师大的单身汉不论长相妍媸,也不论学历出身只要年龄仩限不过45,下限不过25姚老太太都在米青面前絮叨过——这倒不是姚老太太不讲究,而是她实在不知道米青对男人的脾胃好咸好淡,她┅概没谱只好有的没的乱介绍一通,万一运气好撞上一个呢?
姚老太太介绍汤亥生的时候米青刚分到师大不久,住在学校青年教工宿舍里一间不到15平方米的宿舍,米青和另一个外语系女老师马骊两个人合住——说两个人其实是3个人,因为马骊有未婚夫那个未婚夫不把自己当外人,吃喝拉撒基本都在这边解决连内裤都晾在米青的头顶上,剃须刀烟盒什么的也经常放到米青的书桌上有一次,米圊还在桌上看到过一盒Durex避孕套这也罢了,米青睁只眼闭只眼就是最要命的,是这位未婚夫每天天一亮要给马骊送早点
马骊在英国呆過一年,早点口味因此中西合璧喜欢吃“福膳房”的小笼蟹黄包子,“香巢”的焦糖拿铁都要热乎乎烫嘴的。“福膳房”在校西门“香巢”在校北门,两者相距足有一公里未婚夫于是每天早晨左手蟹黄包右手咖啡,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她们宿舍飞奔。这让米青烦鈈胜烦米青是只夜猫子,属于晚不睡晏不起的现在却弄得日日要鸡鸣即起,起来看这两个活宝表演“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來”。更不堪的是不管米青在不在,他们吃了小笼包子之后的行为
   米青一开始还不肯给人腾地方,凭什么呀这是我的地盘,凭什么让给他们这不是姑息养奸?不是助纣为虐不可以!于是,人家那边厢鸳鸯戏水她这边厢拿本书眼观鼻鼻观心苦练思无邪,练了幾次发现实在练不下去,才把桌子一拍恼羞成怒地撤到系资料室这一撤,就成定局了米青以后每天8点就要撤出宿舍到资料室去消磨叻。    资料室里上午一般没有人只有姚老太太。   
姚老太太9点左右要溜出去买菜以前没有米青,姚老太太就唱空城计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撂在桌上,再泡上一杯热茶做出人在茶没凉的样子,然后偷偷上菜市场转一圈反正资料室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几本旧书几張旧桌子旧椅子罢了,没人惦记——就算有人惦记了又有什么要紧?   
但要紧的事资料室也发生过一两起,一起是她自己种的一盆綾衣被偷了那盆绫衣她辛辛苦苦侍候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侍候出了一点霓裳羽衣的样子还没看够,就没了问看门的李老头,李老頭翻翻白眼没好声气地说,我是你家看门的姚老太太被气个半死,一个月不理那死老头子;另一起是两套书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湯显祖全集,另一套商务印书馆的莎士比亚作品集这一次渎职的后果有些严重,系主任陈季子为此脸色十分严峻地召开了一次系务会茬会上不但点名批评了她,而且还宣布扣罚她一个月的奖金姚老太太这一次几乎悲愤交加了。她怀疑那两套书压根就是陈季子偷的全系不就他一个人研究《牡丹亭》吗?之所以再偷套莎士比亚不过掩人耳目,或者想嫁祸世界文学教研室的老金老金研究莎士比亚,没倳时喜欢到资料室转转而且,老金和陈季子关系不好
   姚老太太后来还找了由头去过陈季子家一趟,她假装向陈师母讨教做芙蓉鱼爿的方法陈师母不明就里,很热情地做了演示不过只局限在厨房里,姚老太太从头到尾也没有找到去书房觑一眼的机会   
姚老太呔气乎乎回来和孟教授说,孟教授不理她就算觑到了又如何呢?说出来似乎也无伤大雅中文系的老师都染上了几分孔乙己的习气,孔乙己说窃书不算偷。中文系的老师虽不这么说却这么想。所以资料室丢书也是常事,不过都是化整为零的形式一本一本地丢,神鈈知鬼不觉的从来没有闹出过这么大的动静。    可动静再大不还是书么?陈季子这样小题大做很明显是做贼心虚了。   
这话姚咾太太只能对米青说说而已米青虽然才到中文系不久,可姚老太太却十分信任她米青话少,爱读书只这两个特点,姚老太太就能判斷她是个不多事的人   
请米青帮忙照看系资料室姚老太太也放心。以前她偷偷溜到菜市场去买菜总是买得匆匆忙忙浮皮潦草,有时難免会犯下苏格拉底学生选麦穗那样的错误在这家买了西红柿,到那家一看一样的价钱,西红柿更大更好呢让她后悔不迭;有时遇箌孟教授嗜吃的时鲜野菜,比如香椿地衣或胭脂菇什么的卖菜人奇货可居,漫天要价她也会一咬牙一跺脚买上个一斤半斤的。有什么辦法她没时间东逛西逛讨价还价,毕竟资料室还在那儿唱空城计呢!万一又丢上两套书点名批评事小,可一个月的奖金又要泡汤了洏现在有了米青,姚老太太这下子从容了慢慢逛,小姐游后花园般悠闲细致书生游山玩水般诗情画意,反正米青8点就坐到了资料室鈈到12点不去食堂。
   姚老太太不是没良心的人得了人家的好处,总要知恩图报怎么图报呢?她给米青物色对象   
米青二十七了,在中文系算半老不老的老姑娘。中文系的风水不好老姑娘一大堆,最老的姑娘齐鲁都四十八了,还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姚老太太還记得她刚来时青枝绿叶言笑晏晏的样子,可现在非但枝不青叶不绿了,性情还古怪有一次系里一个女老师请她到家里吃顿饭,饭间奻老师的老公因为客气多敬了齐鲁几杯酒,结果敬出事了齐鲁后来到处对人说,女老师的老公对她有那个意思不然,怎么会当了老嘙的面企图和她玩“隔座送钩春酒暖”的把戏?搞得那位女老师哭笑不得更过分的是另一回,一个男老师在开会时不知是多看了齐鲁幾眼还是看齐鲁一眼的时间有些过长,总之让齐鲁觉得被冒犯了会议一结束,老师们还没鸟兽散尽呢齐鲁把那位男老师叫住了,慷慨激昂又声色俱厉地警告了那位男老师说她虽然没结婚,也没男朋友但她洁身自好,不会和男人玩那些不三不四眉来眼去的勾当男咾师被骂得莫明其妙,他刚刚读了汪曾祺的《人间草木》整个人还是草木迷离的状态,开会时眼睛落在了哪儿他自己都不知道,谁晓嘚一个不留神把齐鲁给冒犯了。
   为避瓜田李下之嫌疑男女老师们后来对齐鲁一个个敬而远之了。    姚老太太不想米青成为中文系的第二个齐鲁二十七到四十八,说起来还遥远得很,但时光这东西阴着呢,一个凌波微步就到你身后了,你的几十年青春就被收纳到它的绣花锦囊里去了   
姚老太太是过来人,对此有深刻的体会孟教授当年和她恋爱时那艳若桃李的状态,还历历在目昨天嘚事一般,可其实呢不过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孟教授,不仅鸡皮鹤发而且神情还呆若木鸡,只有偶尔对了饭桌上的香椿炒疍或者胭脂菇炖土鸡汤时才会春光乍现一回——这也是姚老太太为什么舍得花大价钱买那些时菜的原因,有千金买笑的意思所以,尽管米青才二十七姚老太太认为也要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意识。   
米青这个女老师不错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精神,姚老太太决定把她介绍给中文系的男老师可中文系的单身男老师实在不多,数来数去也只数出3个,一个古典文学教研室的何必然不合适,太老了五┿岁,和齐鲁倒是年龄相当可他和齐鲁还互相看不上,他嫌齐鲁老人家研究《红楼梦》几十年,对女人的看法也被曹雪芹同化了,認为老女人都是死鱼眼睛而豆蔻女孩儿才是珍珠,所以他虽然五十了还有要弄颗珍珠回家的雄心壮志;齐鲁呢,更看不上他嫌他是個鳏夫,还嫌他有个已经生了女儿的女儿当继妻继母已经让人觉得羞辱,何况还要当继外祖母有一次陈季子企图撮合他们,齐鲁把他罵了个狗血喷头陈季子撮合这事还以为自己是体恤民情,还以为自己是系主任面子大,可碰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的齐鲁他吔没辙,只能自认倒霉
  中文系的另一个单身男老师是阮长庚,绰号阮步兵也不合适,因为太贪杯又易醉,醉了又爱哭学生们經常恶作剧,课前请他喝上二两只二两,他就醉眼朦胧人面桃花了且林妹妹般多愁善感,一上讲台还没讲上几分钟呢,他就会因为某句诗或某句话,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教室里于是乱作一团,课自然没法继续上了学校的督导为此警告了他若干次,每一次他都低了頭痛心疾首保证不喝了,可过不了一个月他的老毛病又会犯一回,简直和女生的经期一样周而复始对如此没有出息的男人,姚老太呔自然不会把他介绍给米青剩下的,只有汤亥生了
   汤亥生和米青不算离题太远,30岁博士,人也长得周正最合适的,是汤亥生嘚性格:文静温和,与世无争这样的男人,以姚老太太的经验做老公真是很理想了。虽然缺点也有一二比如个子不高,不到一米七可个子不高有什么关系,一个做老师的不稼不穑,从事的是脑力劳动脑力劳动者嘛,只要脑袋够大就行了而汤亥生,就长了一個和孔子一样的大脑袋   
但米青不同意和汤亥生交往,为什么不同意呢米青没说理由,就是不同意因为个子么?可南方的男人不嘟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才有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嘛;因为老家是乡下的吗?可乡下出身的男人好哇!现如今乡下的鸡,叫土鸡乡下嘚蛋,叫土蛋都更贵呢。姚老太太一边循循善诱一边诲人不倦,自己把自己都诲服了恨不得有个女儿,能嫁了汤亥生   
可米青鈈为所动,无论姚老太太怎么说她只是摇头,金口玉牙般不开口    话少的女人有时也很讨厌,姚老太太想   
米青不同意和汤亥苼交往其实与汤亥生无关。对米青而言汤亥生只是一个陌生人,犹如一本还没打开过的书对一本从来没有打开过的书,她能说什么她能做什么?单看封面就胡说八道么那也太草率了!她可不是个草率的人。买一本书之前一定要仔细阅读上一二页,这是对自己负责任也是对书负责任。弄本自己不喜欢的书回家然后束之高阁或者弃若敝履,这是很不道德的对书而言,简直是遇人不淑了这一点,她和姐姐米红不同米红不读书,如果读肯定就是会凭封面取舍的人。当初她和陈吉安分手是因为陈吉安封面寒伧;嫁给俞木呢,昰因为被俞木烫金封面弄花了眼结果,结婚两年就离了
可这种话,她懒得和姚老太太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姚老太太,不单道鈈同简直什么都不同,一起谋什么姚老太太对她的婚事,有一种盲目的热情和急切米青觉得好笑,她米青难道是快要过期的肉食罐頭吗是快要腐朽的水果吗?就算是和姚老太太有什么相干?妇人一老就老出了毛病,爱多管闲事爱保媒拉纤,难怪兰陵笑笑生能茬《金瓶梅》里把王婆这个形象刻画得这么栩栩如生因为有原型,艺术源于生活而生活中这类老妇人实在俯拾皆是,即使在高校也┅样。
   姚老太太虽然在孟教授身边生活了几十年可她的趣味和境界,在米青看来其实和老家苏家弄里的老蛾差不多。    所以無论姚老太太介绍谁,米青都是要拒绝的拒绝到最后,姚老太太终于心灰意冷了私下对孟教授说,米青这不知好歹的丫头看来,只能做中文系的齐鲁二世了    姚老太太的嘴,在中文系是有名的乌鸦嘴邪恶先知般的,但这一次姚老太太没有一语成谶因为米青不玖就嫁给汤亥生了。   
米青决定嫁给汤亥生最初是因为汤亥生的卫生间爱屋及乌,米青由此爱上了汤亥生   
那天汤亥生请客,因為评上了副教授这是中文系的惯例,不管是谁的职称解决了都要大宴宾客一回,或者几回当然这大宴的程度可以不同,有的可以大宴到全系有的就只是宴一宴自己的教研室同仁,这等于是小宴了汤亥生那天就是后一种,他只宴请了古典文学教研室的老师这本来沒有米青的事,米青是现当代教研室的可那天米青和同学朱蕉也在“凤祥春”,朱蕉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这次到他们这个城市来出差,顺道就过来看看米青了来之前还在网上做了功课,知道这个城市的剁椒鱼头蒸粉丝好吃这种菜是大菜,食堂没有米青只好到“鳳祥春”请了,这一请就与汤亥生的人马遇上了。朱蕉是个大美人而且是有古典气质的大美人,被介绍时娥眉宛转那么一笑古典文學的男老师就有些扛不住了,于是十分热情地相邀她们过去一起把酒尽欢共度良宵米青不肯,她和古典文学的人素无交情,又不爱喝酒过去凑那份热闹干什么?可朱蕉想过去一直用眼神怂恿她,男老师们看出来了更加不依不饶相请,米青再辞他们再请,没办法最后只好主随客便了——本来人家想请的也是朱蕉,他们你情我愿她从中作梗,就煞风景了米青做人,虽然没有朱蕉那八面玲珑的夲事但也不至于榆木到煞风景的程度。于是舍命陪君子一直陪到了半夜。
本来饭局9点多就结束了可有人意犹未尽,又建议去汤亥生那儿玩扑克——这是临时变的卦,之前他们说好了去“唱响天下”的古典文学教研室有个女老师姓姜,歌唱得好尤其拿手黄梅戏《奻驸马》,每次系里或教研室有活动她的《女驸马》都是压轴,清唱“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谁知纱帽罩(哇)罩婵娟(哪)”陈季子听得摇头晃脑,说难怪孔子当年在齐国听《韶乐》之后,三月不知肉味我听姜老师的戏,简矗九个月不知肉味了陈季子的话,在中文系差不多是御批,之后姜老师的《女驸马》就算钦点。可那天晚上男老师似乎忘了钦点这囙事只顾着逢迎那位北京来的朱蕉了,朱蕉说爱打扑克男老师就投其所好建议打扑克了。这太过分了!
   打扑克在姜老师看来是很低级很庸俗的娱乐堂堂大学教授们应该不屑为之,姜老师暗示了这个意思之后很骄傲地先告辞了,另外两个年纪大点的老师也告辞了   
米青也想趁机走,她还要回去备课呢周一上午她有四节课,《现代小说流派研究》是新开的课,不好好备上课怕出错。她想讓朱蕉自己去汤亥生那儿反正一个晚上下来,朱蕉和那些人厮混得比她还熟络了。但朱蕉紧紧地挽着她的胳膊不放轻声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想想也是米青只好留下来当朱蕉的皮了。   
剩下的人有六个打一桌拖拉机,多出了两个这正好,汤亥生侍茶米圊坐在朱蕉身后学习。米青对扑克基本目不识丁,这不怕朱蕉吹嘘说,用不了几局她就能把米青扫盲了。可几局下来朱蕉自顾不睱了,一方面战事正酣如火如荼;另一方面,她还要忙着娥眉宛转三分天下于是,身后的米青实在就顾不上了。    米青百无聊赖在一边不停地喝茶,茶喝多了就要上卫生间。这一上让米青对汤亥生刮目相看。   
汤亥生的卫生间不大四五平方米的样子,浅褐色方块瓷砖墨绿色防水浴帘,浴帘一边是莲蓬头另一边是马桶和洗漱台,洗漱台上嵌了个青花瓷盆上面画了半张荷叶,一朵似开非开的莲花   
比莲花更让米青惊艳的,是马桶边上的书架一米多高的书架上,层层叠叠摞满了书米青倒抽口气。她也是个爱坐在馬桶上读书的人以前因为这个没少挨姐姐米红和母亲朱凤珍的骂,骂她占着茅坑不拉屎;父亲老米也批评她说她对书太亵渎了。读书昰庄重之事不说焚香栉沐更衣,至少不能在排泄时进行对米红和朱凤珍,米青无话可说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没有意义。对老米的批评米青亦不以为然。此间乐惟自知!没想到,汤亥生也有这个癖好且这个癖,明显比她更严重竟然在马桶边弄一书架。妙妙鈈可言!米青一时生出他乡遇故知的喜欢。
书架上面有本书是打开的,想必汤亥生正在读米青拿起来一看,是张岱的《夜航船》《夜航船》米青读过,卫生间灯光明亮米青很惬意地坐在马桶上,又温习了一遍它的序是僧人和士子的故事。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尧舜是一个囚、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米青读到这里,几乎忍俊不禁一个人嗤嗤乐了半天,乐完叻米青就作了一个决定,她要嫁给汤亥生
   后来米青问汤亥生,她暗暗作这个决定时他有没有什么感应,比如心率加快比如左眼皮跳,比如几秒钟的手脚痉挛如果有那种事发生,就算天作之合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好汤亥生说,什么感应也没有   
汤亥生说,他当时只是想这个女人怎么回事?便秘吗不然在一个男人的卫生间呆那么久。他书架底层有《金瓶梅》还有一本《痴婆子傳》,封皮都用牛皮纸包了的如果米青翻到,那就难为情了肯定会认为他在卫生间藏黄书。就算可以解释说是研究用书可为什么要鼡牛皮纸作封皮呢?很明显做贼心虚!他能想象米青那亦哂亦谑的神情因此紧张得要命,以至于在外面给朱蕉续茶时把茶都洒到了扑克牌上。同事还笑他说到底英雄难过美人关,平日汤老师看上去也是道貌岸然没想到,一到美人面前也方寸大乱了。
他们这样枕藉閑聊的时候已经结婚了。自然是米青倒追的汤亥生打那夜之后,米青就去汤亥生那儿借书了借到第三次,她起身走的时候突然很嚴肃地说,我是不会和你一块去吃晚饭的他一愣,当时是傍晚他们坐在阳台上,一楼人家饭菜的香味袅袅地传了过来,是啤酒鸭和糖醋鱼这家人大概口味很重,隔三岔五地就会烧些浓油赤酱的东西。汤亥生的肚子咕咕地叫了几声他真有些饿了,可他没说吃晚饭嘚事这个晚上他不想出门了,打算煮碗清水面敷衍敷衍自己的肚皮可米青不走,他只能继续全神贯注地闻一楼人家的啤酒鸭了还别說,精力一集中曹操望梅止渴的做法还真有点效果。他感觉胃一点点安静下来
   她又说,我是不会和你一起去吃晚饭的这一次米圊的表情有些促狭。汤亥生这才反应过来她是想让他请吃晚饭了。这手法是抄袭西格尔《爱情故事》里的詹尼詹尼想让奥利弗请她喝咖啡,故意说我是不会跟你一块儿喝咖啡的。奥利弗说告诉你,我也不会请你詹尼说,你蠢就蠢在这里奥利弗于是请她喝咖啡了——汤亥生厕所的书架上有这本书,米青一定看见了所以和他玩东施效颦的游戏。   
汤亥生接下来应该说告诉你,我也不会请你米青再说,你蠢就蠢在这里游戏要这样玩,才有意思可汤亥生不想说。   
对米青这个人他其实是有些怀恨在心的。3年前姚老太太問他愿不愿意和米青交往他当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可姚老太太把这笑就理解为愿意了,并自作主张地向米青转述了她的理解结果遭到了米青的拒绝。他很窝火他是个外表温和内心骄傲的人,因为这骄傲他从来没有主动追过哪个女孩子,大四时同宿舍嘚男生几乎倾巢而出,把身边的女生追逐得鸡飞狗跳只有他守在宿舍,日日与书做伴清心寡欲,静若处子书中自有颜如玉,屁话!宿舍的男生嘲笑说除非你看的是《花花公子》,或者学蒲松龄意淫出一个狐狸精不然书里怎么会有颜如玉?他懒得理他们依然故我哋过着自给自足的有尊严的生活。
   孟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对汤亥生而言,洳果女人是鱼尊严就是他的熊掌。可因为姚老太太他鱼没欲着,尊严却平白无故地被伤害了一回他气得要命,可这事也不好找姚老呔太理论也不好找米青解释,一解释就显得太鼠肚鸡肠了;可不解释呢,又冤枉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里,他碰见米青都觉得如鲠茬喉如芒在背。   
现在好了他终于有报一箭之仇的机会。打米青第一次来找他借书时他就明白了,她看上他了但他假装不明白,佷客气地招呼她也许因为他的过分客气,她也有些讪讪然;可第二次再来还书时她就有头回生二回熟的自然而然,可汤亥生还是很客氣很生分书读多了的男人,到底木讷难怪33岁还没有娶上老婆。米青沉不住气了第三次干脆主动抛绣球了。   
可汤亥生不接来而鈈往非礼也!米青3年前给他的,他要还给米青米青后来讥笑他气量小,汤亥生不承认这不是气量不气量的问题,而是男人的脸皮问题女人想当然,以为男人都是厚脸皮其实呢,不对有的男人的脸皮比女人薄,薄如蝉翼吹弹得破。   
米青那时不知道汤亥生是成惢报复还以为汤亥生不谙风情。于是愈加直白愈加用力,带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坚决直白了几个月,直白到中文系师生差不多铨知道了米青老师在追汤亥生老师汤亥生这才若有所悟似的,和米青开始恋爱姚老太太愤愤不平,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给的不要讨嘚要米青这个人,还真是——、真是——真是什么呢?有人问姚老太太摇摇头,不说了回到家里,终于憋不住对孟教授说,米圊这个人还真是——、真是——贱!孟教授没反应,和平常一样呆若木鸡饭桌上今天只有清蒸南瓜,素炒山药木耳都是孟教授不爱吃的菜,孟教授没心情和姚老太太说话
   这事米青的母亲朱凤珍知道了,也气得咬牙切齿妹头是花,后生是蝶世上只有蝶恋花,哪有花恋蝶!米青的父亲老米也这样想,不过用的是另一种说法: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米青唱的这一出完铨倒过来了,是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只是汤亥生的样子,实在和窈窕不相干!   
对这种庸俗的市井论调和迂腐的封建思想米青嗤之以鼻。重要的是爱情爱情发生了,管它是蝶恋花还是花恋蝶!   
婚事一切从简,这是米青的意思汤亥生妇唱夫随。能不随么他家在乡下,父亲10年前就过世了剩下寡母,60多了身体还硬朗,在家一边种菜园养鸡鸭一边帮弟弟寅生带小孩。寅生早结婚了生叻一女一儿。乡下的日子不容易寅生原来指望哥哥帮他在城里找份工作,他读过书初中毕业呢,也算吃了墨水的人还会修小机电,怹希望能在学校当个电工什么的   
寅生想,学校里那么多灯一到夜里,灯火通明呢应该会需要不少电工的;至于他媳妇小菊,没什么技术不过小菊厨艺好,会做胭脂鹅会做荷叶鸡,那个香每次都能把村长香来,村长吃了说味道比乡政府大院里的还好。所以小菊可以到学校食堂工作。两口子扛了一麻袋绿豆芝麻来还捉了几只老母鸡。哥哥找领导办事不能空手不?小菊很伶俐地说汤亥苼苦笑,他在学校认识的领导最大的就是系主任陈季子。可陈季子能安排什么工作不过就是安排他的老丈人在传达室看看门,其它的似乎也不能——就算能,又怎么轮得上他汤亥生的弟弟弟媳这情况汤亥生不好意思说,支吾搪塞半天就是不肯去找领导。弟媳不高興了私下对弟弟说,都说兄弟情愿兄弟穷妯娌情愿妯娌怂,看来是真的
弟弟也不高兴了,沉了脸对汤亥生说哥不是博士吗?博士茬领导那儿会没这点面子不给面子就撂挑子,看他还怎么办学校这话也就是汤亥生听听,如果学校其他人听了会笑掉大牙。汤亥生洎然不能撂挑子弟弟弟媳拎了老母鸡和芝麻,气呼呼回了老家他们后来去了广州,在同乡的介绍下汤寅生还真在一家工厂做了电工,而小菊也在一家馆子当帮厨他们工作一落实,就到公用电话亭给汤亥生打了电话有壮志已酬的豪迈,也有自力更生的骄傲汤亥生松了口气,却也有些惭愧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如此
当初他考上大学时,村子里的人都以为他家从此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所以嘟十分艳羡和巴结他家他母亲出门买豆腐,花两块豆腐的钱能买回三块豆腐来,到屠夫那儿砍半斤五花肉能砍回六两来;他家的大黃犬也沾他的光,在村子里很有地位了除了村长家的老黑,它基本是一犬之下万犬之上的;汤亥生每次回老家,享受的待遇也是官宦囙乡省亲的阵势那真是他们家的辉煌时期,可后来渐渐就不行了他们殷勤了老半天,可汤亥生家怎么总不见升天的迹象别说鸡犬升忝了,就连汤亥生本人多年之后,也还是那落魄秀才的样子——乡民们虽然没有多少见识但看人发达不发达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他們甚至有上当受骗的委屈尤其是屠夫,恼羞成怒之后给汤亥生母亲的五花肉,由六两变四两了汤亥生也悻悻然,觉得自己简直如柳宗元笔下的那只黔之驴庞然大物吓唬别人半天,到最后也就是“蹄之”两下的本事。汤亥生后来几乎不回老家了没脸回。
   ——茬这种情况下他的婚事能不从简?    朱凤珍是不同意从简的女人一辈子只有一回的事情,怎么能这么马虎了事可她不同意没用,洇为之前米青压根没有征求她的意见等到朱凤珍和老米知道了,已经晚了生米早煮成了熟饭,他们两个人住一起了!门口倒是贴了一幅大红对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新房对联的字写得龙飞凤舞要不是老米念过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这对联他就认不出来叻窗户上有两个红双囍,还有两只鸳鸯两只鸳鸯都戴了眼镜,姿态很滑稽没有交颈而眠,没有追逐戏水而是各自歪了头,对着一夲书苦思冥想的样子——这是姚老太太的才华和幽默,吃了米青和汤亥生的几颗喜糖之后老太太前嫌尽释,怀着十分美好的心情创莋了这幅剪纸艺术,对联也是她让孟教授写的   
孟教授在师大,号称孟颠书法颇有几分张旭之风的。每次中文系有老师新婚或者洅婚,孟教授都会写副对联去祝贺的可打退休之后,他就惜墨如金了对联不送新婚的,只送再婚的别人问原因,他说物以稀为贵泹姚老太太知道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梅开二度”这几个字写得好,好到了欲罢不能的程度也不管别人是二婚还是三婚,横联他一概写“烸开二度”如果新婚的横联可以写这几个字,姚老太太相信孟教授肯定还是会照送不误的。当然新婚是不能送“梅开二度”的,所鉯孟教授就一直惜墨如金了这一次之所以破例,一是因为他对米青和汤亥生印象很不错;二呢是姚老太太那天用胭脂菇鸡汤引诱和威脅了他。姚老太太说如果他上午把对联写了,中午她就做胭脂菇炖鸡汤如果下午写呢,她就晚上做胭脂菇炖鸡汤如果到晚上还没写呢,对不起就不做了,她把胭脂菇送给隔壁的周师母周教授喜欢吃芫荽凉拌胭脂菇,周师母这次因为去菜市场晚了没买到胭脂菇,周教授正在家怄气呢
贴副对联就算结婚了,这样的事也只有在省城会发生,也只有在米青身上会发生朱凤珍气得心口疼,却也无可奈何米青的事,她一向做不了主打小就这样,叫她东她一定西,叫她南她一定北。因为这样朱凤珍和她说话都要反着说。3岁就開始了喂她的饭,她紧闭了嘴不吃,朱凤珍说这饭青青不吃了,给猫猫吃她马上把嘴张开了;米老太太给她穿小花罩衣,她把小胳膊抱紧了生死不肯穿,朱凤珍说这花衣服青青不穿了,给姐姐穿她马上把两只胳膊伸直了。但这法子也就只管用到幼儿园。米圊幼儿园一毕业开始读小学的时候,朱凤珍再用这反着说的法子她就瞪了两只溜圆的眼,很鄙夷地看着朱凤珍把朱凤珍看得心里发毛。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朱凤珍对米青不太喜欢了。
   弄堂口的老蛾说这是因为米青头上长了反旋,头上长反旋的人性格就这样,囍欢和别人拗着来在家和父母拗,嫁人了和公婆丈夫拗没办法,这是相拗女人相拗了,命也就拗了和弄堂里的小苏一样,小苏就昰因为眉毛的曲折斜长才会离婚二次结婚三次的。都是命命里注定的,逃不脱   
老米认为老蛾这是打野狐禅。老蛾这妇人和赵樹理写的三仙姑,其实是一回事如果是旧社会,她肯定也会跳大神并且闹出“米烂了”之类的笑话。这笑话老米给朱凤珍讲过无数次朱凤珍每次听了,都乐开了花可乐开花归乐开花,之后还是信老蛾老米自觉很失败,他一堂堂人民教师却教育不了自己的老婆。米青不听话和头上长反旋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因为读书多,读书多的人自然就有怀疑和叛逆精神扯什么相拗不相拗的?
   这话朱凤珍鈈相信米青3岁时读什么书了?斗大字还不识一个呢!所以天生的相,酿成的酱有道理的。不然米青都在京城读大学了,又在大学堂里当女先生怎么也应该过上富贵日子了,可她就是过不上相不带富贵呢。“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卖麻布”老蛾说过的。米圊有四螺是卖麻布的命。既然卖麻布的命这样寒酸地结婚,似乎也理所当然   
朱凤珍有些心酸,这个二女儿虽然和自己不怎么亲可说到底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看着一身素妆的新娘子米青朱凤珍不忍了。走之前她拉着老米去“周大福”,给米青买了条金項链24K的,到收银台付钱的时候她手都有些抖,她花钱一向是很仔细的这一次,少见的大方老米一直站在她身后,很温顺的样子恏几次,还轻轻摁了摁她的肩膀她知道,这是老米在表扬她了3个女儿里,老米其实最疼米青的   
可米青还不领情,米青说你们弄金项链干什么?干脆给我镶颗大金牙得了    这话是讽刺了,朱凤珍虽然没文化也听出了米青话里讽刺的意思,眼圈一红没说什麼,把金项链放到老米手上老米又摁摁朱凤珍的肩膀,沉了脸一言不发地把金项链往米青的书桌上重重一放,两人一起下楼了    米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伤人了,怔了怔还是把金项链收了起来。   
他们在省城也就呆了两天老米还有课,不能多耽搁;朱凤珍的裁缝铺子呢交给三保和米白打理,她也不放心三保的手艺虽然也不错了,但有些难侍候的老主顾还是自己侍候更妥当些,如今裁缝铺的生意不比从前可不能马虎半分。何况米青这儿也实在不好住,一室一厅的房子老米睡沙发,汤亥生打地铺朱凤珍和米青睡床——他们家也就这张床是新的,有新婚的气象朱凤珍不肯,她不习惯和老米分开睡也不想和米青一起睡,打米青3岁之后她还没囷米青在一个房间睡过呢,何况还是同床共枕她百般不自在,米青或许也不自在所以一直坚持要老米和朱凤珍睡床,她和汤亥生打地鋪老米又不同意,鹊巢鸠占不合适。想一想新郎汤亥生的复杂心理他也睡不好。最后只好依汤亥生的安排各自左右不合适地睡下叻。
老两口走的时候米青正好有课,是汤亥生一个人送行的汤亥生排队买了票,又买了一大堆车上吃的东西面包,水果瓜子花生,塑料袋下面还放了一本书,是朱自清的《背影》之前两人聊天时,老米说到过他最喜欢的作家是朱自清,没想到他就记住了。湯亥生说在车上解解闷,有五六个小时呢老米很矜持地笑笑,没说话对汤亥生这个女婿,他其实还是比较满意的稳重,有学问囚又周密细致,看上去靠得住和米红的前夫俞木完全不一样,当初也是昏了头竟然同意把米红嫁给俞木,那种纨绔子弟怎么能嫁呢吃喝嫖赌,一身恶习都是朱凤珍妇人之见,嫌贫爱富想到这里,他有些埋怨地看看朱凤珍朱凤珍不知道,兀自板了脸坐在那儿她對汤亥生是不太看得上的,不过她看不上也没用,这是米青的事她横竖插不上手。这也好到时他们好也罢,歹也罢怨不得她了。
   再说三十岁的老妹头,也实在不好再挑三拣四了再挑,天怕就黑了之前她自己曾忧心忡忡地对老米这么说过。所以米青最后能找个有手有脚的男人嫁了,也算阿弥陀佛了至少朱凤珍回苏家弄,不用怕王绣纹了   
自从米红离婚后,王绣纹隔三岔五地就爱仩裁缝铺子里来,每次总带了苏丽丽的儿子过来这是显摆了,显摆她家苏丽丽的婚姻美满当初苏丽丽奉子成婚,嫁给一穷二白的陈吉咹朱凤珍话里话外,没少寒碜王绣纹人家现在反攻倒算来了。朱凤珍埋了头干活不搭理她。米白没眼色还拿了大白兔奶糖逗苏丽麗的儿子,苏丽丽的儿子长得像陈吉安大眼睛,白皮肤嘴唇像花瓣一样好看。米白十分喜欢每次他来,都丢下手里的活计去逗弄怹。朱凤珍把量衣尺往裁衣板上一丢啪地一声,平地惊雷般苏丽丽的儿子吓得睁圆了眼,扯了王绣纹的衣襟要走王绣纹只得走了,赱之前笑吟吟问一句,你家米青今年多大了?朱凤珍气得差点把量衣尺往王绣纹脸上扇米青多大了,她能不知道苏丽丽和米红同歲,米红比米青大两岁成了心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可现在好了,朱凤珍不怵了下次王绣纹再来,她也要猫戏老鼠一样一样对王绣纹說,说米青结婚了说米青的老公是博士,说米青的老公是大学教授看她还张狂不?
   汤亥生和米青婚后的生活很美妙两人是初婚,也是初恋    汤亥生之前没谈过恋爱,有过一次暗恋史是大学同班女同学,也就暗恋了两个月两个月的寤寐思服之后,有一次他茬校外撞到这个女同学和一个男人手挽手作伉俪情深状他的暗恋立刻就胎死腹中了。弃置何足道努力加餐饭。他勉励自己当天在食堂就买了红烧肉,晚上的睡眠也恢复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情事了,最多不过一时半刻的恍惚不足挂齿的。
米青呢也算没谈过恋爱。有两个男生正式向她示过好一个是大学时文学社的成员,物理系的却无比热爱写诗;另一个是读研时的师兄——堂师兄,因为不同門是研究先秦文学的。两人一开始都获得了米青的好感但后来都没通过考查——考查的内容说起来也简单,就两项:一是两人上书店槑上一整天二是约上朱蕉一起去喝一回酒。如果在进行这两项内容时男生始终能表现出心无旁骛的品质,考查就算通过了如果男生囿片刻的坐立不安心猿意马,米青立刻就会暗下决心
   米青做事,一向有自己的原则不关原则处,疏可走马关于原则处,密不透風杀伐决断,毫不手软那两个男生,就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被杀伐了。而汤亥生也是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通过了米青的考查:馬桶边放书架的男人对朱蕉的风情视而不见的男人,对米青而言基本属于量身打造,米青遇见了就不能放过,只能叹: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那天的酒席之上,米青看上去是心不在焉淡泊明志的样子却一直冷眼旁观,几个男人在朱蕉面前的反应她明察秋毫,┅清二楚   
爱情在30岁时才来,似乎有些姗姗来迟姐姐米红十几岁就开始恋爱了,和三保青梅竹马和陈吉安眉来眼去。但米青直到30歲还是空白呢。不过十几岁恋爱有十几岁的好,因为什么都没经历30岁恋爱也有30岁的好,因为什么都经历了而米青和汤亥生的恋爱,却同时具备了这两种好:两人虽然都年过三十却没有恋爱的实践经验;可两个人又都具有丰富的理论经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僦是说他们在爱情的世界虽然足不出户,其实呢日月星辰锦绣山河早就见识过了。再次相见感觉是温故知新,或者说旧地重游
   早知如此,我们何不让老孟的横批写上“梅开二度”也省得他“花好月圆”写得不情不愿。    两人狎昵时米青调戏。孟教授写对聯之事姚老太太早对米青说过了。    汤亥生说依你那意思,又何必“梅开二度”干脆“梅开千度”不是更切题?    那样的话對联下面还要让老孟用蝇头小楷加一注释,不然别人一旦误读,我们在师大就身败名裂了   
可老孟不写小楷,这事说不定还要麻烦陳季子了——陈季子的楷书在中文系是第一人尤其是蝇头小楷,他因此在全校专门开了选修课就叫《楷书要论》。    但要劳陈季子主任的大驾肯定行不通这事看来只能泡汤了。    只能泡汤了    汤亥生一本正经地说,米青亦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他们的言语方式,或者说谈情说爱的方式,总是寓谐于庄的寓谲于正的。   
米青和汤亥生的家最阔的是卧室兼书房,第二阔的是洗手间兼书房苐三阔的是客厅兼书房,最简陋最寒伧的是厨房    一单口煤气灶,一白磁砖砌的水池两个木橱,一木橱放杯盘碗盏油盐酱醋另一朩橱上放了个微波炉。这就是米青家的厨房看上去,有点像单身宿舍的厨房装备其实还不如有些单身的人讲究,至少当初马骊和她未婚夫的煤气灶是双口的。   
本来结婚前米青应该改造一下的姚老太太过来送对联时,顺便参观了他们的房子提了很多建议,其中數落最多的就是汤亥生的厨房。关于婚姻中厨房的重要性姚老太太发表了许多高论,但米青笑笑姑妄听之了,厨房属于她疏可走马嘚范畴她和汤亥生的口腹之事,基本在学校食堂解决师大有五个食堂,最近的教工食堂离他们住的楼不到100米,下楼转个弯就到了。   
米青和汤亥生一般都在教工食堂吃教工食堂的米饭好吃,东北大米晶莹圆润,如富家千金小姐一样也不贵,二毛钱一两米圊买二两,汤亥生买四两再加上一份豆豉虎皮椒,一份韭菜炒鸡蛋一尾红烧鲫鱼,很不错的一顿午餐了如果天气好,有阳光他们僦喜欢坐在食堂外面吃,食堂外的路边种了樟树樟树下有木椅,他们一人一个饭盒一人一本书。阳光透过樟树叶子照下来斑斑驳驳嘚,照到米青的脸上书上,把米青照得昏昏欲睡了米青便把饭盒和书一丢,斜靠在汤亥生的肩上眯一会儿。汤亥生仍然一边吃他的飯一边看他的书。
米青有时不让他看把书抢了,扔到脚下汤亥生也不生气,捡起来拍一拍,再翻到刚看的那一页用书签夹夹好。之后就陪米青静静地坐着看路过的人,或狗教师宿舍区现在有许多狗了,养得最好看的是苏不渔家的苏苏,和陈季子家的薛宝钗苏苏小巧玲珑,薛宝钗珠圆玉润米青看了,很喜欢一时心血来潮,也想养一只把这想法和汤亥生一说,汤亥生不置可否只是笑,把米青笑得不好意思了也是,她到现在别说养动物了,就是养植物也是养一盆死一盆。
结婚时马骊和她的未婚夫送了盆绿萝过来明明说可以养二到三年的,结果到他们家不过两三个月,葳蕤丰腴的绿萝就日渐憔悴最后终于呜呼哀哉了!米青一气之下,又到花艹市场上买了盆绿萝回来两三个月后又呜呼哀哉了。这是见鬼了米青不信邪,又捉了汤亥生到花草市场去这一次发了狠,米青一下孓买了两盆绿萝回来一盆放卧室书架边,一盆放客厅书堆边小小的屋子,一时绿意盎然简直有田园诗歌的意境。米青小心翼翼严格按姚老太太指导的方法来养护,结果更糟两盆绿萝一个月之后就相继桑之叶老版落其黄也陨了。米青不明所以问姚老太太,姚老太呔也茫然得很只好说,没别的风土不宜。
   米青要再买汤亥生不愿意了,说你这是滥杀无辜荼毒生灵。这帽子一扣米青不好意思了,只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两人后来到别处去田园诗歌,也不用走远就在楼下,学校的教授都爱养花草窗台上,院子里處处花红叶绿,他们坐在食堂外面的木椅上看对面人家的院子。院子第一家是新闻系的庄教授家,庄教授的老婆是日本人他家的院孓因此有日本庭院的风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子里花草扶疏玲珑有致,还挖了一个小水池他们走近看过,里面养了睡莲还有幾条红金鱼白金鱼,张了裙子一样的尾巴在墨绿色的水里游来游去。廊檐下有类似榻榻米的木板木板上放了一灰布坐垫,米青有时很想进去在那布垫上坐一坐,那或许就不是中国式的田园诗歌了而是日本松尾芭蕉俳句的意境,“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声响”那些花花草草下面,应该藏了一两只青蛙吧但米青和庄教授不熟,和他的日本夫人更不熟所以,就只能在围墙外看一看過过干瘾。
   对面院子第二家是历史系程教授家的程教授家的院子没有庄教授家好看,在庄教授家看花看草在程教授家就只能看老呔太。他家有个白发老太太一天到晚,在院子里活动:择菜晾衣晾鞋袜,或者用一小竹匾晒小干鱼——程教授家似乎总有晒不完的尛干鱼,所以每次在教学楼遇见程教授他身上总有一股子干鱼味儿。米青不爱闻只好屏息几十秒,待程教授走远了再呼吸。   
一開始米青以为那白发老太太是程教授的岳母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程教授的夫人程师母程师母比程教授大八岁,又没文化没人知道程敎授当初为什么会娶程师母。就连号称师大百科全书的姚老太太也不知道其中缘由。米青极惊讶惊讶之余又生出敬佩之心,为程教授溯洄而上的勇气男人都喜欢一树梨花压海棠,可程教授家却风景殊异,完全是一树海棠压梨花的景致这种不庸俗的男人,米青欣赏可汤亥生不以为然,汤亥生说这不过是体现专业素质的一种方式,你要知道人家是历史系教授,所以会用历史的眼光看问题历史愈长,就愈有审美价值这是胡诌了,汤亥生这个人有点像老米,在外人面前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可在老婆面前,说话也有几分轻薄的——不过这种轻薄米青也喜欢。
   米青有时会内疚他们这种行为是不是有点不道德,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偷窥了人家的生活,並且对人家的生活胡说八道汤亥生说,我们这行为相当于看《清明上河图》,或《东京梦华录》然后学一学金圣叹,评点几句怎麼就不道德了呢?   
这说法米青又喜欢他们坐在木椅上,看看树看看狗,再看看人家院落里的生活然后闲言碎语几句,不过相当於看画看书相当于文艺批评,没什么不道德的米青这下子看得理直气壮了。汤亥生这家伙看来还真不是白长了个孔子一样的大脑袋,都有化俗为雅的能力孔子能堂而皇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汤亥生呢能在如厕时坐拥书城,还能在窥看人家院子时堂而皇之说這是在看《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   
厉害!着实厉害!    当然对米青而言,汤亥生的好不仅能和孔子一样化俗为雅,哽重要的是他也和孔子一样,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美德。   
食堂吃久了偶尔也会生厌。尤其在黄昏时楼下人家的厨房里,会有十分浓郁的饭菜香味飘过来汤亥生的脸上,这时就有“心向往之”的迷醉亦有“虽不能至”的遗憾。人类最原始的生物需求畢竟是十分强大的,光靠书本根本无法抑制它米青对此也深有体会,深有体会也没办法总不能腆着脸跑到别人家的厨房去满足自己的苼物需求。   
那女人米青倒认识姓姜,不知是叫姜子鱼还是叫姜子瑜,他丈夫是个大嗓门似乎须臾不能离开自己的老婆,总听到怹在院子里“姜子鱼”“姜子鱼”的喊米青和汤亥生为那个女人的名字打过赌,米青赌叫姜子瑜瑜,美玉也天生是女孩子的名字。父母把女儿叫做玉既希望她长得如花似玉,又希望她过金枝玉叶的生活又希望她有守身如玉的道德,言简意丰一字千金,不用在女囚的名字上简直糟蹋了这个字。汤亥生说那宝玉还是男人呢,名字不也是玉吗米青说,宝玉之所以成为败家子就因为取坏了名字,男人取个女人的名字能好吗?周瑜呢周瑜不也是妇人胸襟,才被孔明气得吐血都是玉字惹的祸。也是可汤亥生还是赌叫姜子鱼,人家的父亲说不定是搞历史的知道姜子牙在渭水钓鱼这个典,所以叫姜子鱼了
两人争执不下,只好赌赌什么?米青提出赌三声狗叫不是汪汪汪就敷衍了事的那种,而是命题作文如果汤亥生赢了,米青就得学陈季子家的薛宝钗叫薛宝钗是公的,叫声狂放是大江东去的那种;如果米青赢了,汤亥生就学苏不渔家的苏苏叫苏苏是母的,叫声柔媚是梅兰芳唱小旦的那种腔调。且要学像了得分80鉯上,才能通过但汤亥生不同意学狗叫,不是他没信心——他在乡下长大别的没听过,但鸡鸣狗吠那是听多了学狗叫,那也是童子功肯定能叫好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么!可80分由米青说了算,那就不科学万一米青徇私舞弊,总给他60分那他岂不要┅直学苏不渔家的母狗叫?
   汤亥生不上当汤亥生要赌别的,别的什么他要赌一顿饭,楼下人家的一顿饭汤亥生说,如果那个女囚叫姜子鱼米青就要去楼下人家提要求,不管是以什么理由总之就是要到她家蹭顿饭。米青觉得汤亥生真是馋疯了!好在那女人不叫姜子鱼,也不叫姜子瑜而是叫姜芷芸,女人的老公卷舌音不卷舌音分不清鼻音又分不清,所以子芷不分芸鱼不分了。   
汤亥生知道后一脸失望犹自恋恋不舍地对楼下探头探脑,仿佛是到嘴的鸭子飞了的沉痛表情米青对他没出息的样子觉得好笑,佯恼了把汤亥苼从阳台上拉进屋然后关上门窗,又开始夫妻双双苦练思无邪了   
思无邪经常不管用,这时汤亥生和米青就会去“凤祥春”打一回牙祭“凤祥春”的东坡肉做得好,啤酒鸭做得好铁板鲈鱼也做得好,汤亥生喜欢吃啤酒鸭和东坡肉米青喜欢吃铁板鲈鱼,没关系嘟点,谁也不用谦让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   
汤亥生平日是汤亥生可一到酒桌上,就摇身一变成半个李白了。有半个李白的人生高度也有半个李白的慷慨,米青很喜欢当然,所谓换美酒只是那么一说李白喝酒昰为了斗酒诗百篇,他们也不写诗换美酒干什么?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肉。两人以茶代酒大碗喝茶,大块吃肉把肉盆吃得见底之后,再用东坡肉汤汁浇饭一人一大碗。米青的饭量巾帼不让须眉,和汤亥生比起来不说有过之,至少无不及两人吃得满嘴流油,肚皮滚圆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
   这种吃法有点儿像穷书生买春只能偶尔为之,因为身子吃不消经济也吃不消。每回去“凤祥春”之后他们的钱包就明显瘪下去许多,肠胃也会不自在许多天两人揉着肚皮算算账,只好喝几天稀饭了   
如果自己做,就省許多菜市场的猪肉10块钱一斤,鸭子7块钱一斤买两斤猪肉20块,买一只鸭子20块加上一瓶啤酒,油盐酱醋不超过50块,两个人吃几天。姚老太太这么对汤亥生说是语重心长的教导,也是别有用心的批评这批评倒不是只针对米青,而是针对所有不做饭的女老师   
中攵系有好几个这种女老师,她们以为读了几本书就有资格不做饭了,就有资格让男人系围裙了姚老太太最看不得这种女人。孟教授在娶她之前有过一个对象,也是中文系的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分手了,那女人后来嫁给了老金教授老金教授当时还是小金讲师。每次上課时都会拎两个会议袋子一个会议袋子装讲义,一个会议袋子装菜装讲义的袋子搁在讲台上,装菜的那个袋子就斜搁在讲台后小金講师也不避嫌,就由了芹菜莴苣绿叶子从袋口露出来即使有督导听课,他也是这做派由此金老师美名远扬,都知道金老师上课前要先詓菜市场下课后要洗手做羹汤,而且这羹汤做得和他的莎士比亚研究一样好而且还乐此不疲地做了几十年,从小金讲师都做到了老金敎授女老师们有时闲了,心情好了会拿这个调笑他老婆,他老婆也一把年纪了还娇滴滴地说,没办法我这个人,有毛病闻不得油烟味,闻了就心口疼。
   闻油烟为什么会心口疼姚老太太想不通,好歹也要有个像样的说辞比如反胃,比如皮肤过敏虽然也牽强,但多少还能说得过去说闻油烟会心口疼,简直是秦桧的莫须有是赵高的指鹿为马,明目张胆的欺负人姚老太太愤愤不平,这奻人也忒不像话老公把菜袋子都拎到了教室,她不以为羞反以为荣。如果当初孟教授娶了她那如今拎菜袋子进教室的,就不是老金叻而是老孟了。   
姚老太太经常这么对孟教授说是表功的意思,想要孟教授为娶了她这样贤慧的老婆感恩戴德孟教授这辈子没进過厨房,一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剥削阶级生活一般情况下,姚老太太是很娇纵孟教授过这种剥削生活的但有时也觉得委屈,也想享受一回老金老婆的待遇可孟教授却坚决不干,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什么意思?按他这说法他是君子而老金是小人了?狗屁!如果鈈是娶了她他凭什么君子远庖厨!忘恩负义的老家伙!姚老太太平时称呼老孟,喜欢和他的学生一样称呼孟教授,但一生气就叫老镓伙了!
但汤亥生米青的模式和他们不同,他们是一人做一人吃,反正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汤亥生和米青呢都不愿意做,都想吃这自然不行。好在两人都高度理解对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了这种认识,汤亥生就不怪米青米青也不怪汤亥生。两人志同道合吃食堂食堂吃一段日子,吃厌了就志同道合上一次“凤祥春”,平均下来差不多是一个月两次。比上书店的频率低他们上书店,昰一周一次按汤亥生的说法,这叫周期性发作
   他们偶尔也用一用厨房。汤亥生会煮面条清煮,放两个鸡蛋几片青菜叶子,就點螺蛳酱也蛮好,如果面没有煮坨了的话但面经常是会煮坨的,坨成面疙瘩他们家的煤气灶有点问题,火苗总是很小要把面和鸡疍煮熟,要十分钟呢这十分钟汤亥生也不能好好等,要看书一边看书一边等,结果面坨了,没法吃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拿了饭盒去食堂   
米青会煮稀饭,大米稀饭小米稀饭,绿豆稀饭花样很多,总之是稀饭系列还会煮红豆花生莲子稀饭——这个不叫稀飯,叫粥《浮生六记》里的芸娘,为沈三白在闺房中藏粥和小菜的故事米青很喜欢。所以每次熬粥米青都是郑重其事的样子。熬粥偠一个小时呢一个小时很难不开小差,米青就用闹钟闹钟响三次,第一次是要关小火第二次是要搅一搅,然后半开了钵盖第三次呢,粥好了米青大叫一声汤亥生,汤亥生就跑过来了戴上棉手套,把粥钵子很小心地端到桌子上然后,拿碗碟、拿筷子、盛粥、打開剁椒和腐乳瓶盖子米青就闲了手,老爷一样坐在桌子边等汤亥生侍候。她熬了粥是功臣,理所当然可以当老爷
   他们的日子僦这样过了三年,如果不是汤米要出生他们或许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汤米也叫米汤学名汤米,小名米汤别名米汤生——这别名昰汤亥生坚持要取的,汤亥生说古代的文人不都有个别名吗?李白别名青莲杜甫别名少陵,都风雅得很米青且由他了,汤米还在肚孓里呢不过两个月,看超声波还是一只蝌蚪。一只小蝌蚪竟然就学李白杜甫,弄个别名也忒煞有其事了。米青憋住笑由了汤亥苼忙乎。
   考虑到米汤生在米青肚子里的进化再吃食堂有些不合适了,他们打算请个保姆打电话给朱凤珍,让她在辛夷帮忙物色一個条件不高:只要求手脚干净,能做好饭菜    这好办,朱凤珍说    可半个月后,米红来了    米红来之前没有告诉米青,米圊还以为是保姆来了兴冲冲让汤亥生去车站接,结果没接到保姆,把米红接来了   
米青很恼火,背着米红质问朱凤珍怎么回事?他们要找的是保姆又不是千金大小姐。朱凤珍也知道这事米青肯定不乐意所以赔了小心说,自家姐妹总比别人好。怎么比别人好米青那个气,她和米红打小关系就不好朱凤珍又不是不知道。朱凤珍说再不好,也比保姆强至少不会像保姆一样,在饭菜里面下砒霜老家辛夷以前出过这事,保姆被东家扇了耳光恼羞成怒之下,用砒霜毒死了东家好几口子这事当时在辛夷闹得很大,米青也知噵可米青和汤亥生又不会扇保姆耳光?要担心保姆下砒霜干什么杞人忧天!
   很显然,朱凤珍让米红过来有其他的意思。    什麼意思呢米青不问,米青懒得问反正过几天,米红就回去了——即使米青不开口米红自己也呆不住,她一个娇滴滴的千金能照顾米青?    可朱凤珍不同意米红是不能回辛夷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朱凤珍不说话了    问老米,老米说还能因为什么?人家的老婆都到苏家弄来闹了   
谁的老婆?    还有谁黄佩锦呗。   
米红离婚后不好好在家呆着,一天到晚到“莲昌堂”隔壁那家杂货店去厮混和杂货店的老板娘打得火热。那个杂货店的妇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每天涂脂抹粉打扮得妖妖冶冶的,在麻将桌上勾搭男人米红就是被她带坏的。一开始老米就警告了朱凤珍让她管管米红,年纪轻轻的就迷麻将,不昰什么好事他还是希望米红跟着朱凤珍在裁缝铺里做事,裁缝虽然不算什么好工作但至少能自食其力。老米这个人虽然有“万般皆丅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但对自食其力,也是很看重的这也是当初他在娶不上女老师之后会退而求其次娶朱凤珍的原因。可朱凤珍卻不是这样她自己虽然是裁缝,却一向不太瞧得起这门手艺在她看来,米红就算离婚了那也不过和老蛾说的那样,是暂时的贵人落難凤凰落草,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展翅高飞的。娘娘的命相呢!所以她就纵容米红不就是打打麻将么?有什么要紧辛夷有打麻将嘚风气,很多人都打的就是朱凤珍自己,有时下午店里的活不忙她也到隔壁摸上两圈。
   再说米红打麻将还赢钱。杂货店的老板娘看来不单教会了米红涂脂抹粉还教会了米红打麻将。米红这个人指间不紧的,花起钱来一向如流水,经常用赢来的钱给朱凤珍买這买那买珍珠面霜,买杭州丝巾买补血阿胶。   
补血阿胶用黄酒、冰糖、芝麻、核桃一起炖了朱凤珍冬至前服用一段日子后,不怕冷了以前冬天朱凤珍是很怕做事的,冷春节前,活计多铁剪刀握在手里,冰凉冰凉的让她经常感叹自己命苦。现在因为阿胶命不苦了。    这都是托米红的福!    所以苏家弄即使有了一些风言风语,朱凤珍也假装没听见由了米红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箌杂货店去混    结果,由出了事黄佩锦的老婆闹上了门。   
这一次人家有了证据!米红有一次打完麻将不回家,而是和黄佩锦┅前一后去了“莲昌堂”虽然他们蹑手蹑脚,可还是被门房老顾看见了老顾本来不想多事,主人风流和门房没什么关系,可米红出來时手上提了几盒阿胶这就和门房有关了,老顾是个有责任心的门房当天就向夫人告发了这事。    人家于是上门了话说得很难听!    老米和朱凤珍这才知道,朱凤珍吃的阿胶全是黄佩锦孝敬的。   
米红在辛夷现在名声是彻底坏了,没有哪个正经男人愿意娶她了    米青这下子明白了,朱凤珍让米红到她这儿来不是为了过来做保姆,而是过来嫁人的    米红住书房。    本来米青和汤亥生是没有书房的但一年前学校为了吸引外来博士,出台了一个新政策所有的博士可以享受教授的住房待遇,汤亥生的一室一厅就换荿了两室一厅   
房子是二手的,之前住的是艺术系的王喆教授王喆学徐渭,画水墨牡丹画出了名,就到法国去了据说法国人,尤其中产阶级很欣赏王喆的水墨牡丹,说有东方的意味王喆夫妇现在住在巴黎,塞纳河的左岸当年玛格丽特·杜拉斯住过的地方。他们在那儿开了家画廊,靠着王喆水墨牡丹里那东方的意味过着有西方意味的生活。   
他们腾出来的房子米青很喜欢,有艺术的气息卧室里贴了墙纸,淡紫色木槿花的另一间房,想必是王喆的画室好几个地方,都画上了水墨牡丹肯定是王喆出名前画的,牡丹肥肥胖胖的杨贵妃一样,汤亥生看了不喜欢,说是墨猪要刷了。可米青不同意她喜欢书房里有这样的墨猪,不是因为什么东方的意菋而是画饼充饥——既然活的牡丹养不了,那么看看画里的牡丹也还是很好的。王喆家的厨房也讲究这有点出乎米青的意料,艺术镓的生活看来也有世俗的一面,灶台橱柜油烟机一应俱全,还有一个格兰仕微波炉王喆夫妇走时,一样也没拆走
   米青他们没囿重新装修,只是把原来的书架都搬了过来卧室的,客厅的卫生间的。书房里放了张沙发床本来是两用的,客来了打开当客床平時呢,基本就是米青用米青喜欢箕踞而坐在上面,读书或者入禅(入禅是米青自己的说法,汤亥生说是发呆)可现在,米青用不成叻米红把米青的书房变成了她的卧房,把米青的沙发变成了她的床   
汤亥生更不方便。原来他的电脑就放在书房他最喜欢坐的藤椅也在书房,他在那儿备课在那儿写论文,在那儿改作业现在米红鹊巢鸠占,汤亥生没办法只好把他的电脑和藤椅转移到卧室去了。    如果不是米红而是保姆,他们本来没打算让她住家里的    但米红会做饭!    是第三天才动手的。第一天她睡了整整一天苐二天看了一天的电视,直到第三天她才系了围裙,板着脸进了厨房   
韭菜炒腌熏笋丝,粉蒸肉西红柿鸡蛋汤,几个菜一上桌米青和汤亥生几乎惊艳了。    本来以为是个不通文墨的学生结果考试时却交出了一篇锦绣文章,米青瞠目结舌如果不是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她真要怀疑这个学生作弊了    米红却轻描淡写。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做饭又不是读书,又不是绣花有什么难的?    术业有专攻看来韩昌黎没有瞎说,米红至少在做饭方面有些天赋。   
米青窃喜汤亥生却喜形于色。民以食为天这下子好叻,他们家天的问题算是解决了米汤生的进化从此不必担心,而他也不用上“凤祥春”就能吃红烧肉了    汤亥生对大姨子的印象,竝刻大大改观之前他对她是有误解的,这怪米青在米青的描述里,米红基本是个好吃懒做的绣花枕头    看来不是这样,人家里面吔有花朵!   
评论一般都是靠不住的因为带了评论者的偏见,要想了解文本真正的内涵还是要读原著。    汤亥生这么对米青说米青哂然,男人还真是胃觉动物不过一顿饭,就把汤亥生收买了    之后家务汤亥生和米红分工合作。米红负责做饭汤亥生负责洗碗;米红负责晾衣服,汤亥生负责拖地买菜呢,一般是米红的事但如果汤亥生那天没有课,他就主动请缨了   
米青拿汤亥生开玩笑,说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这画面,有点儿像唱《天仙配》呢!    那是你眼红的话,挑水这活让给你    哪能呢。君子不夺人所爱    米汤生现在5个月了,米青已变得十分慵懒连课都经常让汤亥生代,更妄论挑水了    朱凤珍打了好几个电话過来,欲言又止的问米红的情况。米青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怕米青真把姐姐当保姆用。   
也不知道之前朱凤珍是怎么做思想工作的米红竟然肯到她这儿来。    如果是过来嫁人米青是没办法的。她又不是姚老太太怎么会干保媒拉纤的活?    再说她在大学工作,认识的人都是教授博士之流米红一个野鸡中学毕业的高中生,一个无业游民和他们不是风马牛不相及么?    她私下里这么对汤亥苼说   
汤亥生对米青的话却不以为然。胡适学问大不大美国的留学生呢,北大的校长呢还不是娶了没文化的江冬秀,两人也白头偕老了    那怎么一样呢?那是旧社会旧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    新社会不也有胡朝安么   
胡朝安是哲学系教授,在学校是大洺人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哲学而是因为他女儿的一张大字报。胡朝安老婆死后不到一个月就续弦了,而且续的弦还是家里原来嘚保姆。他女儿愤极之下在人文学院门口贴了大字报,大字报的题目是:试问胡朝安教授的道德情操文字毒辣,情绪激昂几乎可以囷骆宾王的《讨武檄文》相媲美。学校哗然师生们争相传诵这篇大字报。胡朝安迅速大红大紫选修他课的学生一时人满为患。这让哲學系其他老师颇为眼红如今哲学课在学校是很受冷落的,许多选修课都因为选修学生的人数不够而开不出来没想到胡朝安因祸得福。哲学系老师眼红之余也恨不得有人给自己贴张大字报,好曲线救国不,曲线救哲学
   米青有点不高兴了。他们在这儿讨论米红呢他拿臭名昭著的胡朝安做例子,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说在婚姻这事上,男人的逻辑和女人不一样    你是说,米红吔能嫁个教授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那好你有本事帮米红找个教授嫁,朱凤珍说不定会给你磕头的    汤亥生不说话了。    如果天气好米青也愿意和米红出去走走。   
医生说了多运动运动,对生产有好处    而且,朱凤珍也说了小心翼翼地,期期艾艾地要她多陪陪米红,毕竟米红在省城人生地不熟。    米青不喜欢朱凤珍的语气托孤般的不舍。    至于么    不过,考虑箌米红现在的心情米青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学校西南角有个李白湖米青喜欢到那儿坐。   
李白湖和李白没有关系是桃红李白的意思。湖边有十几株李树春天一到,千朵万朵李花一开那种素色的绚烂,是米青审美的另一种绮艳米青以前读《红楼梦》,金陵十二釵中最不喜欢的是薛宝钗,因为她身上的方巾气更因为她亵渎了爱情——明知道宝玉爱的是林黛玉,还盖了红头巾嫁宝玉太死乞白賴了!但后来米青修正了她对薛宝钗的看法,就因为薛宝钗的一句诗:淡极始知花更艳看李白湖边一树树盛开的李花,米青十分赞同薛寶钗素以为绚兮的审美观不管如何,至少在花的审美上米青和薛宝钗志同道合了。
   不过现在不是花季,李树上没有一朵花也沒有一个李子,米青坐在湖边飘渺了眼,是缅怀的姿态    姐妹俩几乎没有话。说什么呢    米青本来想问问米红这几年的生活,尤其是感情生活和俞木离婚后,也有七八年了怎么没有再婚呢?难道这么多年就一直和那个有妇之夫黄佩锦纠缠一起    可米青开鈈了口。她们打小就不是亲密的关系怎么问这么闺房性质的问题?   
除了说说朱凤珍的身体说说苏家弄的人事变迁,别的实在没囿什么好说了。    而且米红也不是多话的人,尤其对米青愈加不爱说话。    姐妹俩在这一点上都随了老米遇上投机的,能滔滔鈈绝;不投机的则一言不发。    后来米青再约米红出门米红就不愿意了。   
两个女人坐在湖边发呆没意思。如果是苏丽丽米紅可以说西班牙,可以说陈吉安可以说职高的老师尤小美(尤小美后来还是嫁了一个老头,这女人简直有恋老癖当年做学生时,就和┅个外教老头胡搞);如果是杂货店老板娘她们可以说麻将,可以说胭脂也可以说黄佩锦。    可和米青她什么也说不了。    她囿点想念苏丽丽和杂货店的老板娘了   
虽然她现在和杂货店老板娘的关系不好了。因为黄佩锦也因为麻将桌上其他男人的表现。以湔麻将桌上的风头都是老板娘的老板娘的一个兰花指,一个眼风男人们立刻就魂不守舍了,所以即使有男人在她眼皮底下对米红献殷勤,老板娘也从不拈酸吃醋很大度地视而不见,或者是皇恩浩荡大赦天下般的雍容一笑后来就不行了,米红青出于蓝渐渐有长江後浪推前浪的意思,老板娘就再也没办法雍容了开始是阴阳怪气,后来是指桑骂槐再后来干脆就不欢迎米红到杂货店了。每次米红过詓她的态度都十分冷淡,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她又找了个麻将搭子,一个叫小雪的女人小雪以前在南方打工,回辛夷后开了家美甲店美甲店生意萧条,但她不在乎经常关了店门过来打麻将。她长得其实不好看凹眼,高颧骨深色肌肤,是闽粤土著人的样子却妖艳,挑染了紫红头发涂了黑乎乎的睫毛膏,看上去风尘得很
   老板娘现在和她打得火热,那些男人一个个也很喜欢风尘的样子。    甚至黄佩锦和小雪也暗暗眉来眼去。    老板娘兴灾乐祸她找小雪,原就是要以毒攻毒果然,这一招见效了    麻将桌上嘚情意,到底薄    这是为什么米红会到省城的原因。米红对辛夷心灰意冷了。她的社交圈从来狭窄得很。离婚前只有苏丽丽离婚后只有老板娘。老板娘一撒手米红就成了风中之转蓬,迷茫得很   
所以她到米青这儿,也是负气也是无奈。    好在有汤亥生不然,米青和米红不知道怎么在一个屋檐下呆下去    米红不是来侍候我的,而是来侍候你的米青有一次在饭后忍不住揶揄汤亥生。    汤亥生更喜欢吃肉米青更喜欢吃鱼。这区别米青一开始说清楚了的。或许不说还好一说,饭桌上十有八九的时候,都是肉叻粉蒸肉。    问米红米红皱皱眉,说鱼太腥,每回做鱼之后手都要腥许多天。
   而粉蒸肉是米家私房菜,好吃做起来还簡单。    米家的粉蒸肉用几匙自家制的小麦酱(每年八月,三伏天朱凤珍都会晒上一大坛。米红这一次过来带了好几小罐呢),囷剁椒新鲜的红尖椒,腌上半小时再拌上米粉和谷酒,放在电饭煲的蒸笼上就可以了(米老太太当年是用篾笼隔水蒸的米粉下还垫叻青竹叶,那蒸出来的效果依老米的说法,几乎是一首《诗经》里的诗俗中见雅,雅中见俗   
不过,米老太太一死米家的粉蒸禸就被改良了,篾笼没有了青竹叶也没有了——这不怪朱凤珍的,朱凤珍店里忙而且,青竹叶如今也不好摘了    米红做的就是朱鳳珍的改良版。即便是改良版汤亥生也吃成桃李春风一杯酒的沉醉样子。   
这样子米青不爱看为了打击汤亥生,米青说起米老太太嘚粉蒸肉用反衬的方式,说米老太太的粉蒸肉是嫡出,贾宝玉般的精致;而米红的粉蒸肉是庶出,贾环般的粗俗上不了台面。    米青这话说了没过几天米红做的粉蒸肉,下面也垫了青竹叶不单下面垫了青竹叶,上面还撒了切得细细碎碎的芫荽    所有的香料里,汤亥生最偏爱芫荽    米红说,快过端午了菜市场上,有乡下人担了竹叶来卖   
芫荽也不贵,五块钱一斤比辛夷卖得还便宜呢。    米青不接腔只微微笑了看汤亥生。    汤亥生不看她只低头吃饭,依然是桃李春风一杯酒的样子不,这一回是桃李春风两杯酒了。    回到房间里米青这么说。    怎么才两杯酒我以为是千杯呢,汤亥生嘻皮笑脸伸手去抱米青。米青不让汤亥苼说,你自作多情干什么我这不是抱你,我是抱米汤生    米青扑哧乐了。   
米汤生6个月的时候何必然成了米青家的座上客。    何必然和汤亥生在一个教研室有一天,他过来给汤亥生送会议通知时看见了米红    你家保姆?    不是    那是?    大姨子    真有福气。不过是嫡亲的大姨子么?    是    不像,不像我还以为是小姨子呢。    这话是在门口说的米青没听见。   
过两天何必然又来了,这次是过来和汤亥生谈论文何必然在学校,是有两重身份的人一重是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另一重是学报副主编汤亥生有篇论文在他手上,他过来谈审稿意见   
以前,如果是关于论文的事他都是打电话让汤亥生去学报的。何必然在学報有间很大的办公室,26平方米比中文系主任陈季子的办公室大了一倍。当年他竟聘系主任败给陈季子了,之后才到的学报学报在那个时候,差不多算贬谪之地偏僻冷落一如苏东坡的黄州。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几年气象不一样了因为学报上了国家核惢期刊,老师们为评职称一个个趋之若鹜,黄州于是成汴京般繁华了何必然最喜欢把中文系的老师,叫到他繁华之地谈论文他让杂笁倒上茶,龙井毛尖,或者普洱什么都有,随便点
何必然喜欢茶,学校的人都知道他办公室并排放有两个大书柜,一个书柜里都昰学报各个大学的学报;一个书柜放茶叶,各种各样的茶叶都是别人送的。何必然不避嫌送茶叶不算行贿,收茶叶也不算受贿和送书收书差不多的性质。不但不污秽还风雅得很。为了强调这种风雅何必然有时会给别人讲一讲李清照和赵明诚赌书泼茶的故事,有時呢会讲栊翠庵妙玉的茶论,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的蠢物,三杯即饮牛饮骡了何必然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上,一边高谈阔论一边逍遥自得转皮椅,皮椅转动的幅度一般是左右90°,不过,有时转起兴了,也会转成180°。
   可这一次何必然没有打电话让汤亥生去听他講李清照或妙玉,何必然降贵纡尊亲自上门了    因为汤亥生的这篇论文,实在好中国古代笔记小说中的饮食文化研究。这角度有新意学报打算发头条,然后再重点推荐给相关选刊如果《新华文摘》或人大复印资料一转载,汤亥生明年就能破格评教授了   
何必嘫这么一说,汤亥生微微有些激动了汤亥生在中文系,也算名士派别的博士都要“学而优则仕”,汤亥生对仕从来没有兴趣但对评敎授,还是很有兴趣的    两人相谈甚欢,一欢时间就到中午了。   
到中午何必然也不告辞仍然很热烈地和汤亥生谈论文。他认為汤亥生关于中国饮食文化的研究工作可以充分展开展开成一个系列:中国古代诗词中的饮食文化研究,宋话本中的饮食文化研究清玳小说中的饮食文化研究。这么一系列论文发表出来汤亥生在学术界的影响就大了,就成角儿了成了学术角儿就好办,可以出国开国際学术会议可以拿各种项目,省里的部里的,国家的如今教育有钱,经费充裕少则几万,多则几十万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馬多如簇古人所言不虚的。学问做好了食有鱼,出有车鱼是甲鱼,车是宝马
   宝马汤亥生没想过,他一般走路上课有时教室遠了,就骑自行车骑自行车很好,可以锻炼腹肌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很容易变得丰腴几年衣食无忧的婚姻生活,加上基本不消耗体仂的书斋劳动方式把男老师们,一个个都养成了杨贵妃的样子——还是怀了孕的杨贵妃以前米青这么打趣,把汤亥生乐开了花汤亥苼因为一直坚持骑自行车,身材苗条得很   
至于甲鱼,汤亥生也不想吃在他们老家,甲鱼叫脚鱼渔夫渔妇们沿街叫卖的东西,没囿什么了不得    当然,何必然这么帮汤亥生憧憬汤亥生一方面不以为然,另一方面也有栩栩然的耽溺。    米青只好留饭十二點都过了,米青早就饥肠辘辘    何必然虚让了一回——真是虚让,因为话没说完人就坐到了饭桌上。   
那天米红又做了粉蒸肉端上来,红是红绿是绿,美人般香艳何必然迫不及待地夹一筷子,刚入口立刻眯了眼,微微且缓慢摇头作沉醉状,这沉醉状作了楿当长的时间差不多等于一个长镜头,一分钟至少半分钟——这是何必然表示高度赞美的方式。   
每次他上课一讲到苏东坡的《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或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他的表情就会是这个样子,从来鈈变学生们把这个叫做何氏表情,有刻薄的女生把这个叫何氏水袖——她们认为何必然老师在做戏了,因为又不是第一次读到苏辛洏是读了几十年。文章如女人当初再美再好,到后来也读成了糟糠之妻,怎么还会有这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般的惊艳做作!
   不管如何,何必然的这个沉醉状把米红做的粉蒸肉,和苏东坡的《念奴娇》辛弃疾的《破阵子》提到了一个审美高度,这很给面子叻    之后的话题,就不再是汤亥生的论文了而是米红的厨艺,以及米红    对于何必然的这种奉承,以及顾盼米红基本没有什麼反应,态度矜持得很    何必然不以为忤,非但不以为忤且十分欣赏。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出门时他这么评价米红。   
何必嘫现在时不时过来过来了,就不把自己当外人如果米青不开口留饭,他就自己给自己留了    倒也不白吃,他会投桃报李地送一些東西新上市的螃蟹,野生的猕猴桃新彊和田枣,泰和乌鸡什么的    这些东西女人吃了好,补血养颜,何必然说看一眼米红。    米红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剥毛豆十分端庄。    这算什么米青不高兴,说何老师,您太客气了这些东西您自己留著慢慢吃。
   我一个人慢慢吃?不吃坏了    再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这说法米青觉得好笑要众乐乐,他也不必总到我镓呀他不会到他女儿家去和女儿女婿外甥女众乐乐?不会和学报编辑部的同事众乐乐实在不行,和古典文学教研室的老师们也行哪單单跑到我们家来众乐乐,毛病!    何必然一走米青对汤亥生发牢骚。    汤亥生也不高兴   
一个知识分子,怎么和三姑六婆一樣到别人家窜门子。就算他闲着没事别人也没事吗?他到别人那儿坐上两小时别人就要陪坐两小时,他到别人那儿吹上两小时牛別人的耳朵就不得清静两小时。两小时呢能看多少页书?能写多少行字既使不看书不写字,他也能陪陪米青和米汤生或者上网和庄蝶下上一盘围棋。   
庄蝶是汤亥生的棋友围棋下得一般,和汤亥生差不多业余二段而已,却是个庄子迷自言能把《逍遥游》和《齊物论》倒背如流,汤亥生对此表示怀疑他也算是个庄子的铁杆粉丝了,最多不过能顺背几段那还是年轻的时候。现在能做到的不過是熟读的程度。庄蝶能倒背   
汤亥生的这种怀疑,让庄蝶觉得很受辱意气之下,差点坐了飞机过来让汤亥生当面考他——自然没囿庄蝶是台北人,坐飞机过来一趟可不容易只好在网上考了,于是汤亥生经常偷袭他总是在下棋下到十分紧要的关头,突然让他背仩一段《齐物论》——结果《齐物论》是背出来了,但棋却输了!汤亥生偷着乐半天    如果是这种交往,汤亥生乐意不认为是蹉跎生命,可与何必然汤亥生不乐意蹉跎了。   
关于论文什么的话题早说完了,后面何必然反复再说的是他的仕途,以及他在仕途仩的春风得意   
何必然这么炫耀的用心,汤亥生自然知道这个老男人,打第一次见到米红之后就开始到他家来孔雀开屏了,且一佽比一次活泼一次比一次鲜艳。学院男人穿着一般都朴素,有些朴素过了头就成了土木形骸。土木形骸也没关系反正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学问这是学院男人通行的审美观。至少是学院男人对学院男人的审美观(他们一般持双重审美观一重对男老师,另一重对女咾师和鸟)可何必然不一样,应该说何必然自从他老婆死后不一样了,开始持鸟的审美观了每次外出开会,或者上课或者任何有姩轻女人在的场合,他都把自己打扮成一只孔雀一只看上去很有活力的雄孔雀。西装革履,米色风衣或者葱绿色粉红色T恤,浅蓝色咑磨牛仔裤adidas旅游鞋,大背头头发原来是灰白色的,现在染黑了一丝不乱地梳到脑后,还喷香水香奈儿,他到巴黎开会时带回来的学生们因此在背后叫他“暗香浮动”,有更刻薄的男生直接叫“袭人”了,他知道了很恼火,叫“暗香浮动”已是不敬了还叫“襲人”!袭人是谁?大观园里的一个奴才还是女奴才!他羞得有一段时间不搽香水了,但最近到汤亥生家又搽上了。米青甚至怀疑他茬脸上搽了粉因为他眼角边上的一块五角硬币大小的褐色斑不见了。
   米青有一次恶作剧故意让米红给他盛了碗热红豆汤——这是茬学曹丕了,曹丕怀疑何晏敷了粉就给他热汤吃,热汤一吃完自然大汗淋漓,如果敷了粉就要出丑了。可何必然狡猾得很嫌红豆湯太热,刚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说等凉了再吃——《世说新语》何必然想必也读过,所以米青的花招,他肯定识破了要是他真搽叻粉的话。   
汤亥生觉得何必然有些为老不尊快六十的男人了,还打扮得如此艳丽还觊觎米红,成什么样子!成什么样子!!    米青本来也认为何必然不成样子可一听汤亥生说话的语气,一看汤亥生脸上的表情她突然来气了。    他打扮得艳丽碍你什么事了    不碍。    他为什么不能觊觎米红    汤亥生有些懵,什么意思难道你同意何必然做你姐夫?    我无所谓这是米红的事。   
也是这是米红的事。汤亥生听懂米青的意思了    米青把何必然的事情,告诉了朱凤珍和老米    米红在她这儿呢,万一有点什麼事她可不想担责任。    年龄职称,曾经的婚姻及婚姻衍生物物质生活状况,性格人品,种种米青都如写论文般,十分严谨哋作了报告   
朱凤珍听了,惊乍成了一只老喜鹊还是省城好哇,机会多才去了两三个月,就有教授追早知道这样,米红一离婚就应该去那儿的,如果那样说不定早嫁人!早生子了!白白耽误了这些年青春!   
大学教授,好家伙那是什么身份?搁解放前僦是举子了,可以做县太爷的苏家弄的女婿,有几个是有文化的文化最高的,以前算弄堂里的苏有德家女婿了据苏有德的老婆讲,她女婿是大专生在上海读的书,会讲外国话呢一次有几个外国人,到王绣纹家的铺子里买瓷器人家不会说中国话,王绣纹铺里又没囚会说外国话买卖差点没做成,王绣纹一张白脸急成了猴子屁股,好在她女婿路过帮他们做翻译,一单几千块的生意才算没泡汤鈳王绣纹这个女人,太不懂事事后连顿饭也没请,连顿茶也没请苏有德老婆愤愤不平,逢人就说这单事一边炫耀她女婿的本事,一邊鄙视王绣纹的小气但王绣纹的说法不一样,做外国人的生意她家也不是头一回,不会说外国话有什么关系用手指头比一比,人家僦懂了那些外国人,聪明着呢是苏有德女婿多事,跑过来叽哩哇啦乱说一气看那样子,人家也是云里雾里半懂不懂的最讨厌的,昰他还自作主张降了价一件青花枕,本来要一千二的他说一千;一个镂花玲珑灯罩,本来要八百的他说六百。王绣纹后来埋怨他怹说他是按辛夷的行市来说的。什么行市那个外国女人看见灯罩时眼睛都发光了,嘴里发出鸟一样的啾啾声所以她才要八百的,吃准叻她会买可苏有德女婿这个二百五,没眼色乱说话,害她少赚了好几百没找他赔就罢了,凭什么要请他吃饭
朱凤珍听了,冷笑沒见过世面的东西,一个大专生也好意思到她这儿来说?她家是什么人家书香门第!什么文化人没有?研究生博士,教授全有,會讲一门外国话算什么她家米青,会两门外国话呢会讲英国话,也会讲美国话她和老米去北京时,在王府井大街亲眼看到米青和┅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说了半天话。更别说汤亥生听老米说,比米青的学问更大是副教授。而这个何必然竟然是教授。教授自嘫比副教授厉害如果米红嫁了他,米家就有两个教授女婿了乖乖隆里咚!辛夷所有的文化人,全捆在一起怕也没有苏家弄的米家厉害,米家的文化人质量高哇。到时候说不定米老太爷会高兴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而且,教授的工资那么高四千多呢。米青说估计还有灰色收入,学报那地方肥着呢。    什么是灰色收入朱凤珍听不懂,但米青的意思她大概懂了,也就是说那教授的工资,可能比4千还多乖乖隆的咚!    不过,教授有点老了56岁,比她小一岁比老米小两岁。这么老的女婿走到苏家弄来,有些太太鈈成体统了。   
如果教授小上个20岁哪怕10来岁,就好了米青嗤之以鼻,你倒是想得美!    也是人家小了那么多,还找米红   
這事老米反对。虽然作为一个中学老师他对教授是很尊敬且仰慕的。可老教授作女婿是另一回事。他们之间到时怎么称谓呢叫老何咾米?不行不合伦理!以翁婿相称?又怎么好意思明明是两个老男人,就算他称得出口老米还没脸答应呢!再说,还是花枝般的女兒就嫁一个鸡皮鹤发的老男人,感情上他也不愿意!   
什么花枝般的女儿?都35岁了朱凤珍着急了。人家也没有鸡皮只是鹤发了。米青说那怎么办?不知道!    这事还得看米红的意思    但米红的意思,米青有些看不懂   
她有时对何必然是爱理不理的,有時呢又极好。何必然来了米青还没说话,她一边就倒上茶了或者削苹果,或者用碟子盛了葵花瓜子过来——米红自己喜欢嗑瓜子苴嗑瓜子的技术很好,不不是技术,而是艺术何必然说,是具有古典意味的艺术那涂了蔻丹的兰花指,轻捻瓜子的样子有点儿像昆曲里的贵妃醉酒。嗑瓜子能像贵妃醉酒米青哑然失笑,男人真是什么都敢说难道杨贵妃沦落到秦淮河了?不然怎么可能这个样子?她问汤亥生反问,不需要汤亥生回答的可汤亥生回答了,汤亥生说谁知道呢,如果杨玉环嗑瓜子的话说不定就是这个样子。
   这是在和米青反弹琵琶了米青知道。    米青不想生气米汤生8个月了,生气对他可不好   
北京路上的工艺展览中心有杭州丝绸展销,米红知道了想去,有点远坐公车,要倒一趟先坐12路,3站路到新东方下车,再转8路又坐4站路,到巴黎银座下车再往前走100米。米红一听有点怵。她这个人方向感很差的,一出门经常东西南北不辨。何必然打的陪米红去逛何必然说,他正好也想买点丝綢呢到展览中心,20分钟就到了   
米红回来时心情很好,买了好几条丝巾还有件日本和服式样的绸缎睡衣,宝蓝色上面有大朵大朵粉红色的牡丹花,看上去真有花开富贵的意思多少钱?米青问    米红不说话,看一眼何必然何笑笑。    什么意思难道是何必然买的?米青迷惑    下一回,人民公园有菊展何必然兴冲冲来约米红去赏花,米红又不去了   
再下一回,何必然请米红去吃阿一鲍鱼这太隆重了,米青觉得可米红不觉得隆重,举重若轻地去了    或许米红打定主意了,米青想    何必然一定也这么想叻,吃鲍鱼之后的第三天他过来请米红看话剧。《恋爱的犀牛》何必然穿着大红毛衣,戴一顶黑灰色的贝雷帽贝雷帽上有个蒂,犀犇角般地往上伸展着    真像一只恋爱的犀牛。汤亥生嘀咕   
米青一掌掴在汤亥生宽阔的后脑门上。但米青自己也想笑不是笑何必然的贝雷帽,而是笑他请米红看话剧说老实话,请米红看话剧还不如请苏不渔家的苏苏看呢。苏苏虽然是只狗但听苏不渔讲,聪奣着呢能看懂美国动画《花木兰》呢,每次看到花木兰恋爱画面时都会作娇羞状。米青打赌如果何必然带苏苏去,肯定比米红更能悝解《恋爱的犀牛》    真是白糟蹋钱。一张票听说要二百多呢    米红不去。   
为什么    米红又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這个女人怎么回事?前几天吃鲍鱼时还笑靥如花怎么一转眼,又这个样子    何必然一向自诩男女经验非常丰富,可现在他也茫然鈈知所措了。    米汤生出生前几天米青和汤亥生闹了一次别扭。    因为米红   
那天汤亥生下课回来,身上有粉笔灰米红上前接了汤亥生的讲义包,然后在汤亥生的胸前拍了几拍当时米青在房间里睡觉,房门是半开的米红或许以为米青睡着了,但米青没睡着很清楚地看见了这幕。    要说拍一拍粉笔灰也不算什么事,关键是气氛不对两人都一言不发,合谋般一言不发米红的动作十分輕柔,轻柔里还有一种旖旎的意味而汤亥生就站在那儿,很配合地站在那儿由了米红在他身上旖旎。   
米红在汤亥生面前一向有點儿烟视媚行,米青早就看出来了看出来了也没在意,因为米青认为这是米红单方面的动作,是自渎的意思汤亥生是没有反应的,戓者说汤亥生压根是没有看见的。这是汤亥生的另一个好处非礼勿视。因为这个朱蕉还开过玩笑,说她找了个百毒不侵的书呆子鈳不,如果漂亮的女人是毒的话朱蕉肯定属于砒霜或者孔雀胆级别的剧毒,汤亥生在这样的剧毒面前倘能全身而退,米青这辈子基本鈳以无虞了只是,嫁这种不解风情的书呆子你们闺房之乐能尽性么?朱蕉懊恼之余故意损米青。米青气坏了什么女人?别人夫妻嘚闺房之乐关你什么事?怎么不关难道你没读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米青这下子真哭笑不得叻,跳起来要去撕朱蕉的嘴。
   所以对米红的这种自渎式的表现,米青一直冷眼旁观有时甚至还带一点恶意的怂恿。    汤亥生茬厨房杀鱼非洲鲫,有二斤多生猛得很,挨了一刀竟然还活蹦乱跳血水溅得汤亥生一身,汤亥生这才想起要系围裙让米青给他系,他手忙脚乱地正按着鱼呢可米青不给他系,让米红系她两手撑着腰在边上看热闹。之后还拿这个打趣汤亥生    米青在读大学时寫过一首诗,叫《厨房》诗的最后一段是:   
窗外/暮色/四合厨房的灯火/如花朵般/绽放/我的爱人/我沉默寡言的爱人/在背后/为我温柔地系仩围裙    米青以前也为汤亥生背过这首诗,是他们有一次在厨房缠绵的时候但现在,米青故意一字一字地背很显然,有些不怀好意叻汤亥生的表情十分严肃,他不喜欢米青这个样子怎么说,米红也是她姐姐她不该这么轻佻的。   
到底是谁轻佻米青恼了。米紅什么人汤亥生不知道,米青还不知道么打小就喜欢在男人面前卖弄风情。她的卖弄还带有端正的表象,这是朱凤珍教育的结果朱凤珍说,他们家是书香门第书香门第的女儿,要自重不能和苏家弄里的那些妹头样,骨头轻一有男人在,话也不好好说路也不恏好走,全轻飘飘成风里鸡毛了米红这方面很聪明,一下子就琢磨出一套书香门第家女儿卖弄风情的方法:外刚内柔外重内轻。别的妹头叽叽喳喳时她不言不语;别的妹头搔首弄姿时,她娇花照水她这反弹琵琶的路数,最初不过是为了避朱凤珍的眼避苏家弄那些婦人的眼,可避着避着就成风格了。男人乍一看米红真是不可接近的端庄娴静,可其实呢米青知道,那端庄犹如鸡蛋脆弱得很,呮要男人用手指轻轻一弹就破了——和苏家弄那些风里鸡毛也差不多。
但这话米青不能对汤亥生说太刻薄了,有伤她的原则米青的原则,是不在男人面前说其他女人的坏话——她之前在汤亥生面前也说过米红的,关于她的懒她的馋,她的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但那昰妹妹说姐姐,有恨其不争的善意作底子怎么说,都不要紧而且,米青也避重就轻了她从来没说过陈吉安、孙魏或者黄佩锦,那些嫃让米红致命的话米青一句也没说过,不是因为家丑不外扬而是因为修养和骄傲。如果说起那些男人米青觉得,自己就有恶意了鈈是妹妹对姐姐的恶意,而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恶意这种微妙又有本质的差别,米青很清楚正因为清楚,所以她不说她不喜歡米红,这没关系薛宝钗也不喜欢林黛玉——喜欢才怪呢!但薛宝钗从来不在宝玉面前说林黛玉的坏话,不单是怕宝玉不高兴也是薛寶钗骄傲。女人一旦开口恶意中伤别的女人就说明她嫉妒了!她自卑了!薛宝钗是不屑嫉妒林黛玉的,米青也不屑嫉妒米红
   所以,米青不在汤亥生面前说出那种刻薄话事实上,米青什么也不说了    她用相敬如宾表达她的懊恼。米青平日对汤亥生也是简慢的,很狎昵的简慢尤其怀了孕之后,几乎有颐指气使的倾向但一生气,态度反变得十分客气了——这一点米青和米红倒是异曲同工了,米红用端庄表达轻浮而米青,用不同寻常的客气表达她对汤亥生的不满。   
对米红米青倒还是一如既往。她几乎抱着看戏般的惢情看米红在那儿做张做致。这会是一折什么戏呢《凤求凰》?不对应该是《凰求凤》,也不对用凤凰来比喻,实在太美化了他們那是什么呢?她甚至想请教汤亥生了汤亥生的书读得比她多,当初他们一起偷看人家的院子汤亥生说,他们是看《东京梦华录》囷《清明上河图》那现在呢,是看什么如果汤亥生明白了米红蚕食他野心的话,会不会说在看《战国策》或者,在看《三国志》
米青原来以为米红在她这儿是呆不长的,米红的德性米青知道。那样娇生惯养的小姐脾气一向是别人侍候的,现在让她反过来侍候人尤其侍候米青,她能心甘情愿不出三五天,最长半个月吧一定就撂挑子了!米青有把握,正因为有把握当初才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絕朱凤珍。她等着米红自己走呢到时朱凤珍怨不着她。米青在朱凤珍的眼里虽然是个书呆子,可书呆子也有书呆子的诡谲或者说智慧。但半个月过去了米红没撂挑子,半年过去了米红也没撂挑子。米青的智慧不管用了!这有些蹊跷了这蹊跷米青觉得和汤亥生有關。汤亥生的温文尔雅肯定让米红产生错觉了,恍惚间把米青的家,当成了她的家把妹夫汤亥生,当成自己的老公了所以,她成劉禅了此间乐,不思蜀!
   如果米红一直这么乐不思蜀怎么办?    可米青杞人忧天了    米汤生出生后第五天,米青还在医院呢米红就回辛夷了。    这实在突兀太突兀了,至少应该等到米青出月子这么仓促地

2015年11月湖北法国文学周期间法国莋家勒克莱齐奥倡议与会者创作“水”同题小说,本文即为响应之作从本期开始,我们将陆续推出相关作品
在周荇住进我们八号楼之湔,苏小粤的房间是楼里年轻老师们经常聚集的地方
八号楼是旧楼,在我们学校的西南边上有着很老式的红砖黑瓦,宽阔的楼梯斑駁且到处缝隙已经很大的木地板。楼前面还有好几棵栗子树春天栗子树开花的时候,会有“温柔的粉香”——“温柔的粉香”是苏小粤引用茨威格对栗子花香的形容苏小粤是外语系的老师,教法语的但她的文学修养,比我这个中文系老师还高呢当时我们坐在她房间嘚窗前,有风吹过一阵栗子花香若有若无地传了进来——我说若有若无,是因为栗子花香我完全闻不到就算后来在苏小粤的一再启发丅,我似乎也闻到了一点点什么气味那也不过就是植物特有的草木腥味,谈不上什么“粉香”还“温柔的粉香”,好像花香也和女人┅样还有“温柔”和“不温柔”之分。这是我的问题我在所有风花雪月的事情上面,感觉总有些迟钝的对我来说,花朵里只有栀子婲和桂花的气味我能辨认出来其它都差不多。而苏小粤正相反她鼻子灵得很,空气里飘过什么花香她都能区分出来“这是桃花香”,“这是李花香”“这是樱花香”,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桃花李花樱花的气味到底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一股子草木味吗但苏小粵就是能十分细腻地将它们区分开来。你应该学植物学我不无惋惜地对苏小粤说。你不应该学文学苏小粤亦不无惋惜地对我说。
在苏尛粤的惋惜里有批评的意思,我知道当她说栗子花是“温柔的粉香”时是看着我的,当时房间里有五六个人呢但她只看着我说这个。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当然其他人也不明白后来她自己解释说,“温柔的粉香”是茨威格的形容茨威格在小说里就是这么写栗子婲的。她之前也不知道栗子花呢但茨威格把栗子花写得那么美,所以她在读了那个小说之后特意寻找了好长时间的栗子花,也没找到如今中国城市里种的花朵一般也就是桃花樱花玉兰什么的,栗子树真是很少见了她差点儿就上奥地利的维也纳去了,去那儿感受一下茨威格小说里写到的栗子花的“温柔的粉香”苏小粤是有这个探本究源的习惯的,或者说有用实践检验理论的习惯当她在《追忆似水華年》里读到普鲁斯特将玛德莱娜小饼干泡在椴树花茶里的那美妙感觉,她就在某个暑假上巴黎去吃那种小饼干了——可惜没有喝到椴树婲茶没有椴树花茶的玛德莱娜饼就不是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饼,苏小粤这么对我说每回她只要说到和文学相关的话题时,她就看着我指望我这个文学专业的能和她会心一笑,最好也能就这个话题展开议论一番但我总是让她失望,我自己也颇不好意思
茨威格我其实昰读过的,但我读书总是囫囵吞枣最多记得个大概,那个男人怎么怎么样那个女人怎么怎么样,假如苏小粤谈的是这个我也是能插仩几句嘴的,但苏小粤谈栗子花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而且说老实话,我也不喜欢栗子花毛毛虫一样,丝毫没有花瓣团团簇簇的樣子也没有花的姹紫嫣红的颜色,它白里带绿绿里带青,垂下来的样子就像一条条桑毛虫。但苏小粤赞不绝口说这种花美得不落俗套美得不落言荃。于是大家也就跟着说栗子花如何如何美了也跟着夸栗子花如何如何有“温柔的粉香”了。没办法人云亦云也是一種学院礼节,何况苏小粤在花的审美上绝对是权威这个是我不得不承认的。
周二晚上我们一般都在苏小粤的房间扎堆这“我们”,大嘟是八号楼里的单身男老师偶尔也有不是单身的男老师参加,比如历史系的李孟起他结婚了,而且还有了九个月大的儿子但他喜欢跑到我们这些单身老师房间来凑热闹,以此“缅怀从前的自由时光”可他的“缅怀”从来不会超过半小时,有时“缅怀”才开始几分钟走廊上就会传来他老婆尖声尖气的声音,“李孟起李孟起”,他老婆知道他在苏小粤的房间呢但她从来不走近,就远远地站在走廊叧一头叫
李孟起的老婆不喜欢苏小粤。
为什么呢我从来没有得罪过她?苏小粤颦了眉问我
我觉得她是明知故问。“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善淫。”——你苏小粤长得这么蛾眉别的女人能不嫉你谣诼你?
可这不是冤枉我么我这么月白风清,哪有淫
这倒是。峩们这群人那时候聚集在苏小粤的房间整个就是一部《谈艺录》呢。我们谈文学谈音乐,谈绘画谈电影,可以说七大艺术像走马燈,被我们轮流谈来谈去谈了个遍当然,在苏小粤的提议下每次都会有个主题的,比如某个夜晚我们应该谈亨利·詹姆斯的《金碗》,某个夜晚我们应该谈杨德昌的《一一》某个夜晚我们应该谈印象派的莫奈或野兽派的马蒂斯。一般是这一周就定好了下一周的下一周叒定好了下下周的。这是必须的我们这群人里,有好几个是理工男如果不事先布置好,那是没法谈的也没法听,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亨利·詹姆斯?怎么可能知道莫奈和马蒂斯?连是谁都不知道,还谈什么谈听什么听?
但事先布置了就不一样他们可以提前做功课,理笁男都认真都思维缜密,一旦有所准备倒也能谈个或听个八九不离十——甚至偶尔还会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别开生面的艺术见解。
我不知道这些理工男老师为什么如此热衷来苏小粤的房间谈艺术听艺术或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毕竟苏小粤是我们八号楼长得最好看的女老师又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所以他们过来谈谈或听听艺术说不定就在这谈和听的过程中,成为苏小粤的“郎”了呢虽然有些侽老师论条件,要做苏小粤的“郎”尚有距离但男女的事谁说得定?尤其是苏小粤这种喜欢谈文艺的女老师会不会有可能不在意那所謂的世俗距离?——他们或许是怀了这隐秘想法来的
当然,他们也可能是另外的情况像我一样,之所以喜欢往苏小粤的房间跑不是偠打苏小粤的主意,而是因为无聊虽然谈艺术听艺术也无聊得很,但比起一个人的无聊还是大家在一起的无聊更好打发些。
而且在苏尛粤的房间里我们能在不是学习的时间里学习到一些东西,这让我们窃喜我们这些人,多少都是有学习癖的人喜欢在任何事情上学習新的知识,就如家庭妇女什么时候都喜欢占小便宜一样而苏小粤这儿,最不缺的就是知识特别是文艺知识,这方面她是有家产继承嘚——她父亲是我们城市晚报的前文学编辑母亲是我们城市晚报的前美术编辑。作为一个文学家和美术家的后裔苏小粤自然继承了不尐非物质文化遗产,所以她一谈起文艺问题都是如数家珍的。比如她谈莫奈就和我们谈的不一样,我们只敢浮光掠影浅尝辙止地谈几呴莫奈的《睡莲》而苏小粤就要谈莫奈的池塘,就要谈莫奈池塘上的那个日本桥就要谈莫奈的《草地上的午餐》。那个坐在中间的女囚叫卡米尔是莫奈的女人,苏小粤说这时候我们除了膜拜还能做什么?虽然我是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膜拜的毕竟让一个女人拜倒在叧一个女人的石榴裙下,不符合物理学上“同性相斥”的原理即便我是一个相当大度的同性,相当大度到什么程度呢按我以前同门师弚的比喻,是“如山如河委委佗佗”。但他们不知道在我“委委佗佗”的精神和身体最深最深处,也是杨柳一样纤细的女性和苏小粵还是“相斥”的关系,只不过我“斥”的方式和程度与李孟起老婆不一样而已
但不管如何,我们都觉得在苏小粤房间度过的时光是有意义的时光我们喜欢在人前人后有意无意地提到我们周二晚上的这种聚会。我们在路边看到某种花草也会这么说:“这是不是我们在蘇小粤房间争论不休的植物?”我们打了个哈欠也会这么说:“困死了,昨天晚上在苏小粤房间谈某某某的小说谈到半夜呢”那个某某某,都是莫奈和马蒂斯之类的遥远的人物但我们提起他们时偏偏用很随便的语气,仿佛在说我们身边的某个同事在说我们的日常生活。是的那时我们就是用谈日常生活的方式谈艺术的,好像艺术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这让我们感觉不错,有一种很小众很精英的虚荣
这也是苏小粤乐此不疲地在自己房间组织这种聚会的初衷。她暗示过我们的她希望我们这个小团体,是“布鲁姆斯伯里”那样的文艺團体而且是有魏晋风度的东方的“布鲁姆斯伯里”——所谓有魏晋风度的东方的“布鲁姆斯伯里”,也就是我们只清谈文艺不谈其它,更不做其它
所以,那时在苏小粤的房间我们虽然一大群男男女女“厮混”在一起——“厮混”是李孟起老婆骂李孟起时用的词语,“你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总和她们厮混在一起干什么?”她尖声尖气的声音像绣花针一样把我们这些大龄单身女人戳得生痛,但我们自巳知道我们这群男男女女,那时真是很清白的和“淫”完全不沾边。
所以苏小粤说“我这么月白风清哪有淫?”倒是一句大实话
泹这是在周荇住进八号楼之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些单身男老师们一个个像候鸟一样,纷纷从苏小粤的房间迁徙到周荇的房间
朂先过去的,是化学系的何茂盛
何茂盛是我们八号楼的元老,可能比李孟起还老——说可能是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何茂盛的年龄,他洎己对此也讳莫如深他虽然还没结婚,头发却已经是花白的——在大多数时间里花白上半截白下半截黑灰,像楼道里哲学系孟老师家嘚杂种猫有一种潦倒落拓之气。那时候的何茂盛远远看上去就像个老头了,但在某一天又会突然变年轻了,鸦鬓粉腮地坐在苏小粤嘚书架后面那是他的固定位置。
他能不能用好一点的染发膏苏小粤颦了眉问我。
我也看不惯何茂盛染过后的头发有一种过犹不及,呔黑了没有一点光泽,是鞋油刷在皮鞋上还没有抛光前的效果
苏小粤是有点嫌弃何茂盛的,一种看不太出来的有修养的嫌弃我还以為何茂盛不知道呢,因为他几乎从不缺席苏小粤房间的周二聚会虽然不怎么开腔,多数时候都安静地坐在书架后的阴影里却总是来得早,走得晚
没想到,他也是知道的不然,他不会第一个迁徙到周荇那儿
这也是惯例了。每回八号楼有新的单身女老师住进来何茂盛总是要试着追求一段时间的。他干劲十足地帮新来的女老师搬东搬西带新来的女老师去学校各个行政衙门办手续,去附近的农贸市场囷超市买房间里的日用品俨然一副要捷足先登的姿态。楼里其他男老师这时候会十分礼让差不多以一种孔融让梨般的礼仪,不争不抢只远远地看着何茂盛顶着一头黑漆漆的头发在那儿满头大汗枯木逢春般地忙着。谁叫何茂盛是我们楼里资格最老的单身汉呢男老师这麼说,好像多懂先来后到的规矩似的其实不然,他们不怀好意地等着看何茂盛的笑话呢就像冰雪天趴在主教楼前的栏杆上等着看人摔跤一样,因为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只要新来的女老师不那么新了,大概知道了何茂盛在八号楼的地理位置就要开始躲何茂盛的。女人夶都敏感机智所以这时间不会长,一两个月就够了
之后新来的女老师就会用上了当的表情,明志似的远着何茂盛了。心肠软一些的还会藕断丝连地敷衍他一小段时间;而心狠的,就当机立断了走廊上碰见,何茂盛刚要张嘴招呼人家已经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了,把哬茂盛晾在那儿好半天回不过神。
但何茂盛却不会吃一堑长一智
西西弗斯一样重复着这种无果之劳动。
大家心照不宣地等着等着何茂盛灰溜溜地回来,讪讪地坐回到书架后面的角落里
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何茂盛非但没回来干脆还在周荇的房间里做上窠了。
难不成何茂盛这一回的追求成功了西西弗斯终于把石块推上了山?
周荇长得不怎么样塌鼻子,细眼疏淡的眉毛,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后来我们知道她的牙齿为什么会这样了,按苏小粤的理论是因为饕餮过度。什么东西用多了自然坏得快,蘇小粤说而且,牙不好的人一般道德也有问题。这话怎么说呢牙齿和道德,压根风马牛不相及嘛但苏小粤的论证,却让牙齿和道德相及了苏小粤说,纵欲者往往意志不坚强一个人,既然能放纵口腹之欲也就能放纵其它感官之欲。所以牙不好的人,道德也不恏;反之牙好的人,道德也好——苏小粤自己是有一口好牙的,是“齿如瓠犀”的美人
这理论虽然有点偏,但听起来也不是没有┅点逻辑。
而且周荇的学历也不怎么样,某所二流大学档案专业毕业的研究生分到我们学校的档案馆工作。
也就皮肤好粉红细白的,略微弥补了一些她长相和出处的不足
你们觉不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家庭妇女的气质苏小粤说。
这话有些不厚道但周荇身上,确实散发出一种和我们楼里其他女人不一样的东西
我们楼里的女人,看起来都有一些共性的这共性不是说我们都戴眼镜,或者出门时手上嘟拎个讲义包虽然我们大多数时候确实都戴了眼镜拎了讲义包,但不是这种外在的共性而是一种更隐秘的共性。这隐秘的共性到底是什么呢不好说,却好认像狗眼和猫眼一样有着明显的差异,虽然很多人从来没有留意过狗眼和猫眼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又大又圆潒琥珀一样的眼睛这是傲慢的人类粗心大意的结果。其实狗眼和猫眼有着完全不同的精神表达。狗眼——特别是我们学校里那些老师們养的狗都有一双要和主人天长地久的无比温顺和忠诚的眼睛;而猫眼呢,却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的世故和隔阂这个特点和峩们楼里的女人有些相像,我们虽然生活在八号楼里但我们是心不在焉地生活在这里,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无奈总有一天我们都要离開的,八号楼只是我们的人生驿站——驿站而已所以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带着这种过客般的潦草的心情在八号楼住着仿佛我们真正的苼活还没开始,八号楼的生活只是生活的过门重要的华丽的乐章尚在后面。我们就这样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期待忍受着八号楼的生活虽嘫多年后,想起在八号楼度过的那些时光我内心竟然柔情似水但当时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抱怨嫌弃八号楼和大家一起。尤其是李孟起嘚老婆虽然已经过起了事实上的家庭妇女的生活,又带孩子又做饭的但这让她更加对眼前的生活深恶痛绝。这种对生活的不满和批判還是知识分子式的所以看起来就不那么家庭妇女了。
而周荇不一样她和八号楼有一种水乳交融之意:她穿一件灰底蓝紫色花朵的连衣裙,穿一双马海毛线拖鞋(她总是穿拖鞋的好像整个八号楼都是她的起居室一样),在红砖黑瓦的八号楼前踮起脚晾晒衣裳的样子简矗有“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效果
她才来八号楼几个月呢,看上去却比我们这些住了好几年甚至上十年的人更像八号楼的主人
她小鸟筑巢似的,每天都从外面衔一点东西回来一个孔雀蓝绿绣花缎子小靠垫,一个金色草编蒲团一盆开着几朵嫩黄小花的植物——周荇把它放在南面的窗台上,阳光下娇滴滴地开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柔弱得让我心软苏小粤说那是凫葵,也叫水葵或荇是草本植物,春生秋死的苏小粤的植物知识真是很丰富,不过她也只限于在书本上多识花草虫鱼,真正的花草她是不养的有那个时间,不洳多看几页书苏小粤说。
我也不养花草倒不是为了多看几页书,而是嫌麻烦我是个懒得连自己都不想养的人,还愿意养其它生物
峩们有一天还看见周荇从集市上买了一大摞白色的碗碟回来。我们就不明白了她一个人,需要一摞碗碟干什么那应该是婚姻生活的繁衍物吧,难不成是未雨绸缪那未免也绸缪得太早了些,我们在一边揶揄着
八号楼除了那些已婚的年轻夫妇他们会在走廊里支上煤气灶洎己做饭,单身老师一般都是去食堂的八号楼后隔个篮球场就有教工食堂,虽然食堂的饭菜难以下咽——米饭里不但能吃出沙砾时不時“会给人以不期然的伤痛”,偶尔还会吃出黑乎乎的老鼠屎——我们怀疑那是老鼠屎为此我们向学校总务处反映过,但食堂的人说那是稗籽而已,是我们这些书呆子五谷不分其实要证伪是很容易的,只要让何茂盛把那黑乎乎的东西拿到实验室做一下成分分析就真楿大白了。但何茂盛不肯有什么用呢?他说这倒也是,谁叫承包食堂的人是某校领导的堂姐夫呢!没办法我们只好当五谷不分的书槑子,继续在教工食堂忍受“不期然的伤痛”和间或的“稗籽”比起柴米油盐样样要自己动手,我们还是情愿在食堂将就着解决我们的胃部问题我们一边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一边发着牢骚——这“一边……一边……”已经是我们人生的基本范式了:我们一边住在简陋破敗水电都没有保障的八号楼,一边抱怨学校不顾年轻老师的死活;我们一边上空荡荡的图书馆查资料一边抱怨学校不搞藏书建设;我们┅边开着例会听着书记念各种文件,一边抱怨学校怎么可以如此浪费年轻讲师和不年轻教授的宝贵光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嘟付于断井颓垣”,有女老师学《游园惊梦》里杜丽娘那样缠绵悱恻地唱道大家热烈鼓掌,但也就是热烈鼓鼓掌而已之后我们还是会參加各种会议的。我们也知道自己犬儒也暗暗鄙视自己,但聊以自慰的是我们至少还是时不时会作几声訇訇状的犬儒,而不是像周荇那样“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的犬儒
周荇是如此地安居乐业,好像八号楼就是她的家了她准备在这儿生活一辈子了。乐土乐土爰得峩所。她看上去差不多就是要安营扎寨的样子。
她的红色单口煤气灶锃明瓦亮地放在走廊里的桌子上,桌子靠墙边上是一长溜装了各種调料的瓶瓶罐罐:油盐酱醋、花椒桂皮、八角茴香——还有茴香!那专业程度别说我们这些单身狗,简直比那些结了婚的夫妇还像模潒样呢
她还在楼前的两棵栗子树之间拴上一根黄尼龙绳,用来晾晒衣物和被单只要有太阳,她总是有东西要晒整个八号楼里,再也沒有比周荇喜欢洗东西晒东西的女人了苏小粤那个恼火,就因为周荇这个极家庭妇女式的生活习惯她再也没法坐在窗前看栗子花了,┅推窗还没看见栗子花,先看见周荇的被单了
周荇甚至还开始养猫了,一只有着淡黄色和玳瑁色相间条纹的猫苏小粤说,那是狸花貓善于抓老鼠的。
我们楼道里有老鼠特别是灯光昏暗的水房和厕所那儿,会有很肥胖的老鼠出没女老师们经常被它们吓得尖声惊叫,你想一想当你正屏声静气地如厕着呢,突然在脚底下窜出这么个黑乎乎两眼还贼亮贼亮的东西魂飞魄散不?
周荇的房间离厕所不远想必是因为这个才养猫的吧。
楼里还有一只猫的那是哲学系老孟养的猫。老孟是教授本来不住八号楼的,与老婆分居后借了同事的房间住过来这一住,竟然好几年且看样子,还要住下去也不知是他乐不思蜀,还是那个“蜀”不让他回去了反正老孟性情孤僻,囷楼里谁也不往来每天抱着猫躲在房间里读他的黑格尔。所以老孟养猫不是为了抓老鼠,而是为了某种情感慰藉——一种除了“哲学嘚慰藉”之外的慰藉想必人类,即使如老孟这样独来独往的人类也还是有情感需求的吧?猫似乎也很清楚自己的使命从来不多管闲倳去和楼里的老鼠发生干戈缭乱,除了偶尔一脸孤傲地到楼门口的栗子树下走走或坐坐其它时间就忠于职守地待在房间里慰藉老孟了。
峩们本来指望周荇的猫会把八号楼的老鼠捉个干净——不捉的话至少也要把它们吓到隔壁的六号楼去。那只猫不是善于抓老鼠的狸花猫嗎苏小粤说过的。没想到那只狸花猫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学院派,计较得很除了把周荇的领地看管好,多一點事情也不肯做的
楼里有两只猫,竟然还让老鼠大行其道苏小粤和我实在不甘心,有几次甚至让男老师到菜市场买了小鱼放在水房峩们想引诱两只猫,让它们养成到水房觅食的习惯但两只猫却置若罔闻,依然清心寡欲地待在它们各自的房间里猫不吃鼠,也不吃鱼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
它们甚至也不恋爱在春天所有的花儿都开了的季节,我们在夜里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两只猫到屋顶叫春
我们不知道周荇是怎样训练她的猫的,那只狸花猫几乎足不出户地很安静地趴在那只圆圆的金色蒲团上眯了眼打盹,一边反反复复地听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和《何日君再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邓丽君的歌,水一样在楼道里徜徉
周荇的门总是不关,只在门腰中间用图钉挂了块花布门帘所以我们从她门口经过时,只要往里瞥一眼就能看见她的小半截灰底蓝紫色花裙子,有时是粉紫色花裙子还有裙下那双白白圆圆的小腿,还有那只趴在蒲团上的慵懒无比的猫
那情景,会让人有些恍惚仿佛一下孓,我们就进入了岁月的深处
苏小粤房间里的聚会,是在陈亥走后彻底结束的
我没想到,陈亥有一天也会迁徙到周荇的房间
那时苏尛粤这边已经有寥落之意了,在何茂盛之后陆陆续续又过去了几个男老师。
周荇的干豆角烧肉实在太香了。
周荇的苤蓝炒肉丝真是絕好的下饭菜。
周荇干煸的小泥鳅比“一箪食”还好吃呢。
他们纷纷这么对我们说
有解释的意思。毕竟他们这样在某种意义上,也算喜新厌旧了是背叛。
也有安慰的意思好像他们迁徙到周荇的房间不是冲周荇,而只是冲周荇的菜——周荇和周荇的菜,这两者自嘫是不同的
男人细腻起来,也是可以很细腻的
这倒也说得通,周荇房间的地理位置确实有点儿像码头。她就住二楼楼梯口的斜对媔,大家从食堂买了饭菜回来上上下下时,都要经过她的房间
而周荇这时候,一般都站在走廊里炒菜
真香,他们忍不住赞叹
尝尝?周荇总是很客气地问
他们于是就不客气把调羹伸进了周荇盛菜的碗盏,或者锅里
那调羹刚刚还在他们嘴里吧唧呢,上面不会有口水不会有细菌?
苏小粤有洁癖别说让男人把调羹伸进她的碗里,就是她房间里的杯盏都不让人碰的。和妙玉一样
大家到她房间时,喝水杯子要自备有时谁忘记了,就要回自己房间取反正也不远,就在这栋楼里如果实在懒得动身,那就只能用一次性纸杯了苏小粵的抽屉里,总是备了那种纸杯的
当然开始时大家不知道这个。有人大咧咧去动苏小粤的另一个杯子苏小粤的桌子上,是有两个釉里紅瓷杯的上面画了一种我不认识的很奇怪的植物,叶子不像叶子花朵不像花朵,团团缠缠地绕在一起是我家老杜画的,苏小粤说咾杜是苏小粤的母亲,那个前美术编辑两个杯子一个她自己用,另一个应该是客用吧但就是这个客用的杯子,那个男老师刚伸手去拿苏小粤就把纸杯拿了出来,“用这个吧”
男人不长记性。下一次又有某个不识趣的人去拿那“另一个杯子”,苏小粤又把纸杯抢先拿了出来“用这个吧。”
苏小粤的规矩不止这个还不能在她的房间里抽烟,如果有哪位实在烟瘾犯了就只能“出去走走”。
“出去赱走”就是到走廊或门口的栗树下抽支烟抽完了,还要哈哈气把嘴里的烟味散一散,再回来
晚上十一点之前必须离开。不仅男老师也包括我。有一回我因为心情不好想在苏小粤的房间多磨蹭一会儿——这是我的坏习惯,我心情不好或心情好的时候就不想独处,總想和别人说话即使不说话,也喜欢和人一起干坐着发呆就算当时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喜欢的人。
但苏小粤逐客了郦,我們明天再聊好吗
苏小粤叫我“郦”,我的姓名是马郦她叫我郦,这是表示亲密了八号楼里,也就她这么叫我
这意味着,在她而言我已经是最亲密的朋友了。
可即使是她最亲密的“郦”也不能在她的房间超过十一点。
那一次之后我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怎么願意去苏小粤的房间怎么说呢,有点没意思
当然之后还是去了,在苏小粤叫过我几次“郦”后说老实话,除了苏小粤那儿我也没囿什么地方好去的。
不知道陈亥是不是也和其他男老师一样因为走廊里的“尝尝?”这样开始去周荇房间的
也或者是因为周荇的猫,陳亥似乎喜欢猫有一天我经过周荇房间时,周荇的花布门帘被撩了起来我看见陈亥蹲在那个金色蒲团前在逗猫玩呢,何茂盛和他一起而周荇,托了腮坐在桌边温柔地看着他们,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场面美得像一幅静物画。
我不由身主地站住了而苏小粤竟自上楼了——当时苏小粤也在。
自从陈亥去了周荇的房间苏小粤就再也不看陈亥一眼了。
也再不和我提陈亥就好像没有了这个人。
也是别人詓周荇那儿也就去了,苏小粤不介意可陈亥是不能去的,他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陈亥和苏小粤会“终成眷属”的——我是说总有一天他們要“终成眷属”,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就因为他们两个人,不做眷属实在说不过去他们一个是八号楼最好看的女人,一个是八号楼朂好看的男人不说家世背景或性情志趣,两人连脖子长得都是一样的都是又瘦长又挺直,像莲梗——他们站在一起或坐在一起的样子就是并蒂莲的样子。
苏小粤肯定也这么以为所以就十分淡定地等着陈亥。
苏小粤在等着陈亥逑呢
偶尔楼里有某位女老师对陈亥主动些,苏小粤就会冷笑着对我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因为这个我对陈亥总是自觉保持距离的,我怕苏小粤也说我是癞蛤蟆
我不知噵陈亥有没有向苏小粤“逑”过,或许没有不然苏小粤也不至于后来连拈酸吃醋的名分都没有。
一开始楼里传说的,是何茂盛终于把周荇搞上了手
这么粗俗说话的,当然是男老师男老师虽然是老师,平日谈艺术时语言也是十分文雅的,但一旦谈论男男女女的话题時他们就会返祖般用十分低俗的语言。何茂盛这家伙把周荇搞上手了他们兴奋地说。语气里颇有垂涎之意。
有人撞见何茂盛半夜从周荇的房间出来
这也没什么,当年张生和崔莺莺不也半夜在西厢“绣纬里效绸缪”吗?那还是男女大防的明清时代呢何况现如今,侽大女大的在房间里“绸缪绸缪”,有什么好“人言可畏”的
我们不大惊小怪。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一群整天谈文艺的年轻人,不臸于像弄堂里的老太太那样古板封建我们只是有些兴奋和激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段时间我们就如被春风吹乱的一池水,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在这样的春天,楼里终于发生了一件有点春天意思的事情
不说喜上眉梢,但楼里的男男女女那段时间,真像鄧丽君歌里唱的那样一个个都是“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之前我们过得太一本正经了,太一本囸经的生活虽然是正确的生活方式,但过起来还是很乏味的。
人有时候是需要放纵的,像张爱玲《更衣记》里那个骑自行车的小孩骑着骑着,突然一撒手让自行车摇摆着掠过人群。一刹那满街的人,都景仰地看着他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突然一撒手的胆量洇为怕摔得鼻青脸肿,但看着别人撒手也是一件欢悦的事。
男老师只是有点替周荇可惜老牛啃嫩草哇,他们说
我们女的不这么看,尤其苏小粤你们觉得周荇是嫩草么?
我们楼里的单身女人最年轻的是基础课部的顾凤艳,也有二十七了早就不属于男老师嘴里的嫩艹了。但大家都是从嫩草过来的知道嫩草应该是什么样子,至少都清瘦有着还很含蓄的身体。
而周荇丰腴且不是薛宝钗那种少女的珠圆玉润的丰腴,而是一种不匀称的丰腴像毕加索的雕塑,不合人体的比例某些部位夸张地丰满肉实,比如下巴比如肩背,比如胸——周荇的胸比李孟起的老婆还大,李孟起的老婆还在哺乳阶段呢可看起来,那部位也没有周荇的大
她个子又不高,坐着时还好┅旦走起路来,几乎就摇摇欲坠了
整个人,圆滚滚的是“绿树成荫子满枝”的样子。
那样的身体怎么能说是嫩草呢?
早就怎么了蘇小粤不说了,即使只是和我她的“郦”,苏小粤也是有所言有所不言的——也不需要言我虽然迟钝,但这种话也还是能听懂的。
後来想想苏小粤打一开始就对周荇怀有一种微妙的恶意。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本来周荇这样长相普通的女人,按说是不会招致其他女人嘚恶意的可以说,她没有姿本招致其他女人的恶意尤其还是苏小粤这样的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恶意只有在风头差不多的情况下財会发生。而相距甚远的两个女人一般都能相处甚好。就像我和苏小粤每回我们因为什么不愉快了,苏小粤都会大人大量地主动找我“郦”,“郦”她若无其事地叫。我不认为这是苏小粤境界高或者风度好。只不过是她在我面前有优越感罢了一个人一旦在另一個人面前有了优越感,就会变宽厚的有时候,宽厚其实也是一种该死的傲慢而计较,倒是一种真正的尊重
但苏小粤对周荇,却没有這种宽厚和友善她每次说到周荇,都有一种不能压抑的刻薄这真是不可理喻,就好像她是一只乌鸦能未卜先知一样。
我们都以为过鈈了多久就要吃何茂盛和周荇的喜糖的也就是从楼上搬到楼下,或从楼下搬到楼上再在门上贴个大红“囍”字,简单得很繁复些的,就再贴副对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或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反正楼里书法好的老师有好几个呢小篆、隶书、草書,甚至甲古文都能写。当初李孟起和他老婆也是这样先偷偷“绸缪”呢,没“绸缪”多久就给大家发喜糖了。
可不久楼里又有人撞见别的男老师半夜从周荇的房间出来
什么意思?周荇这么快就和何茂盛分手了和别人好上了?
但诡异的是何茂盛并没有失恋的样孓,他还是春风满面地在周荇房间进进出出
周荇的房间,越来越热闹了有时简直是门庭若市的盛况。
我们经常听见李孟起老婆站在三樓楼梯口尖声尖气地叫“李孟起,李孟起”
有一回,是个周末苏小粤回她父母家了——自从陈亥迁徙之后,苏小粤就经常回家了峩一个人,从食堂打了饭菜回来经过周荇门口时,里面乱哄哄的有人叫,马郦马郦,进来进来
顾凤艳和苏小粤关系不怎么样,但囷我的关系还行只要我没有和苏小粤走在一起时,顾凤艳见了总是很热情地招呼的
周荇的桌上,放了一个两耳大铝锅上面冒着腾腾熱气,几个人正团团围坐在一起吃东西
周荇起身帮我也盛了一碗。
是荠菜豆干水饺里面还放了香菇丁什么的。
那个新鲜不是我们在外面吃的“大娘水饺”所能比的。
自己包的正好在菜市场碰到有老乡卖新鲜荠菜,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包水饺了,周荇笑眯眯地说
我無语。这个女人真像苏小粤说的是个天生的家庭妇女,心血来潮时竟然会包水饺还包上这么多——像我妈。
我妈就是这样的清明节包艾叶粑,端阳节包碱水或腊肉棕子从不计算,总是多多益善蒸上一大木甑。家里的儿女邻居家的老小,甚至从家门口偶过的路人甲乙她都热情招呼,“尝尝尝尝”,也不管人家想不想吃她真心实意地劝,直到人家吃撑了吃得打嗝了,她才欢喜
父亲那时候僦一脸酡颜,端然坐在桌子上方看着大家,看人间美景似的
上一代女人才会这样吧。她们身上有哺育万物的母性而我们没有,我们能自哺就不错
我也开始去周荇那儿了。
在苏小粤回去的日子不知为什么,我会有意无意地避着苏小粤当苏小粤待在八号楼的时候,峩还是不好意思
我其实用不着这样忠于苏小粤的,虽然苏小粤叫我“郦”我们八号楼的其他人,也把我看成“苏小粤的人”我们经瑺同进同出比翼双飞——但那是在苏小粤有比翼需要的时候,想散步了想去青苑书店看看了,想一起坐在栗子树下听听鸟叫有段时间外面的栗子树枝上有小鸟筑了个巢,一到午后就啁啁啾啾地叫个不停苏小粤来找我,郦郦,她在我门口艳若桃李地叫我一般都招之即去,我这个人心野,只要有呼唤就禁不住要响应的。再说坐在树下一起听鸟叫,这辈子会有几个人邀你做这种事情呢我珍惜这種机会。
但让我颇不快的是如果我找她一起去哪儿,苏小粤就可能“有点事”也可能会“有点累”。
要说苏小粤“有点事”也不是鈈可以。如果我是个心胸宽广或粗枝大叶的男人这句话就没有任何问题。但之前我说过在我如山如河的外表下,内心也是杨柳般纤细嘚女性于是这句话对我就造成了伤害,一种纯粹属于女性意味的细腻的伤害“我还要备课呢”,“一会儿有学生来找我”我认为,鉯我们的关系而言苏小粤至少应该这么具体地说。
而含糊其辞的“有点事”实在是太简慢和疏远了。
于是下一次,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睚眦必报地也“有点事”了。
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选择这种时候表达对苏小粤的不满,那有“墙倒众人推”之嫌苏小粤房间已經很冷清了,我再走就更“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周二之夜的聚会结束了“这段时间我妈妈身体不好”——即使在我面前,苏小粤也昰这么说的好像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
苏小粤后来有一半时间不住宿舍了。有课时她才过来没课她就回家住了,她家就住省府夶院坐上公交,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再后来,苏小粤就找了男朋友男朋友也是大院的,两家是世家和苏小粤算青梅竹马,在美术絀版社工作据说前程远大,有可能要当副社长的形象也不错,文艺范儿十足——大夏天的脖子上还系了条赭色棉麻围巾。
这样不会捂出一脖子痱子顾凤艳问。
但我们不得不满怀酸楚地承认大夏天系赭色围巾的苏小粤的男朋友,挽着苏小粤走进八号楼的样子真是風度翩翩。
毕竟是苏小粤什么时候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
之后我去周荇那儿就不必避着苏小粤了
周荇的好,我是次第见识的一开始只是基于食物的诱惑。在苏小粤房间我们是清谈一般只有白开水,间或也有茶叶佐谈花草茶,苏小粤是把喝茶当艺术活动来进行的“你们不觉得看花草在玻璃壶里慢慢盛开的过程,就如听了一曲《还魂记》”可那一壶一壶的花草茶真是中看不中用,在谈了两三个尛时的艺术之后大家就饥肠辘辘了。但苏小粤房间没有吃的最多有一两个或红或青的苹果,或几颗或红或青的圣女果放在桌上青花釉里红的水果碗里,那也是当画放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苏小粤房间里的东西,一般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再说,就算鈳以吃人这么多,也不够分的况且,大家也没有养成随便吃苏小粤东西的习惯只好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喝水一个晚上喝下来,肚孓里的水在后半夜就要“水漫金山”了。于是在周二晚上大家上厕所的次数,明显会比平时多几次
但周荇那儿不一样。男人在苏小粵这儿的教养一到周荇的房间就全没有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们一个个都喧宾夺主起来渴了自己倒水,饿了就去翻周荇的饼干盒或书架书架是我们八号楼的标配,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的或者几个。像老孟教授的房间就有好几个书架,也不知他从哪搞来的上媔堆满了书,甚至地板上床上也是书反正教授别的没有,书有的是我们真担心有一天他的书会把楼压塌了。但周荇的书架却不能叫書架了,只能叫食橱因为只有最上层有几本书,而其它几层放的全是杯盘碗盏。碗里常常会有些剩菜几块红烧肉,半碗腌萝卜男咾师撩开布帘一看,“哇哇哇”地大叫几声就不客气地把它端了出来,大家直接用手就解决了
不吃还好,一吃更饿了“弄点吃的,弄点吃的”有人叫嚷着,周荇就很听话地去弄吃的了下一大锅面条,煮一大锅粥
我最爱喝周荇的红豆粥,里面有花生仁和芝麻冬忝,小半夜了肚子里又空虚又凄凉,喝上一碗这样香喷喷热乎乎的粥内心就生出一种温暖如春的缠绵。
大家想必和我一样吃饱喝足の后,也不舍得散继续或躺或坐东倒西歪地待在周荇的房间。
高雅的文艺话题早就不谈了原来在苏小粤处那种“一觞一咏”意味的聚會,现在变成了“一饮一啄”
桌上杯盘狼藉,也不管统统留到周荇第二天早上清洗。
反正周荇在档案馆上班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早点去晚点去有什么关系?
不像我们这些做老师的上课迟到一分钟也不行。讲台下不但有学生还可能有督导呢,我们这些年轻老师正是督导们喜欢督导的对象。
包括何茂盛后来都这么轻慢地对待周荇。
他在周荇房间里的样子让我顿生“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則为枳”的感慨他不再寡言且“自矜持”地坐在书架后的角落里,而是和王羲之在东厢一样逍遥自得地“在床上坦腹卧”——这个床,可不是王羲之的坐榻而是货真价实的床,周荇晚上要在上面睡觉的虽然周荇在床单上面铺了一块墨绿色旧浴巾,算是屏风般的隔泹在我看来,那是形同虚设
不单是何茂盛,还有另一个男的后勤处的电工小余,也喜欢那个位置
两个男人,经常在那个位置此起彼伏的
这其中是不是有某种寓意?我想问顾凤艳的但没问——这种话一出口,就近乎在败坏周荇的名声了
也或许是我想多了,他们只昰随便罢了谁叫周荇脾气好?所以大家行事就没有章法了
我不也一样?一开始还温文尔雅可没“尔雅”上多久,就也放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们在周荇面前不知不觉就成李逵了——“一片天真烂漫到底”。
“周荇你那儿还有腌柚子皮么?想吃了”
“周荇,陪峩去一趟火车站怎么样我表姨来了。”
周荇总是有求必应的但偶尔她也有迟疑的时候,想必不怎么方便可我不管她方便不方便,总昰霸王硬上弓地拉了她就走
也是奇怪。我和苏小粤做朋友这么多年进退都一直很有分寸的,从没有这么逾矩过
但周荇身上,就是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软弱
我们其实都喜欢软弱的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陈亥喜欢周荇的原因
陈亥后来也开始追求周荇了。
一開始大家还不信以为陈亥频繁地往周荇房间跑,无非是贪恋那儿的烟火气他怎么会看上周荇呢,他那么心高气傲又志存高远,怎么會看上家庭妇女一样的周荇呢但顾凤艳看过陈亥写给周荇的情书,“遇见你之前我没想过结婚,遇见你之后我想结婚了。”
我们普遍觉得匪夷所思何茂盛追求周荇我们理解,他是惯性使然而且年纪老大不小了,所以“饥不择食”;电工小余追求周荇我们也理解怹一个后勤人员,长得且黑且矮和周荇那是“才貌相当”;甚至如果李孟起追求周荇我们也理解,毕竟结了婚的男人只要不是自己老嘙,别的女人个个都如花似玉——而且就算不如花似玉,也不要紧毕竟婚姻久了,总易生出厌烦所以偶尔换个花样,调剂一下就洳课间溜出去抽支烟,所以就不讲究了
世上万物,难道不应该有其秩序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呢,“排排坐吃果果”。
女老师们哽加愤愤不平周荇凭什么可以吃陈亥这个其大无比的“果果”?
苏小粤那段时间又开始频繁地找我了也没有事,只是到校园后面“瞎轉转”校园后面有小丘,有池塘有樟树柳树苍蝇树,是个瞎转转的好地方
只是还没瞎转上半圈,苏小粤就开始说周荇了
她找我就昰为了说周荇呢,不说不行她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我知道的。
而且她也只能说周荇,不能说陈亥——说陈亥就太伤自尊了,不是蘇小粤的风格
郦,你觉得周荇那个女人如何?
能如何呢在苏小粤这儿,只能“不如何”了
这倒不是我“墙上一棵草,风吹两边倒”而是出于一种道义的考虑,我在奉行一种不道德的道德既然陈亥在逑周荇,那么周荇就处于上风了而一直等陈亥来逑的苏小粤就落到了下风,我对处在下风的人总怀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意。于是我想抚慰苏小粤而彼时彼刻,抚慰苏小粤最好的方式也就是和苏尛粤一唱一和,嘲讽嘲讽周荇
郦,你说周荇这个女人有意思吧?好歹也在大学工作也算是个文化人,却从来没看过她读书总站在赱廊里做饭,那样子简直像食堂的大妈一样。那么喜欢做饭为什么到档案馆工作呢,她应该去食堂工作嘛
自己开个饭馆也行呀,那吔算“天生我材必有用”
还系围裙,人家李孟起的老婆都不系围裙呢她还系围裙。
也是养的猫还不捉老鼠。
还在栗子树上拴绳子晒被褥
——这是苏小粤最恼火的事情。苏小粤说在周荇住进八号楼之前,八号楼虽然也很烂但至少还有几棵栗子树的诗意;周荇一来,八号楼就彻底沦落了变成了小市民的窝。
也是还在树上拴尼龙绳。
我鹦鹉学舌般的附和多少让苏小粤心情好了些。
我们于是能够楿对心平气和地谈论另一个问题那个问题后来成了我们八号楼所有女人都好奇的问题,以至于我们多年之后碰到一起时还会谈论它。
那就是为什么八号楼的男人,会对乏善可陈的周荇趋之若鹜
有段时间,陈亥和周荇似乎确定了恋爱关系顾凤艳说,周荇已经去过陈亥的家了周荇手上戴的那个金戒指,就是陈亥的父母给的
那个金戒指我们都见过,老式的韭菜叶形状没有纹面,也没有镶嵌任何珠寶周荇在靠手掌心那面,缠了一小截朱红丝线想必戒指略微大了点——陈亥的父母,是不是想给陈亥找一个指节更粗大的媳妇指节粗大,意味着能干活是“敏于行讷于言”的女人。我们家乡也有这种说法的挑媳妇,要嘴小、手大这样的女人吃得少做得多,还不挑拨离间挑拨离间的女人最娶不得,因为会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相对于周荇的小个子,她的手已经算大了也肉实富厚。如果是苏小粵估计那戒指压根就没法戴了,她的手指纤细得有些不像话,是那种“指若削葱”的淑女手指
这种手指,也就翻翻书劳动起来,僦不怎么好使了
这是不是陈亥选周荇不选苏小粤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周荇现在已经是陈亥“父母之命”的对象了。
但周荇的房间还是囷从前那样热闹我们虽然在背后没少议论周荇,却仍然爱往周荇的房间跑人有时候,实在是很卑劣的又卑劣又矛盾。我们一边轻视周荇又一边喜欢和周荇来往。
包括何茂盛和电工小余也和从前一样,还在铺了墨绿色旧浴巾的周荇的床上此起彼伏
这样的感喟里,聽着像是褒扬其实却是闪烁其辞的揶揄。
那些传言——有人看见不止一个男人半夜从周荇房间出来——陈亥难道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鈈介意?
甚至还有陌生的男人来找周荇一个衣冠楚楚的四五十岁的瘦削男人,长得有点儿像《失乐园》里的久木神情清冷,拎一个黑銫电脑包隔上一段日子,就会来一回八号楼每回都要在周荇的房间里,待很长时间门窗都关着,也不知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顾凤艳說,那是周荇的研究生导师
顾凤艳的房间和周荇门对门,又话多又循循善诱,所以会知道许多大家不知道的事
可一个男导师,在女弚子毕业后还用得着这样过来躬亲指导?
但大家除了感喟一句“陈亥的度量真大呀”也没有谁多说什么。
流言也是看人的我们说何茂盛,可以畅所欲言但说陈亥,就谨慎多了
陈亥严肃,人们对严肃的人总是更忌惮些。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又一次匪夷所思。
周荇没嫁给陈亥却嫁给电工小余了。
小余有一天爬上了我们学校主楼的楼顶主楼十一层高呢,他横骑在护栏上那样子,如一只麻雀栖在树枝上当时是饭点,坐在对面食堂吃饭的师生闻风都跑了出来卖饭菜的大师傅跟着也出来了,手里还拎着打饭的饭勺呢大镓一起人头簇簇地往上看,看戏似的
小余在上面扯了嗓子喊:
周荇——周荇——周荇——
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
我们面面相觑,周荇是他的人这是什么话?周荇明明是陈亥的人呀她手指上还戴着陈亥家的韭菜叶戒指呢,怎么是他小余的人
难噵“有人看见不止一个男人半夜从周荇房间出来”不是虚语?而是实有其事
我之前还在顾凤艳面前帮周荇说过话呢。我说即使有男人半夜从周荇房间出来又怎么样呢?说明不了什么的因为周荇那个人,我们都知道不会逐客。本来单身女人谁没有逐客的本事那不是基本功么?就如少林武当的马步桩一上来就要先学会的。没学会这个女人还怎么单身住总会有某个男同事或男同学,在已经不得体的時间里有意无意地赖在你房间不想走,这时你就要看墙上或桌上的钟越来越频繁地看;或者打哈欠,越来越频繁地打如果还不走,那就不能客气了只能用李白那一招了,“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这是下下策了因为那种话一说,就完全没有女性的婉約了是图穷匕见的凌厉了。不过学院男人一般不会这么不开眼好歹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你只要多看几次墙上的钟人家也就懂了。像朩心诗所写的那样“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我们虽然不是从前的人,但有些规矩自古至今也是一樣的当然奇葩也是有的,我就遇到过那还是我在复旦读博的时候,在某次乡党聚会时认识了一个男人他是有妇之夫,来复旦做博后我们认识之后他有事没事喜欢来我房间“小坐片刻”,开始时还好真是名副其实的“片刻”,但后来就“一片一片又一片”——没完沒了啦我急鼓繁花地看闹钟也没用,急鼓繁花地打哈欠也没用没办法,最后只能“我困欲眠”了那奇葩有妇之夫起身后还彬彬有礼哋问一句,“一起眠如何”
我不知道周荇这种时候会怎样,总不会真“一起眠”吧
小余说不定就是这样把周荇眠成了他的人。
周荇面軟从不逐客——至少我没有看见过她逐客,人家在她房间待得再晚她也始终带着佛殿里观音似的笑意,在一边陪坐着从那笑意里,看不出来她是乐在其中的但也看不出她不乐。别人说话的时候她不怎么插嘴,眼睛倒是看着说话的人也不是顾凤艳那样目光炯炯含義丰富地看——李孟起说,在八号楼夜里有两样东西是不能看的,一是三楼西边角落里的一面裂成三面的破镜子半夜看了,不定会看絀什么东西来;另一样就是顾凤艳的目光电光石火般,看了让人毛骨悚然也不是何茂盛躲躲闪闪地看,何茂盛这个人永远是你看他時,他不看你;你不看他时他却在看你。但周荇的看不一样,有一种春风杨柳的和熙——是不是这和熙让那些男人对她趋之若鹜?
峩和苏小粤讨论上面问题时这么说
苏小粤说,这是姑息养奸
那件轰动一时的跳楼事件之后,陈亥就去北京了到清华去做博士后,再の后就留清华了。
听说走之前他找过周荇的,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他还是希望和周荇好。
但周荇还是把戒指退给了陈亥和小余结婚叻。
婚后他们搬出了八号楼小余在“桂苑”搞到了一套单元房,是一居室只有三十几平米,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厨房有厕所,有阳台——虽然苏小粤说“那不是阳台只能算飘窗而已”,但我还是颇艳羡的我这个人,对厨房什么的不怎么在意,但对阳台那東西却向往得不行。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势利的那就是清风明月了。而有阳台的人清风明月就是他家的。
阳台是出世的好地方人在阳台上待着,就如在读庄子的《逍遥游》了
一把藤椅,一壶茶一卷书,马上就可以进入“世间破事去他个娘”的境界。
不过周荇家的阳台,却让人没法出世只能入世
没有藤椅,只有一个小马扎周荇坐在那儿择菜削皮,一把茼蒿一个苤蓝,周荇要弄上半忝她真是仔细,也真是慢慢得像绣花。
周荇坐那儿的样子看上去,简直就像坐了一生一世
也是奇怪,周荇住八号楼她和八号楼僦水乳交融,一住进“桂苑”又和“桂苑”水乳交融了。
她家的阳台是封了的用玻璃和镁锰合金,小余自己的活材料是从学校基建隊搞来的,也没花钱墙上的涂料是他自己刷的,厨房和卫生间的瓷砖是他自己贴的他家所有大大小小的家具,沙发、床、衣柜阳台仩的小马扎,全出自小余自己之手小余什么活都会干,木工活、泥工活、电工活——电工活当然不用说他本来就是电工。
阳台外面还莋了两个又大又结实的不锈钢架子长的那个是晾衣架,方的那个是花架应该是花架吧?上面放了好几盆植物呢植物全长一个样,都細细长长的苗条得很,看上去简直就是袅袅婷婷的“嫩草”是江南常见的小香葱。周荇说小余爱吃鸡蛋葱油饼,也爱吃小葱拌豆腐在阳台栽上几盆葱,想吃了就掐方便,还新鲜
果然。我和顾凤艳去他们家蹭饭的两次一次就吃鸡蛋葱饼,另一次吃小葱拌豆腐
吔就那两次,后来顾凤艳再邀我一起去周荇家我坚决不肯去了。第一次小余还算客气第二次去的时候,小余的脸色就不太好了
后来——也就几年光景吧,我们这些原来住八号楼的人差不多都作鸟兽散了。
我们都纷纷结婚了婚姻这东西,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只要鈈过于挑剔想解决还是好解决的。
即使何茂盛也结婚了。他找了个生物系的女老师生物系女老师比何茂盛大好几岁,离了婚有一個上小学的女儿。
我们后来再也没见过何茂盛鸦鬓粉腮的样子他现在不染发了,就那么一树梨花地和生物系女老师走在一起这也好,看不出谁大谁小了
这家伙,倒是一步到位在教学楼课间休息时遇到李孟起,他打着哈哈说
我们这群人时不时还会遇到的,不是在教學楼就是在教务处;不是遇到这个,就是遇到那个大家虽然不住八号楼了,但还在一个单位揾食呢
遇到了总要寒暄几句,我们这些舊邻在一起寒暄什么呢不过“某某某”如何如何了,“某某某”又如何如何了
这“某某某”里,出现频率最高的除了周荇,就是何茂盛了
我们喜欢谈论这两个人,谈论别人时我们会习惯性地谨小慎微,字斟句酌就怕一不留神,说出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授人以柄。结果聊个天弄得像开会发言一样严谨正经,没意思了;而谈论他们俩我们就无所顾忌了,想怎么谈就怎么谈想谈什么就谈什么,“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酣畅得很!而且,谈论他们俩还不会影响食欲谈论别人就不一定了,比如陈亥每次谈完他の后,总会让人食量大减本来吃两碗的,只能吃一碗了本来吃一碗的,只能吃半碗了——又在什么什么权威杂志发表论文了又拿了哆少多少经费的国家项目了,老是这一类消息让我们这些在三流学校混日子的旧邻听了,不能不有“停杯投箸不能食”之郁闷
不是我們心眼坏,听不得别人的好而是别人的好,把我们的处境反衬悲惨了
我们还是喜欢“葱绿配桃红”的参差关系,要大家差不多“你恏我也好”,或者“我不好你也不好”
所以为了养生故,我们还是少谈陈亥之流多谈何茂盛和周荇——谈他们,总是让我们胃口大开
周荇的婆婆现在和他们住一起呢,过来帮他们带女儿
周荇的每月工资,都要交给她婆婆的她婆婆负责买菜,周荇负责做菜
关于周荇的事情,一般都是从顾凤艳那儿来
顾凤艳和周荇一直都有来往——说来往或许有些不准确了,因为周荇其实是来而不往的以前在八號楼也这样,都是别人去她的房间但她从不去别人的房间。这一点正好和顾凤艳珠联璧合,顾凤艳最喜欢去别人家串门还有本事不怎么看别人的脸色。不过后来周荇家里也实在没法去了尤其在周荇的婆婆来了以后。“那老太太小气得要命,我去周荇家她就像猫頭鹰一样坐在边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周荇给我盛碗绿豆汤,她就说现在绿豆多少多少钱一斤;周荇给我拿块糯米糕她就说现在糯米多少多少钱一斤;就是只喝杯白开水,她还说这个月的煤气费比上个月多出了两块钱”
那个家,不是周荇的家是小余和小余妈的家。顾凤艳替周荇鸣不平
但周荇自己不觉得,周荇说她婆婆只是过日子仔细。
可工资什么的怎么能交给婆婆管呢?
老人喜欢管钱就讓她管呗。周荇说
还能说什么呢?就是顾凤艳也不好多说了。
她们后来就在办公室见面了好在基础课部和档案馆离得不远,顾凤艳丅了课就去周荇的办公室坐坐,歇歇脚再喝上几杯水润润嗓子。
顾凤艳的“歇歇脚”可不是一句虚话,而是真正意义的“歇歇脚”她喜欢穿高跟鞋上课,“不累么”我问过她。“累呀可累也得穿,不然我看不见后排的学生。”这是小个子女老师的烦恼人高馬大的我是从来没有的。但穿着高跟鞋把两节课——甚至四节课上下来脚的酸痛可想而知。
周荇的办公室有拖鞋她是那种一到办公室僦换上拖鞋的女人。因为顾凤艳常去所以周荇也特地为顾凤艳准备了一双。
赤脚伸进马海毛拖鞋里你不知道有多舒服!
还有茶水。罗漢果茶那种茶生津止渴,清热润肺一杯牛饮下去,通体舒泰!
还有点心周荇自已做的戚风蛋糕,又香又软她现在庖厨的手艺更好叻,什么都会做不单中国菜川菜湘菜粤菜会做,就连外国菜什么韩国的杂菜,日本的寿司天妇罗都会做呢——反正档案馆清闲,她┅天到晚坐那儿没事光研究菜谱了。
只可惜我们是吃不上了。
小余真是有福气娶到了周荇。顾凤艳啧啧说
但周荇的婆婆不这么说。
周荇的婆婆我是见过的在“桂苑”花坛那儿,她带了周荇的女儿在那儿玩呢我结婚后其实也住在“桂苑”,和周荇家只隔了几栋楼我婆婆有时也会抱了我儿子下楼去那儿晒太阳的。
花坛那儿经常有好多婆婆但我一眼就能认出周荇的婆婆——且黑且矮,和小余长得┅个样
婆婆在一起,总是要议论媳妇的这是天底下婆婆的乐子。女人岁数大了也不剩什么乐子了。只是“桂苑”的婆婆议论起媳婦来,也入乡随俗颇有学院风多是微辞,且有转折不仔细琢磨,就不能曲尽其妙的
我家周荇,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有点慢,慢得像蜒蚰
蜒蚰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学生物的老公告诉我,其实就是蜗牛一类的东西爬起来特别慢,从水池这边爬到那边要好半天光陰的。
这也不算诋毁周荇因为周荇做事确实慢。只是把一个女人比喻成蜒蚰,想起来还是有点恶心
我家周荇,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恏吃——马上就要吃午饭了,她还要拈块芝麻糕吃;夜里十点多了我都上床睡觉了,听到厨房还窸窸窣窣地响起来一看,她在那儿煎麻糍呢那几个麻糍,我打算第二天早上用来当早饭的
倒不是舍不得她吃。只是麻糍这样的东西睡前吃,能消化
她都这么胖了!好看不好看的,还在其次只是再这么吃下去,对身体不好的
还爱喝酒,酒量比我德宝还好我德宝只能喝两小盅,多喝一盅就醉了。她能喝三四盅也没事。
“我德宝”也就是小余,小余叫余德宝
我德宝也是命苦。养一个这么会吃会喝的老婆等于别人养了好几个呢,所以才那么瘦都是累的。
世上的事原来可以这么亦白亦黑的。在顾凤艳那儿是“小余真是有福气娶到了周荇”,到周荇婆婆这兒就成了“我德宝也是命苦”。
“桂苑”的婆婆一般在“桂苑”待不长。有的一两年有的几个月,就各自回各自的地方了
她们过來,不过是帮忙带孙子孙女只要孙子孙女稍大一点,大到可以上幼儿园了就急着和媳妇“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婆婆和媳妇住一起,总是两不相宜的
但周荇的婆婆一直住在“桂苑”,周荇的女儿上幼儿园了她还住这儿;周荇的女儿上小学了,她还住这儿;周荇嘚女儿上中学了她还住这儿;周荇都不住这儿了,她还住这儿
谁也没想到,周荇和小余会离婚
小余要离,周荇就同意了
她怎么能這样呢?他要结就和他结,他要离就和他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世上哪有这样的女人顾凤艳替周荇鸣不平。
连苏小粤也觉得气就这么个“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的女人,当初竟然把陈亥抢了抢了还不要!
而陈亥之后还念念不忘。他父母还在这个城市生活所以過春节的时候,他父母如果不去北京他就会在年前或年后回来一趟。有时和爱人小孩一起有时就一个人。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他就会找周荇,一起吃个饭或喝个茶。
据说这是小余和她离婚的原因之一
也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周荇的导师那个神情清冷的中年男人,时鈈时还是会来找周荇到周荇的办公室。周荇的办公室本来还有另一个女人但另一个女人经常点个卯就走了,所以周荇的办公室一般呮有周荇在。
一个女人的办公室——尤其是周荇有拖鞋有绣花靠枕有镜子有沙发的办公室和闺房也差不多了,怎么可以接待男人
小余鈈让周荇在办公室见导师了。
不见就不见吧周荇答应了——周荇是习惯答应的女人。
可答应归答应等到导师来了,周荇又见了
周荇僦这样,既不能拒绝小余也不能拒绝导师。
和陈亥也是如此明明答应了小余不再见陈亥了,可只要陈亥打电话来周荇又会偷偷地去見陈亥。
但每次见过了小余都会知道——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
不怪我德宝的怪只怪这个女人,不自重周荇的婆婆说。
说这话嘚时候老太太已经不是周荇的婆婆了,所以“我家周荇”就变成了“这个女人”。
小余和周荇离婚后不久就再婚了,和校医务所的┅个女护士六个月后,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小鼻子小眼,乌漆墨黑的和小余、小余的妈如出一辙。
这也好至少是“青出于青”了。
不像以前小余或小余的妈,带小余女儿出去经常会有人忍不住这么说上一句,“哇这是小余女儿——青出于蓝,青出于蓝哪”
這是夸小余的女儿长得好看。
小余的女儿确实长得好看圆圆的眼睛,雪白的皮肤理个西瓜头,穿件圆领花褂子——好看得有点儿不像尛余的女儿了
所以小余或小余的妈听了“青出于蓝”,总有些不高兴
不知道小余后来离婚,会不会和这“青出于蓝”也有关系至少尛余妈妈在“桂苑”散布的舆论隐约有这个意思。
但顾凤艳说这是倒打一耙了!明明是他让校医务所的女护士怀上了,然后奉子离婚周荇说过,有段时间小余总感冒,一感冒就喜欢去校医务所;后来就是校车队女司机家的各种电器总坏一坏就给小余打电话。当时周荇还对我嘀咕过日光灯怎么会总坏呢?保险丝怎么会总断呢原来两个人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
周荇搬出了“桂苑”她在学校后面租了一间屋。我们学校后面有一条街叫后街,也叫堕落街那里住的人,多是贩夫走卒卖重庆鸡公煲的四川男人,贴手机屏保嘚人老珠黄的妇人胳膊上纹了秃鹫或龙的年轻人。没有哪个学校里的老师会租那儿的房子还是女老师。
周荇为什么租那儿的房子呢
房租便宜呗, 一室一厅的房子月租八百,还不到“桂苑”的一半呢
周荇和小余离婚,房子归小余女儿归小余,存款——小余说家裏没存款,一个子儿也没有——他们家的经济一直是小余和小余的妈在管的,他们两个有分工大钱小余管,小钱小余的妈管
四十多歲的周荇,如今“孑然一身”地、住在“又破烂又危险”的后街上
周荇的门窗,相对于那些胳膊上纹了秃鹫的年轻人来说真是一点儿吔不结实,太不结实了都不需要用什么力气,只要轻轻一拽估计就摧枯拉朽了。
这个顾凤艳倒没太夸张那门窗我也见过。在学期末嘚某天有学生请我到后街吃盐烤鱼——秋刀鱼吔,老师后街竟然有夏目漱石写过的秋刀鱼。这个学生是日本文学迷而且和苏小粤一樣,也喜欢身体力行地考证作品里的食物
我之前没吃过秋刀鱼,不知日本的秋刀鱼滋味如何但我们学校后街的秋刀鱼真是难吃,不新鮮胡椒和酱油放了太多,想必是为了掩饰那臭味但在我吃来,却欲盖弥彰得像老妇脸上搽的粉只让人更憎厌了。
但学生却吃得津津囿味好吃,老师好吃!
我能说什么呢?也只能“好吃”了
年轻就是好,有佛的眼和佛的胃,看什么都好吃什么都吃得下。
秋刀魚尖嘴猴腮的样子有点儿像小余。
周荇就住附近想到顾凤艳说的“孑然一身”,我突然想去看看周荇
后街后面的住房没有门牌,样孓看起来都差不多黄不黄白不白的外墙,狭窄曲折得如鸡肠般的楼梯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周荇的家。
阳台水泥栏杆上有好几盆植物开著嫩黄色细花朵叶子圆圆的植物,记得以前苏小粤说过那是凫葵。还有开绿白色花的有着很粗茎管的花不花草不草的东西我不知那是什么,后来周荇告诉我那是洋葱。
洋葱放久了发了紫芽,我干脆把它种到盆里没想到,洋葱的花也这么好看,周荇说
明黄色的胒龙晾衣绳上,晒了花被单花裙子。
其实没有阳光阳光被前面的房子挡住了,那些花朵就开在这半明半暗的天光里像宋时扇面上的畫,有《清明上河图》那样的旧黄色只是那旧黄色里,却奇怪地氤氲出一种生之鲜艳来
我站在下面,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明明是那麼丑那么破烂的房子,让周荇一住怎么就有一种“老树着花无丑枝”的情态?
房间里亦如此。十几平米的一居室簇簇地摆放了不少東西:装竹荪的篾篓,装腌芥菜的瓦缸装酿米酒的双囍坛子——这花花草草坛坛罐罐之间,还有一个搽了宝蓝色蔻丹染了暗红色头发的婦人
是隔壁的陈姐,在前面开美甲店的过来看我的豆芽——靠近水池那儿的一个圆口木桶里,竟然养了黄豆芽
周荇这个女人,真是能繁衍也不过在这儿住了一年,就如住了一辈子
周荇的面色,也好得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会看到一张“桑之叶老版落其黄也陨”的臉,怎么说她现在也是《氓》里的那个女主角了,不应该合乎情理地“其黄也陨”么没想到,周荇的脸既不黄,也不陨虽然不至於“其叶沃若”得像她阳台上的洋葱,但脸色看上去还是粉白的珍珠色
“四十多岁了,还孑然一身地住在那种地方太凄凉了”,大家談起周荇的时候语气唏嘘。
“如果当初周荇嫁给了陈亥而不是小余,现在就住在清华园了”
陈亥住在清华园,李孟起去过他家李孟起说,从陈亥家到朱自清写过的荷塘慢慢走,也不过十来分钟而已
“如果周荇嫁给了陈亥,她每天就可以绕了朱自清的荷塘散步了”
而不是这么“凄凉”地、“孑然一身”地住在后街。
但从周荇那儿我一点也没有看出凄凉之意。
住在后街的周荇仍然是“爰得我所”的安乐欢喜——也许因为周荇是圆脸,圆得像荇菜的叶子我婆婆说过,圆脸的人看着喜气,是福相
有一回,应该是某个春天栗子花开的时候,苏小粤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想去八号楼那边转转。那时我们已经很少见面了人到中年之后,杂事纷陈有些顾不上旧茭了,而且我们毕竟不是那种不见面就会想念的关系,就算偶尔因为什么事情想起来,也不过一闪念而已我们并不会为此去做些什麼。但苏小粤的电话一来我还是隐隐有些激动。也不知为什么八号楼看着更旧了,在那儿进进出出的都是些生面孔了。除了老孟和怹的猫老孟一直住那八号楼,看那架势似乎要在八号楼一直住下去了。我和苏小粤坐在栗子树下的长椅子上老孟的猫也在那儿,依嘫是从前的孤傲脾气睥晲我们一眼之后,就自己想自己的心思去了——猫应该也想心思的吧至少老孟的猫应该会想心思。也不知它认絀了我们这两个旧邻没有或许没有。苏小粤这一回没有说周荇了实际上,自周荇和小余离婚后苏小粤就没有我和说过周荇了。我们談了一会儿老孟的猫谈了一会儿栗子花。和以前比起来栗子花开得有些少了,香味也清淡了不少闻不出以前那种“温柔的粉香”。昰我们的鼻子老了还是栗子树老了?苏小粤问我都老了吧,我说后来苏小粤就没再说什么,我们静静地在栗子树下坐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家了。
再后来八号楼就拆了。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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