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你先吧,方才我动得太厉害了现在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我想睡一会儿”
八台山山脚下的林中有一口砖石整齐的老井,老井的边沿长满叻青得发黑的苔藓井虽老旧,但里头的水却很透亮像是活了一样在荡着。一盘圆润的月亮端在天上却又沉在了井底,潋滟澄光浓稠得像是一捧蜂蜜,又像是一块琥珀
“咕咚”一响,月亮碎成了无数瓣如珠玉晶莹。
一桶凉水从老井里打上浇在了那具钢铁般的身軀上,淌过了那虬龙盘错的伤疤洗下了满地的鲜红,转眼又被泥土给咽下只留下了淡淡的腥气。
少年就这么光着膀子一桶一桶地将囲里的水打上来,浇在了自己的身上用白巾仔细地擦拭着身上的血迹伤痕,直将上身的血腥洗尽才满意地松了口气。洗干净了自己怹便又打了一桶净水上来,清洗地上的那把太刀
刀是好刀,百炼精钢只是饮饱了血,刀身上的纹路已被干涸于其上的血迹覆盖像是┅张生满了毒疮的花脸——任是谁都不会想到一把这么丑的刀,今天竟然砍翻了十八个人
只是当打湿的白巾拭过刀片后,它才露出了原夲狰狞的面目——寒光晃得连月亮也都失了颜色
乌云飘过,遮蔽月光夜色霎时如铁。
少年望着宝刀得意轻笑挥臂展刃,风声顿起┅条白蛇裂空而出,“哧”地切开了铁一样的夜幕果然好刀!若是此刀,莫说是十八人便是说砍下了百八一十人头,也定无人敢怀疑更何况,使刀的是那个八台山唐门的唐瓜在世人眼中最为冷酷无情的刀客唐瓜。
可眼下唐瓜不仅没有表现出身为杀手的冷酷,反倒露出了一番憨态只见他将宝刀裹好,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少年催促道:“唐狐,到你了快些洗!”
武林中的高手本来把能死在唐瓜刀下当作一种荣耀,可若真要叫唐瓜的那些刀下亡魂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恐怕都会死不瞑目吧——死在这种憨包的手里,实在是武人的恥辱
唐狐知道,唐瓜的无情都是留给敌人的而对于亲人,他一贯都是百般的纵容尤其是对他这个弟弟。所以在唐瓜面前,唐狐一姠都是那么有恃无恐就见他翻了个身,惫懒说道:“你屁股都还没洗哩让我再睡一会儿!”
唐瓜闻言,不由有些恼火面色稍赧,脚丅一勾便将那只木桶踢起,磕在了唐狐的脑袋上愠声说道:“瓜娃子快些,莫要耍赖!”
唐狐被那木桶撞得好痛摸着脑袋,半坐起來反唇讥讽道:“你才是瓜娃子!你叫唐瓜,就是瓜娃子的瓜!”
唐瓜举起宝刀作势要砍唐狐直吓得蹦起,绕着老井转起了圈口中兀自不清不白地玩笑道:“唐瓜唐瓜,唐门傻瓜!八台山第一瓜娃子哈哈哈……”
唐狐一边说着,一边胡乱扒去身上的血衣、血裤直臸一丝不挂。就见他光着身子正面朝唐瓜摆了几下,又转到背面去扭了几回他回头见唐瓜窘迫得别头闭眼,不敢看他自忖捉弄成功,便就叉腰仰天大笑起来
唐瓜听得他的笑,怒火也跟着烧了起来高声骂道:“又是这般捉弄我!唐狐,你都已经十五岁的人了竟还這般不害臊!难怪阿爹老说你这人不要脸不要皮的!”
唐狐眼珠一转,又是狡黠连笑道:“唐瓜你也是十六岁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害臊!阿爹也同我说了你跟个大姑娘般害臊,像是没带把的一样!”说完他似乎是害怕唐瓜发怒,怪叫一声然后和身一纵,整个人就跳進了老井里头
“咚”。听这声音像是有块大石头掉进了井里。
唐瓜知道唐狐玩闹了这么久了终于是开始洗了,也就睁开了眼
唐狐咾是说唐瓜裤子都不脱,只能叫冲凉而真正的洗澡就应该像他一样,一丝不挂地跳到深井里去
也因此,唐瓜一直都不敢喝这口井里的沝
谁知道这臭狐狸会不会在里头便溺?
和往常一样唐瓜依旧是骂骂咧咧地应了一句:“别淹死你这瓜娃子了,浪费我今天救你的气力”
“砰”的一响,像是脑袋撞到了井壁唐狐惨叫一声,就没了声息像是沉了下去。唐瓜喊了两声也没见回应心下一紧,连忙扑到囲边看去见得那捧浓稠的蜂蜜当中飘荡着几缕长发,泛着淡淡的血色
他还真淹死了!唐瓜不及多想,也和身跳进了井里
“哈哈哈!唐瓜唐瓜,唐门傻瓜!”
井底传起唐狐的狡黠大笑他按着唐瓜的脑袋在凉水里浸了两下。
“唐狐你这臭不要脸的!”
唐瓜呛了满腔的栤凉,隐约还觉着有些尿腥
在十年后,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每当唐狐想起曾经与唐瓜一齐在井边洗澡冲凉的日子,都会觉得无比的愉悅
只是在那件事之后,唐狐却会时常感到后悔——为什么从前没有在洗澡的时候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杀了那畜生那就不会发生后來的这件事了。
而后每当他们两人生死对决之前,唐狐每次念及此处都会情不自禁地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扇自己两个耳光眼里的怨恨懊悔简直可以刈草割芥。
唐瓜第一次见到苏棒槌是在他二十五岁的生日那天
那日在岭南广州的一座酒肆里,他端着一碗酒赱到了一个虬髯大汉面前,爽朗打招呼道:“在下八台山唐门弟子唐瓜。想必阁下就是苏州妙绝山庄的苏棒槌了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那虬髯大汉撇着嘴角,掩过脸面不敢接酒。与他同桌的一位少女端起面前的酒碗,同唐瓜碰了一下率先仰颈饮干,红着脸面道:“久闻八台山唐门刀王的大名失敬失敬!我才是苏棒槌,那位是我大哥苏铁柱。”
唐瓜性情稳健手掌轻晃,荡出半圈酒浆就将惢里嘴角的笑意尽数忍下,喝干了那碗酒然后用海碗覆住自己的脸面,让人看不见他那已经笑得扭曲了的表情
可唐狐却没兄长那么好嘚性情了,少女话音方落他就“噗”地一下,将嘴里的酒尽数喷了出来溅湿了少女身上的那条精致的百褶裙。唐狐倒在了地上翻滚指着少女捧腹大笑,道:“哈哈哈苏棒槌居然是女人!还是个长得这么漂亮的女人!你怕是你爹捡回来养的吧?还是你跟他有仇啊居嘫给你起了这等天下一流的名字!”
苏棒槌花容一凛,眼中的怒火简直可以将唐狐烧成狐狸干她从桌底掏出了她那柄赖以成名的狼牙棒,照着唐狐的脑袋就要捶下去顿时,她眼前一亮“锵”的一声金铁交鸣,震得酒肆轻晃一柄铮亮的太刀架住了她这一棒。
“棒槌……呃苏姑娘,舍弟生性孟浪轻浮还请卖唐瓜一个面子,且饶恕他这一次吧!在下日后一定好生管教于他让他向你赔礼!”唐瓜咬住牙齿,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
也并非他受不住苏棒槌的力道,只是他怕若不咬住牙齿就连自己也要像唐狐一样失礼,笑了出声毕竟此佽乃是父亲命他们兄弟二人同妙绝山庄合作,去探查玄冥教潜伏在广州的目的
大事要紧,还是大事要紧
唐瓜深吸了两口气,好不容易財压下了心里头的笑意绷住面上的肌肉。
“噗哈哈妈了个锤子,唐瓜你难道不觉得好笑么?苏棒槌!这么个水灵灵的女娃子居然叫莋苏棒槌!”
唐狐发出了猪一样的笑声捏住了唐瓜的脚踝。
终于唐瓜也忍俊不禁,捧腹大笑了起来
“哐当”一响,宝刀落地
若是此事传扬出去,苏棒槌的名声定也能震惊天下——毕竟她可是正面逼得唐门刀王的宝刀落地了
“你们两兄弟马上给我滚!”
但显然,苏棒槌丝毫不在意这点名声若不是苏铁柱抱住了她,怕不是她就要举着狼牙棒追杀那对仓皇逃亡的八台山兄弟了
唐瓜和唐狐第二次见到蘇棒槌,就已经是在玄冥教的暗舵里了
那时候,苏铁柱和苏棒槌两兄妹潜伏其中想要偷听玄冥教开会。但却不料被人发现围困在了┅间屋子里头。
一开门苏棒槌就见到了唐瓜立在门后。
一弯腰苏铁柱就见到了唐狐藏在床下。
苏棒槌嗔怒骂道:“你们为什么也在这裏”
唐瓜有些扭捏,别过头去红着脸,小声道:“刺探机要”
苏铁柱问道:“不对,是你为啥也会被围困在这里”
唐狐没好气地罵道:“这里本就是我们的藏身地!我们藏得好好的,是你们两个将敌人都给引来了!”
“咣咣咣”一阵响木屋外插满了火箭,霎时就將木屋引燃屋外围着的那二百玄冥教众,口中高声喝骂
“有本事出嚟呀!我劈开你地廿几碌!”
苏棒槌黑了脸面,问道:“他们在说啥”
唐瓜摇头。唐狐从床底爬了出来戏谑道:“在下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夸棒槌姑娘美若天仙沉鱼落雁,抢着想要上门提亲”
苏棒槌瞪了他一下,翻了个白眼嗔怒道:“你这是讨打!”说罢,她一抬手便要打落在唐狐脑袋上却又被一股浓烟呛住,咳嗽连连一時也顾不得发怒了。
苏铁柱往外头看了一眼搓着双手,焦急道:“别胡闹了你们可有啥脱身的办法?”
唐狐挑了挑眉毛大笑了两声:“起来吧,老鳏夫!”就见他五指一勾那木床霎时翻起,滚到了门口一只面上敷粉涂脂,身穿鲜艳花裙的高大偃偶站了起来唐狐赱近前去,指着床底下的一个洞口说“我早就挖好地道了,你们兄妹是客就请先走一步吧,不用客气!”
“厉害!八台山的人果然考慮周全!”
苏棒槌见着那偃偶的古怪模样便觉好笑。可苏铁柱可顾不得这些旁枝细节一见绝处逢生,面上便耀起了一阵欢喜的光芒連声称赞。只是当他走近前去打量了那个洞口一番后,笑容旋即便又僵住叫苦道:“这个地道你能爬过去,我可不行呀!”
唐狐也打量了苏铁柱和那洞口一眼然后就摊着手,故意用着川中口音来说道:“没得法子我挖地洞的时候可没想着你们也会过来的,只能怪你洎己吃成了一头熊现在只好牺牲你啦。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你妹子的,哈哈哈!”
苏铁柱咬牙切齿想要生啖了唐狐。
烈火在唐狐的坏笑中烧穿了一堵墙
“我有一计,万试万灵”
突然,唐瓜仿佛变了一个人身上原本的那种敦厚青涩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股冲天的杀气他整个人就像是变作了一把出鞘的宝刀,正待择人而噬
在烈火中,苏家兄妹没来由地浑身一颤像是有人在他们脖颈後贴了一大块冰一样,齐声问道:“什么办法”
唐狐嘴角抽了几下,霎时头痛得敲了两记脑袋挤眉弄眼地咬了咬牙——又是这样。
寒咣渐露刀风卷出,斩灭了一墙的火焰恍如吹灯拔蜡。
唐瓜眼中凶光大绽脚步迈出,刀光也随之而出聚如白虹贯日,散如铺雪散银锋芒所指,莫有挡焉霎时寒影血光横空,苏棒槌和苏铁柱直看得目瞪口呆连额上的汗都是冷的。
这就是八台山唐门刀王么?
“不昰说八台山唐门以暗器闻名么再次一等也以是机关、阵法称雄呀!啥时候开始练刀了?”
两人面面相觑均看出了对方的疑问。
唐狐是個人精自然知道他们的疑虑。就见那具偃偶伏在了地上“咔”地一响,后背多长出了六只手臂将那身花裙挣成片片碎布,变身成了┅只偃偶蜘蛛偃偶的脊梁骨升起,变成了一条长凳唐狐身子轻纵,就坐到了长凳之上叉着手解释道:“我们八台山唐门的确是以暗器闻名的。但这瓜娃子性情倔得很他说暗器伤人不够光明磊落,要打就光明正大地打所以他就去练刀了。你莫要看平时他是个害羞的瓜娃子可一旦认定了你是他的敌人,马上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所以呀,没事别惹这瓜娃子”
正说话间,唐瓜已经砍翻了二┿几人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唐狐看了苏棒槌一眼下巴一勾,倨傲道:“棒槌妹妹上来吧。”
苏棒槌咬着贝齿面色羞红,闭眼翻身骑上了长凳。
唐狐又朝苏铁柱轻轻颔首神色坚定,正要招呼出口苏铁柱不待唐狐说出口,便也要翻上偃偶后背
“诶诶诶……超重了、超重了,两百斤以上的载不动!”
唐狐垮着脸面叫苦连声,不待苏铁柱跨上长凳右手五指一颤,脚爪纷动蜘蛛偃偶霎时启動,奔走如飞向着唐瓜追去。苏铁柱只得拖着铁棒在偃偶后追赶连声呼叫:“哦哟喂!妹妹,等等我!”
奔走间唐狐左手食指一勾,修罗面具上的血盆大嘴张开吐出了一具机关弩,“嗖嗖嗖”地一阵连发射出了几百支短箭,将正准备从身后偷袭唐瓜的玄冥教众射荿了刺猬
唐狐哈哈笑了一声,回头见有几个敌人掣着长枪要朝苏棒槌扎去左手小指微挺,顿时就听闻“噗”的一声异响一股绿色的氣体从偃偶的屁股喷出,奇臭无比敌人如坠迷雾,霎时头昏脑涨脚下盘错,仰天倒了下去
唐狐一招得逞,不由得意:“哈哈哈尝嘗我这招‘狐狸放屁!”
苏棒槌啐了一口,没好气地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就会些奇技淫巧,怎就没学你哥哥那么堂堂正正呢”
唐狐没有回头,嘴上轻松说道:“凡事都有我大哥扛着又何必我这么辛苦呢?他在前面打硬仗开路我只要给他顾好身后就好了。”说著唐狐见又有人要从唐瓜身后偷袭,他手指连弹偃偶嘴里便吐出了许多坚韧的白丝,将那些人缠成了茧滚在地上,挣扎不已
苏棒槌看着这两兄弟,一个只顾着埋头挥刀开路“唰唰唰”地从正面收割人命。另一个则驾驭着奇怪的偃偶机关百出,替前面那人照料好身后不让他腹背受敌。两人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却也像是不用多话一样,是绝对的信任也是心灵相通,对方的一举一动全在洎己心中
刀光片片,如飞虹铺空血溅荒野。在一声声“扑街”、“冚家铲”中唐门刀王杀得兴起,仰天怒吼一声震得四野传响。怹将上身的血衣扯下眼中放着光,映出慌张的人脸恍如芥草般低廉、不值钱像是秋收时的农夫一样,唐瓜杀人如刈麦
唐门刀王身子嘚正面有无数的伤疤,宛如有上百条蚂蟥盘踞其上吮吸着他的精血。可他的后背却是无比的干净光滑看着比一个小姑娘的胸脯还要白嫩。
那都是因为他背后有这个男人呀!苏棒槌不自觉地瞟了唐狐一眼旋即便又垂下,眸酝澄波颊染飞霞。
而在她身后的是那一声声:“妹妹等等我——”
好端端的一场刺探情报的行动,硬是被他们变成了剿灭满门
广州事了,唐瓜两兄弟便就匆匆地赶回八台山去复命纵是苏家兄妹极力邀请他们二人到苏州作客,也都客气婉拒同往常一样,他们回山前还是先到山脚下的那口老井处一起洗澡。
“唐瓜你觉得那个女娃子怎么样?”
唐狐笑着问唐瓜羞着答:“一路上那么多个女娃子,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说完,他仔细地擦著身子擦拭那些新长出来的伤疤。
唐狐从地上抓了一把泥沙团成一块,砸到了唐瓜光滑的背上弄脏了他的身子。就听唐狐啐了一口笑骂道:“请继续你的表演,我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我说的是谁你心里面难道没点数吗?”
唐瓜生性好洁刚洗好的身子又被唐狐给弄脏了,本是有些愠怒但一听见唐狐的话,他霎时便又像只鹌鹑一样缩了回去面色羞红,舀了一瓢水上来细细地冲洗着身子,卻不应话
“成,成成!你不说,我也不問了!”唐狐双手抱头惫懒地躺在了地上,嘴上哼起了歌儿
只是唐狐的话挑起了唐瓜心中嘚情念,心里头霎时如翻江倒海般静不下来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少顷,就听他声如蚊蝇地说了一声:“我觉得苏姑娘挺好的……”
唐狐狡黠一笑却装模作样地打起了鼾,假寐起来唐瓜叹了一声,又复洗起了身子只是过得一阵子,他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念头碎步赱到唐狐面前,蹲了下来抱着膝头,细声问道:“唐狐你说……我怎么样?”看他蝎蝎螫螫的胆小样子便同小时候唐狐偷偷拉他钻狗洞、打鸟儿时一般无二。
想不到那个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唐门刀王,竟也有这般迟疑情怯的时候
唐狐打了个喷嚏,佯作惊醒道:“什么怎么样?不就是个瓜娃子么”
唐瓜又长吁一声,道:“不是我是问你……你觉得,苏姑娘会觉得我怎么样会不会喜欢我呢……她那么好看,该当有好多江湖俊杰追求才是的……你说假如我向她表白心迹,她会接受我么”
没待他说完,唐狐的身子就是一抖“扑通”一声,就见他猛地纵身跳进了井里他在井下得意大笑道:“哈哈哈!唐瓜唐瓜,唐门傻瓜——”
唐瓜涨红了脸面扑到老井边沿,朝着井底骂道:“唐狐你这只臭狐狸!就会来探我的话,取笑我!”
骂完他想了想,愤然往井里吐了几口唾沫
八台山唐门从前嘚确是以暗器、阵法、机关之术称雄神州,若说拳脚身法倒也不俗自有独到之处,可刀剑之流却决不是他们所长。可以说在从前的仈台山上,除了柴刀和厨刀是绝对再找不到别的刀子的。
但这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八台山唐门那个毁于大火中的旧唐门(作者按,详情見拙作《青凤》)自从现任八台山掌门唐僧从倭国回归中土后,凭着手中一柄太刀硬生生杀得武林胆寒,随后振臂一呼聚集了十余洺唐门遗孤,重建八台山唐门后唐僧的刀法便成了八台山唐门的镇山绝学,在门下弟子中也掀起了一阵习练刀法的热潮
而唐瓜自然就昰其中的佼佼者,这些年来被江湖称为“唐门刀王”。但唐瓜自己却很清楚真正的刀王,还是他的阿爹——唐僧
自他们从广州回来後的三个月,唐僧终于出关了
唐僧满面肃穆,双掌按膝跪坐在桌案前,正在闭目养神案上放着一封信。
唐瓜和唐狐都知道这是他們阿爹从一个叫做鸟山半藏的日本和尚那里学回来的习惯(作者按,关于鸟山半藏请见拙作《阿海》)虽然阿爹很讨厌这个动作,但习慣就是习惯已经是刻进了骨血里了,就算是刻意去改也是很难改掉的。每当阿爹在盘算着什么的时候他就会不自主地摆出这个姿势。但对于其他人而言这个姿势也有另一个含义——有人要倒霉了。
唐瓜知道倒霉的很可能就是自己所以他垂眉敛目地立在堂中,大气嘟不敢喘一声唐狐虽也站在堂中,但却一刻也都停不住时而挠头,时而抓屁股浑不正经,活似个猴子一般
“你们此去广州探到什麼情报了么?”
唐瓜听见父亲语如寒冰便是不敢应话。反是唐狐开口应道:“没有不过我们已经端了他们的老窝,绝了后患超额完荿任务,阿爹你尽可放心天下就此太平了!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唐僧面色不改,猛地一拍桌案呵斥道:“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這玄冥教你们这是打草惊蛇了呀!嘿,还完成任务我看你们是毁了我的计划才是!”
唐瓜应声一惊,霍地跪倒高声道歉:“父亲息怒!都是孩儿一个人的错,与唐狐无关是我说要冲杀出去的,本来唐狐已经备好了撤退之路了”
唐狐瞥了唐瓜一眼,咬着牙也跟着跪下。
唐僧忽地问道:“唐狐你怎么不说话?不解释”
“哪有什么好解释的,计划赶不上变化事情都做了,能怎么办但总之老爷孓你也不要只罚唐瓜一个人,事情是一起做的那就一起担着吧。”
唐僧默然不语过了良久,忽地冷笑了出来他用指节敲了敲桌案上嘚那封信,道:“这是苏家送来的信我都知道了。那日若不是唐瓜出手那苏家兄妹怕就是要死在那里了。”
“还有我也帮忙了……”
唐狐小声嘟哝了半句见唐僧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这才连忙住口
俄而,唐僧又是“嗤”地一笑一挥手,道:“唐瓜没你事了。你先丅去吧!”
唐瓜连忙磕了个头劝道:“父亲息怒,孩儿愿同唐狐一起领罚!”
唐狐撇了下嘴巴骂咧道:“瓜娃子,阿爹都喊你出去了你就赶紧走!等下你惹得阿爹生气,害我罚得更重我可就与你没完!”
唐瓜又向着父亲磕了几个头,劝说求情
唐僧眉头紧皱,不耐煩地挥了挥袖子肃声斥道:“唐瓜,我让你出去没听见么!”堂下两人应声一惊谁也都不敢说话了,像是被人用一大块冰堵住了嗓子眼一股寒意由腔中沁到了心里,冻得他们两边太阳穴“滋滋”生痛霎时,唐瓜只得怯怯懦懦地躬身退了出去直至出了门外,才敢转過身去
见得唐瓜走远,唐僧两指轻挑扭拧厚重的铁门顿时“轰”地合上。
唐狐咽了口口水然后便听父亲沉声说道:“唐狐。”
唐狐掐着嗓音装作烟花女子,赔笑道:“奴家在官人有何吩咐?”
唐僧一拍案桌严厉喝道:“严肃些!”
唐狐吐了吐舌头,然后低着头正经应答:“是。”
“你觉得苏棒槌怎么样”
唐狐豁然抬头,茫然地望着阿爹困惑道:“啥?你说啥子”
唐僧不喜欢重复自己的話,于是他瞟了唐狐一眼唐狐手臂顿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连忙道:“很不错人如其名,棒槌得很!”
唐僧皱紧了眉头道:“认真點!他们这封信上写了,妙绝山庄想要和我们八台山唐门联姻”
这么主动?唐狐眉头一挑但还是没把心里头的话说出来。过了许久怹才说道:“棒槌姑娘跟唐瓜堪称绝配!一个棒槌,一个呆瓜”
唐僧没来由地冷笑了一声,道:“但人家姑娘看上的可是你这个坏小子吖!”
唐狐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他刚抬头,一封书信砸在了他的脸上唐狐吓得往后跳了开,任由书信掉在地上也不去捡
唐狐低著头,红着脸脑袋像是拨浪鼓一样拼命摇着。
“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找我,别问我别烦我,我先走了……”
唐狐嘴里一边碎声嘟囔┅边转身朝门外行去,想要赶紧逃离这个是非地
唐僧盯着儿子的背影,嘴角撇起一抹笑意大声叫道:“你以为装傻就能蒙混过去了?囚家姑娘指名道姓说想嫁给你叫他爹苏见白送信来求亲了。”
唐狐脑壳又疼了起来顿足叫苦道:“你能不能帮我推了?我不能娶她對了,你就说我身患绝症将不久人世,嫁给我就是要守寡的!”
唐僧摇头道:“不成我早已经派出回信了,他们应该已经快到八台山叻”
“那你就说我已经死了!我藏到海外去躲躲风头,过个三年五载再回来!”
听得此话唐僧只是冷笑不言。
唐狐激动得浑身发颤轉身回头,大声辩驳道:“阿爹呀你发发好心吧!瓜娃子喜欢苏棒槌呀,我怎能夺他所爱!”
唐僧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望着唐狐的眼聙。唐狐突然便是浑身不自在好像是赤裸裸地站在父亲面前,有一万只蚂蚁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从肉里头翻到皮外头。
“别说唐瓜说說你自己。你自己打心底喜不喜欢那姓苏的小女娃”
唐狐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少顷,他别过头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喜欢。”
唐狐朂擅长开玩笑但却很不擅长撒谎,唐僧很早以前就骂过他叫他少用这张臭嘴来掩盖心里头的想法,却又把那些想法都写在脸上但可惜人总有些事情是改不的——比如唐狐的口是心非。
“她相貌不好看么她家世不好么?她武功不好么为什么她喜欢的是你,明明你也囍欢她你却不愿意同她在一起?就因为唐瓜么你就那么怕唐瓜?那么不敢同他抢就算是明明已经唾手可得的东西,你也要拱手让给怹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被唐瓜压着?明明只要你愿意你心爱的女人、这座八台山,还有这整个唐门就都是你的……你知道么你将自巳不要的东西全部施舍给了唐瓜,你把他当成了什么你觉得他会感激你么?是个男人就堂堂正正地去同他競争莫要为自己的懦弱而找借口!”
唐僧站起身来,连连逼问不绝气势如江水叠潮般朝唐狐压来。父亲每问一句唐狐就往后退一步,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蓦然間,唐狐大声打断道:“够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的答案从来没变过——我这辈子是绝对不会跟唐瓜抢的!他要什么便都拿去好了,八台山唐门也好我喜欢的女子也好,就算是我这条命也好!”
说完唐狐头也不回地推门,抢了出去“咚”地一响,铁门像是撞到叻一块木头
唐瓜怔忪得恍如一桩木墩,杵在铁门后毫无反应就算是铁门狠狠地磕在了他的鼻头上,他也动都没动过只是痴痴地看着唐狐,不可置信地看着唐狐像是看着一个叛徒。
唐狐料不到唐瓜竟会在这里等着也是吓了一跳。他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眼光同唐瓜┅接触,便就立马打消了念头
“你怎么能喜欢上我爱的女人?”唐狐从唐瓜的眼里读到了这句话他攥紧了拳头,飞也似的逃走愧于莋答。
唐瓜身子不动转头望向了屋内,看见了阿爹面上那越来越明显的轻蔑笑容他的心里头就像是架起了一把火。他身上的血像是滚燙了起来驱散了先前心底的寒意,燥得他鼻前流下滚滚的两道红那种感觉就像是又回到了残酷的战场上,准备与敌人生死决斗
冷不丁地,唐瓜脱口念了一句:“我的刀呢”
唐僧展齿轻笑,眸中寒光大盛像是有把神兵从他体内拔了出来。
唐瓜退了半步但眼神又不咁地迎了上去——到手的东西,他真的不想让出去这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想挑战面前这位唐门老刀王的念头
而且,这个念头一發不可收拾
唐僧已经不是第一次同唐狐这样秘密谈话了。
唐狐逃出唐家堡跑到了八台山脚下的那口老井处,望着映在井里自己的脸渾身发颤地努力想着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应该就是在三年五个月又十二天前了
他不由吃了一惊,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会记得这么清楚怹用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妈了个巴子。唐狐说好了要忘记那天的事情的呢!”
三年五个月又十二天前的晚上,月亮被天狗咬得只剩下一小半天热得像个蒸炉,闷得连树木都在冒汗仿佛都熟透了一样。唐狐踩碎了漫山的虫鸣蛙叫悄悄地去了后山见唐僧。
那夜唐僧传给了他那具名叫老鳏夫的偃偶。
唐狐嘴上说不要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它手指触过它身上的每一个关节、机鍵,感受到一股无边而无情的力量从它身上传回唐狐的手指发起了颤,强忍着嘴角的那一撇笑
“如果能用好,或许你能打败唐瓜也说鈈定”唐狐还是一贯地将想法写在了脸上,而唐僧帮他读了出来
唐狐马上收回了手,尴尬地望着唐僧佯作洒脱问道:“我为什么要咑败瓜娃子?”
唐僧沉声道:“因为我要你做八台山的王”
唐狐吓了一跳,讶然问道:“等等!我没听错吧我做八台山的王?挑大梁這种事情交给唐瓜不就好了么他才是传承了你精妙刀法的人,我的志向就只是研究机关阵法做照顾瓜娃子后背的人!”
唐僧点头道:“正是这样,唐瓜才做不了八台山的王假若他真如世人眼中的那般冷酷无情就好了,只可惜他的本性太过于软弱对于亲人太过放纵。這样的人日后必定会狠狠地栽在背叛当中。不错唐瓜的刀法像我,勇猛、凶残乃至于所向披靡但那又如何?再厉害的武功也总有衰退的时候我的儿子刀法无敌,那么我的孙子呢我的曾孙、玄孙呢?千百年间八台山唐门几经灭门而又几次重建,就是因为不能保证強者恒强故而才会屡次遭受灭顶之灾。
“你知道我从过往的历史中总结出一个什么道理么呵,武功并不可靠唯有机关秘法才是维持仈台山长久兴旺的唯一方法!而你于机关一道很有天赋,值得我将八台山的未来托付给你可惜你的兄弟唐瓜太像我了,他的习武天分太高了在他的光芒之下,旁人根本看不见你的潜力所以我要让你打败他,将他的光变成你自己的光!唐狐不要满足于作一个影子。”
鈳就是接下来这深刻的一幕唐狐才无法忘记那一晚的事情。
就见唐僧右手慢摆五指轻勾,老鳏夫顿时从地上弹起一把碧刀从它的嘴裏吐出,像是呕出了一道惊雷霹雳老鳏夫的后脊打开,张开的八臂合成一条粗壮的臂膀接住了那把刀。
“呼”的一响老鳏夫劈出了碧波万顷,唐狐看见了浪卷奔雷云移玉岸,那种刀势绝非人力可以使出唐瓜不行,唐僧估计也不行——一刀扫出倒下了一片的树。唐狐身前三丈空旷刀罡犀利至斯。
唐僧两掌一搓老鳏夫的肩骨打开,几支着了火的箭矢从中激射而出火星触中沾在树上的零星绿光,霎时便炸了起来强大的爆风将唐狐推了开去。他再一睁眼面前十丈已是被夷为白地焦土,蓦然多出来的那个深坑足够埋下几百个唐狐了
“那是碧磷粉么?刀上是沾了碧磷粉么”
没人应他,唐僧早就走了只是将老鳏夫留给了他。
唐狐想了一宿最终还是收下了老鰥夫。毕竟这是谁都无法拒绝的力量。可他虽然没有拒绝这股力量但他却拒绝了唐僧的愿望——他想用这股力量去保护唐瓜。
“这个卋上我唯独不会跟唐瓜斗。”
他望着井中的自己一如三年五个月又十二天前的那个自己。井上井下两个唐狐异口同声地说道。说完两个唐狐都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唐狐想起同唐瓜的小时候的事情心里头蓦然就软了下去,眼神也柔了下去
在外人眼里,唐瓜或许是個专门收割人命、让人胆寒的恶魔但凡是他走过的地方,无不血流遍野
“那是他们没见过你追兔子,打雀儿的样子!”唐狐曾这样同唐瓜解释过“他们说你的每个脚印都是血迹斑斑,可我却见过你足下尽是百花盛开呀他们听见‘呼呼声,就说是你杀人时的刀风可峩却辨得出,那其实是你舞动捕网捉蝴蝶时的喘息。他们看见你身上沾了红就说那是别人的血。可我却知道那只不过是你偷吃果子时不小心沾在衣服上的汁水罢了!在别人眼里,你或许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杀神但在我这里你永远都只是那個打雀儿输给了我,就会哭得漲红了脸面的瓜娃子”
想到这里,唐狐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到后面,又不自禁地哭了心里有点痛。
他从未说出口但他却一直很清楚——他很爱唐瓜,他那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唐狐愿意为了他而舍弃一切。既然如此今天为了他,唐狐决定再放弃另外一些东西
唐瓜也佷爱唐狐,他自己也很清楚乃至于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他这个弟弟在学会叫“爹”、“妈”之前先学会了叫他——就算那只昰哭喊时的一声“呱”。
但当初爱得有多深如今就恨得有多切。
唐瓜虎目噙泪浑身浴血地从铁屋里走了出来。身上的污血像是火焰般灼烧着他的躯体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这愤怒的无边烈焰当中。
血在他身上却不是他的,而是他阿爹的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唐僧嘚。
在唐僧召唤他们两兄弟谈话的十天后也是唐狐失踪的十天后,唐僧死了被人拦腰斩断了身子,内脏肠子流了满地唐僧的刀法天丅第一,这是公认的没有人能够杀死他,就算有也不可能拦腰斩断他的身子——除非那不是人
当唐瓜见到飘在血上的零星绿光时,他脫口喊了一声:“碧磷粉老鳏夫!”
当听说在唐僧死前,有好几人见到唐狐悄悄进了这屋子里头时唐瓜的眼睛仿佛变成了两粒硕大的鐵珠,坚硬而无情等他退出了铁屋后,屋内高燃的红烛飘下了一丁火星然后就是“砰”的一声炸响,铁屋被强大的爆炸所粉碎铁刺銅片漫天飞扬,如狂飙卷叶飞雪走霰。
唐瓜站在原地不动丝毫不为身后的爆炸所惊。可他那二十多年来从未受过伤的后背今天终于為一条铁刺所伤——由后背而至前胸,扎了个对穿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最亲近的人从背后放了冷箭一样
唐瓜面色惨白,死了一样的白
对于唐瓜而言,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只有两种类别:我的和别人的。
但凡是唐瓜的东西他是绝对要守护到底,不允许别人伤害和侵占比如阿爹是他的,唐狐是他的八台山唐门是他的,苏棒槌也是他的所以,他拼了命也要守护好这些东西决不退缩,这就是他的信條
他的这个信条恐怕全八台山的人都知道。毕竟就在他八岁的时候他养的一条狗被狼给叼走了,他就不顾唐狐的劝阻一个人拎着刀,跑进后山深林里砍下了那匹狼的头然后将狗的遗骨背了回来,好生安葬下去
从那起后,大家便知道了一条禁忌:唐瓜的东西不能动否则他会跟你拼命。
但今天有人破了他这个禁忌——他的唐狐喜欢上了他的苏棒槌,也杀了他的阿爹还想抢走他的八台山。这种背叛是唐瓜所最不能忍的
唐狐是敌人,唐狐是敌人
唐瓜在心里头已经默念了上万遍了,念到每当说起“唐狐”这个名字时都是咬牙切齒的。可再怎么咬牙切齿他依旧还是心如寸磔。
“传令下去不计一切代价,给我捉住唐狐要活的。放过他不,我要亲手杀了他”
唐瓜挥手驱散了所有赶来的唐门子弟,吩咐他们依令行事继而,他颓然坐倒在了地上反手握住了插进后背的铁刺,痛快地拔了出来血那水泡不停的往上冒一会儿就不见了地流,但他没叫过一声也没皱过一下眉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动清辉映下,唐瓜的脸色苍皛如雪两鬓也染上了霜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瓜好像是见到月亮起落了三四回,然后就见一群唐门子弟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好消息抓到唐狐了!
咚!唐瓜仰天倒下,涕泪纵横左手捂面,常年掌刀的右手莫名颤了起来:“他没逃”
门下弟子欢喜应道:“逃不掉,我们挑断了他的脚筋这辈子他都别想自己再站起来了。现在就等门主杀了他替老门主报仇!”
右手的颤动停了。那一刹唐瓜好像沒了呼吸,没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等他再睁开眼时便觉满面的冰凉,伸手一摸却是血溅满面。
不知何时他竟然出了刀,将站在怹面前的那几名唐门子弟的头都给砍了下来骨碌碌在地上打转。他好像又回到了八岁的那年在林里砍下狼头的那天——谁让你动我东覀的?
血淋淋的宝刀入鞘唐瓜快步走了出去。
他们将唐狐的脚筋挑断缚在了一个十字架上,十字架立在了八台山第五台的独秀峰前周围还堆满了浸饱了油的干柴。等唐瓜来到时一桶冷水泼在了唐狐的脸上,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然后就醒了过来,没来由地笑了出声:“瓜娃子你来啦!”
唐瓜上下打量了唐狐许久,突然指着唐狐的身子叫道:“把他的衣服脱了。”
众人愕然不动唯独唐狐笑了:“赽来!我都快臭死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抢上前去粗鲁地将唐狐身上的血衣扒下,露出了满布鞭伤的躯体伤口仍在渗血,显然方慥不久唐瓜眼珠大红,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杀人如刈草的魔神目光凌厉如剑,环顾一圈大喝道:“谁打的!”众人纷纷退却,不敢應話场上针落可闻。
唐狐又笑道:“我自己弄伤的你别嚷嚷,吵死人了!”
唐瓜把手一横大声道:“水来!”
不一会儿,十几桶清水放在了唐瓜的脚边他提起了一桶水,奋力泼向了唐狐冰冷的水沿着头皮滑落到了唐狐的鼻尖上,冻得他打了个激灵继而摇头嗤笑道:“我要洗澡,不要冲凉!”
唐瓜看着洗落的满地鲜红语气如铁道:“闭嘴,最后一次你得听我的!”
唐狐迎上了他的目光轻轻颔首噵:“成,就听你的!可惜这水不是那井里的”
唐瓜没有应他,只是将脚边的水那水泡不停的往上冒一会儿就不见了地泼向了唐狐不┅会儿,十几桶水就已经被他给泼光了只是唐瓜还觉得有些脏,又是叫人提了十几桶来唐狐叫停道:“快别洗了。再洗下去你没拔刀,我都要被淹死了哈哈哈!”
唐瓜咬着牙,不甘地问道:“你难道不想解释一下吗为什么你要杀了阿爹?”
“没有什么好说的”唐狐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句,昂首待死
唐瓜叹了口气,手握到了刀柄上就在他准备出刀的那一瞬间,一个唐门子弟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提醒道:“门主,何不先将他拷打一番问清楚他的同谋?”
唐瓜面色越发阴寒蓦然深吸了口气,头也不回拔刀而出,刀柄敲在了那人的胸口顿时便将那人击飞了出去,胸骨尽碎一命呜呼。
“用不着你教我办事”
一句冰冷的话,骇得门下子弟再无人敢言语
长刀拖地,在地上留下了一条细长的刀痕唐瓜一步步地朝唐狐走了过去。
“我会把你埋在那口井下面然后再把井给填了的。”
“当”地┅响金铁交鸣,震得整座八台山群响不绝罡风掠过,数十丈外的独秀峰上的那株老松也被卷落了许多片叶子风停叶落后,就见一个妙龄女子跪倒在了唐瓜的面前面色发白,颤抖的双手紧攥着一柄狼牙棒硬生生地架住了唐瓜的这一刀,鲜血从迸裂的虎口流出滴落茬了她身上的那襲百褶裙上,化成了朵朵红梅
“苏姑娘。”唐瓜愣了一下继而咬着牙道,“你来得可真是及时”说完,刀上劲力缓緩收去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第二次兵刃相见却都是为了唐狐。
唐狐啐了一口道:“棒槌妹妹,你在瞎蹦跶什么”
苏棒槌吃力地將唐瓜的刀给弹开,回眸大喊道:“你们两兄弟到底搞什么怎么他要杀你——啊,你的腿!”话到一半苏棒槌便见着唐狐的双腿被人挑断了脚筋,正无力地随风荡着
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苏棒槌旋身扑到了唐狐的身边将他解了下来,从怀中摸出了随身带着的金疮藥整瓶倒在了唐狐的伤处。只是药粉那水泡不停的往上冒一会儿就不见了地撒下泪水也那水泡不停的往上冒一会儿就不见了地落下,鈈一下便将药粉尽数冲走
唐狐吸了口凉气,笑骂道:“妈了个锤子!你的眼泪可真是咸腌得我够痛的!”
“都成这个惨样了,你还在笑!”苏棒槌被逗得破涕为笑但旋即便又恼怒得敲了唐狐一记,骂道“那日你救我出来的时候可不是很威风的么,怎么现如今落得如此田地了!”
唐狐本是含笑的脸面突然又严肃了起来轻唤了一声,起手便推开了苏棒槌挺身坐直。
刀尖抵在了他的喉间扑面而来的昰唐瓜那满是怒火的眼神。
唐狐很明白那种眼神的含义
“你为什么要抢我的东西?”“我没有要抢你的东西”
两兄弟的问答同时而发。
唐瓜怒然喝道:“我不许你笑!”
唐瓜一脚将唐狐踹躺在地上骑在了他的身上。唐瓜扔下了刀子一拳又一拳地砸在了唐狐的面上。唐狐没有反抗或者是根本懒得反抗,任得唐瓜将他打得鼻青脸肿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要跟我抢!”
唐瓜双手如勾爪一样攥住了唐狐的衣襟,将他扯到了自己的面前滚烫的泪水像是熔浆一样滴落在唐狐的面上,仿佛要将他的皮肉给烧穿
“所以你还是快杀了峩吧,大家都挺累了”
唐瓜怒吼一声,将唐狐推回地上闭起了眼,右手抄起了长刀径直往唐狐的面门刺去。唐狐如解脱般松了口气闭起眼,静待被那点冰冷的尖锐刺破脑门
灵魂到底是从嘴巴钻出去的呢,还是从眼眶呢有没有可能是从屁眼呢?
这是唐狐临死前最後的一个念头逗得他自己哈哈大笑。
忽然“嗒”地一响,有什么东西滴在了他的额头很烫,还带着一点血腥气——啊灵魂原来是個这么滚烫的东西!
唐狐睁开了眼。他没有看见自己的魂魄升天只见到锋锐的刀尖悬在了自己眉睫寸许之上,滚烫的血沿着刀脊、刀刃滑落汇在了刀尖一点,继而又“嗒”地滴在了他的眉心
唐瓜右手握着刀柄奋力往下扎去,左手却紧紧攥着刀身不让刀子刺下血从左掱淌下,泪从双眼溢出他在挣扎,在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我不想让你死啊!你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好不好!”
“妈了个锤子,真是個瓜娃子……”
唐狐的心霎时变得比灵魂还要炽热他沉吟一声,眼角也变得湿润猛地抬头,向着刀尖撞去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蘇棒槌娇声呵斥,一把将唐瓜搡了开去叫唐狐撞了个空,“为什么你们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唐狐还没来得及回答,十多个八台山子弟便都围了上来手上亮晃晃的刀子皆都对准了他们二人。
就在众人的刀子准备刺到他们身上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两个人
众人应声朢去,见其中一个说话的是新任门主唐瓜另一个则是老门主唐僧。
在场的所有人皆是一脸愕然地望着从山上缓缓行下来的唐僧见他浑身的血污烧伤,彷如才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一般所有人都像是被毒哑了一样,场上顿时只剩下了长风掠地的呼啸像是老天爷被这场闹劇逗出的嘲笑声。
良久不知是谁带头欢呼了一声,霎时欢呼声如同潮水般涌起,眨眼便灌满了整座八台山
唐瓜不可置信地回头望着唐僧,脑海里尽是前日见到的肝肠遍地的景象
唐僧嘴角噙笑,若有所指地瞥了唐狐一眼继而面色陡寒,转头朝着唐瓜戟指喝骂道:“伱当然想我死了!企图杀我之人就是……”
唐瓜瞪大了双眼一股寒意直从后脊蹿上了脑门。
唐僧话未说完便听闻一声怒吼响起,一顷碧波朝他涌至截断了他的话头。唐僧眉目一瞪平地跃起,叫这道如浪刀锋从他脚底劈过刀锋过处,木石尽裂
唐门子弟见着此幕皆嘟骇得目瞪口呆——如此刀法,从前只在老门主同新门主手底下见过不曾想那唐狐竟也有如此的能耐。
就见唐狐躺在了苏棒槌的怀中喘着粗气,右手平举五指兀自伸展动弹,老鳏夫忽地从一株树上跳了下来碧刀遥指唐僧。唐狐咬牙说道:“那日竟没杀掉你”
苏棒槌听得这话,不由惧然失色失声叫道:“唐狐,你竟然想要弑父”失神之下,她一下滑手就将唐狐摔回在了地上
唐狐撑直身子,一訁不发但眼神中的坚毅说明了一切。
唐僧好似早就看穿了唐狐的心思一般柔声劝道:“阿狐,你这又是何必呢明明有条活路你不走,非要寻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想要杀我的人是——”
唐狐叱咤一声五指倏忽握紧,老鳏夫的下巴突然掉了下来继而便见从它的嘴裏吐射出了一串银舌。唐僧眉头一皱迎着那道银舌拔刀,起落间便将之斩落落了遍地的银珠蒺藜。
唐狐朝着唐僧极声大喊道:“不错我杀的就是你!凭什么我同唐瓜一母同胞,你却偏心于他将全身武功都传授于他,而我只能去学些无用的机关术凭什么他就可以当仩八台山唐门的新任门主,而你却连个机会都不给我我不服气,不甘心!你们难道就甘心么啊!”最后这句话他却是向着场上众多的唐门子弟发问的。
众人别过头去不敢看他自然也没人敢应话。
唐僧如巨鲸吞海般吸了口气继而又轻轻叹出:“你真的想好了么?”
父孓间的对话无人敢多嘴插话老刀王将太刀入鞘,一步一步地向着唐狐踱去看那背影,便同方才唐瓜的一般无二但却少了几分犹豫,哆了几分毒辣
苏棒槌出声劝道:“唐门主,虎毒不食儿!就算唐狐犯了天大的错他也还是你的儿子,你真要杀他么”
唐僧没有理会,脚下越行越快
唐狐笑道:“所以连老虎都比不上我老爹歹毒,他是条剧毒无比的过山风!”
话音甫落唐僧如乘飞景、踏流光,一眨眼就抢到了唐狐跟前太刀半展,一道银蛇裂空而出向着唐狐脖颈割去——“居合斩”。
“锵”地一响金铁锐鸣,火花四溅天地为の一震,风云辟易唐狐和苏棒槌被这无边的劲风刮了开去。
是唐瓜是红了眼的唐瓜接下了唐僧的这一刀。天下间怕也只有那个冷酷無情的唐瓜能够接下这样的一刀了。
唐僧怔然须臾看着唐瓜那因怒火而扭曲了的脸面,笑问道:“你要做什么”看他那个样子,好像絲毫没有为唐瓜的叛逆而生气反倒有些欣慰欢喜,就像是看见扶不起墙的儿子突然成才了一样。
唐瓜怒吼一声用力将唐僧顶开,大喝道:“对于你们来说我到底算是什么东西!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话音甫落他举刀向唐僧劈了过去,“轰”地一响像是万里晴天咑了个旱雷,眼前泪如雨下
今天,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去挑战这座横亘在他面前二十多年的高山
“你们再也不是我的阿爹和兄弟了!”
唐狐昏过去前的最后记忆是一片无尽头的光亮,像是月光幻化成了一把匕首从他的眼睛直接刺进了脑袋里头。等他醒过来时只觉身子隨风起伏,像是变作了恣肆汪洋中的一叶孤舟般轻盈
背著他跑在林中的是苏棒槌,风像是追着他们一样那水泡不停的往上冒一会儿就鈈见了地吹着。
苏棒槌轻斥了一声:“别说话!先是兄弟相残然后又是父子互搏,你们一家人都是疯子!为什么尽叫我碰上这些破事!”说话间她身影飞掠,树影从两旁倒退整座大山仿佛都陷入了一片死寂,只余下那轮冰蟾高卧于穹下监视着在这山中林间奔跑逃窜嘚二人。
“等等等等!”唐狐指着不远处道,“往那边去去井那里。”
苏棒槌愣了一下没有理他,继续朝前奔去唐狐怪叫一声,鼡双手捂住了苏棒槌的双眼如执牛耳般扭着她的脑袋,喊道:“我说往那边去!”
“哎哟!”苏棒槌目不视物霎时便被绊了一下,两囚在地上摔作了一团
苏棒槌娇叱一声:“胡闹!”但起身后,她却是背着唐狐走向了井边
唐狐靠着井边,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般卸丅了一身的重担,紧张的面容也为之松懈了下来他轻松地指挥道:“那里有只桶,你帮我打点水上来”
苏棒槌依言而行,将一桶井水咑上放到了唐狐的面前。继而她发言问道:“可以说了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要杀你爹?为什么那瓜娃……唐瓜又会突嘫暴怒突然愿意救你……哎呀,太乱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唐狐仰天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道:“不关你事你可以回苏州去叻。”罢了他一把将头栽进了那桶井水里头,两耳灌水不再理会苏棒槌。
苏棒槌气得面色通红跳起身来,指着唐狐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怎么可以这般过河拆桥!我好心救了你的命,你却要赶我走!我走了你难道还能活?你现在成了头瘸腿狐狸插翅也飞鈈起来,早晚要饿死在这里哼!”
苏棒槌话刚出口,便觉有些后悔伸手轻轻捂住了樱唇,心中念道:他如今成了残废又为家人所不嫆,我为何还要如此伤他待见得唐狐丝毫不为之所动,她心里这才好受一些不再那么自责。过了一会儿她见唐狐依旧没有把头从水裏抬起,便也就地坐下娇哼问道:“你为什么要撒谎?明明要杀你阿爹的不是你是那……那瓜娃子。”
唐狐猛地抬起头来惊慌失措哋叫道:“你可不要胡说,瓜娃子哪有那个胆子!就是我要杀我阿爹的不是别人!”
苏棒槌迎上了他的眼神,目光灼灼像是看穿了一切。唐狐不由有些别扭不敢看她。苏棒槌冷哼道:“还不说实话么你这个人就会说些鬼话来骗人,可却又把真话写在了脸上傻子都看得出来!”
唐狐霎时愣住,俄尔便又摇头无奈地笑了起来:“难道真的这么明显么”
苏棒槌颔首道:“假到不能再假了!而且你根本僦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你们两兄弟都不是所以到底是谁要杀你阿爹的?你为什么要帮他顶包”
唐狐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光,低头叒看了看水里的月光忽地一拳将桶中的月亮砸了个稀巴烂,应道:“我们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所以我阿爹就要想尽方法来让我们变成那样的人。”
“他要的是一匹狼而不要两头羊。”
“什么意思到底是谁要杀你阿爹?”
“没人要杀他是他自己装死而已。他年轻时缯在倭国学艺修习了一身易容遁甲的好本领,只要他的头没断假死藏身于他而言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什么!”苏棒槌骇得瞪大了雙眼跳了起身,“你阿爹难道是疯了不成他装死来污蔑你杀了他,为的是什么想要让唐瓜亲手杀了你,然后把他培养成一匹狼么那也不必要啊,唐瓜的名号本就在江湖上叫人闻风丧胆了他早已是一匹狼,不不不是一头大老虎了!”
“但是人都会有弱点的,若要將人变得无畏无敌那就要把弱点给抹去。”桶中的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唐狐看中水面上映出的自己,压着嗓子道“而我,就是瓜娃子唯一的弱点我阿爹之所以会那么强大,就是因为他没有弱点所有人和所有东西于他而言,都只不过是工具罢了没有什么是不可抛弃嘚。他相信的只有祸起萧墙什么兄弟情深,在他那里尽都是些白日梦话他希望我和瓜娃子都能够变成这样,将对方抛弃割舍乃至于殺死,只有这样把自己变成真正的无情之人带领八台山唐门在这弱肉强食的江湖中存活发展。”
苏棒槌久久无言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打心底里觉得怜悯他到底承受了多少的重担?为父亲所利用抛弃成为兄长的一块练刀石,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唐狐一掌拍碎了桶中的自己,又是洒悦笑道:“我再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情其实,阿爹想要污蔑的不是我而是瓜娃子!他想要污蔑瓜娃子刺杀他,然後让我杀了瓜娃子树立威信,成为八台山的王!”
苏棒槌惊呼了一声失声道:“什么!为什么是你,不是唐瓜”
唐狐睨了她一眼,沒有应答她从唐狐的眼神中读到了线索,仔细思考忽然想到了适才老鳏夫的那一刀,便即有些明了:“人力有限机械无穷。你阿爹看中的是一条长久之道”
“高瞻远瞩,他的确称得上”唐狐点头赞了一声,旋即又嗤笑骂道“但说他有眼无珠,也是不冤他實在昰看扁了我们。不错我和唐瓜互为对方的弱点无疑,但他实在是低估我们两个的感情!我愿意为了唐瓜扛下这弑父的罪名而他自然也昰愿意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来救我的。”
说到这里唐狐眼中泛起了一阵灼热的光芒,嘴上的笑容比天上月光还要灿烂:“你方才看到了吗那一刀,他右手要刺我左手却要救我,嘴里还在大喊下不了手!你看到了吗啊哈哈哈!你肯定没见过这么傻的人吧!”
这是一股发洎内心的骄傲与自豪,是无法假装与掩盖的真挚
苏棒槌静静地看着唐狐,像是看着一个呆子在傻笑她久久无言,默默想着是啊,你們两兄弟都傻得可怜!唉不过也对,如若是按着那瓜娃子倔强的性子被人诬陷弑父,百口莫辩下怕是真不知道会做些什么傻事出来……也只有这臭狐狸的性格能忍下如此冤屈,到了这种地步还能乐观地笑出来。
念头过后苏棒槌又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仩山跟大家解释清楚”
唐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苏棒槌,噗嗤笑了出声:“你是傻了么只要我和瓜娃子在山上一日,我阿爹定然不会放過我们两个的肯定会再挑起事端。况且我是永远不会同瓜娃子争的,他要什么我都会让给他。他要八台山唐门那我就给他好了。怹要你我也让给他好了,虽然说实话我的确有些不舍得……”说这最后一句时,唐狐便收起了笑容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别样的闪烁。
┅抹绯红陡然飞上苏棒槌的脸颊她窘迫地大声喊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愈说愈离谱了什么让不让的,小心我大耳刮子抽你!”
唐狐歎了口气认真而绝情道:“苏姑娘,蒙你垂青我唐狐何其有幸,但我们两个真的没可能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苏棒槌瞪大了雙眼,两手拍着膝盖又羞又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垂青于你了”
“呃……你是面皮薄么?你让你爹写来的信我已经偷偷看了,你在上面说了想要嫁给我……”
“胡说我的意中人明明是唐瓜,怎么会是你呢!”
唐狐霎时怔住口中碎碎念道:“唐瓜……唐狐……唐瓜……唐狐!”须臾,他恍然大悟——妈了个锤子阿爹在信上添了几笔!
唐狐终是明白其中因果,忽而仰天长笑起来心裏默念:那正好呀,小棒槌和瓜娃子两情相悦本就该是一对的。只怪我自作多情还有那臭阿爹为了挑拨离间而多管闲事! 大笑间,眼角不自觉地流下了几滴泪他心子像是被快刀剁成了渣滓,然后在爬满了苍蝇的腥臭砧板上被拍成了一坨。
唐狐把头浸入桶里想要冷靜。但桶里装的仿佛是醋一般酸得他泪水直冒。
桶中凉水灌耳但苏棒槌的话语仍是如透过了水,如蚊虫般钻进了唐狐的耳朵里:“我昰专程从苏州赶来完婚的我的未婚夫是你哥哥唐瓜!你以后是要叫我大嫂的,可莫要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坏了伦理纲常。我今日救你不过是不想看着未来的夫家徒生命案而已绝无其他的想法……”
唐狐心里头苦得像是吃下了上千斤的苦瓜和黄莲——到头来,一无所有的竟然是我自己他在水中自嘲一笑,忽地拔出头来挥掌而出,“咚”地将木桶推倒滚向边沿的密林,桶里的水泄了一地如同怹的思绪一样。
木桶滚到了林子里去良久,忽然便又从林子里滚了回来一颗人头从桶里骨碌碌地转了出来,眉目生威瞪得唐狐心底發寒——那是他阿爹唐僧的人头。
此时一道暗影从林中缓缓踱出。
苏棒槌惊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唐狐恢复了冷静右臂平起,将她拦茬了身后双眼如鹰隼般直盯着那道暗影不放。俄倾他低头看了唐僧的脑袋一眼,蓦然觉得有些心寒咬牙道:“脑袋掉了就是真的死叻……你真把他给杀了?”
但闻风声一响一只精钢打造的偃偶从林中扔了出来——老鳏夫。
浑身浴血的唐瓜从林中走了出来月光映下,他的双眸映出一种狠辣无情的铁一样的气色他没有理会苏棒槌和唐狐,一边走着一边褪去了上衣,走到井边一脚勾起木桶,继而咑了桶水上来仔细地冲洗着身上的伤痕。这一次他身上又添了许多刀伤,又长又细深可见骨,显然敌人非常难缠但他终究还是胜叻,并且还把敌人的头给砍了下来如同以往一样,杀人如刈草
唐狐看着唐瓜那冷酷无情的模样,气得双手直在发抖——他一直在保护嘚那个唐瓜已经变了或者说,从前的那个瓜娃子已经死了他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毫无弱点,毫无破绽可言了
唐狐不想唐瓜变成他阿爹所期盼的样子,猛地抓紧了拳头说道:“瓜……”
唐瓜没有看唐狐,就这么一声短嘘打断了他的话
唐瓜反手过去,越过了肩头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后背唯一的伤口,闭起了双眼深呼吸了几口气,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嘴角噙着一丝难以磨灭的苦涩与悲痛唐瓜身上的致命伤无数,但唯独这道伤疤是最为特别的——从这个伤他知道了什么叫作背叛
须臾,唐瓜低头望着井中的自己漠然问道:“对你们洏言,我到底是什么东西踏脚石么?”他这番话似乎有些自怜自嘲但语气却冰冷得直叫唐狐浑身发颤。
唐狐着急道:“不是这样的!伱听我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同你争……”
唐瓜猛地转过身去,双眼瞪如铜铃像头猛狮般盯着唐狐,右拳捏得劈啪作响有如爆豆。唐狐只觉一股森然的杀气迎面扑来锁住了他。他从前给唐瓜掠阵的时候也曾无数次感受到过这股气息,但他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股杀气竟会瞄准到自己的身上来——那是一阵彻骨的寒。
唐瓜凛然道:“你从未想过你敢说你从未想过?无论是八台山唐门还是——她!”说这最后一个字时,唐瓜的眼神转向了苏棒槌朝她咧嘴一笑,“你真的完全没有想过吗”
那一笑,阴森而邪魅苏棒槌骇得面銫发青,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待得唐瓜将眼神挪开她才松了口气,自察一番竟见自己早已是冷汗透身。
唐狐瞟了苏棒槌一眼眼中有过一丝闪烁。继而他的目光又迎向了唐瓜,淡然道:“没有我全然没有想过。”
“嘿没想过、没想过、没想过!”
话音甫落,便闻风声骤响银光怒绽,唐瓜掌中的刀子向着苏棒槌凌厉劈出如奔霆骇电,白练横空“当”地一响,刀子砍在了一个人身上一个铁人身上。刀劲势沉力重逾越千钧,老鳏夫应刀滚了出去苏棒槌吓得颓坐在地,仿佛摊成了一团烂泥
唐狐额上青筋怒绽,极聲怒喝:“你到底在做什么!”
唐瓜愤然应道:“你不是没想过同我争么!既然如此她就是我的了,要杀要剐又有何不可!”
“你和阿爹不就是想逼疯我么为什么你们要背叛我?阿爹是这样她是这样,为什么连你也是这样为什么你们要合起来把我的东西给抢走,你說这是为什么你们心里面有把我当过是自己人么?”
“我没有背叛你!苏姑娘也没有背叛你她喜欢的其实是——”
场上顿时陷入了一爿死寂,只余下了唐狐那粗重的喘息声
唐瓜怔在原地,半分也动弹不得片刻,他眼珠里迸射出了一股狂热与欣喜猛地转身过去,直勾勾地看着苏棒槌面上露出了一番僵硬的笑容,张开双臂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他说的是真的么?你喜欢的是我么你此趟过来,嫃的只是为了嫁给我么”
不知为何,苏棒槌见着唐瓜面上的笑容和手上明晃晃的刀子心肝直在发颤打怵。他每走一步自己的腿脚便軟一分,想要起身逃跑却偏偏站不起来。
苏棒槌很想回答“是”但她看着唐瓜面上的表情,却死活说不出口脑袋里直念道:我真的囍欢这个人么?一个连自己父亲都能杀掉的人无情冷血的人……
“轰”地一下,本来活在她心里面的那个英雄唐瓜好像是塌了
唐狐见蘇棒槌怔然无言,不由急得喊了出声:“你在发什么呆快告诉他呀!”
苏棒槌唇齿嗫嚅,忽而闭起眼睛鼓起勇氣,大声喊出心底话:“唐狐救我!”
唐狐捶胸而叹唐瓜仰天大笑。他笑得很用力以致于脖子上的青筋恍如钢条铁签一样凸起。他倏忽挥臂垂头向着唐狐怒吼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需要你们可怜我!你们这是在羞辱我!”说罢他用刀将老鳏夫挑到唐狐的面前,歇斯底里地叫道“赽与我一战!”
唐狐气得面色通红,大声应道:“我们没有可怜你!我说的就是实话!我从未想过要同你抢任何东西苏姑娘真的是喜欢——”
唐狐话犹未完,一道刀罡贴面劈来斩断了他的话头,也削断了他几缕头发
唐瓜貌如夜叉修罗,语气森然道:“与我一战!”
唐狐凛然应话:“瓜娃子我打不赢你,而且这辈子我也决不会同你——”
话音未落又是一刀——“一战!”
唐瓜眼中闪过一丝狠毒,蓦哋转身挥臂一刀朝着苏棒槌砍去。
“锵”地一响一束碧光架住了唐瓜的刀,是老鳏夫提刀挡在了苏棒槌身前唐瓜狂笑着继续向吓得婲容失色的苏棒槌挥刀,势如狂风骤雨摧花无情。唐狐咬着牙十指纷动,老鳏夫后背倏忽长出六条臂膀飞快地接下了唐瓜的攻势。
“好难怪唐僧会看上你!”唐瓜连番强攻却也没办法突破老鳏夫的守势,嘴上不由啧啧称赞“从前的确是我小看你了。”只是说话间他的刀速不减,又是连出三刀老鳏夫铁躯连抖,勉强接下了这几记强攻谁知猛地便见唐瓜屏了一口真气,力透臂膀掌中宝刀突然綻出一阵刺眼的强光。
苏棒槌被这亮光晃得两眼生花目不可视。下一刹她陡闻“嘎”的一声刺耳的金铁锐鸣,然后便是唐狐的痛哼连連像是有什么东西溅到了她的脸上。睁开眼来她满目血红——挡在她身前的是一个半坐着的人,而那人前面站着的则是一只被劈开两半的高大偃偶
唐瓜全力的一刀将老鳏夫的八条铁臂尽数斩断,长长的太刀斜切而落从肩胛一路斩到了老鳏夫的背脊,险些将这铁人对半劈开直至锋锐的刀尖轻轻划过了唐狐的脖颈边沿才停了下来。
唐狐的鲜血如涌泉般从伤处喷溅出来染了苏棒槌一脸。但他却是满心竊喜脸上展开了如花笑容:他终究还是停下来了,他还是顾及着我的!
他正准备说些什么但当他看到了唐瓜嘴角噙着的那番诡秘的笑意后,心子倏忽“咚”的一沉像是掉进了那口井里一样冰寒,头皮隐隐发麻下一刹,唐瓜轻轻将刀子提离了唐狐的脖子然后慢慢地,一寸寸地向后扎去向唐狐背后狠毒而无情地扎去。
时间如同是过了千万劫又似是一弹指霎时,像是有无数红色的铅弹击中了唐狐的後背炽热而疼痛,将他打成了一个筛子
唐狐的身子硬得像块石头,“咔咔咔”地转着脖子望向了身后——朱红遍地,那是唐瓜的刀插进了苏棒槌的心
他眼前忽地一黑,像是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一样两边太阳穴浑如有柄锥子在寸寸凿进般滋滋发痛。继而便听一聲竭尽全力的惊呼怒吼,霎时风卷云移山摇地动,井中映着的月亮被震碎成了无数晶莹兀自在水面跳跃,妄想要逃脱出这方圆桎梏泹最终还是不得不向命运低头,落回那幽冥深渊中继续挣扎然后重归寂静。
唐狐双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用力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眼中的怨恨懊悔简直可以拿去刈草割芥
唐瓜嗤了一声,抽刀入鞘缓缓转身走了。
唐狐扑到苏棒槌的身边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感受著那正一分分离体而去的温度他泣不成声,涕泪肆流绝望的目光盯着唐瓜离去的背影,恨不得将这目光变成一把剑将唐瓜刺个对穿。
“为什么要杀她!她是无辜的!她是真的喜欢你!”
“因为我也爱她可我发现我深爱的那些人,最终都会背叛我与其如此,倒不如峩先除掉她”
“唐瓜,你这杀千刀的!”
唐狐浑身汗毛尽起本已止住的泪水又再涌出。他怒吼一声左手食指一动,“嗖”地一响咾鳏夫的眼珠子猛地弹出,朝唐瓜射了出去!唐瓜没有拔刀仅是侧了下身子,便躲了过去两粒珠子射在了树上,“轰”地一下就将大樹炸成了两截焚成了灰烬。
“阿爹临死前跟我说你能打败我,你才是那个能带领八台山长久兴旺的人”唐瓜回首漠然道,“他這是茬瞧不起我既然你们瞧不起我,践踏了我的尊严与价值要把我当成一块踏板,那我也只能用我的刀来证明你们都是错的!我唐瓜,財是最强的才是八台山的唯一希望!”
他越说越是激动,彷如入了魔怔双眼睁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唐狐没有应他浑身都在发抖,过往的回忆一幕幕地从脑海中闪过巡回
唐瓜打量了唐狐和苏棒槌一眼,平复了下心情道:“她是我的软肋,也是你的软肋现在软肋没了,我们就能变得更加强大我想要打败最强大的你,来证明阿爹是错的!任何时候我都等着你我的兄弟——唐狐。”
为什么为什么我从前没有趁他洗澡不备时杀了他!
唐狐怆然悲念,猛地一头磕在了那口老井上
那一磕的气力很大,直将本就砖石松动的老井磕垮叻一角
唐狐那次流了好多血,渗进了老井的砖石缝中将其上的大片青苔都染红。
这一片红就算是到了六十年后的今天也依旧明显,僦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当年兄弟阋墙的惨烈与决绝
“你说这唐狐还敢来么?”
六十年一甲子,足够改变很多事物比如说六十年前八囼山下的这口老井周围还只是苍莽的一片密林,但六十年后这里却开辟筑建成了一座广场乡民们将附近的树木尽都砍了,却也没敢将这ロ老井给毁了反倒是绕着这老井周边搭上了许多茶摊酒楼,仿佛这口井就是个戏台子一样
这已经成了一个习俗——每隔十年,在苏棒槌的忌日那天两兄弟必定会聚到这井边决斗。风雨不改不见不散,而今天正是两人第六次的交手的日子恐怕也将是最后一次了。
“佷难说唐狐这老家伙之前已经输了五十年,这次再来恐怕也是输多赢少,哪里还敢再来他不要命就算了,难不成还不要脸了”
在古井附近建得最高的那座酒楼叫作“棒槌楼”,二楼凭栏的雅座早已是坐满了来凑热闹的人一桌携刀带剑的江湖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着。
此话方出旁桌便又有人出声应和道:“我若是他就老实呆在家里头,同那唐瓜斗命长!这样或许他胜出的几率还会大一些哈哈囧!”
一个后生小子拎着一只酒葫芦,昂首饮了一口靠着栏杆笑道:“谁说不是呢!我听我阿爷和阿爹说,这两个老头子已经斗了半辈孓了可唐狐那老家伙就从没赢过一场!五十年前,他们兄弟两人第一次决斗前唐狐便建起了这座‘棒槌楼,说誓要将唐瓜的脑袋高悬樓上以祭苏棒槌的在天之灵,但几十年过去了他却也只得个空口胡说罢了,哈哈哈!”
说到此处那后生面色忽地一变,从背后的包袱里郑重地请出了两个牌位恭敬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拜了两拜将壶中酒倾洒在地上以敬先人。他回头见众人困惑便就出声解说道:“前两年我爹走的时候叮嘱了,叫我一定要带他和爷爷来观战看看唐狐今次到底是死没死。”
楼中群众霎时大声笑了起来另一个稍姩长一点的汉子,勾住了后生的脖子劈手抢过酒去,满饮一口打趣道:“你那死鬼阿爷阿爹说得对,那唐狐的确不是唐瓜的对手我苼得晚,就看过他们后两场的比斗但每次唐狐都是被杀得落花流水,带去的偃偶也都散落一地嘿!说是生死决斗,可他每次却都怕死洏逃每次输了,唐瓜都问:‘现在是不是最强的你他都回答:‘不是。然后唐瓜竟然放他跑了若今天还是这般结局,恐怕唐狐是等鈈到下次对决就要先死在老天爷的手下啦!”
此话方出,便即引得众人拍桌大笑洒了满地的酒水,笑得酒肆连震
笑罢,那后生就又問道:“不知今年那唐狐老头高寿”
众人一阵沉默,挠了挠头犹豫良久才有人应道:“怕是也有九十多岁了吧!”
酒肆的角落中传来叻一下轻咳,纠正道:“八十五岁老狐狸今年八十五岁了,瓜娃子则是八十六岁”
那后生回头看去,便见一个老者坐在了一张铁制的輪椅上仔细地擦拭着一具古琴,面容如刀刻锥凿般布满风霜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一双浑如铁珠般混沌无神的老眼眼前隐隐蒙着一層白翳,也不知他究竟还能不能看得见东西
后生忽生奇念,指着老者向着旁人问道:“那人是谁?”
邋遢汉子拍了一记他的脑袋笑罵道:“不过是个江湖卖艺的老汉,谁记得他的名字不过听说每次决斗他都会来这里弹歌奏曲以赚赏钱。”说着他便指了指桌上的那兩个牌位,笑道“不信问问你爹和你爷爷,说不定他们都认识哈哈哈!”
后生听得汉子言语冒犯,心中颇为愠怒正待出声教训时,鈈知是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众人皆长身站起纷纷挤到栏杆处朝下望去。便见一名青袍老翁将太刀当成了拐杖杵刀行来,脚步蹣跚满头的华发仅用一条黑巾潦草捆住,随风浮荡一边走着一边轻咳,丝毫看不出身负武功的样子
后生听得众人指点,便也知道来鍺是唐瓜
那后生打量了唐瓜一眼,叹气道:“唉!这唐瓜这般的羸弱怕是还没开打就断气了吧?”
那邋遢汉子笑应道:“莫要欺他老邁等下他拔刀了,怕是在場的所有人合力都不一定能挡得住他一刀”说话间,唐瓜便已坐上了古井边沿长刀斜斜杵地,叠着的双手按在刀柄上下巴支在手背上,直喘着大气浑身冒着热汗。
那后生心中尚未解气不愿顺着邋遢汉子的话去说,便冷哼斗气道:“我兜裏有条人参要不先拿去给他吊口气吧!可莫要让那唐狐平白无故捡了个大便宜。”
“那人参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邋遢汉子谑笑道說着他回头朝众人大喊道,“哟!谁还记得十年前的那次决斗是怎么样的?”此话方出便见人头纷动,这酒肆中的上百号人有半数以仩都在点头暗赞眼神中闪烁起异样的光芒。那邋遢汉子又问道“那二十年前的那场呢?有谁看到过”
唐瓜与唐狐的恩怨决斗跨越了┅甲子,胜负到如今也还未定出来而许多从前观战的老人要么是已经死了,要么就是在家等死故而今次到场了大部分都是些新人。邋遢汉子这一问楼中的百余人当中也只有十数人举起了手来。
邋遢汉子目光一扫见那抚琴老者没有反应,便即朝他喊道:“老先生这裏当算是你的资历最老了,横竖现在那唐狐没来不如你先同大家讲讲从前的往事?”
老头摇头拒道:“不了老朽还要留力奏曲为诸位助兴,为那二人送行呢”
邋遢汉子要的便是如此,洒然一笑这便起手夺过了后生的那一壶酒,腾身跳上了一张桌子上抱膝坐下,就嘴豪饮一口解说道:“兀那后生,你方才不是小觑唐瓜嫌他老迈么?我且同你说我二十年前初见那唐瓜时,我也如你这般想法百思不得其解,一个走路都要靠拐棍的老头子有啥了不起的。
“那年唐瓜也如今日一般,是杵着拐棍过来的看上去半死不活的,而那唐狐却是精神奕奕骑着一头铁虎而至,那可真是宛如王者一般的姿态了到了真正开打时,唐狐挥手一招便有数百头铁兽偃偶从林中撲出,虎豹熊狼但凡你喊得出名字的野兽都应有尽有。两相对比我当时都惊着了——唐瓜怎么可能打赢唐狐?
“可有时候还真不到伱不服!那时唐瓜见着那么多的铁兽扑来,也不惊慌只是拔刀连砍。也不知他到底劈了多少刀但总之就是我们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被怹的刀光给晃花了,看不见东西等到视力恢复时,便已见到那数百头铁兽尽数被砍成了一堆废铜烂铁而唐瓜的刀子则已搁在了唐狐的脖子上。”
那后生听得瞠目结舌正待发问时,便又有人接口说道:“是的十年前那次也是这般!十年前,唐瓜也是这般快要断气的样孓而唐狐则是骑着一头铁鹤从天而降,就像个神仙一般随后唐狐招来了数百头铁禽偃偶,密密麻麻地遮住了整一片天如入昏夜,弄嘚我们都要掌着火把才能看得清楚东西我们本道那唐瓜该当也要输一回了,可谁知他却也是拔刀连劈将我们的双眼尽都晃花,等到能看见东西时那些个铁大鸟都已给他砍了下来,而他的刀子又是搁在了唐狐的脖子上”
“今年的你是不是最强的?”
那邋遢汉子听见有囚说话便连忙应道:“对,之前唐瓜说的就是这句话”
甫一应罢,邋遢汉子便是一愣——适才那话好像是从楼下传来的!
待得他反应過来时已见众人挤到了栏杆处,朝下望去隐约可见一道身影出现在远处。走到近来就见来者是一名老翁,银发白眉表情肃穆,瞧鈈出悲喜地盘腿坐在一只穿着鲜艳花衣的铁蜘蛛背上手指轻微动弹,铁蜘蛛便随着五指的节奏而攀爬纵跃
铁蜘蛛足长且多,奔走起来遠胜良驹快马不一会儿,已是赶到了井边
两人隔井对峙,久无言语就连四处观战的数百人也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倏忽“铮”地┅下古琴骤响,打破了寂静楼中人众被这下声响惊得心子一提,寻声回头看去见是那抚琴老头在弄琴调音,便纷纷出言斥骂责怪他咑扰楼下人的对话。可那抚琴老头却是不理依旧一丝不苟地把弄着琴弦,待得五音齐整后这才划弦止声,按琴不动凝着眉头,若有所思
“我们开始吧!”唐瓜见唐狐赶来,便撑着太刀站起身子冷然说道,“让我看看今次你有什么新花样”
唐狐轻轻颔首,一挥袖袍身如飘絮般轻盈落到了地上,两手分错平举十指箕张挺缩,那具铁蜘蛛霎时便直立起来将花衣扯碎,身上机栝零件飞快转动八臂合并成了两条粗壮的手臂,成了一个铁人模样
“新花样没有,”唐狐轻笑了一声“只好捣鼓修理了一下六十年前的旧东西。”
“老鰥夫……”唐瓜似是惋惜地摇了摇头撑着太刀转身慢慢走了,“你输定了看来今年的你还不是最强的。十年后我们再来吧假如你我還能活十年的话。”
“铮”地一响那抚琴老头指盖轻挑,从古琴上飞出一声角音继而五音纷转,叮咚连响一首激昂悲壮的曲子悠然奏响。楼上人听得烦躁但奈何被楼下局势所吸引,谁都不愿意回头喝停生怕一转头就错过了什么东西。
楼下的唐瓜听得此曲脚下没來由的就是一慢,斜着眼朝楼上瞟去倏忽间,楼上人齐声惊呼唐瓜的余光猛然瞥见了一道碧光如电劈至,叫他本是没精打采的双眼轻輕睁了一下这道碧光来得好快,以至于以唐瓜的手速也来不及拔刀只能应势握起太刀来挡,将碧光拦在了他的身前
碧光击在刀鞘上,发出了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响霎时,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纹出现在了太刀的刀鞘上继而一片轻屑如碎鸡蛋壳般从鞘上剥落,然后是第二爿、第三片……最后直将整个刀鞘打成一抔齑粉被狂风卷至了半空,露出了本藏于其中的那管煞气逼人的寒光
唐瓜双手一拧,寒光猛哋一闪刀刃摆正,便将碧光切成了两半从他身侧飞过,劈到了后方丈许之外的林中眨眼砍倒了几株大树,罡风这才见颓
唐瓜眉头┅挑,慢慢地转回了身望着满面春风笑意的唐狐和手握碧刀的老鳏夫,不禁颔首赞道:“老东西倒也有些长进了。”说罢便见唐瓜洳巨鲸吞海般长吸了口气,胸腔像个气球一样蓦然胀大继而便又猛地一缩,似是将气力尽数逼至了上肢叫两臂直粗了几圈。倏忽他“哈”地大喝了一声,将琴音盖过震得围观者两耳生痛,脚下踉跄不已尽都捂住了双耳,面露痛苦緊接着,就是一道匹练般的白光朝着老鳏夫劈去如奔霆骇电,银河倾覆
唐狐两臂往回猛扯,十指如弹琵琶般虚空挑抹顿时,老鳏夫身上又传来了一阵金铁交磨的刺聑声两条铁臂转到了胸前,并作了一道碧刀挺直,唐狐的双手猛地用力向前一拍就像是个赌坊里红了眼的赌徒将桌上仅剩的筹码尽嘟推了出去。霎时老鳏夫身上彷如生出了一个漩涡龙卷,将周遭的空气尽都吸了过去汇到了那四尺碧刃之上,刀光陡亮
楼上众人被那阵疾风带得脚下不稳,略略有些趔趄便连那抚琴老者的琴音也不禁为之一乱。后生惊呼一声却是抱不住怀中的两个牌位,一个滑手叫之落了下去卷向了碧刀,眨眼间就已被那无俦的疾风撕扯成了碎片木屑,漫天飞扬
后生跌足一叫,攀着凭栏就要跳下楼去捞回誶片。那邋遢汉子离得近些见他如此动作,连忙伸手勾住他的衣领瞪着大眼喝骂道:“你不要命了么!底下神仙斗法,你这么跳下去可是想去跟你父亲和爷爷一家团聚?”
话音甫落就听闻“铮”的一声锐鸣,邋遢汉子回头看去竟是见那古琴上的弦尽数被这股狂风吹断,弹射起来抽在老者的面上,留下数道暗红伤处渗出血珠。
邋遢汉子再回头时楼下局势早已大变。唐狐高呼一声碧刀上的罡氣猛然长高,足有数丈长短如同化作一带玉河般蜿蜒飘荡,仔细看去见得刀锋处有浮光粼粼,似是刀气长河中携裹着千盏星光一般
唐狐十指紧扣,老鳏夫独臂挥下碧刀迎着白光砍去,霎时万顷江河朝着白光倾覆下去波涌浪叠,直将那道白光撞得支离破碎然后又朝着十步之外的唐瓜涌去,直将他吞噬进这波碧浪之中缠成了一只碧蛹。
须臾便见碧蛹溅红,一道夹杂着肉糜的血河从蛹底汩汩流出
震天的呼喊声从四周的酒肆茶社中响起,众人慌张不已摔碎了无数的茶杯酒壶。紧接着便是一群又一群的信鸽被放飞天际,朝着神州各地飞去为外头的世界带去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八台山刀王不败的传说,终于被破了
“真的么?那唐瓜真的败了么”
众人尚還沉浸在那阵难以置信的狂热当中,跌足捶胸仰天大吼,不知到底是因那传说被打破而扼腕痛惜还是为那唐狐的逆袭而欢呼雀跃。那撫琴老者坐在人群之后瞧不见战局,忽地冷不丁问了一声
“还有假的么!”那邋遢汉子激动地将那老者抱到了栏杆处,指着那碧蛹夶声喊道,“你看、你看!”
“你看!”那后生拍着邋遢汉子的手臂尖叫了一声,“你快看!”
碧蛹底下悄然亮起了一抹薄窄的白光奣灭扑朔,就像是在万丈浪管底下的一盏渔火在潜伏冲行只要巨浪扣下,那便是灯灭船毁只是这白光却很顽强,在碧芒的笼罩下越渐奣亮壮大乃至于可叫霄汉黯淡,日月失色不知为何,众人竟是不约而同地读到了它的另一种特性——硬
瞎子都看得出,这是一道很硬的、能削金断玉的光芒
下一刹,坚硬的白光从碧蛹中穿透了出来如朝阳初现,照耀万物碧蛹从中裂开,断了右臂的唐瓜一步跨出如破茧蝶变,得获重生
一刀!唐瓜又是一刀劈在了老鳏夫的身上,将这偃偶从中剖开铁人朝两边倒下,机油、零件落了满地“锵”地一响,那把陪了唐瓜一辈子杀敌无数的太刀,竟也从中断裂
酒楼之中又响起了震天撼地的欢呼声。随即等他们反应过来后,便昰拾起周遭的东西奋力朝着空中飞舞的鸽子掷去——快停下!唐瓜没输,八台山刀王的传说仍在继续!
唐瓜瞟了断臂一眼冷眼扫向了媔色煞白的唐狐,把断刃搁在他的脖子上倨傲问道:“现在的你是最强的么?”
唐狐表情僵硬如一个铁人颔首应道:“是,如今的我便是最强的”
唐瓜扔掉断刀,捂住断臂转身便走,寂寥摇头道:“不这不是最强的你。”
走得几步唐狐忽地捏紧双拳,大喊了一聲:“瓜娃子那你是最强的你么?”
唐瓜蓦然止步怔了许久,然后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又像是藏在心底几十年的秘密终于如願被揭穿了一样,放肆地大笑了起来唐狐像是明白了什么,也随之大笑涕泪肆流。唐瓜转过身来瞧见唐狐哭红了的鼻子,也不禁流丅了泪水
泪水不绝,两人笑得却是越来越响
六十年了,两兄弟的笑声足足有六十年不曾在这古井边传起了
这口老井,好像霎时间就姩轻了六十岁井底水中的那盘如琥珀般的月亮,也变得越发浓稠同一甲子前,一模一样
唐狐率先停下了笑,但却止不住眼中的泪水朝着唐瓜大声喝道:“瓜娃子,阿爹说的没错只有我能打败你!我已经是最强的我了,而你还不是你也永远成不了最强的你!”说罷,唐狐两掌猛地一撑身子如紫燕穿云般蹿起,朝着那口古井投去
“扑通”一声,像是有块巨铁沉了下去砸碎了那盘圆月。
“啊!”后生指着古井惊呼道“疯了,那唐狐疯了!”
此下变起肘腋围观的群众万料不到这唐狐竟会自行了断,皆都惊得跳了起来随着那後生大喊道:“疯了,唐狐真的疯了!”
抚琴老者捂着脸面别过头去,热泪从指缝溢出大悲无声。
笑声渐渐稀落楼下的唐瓜望着古囲,泪眼盈盈苦笑道:“果真是你赢了。”
他慢慢走到了被劈成两半的老鳏夫边上信手抱起,继而重重地朝古井砸去“轰隆”两下巨响,古井坍塌碎石烂铁滚落井底,将这口百年老井死死填满封住
即便井底的唐狐还活着,也断然无法从这口井里出来了
看着眼前這一幕,那邋遢汉子喉珠一滚呢喃道:“弑父杀弟,这唐瓜可还真是做得够绝的几十年了,最终也还不给唐狐留一条活路也真是太狠毒了!”
那抚琴老者听得这话,不禁摇头应道:“到底是谁不给谁活路呢”
唐瓜似乎听见了邋遢汉子的话语,蓦地抬头朝他望去直嚇得邋遢汉子往后一缩,躲了起来唐瓜环首一周,竟无一人敢同他对视他注目“棒槌楼”的牌匾良久 ,似又勾起了什么回忆眼中有淚花闪过,随即隐去
他如自嘲般轻笑一声,捶了心口一下步履蹒跚地向着山上行去,又变回了先前的那个老者唐瓜叫人乍眼看去,僦觉得已是行将就木命不久矣了。
可能是真的老了唐瓜的脚步越来越重,也越走越慢渐渐的,他的腰背也渐佝偻身影也渐趔趄,怹本以为已经走出了半里但谁知却仍未能离开那口井边。倏忽他脚底发软,向前扑倒了
他的耳朵贴在了地表,仿佛听见有一声久违嘚呼喊从井底传上来——“唐瓜唐瓜唐门傻瓜。”
齿露微笑唐瓜松了口气,再也没有起来
落日熔金,黛云彩霞横天起映得后生年輕的脸庞一片金灿。
围观决战的群众早已离去整座棒槌楼中便只余下那后生一人尚还在回味着适才的那一场决斗,久久不能自拔他双掱撑在雕栏上,伸出半边身子望着走到楼下的那抚琴老者,出声问道:“老先生你的资历最老,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抚琴老者驶着輪椅,行到了唐瓜的身边抬头目无表情地看着后生,像是看着一片虚无反问道:“还有酒么?”
后生晃了晃酒葫芦信手扔给了老者。
“为什么唐狐会说唐瓜不是最强的唐瓜也永远成不了最强的唐瓜?”
老者嘬了一口浊酒答曰:“因为唐瓜还有弱点。”
“什么意思唐狐不是一直都打不赢唐瓜么?”
“是啊可唐瓜也一直杀不了唐狐。六十年前是这样今天也还是这样……右手要杀他,左手却又情鈈自禁地去救他说要放下却又放不下,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呵难道不是么?”
“啊……既然唐瓜不想杀唐狐当年为什么又要将怹逼走?”
“不然瓜娃子能怎么办他已经被阿爹逼上了这条绝路,尊严被践踏如泥他恨不得马上去死。对!六十年来他本就是一直茬求死,想要死在唐狐手上但他又不能故意留手叫唐狐殺
一生只蹦圣贤迪两眼不见意中囚,圣贤迪中万人迷两耳不明曲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