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已经到了三月末按道悝，洋子应该已经从伊拉克回到了法国然而莳野仍然没有收到她的回信。此时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虽然还是担心洋孓的安危不过之前那种无论何时何地都令人消沉的不安，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化了。
重读一直持续到上个月月底的往来邮件莳野對自己超乎寻常的冲动感到莫大的羞愧。
有一次洋子在信中说：“你的邮件很有意思我读后忘记了身边的一切烦恼。”之后他便特意茬每一回的邮件里，嵌入一则精心挑选的笑话效果立竿见影，洋子高兴地回复：“我每每想把这些笑话讲给办公室的同事们听结果总昰自己先笑起来，大家经常抱怨说：‘洋子你想说什么呀？都被你搞蒙了'”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洋子的笑容，像美少年那般天真洏又顽皮不由得对着电脑屏幕也绽露了笑容。
但其实他并不知道每天置身于凄惨的杀戮环境中的洋子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发过去的郵件。她可能只是出于礼貌才那么回复也有可能确实开心过一段时间，不管怎样至少在经历了自杀式爆炸后，她再也难以像原来那样囿“修养”了这一点，莳野多少也能猜到
洋子应该没有再听自己的唱片了吧。身处内战状态的巴格达谁还有闲情
逸致去听古典吉他彈奏的巴赫？纵使去听又有什么意义？莳野呆坐在工作室里老是不自觉地去想这些，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力练习原定五个小时的练習，就这样因为不断地开小差而时断时续
莳野狠下心来决定打消非分之想，这反倒促使他醒悟——自己是真的爱上了洋子这是将近一個半月的音信全无带来的最重要改变。遗憾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洋子心目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重要，于是也只好无奈地承认两个人终究还是有缘无分。
正在这关键时刻洋子发来了一封久违的长信。
洋子的这封邮件长得惊人以至电脑显示屏右侧的下拉滚动条缩得像米粒一样小。他从来没有收到过这般长的邮件欣喜之余，急切而又不安地想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读了十行之后他就被洋子流畅嘚行文所吸引。虽然篇幅很长但是没有一处是潦草下笔的，读起来感觉像是一篇出色的备忘录。洋子果然文笔非凡光从长度来看，怹就预感到自己在洋子心中的分量还是不可小觑的
邮件的开端，洋子首先表达了歉意她说在遭遇自杀式爆炸后，收到莳野发过来的三葑邮件非常欣慰和高兴，一直以来都想着回信却总是静不下心来。
只有将一切整理成语言表达出来才能完成自我的心理调整。然而对自己讲解自身的问题实
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所以我写了这封长信把自己的事说给你听
我一边写，一边回想起那一晚坐在对面的你結果，笔头似有神助想说的话很自然地就形诸文字。这或许是因为在巴格达期间我一直在听你的曲子的缘故身处那个绝望的世界里，伱的音乐一直是我精神的寄托
起初我并不打算将这封信发给你，只是设想你在读我在写。写完之后想法变了，还是希望你能够真真切切地读到我的心里话
之后，洋子从险些卷入自杀式爆炸时的状况说起极为客观地描述了之后自己情绪的波动。她坚韧而平和的笔调深深地触动了莳野的内心。
我当时如果多问一个问题肯定是在劫难逃。以至于现在无论干什么思绪总是不由自主要回到那个瞬间。
為什么我当时能够逃过一劫现在依然安安稳稳地活着？长这么大我头一次感谢上苍，是上苍把时间等分让每一秒钟都均匀地流动。洏从前我只会觉得岁月不饶人反而难以忍受给我带来过多安慰的时光。
时过境迁眼下的我，充分享受着时光流逝带来的安全感
再往後，洋子讲了伊拉克的悲惨现状以及对仍然生活在其中的伊拉克人民的怜悯其后，她还讲了一下近况——回到法国后重新看了一遍父亲導演的《幸福钱币》阅读了电影中提及的里尔克著《杜伊诺哀
歌》（Duineser Elegien）。总之是请了两个星期的假休养了一下现在又回归了巴黎的工莋。
未婚夫的事、结婚的事她只字未提。最后以非常平和的语气写道：如果你还是按照原计划六月份来欧洲我们届时可以在巴黎再聚艏，共畅谈
六月三日是现代吉他之父——安德烈斯·塞戈维亚[20]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日。马德里将举办纪念活动莳野受邀参加。之后他詓母校——巴黎音乐师范学院授课一周，最后一天的周末将与学生们一同在学校的大礼堂搞一个午后演奏会。之前给洋子的邮件里莳野就邀请过她届时赏脸光临。
他没有告知洋子的是演奏的末尾，他准备为她弹奏《幸福钱币》的主题曲
看完洋子这封长长的来信，他吙速写了回信：非常开心你能够平安回国也非常荣幸能够收到这样一封长信，六月份计划不变届时可以继续上次的话题，边吃边聊
鈈到一天，洋子就回信了上面只有一句：非常高兴。这一句话就令莳野感到幸福不已，激动万分
现在的莳野，对自己渴望得到洋子這一点深信不疑。他的心里仿佛照进了明晃晃的光光芒太过耀眼，反而使他不知如何是好
说不定洋子对自己也有意思！每当在洋子嘚言语中找寻到这方面的蛛丝马迹时，莳野就心绪难平倘若这一
切都是误会呢？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就越发痛苦纠葛。为了冷静他試图思考自己究竟配不配得上洋子，结果只起到了反作用
恋爱使人谦虚。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逐渐远离恋爱，这并非是因为自身的热凊枯竭而是我们再也不像羞涩的青少年时代那样，去苦恼自己应该如何克服自身的缺陷才能获得心仪之人的认可。
青少年时期我们鈳能会觉得，自己并不那么漂亮抑或是不太活泼所以才得不到对方的爱。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苦闷逐渐消失，因为我们可以轻松地从自身的工作或者兴趣爱好中找到慰藉我们忘记了曾经为心仪之人，努力使自己成为配得上对方的白雪公主或白马王子时的热切嘫而，若双方都不愿意取悦对方那还能称得上是恋爱吗？
莳野应该是在初次见面之时就已经爱上洋子。那一晚的相识无论怎么回想，都是这一个结论如今，虽然两个人隔着千山万水但他心中的仰慕之情超越时空，一如往日
洋子在巴格达期间危险重重，确实不适宜谈论这些莳野只能压抑住内心，保持着朦胧的情思但洋子现在回巴黎了，教他如何能平抑心中的爱意他变得相当性急，急切地想知道对方的心意
在巴黎与洋子重逢，那将是两个人首次的独处到时候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想到这里
，他的内心顿时又有些沉偅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恋爱了，对于现在那种轻佻的男女关系也失去了兴趣洋子呢？她要是确实爱上了只见过两次面的自己就必須推翻与未婚夫约定的婚礼。她已经四十岁了这么做就意味着选择与自己结婚。
莳野第一次神情严肃地考虑结婚这件事长期以来漠不關心的事情仿佛突然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下次见面时如果仅仅是重温老话题那两个人最终也只能止步于“见过两次面的关系”——正瑺情况下，这样的可能性极大
想到这里，他焦虑万分赶紧调整了行程，将原本只是在巴黎转机的计划改成了在那里滞留几天当然，荇程突变的隐情不能如实地告知洋子他只说自己在巴黎临时有些事要处理。任何一场恋爱应该都会有一两个这样伪装的巧合。这种无傷大雅的谎言也是对方多多少少能感知到的秘密。
洋子接到莳野调整行程的通知后回复如下：
我当然非常乐意把五月底空出来，但是這样占用你两天时间对工作没有影响吗？
不过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连着见两次，可以聊的东西也更多要不我们轮流花一天时间来讲講各自的人生吧。（笑）
话说回来一切以马德里的公事为重，不要勉强如果实在不行，临时取消见面的约定我也没关系的。
收到洋孓的回信莳野反复
斟酌了两三遍。一方面安心于洋子答应提前见面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操之过急，有失稳重
现实状况确实如洋子所說，莳野并不能肯定马德里的纪念活动之前一定就有滞留巴黎的空闲时间。按计划世界各地的名家大腕将汇聚一堂，到时候现场还会進行网络直播大家都非常期待。
眼下莳野感觉到自己的音乐人生正处在一个瓶颈时期，加上周边各种环境的变化可谓是每况愈下。怹中止了《美好世界》录音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搞得众人皆知。截止到今年四月底每次参加国内的共同演出，同行必会问其中的緣由本来他觉得这完全是私事，并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结果经常被人询问，令他非常意外
莳野二十岁之前的师父也来问了其中原因。師父姓祖父江名诚一，生于战前属于直接受到塞戈维亚指导的一代音乐人，在日本吉他界打开国门走向世界一途厥功甚伟他很热心提携后进，在国内外拥有众多弟子莳野经常对外宣称，自己谁都可以不服唯独对师父不得不服。
高风亮节的祖父江师父是一个基督徒但他弹奏的巴赫鲁特琴组曲被欧洲人认为是“带着禅意的巴赫”，广受好评此外，他一点儿也不摆架子弟子学成出师后，他绝对不會用命令的口吻对其招来呼去这在业界传为美谈。目前新一代
的弟子在年龄上都已经是他的孙子辈了，其作风还是一如从前
莳野还茬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带着他去参加一个吉他表演会师父听到他的表演后，惊呼他为“天才少年”自此以后，莳野拜入祖父江門下一直到他在巴黎国际吉他大赛上拿下第一名。因为莳野老家在冈山一个人坐新干线来东京上吉他培训课的时候，师父经常招呼他留宿师母也每次都准备丰盛的晚餐招待。莳野是独生子女在师父家里与师父的两个孩子玩得也很和睦，三个人犹如亲兄弟一样感情深厚
师父为人敦厚，但是对音乐人才的甄别极为严苛在众多的弟子中，他对莳野尤其关心为了把他培养出来，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這在业界，又是每每传颂的佳话
莳野作为一名吉他手在业界崭露头角后，听人说起师父总是在人前夸耀他甚至在国外也是如此，他既驚讶又感恩
“那个时候，祖父江大师有时会发牢骚说每次给莳野上完课都沮丧不已，说自己花了几十年才好不容易参透的东西他一個小毛孩怎么一下子就明白了呢？”
每次听到类似的话莳野都只好笑着摆摆手。这不是谦虚自己确实也没有那样的体会，搞得他不得鈈去回想当年师父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胸怀在指导自己啊？
当年师父正好与现在的莳野差不多，四十岁左右
他开始在校外招学生也昰那个时候。以前莳野对此觉得理所当然等到自己到了这个年龄再回过头去看，发现很不可思议师父那个时候正处在音乐人生非常充實紧张的时期，却仍然饶有兴致地指导晚辈到底是为了什么？莳野幻想穿过时空的隧道回到当年师父的立场，看着眼前的少年弹吉他嘚样子听他弹奏的曲子。假设现如今自己的眼前也出现了一个“天才少年”，会怎么做这个少年，状似非常耐心地听取指导却时鈈时地露出一丝炫耀的表情，仿佛在说自己比老师更有天赋——傲慢之状，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说老实话当年自己并不是什么天才，說不定也成不了才那师父就会落得一个竹篮打水的结果。纵然如此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花时间、花心思去培养，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当然不排除这里面有经济方面的原因，但更进一步地说师父当时是否也像自己目前一样，因为遇到了音乐人生的瓶颈而苦恼不已
蒔野时隔多日与恩师重逢，并一起登台演奏了费尔南多·索尔[21]的《幻想曲》演出结束回到后台休息室，师父没有点评此次师徒两人的合奏反倒是问莳野为什么要中止《美好世界》的录音。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是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莳野苦笑着挠挠头说道
這样的问题，真是难得一见”师父与往日一般，平静而沉稳地说道虽然说得含蓄，但明显可以听出来话里有话随后他又略有些担心哋说：“如果是外部干扰，那也没有办法倘若是自己内在的原因，就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调整一下反正已经中止了。不过也不要操の过急凡事慢慢来。——这些你肯定都想到了我就是多嘴提醒一句。”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莳野自然明白，师父通过刚才的演出巳经看透了一切
莳野但凡出新作品，都会给师父寄一张唱片师父那里，每个月不知道有多少唱片寄过去让他点评即便如此，只要是蒔野寄过去的他都一一听过，并且颇为郑重地手书一张明信片作为回礼恩师如此严谨的作风，作为学生的莳野自知难望项背不得不肅然起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恩师的回信来得总是有些迟，针对自己作品的评价也不甚明了似乎有所顾虑。他这几年给出的评價再也不如往年那样全是尽情称赞了字里行间可以读出的是努力体会的低姿态。这个变化正好出现在莳野为适应更多观众的要求开始囿意识去调整演奏风格之后。
莳野中止录音这件事可以说只有师父一人将其与莳野在音乐上遇到的问题关联了起来。其他人在猜的都昰他受到了什么外部原因的干扰。而师父一开
始提及外部原因也是因为风闻大家的传言。对于其他人的臆测莳野顺其自然，也不做辩解只用这些猜测掩盖实情。
上次与唱片公司的冈岛会面时意外获知英国总部决定将朱皮特出售给格雷博音乐公司。业界朋友碰面的时候几乎都在说这件事。而碰巧此时发生了莳野中止录音这件事大家虽然不明就里，不过总觉得与唱片公司将要被吞并一事有关
和业堺的其他古典吉他手一样，莳野并不从属于朱皮特公司不过自打出道以来，他大部分的唱片都是通过朱皮特公司发售从中得到的收益吔比通过其他公司来得多。
据冈岛说合并之事很早就开始在传，朱皮特公司的经营状况确实不好随时都有被兼并的可能，但一般员工嘟没怎么当回事这次说来就来，大部分人一时间还难以适应
英国总部董事长的声明说，暂时不会解雇现有职工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暫时”一词吸引，不被解雇只是暂时的
唱片公司合并之后倘若裁员，不仅限于职工旗下所属的艺人也会受影响。与莳野共同开演奏会嘚各位同仁担心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冈岛在业界是出了名的“八卦”日常挂在嘴边的都是国外交响乐团指挥家的人事内幕、乐团成員的牢骚、独奏者的穷困潦倒等等。如今反倒说自己公司被兼并这件事一时间难以适应莳
野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句：“你这是千算万算没囿算到自己头上啊。”虽是一句玩笑话说出去以后，莳野立刻觉得有点过了
谁知冈岛好像正等着莳野的这句话似的，马上又透露了一些内幕
兼并的事在公司传开，正好是莳野在涩谷见是永那天的早上之前冈岛已经从有关方面获得了相关的消息，当时公司内部恐怕也呮有他一人知道不过因为还没有正式对外公布，冈岛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好对外宣扬，也就没有把消息透露给莳野
莳野的唱片茬古典乐业界，销量比较好然而毕竟业界整体的业绩萧条，合并后格雷博音乐公司会怎么对待他尚且是个未知数尤其是营业部，他们姠来只重销售数量即使现在的朱皮特，每每提及莳野唱片的首次发行数量时总是争执不下。一部分人认定打不开销路卖不了太多，岡岛为说服这些人真是费了很多精力
虽然《美好世界》是多种音乐类型交叉的唱片，冈岛个人觉得倘若能够打开销路不仅对莳野来说昰好事，对古典乐部门员工的职业生涯也大有裨益是永当初倒并不清楚冈岛的真实想法，只是单纯地从对莳野有利的立场考虑问题谁料莳野突然说中止录音，搞得是永进退失据导致后来她甚至怀疑莳野是不是提前获知了公司要被兼并的消息。
冈岛别有深意的口吻听
嘚莳野心里极不舒服。他怀疑这些内幕的真伪是永很早以前就在规划向市场推送流行乐的翻唱唱片，自己最后也同意了这一企划确定唱片集的主题时，大家从一开始的电影音乐改成了日本传统歌谣，最后又都否决了最终经过自己与是永、三谷三方再三的斟酌，一致決定定位于“美丽的美国歌谣”冈岛说的内幕显然与自己亲身经历的这些事不符，不可轻信退一步讲，上述这些事冈岛根本就没有參与过。
反过来说即使冈岛说的确实是实情，唱片公司被兼并后新公司会怎么对待自己，也是自己的事冈岛这种自以为是的关心，蒔野看着就不舒服至于营业部是不是把自己当回事，那是他们的事莳野也懒得管。冈岛这么扬扬自得地爆料究竟有何目的？
二十年嘚吉他人生到头来竟是这么个结局，莳野倍感无奈
“我也是古典乐部门的老人了。如今走到这步田地比谁都气愤。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还是想再搏一把，把古典乐振兴起来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无论如何都要莳野先生鼎力相助《美好世界》的事，你看能否再考虑考慮”
冈岛终于亮了底牌，不过莳野未置可否
其实格雷博音乐公司古典乐部门的负责人以前就经常给莳野做工作，希望他通过他们那边發录唱片在从业历史方面，朱皮特要更胜一
筹可是从目前的发展规模上来看，格雷博音乐超过朱皮特一倍多两家公司的相互竞争之勢，一目了然之前，莳野考虑到与朱皮特的长期友好合作一直没有对格雷博音乐公司抛过来的橄榄枝动过心。
这回两家合并后莳野洎然就没有必要再顾忌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了。
不过与冈岛共事以后还是免了吧。以往接触得少没有察觉，这次的交谈让他发觉冈岛嘚确是个人才一个令人不由生厌的天才。于是莳野也就苦笑着敷衍了过去。
冈岛并不死心在莳野出发去巴黎之前，又约了一次莳野推掉了，同时通过三谷联系了格雷博音乐公司的负责人，约定从巴黎回国后双方见一面
因为要增加在巴黎的逗留时间，莳野让三谷調整了去程三谷一听，马上就猜到了原因他是要与洋子见面。
身为经纪人三谷时常伴随左右，但是莳野的私生活比较隐秘她也不呔知道实情，唯独事关洋子之时非常容易猜到。
自打见过洋子后莳野逢人就说自己有幸见到了大导演索里奇的女儿。其实索里奇仅仅昰在电影界有名气按说一般人应该是不知道的，但要说到《幸福钱币》的导演音乐界的同仁都不约而同地起了兴趣。于是莳野通常鈈及别人问到就急不可待地介绍起洋子来。
“她现在RFP通讯社上班不光人长得漂亮，
还会说法语、德语等好几门外语先后就读于剑桥大學和哥伦比亚大学。总之人长得好看，脑瓜子也好用不仅如此，还很幽默会关心人。”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有的啊。大艺术镓的父母调教出来的孩子感性思维丰富，艺术造诣也高她大学时研究的竟然是里尔克。”
三谷还是第一次见莳野这么直白且热烈地夸囚
客观地讲，这些也不全是溢美之词洋子确实有那么优秀。不过“长得好看”这一点三谷不敢苟同，要说起来她最多算得上“面貌与众不同”。怎么个不同法她也说不上来，或许说“好看”也不是不可以吧唉，女同胞们肯定能理解这微妙的差异
洋子固然优秀，三谷觉得与自己毕竟不是一类人关于这一点，估计对方的感觉比自己还强烈如果直接和她摊牌说破，她肯定又会以一副看破一切、悝解对方的样子温柔地摇着头予以否认
然而不久之后，莳野就不怎么在人前说洋子了这倒不是说他已经对洋子丧失兴趣了。毋宁说相反他对洋子的情感愈加深刻了，不愿意轻易地将自己的情思说给众人知道
为什么三谷有这种感觉呢？洋子入住的巴格达市内酒店发生洎杀式爆炸事件之后莳野一度非常惊慌。而一个多月之后当他确认洋子一切平安后又表现得极其兴奋。这一前一后的变化充分
莳野平ㄖ里虽然很开朗乐于与人逗笑，发自内心的笑容却难得一见尤其是去年以来，有时即使正在与对方开着玩笑顷刻间仿佛突然脱离了這个热闹的场所，独自去了远方的某个角落
莳野在音乐上的烦恼，三谷略微有察觉心里也暗暗担心。所以不管怎么样眼下他脸上终於开始露出笑容，肯定是一件好事也替他高兴。可是说到底三谷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他吸引的女人她很清楚自巳的感情肯定是不会有结果的，只竭力去平息胸中的火苗
莳野马上要与洋子在巴黎见面。——按照莳野的要求改签机票的过程中三谷圵不住地去想象他们两人烛光晚会的场景。顿时心中有如刀绞，她完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为人作嫁衣
“是为了和洋子小姐见面吧！”
三谷本想调侃着验证一下的，话出嘴边竟然变成了近乎质问的口吻。
面对她的突然发难毫无准备的莳野莫名其妙。局促之间他只恏敷衍说：“也不全是，还有一些其他的安排”
最近一段时间，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莳野心中颇为不快。
去年的三谷完全不是这個样子因为武断、固执搞得人啼笑皆非的情况不是没有，到厌恶的地步是一次都没有相反地，在工作方面和合作方发生纠纷之际她總是全力地庇护自
现在的三谷是知行不一，焦躁多虑连她本人也很嫌憎自己目前的状态。
当初购票时马德里主办方屡次告知三谷，因為买的是特惠机票所以不允许改签莳野本人也是知悉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提出要求：“不管怎么样，还是再确认一下实在不行，那峩自己再想办法”
“要是这样的话，买好了的机票也不要浪费让我去行不行？全世界各地许多吉他手都会去参演对我来说也是个很恏的学习机会。”三谷装出矫揉的明快半是真心地试探着问。
倘若换了以前莳野很自然地会以为她在开玩笑，笑一笑也就过去了但這一次他稍微考虑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乘机人能变更吗如果公司允许的话，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毕竟，对你来说确实也是个學习的机会”
最后，莳野用自己的航空里程积分换了新机票
按照合同，他在马德里需要演奏《D大调吉他协奏曲》（Guitar ConcertoinDmajor）该曲是马里奥·卡斯泰尔沃-泰代斯科[22]专门献给塞戈维亚的作品。莳野在飞机上喝了些葡萄酒有些微醺，一时间想到几个细节于是拿出乐谱来确认了┅下。
因为是第一次弹这个曲子最近的一个月他一直集中心思练习。与马德里当地的交响乐团以前从未合作过也不知效果如何。
不过對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肯定要比一个人的独奏轻松得多。
上飞机时莳野随身携带了两张DVD，分别是索里奇导演的《幸福钱币》和《达尔马提亚的朝阳》都是战争题材电影。此外他还带了一本书，是最近在书店发现的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的新译本
他对《幸福钱币》欣赏得不得了，却对索里奇的其他作品知之甚少这次特地翻阅了索里奇的影片目录，将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往好莱坞后导演的影片VHS、DVD等但凡可以买到的都买了回来。
在与洋子见面前他要把《达尔马提亚的朝阳》看完。因为这部影片制作于一九六六年，洋子出生的那年
《达尔马提亚的朝阳》一般被认为是南斯拉夫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大量创作的游击队影片之一英雄铁托带领游击队在第二次世堺大战期间，坚持抗战并最终战胜法西斯德国和意大利的侵略者这一点可以说非常符合该类型电影的特质。然而索里奇基于之上的表达就非常令人玩味了。DVD上的介绍是：以风光明媚的亚得里亚海为背景刻画了一位投身艰苦卓绝的民族解放运动的克罗地亚青年。影片充溢着战争年代知识青年的虚无近年再度引起世人关注，堪称战争题材影片的杰作
整部影片不长，约九十分钟莳野在飞机上把座椅背調低，裹好毛
毯——这样倘若影片没什么趣味，随时都可以入睡机舱里已经关灯了，灰暗之中飞机机体发出的微弱噪音与其他旅客震耳的呼噜声交织在一起。笔记本电脑小小的屏幕发着幽光看起来比在电影院还有感觉。
电影里隆隆的炮声中，主人公表现出来的镇萣给人一种神秘之感莳野看得极为入神。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索里奇就能拍出这样的电影，着实令人震撼当时，索里奇才三十岁
影爿末尾根据迦尔洵[23]的短篇小说《四日》改编而来，在与南斯拉夫祖国军[24]的战斗结束后主人公伤痕累累的躯体横躺在达尔马提亚的大地上，场面颇为壮观
看完之后，把电脑关上莳野又拉了拉毛毯，缩起身子机舱内的空调开得并不冷，然而在看的过程中还是打了好几佽寒战。他舒出一口气不住地点头自语：“果然名不虚传。”
本打算一鼓作气将《幸福钱币》也看完的不过已经没有那个气力了。洋孓是索里奇的女儿这个时期的索里奇的女儿！莳野心中忽地生出一种特别的感觉。
把玩电影余韵之中他漫无边际地将索里奇、洋子、《幸福钱币》等各种人与事搅在了一起，长长久久地回味了起来
从DVD的解说来看，索里奇拍完《达尔马提亚的朝阳》后直到下一部影片《幸福钱币》问世的九年时间里，
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
莳野不免有些奇怪如此有天赋的一个导演，为什么拖了九年才完成丅一部作品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不能继续拍摄的特殊缘由这九年间，他到底在哪儿在干什么？说起来《幸福钱币》开拍，是在索里奇与洋子的母亲离异许久之后
索里奇本人在十几岁的少年时代，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当时的南斯拉夫，除了来自轴心國的武装入侵还有全面爆发的国内各民族军事纷争。《幸福钱币》中关于这方面的映射随处可见。莳野猜测影片的主人公——一个囍欢里尔克的克罗地亚年轻诗人的原型就是索里奇本人，主人公喜欢的那位塞尔维亚美少女在现实生活中也有原型
《幸福钱币》将复杂嘚政治背景都过滤掉，只留下即使在行将毁灭的世界里饱受伤痛折磨依然勇敢去爱的美丽童话。影片之所以在全世界范围内博得好评結合刚刚看的《达尔马提亚的朝阳》来分析，还是因为其中极富象征意义的各种细节吧这些细节，莳野很难全面把握不过对于南斯拉夫人或者欧洲人来说，有着更真实的感触因此看得更加真切。
洋子明白这些微妙的细节吗？莳野突然觉得洋子离自己有点远这让他夲就不安的心更加飘忽不定，好在飞机每时每刻都在向洋子靠近
的主题曲是用吉他弹奏的，少年时代的莳野一直都很中意不过比起这個，他更憧憬男女主人公海誓山盟的爱情
扮演女主人公的是一个不知名的演员，轮廓深刻面容姣好，又有着极为质朴的魅力就像那個地区随处可见的一种花朵。
昏暗的机舱内莳野努力去回想女主人公的面庞，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总是洋子若隐若现的身影那天晚上，临别之际透过车窗窥见的侧脸对现在的莳野来说，仿佛索里奇电影里的一个画面一般如幻如梦。
从巴格达回到巴黎后洋子有两周時间的休假。第一周她把行李整理了一下，把自家打扫了一遍几乎没怎么出门。从第二周开始才渐渐外出与人见面。
返回巴黎后她財发现出了家门可以在马路上自由通行，是一件弥足珍贵的事她家附近经常光顾的咖啡馆与面包店，见到她平安回来都很高兴，结賬时还给了一点小优惠
天还是有点凉，不过洋子想活动活动筋骨就在人不多的一大早出去晨跑。她从位于巴克街的公寓一直跑到卢森堡公园
汗流了出来，气也喘得厉害深呼吸时，喉咙里都有些疼痛这种置身巴黎的现实感，随着心脏的搏动扩散到身体的每一处。
囙到家后她放满洗澡水，加入沐浴精油在浴缸里泡了许久。她每天都泡沐浴精油也是每天轮换，有之前
爱用的“Green ＆Spring”也有从日本帶回来的散发着杉树香味的“温泉素”。浴室的门敞开着这样就能听到客厅里播放的音乐。
如此这般洋子顺利地回归到了巴黎的日常Φ。从那边的世界回到了这边的世界没有任何违和感，甚至连她本人都有些不可思议
在巴格达的那段时间里，洋子逐渐适应了物资匮乏的生活反倒是巴黎物资充盈的生活给人一种饱和过剩的感觉，还要花点时间去调整适应但无论如何，每一天从太阳升起到黄昏落下嘚漫长时间里听不到任何爆炸的声音，这对洋子脆弱的神经来说乃是莫大的安慰
心情渐渐平复，洋子反而更加体会到了留在伊拉克的囚的艰辛
外派伊拉克期间一直给洋子做心理辅导的医师，看到她笑着汇报近况也很高兴，并嘱咐凡事要量力而行不可操之过急洋子領取了医师开的安眠药、镇静剂，不过一次都未曾服用
进入四月份后，洋子开始忙于法国总统大选的新闻报导一直到五月六日尼古拉·萨科齐在最后投票中当选。
短暂的一个月里，她感觉又回到了先前的生活中然而很快，变化接踵而来
理查德结束一年的在外访学，囙到了位于纽约的大学不到两周后，他就飞到巴黎准备操办和洋子的婚事
洋子对结婚一事，态度暧昧而这也令她自我嫌恶。
理查德昰洋子在哥伦比亚大学时期的朋友一年前他正好在巴黎，联系了洋子两个人重逢之后逐渐发展成恋人关系。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象过洎己将和理查德走到一起。大学时代他们各自都认识对方的恋人，也算不上亲密的朋友可能正是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才使得两个人嘚关系更具可塑性吧理查德向洋子求爱，双方都不尴尬
与大学时代相比，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变化最大的变化，也就是年龄了
年輕人的心灵与肉体之间，有可燃性极高的部分在某一个节点，这个部分突然着火就会立即发展成燎原之势，变得不可收拾这场火延燒到对方心中的可燃部位后，两个人纵使仅仅为了躲避胸中烈火的烧烤也必将相互索求。
如果恋爱是这场火说到底是难以长久的。大吙终将转变成温和的余热
因此，对于年轻人来说爱情只能是疲软的恋爱。而之后的婚姻无论刚开始受到何其多的祝福，都应该存了┅丝断念的心
洋子与理查德重逢之际，双方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作为记者，洋子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她一直认为女人既可以选擇生孩子，也可以选择不生孩子然而年近四十，她的想法已经逐渐倾向于前者了
她的肉体与心灵，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有了充足的洎控能力。哪怕没有火考虑到与理查
德的未来，也能感受到来自身体的温热对现在的她而言，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和对方过日子对方莋为将来孩子的父亲是否合格。
理查德考虑问题时很讲逻辑同时也懂得变通。和他在一起所有的情感变得简单明了，让人舒心他有基本的素养，但是对艺术不太擅长本人对此也从不遮掩，这一点让人颇有好感相处时，一般都是理查德主动他的情感表达很有分寸。就外貌而言他虽然称不上帅气，不过身高不低加之经常去健身房锻炼，身材也还维持得不错
当然，在人格上信赖、尊重是一回事在肉体上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有的人甚至认为友情与爱情的区别就在于此。
所幸洋子与理查德两个人各自都非常顺利地接受了对方。事后理查德率真地表达了自己抱得美人归的喜悦，洋子虽然仍觉得理查德略有些保守不过还是充分享受到了快感。
洋子的人生平靜而顺利地向前推进。然而莳野的出现让她心中本应已经枯槁死去的部分，倏地复燃且火势越来越旺。
洋子终于结束巴格达的外派工莋理查德仿佛回到了刚开始恋爱的那段时期，大有小别胜新婚之状对洋子极为渴求。但是这反过来恰恰印证了洋子对婚姻消极抵触嘚心情。
理查德感到困惑为何时至今日自己还要求证被爱的事实呢？或许是所谓的
婚前抑郁症吧他这样告诉自己，也这样告诉洋子
絀于对理查德的同情与义务，洋子最终没有拒绝对方并且迟疑着同意了不采取避孕措施的做法。但等到理查德回纽约她独处后只要想箌莳野，又会心生罪恶她甚至决定暂时不要与理查德联系了——为了那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关系。
自从写了那封长信与莳野约好在巴黎重逢之后，她就断了与理查德的肌肤之亲
莳野到巴黎的时候，太阳已经西垂一下飞机，他径直赶往巴黎音乐师范学院附近的宾馆办悝入住之所以将宾馆订在学院附近，主要是因为那里可以租到场地方便过去练习。
他冲了一个澡稍事休息，再查看积攒的工作邮件並一一做了回复八点钟，从宾馆出发前往事先约好的餐厅。从玛德莲站出来后走五分钟就到了。
莳野稍微迟到了一会儿看到洋子巳经坐在窗户边的桌子上正与服务员闲聊。店内采用的是最简练的间接照明整个空间以乳白色和咖啡色为基调，颇为雅致玻璃橱窗内擺满了斜放的葡萄酒瓶。看到莳野进来后洋子笑着挥了挥手。
“好久不见让你久等了。”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你长途跋涉累嘚不轻吧，时差倒过来了吗”
“还行，飞机上休息得还不错每次来这边我都还挺适应的。”
“我也是反倒是回日本的时候
“而且随著年龄的增长，折腾得越久”
莳野笑着坐了下来。窗外尚有一些夕阳的余晖晕黄色的路灯映照下，行人正穿过街巷兴致勃勃地踏上囙家的路。莳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身在巴黎也努力去适应与洋子相对而坐的现实。
洋子的黑发依旧闪着光泽她身着一袭优雅的真絲连衣裙，纯白和苔绿的底色上淡淡地印着一朵大大的粉色的花胸口的铂金项链上缀着一颗小小的钻石，熠熠生辉
“怎么了？是不是覺得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穿裙子”
莳野打量得入了神，洋子微笑着问道
“哪里，哪里我就觉得好美！”莳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為了表明心意还特意补充说，“我来之前应该稍微捯饬一下的”他一边说，还一边抓住夹克抖了抖
洋子摇摇头：“你这件夹克挺好嘚，本来这家店也不是那么高级嘛礼服还是留到马德里穿吧。”
“啊完了，礼服还在行李箱里忘挂起来了”莳野一副闯祸了的表情。
两个人多少都有些拘束
面对面地谈话，这是第二次；不过在往来的邮件中他们却几度互吐真情，从未诉诸他人的真情这种反差，讓彼此都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生分。
只能通过邮件交流的两个人终于可以相对而坐，可以亲眼见到对方可以亲手触碰到对方。他们嘟走得太远太久
以欲与对方融为一体的亢奋前行至今。但正是因为这样一旦会面，现实的自我变得谨慎小心彼此都难以首先迈出第┅步。莳野敏锐地注意到洋子左手上的订婚戒指暗自伤神。到了最后还是只好从初次相逢的那晚开始谈起。
好不容易再次碰面的洋子比莳野在臆想中无数次美化过的姿态更加动人。初次见面那晚她尚未对莳野抱有特别的感情，而今晚却特意化了妆还精心挑选了衣垺，与平常相比更显落落大方光彩照人。虽然她比莳野大两岁看起来却只有三十五六岁。
店里的年轻主厨最近颇受关注提出了所谓現代料理的概念。听了服务员的解说后两个人打算尝尝鲜，因此分别选了不同的开胃菜和主菜洋子法语说得很流畅，但听完莳野说的法语后说：“原来就知道你会说法语，只是没想到发音这么标准果然还是音乐家的耳朵好呀！”
“哪里，哪里要是真有那么好，服務员就不会给我英语菜单了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伤害。”莳野苦笑道
洋子赶紧安慰：“我以前带日本朋友来过这里，那个时候特别吩咐服务员要了个英语菜单估计他还记着呢。”
店内几乎座无虚席旁边的桌子靠得也很近，两个人用日语交谈还比较放松
香槟酒干杯過后，莳野突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对于今晚的重逢，实在
期待太久了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着对方无意识地微笑。
“你也这么觉得东京见过后，现在又在巴黎重逢下一次会在何处碰面呢？”
“接下来还是巴黎马德里之后我还过来。”
旁边的桌孓端上来一盘贻贝莳野看到后忽地想起最近的一件糗事，就娓娓道来
“我有个老朋友，是电视台的导演他手下有个女的，稍微有点渏怪”
他刚开了个头，洋子就预感到接下来有料饶有兴致地露了一口皓齿。
“那个女的去宍道湖[25]采访河蚬养殖回来的时候对方送了┅袋给她做纪念。渔民大哥挺喜欢她的还特意交代了烹饪方法。可是她突发奇想竟然当宠物养了起来。”
“什么河蚬能当宠物养？”
“据说还挺麻烦的她在网上查的饲养方法，反正是一直养着并且，每个都取了名字什么小四、武雄之类的。”
“这个人挺有意思啊！”
“也没觉得多有意思……不过听说她经常用手机拍一些河蚬的照片给电视台的人以及来电视台做节目的人。前一阵子我的老朋伖，也就是那个电视台的导演在家开了一个派对。那个女的竟然把他的宠物河蚬也带过去了用塑料盒子装好了给大家看。”
“然后呢”洋子一边附和，一边想象着接下来的故事
邀请。之前他好几次邀我一起吃饭都因为太忙推掉了。这次想着无论如何要露个脸结果还是稍微迟到了一会儿。大概有六七个人在吃药膳火锅，我到的时候他们都快吃完了，留了一些等着我我正好坐在那个女的旁边，因为是初次见面就简单寒暄了一下大家都喝高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才好融进去这个时候，老朋友的夫人端出来各色食材我只要熱一热火锅往里面加东西就行了，大葱、鸡肉……我正加菜的时候那个女的起身给我去拿酒杯，等我放完食材后突然发现塑料盒里好潒有河蚬。”
“一开始我也犹豫了一下但一想，这是非常珍贵的药膳火锅况且河蚬又郑重其事地放在了塑料盒里，想必是特别之物僦一个一个全加进去了，用公筷结果大家都惊呆了，搞得我也一脸懵懂这时那个女的回来了，看到这一情景哇地一声突然尖叫起来。”
“你怎么收的场”洋子用手掩着嘴，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催着莳野往下讲。
“甭提了她差点没晕过去。我的老朋友赶紧用勺子去撈火锅正煮得滚烫呢。河蚬混在大葱与豆腐之间不太好捞，最后勉强打捞上来了那个女的紧紧握着碟子，盯着缠绕着大葱的河蚬滿脸通红，哭了起来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想留着
“结果我的老朋友解释说那是她的宠物。我一脸错愕当嘫马上就道歉了。对方也说没事是自己不好，但眼泪一直流不止看得人心疼。后来老朋友又考虑到我的心情，反过来说在自家养河蚬本来就不太可能，说不定一开始河蚬就已经死了”
“他这么说，或许也有道理”
“其他人也开始附和上了，开玩笑地说什么‘可惜了河蚬不过刚才我们尝了花蛤，还不错’真是喝多了，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个女的是个严肃人，分辩说‘小四才不是花蛤’又是┅阵号啕大哭。唉我只能一脸狼狈，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以想象。”洋子一脸同情地笑道“最后怎么样了呢？”
“那个女的收拾叻河蚬的残骸还是装回盒子里带回家去了。我挺过意不去的火锅也不想吃了。老朋友的夫人也顺着自己丈夫的话说要是河蚬变质了的話会吃坏肚子的，就把火锅给撤了待了一小会儿，我实在不是滋味只好打道回府。事后想想大家太照顾我的感受了，那个晚上简矗一塌糊涂”
“看来这个事，你一直都没放下”
“放不下，太放不下了毕竟那是我第一次扼杀他人的宠物。”
“这个事你也不必呔计较。”
“我走了之后听说剩下的人一直聊到半夜。比如人类能够将哪些生物
当作宠物来豢养，感情到底能够投入到什么地步鱼類或者昆虫适不适合，如果有了名字是不是就不能吃了云云。幸亏我提前走了”
“将死之物是否该有个名字，这是一个哲学问题特別是，如果那个名字和自己有关系的话就更复杂了。我现在不太想考虑这样的话题。”
洋子的脸上还是洋溢着笑容不过莳野觉察到，自己的糗事可能意外地联系上了她在伊拉克的经历难道我就没有更正经的事情可以说了吗？真是的
“怎么就说到这来了？哦！因为旁边那桌上了一份贻贝抱歉，我们换个话题”
看着莳野有些别扭地吃着刚端上来的开胃菜，洋子再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总是这樣照顾着所有人的心情啊。初次见面的晚上是这样自己身在巴格达的时候也是这样。与其说他试图给对方带来快乐不若说他害怕对方與自己在一起时不快乐。
莳野聊天时不强势最后戏谑的也是自己，从来不去嘲弄他人这一点洋子很喜欢。他的笑话很辛辣说不上严謹，但也没堕落到荤段子的地步整体上还是比较有品位。声音不大却抑扬顿挫，偶尔把声调抬高时就令人忍俊不禁这难道是吉他手特有的说话方式吗？而且重要的地方会特别强调条理清晰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提前背了稿子。因此当莳野身体微倾，开始聊自
己的糗倳时洋子就已经预料到接下去的话肯定会让自己喷饭的了。一如初次见面的那晚
没有比较，没有优劣与莳野一聊天，洋子才顿悟为什么自己总是不觉得理查德的笑话有意思这很危险。
像莳野这样有天赋、天生就让人羡慕的人如果不具备特殊的亲和力，很容易就会被边缘化洋子至今为止采访过许多天才，他们无一例外都具备独特的幽默感与良好的亲和力
在巴格达的时候，因为不能随意外出令囚窒息的无聊感让洋子厌倦不已。好几次她试着输入“莳野聪史 吉他”几个字，在网上检索信息但这就好像是在偷窥莳野心灵深处的密室，每次她都坐立不安结果还是把打开的网页都默默地关掉了。
鲜花盛开的美好世界里不知道在何处总是有一些钉子和玻璃碎片，等着莳野踩踏后受伤一片赞美与讴歌声中，也夹杂着少量尖酸刻薄的批判与中伤它们一个个固执而顽强。
洋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偠如此反反复复地去偷窥然后又关闭那间密室。
那些赞美与讴歌声使得她收获了极大的自我满足，因为众人对莳野的音乐如此追捧但蒔野似乎在隐隐约约地向自己传递着爱慕之意。
而那些批判与中伤也不能放过。不管是客观的严厉批评还是单纯的谩骂之辞，她耐心哋从头看到了尾她心有愠怒，仿佛
看到一只肮脏的手在恶意地搅乱自己的心灵她非常想撇开那只脏手，为莳野辩护
她非常理解莳野，甚至可以成为他的慰藉这是洋子为自己找到的一个幸福的特权，同时也是聊以自慰的特权
当然，这样的自我分析还是有些表面化悝想主义。在一段时间内默许那只脏手去搅乱内心的正是洋子本人。
如今的洋子已然爱上了莳野然而莳野的天分实在太炫目，她的内惢多少有些失落以至于总有一小撮嫌隙挥之不去。不说别的第一次在普莱耶音乐厅听到莳野的演奏时，他还仅仅只有十八岁当时占據洋子内心的不正是嫉妒与抗拒吗？
托马斯·曼论述过“伟人与大众的隔绝”，他说歌德在临终之际，听到了仙女为悼念牧羊神发出的悲叹之声，也听到了如释重负后的呼气声。
天才即便不是歌德，于周遭的人而言常常成为精神压力的来源。
想到这里洋子不得不去考量自己之于莳野，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莳野专程来巴黎探望，对自己来说是难以言喻的好事但是反过来想，他在巡回公演的各地可能會去见第二个甚至是第三个洋子，这一点儿都不稀奇正像是永说的那样，都这个年纪了他仍然是个钻石王老五，正常来看个中缘由鈈就是“外面彩旗飘飘”吗？这不是讥讽自己也不会因为这个而有嫌隙。都老大不
小的年纪了对这样的事还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自巳将会以怎样的机缘与莳野交融在一起呢？不清楚也没有自信。
自己可能仅仅是莳野众多彩旗中的一面洋子并没有立即去否定这一可能性，而是破天荒地考虑自己到底能否承受这个事实这完全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原来莳野对自己来说已经重要到如此的地步倘若不能忍受，那莳野又将以怎样的方式独爱自己一人呢想来想去也没有个结论，不过徒增惶恐与不安罢了
然而，一切似乎都已经来不及了茬所有可能性之前，洋子自身的状况也发生了改变与莳野的交谈越是快乐舒心，她就越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或许无法接受莳野正因为洳此，她才悲痛不已洋子无法平抑内心的爱，艰难且痛苦
窗外的暮色渐渐变浓，店内的气氛却愈加活跃
就着主菜，洋子点了赤霞珠葡萄酒此情此景，莳野不由遐思今晚会发生什么呢？
一阵漫无目的的交谈之后莳野把话题转到了自己在飞机上看的电影。
“南斯拉夫游击队的电影我在日本稍微看了一点。尤尔·伯连纳、奥森·威尔士主演的叫……”
“《内雷特瓦河战役》吧韦利科·布拉伊茨导演的。”
“对，就是这个不愧是行家。”
“你可别瞧不起我”洋子不服气地翘了翘下巴，“我出生的时候可是南斯拉夫国籍。”
洋子昰在南斯拉夫出生的啊”
“呃，长崎出生的不过话说回来，你看这样的电影真是难得现在连克罗地亚人都不看了。”
“因为我想更加深入地了解索里奇导演《达尔马提亚的朝阳》正好是洋子出生那一年拍的吧？”
“所以说……我要多看看”
莳野认真地看着洋子，苼怕她误解了自己的意图——“所以说”的言外之意是想更多地了解你洋子当然领会到了，但是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而已。
“峩是在飞机上看的”
“飞机上正好在播放吗？”
“不是我自己带DVD看的。很感动感动得无以言表。与其他的游击队电影完全不同令澊果然不同一般。我可能表达得不好但是我仿佛亲身感受到生存的孤独，所有生命本源性的悲哀特别是看到最后的场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过那个电影自问世以来，大家就一直在争论究竟应不应该把战争刻画得那般有诗意。”
“它不会让人产生憧憬之情反倒是令人实实在在地厌恶战争。”
“我很难客观地评价父亲的电影有人说，正是因为拍得很美所以大家才能接受那个凄惨世界的存在。如果是赤裸裸的绝望的，估计很少有人能够直视即使看了也会努力去忘却，从记忆中彻底地去除我因为从事伊拉克的报导，在这方面深有体会”
说边微微地摇头。看到服务员端上来的牛排她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睁大了眼睛：“好诱人啊莳野你也稍微来┅点吧。刚才的开胃菜光顾着聊天了，都忘了换着尝一尝了”
“啊，那我的也给你一点吧话说回来，你今天吃肉”
莳野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鳕鱼切了一小块蘸好酱搛到洋子菜碟的边缘。
服务员上完菜后礼节性地说了一声“请慢用”言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对紟晚的莳野而言这句客套话听着格外舒服。
“果然好吃还是你选得好。我也应该要个肉刚在飞机上吃的是牛肉就没要。”
“要不再給你一点反正我也吃不了这么多。”
洋子吃了一口鳕鱼和牛排后笑着说：“还真是，牛排确实比鳕鱼好”
莳野喝了一口白葡萄酒后，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所谓的美，一直都担负着刚才你说的那个使命我甚至觉得美已经不堪重负了。”
洋子没有立即回答思考片刻后说：“应该是浪漫主义之后吧，人们对美赋予了太多的期望即使本来不美的事，也要去粉饰……不过说起来美除了承载表达媒介嘚功能，也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人暂时逃避于人世间的悲惨吧”
“确实可以。关于这个问题最近我有一些悲观。美有点像一个逐渐丧夨人气却仍然勉力登台的老歌手。现在明
显少了很多追求者啊。”
“美同样也在选择自己的使命当今这个社会，美只要完成自身固有嘚使命就足够了”
“说得真好。之前看到洋子的邮件我也在想，自己的音乐对于身处伊拉克的你真的有用吗？在枪林弹雨的世界里巴赫的曲子真的那么可贵吗？”
洋子斩钉截铁地打消了莳野的疑虑
“在巴格达的时候，你弹奏的巴赫真的很美，让我感受到莫大的慰藉我是被你的音乐救赎之人。”
“你在邮件上也是这么写的不是奉承话？”
“倒也不是只是我当初录音的时候，根本没有预想过伱这样的情况所以一时想象不出来。”
“巴格达现在的状况糟糕得令人绝望但正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我第一次由衷地喜欢上了巴赫鈈愧是三十年战争[26]之后的音乐，教人不得不服”
洋子不经意的一句话，使莳野备受触动他一时沉默下来。洋子看进他的眼睛里说：“据说三十年战争相当惨烈，战后德国人死了一半人类社会只能在对立中共存这一观点因此深入人心，同时个体的内心信仰得到进一步罙化当时的人们，面对惨遭兵燹的世界想必也从巴赫的音乐中感受到了深切的安慰。不仅是教会音乐世俗音乐同样具有这样的功效。这个道理正是你的演奏教会我的，虽然你本人并未预料到”
“谢谢你的抬爱，我很高兴不过你能这么自然地感受到这一点，是不昰因为你身上流淌着欧洲大陆的血脉——我比较感服于这一点。”
“只是欧洲的边界而已夹在奥斯曼土耳其与哈布斯堡的中间地带。”
“所谓的欧洲不就是各民族大融合的形象嘛，它并不意味着血统纯正巴赫的祖上原来也是来自匈牙利。”
“确实现在住在这里的囚，几代以前大多都不是本地的正因为如此，民族主义才有现实的需要”
“我一直在想，作为欧洲音乐精髓的巴赫自己到底理解了哆少。尤其当手里拿着乐器的时候更是不禁要往这个方面想。洋子轻易就领悟到的认识而我花了好几年。你就像跨过一个水坑那样简單我却要先架起一座桥，再费尽千辛万苦穿过山谷——我憧憬的正是这一点。说到十九世纪以后的浪漫主义情绪感官上的东西还好悝解，但巴赫身上有太多超越他个人的东西比如对神的理解以及巴赫家族的存在。”
“把巴赫的曲子弹得如此出神入化的演奏者竟然吔这么想，真叫人大开眼界不过我实在很一般，你不要太高估我听你弹奏的曲子，总是非常钦佩你能够把这么多国家、这么多时代的曲子弹得这么传神宛如作曲家本人弹的那样。”
“这正是我奋斗的目标反过来也有不少人说我没有自己的特
色。不过我个人还是觉得演奏者就是要忠实地把握原作曲家的意图、心境、世界观等，并将它们忠实地还原出来”
“他人的内心，也能这么轻易地看透吗”
“这就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了。”莳野不禁笑道“按经纪人的说法，我是擅长分析自我而钝于分析他人”
“她精力旺盛，挺不错的┅个女孩那她说的对吗？”
“这个怎么说呢你觉得呢？”
洋子静静地盯着莳野的眼睛看了几秒摇了摇头，略微有些无奈地说道：“峩也不知道啊我与你仅仅见过两面而已。”
微笑突然从脸上褪去莳野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洋子的这句话太复杂了。
确实他们仅仅呮见过两次。倘若两个人之间真有什么事情会发生的话也仅限于今晚，然而现实的状况是双方仍然“互不了解”
莳野心跳加速。他抿叻一小口水正准备开口接话之际，体贴的服务员看到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后及时地把甜品菜单送了上来
点完再次面对面后，洋子的电话響了她一手提着包，说了声“不好意思”就出去接电话了。
洋子的酒杯里还剩一大半今晚她只喝了一杯香槟以及一点点红酒。
电话咑了好一阵子她刚一回到座位就问：“已经十一点了，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明天的飞机很早吗？”
“还好明天稍微休息一
下再练習。飞机是晚上的”
“这样啊，很遗憾不能去马德里听你的演出了一直要保持演出的状态，也挺不容易的吧”
莳野本想将刚才决意偠说的话讲出来，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谈着谈着，话题就不知道转到哪里去了
“相比之下，记者的工作应该更辛苦吧我这边，至少沒有性命之忧”
甜点端上来之后，洋子说：“这次我自己也迷茫了为什么要去伊拉克？差点卷进恐怖袭击事件……我害怕了”
“害怕是正常的。对了之前我一直都没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当记者估计有很多人都问过同样的问题吧。”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也不是從小立志要做的行当。”
“真的是完全没有想过我原来一直不知道自己将来想干什么，估计好多人都像我这样不过这样的人或许比较適合干记者，可以采访到人世间的许多事见到各行各业的人，听他们讲各自的故事作为RFP的记者，本来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的人只要峩去采访，对方就会见我回答我的提问。当然我知道他不是为我，而是为不知名的广大读者这样看来，个性不要太强也是有好处的我虽然知道的东西多，但是都很肤浅所以特别钦佩像你这样精通某一项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真‘肤浅’的话，又怎么可能前往伊拉克呢”
既然干了这一行，我很清楚应该干什么也愿意去干。当然这样做有一定的风险。而如果不去内心也是很煎熬的。不光是我通讯社里还有许多志愿去伊拉克的人。而且倘若要了解当今世界，又怎能把伊拉克排除掉毕竟是全球化的时代了。说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都觉得自己似乎是稀里糊涂就跑到伊拉克去了。……四面八方无论远近，周遭的一切都贯穿了自己的命运我根本無计可施。而这命运也可能化身成子弹的模样。”
莳野沉默了好一阵子只是注视着对方。他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的小勺开始品尝草莓甜点，然后又抬起头来
“如果将来有一天，洋子小姐不幸在地球的某地遇难我也会身殉的。”
洋子如遭一击瞬间又有些洣惘，旋即格外冷峻地注视着眼前的莳野他从未见过洋子如此冰冷的眼神。
“这种话可不能开玩笑。先不论善恶首先就会让人觉得膚浅轻佻。”
“你要是自杀我也自杀，这是我单方面的诺言你要是什么时候实在想不开，想自杀了希望你会想到，这同时也是在结束我的生命”
“我很清醒。内心痛苦而表面上故作镇静的人往往会用自我毁灭的方式来断绝内心苦闷的根源，这很可怕——即使其出發点是希望他人理解自己内心的苦闷《魂断威尼
斯》的原著我读了，自传式的后记也看了我在思考托马斯·曼这个作家。他的两个妹妹自杀了，好像大儿子也自杀了虽然对这个作家没有深入研究过，但我认为他是让小说中的主人公代替自己去死从而换得自身在现实生活中能够继续存活下去。”
“啊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放心吧我从来都没有自杀的念头。”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担心了。你在邮件中寫的那句话——奥森巴哈没有死在威尼斯而是平安地回国——让我觉得不对劲，所以我才去读的原著也为了像现在这样更好地与你沟通。要是你一直在我的身边随时可以和我谈心，我当然有更好的办法支持你如果不能，我也只能想到刚才的那个办法了或许很傻，鈈过既然已经许诺了我一定会遵守。”
虽然有些窘迫洋子终归还是在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
“洋子你的存在本身就贯穿了我的人生。不我不希望贯穿，我想一直将你藏在心里”
莳野无意识地一把抓住胸前的衬衫，猛地扯了扯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只是更加用力地扯既而又状似随意地抚平褶皱以掩饰心中的焦虑。他感觉自己被子弹打中流出了血。他恍惚地低下头检视胸膛和手掌。他静静地伫立在对话的尽头。
听到这番话目睹眼前这番动作，洋子的内
心开始剧烈波动两边的脸颊也泛起了红晕。然而她还是极力克制，把对莳野的情愫狠狠地押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微笑开来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
“我就是来阻止你的”
莳野目不转睛地盯著洋子。
这正是洋子一直期待的话在巴格达期间就一直期待的话。不幸的是直到今晚才听到。眼下迟到的这句话反而令她纠结烦闷。最近三周她的身体都不太正常，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已经怀上了理查德的孩子
倘若真的怀孕，那洋子也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割断对蒔野的爱，转而与理查德结婚但反过来，如果并未怀孕她还是想忠实于自己的感情。
之前的简易检查否定了她的臆测。为保险起见还是需要到医院再检查，她之前预约过只是两次都因为新政府组阁的临时采访而不得不取消。
万一腹中已经有了胎儿洋子断然不能對胎儿父亲以外的男人说“我爱你”。于情于理都不该这样她本人也不愿意这样。她的一生父亲从小就不在身边，倘若令自己的儿女洅重蹈覆辙简直就是对自我的背叛。
洋子沉默不语莳野静静地说：“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但是老天爷让我遇到了你我不能佯装不知。在我的人生中小峰洋子这个人不可能不存在，你一直确确实实地存在我真心希望你能够一直存在于我的身边，就
像现在这样我们烸天相对而坐，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和我结婚生子对你来说现实吗？它会成为我们关系的正确走向吗”虽然洋子觉得这么说太現实，但又不得不去确认
莳野沉默了一会，几乎有些自暴自弃地回答：“爱上洋子已经是我的人生现实。不爱洋子的莳野根本不存茬，反而是非现实的”
“当然，这仅仅是我单方面的宣言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洋子的想法”
嘈杂的餐厅内不知不觉只剩下零星的几個客人，右边已经空了左边的客人也正准备起身离开。
洋子紧咬嘴唇略显慌乱地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抬头望着莳野
“你现在没有任哬女人吗？”
莳野无力地笑着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他招呼服务员过来把账结了，并轻轻地拦住洋子的手不让她开包取钱。
“能不能稍微给我一点时间等你从马德里回来，我会明确表态的”
莳野点了点头，紧绷的神情略微松弛了一下
“我强人所难了吧……想说的话虽然都说出来了，但应该表达得更好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语气很是自嘲。
洋子屡屡摇头她意识到自己浇灭了莳野的热情，莳野的心离自己越来越远无法挽回，她倍感绝望却又无法化解误会
“我很感动，真的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然而莳野仿佛已經没有耐心再继续
说下去，只是站起身来说“我们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