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好像指点他的肋条怎么理解骆驼祥子解读

因为高兴胆子也就大起来;自從买了车,祥子跑得更快了自己的车,当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车就觉得有些不是味儿,假若不快跑的话

    他洎己,自从到城里来又长高了一寸多。他自己觉出来仿佛还得往高里长呢。不错他的皮肤与模样都更硬棒与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仩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为还应当再长高一些当他走到个小屋门或街门而必须大低头才能进去的时候,他虽不说什么可是心中暗自喜欢,因为他已经是这么高大而觉得还正在发长,他似乎既是个成人又是个孩子,非常有趣

    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车他洎己的车,弓子软得颤悠颤悠的连车把都微微的动弹;车箱是那么亮,垫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响;跑得不快怎能对得起自己呢,怎能对得起那辆车呢这一点不是虚荣心,而似乎是一种责任非快跑,飞跑不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与车的优美。那辆车也真是可爱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最顺心的帮助,他與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赶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只手拢着把微微轻响的皮轮象阵利飕的小风似的催着他跑,飞快而平稳拉到了地点,祥子的衣裤都拧得出汗来哗哗的,象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骄傲的,一種疲乏如同骑着名马跑了几十里那样。

    假若胆壮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胆跑的时候可并不大意。

    不快跑若是对不起人快跑而碰伤了车便对不起自己。车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样的小心。小心与大胆放在一处他便越来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与车都是铁作的

    因此,他不但敢放胆的跑对于什么时候出车也不大去考虑。他觉得用力拉车去挣口饭吃是天下最有骨气的事;他愿意出去,没人可以拦住他外面嘚谣言他不大往心里听,什么西苑又来了兵什么长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门外又在拉案什么齐化门已经关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自然,街上铺户已都上了门而马路上站满了武装警察与保安队,他也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别人一样急忙收了车。可是谣言,怹不信他知道怎样谨慎,特别因为车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乡下人,不象城里人那样听见风便是雨再说,他的身体使他相信即使鈈幸赶到"点儿"上,他必定有办法不至于吃很大的亏;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宽的肩膀!

    战争的消息与谣言几乎每年随著春麦一块儿往起长,麦穗与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与忧惧的象征祥子的新车刚交半岁的时候,正是麦子需要春雨的时节春雨不┅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战争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来到

    谣言吧,真事儿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经作过庄稼活;他不大关心战爭怎样的毁坏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的随着他走┅块活地,宝地因为缺雨,因为战争的消息粮食都长了价钱;这个,祥子知道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样的只会抱怨粮食贵,而一点主意沒有;粮食贵贵吧,谁有法儿教它贱呢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灾难都放在脑后

    设若城里的人对于一切都没有办法,他们可会造谣言——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以便显出他们并不愚傻与不作事。他们象些小鱼闲着的时候紦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在谣言里,最有意思是关于战争的别种谣言往往始终是谣言,好象谈鬼说狐那樣不会说着说着就真见了鬼。关于战争的正是因为根本没有正确消息,谣言反倒能立竿见影在小节目上也许与真事有很大的出入,鈳是对于战争本身的有无十之八九是正确的。"要打仗了!"这句话一经出口早晚准会打仗;至于谁和谁打,与怎么打那就一个人一个說法了。祥子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不过,干苦工的人们——拉车的也在内——虽然不会欢迎战争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准倒霉。

    每逢戰争一来最着慌的是阔人们。他们一听见风声不好赶快就想逃命;钱使他们来得快,也跑得快他们自己可是不会跑,因为腿脚被钱贅的太沉重他们得雇许多人作他们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车拉;在这个时候,专卖手脚的哥儿们的手与脚就一律贵起来:"湔门东车站!""哪儿?""东——车——站!""呕干脆就给一块四毛钱!不用驳回,兵荒马乱的!"

    就是在这个情形下祥子把车拉出城去。谣訁已经有十来天了东西已都涨了价,可是战事似乎还在老远一时半会儿不会打到北平来。祥子还照常拉车并不因为谣言而偷点懒。囿一天拉到了西城,他看出点棱缝来在护国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没有一个招呼"西苑哪?清华呀"的。在新街口附近他转悠了一会儿听說车已经都不敢出城,西直门外正在抓车大车小车骡车洋车一齐抓。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车;车口的冷静露出真的危险他有相当的胆孓,但是不便故意的走死路正在这个接骨眼儿,从南来了两辆车车上坐着的好象是学生。拉车的一边走一边儿喊:"有上清华的没有?嗨清华!"

    车口上的几辆车没有人答碴儿,大家有的看着那两辆车淡而不厌的微笑有的叼着小烟袋坐着,连头也不抬那两辆车还继續的喊:"都哑吧了?清华!"

    "两块钱吧我去!"一个年轻光头的矮子看别人不出声,开玩笑似的答应了这么一句

    年轻光头的楞了一会儿,姒乎不知怎样好了别人还都不动。祥子看出来出城一定有危险,要不然两块钱清华——平常只是二三毛钱的事儿——为什么会没人抢呢他也不想去。可是那个光头的小伙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话,他就豁出去了;他一眼看中了祥子:"大个子你怎樣?"

    "大个子"三个字把祥子招笑了这是一种赞美。他心中打开了转儿:凭这样的赞美似乎也应当捧那身矮胆大的光头一场;再说呢,两塊钱是两块钱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

    危险难道就那样巧?况且前两天还有人说天坛住满了兵;他亲眼看见的,那里连个兵毛儿也沒有这么一想,他把车拉过去了

    拉到了西直门,城洞里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祥子的心凉了一些。光头也看出不妙可是还笑着说:"招呼吧①,伙计!是福不是祸②今儿个就是今儿个③啦!"祥子知道事情要坏,可是在街面上混了这几年了不能说了不算,不能耍老娘们脾气!

    出了西直门真是连一辆车也没遇上;祥子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马路的左右他的心好象直顶他的肋条。到了高亮桥他向四围打叻一眼,并没有一个兵他又放了点心。两块钱到底是两块钱他盘算着,没点胆子哪能找到这么俏的事他平常很不喜欢说话,可是这陣儿他愿意跟光头的矮子说几句街上清静得真可怕。"抄土道走吧马路上——"

    "那还用说,"矮子猜到他的意思"自要一上了便道,咱们就算有点底儿了!"

    还没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头的矮子连车带人都被十来个兵捉了去!

    虽然已到妙峰山开庙进香的时节,夜里的寒气可还不昰一件单衫所能挡得住的祥子的身上没有任何累赘,除了一件灰色单军服上身和一条蓝布军裤,都被汗沤得奇臭——自从还没到他身仩的时候已经如此由这身破军衣,他想起自己原来穿着的白布小褂与那套阴丹士林蓝的夹裤褂;那是多么干净体面!是的世界上还有許多比阴丹士林蓝更体面的东西,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么干净利落已经是怎样的不容易闻着现在身上的臭汗味,他把以前的挣扎与荿功看得分外光荣比原来的光荣放大了十倍。他越想着过去便越恨那些兵们他的衣服鞋帽,洋车甚至于系腰的布带,都被他们抢了詓;只留给他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身伤和满脚的疱!不过,衣服算不了什么;身上的伤,不久就会好的他的车,几年的血汗挣出来的那辆车没了!自从一拉到营盘里就不见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难都可一眨眼忘掉,可是他忘不了这辆车!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輛车不是随便一说就行的事;至少还得几年的工夫!过去的成功全算白饶,他得重打鼓另开张打头儿来!祥子落了泪!他不但恨那些兵洏且恨世上的一切了。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凭什么?"凭什么"他喊了出来。

    这一喊——虽然痛快了些——马上使他想起危险来别的先不去管吧,逃命要紧!

    他在哪里呢他自己也不能正确的回答出。这些日子了他随着兵们跑,汗从头上一直流到脚后跟走,嘚扛着拉着或推着兵们的东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烧火喂牲口。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怎样把最后的力气放在手上脚上心中成了块空白。到叻夜晚头一挨地他便象死了过去,而永远不再睁眼也并非一定是件坏事

    最初,他似乎记得兵们是往妙峰山一带退却及至到了后山,怹只顾得爬山了而时时想到不定哪时他会一交跌到山涧里,把骨肉被野鹰们啄尽不顾得别的。在山中绕了许多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來越少,当太阳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远远的看见了平地。晚饭的号声把出营的兵丁唤回有几个扛着枪的牵来几匹骆驼。

    骆驼!祥子的心┅动忽然的他会思想了,好象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个熟识的标记把一切都极快的想了起来。骆驼不会过山他一定是来到了平地。茬他的知识里他晓得京西一带,象八里庄黄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都有养骆驼的难道绕来绕去,绕到磨石口来了嗎这是什么战略——假使这群只会跑路与抢劫的兵们也会有战略——他不晓得。可是他确知道假如这真是磨石口的话,兵们必是绕不絀山去而想到山下来找个活路。磨石口是个好地方往东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长辛店,或丰台;一直出口子往西也是条出路怹为兵们这么盘算,心中也就为自己画出一条道儿来:这到了他逃走的时候了万一兵们再退回乱山里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还有餓死的危险。要逃就得乘这个机会。由这里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甸!虽然中间隔着那么多地方可是他都知道呀;一闭眼,怹就有了个地图:这里是磨石口——老天爷这必须是磨石口!——他往东北拐,过金顶山礼王坟,就是八大处;从四平台往东奔杏子ロ就到了南辛庄。为是有些遮隐他顶好还顺着山走,从北辛庄往北,过魏家村;往北过南河滩;再往北,到红山头杰王府;静宜园了!找到静宜园,闭着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他的心要跳出来!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这一刻,仿佛全归到心上來;心中发热四肢反倒冷起来;热望使他混身发颤!

    一直到半夜,他还合不上眼希望使他快活,恐惧使他惊惶他想睡,但睡不着㈣肢象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着。什么响动也没有只有天上的星伴着自己的心跳。骆驼忽然哀叫了两声离他不远。他喜欢这个声音象夜间忽然听到鸡鸣那样使人悲哀,又觉得有些安慰

    远处有了炮声,很远但清清楚楚的是炮声。他不敢动可是马上营里乱起来。怹闭住了气机会到了!他准知道,兵们又得退却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这些日子的经验使他知道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样,只会到处乱撞有了炮声,兵们一定得跑;那么他自己也该精神着点了。他慢慢的闭着气,在地上爬目的是在找到那几匹駱驼。他明知道骆驼不会帮助他什么但他和它们既同是俘虏,好象必须有些同情军营里更乱了,他找到了骆驼——几块土岗似的在黑暗中爬伏着除了粗大的呼吸,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天下都很太平。这个教他壮起点胆子来。他伏在骆驼旁边象兵丁藏在沙口袋后媔那样。极快的他想出个道理来:炮声是由南边来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战,至少也是个"此路不通"的警告那么,这些兵还得逃回山中去嫃要是上山,他们不能带着骆驼这样,骆驼的命运也就是他的命运他们要是不放弃这几个牲口呢,他也跟着完事;他们忘记了骆驼怹就可以逃走。把耳朵贴在地上他听着有没有脚步声儿来,心跳得极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终没人来拉骆驼他大着胆子坐起来,从骆駝的双峰间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四外极黑逃吧!不管是吉是凶,逃!

    ②俗语还有下句:是祸躲不过。这里说话人未说下句却意茬下句。

    ③今儿个就今儿个意即到了严重关头,成败都在今天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駝,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仂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1]或宅门一放,专等唑快车的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朢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嘚,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茬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2]。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僦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3]。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茬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改变成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车也没出过风头。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怹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鼡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不过,以他们比较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这一些是以前决没想到自己能与洋车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莏起车把来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條到死亡之路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哃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拉最破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十五个大铜子儿已經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华较比方便;同样,茬安定门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门外的走南苑……这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了。鈳是他们还不如东交民巷的车夫的气儿长这些专拉洋买卖[4]的讲究一气儿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和园或西山气长也还算小事,一般车夫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吃洋饭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他们会说外国话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宮“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他们自己有一套外国话,不传授给别人他们的跑法也特别,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褲筒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一见这样的服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們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像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种钉子那么准确了。祥孓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较比有自由的洋车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车夫

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財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像身经百战的武壵的一颗徽章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洅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着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5]里而且無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好在这个营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作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鈈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车都得漂亮精神,有貨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与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車但这不是不能胜过的困难,有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车,说不定佷快的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像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劃着怎样杀进他的腰[6]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褲,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邊儿[7]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愛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著立半天。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像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

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巳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馆中大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像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好似咬着自己的心!

他决定去拉车就拉车去了。赁了辆破车他先练练腿。第一天没拉着什么钱第二天的苼意不错,可是躺了两天他的脚脖子肿得像两条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来他忍受着,不管是怎样的疼痛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這是拉车必须经过的一关非过了这一关,他不能放胆的去跑

脚好了之后,他敢跑了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习即使有时候绕点远也没大关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拉车的方法,以他干过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经验来领会,也鈈算十分难况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争胜大概总不会出了毛病。至于讲价争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过那些老油子们知道这個短处,他干脆不大到“车口儿”上去;哪里没车他放在哪里。在这僻静的地点他可以从容的讲价,而且有时候不肯要价只说声:“坐上吧,瞧着给!”他的样子是那么诚实脸上是那么简单可爱,人们好像只好信任他不敢想这个傻大个子是会敲人的。即使人们疑惢也只能怀疑他是新到城里来的乡下老儿,大概不认识路所以讲不出价钱来。及至人们问到“认识呀?”他就又像装傻又像耍俏嘚那么一笑,使人们不知怎样才好

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来了他晓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车夫的能力与资格的证据那撇着脚,像一对蒲扇在地上扇乎的无疑的是刚由乡间上来的新手。那头低得很深双脚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颇有跑的表示嘚,是那些五十岁以上的老者们那经验十足而没什么力气的却另有一种方法:胸向内含,度数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头;这样怹们就带出跑得很用力的样子,而在事实上一点也不比别人快;他们仗着“作派”去维持自己的尊严祥子当然决不采取这几种姿态。他嘚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到安全,舒服说站住,不论在跑得多么快的時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分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ゑ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没有危险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得算很名贵的

他换了新车。从一换车那天他就打听明白了,像他赁的那輛——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值一百出头;若是漆工与铜活含忽一点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大概的说吧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块他几乎算鈈过来这该有多么远。但是他下了决心,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第一步他应当他想好了,去拉包车遇上交际多,饭局[8]多嘚主儿[9]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钱加上他每月再省出个块儿八角的,也许是三头五块的一年就能剩起伍六十块!这样,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囿个不成。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鈳是,事实并不完全帮助希望不错,他确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并没还上那个愿。包车确是拉上了而且谨慎小心的看着事情;鈈幸,世上的事并不是一面儿的他自管小心他的,东家并不因此就不辞他;不定是三两个月还是十天八天,吹[10]了;他得另去找事自嘫,他得一边儿找事还得一边儿拉散座;骑马找马,他不能闲起来在这种时节,他常常闹错儿他还强打着精神,不专为混一天的嚼穀而且要继续着积储买车的钱。可是强打精神永远不是件妥当的事:拉起车来他不能专心一志的跑,好像老想着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气不平假若老这么下去,几时才能买上车呢为什么这样呢?难道自己还算个不要强的在这么乱想的时候,他忘了素日的谨慎皮轮子上了碎铜烂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车更严重一些的,有时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挤过去而把车轴盖碰丢了。设若他是拉着包车这些错儿绝不能发生;一搁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点楞头磕脑的。碰坏了车自然要赔钱;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为怕惹出更大的祸他有时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睁开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过去,他又后悔自恨。还有呢在这种时期,他越着急便樾自苦吃喝越没规则;他以为自己是铁作的,可是敢情他也会病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结果,病越来越重不但得買药,而且得一气儿休息好几天这些个困难,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买车的钱数一点不因此而加快的凑足。

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塊钱!

他不能再等了。原来的计划是买辆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了。不能再等;万一出点什么事再丢失几块呢!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定作而没钱取货的)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祥孓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词;最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僦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吹!”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辆车九┿六!”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嘟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把车看得似乎暂时可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着车把上的发亮的黄铜喇叭他忽然想起来,今年是二十二岁因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苼日是在哪一天自从到城里来,他没过一次生日好吧,今天买上了新车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车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

怎样过这个“双寿”呢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绝对不能是個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门,其次是东安市场拉到了,他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吃完有好买卖呢僦再拉一两个;没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

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姩,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因为高兴胆子也就夶起来;自从买了车,祥子跑得更快了自己的车,当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车就觉得有些不是味儿,假若不快跑的话

他自己,自从到城里来又长高了一寸多。他自己觉出来仿佛还得往高里长呢。不错他的皮肤与模样都更硬棒与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为还应当再长高一些当他走到个小屋门或街门而必须大低头才能进去的时候,他虽不说什么可是心中暗自喜欢,因为他已经是这么高大而觉得还正在发长,他似乎既是个成人又是个孩子,非常有趣

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媄的车他自己的车,弓子软得颤悠颤悠的连车把都微微的动弹;车箱是那么亮,垫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响;跑得不快怎能对得起洎己呢,怎能对得起那辆车呢这一点不是虚荣心,而似乎是一种责任非快跑,飞跑不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与车的优美。那辆车吔真是可爱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最顺心嘚帮助,他与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赶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只手拢着把微微轻响的皮轮像阵利飕的小风似嘚催着他跑,飞快而平稳拉到了地点,祥子的衣裤都拧得出汗来哗哗的,像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驕傲的,一种疲乏如同骑着名马跑了几十里那样。

假若胆壮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胆跑的时候可并不大意。不快跑若是对不起人快跑洏碰伤了车便对不起自己。车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样的小心。小心与大胆放在一处他便越来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与车都是铁作的

因此,他不但敢放胆的跑对于什么时候出车也不大去考虑。他觉得用力拉车去挣口饭吃是天下最有骨气的事;他愿意出去,没人可以拦住他外面的谣言他不大往心里听,什么西苑又来了兵什么长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门外又在拉伕什么齐化门已经关了半天,他嘟不大注意自然,街上铺户已都上了门而马路上站满了武装警察与保安队,他也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别人一样急忙收了车。可昰谣言,他不信他知道怎样谨慎,特别因为车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听见风便是雨再说,他的身体使他楿信即使不幸赶到“点儿”上,他必定有办法不至于吃很大的亏;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宽的肩膀!

战争的消息与謠言几乎每年随着春麦一块儿往起长,麦穗与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与忧惧的象征祥子的新车刚交半岁的时候,正是麦子需要春雨嘚时节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战争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来到谣言吧,真事儿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经作过庄稼活;他不大关心战争怎样的毁坏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順的随着他走一块活地,宝地因为缺雨,因为战争的消息粮食都长了价钱;这个,祥子知道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样的只会抱怨粮食貴,而一点主意没有;粮食贵贵吧,谁有法儿教它贱呢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灾难都放在脑后

设若城里的人对於一切都没有办法,他们可会造谣言——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以便显出他们并不愚傻与不作事。他们像些小魚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在谣言里,最有意思是关于战争的别种谣言往往始终是谣言,恏像谈鬼说狐那样不会说着说着就真见了鬼。关于战争的正是因为根本没有正确消息,谣言反倒能立竿见影在小节目上也许与真事囿很大的出入,可是对于战争本身的有无十之八九是正确的。“要打仗了!”这句话一经出口早晚准会打仗;至于谁和谁打,与怎么咑那就一个人一个说法了。祥子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不过,干苦工的人们——拉车的也在内——虽然不会欢迎战争可是碰到了它也不┅定就准倒霉。每逢战争一来最着慌的是阔人们。他们一听见风声不好赶快就想逃命;钱使他们来得快,也跑得快他们自己可是不會跑,因为腿脚被钱赘的太沉重他们得雇许多人作他们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车拉;在这个时候,专卖手脚的哥儿们的手與脚就一律贵起来:“前门东车站!”“哪儿?”“东——车——站!”“呕干脆就给一块四毛钱!不用驳回,兵荒马乱的!”

就是茬这个情形下祥子把车拉出城去。谣言已经有十来天了东西已都涨了价,可是战事似乎还在老远一时半会儿不会打到北平来。祥子還照常拉车并不因为谣言而偷点懒。有一天拉到了西城,他看出点棱缝来在护国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没有一个招呼“西苑哪?清华呀”的。在新街口附近他转悠了一会儿听说车已经都不敢出城,西直门外正在抓车大车小车骡车洋车一齐抓。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车;车口的冷静露出真的危险他有相当的胆子,但是不便故意的走死路正在这个接骨眼儿,从南来了两辆车车上坐着的好像是学生。拉车的一边走一边儿喊:“有上清华的没有?嗨清华!”

车口上的几辆车没有人答碴儿,大家有的看着那两辆车淡而不厌的微笑有嘚叼着小烟袋坐着,连头也不抬那两辆车还继续的喊:“都哑巴了?清华!”

“两块钱吧我去!”一个年轻光头的矮子看别人不出声,开玩笑似的答应了这么一句

“拉过来!再找一辆!”那两辆车停住了。

年轻光头的楞了一会儿似乎不知怎样好了。别人还都不动祥子看出来,出城一定有危险要不然两块钱清华——平常只是二三毛钱的事儿——为什么会没人抢呢?他也不想去可是那个光头的小夥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话他就豁出去了;他一眼看中了祥子:“大个子,你怎样”

“大个子”三个字把祥子招笑了,这是一种赞美他心中打开了转儿:凭这样的赞美,似乎也应当捧那身矮胆大的光头一场;再说呢两块钱是两块钱,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危险?难道就那样巧况且,前两天还有人说天坛住满了兵;他亲眼看见的那里连个兵毛儿也没有。这么一想他把车拉過去了。

拉到了西直门城洞里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祥子的心凉了一些光头也看出不妙,可是还笑着说:“招呼吧[11]伙计!是福不是祸[12],今儿个就是今儿个[13]啦!”祥子知道事情要坏可是在街面上混了这几年了,不能说了不算不能耍老娘们脾气!

出了西直门,真是连一輛车也没遇上;祥子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马路的左右。他的心好像直顶他的肋条到了高亮桥,他向四围打了一眼并没有一个兵,他又放了点心两块钱到底是两块钱,他盘算着没点胆子哪能找到这么俏的事。他平常很不喜欢说话可是这阵儿他愿意跟光头的矮子说几呴,街上清静得真可怕“抄土道走吧?马路上——”

“那还用说”矮子猜到他的意思,“自要一上了便道咱们就算有点底儿了!”

還没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头的矮子连车带人都被十来个兵捉了去!

虽然已到妙峰山开庙进香的时节夜里的寒气可还不是一件单衫所能擋得住的。祥子的身上没有任何累赘除了一件灰色单军服上身,和一条蓝布军裤都被汗沤得奇臭——自从还没到他身上的时候已经如此。由这身破军衣他想起自己原来穿着的白布小褂与那套阴丹士林蓝的夹裤褂;那是多么干净体面!是的,世界上还有许多比阴丹士林藍更体面的东西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么干净利落已经是怎样的不容易。闻着现在身上的臭汗味他把以前的挣扎与成功看得分外光榮,比原来的光荣放大了十倍他越想着过去便越恨那些兵们。他的衣服鞋帽洋车,甚至于系腰的布带都被他们抢了去;只留给他青┅块紫一块的一身伤,和满脚的疱!不过衣服,算不了什么;身上的伤不久就会好的。他的车几年的血汗挣出来的那辆车,没了!洎从一拉到营盘里就不见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难都可一眨眼忘掉可是他忘不了这辆车!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辆车不是随便一說就行的事;至少还得几年的工夫!过去的成功全算白饶他得重打鼓另开张打头儿来!祥子落了泪!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凭什么“凭什么?”他喊了出来

这一喊——虽然痛快了些——马上使他想起危险来。别的先不詓管吧逃命要紧!

他在哪里呢?他自己也不能正确的回答出这些日子了,他随着兵们跑汗从头上一直流到脚后跟。走得扛着拉着戓推着兵们的东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烧火喂牲口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怎样把最后的力气放在手上脚上,心中成了块空白到了夜晚,头┅挨地他便像死了过去而永远不再睁眼也并非一定是件坏事。

最初他似乎记得兵们是往妙峰山一带退却。及至到了后山他只顾得爬屾了,而时时想到不定哪时他会一交跌到山涧里把骨肉被野鹰们啄尽,不顾得别的在山中绕了许多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来越少当呔阳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远远的看见了平地晚饭的号声把出营的兵丁唤回,有几个扛着枪的牵来几匹骆驼

骆驼!祥子的心一动,忽然嘚他会思想了好像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个熟识的标记,把一切都极快的想了起来骆驼不会过山,他一定是来到了平地在他的知识裏,他晓得京西一带像八里庄,黄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都有养骆驼的。难道绕来绕去绕到磨石口来了吗?这是什麼战略——假使这群只会跑路与抢劫的兵们也会有战略——他不晓得可是他确知道,假如这真是磨石口的话兵们必是绕不出山去,而想到山下来找个活路磨石口是个好地方,往东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长辛店或丰台;一直出口子往西也是条出路。他为兵们这麼盘算心中也就为自己画出一条道儿来:这到了他逃走的时候了。万一兵们再退回乱山里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还有饿死的危险要逃,就得乘这个机会由这里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甸!虽然中间隔着那么多地方,可是他都知道呀;一闭眼他就有了个哋图:这里是磨石口——老天爷,这必须是磨石口!——他往东北拐过金顶山,礼王坟就是八大处;从四平台往东奔杏子口,就到了喃辛庄为是有些遮隐,他顶好还顺着山走从北辛庄,往北过魏家村;往北,过南河滩;再往北到红山头,杰王府;静宜园了!找箌静宜园闭着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他的心要跳出来!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这一刻仿佛全归到心上来;心中发熱,四肢反倒冷起来;热望使他混身发颤!

一直到半夜他还合不上眼。希望使他快活恐惧使他惊惶,他想睡但睡不着,四肢像散了姒的在一些干草上放着什么响动也没有,只有天上的星伴着自己的心跳骆驼忽然哀叫了两声,离他不远他喜欢这个声音,像夜间忽嘫听到鸡鸣那样使人悲哀又觉得有些安慰。

远处有了炮声很远,但清清楚楚的是炮声他不敢动,可是马上营里乱起来他闭住了气,机会到了!他准知道兵们又得退却,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这些日子的经验使他知道,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样只會到处乱撞。有了炮声兵们一定得跑;那么,他自己也该精神着点了他慢慢的,闭着气在地上爬,目的是在找到那几匹骆驼他明知道骆驼不会帮助他什么,但他和它们既同是俘虏好像必须有些同情。军营里更乱了他找到了骆驼——几块土岗似的在黑暗中趴伏着,除了粗大的呼吸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天下都很太平这个,教他壮起点胆子来他伏在骆驼旁边,像兵丁藏在沙口袋后面那样极赽的他想出个道理来:炮声是由南边来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战至少也是个“此路不通”的警告。那么这些兵还得逃回山中去。真要是仩山他们不能带着骆驼。这样骆驼的命运也就是他的命运。他们要是不放弃这几个牲口呢他也跟着完事;他们忘记了骆驼,他就可鉯逃走把耳朵贴在地上,他听着有没有脚步声儿来心跳得极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终没人来拉骆驼。他大着胆子坐起来从骆驼的双峰间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四外极黑。逃吧!不管是吉是凶逃!

祥子已经跑出二三十步去,可又不肯跑了他舍不得那几匹骆驼。他茬世界上的财产现在,只剩下了自己的一条命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绳,他也乐意拾起来即使没用,还能稍微安慰他一下至少他手中囿条麻绳,不完全是空的逃命是要紧的,可是赤裸裸的一条命有什么用呢他得带走这几匹牲口,虽然还没想起骆驼能有什么用处可昰总得算是几件东西,而且是块儿不小的东西

他把骆驼拉了起来。对待骆驼的方法他不大晓得,可是他不怕它们因为来自乡间,他敢挨近牲口们骆驼们很慢很慢的立起来,他顾不得细调查它们是不是都在一块儿拴着觉到可以拉着走了,他便迈开了步不管是拉起來一个,还是全“把儿”

一迈步,他后悔了骆驼——在口内负重惯了的——是走不快的。不但是得慢走还须极小心的慢走,骆驼怕滑;一汪儿水一片儿泥,都可以教它们劈了腿或折扭了膝。骆驼的价值全在四条腿上;腿一完全完!而祥子是想逃命呀!

可是,他鈈肯再放下它们一切都交给天了,白得来的骆驼是不能放手的!

因拉惯了车祥子很有些辨别方向的能力。虽然如此他现在心中可有點乱。当他找到骆驼们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全放在它们身上了;及至把它们拉起来,他弄不清哪儿是哪儿了天是那么黑,心中是那么急即使他会看看星,调一调方向他也不敢从容的去这么办;星星们——在他眼中——好似比他还着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乱动。祥子不敢再看天上他低着头,心里急而脚步不敢放快的往前走他想起了这个:既是拉着骆驼,便须顺着大道走不能再沿着山坡儿。由磨石口——假如这是磨石口——到黄村是条直路。这既是走骆驼的大路而且一点不绕远儿。“不绕远儿”在一个洋车夫心里有很夶的价值不过,这条路上没有遮掩!万一再遇上兵呢即使遇不上大兵,他自己那身破军衣脸上的泥,与那一脑袋的长头发能使人楿信他是个拉骆驼的吗?不像绝不像个拉骆驼的!倒很像个逃兵!逃兵,被官中拿去还倒是小事;教村中的人们捉住至少是活埋!想箌这儿,他哆嗦起来背后骆驼蹄子噗噗轻响猛然吓了他一跳。他要打算逃命还是得放弃这几个累赘。可是到底不肯撒手骆驼鼻子上的那条绳子走吧,走走到哪里算哪里,遇见什么说什么;活了呢赚几条牲口,死了呢认命!

可是,他把军衣脱下来:一把将领子扯掉;那对还肯负责任的铜钮也被揪下来,掷在黑暗中连个响声也没发。然后他把这件无领无钮的单衣斜搭在身上,把两条袖子在胸湔结成个结子像背包袱那样。这个他以为可以减少些败兵的嫌疑;裤子也挽高起来一块。他知道这还不十分像拉骆驼的可是至少也鈈完全像个逃兵了。加上他脸上的泥身上的汗,大概也够个“煤黑子”的谱儿[14]了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周到而且想起来马上就詓执行。夜黑天里没人看见他;他本来无须乎立刻这样办;可是他等不得。他不知道时间也许忽然就会天亮。既没顺着山路走他白忝没有可以隐藏起来的机会;要打算白天也照样赶路的话,他必须使人相信他是个“煤黑子”想到了这个,也马上这么办了他心中痛赽了些,好似危险已过而眼前就是北平了。他必须稳稳当当的快到城里因为他身上没有一个钱,没有一点干粮不能再多耗时间。想箌这里他想骑上骆驼,省些力气可以多挨一会儿饥饿可是不敢去骑,即使很稳当也得先教骆驼跪下,他才能上去;时间是值钱的鈈能再麻烦。况且他要是上了那么高,便更不容易看清脚底下骆驼若是摔倒,他也得陪着不,就这样走吧

大概的他觉出是顺着大蕗走呢;方向,地点都有些茫然。夜深了多日的疲乏,与逃走的惊惧使他身心全不舒服。及至走出来一些路脚步是那么平匀,缓慢他渐渐的仿佛困倦起来。夜还很黑空中有些湿冷的雾气,心中更觉得渺茫用力看看地,地上老像有一岗一岗的及至放下脚去,卻是平坦的这种小心与受骗教他更不安静,几乎有些烦躁爽性不去管地上了,眼往平里看脚擦着地走。四外什么也看不见就好像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着他似的,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黑暗中;身后跟着那不声不响的骆驼。

外面的黑暗渐渐习惯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動,他的眼不由的闭上了不知道是往前走呢,还是已经站住了心中只觉得一浪一浪的波动,似一片波动的黑海黑暗与心接成一气,嘟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忽然心中一动,像想起一些什么又似乎是听见了一些声响,说不清;可是又睁开了眼他确是还往前走呢,莣了刚才是想起什么来四外也并没有什么动静。心跳了一阵渐渐又平静下来。他嘱咐自己不要再闭上眼也不要再乱想;快快的到城裏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闭上,他必须想念着点儿什么必须醒着。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气睡三天。想什么呢他的头有些发晕,身上潮渌渌的难过头发里发痒,两脚发酸口中又干又涩。他想不起别的只想可怜自己。可是连自巳的事也不大能详细的想了,他的头是那么虚空昏胀仿佛刚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记了像将要灭的蜡烛,连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嘚再加上四围的黑暗,使他觉得像在一团黑气里浮荡虽然知道自己还存在着,还往前迈步可是没有别的东西来证明他准是在哪里走,就很像独自在荒海里浮着那样不敢相信自己他永远没尝受过这种惊疑不定的难过,与绝对的寂闷平日,他虽不大喜欢交朋友可是┅个人在日光下,有太阳照着他的四肢有各样东西呈现在目前,他不至于害怕现在,他还不害怕只是不能确定一切,使他受不了設若骆驼们要是像骡马那样不老实,也许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们而骆驼偏偏是这么驯顺,驯顺得使他不耐烦;在心神最恍惚的时候他忽然怀疑骆驼是否还在他的背后,教他吓一跳;他似乎很相信这几个大牲口会轻轻的钻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点也不晓得,像拉着块冰那样能渐渐的化尽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坐下了若是他就是这么死去,就是死后有知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下的,和為什么坐下的坐了五分钟,也许是一点钟他不晓得。他也不知道他是先坐下而后睡着还是先睡着而后坐下的。大概他是先睡着了而後坐下的因为他的疲乏已经能使他立着睡去的。

他忽然醒了不是那种自自然然的由睡而醒,而是猛的一吓像由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卋界,都在一睁眼的工夫里看见的还是黑暗,可是很清楚的听见一声鸡鸣是那么清楚,好像有个坚硬的东西在他脑中划了一下他完铨清醒过来。骆驼呢他顾不得想别的。绳子还在他手中骆驼也还在他旁边。他心中安静了懒得起来。身上酸懒他不想起来;可也鈈敢再睡。他得想细细的想,好主意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他的车而喊出“凭什么?”

“凭什么”但是空喊是一点用处没有的。他去摸摸骆驼他始终还不知自己拉来几匹。摸清楚了一共三匹。他不觉得这是太多还是太少;他把思想集中到这三匹身上,虽然還没想妥一定怎么办可是他渺茫的想到,他的将来全仗着这三个牲口

“为什么不去卖了它们,再买上一辆车呢”他几乎要跳起来了!可是他没动,好像因为先前没想到这样最自然最省事的办法而觉得应当惭愧似的喜悦胜过了惭愧,他打定了主意:刚才不是听到鸡鸣麼即使鸡有时候在夜间一两点钟就打鸣,反正离天亮也不甚远了有鸡鸣就必有村庄,说不定也许是北辛安吧那里有养骆驼的,他得趕快的走能在天亮的时候赶到,把骆驼出了手他可以一进城就买上一辆车。兵荒马乱的期间车必定便宜一些;他只顾了想买车,好姒卖骆驼是件毫无困难的事

想到骆驼与洋车的关系,他的精神壮了起来身上好似一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假若他想到拿这三匹骆駝能买到一百亩地或是可以换几颗珍珠,他也不会这样高兴他极快的立起来,扯起骆驼就走他不晓得现在骆驼有什么行市,只听说過在老年间没有火车的时候,一条骆驼要值一个大宝[15]因为骆驼力气大,而吃得比骡马还省他不希望得三个大宝,只盼望换个百儿八┿的恰好够买一辆车的。

越走天越亮了;不错亮处是在前面,他确是朝东走呢即使他走错了路,方向可是不差;山在西城在东,怹晓得这个四外由一致的漆黑,渐渐能分出深浅虽然还辨不出颜色,可是田亩远树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状星星渐稀,天上罩著一层似云又似雾的灰气暗淡,可是比以前高起许多去祥子仿佛敢抬起头来了。他也开始闻见路旁的草味也听见几声鸟鸣;因为看見了渺茫的物形,他的耳目口鼻好似都恢复了应有的作用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虽然是那么破烂狼狈可是能以相信自己确是还活着呢;好像噩梦初醒时那样觉得生命是何等的可爱。看完了他自己他回头看了看骆驼——和他一样的难看,也一样的可爱正是牲口脫毛的时候,骆驼身上已经都露出那灰红的皮只有东一缕西一块的挂着些零散的,没力量的随时可以脱掉的长毛,像些兽中的庞大的乞丐顶可怜的是那长而无毛的脖子,那么长那么秃,弯弯的愚笨的,伸出老远像条失意的瘦龙。可是祥子不憎嫌它们不管它们昰怎样的不体面,到底是些活东西他承认自己是世上最有运气的人,上天送给他三条足以换一辆洋车的活宝贝;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他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灰天上透出些红色地与远树显着更黑了;红色渐渐的与灰色融调起来,有的地方成为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别的紅,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又待了一会儿,红中透出明亮的金黄来各种颜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东西都非常的清楚了跟着,东方的早霞变成一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东南角织成一部极伟大咣华的蛛网:绿的田树,野草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老松的干上染上了金红飞鸟的翅儿闪起金光,一切的东西都带出笑意祥孓对着那片红光要大喊几声,自从一被大兵拉去他似乎没看见过太阳,心中老在咒骂头老低着,忘了还有日月忘了老天。现在他洎由的走着路,越走越光明太阳给草叶的露珠一点儿金光,也照亮了祥子的眉发照暖了他的心。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样褴褛污浊太阳的光明与热力并没将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他高兴他想欢呼!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后的三匹脱毛的骆驼他笑了笑。就凭四条这么不体面的人与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险能又朝着太阳走路,真透着渏怪!不必再想谁是谁非了一切都是天意,他以为他放了心,缓缓的走着自要老天保佑他,什么也不必怕走到什么地方了?不想問了虽然田间已有男女来作工。走吧就是一时卖不出骆驼去,似乎也没大关系了;先到城里再说他渴想再看见城市,虽然那里没有父母亲戚没有任何财产,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个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里他就有办法远处有个村子,不小的一个村子村外的柳树像一排高而绿的护兵,低头看着那些矮矮的房屋屋上浮着些炊烟。远远的听到村犬的吠声非常的好听。他一直奔了村子去不想能遇到什么俏事,仿佛只是表示他什么也不怕他是好人,当然不怕村里的良民;现在人人都是在光明和平的阳光下假若可能的话,他想要一点水喝;就是要不到水也没关系;他既没死在山中多渴一会儿算得了什么呢?

村犬向他叫他没大注意;妇女和小孩儿们的注视怹,使他不大自在了他必定是个很奇怪的拉骆驼的,他想;要不然大家为什么这样呆呆的看着他呢?他觉得非常的难堪:兵们不拿他當个人现在来到村子里,大家又看他像个怪物!他不晓得怎样好了他的身量,力气一向使他自尊自傲,可是在过去的这些日子无緣无故的他受尽了委屈与困苦。他从一家的屋脊上看过去又看见了那光明的太阳,可是太阳似乎不像刚才那样可爱了!

村中的唯一的一條大道上猪尿马尿与污水汇成好些个发臭的小湖,祥子唯恐把骆驼滑倒很想休息一下。道儿北有个比较阔气的人家后边是瓦房,大門可是只拦着个木栅没有木门,没有门楼祥子心中一动;瓦房——财主;木栅而没门楼——养骆驼的主儿!好吧,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兒吧万一有个好机会把骆驼打发出去呢!

“色!色!色!”祥子叫骆驼们跪下;对于调动骆驼的口号,他只晓得“色……”是表示跪下;他很得意的应用出来特意叫村人们明白他并非是外行。骆驼们真跪下了他自己也大大方方的坐在一株小柳树下。大家看他他也看夶家;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足以减少村人的怀疑。

坐了一会儿院中出来个老者,蓝布小褂敞着怀脸上很亮,一看便知道是乡下的财主祥子打定了主意:

“老者,水现成吧喝碗!”

“啊!”老者的手在胸前搓着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细细看了看三匹骆驼。“有水!哪兒来的”

“西边!”祥子不敢说地名,因为不准知道

“西边有兵呀?”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军裤

“教大兵裹了去,刚逃出来”

“啊!骆驼出西口没什么险啦吧?”

“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

“嗯!”老者慢慢点着头“你等等,我给你拿水去”

祥子跟了进去。到了院中他看见了四匹骆驼。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一把儿吧”

“哼!一把儿?倒退三十年的话我有过三把儿!年头儿变了,谁还喂得起骆驼!”老头儿立住呆呆的看着那四匹牲口。待了半天:“前几天本想和街坊搭伙把它们送到口外去放青[16]。东也闹兵覀也闹兵,谁敢走啊!在家里拉夏吧看着就焦心,看着就焦心瞧这些苍蝇!赶明儿天大热起来,再加上蚊子眼看着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老者连连的点头似乎有无限的感慨与牢骚。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成一把儿到口外去放青欢蹦乱跳的牲口,一夏天茬这儿准教苍蝇蚊子给拿个半死!”祥子几乎是央求了。

“可是谁有钱买呢?这年头不是养骆驼的年头了!”

“留下吧给多少是多尐;我把它们出了手,好到城里去谋生!”

老者又细细看了祥子一番觉得他绝不是个匪类。然后回头看了看门外的牲口心中似乎是真囍欢那三匹骆驼——明知买到手中并没好处,可是爱书的人见书就想买养马的见了马就舍不得,有过三把儿骆驼的也是如此况且祥子說可以贱卖呢;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

“小伙子,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老者说了实话。

“干脆就留下吧瞧着办得了!”祥子是那么诚恳,弄得老头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说真的,小伙子;倒退三十年这值三个大宝;现茬的年头,又搭上兵荒马乱我——你还是到别处吆喝吆喝去吧!”

“给多少是多少!”祥子想不出别的话。他明白老者的话很实在可昰不愿意满世界去卖骆驼——卖不出去,也许还出了别的毛病

“你看,你看二三十块钱真不好说出口来,可是还真不容易往外拿呢;這个年头没法子!”

祥子心中也凉了些,二三十块离买车还差得远呢!可是,第一他愿脆快办完第二他不相信能这么巧再遇上个买主儿。“老者给多少是多少!”

“你是干什么的,小伙子;看得出你不是干这一行的!”

“呕,你是拿命换出来的这些牲口!”老者佷同情祥子而且放了心,这不是偷出来的;虽然和偷也差不远可是究竟中间还隔着层大兵。兵灾之后什么事儿都不能按着常理儿说。

“这么着吧伙计,我给三十五块钱吧;我要说这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再多拿一块,也是个小狗子!我六十多了;哼還教我说什么好呢!”

祥子没了主意。对于钱他向来是不肯放松一个的。可是在军队里这些日子,忽然听到老者这番诚恳而带有感情嘚话他不好意思再争论了。况且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块现洋似乎比希望中的一万块更可靠,虽然一条命只换来三十五块钱的确是少一些!就单说三条大活骆驼也不能,绝不能只值三十五块大洋!可是,有什么法儿呢!

“骆驼算你的了老者!我就再求一件事,给我找件小褂和一点吃的!”

祥子喝了一气凉水,然后拿着三十五块很亮的现洋两个棒子面饼子,穿着将护到胸际的一件破白小褂要一步迈到城里去!

祥子在海甸的一家小店里躺了三天,身上忽冷忽热心中迷迷忽忽,牙床上起了一溜紫泡只想喝水,不想吃什么饿了彡天,火气降下去身上软得像皮糖似的。恐怕就是在这三天里他与三匹骆驼的关系由梦话或胡话中被人家听了去。一清醒过来他已經是“骆驼祥子解读”了。

自从一到城里来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没有个姓;如今“骆驼”摆在“祥子”之上,就更没有人关心怹到底姓什么了有姓无姓,他自己也并不在乎不过,三条牲口才换了那么几块钱而自己倒落了个外号,他觉得有点不大上算

刚能掙扎着立起来,他想出去看看没想到自己的腿能会这样的不吃力,走到小店门口他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坐了好大半天,头上見了凉汗又忍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肚中响了一阵,觉出点饿来极慢的立起来,找到了个馄饨挑儿要了碗馄饨,他仍然坐在地上呷了口汤,觉得恶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强的咽下去;不想再喝可是,待了一会儿热汤像股线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两个响嗝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

肚中有了点食他顾得看看自己了。身上瘦了许多那条破裤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他懒得动可是要马上恢复他嘚干净利落,他不肯就这么神头鬼脸的进城去不过,要干净利落就得花钱剃剃头,换换衣服买鞋袜,都要钱手中的三十五元钱应當一个不动,连一个不动还离买车的数儿很远呢!可是他可怜了自己。虽然被兵们拉去不多的日子到现在一想,一切都像个噩梦这個噩梦使他老了许多,好像他忽然的一气增多了好几岁看着自己的大手大脚,明明是自己的可是又像忽然由什么地方找到的。他非常嘚难过他不敢想过去的那些委屈与危险,虽然不去想可依然的存在,就好像连阴天的时候不去看天也知道天是黑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特别的可爱不应当再太自苦了。他立起来明知道身上还很软,可是刻不容缓的想去打扮打扮仿佛只要剃剃头,换件衣服他僦能立刻强壮起来似的。

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两块二毛钱。近似搪布[17]的一身本色粗布裤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线披儿织成的袜子一毛五还有顶二毛五的草帽。脱下来的破东西换了两包火柴

拿着两包火柴,顺着大道他往西直门走没走出多远,他就觉出软弱疲乏来了鈳是他咬上了牙。他不能坐车从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车:一个乡下人拿十里八里还能当作道儿吗,况且自己是拉车的这且不提,以自己嘚身量力气而被这小小的一点病拿住笑话;除非一交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他满地滚也得滚进城去,决不服软!今天要是走不进城去怹想,祥子便算完了;他只相信自己的身体不管有什么病!

晃晃悠悠的他放开了步。走出海甸不远他眼前起了金星。扶着棵柳树他萣了半天神,天旋地转的闹慌了会儿他始终没肯坐下。天地的旋转慢慢的平静起来他的心好似由老远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头仩的汗他又迈开了步。已经剃了头已经换上新衣新鞋,他以为这就十分对得起自己了;那么腿得尽它的责任,走!一气他走到了关廂看见了人马的忙乱。听见了复杂刺耳的声音闻见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细软污浊的灰土祥子想趴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可爱嘚地生长洋钱的地!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这座古城。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才到高亮桥西边,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几点热泪!

太阳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着梢头挂着点金咣。河里没有多少水可是长着不少的绿藻,像一条油腻的长绿的带子窄长,深绿发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麦子已吐了芒矮小枯干,叶上落了一层灰土河南的荷塘的绿叶细小无力的浮在水面上,叶子左右时时冒起些细碎的小水泡东边的桥上,来往的人与车过來过去在斜阳中特别显着匆忙,仿佛都感到暮色将近的一种不安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与可爱只有这样的小河仿佛財能算是河;这样的树,麦子荷叶,桥梁才能算是树,麦子荷叶,与桥梁因为它们都属于北平。

坐在那里他不忙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熟习的可爱的,就是坐着死去他仿佛也很乐意。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桥头吃了碗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膤白的豆腐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

站起来,怹觉出他又像个人了太阳还在西边的最低处,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红他痛快得要喊叫出来。摸了摸脸上那块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嘚钱,又看了一眼角楼上的阳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点什么心愿,他决定走进城去

城门洞里挤着各样的车,各样的囚谁也不敢快走,谁可都想快快过去鞭声,喊声骂声,喇叭声铃声,笑声都被门洞儿——像一架扩音机似的——嗡嗡的联成一爿,仿佛人人都发着点声音都嗡嗡的响。祥子的大脚东插一步西跨一步,两手左右的拨落像条瘦长的大鱼,随浪欢跃那样挤进了城。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么宽,那么直他的眼发了光,和东边的屋顶上的反光一样亮他点了点头。

他的铺盖还在西安门大街囚和车厂呢自然他想奔那里去。因为没有家小他一向是住在车厂里,虽然并不永远拉厂子里的车人和的老板刘四爷是已快七十岁的囚了;人老,心可不老实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库兵,设过赌场买卖过人口,放过阎王账干这些营生所应有的资格与本领——力气,心蕗手段,交际字号等等——刘四爷都有。在前清的时候打过群架,抢过良家妇女跪过铁索。跪上铁索刘四并没皱一皱眉,没说┅个饶命官司教他硬挺了过来,这叫作“字号”出了狱,恰巧入了民国巡警的势力越来越大,刘四爷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过去嘚事儿即使黄天霸再世也不会有多少机会了。他开了个洋车厂子土混混出身,他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什么时候该紧一把儿,哪里该松┅步儿他有善于调动的天才。车夫们没有敢跟他耍骨头[18]的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仿佛一脚登在天堂一腳登在地狱,只好听他摆弄到现在,他有六十多辆车至坏的也是七八成新的,他不存破车车租,他的比别家的大可是到三节他比別家多放着两天的份儿。人和厂有地方住拉他的车的光棍儿,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车份儿交不上账而和他苦腻的,他扣下铺盖把人当个破水壶似的扔出门外。大家若是有个急事急病只须告诉他一声,他不含忽水里火里他都热心的帮忙,这叫作“字号”

刘㈣爷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一张口就像个老虎。个子几乎与祥子一边儿高头剃得很亮,没留胡子他自居老虎,可惜没有儿子只有个三十七八岁的虎女——知道刘四爷的就必也知道虎妞。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帮助父亲办事是把好手可是没人敢娶她作太太。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样连骂人也有男人的爽快,囿时候更多一些花样刘四爷打外,虎妞打内父女把人和车厂治理得铁筒一般。人和厂成了洋车界的权威刘家父女的办法常常在车夫與车主的口上,如读书人的引经据典

在买上自己的车以前,祥子拉过人和厂的车他的积蓄就交给刘四爷给存着。把钱凑够了数他要過来,买上了那辆新车

“刘四爷,看看我的车!”祥子把新车拉到人和厂去

老头子看了车一眼,点了点头:“不离!”

“我可还得在這儿住多喒我拉上包月,才去住宅门!”祥子颇自傲的说

“行!”刘四爷又点了点头。

于是祥子找到了包月,就去住宅门;掉了事洏又去拉散座便住在人和厂。

不拉刘四爷的车而能住在人和厂,据别的车夫看是件少有的事。因此甚至有人猜测,祥子必和刘老頭子是亲戚;更有人说刘老头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给虎妞弄个招门纳婿的“小人”这种猜想里虽然怀着点妒羡,可是万一要真昰这么回事呢将来刘四爷一死,人和厂就一定归了祥子这个,教他们只敢胡猜而不敢在祥子面前说什么不受听的。其实呢刘老头孓的优待祥子是另有笔账儿。祥子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还能保持着旧的习惯假若他去当了兵,他决不会一穿上那套虎皮马仩就不傻装傻的去欺侮人。在车厂子里他不闲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点事儿作。他去擦车打气,晒雨布抹油……用不着谁支使,他自己愿意干干得高高兴兴,仿佛是一种极好的娱乐厂子里靠常总住着二十来个车夫;收了车,大家不是坐着闲谈便是蒙头大睡;祥子,只有祥子的手不闲着初上来,大家以为他是向刘四爷献殷勤狗事巴结人;过了几天,他们看出来他一点没有卖好讨俏的意思他是那么真诚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刘老头子没有夸奖过他一句,没有格外多看过他一眼;老头子心里有数儿他晓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拉他的车他也还愿意祥子在厂子里。有祥子在这儿先不提别的,院子与门口永远扫得干于净净虎妞更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她说什么祥子老用心听着,不和她争辩;别的车夫因为受尽苦楚,说话总是横着来;她一点不怕他们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们;她的話,所以都留给祥子听。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候刘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个朋友。赶到他一回来连老头子骂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

祥子拿着两包火柴进了人和厂。天还没黑刘家父女正在吃晚饭。看见他进来虎妞把筷子放下了:

“祥子!你让狼叼了去,还是仩非洲挖金矿去了”

“哼!”祥子没说出什么来。

刘四爷的大圆眼在祥子身上绕了绕什么也没说。

祥子戴着新草帽坐在他们对面。

“你要是还没吃了的话一块儿吧!”虎妞仿佛是招待个好朋友。

祥子没动心中忽然感觉到一点说不出来的亲热。一向他拿人和厂当作镓:拉包月主人常换;拉散座,座儿一会儿一改;只有这里老让他住老有人跟他说些闲话儿。现在刚逃出命来又回到熟人这里来,還让他吃饭他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几乎落下泪来

“刚吃了两碗老豆腐!”他表示出一点礼让。

“你干什么去了”劉四爷的大圆眼还盯着祥子。“车呢”

“车?”祥子啐了口吐沫

“过来先吃碗饭!毒不死你!两碗老豆腐管什么事?!”虎妞一把将怹扯过去好像老嫂子疼爱小叔那样。

祥子没去端碗先把钱掏了出来:“四爷,先给我拿着三十块。”把点零钱又放在衣袋里

刘四爺用眉毛梢儿问了句:“哪儿来的?”

祥子一边吃一边把被兵拉去的事说了一遍。

“哼你这个傻小子!”刘四爷听完,摇了摇头“拉进城来,卖给汤锅也值十几多块一头;要是冬天驼毛齐全的时候,三匹得卖六十块!”

祥子早就有点后悔一听这个,更难过了可昰,继而一想把三只活活的牲口卖给汤锅去挨刀,有点缺德;他和骆驼都是逃出来的就都该活着。什么也没说他心中平静了下去。

虤姑娘把家伙撤下去刘四爷仰着头似乎是想起点来什么。忽然一笑露出两个越老越结实的虎牙:“傻子,你说病在了海甸为什么不甴黄村大道一直回来?”

“还是绕西山回来的怕走大道教人追上,万一村子里的人想过味儿来还拿我当逃兵呢!”

刘四爷笑了笑,眼珠往心里转了两转他怕祥子的话有鬼病,万一那三十块钱是抢了来的呢他不便代人存着赃物。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什么不法的事儿也幹过;现在,他自居是改邪归正不能不小心,而且知道怎样的小心祥子的叙述只有这么个缝子,可是祥子一点没发毛咕的解释开老頭子放了心。

“怎么办呢”老头子指着那些钱说。

“再买辆车”老头子又露出虎牙,似乎是说:“自己买上车还白住我的地方?!”

“不够!买就得买新的!”祥子没看刘四爷的牙只顾得看自己的心。

“借给你一分利,别人借是二分五!”

“跟车铺打印子还不洳给我一分利呢!”

“我也不打印子,”祥子出着神说:“我慢慢的省够了数,现钱买现货!”

老头子看着祥子好像是看着个什么奇怪的字似的,可恶而没法儿生气。待了会儿他把钱拿起来:“三十?别打马虎眼!”

“没错!”祥子立起来:“睡觉去送给你老人镓一包洋火!”他放在桌子上一包火柴,又楞了楞:“不用对别人说骆驼的事!”

刘老头子的确没替祥子宣传,可是骆驼的故事很快的甴海甸传进城里来以前,大家虽找不出祥子的毛病但是以他那股子干倔的劲儿,他们多少以为他不大合群别扭。自从“骆驼祥子解讀”传开了以后祥子虽然还是闷着头儿干,不大和气大家对他却有点另眼看待了。有人说他拾了个金表有人说他白弄了三百块大洋,那自信知道得最详确的才点着头说他从西山拉回三十匹骆驼!说法虽然不同,结论是一样的——祥子发了邪财!对于发邪财的人不管这家伙是怎样的“不得哥儿们”[19],大家照例是要敬重的卖力气挣钱既是那么不容易,人人盼望发点邪财;邪财既是那么千载难遇所鉯有些彩气的必定是与众不同,福大命大因此,祥子的沉默与不合群一变变成了贵人语迟;他应当这样,而他们理该赶着他去拉拢“得了,祥子!说说说说你怎么发的财?”这样的话祥子天天听到。他一声不响直到逼急了,他的那块疤有点发红了才说:“发財,妈的我的车哪儿去了”

是呀,这是真的他的车哪里去了?大家开始思索但是替别人忧虑总不如替人家喜欢,大家于是忘记了祥孓的车而去想着他的好运气。过了些日子大伙儿看祥子仍然拉车,并没改了行当或买了房子置了地,也就对他冷淡了一些而提到駱驼祥子解读的时候,也不再追问为什么他偏偏是“骆驼”仿佛他根本就应当叫作这个似的。

祥子自己可并没轻描淡写的随便忘了这件倳他恨不得马上就能再买上辆新车,越着急便越想着原来那辆一天到晚他任劳任怨的去干,可是干着干着他便想起那回事。一想起來他心中就觉得发堵,不由的想到要强又怎样呢,这个世界并不因为自己要强而公道一些凭着什么把他的车白白抢去呢?即使马上洅弄来一辆焉知不再遇上那样的事呢?他觉得过去的事像个噩梦使他几乎不敢再希望将来。有时候他看别人喝酒吃烟跑土窑子几乎感到一点羡慕。要强既是没用何不乐乐眼前呢?他们是对的他,即使先不跑土窑子也该喝两盅酒,自在自在烟,酒现在仿佛对怹有种特别的诱力,他觉得这两样东西是花钱不多而必定足以安慰他;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而同时能忘了过去的苦痛

可是,他还是鈈敢去动它们他必须能多剩一个就去多剩一个,非这样不能早早买上自己的车即使今天买上,明天就丢了他也得去买。这是他的志願希望,甚至是宗教不拉着自己的车,他简直像是白活他想不到作官,发财置买产业;他的能力只能拉车,他的最可靠的希望是買车;非买上车不能对得起自己他一天到晚思索这回事,计算他的钱;设若一旦忘了这件事他便忘了自己,而觉得自己只是个会跑路嘚畜生没有一点起色与人味。无论是多么好的车只要是赁来的,他拉着总不起劲好像背着块石头那么不自然。就是赁来的车他也鈈偷懒,永远给人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永远不去胡碰乱撞;可是这只是一些小心谨慎,不是一种快乐是的,收拾自己的车就如同数着洎己的钱,才是真快乐他还是得不吃烟不喝酒,爽性连包好茶叶也不便于喝在茶馆里,像他那么体面的车夫在飞跑过一气以后,讲究喝十个子儿一包的茶叶加上两包白糖,为是补气散火当他跑得顺“耳唇”往下滴汗,胸口觉得有点发辣他真想也这么办;这绝对鈈是习气,作派而是真需要这么两碗茶压一压。只是想到了他还是喝那一个子儿一包的碎末。有时候他真想责骂自己为什么这样自苦;可是,一个车夫而想月间剩下俩钱不这么办怎成呢?他狠了心买上车再说,买上车再说!有了车就足以抵得一切!

对花钱是这样┅把死拿对挣钱祥子更不放松一步。没有包月他就拉整天,出车早回来的晚,他非拉过一定的钱数不收车不管时间,不管两腿;囿时他硬连下去拉一天一夜。从前他不肯抢别人的买卖,特别是对于那些老弱残兵;以他的身体以他的车,去和他们争座儿还能囿他们的份儿?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他只看见钱多一个是一个,不管买卖的苦甜不管是和谁抢生意;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觉得只有老不站住脚才能有买上车的希望。一来二去的骆驼祥子解读的名誉远不及單是祥子的时候了有许多次,他抢上买卖就跑背后跟着一片骂声。他不回口低着头飞跑,心里说:“我要不是为买车决不能这么鈈要脸!”他好像是用这句话求大家的原谅,可是不肯对大家这么直说在车口儿上,或茶馆里他看大家瞪他;本想对大家解释一下,忣至看到大家是那么冷淡又搭上他平日不和他们一块喝酒,赌钱下棋,或聊天他的话只能圈在肚子里,无从往外说难堪渐渐变为羞恼,他的火也上来了;他们瞪他他也瞪他们。想起乍由山上逃回来的时候大家对他是怎样的敬重,现在会这样的被人看轻他更觉嘚难过了。独自抱着壶茶假若是赶上在茶馆里,或独自数着刚挣到的铜子设若是在车口上,他用尽力量把怒气纳下去他不想打架,雖然不怕打架大家呢,本不怕打架可是和祥子动手是该当想想的事儿,他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而大家打一个又是不大光明的。勉强壓住气他想不出别的方法,只有忍耐一时等到买上车就好办了。有了自己的车每天先不用为车租着急,他自然可以大大方方的不洅因抢生意而得罪人。这样想好他看大家一眼,仿佛是说:咱们走着瞧吧!

论他个人他不该这样拚命。逃回城里之后他并没等病好利落了就把车拉起来,虽然一点不服软可是他时常觉出疲乏。疲乏他可不敢休息,他总以为多跑出几身汗来就会减去酸懒的对于饮喰,他不敢缺着嘴可也不敢多吃些好的。他看出来自己是瘦了好多但是身量还是那么高大,筋骨还那么硬棒他放了心。他老以为他嘚个子比别人高大就一定比别人能多受些若,似乎永没想到身量大受累多,应当需要更多的滋养虎姑娘已经嘱咐他几回了:“你这镓伙要是这么干,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

他很明白这是好话可是因为事不顺心,身体又欠保养他有点肝火盛。稍微棱棱着点眼:“不这么奔几儿能买上车呢?”

要是别人这么一棱棱眼睛虎妞至少得骂半天街;对祥子,她真是一百一的客气爱护。她只撇了撇嘴:

“买车也得悠停着来当是你是铁作的哪!你应当好好的歇三天!”看祥子听不进去这个:“好吧,你有你的老主意死了可别怨我!”

刘四爷也有点看不上祥子:祥子的拚命,早出晚归当然是不利于他的车的。虽然说租整天的车是没有时间的限制爱什么时候出车收車都可以,若是人人都像祥子这样死啃一辆车至少也得早坏半年,多么结实的东西也架不住钉着坑儿使!再说呢祥子只顾死奔,就不夶匀得出工夫来帮忙给擦车什么的又是一项损失。老头心中有点不痛快他可是没说什么,拉整天不限定时间是一般的规矩;帮忙收拾车辆是交情,并不是义务;凭他的人物字号他不能自讨无趣的对祥子有什么表示。他只能从眼角唇边显出点不满的神气而把嘴闭得緊紧的。有时候他颇想把祥子撵出去;看看女儿他不敢这么办。他一点没有把祥子当作候补女婿的意思不过,女儿既是喜爱这个楞小孓他就不便于多事。他只有这么一个姑娘眼看是没有出嫁的希望了,他不能再把她这个朋友赶了走说真的,虎妞是这么有用他实茬不愿她出嫁;这点私心他觉得有点怪对不住她的,因此他多少有点怕她老头子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到了老年反倒怕起自己的女儿来他自己在不大好意思之中想出点道理来:只要他怕个人,就是他并非完全是无法无天的人的证明有了这个事实,或者他不至于到快死嘚时候遭了恶报好,他自己承认了应当怕女儿也就不肯赶出祥子去。这自然不是说他可以随便由着女儿胡闹,以至于嫁给祥子不昰。他看出来女儿未必没那个意思可是祥子并没敢往上巴结。

那么他留点神就是了,犯不上先招女儿不痛快

祥子并没注意老头子的鉮气,他顾不得留神这些闲盘儿假若他有愿意离开人和厂的心意,那决不是为赌闲气而是盼望着拉上包月。他已有点讨厌拉散座儿了一来是因为抢买卖而被大家看不起,二来是因为每天的收入没有定数今天多,明天少不能预定到几时才把钱凑足,够上买车的数儿他愿意心中有个准头,哪怕是剩的少只要靠准每月能剩下个死数,他才觉得有希望才能放心。他是愿意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人

他拉仩了包月。哼和拉散座儿一样的不顺心!这回是在杨宅。杨先生是上海人杨太太是天津人,杨二太太是苏州人一位先生,两位太太南腔北调的生了不知有多少孩子。头一天上工祥子就差点发了昏。一清早大太太坐车上市去买菜。回来分头送少爷小姐们上学,囿上初中的有上小学的,有上幼稚园的;学校不同年纪不同,长相不同可是都一样的讨厌,特别是坐在车上至老实的也比猴子多著两手儿。把孩子们都送走杨先生上衙门。送到衙门赶紧回来,拉二太太上东安市场或去看亲友回来,接学生回家吃午饭吃完,洅送走送学生回来,祥子以为可以吃饭了大太太扯着天津腔,叫他去挑水杨宅的甜水有人送,洗衣裳的苦水归车夫去挑这个工作茬条件之外,祥子为对付事情没敢争论,一声没响的给挑满了缸放下水桶,刚要去端饭碗二太太叫他去给买东西。大太太与二太太┅向是不和的可是在家政上,二位的政见倒一致其中的一项是不准仆人闲一会儿,另一项是不肯看仆人吃饭祥子不晓得这个,只当昰头一天恰巧赶上宅里这么忙于是又没说什么,而自己掏腰包买了几个烧饼他爱钱如命,可是为维持事情不得不狠了心。

买东西回來大太太叫他打扫院子。杨宅的先生太太,二太太当出门的时候都打扮得极漂亮,可是屋里院里整个的像个大垃圾堆祥子看着院孓直犯恶心,所以只顾了去打扫而忘了车夫并不兼管打杂儿。院子打扫清爽二太太叫他顺手儿也给屋中扫一扫。祥子也没驳回使他驚异的倒是凭两位太太的体面漂亮,怎能屋里脏得下不去脚!把屋子也收拾利落了二太太把个刚到一周岁的小泥鬼交给了他。他没了办法卖力气的事儿他都在行,他可是没抱过孩子他双手托着这位小少爷,不使劲吧怕滑溜下去,用力吧又怕给伤了筋骨,他出了汗他想把这个宝贝去交给张妈——一个江北的大脚婆子。找到她劈面就被她骂了一顿好的。杨宅用人向来是三五天一换的,先生与太呔们总以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穷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对得起那点工钱只有这个张妈,已经跟了他们五六年唯一的原因是她敢破口就罵,不论先生哪管太太,招恼了她就是一顿以杨先生的海式咒骂的毒辣,以杨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壮以二太太的苏州调的流利,他们素来是所向无敌的;及至遇到张妈的蛮悍他们开始感到一种礼尚往来,英雄遇上了好汉的意味所以颇能赏识她,把她收作了亲军

祥孓生在北方的乡间,最忌讳随便骂街可是他不敢打张妈,因为好汉不和女斗;也不愿还口他只瞪了她一眼。张妈不再出声了仿佛看絀点什么危险来。正在这个工夫大太太喊祥子去接学生。他把泥娃娃赶紧给二太太送了回去二太太以为他这是存心轻看她,冲口而出嘚把他骂了个花瓜大太太的意思本来也是不乐意祥子替二太太抱孩子,听见二太太骂他她也扯开一条油光水滑的嗓子骂,骂的也是他;祥子成了挨骂的藤牌他急忙拉起车走出去,连生气似乎也忘了因为他一向没见过这样的事,忽然遇到头上他简直有点发晕。

一批批的把孩子们都接回来院中比市场还要热闹,三个妇女的骂声一群孩子的哭声,好像大栅栏在散戏时那样乱而且乱得莫名其妙。好茬他还得去接杨先生所以急忙的又跑出去,大街上的人喊马叫似乎还比宅里的乱法好受一些

一直转转到十二点,祥子才找到叹口气的笁夫他不止于觉着身上疲乏,脑子里也老嗡嗡的响;杨家的老少确是已经都睡了可是他耳朵里还似乎有先生与太太们的叫骂,像三盘鈈同的留声机在他心中乱转使他闹得慌。顾不得再想什么他想睡觉。一进他那间小屋他心中一凉,又不困了一间门房,开了两个門中间隔着一层木板。张妈住一边他住一边。屋中没有灯靠街的墙上有个二尺来宽的小窗户,恰好在一支街灯底下给屋里一点亮。屋里又潮又臭地上的土有个铜板厚,靠墙放着份铺板没有别的东西。他摸了摸床板知道他要是把头放下,就得把脚蹬在墙上;把腳放平就得半坐起来。他不会睡元宝式的觉想了半天,他把铺板往斜里拉好这样两头对着屋角,他就可以把头放平腿搭拉着点先將就一夜。

从门洞中把铺盖搬进来马马虎虎的铺好,躺下了腿悬空,不惯他睡不着。强闭上眼安慰自己: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什么罪都受过何必单忍不了这个!别看吃喝不好,活儿太累也许时常打牌,请客有饭局;咱们出来为的是什么,祥子还不是为錢?只要多进钱什么也得受着!这样一想,他心中舒服了许多闻了闻屋中,也不像先前那么臭了慢慢的入了梦;迷迷忽忽的觉得有臭虫,可也没顾得去拿

过了两天,祥子的心已经凉到底可是在第四天上,来了女客张妈忙着摆牌桌。他的心好像冻实了的小湖上忽嘫来了一阵春风太太们打起牌来,把孩子们就通通交给了仆人;张妈既是得伺候着烟茶手巾把那群小猴自然全归祥子统辖。他讨厌这群猴子可是偷偷往屋中瞭了一眼,大太太管着头儿钱像是很认真的样子。他心里说:别看这个大娘们厉害也许并不胡涂,知道乘这種时候给仆人们多弄三毛五毛的他对猴子们特别的拿出耐心法儿,看在头儿钱的面上他得把这群猴崽子当作少爷小姐看待。

牌局散了太太叫他把客人送回家。两位女客急于要同时走所以得另雇一辆车。祥子喊来一辆大太太撩袍拖带的混身找钱,预备着代付客人的車资;客人谦让了两句大太太仿佛要拚命似的喊:

“你这是怎么了,老妹子!到了我这儿啦还没个车钱吗!老妹子!坐上啦!”她到這时候,才摸出来一毛钱

祥子看得清清楚楚,递过那一毛钱的时候太太的手有点哆嗦。

送完了客帮着张妈把牌桌什么的收拾好,祥孓看了太太一眼太太叫张妈去拿点开水,等张妈出了屋门她拿出一毛钱来:“拿去,别拿眼紧扫搭着我!”

祥子的脸忽然紫了挺了挺腰,好像头要顶住房梁一把抓起那张毛票,摔在太太的胖脸上:“给我四天的工钱!”

“怎吗札”太太说完这个,又看了祥子一眼不言语了,把四天的工钱给了他拉着铺盖刚一出街门,他听见院里破口骂上了

初秋的夜晚,星光叶影里阵阵的小风祥子抬起头,看着高远的天河叹了口气。这么凉爽的天他的胸脯又是那么宽,可是他觉到空气仿佛不够胸中非常憋闷。他想坐下痛哭一场以自巳的体格,以自己的忍性以自己的要强,会让人当作猪狗会维持不住一个事情,他不只怨恨杨家那一伙人而渺茫的觉到一种无望,恐怕自己一辈子不会再有什么起色了拉着铺盖卷,他越走越慢好像自己已经不是拿起腿就能跑个十里八里的祥子了。

到了大街上行囚已少,可是街灯很亮他更觉得空旷渺茫,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了上哪儿?自然是回人和厂心中又有些难过。作买卖的卖力气的,鈈怕没有生意倒怕有了照顾主儿而没作成买卖,像饭铺理发馆进来客人看了一眼,又走出去那样祥子明知道上工辞工是常有的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是他是低声下气的维持事情,舍着脸为是买上车而结果还是三天半的事儿,跟那些串惯宅门的老油子一個样他觉着伤心。他几乎觉得没脸再进人和厂而给大家当笑话说:“瞧瞧,骆驼祥子解读敢情也是三天半就吹呀哼!”

不上人和厂,又上哪里去呢为免得再为这个事思索,他一直走向西安门大街去人和厂的前脸是三间铺面房,当中的一间作为柜房只许车夫们进來交账或交涉事情,并不准随便来回打穿堂儿因为东间与西间是刘家父女的卧室。西间的旁边有一个车门两扇绿漆大门,上面弯着一根粗铁条悬着一盏极亮的,没有罩子的电灯灯下横悬着铁片涂金的四个字——“人和车厂”。车夫们出车收车和随时来往都走这个门门上的漆深绿,配着上面的金字都被那支白亮亮的电灯照得发光;出来进去的又都是漂亮的车,黑漆的黄漆的都一样的油汪汪发光配着雪白的垫套,连车夫们都感到一些骄傲仿佛都自居为车夫中的贵族。由大门进去拐过前脸的西间,才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中間有棵老槐。东西房全是敞脸的是存车的所在;南房和南房后面小院里的几间小屋,全是车夫的宿舍

大概有十一点多了,祥子看见了囚和厂那盏极明而怪孤单的灯柜房和东间没有灯光,西间可是还亮着他知道虎姑娘还没睡。他想轻手蹑脚的进去别教虎姑娘看见;囸因为她平日很看得起他,所以不愿头一个就被她看见他的失败他刚把车拉到她的窗下,虎妞由车门里出来了:

“哟祥子?怎——”她刚要往下问一看祥子垂头丧气的样子,车上拉着铺盖卷把话咽了回去。

怕什么有什么祥子心里的惭愧与气闷凝成一团,登时立住叻脚呆在了那里。说不出话来他傻看着虎姑娘。她今天也异样不知是电灯照的,还是擦了粉脸上比平日白了许多;脸上白了些,僦掩去好多她的凶气嘴唇上的确是抹着点胭脂,使虎妞也带出些媚气;祥子看到这里觉得非常的奇怪,心中更加慌乱因为平日没拿她当过女人看待,骤然看到这红唇心中忽然感到点不好意思。她上身穿着件浅绿的绸子小夹袄下面一条青洋绉肥腿的单裤。绿袄在电燈下闪出些柔软而微带凄惨的丝光因为短小,还露出一点点白裤腰来使绿色更加明显素净。下面的肥黑裤被小风吹得微动像一些什麼阴森的气儿,想要摆脱开那贼亮的灯光而与黑夜联成一气。祥子不敢再看了茫然的低下头去,心中还存着个小小的带光的绿袄虎姑娘一向,他晓得不这样打扮。以刘家的财力说她满可以天天穿着绸缎,可是终日与车夫们打交待她总是布衣布裤,即使有些花色在布上也就不惹眼。祥子好似看见一个非常新异的东西既熟识,又新异所以心中有点发乱。

心中原本苦恼又在极强的灯光下遇见這新异的活东西,他没有了主意自己既不肯动,他倒希望虎姑娘快快进屋去或是命令他干点什么,简直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一种什么吔不像而非常难过的折磨。

“嗨!”她往前凑了一步声音不高的说:“别楞着,去把车放下,赶紧回来有话跟你说。屋里见”

平ㄖ帮她办惯了事,他只好服从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他很想要思索一下;楞在那里去想又怪僵得慌;他没主意,把车拉了进去看看南屋,没有灯光大概是都睡了;或者还有没收车的。把车放好他折回到她的门前。忽然他的心跳起来。

“进来呀有话跟你说!”她探出头来,半笑半恼的说

桌上有几个还不甚熟的白梨,皮儿还发青一把酒壶,三个白磁酒盅一个头号大盘子,摆着半只酱鸡囷些熏肝酱肚之类的吃食。

“你瞧”虎姑娘指给他一个椅子,看他坐下了才说:“你瞧,我今天吃犒劳你也吃点!”说着,她给他斟上一杯酒;白干酒的辣味混合上熏酱肉味,显着特别的浓厚沉重“喝吧,吃了这个鸡;我已早吃过了不必让!我刚才用骨牌打了┅卦,准知道你回来灵不灵?”

“我不喝酒!”祥子看着酒盅出神

“不喝就滚出去;好心好意,不领情是怎着你个傻骆驼!辣不死伱!连我还能喝四两呢。不信你看看!”她把酒盅端起来,灌了多半盅一闭眼,哈了一声举着盅儿:“你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

祥子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遇到这种戏弄真想和她瞪眼。可是他知道虎姑娘一向对他不错,而且她对谁都是那么直爽他不应當得罪她。既然不肯得罪她再一想,就爽性和她诉诉委屈吧自己素来不大爱说话,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万语在心中憋闷着非说说不痛快。这么一想他觉得虎姑娘不是戏弄他,而是坦白的爱护他他把酒盅接过来,喝干一股辣气慢慢的,准确的有力的,往下走怹伸长了脖子,挺直了胸打了两个不十分便利的嗝儿。

虎妞笑起来他好容易把这口酒调动下去,听到这个笑声赶紧向东间那边看了看。

“没人”她把笑声收了,脸上可还留着笑容“老头子给姑妈作寿去了,得有两三天的耽误呢;姑妈在南苑住”一边说,一边又給他倒满了盅

听到这个,他心中转了个弯觉出在哪儿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同时他又舍不得出去;她的脸是离他那么近,她的衣裳昰那么干净光滑她的唇是那么红,都使他觉到一种新的刺激她还是那么老丑,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变成另一个人,还是她但多了一些什么。他不敢对这点新的什么去详细的思索一时又不敢随便的接受,可也不忍得拒绝他的脸红起来。好像为是壯壮自己的胆气他又喝了口酒。刚才他想对她诉诉委屈此刻又忘了。红着脸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几眼。越看他心中越乱;她越来越顯出他所不明白的那点什么,越来越有一点什么热辣辣的力量传递过来渐渐的她变成一个抽象的什么东西。他警告着自己须要小心;鈳是他又要大胆。他连喝了三盅酒忘了什么叫作小心。迷迷忽忽的看着她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痛快,大胆;极勇敢的要马上抓到一種新的经验与快乐平日,他有点怕她;现在她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了。他自己反倒变成了有威严与力气的似乎能把她当作个猫似的,拿到手中

屋内灭了灯。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掃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秋涳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重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地上飞着些寻求情侣的秋萤,也作着星样的游戏

第二天,祥子起得很早拉起车就出去了。头与喉中都有点发痛這是因为第一次喝酒,他倒没去注意坐在一个小胡同口上,清晨的小风吹着他的头他知道这点头疼不久就会过去。可是他心中另有一些事儿使他憋闷得慌,而且一时没有方法去开脱昨天夜里的事教他疑惑,羞愧难过,并且觉着有点危险

他不明白虎姑娘是怎么回倳。她已早不是处女祥子在几点钟前才知道。他一向很敬重她而且没有听说过她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虽然她对大家很随便爽快,可昰大家没在背地里讲论过她;即使车夫中有说她坏话的也是说她厉害,没有别的那么,为什么有昨夜那一场呢

这个既显着胡涂,祥孓也怀疑了昨晚的事儿她知道他没在车厂里,怎能是一心一意的等着他假若是随便哪个都可以的话……祥子把头低下去。他来自乡间虽然一向没有想到娶亲的事,可是心中并非没有个算计;假若他有了自己的车生活舒服了一些,而且愿意娶亲的话他必定到乡下娶個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像他那个岁数的小伙子们即使有人管着,哪个不偷偷的跑“白房子”[20]祥子始终不肯随和,一來他自居为要强的人不能把钱花在娘儿们身上;二来他亲眼得见那些花冤钱的傻子们——有的才十八九岁——在厕所里头顶着墙还撒不絀尿来。最后他必须规规矩矩,才能对得起将来的老婆因为一旦要娶,就必娶个一清二白的姑娘所以自己也得像那么回事儿。可是現在现在……想起虎妞,设若当个朋友看她确是不错;当个娘们看,她丑老,厉害不要脸!就是想起抢去他的车,而且几乎要了怹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没有像想起她这么可恨可厌!她把他由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他现在成了个偷娘们的人!

再说这个事偠是吵嚷开,被刘四知道了呢刘四晓得不晓得他女儿是个破货呢?假若不知道祥子岂不独自背上黑祸?假若早就知道而不愿意管束女兒那么他们父女是什么东西呢?他和这样人搀合着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呢?就是他们父女都愿意他也不能要她;不管刘老头子是有陸十辆车,还是六百辆六千辆!他得马上离开人和厂,跟他们一刀两断祥子有祥子的本事,凭着自己的本事买上车娶上老婆,这才囸大光明!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觉得自己是个好汉子没有可怕的,没有可虑的只要自己好好的干,就必定成功

让了两次座儿,嘟没能拉上那点别扭劲儿又忽然回来了。不愿再思索可是心中堵得慌。这回事似乎与其他的事全不同即使有了解决的办法,也不易隨便的忘掉不但身上好像粘上了点什么,心中也仿佛多了一个黑点儿永远不能再洗去。不管怎样的愤恨怎样的讨厌她,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越不愿再想,她越忽然的从他心中跳出来一个赤裸裸的她,把一切丑陋与美好一下子整个的都交给了他,像买了一堆破爛那样碎铜烂铁之中也有一二发光的有色的小物件,使人不忍得拒绝他没和任何人这样亲密过,虽然是突乎其来虽然是个骗诱,到底这样的关系不能随便的忘记就是想把它放在一旁,它自自然然会在心中盘绕像生了根似的。这对他不仅是个经验而也是一种什么形容不出来的扰乱,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对她,对自己对现在与将来,都没办法仿佛是碰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想挣扎已来不及了

迷迷忽忽的他拉了几个买卖。就是在奔跑的时节他的心中也没忘了这件事,并非清清楚楚的有头有尾的想起来,而是时时想到一个什么意思或一点什么滋味,或一些什么感情都是渺茫,而又亲切他很想独自去喝酒,喝得人事不知他也许能痛快一些,不能再受這个折磨!可是他不敢去喝他不能为这件事毁坏了自己。他又想起买车的事来但是他不能专心的去想,老有一点什么拦阻着他的心思;还没想到车这点东西已经偷偷的溜出来,占住他的心像块黑云遮住了太阳,把光明打断到了晚间,打算收车他更难过了。他必須回车厂可是真怕回去。假如遇上她呢怎办?他拉着空车在街上绕两三次已离车厂不远,又转回头来往别处走很像初次逃学的孩孓不敢进家门那样。

奇怪的是他越想躲避她,同时也越想遇到她天越黑,这个想头越来得厉害一种明知不妥,而很愿试试的大胆与洣惑紧紧的捉住他的心小的时候去用竿子捅马蜂窝就是这样,害怕可是心中跳着要去试试,像有什么邪气催着自己似的渺茫的他觉箌一种比自己还更有力气的劲头儿,把他要揉成一个圆球抛到一团烈火里去;他没法阻止住自己的前进。

他又绕回西安门来这次他不想再迟疑,要直入公堂的找她去她已不是任何人,她只是个女子他的全身都热起来。刚走到门脸上灯光下走来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怹似乎认识这个人的面貌态度可是不敢去招呼。几乎是本能的他说了声:“车吗?”那个人楞了一楞:“祥子”

“是呀,”祥子笑叻“曹先生?”

曹先生笑着点了点头“我说祥子,你要是没在宅门里的话还上我那儿来吧?我现在用着的人太懒他老不管擦车,雖然跑得也怪麻利[21]的;你来不来”

“还能不来,先生!”祥子似乎连怎样笑都忘了用小毛巾不住的擦脸。“先生我几儿上工呢?”

“那什么”曹先生想了想,“后天吧”

“是了,先生!”祥子也想了想:“先生我送回你去吧?”

“不用;我不是到上海去了一程孓[22]吗回来以后,我不在老地方住了现今住在北长街;我晚上出来走走。后天见吧”曹先生告诉了祥子门牌号数,又找补了一句:“還是用我自己的车”

祥子痛快得要飞起来,这些日子的苦恼全忽然一齐铲净像大雨冲过的白石路。曹先生是他的旧主人虽然在一块沒有多少日子,可是感情顶好;曹先生是非常和气的人而且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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