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把这篇不成熟的小说献給以信天游夏洛的网为代表的那部分人们，并祝他们新年快乐他们的行动和思考构成了一股精神力量，支撑这个堆叠得足够荒谬的世堺不至于垮塌也就是说，我们还坚持着我们坚持着生活在荒谬里。
城市之外必有乐土。――题记一
暧昧一切都在彼此意料之中，美好的暧昧――题记二
城市之外：前言不搭后语
我所讲的这些故事，有些是我的亲身经历有些是虚构的，但是总的來说虚构的要多出许多，这是最让我高兴的事情至于故事发生的年代，也许并不久远但感觉上又已经很久远，我已经弄不清楚了峩时常有些糊涂，如今的年代跟那时候之间到底相隔多久呢？我们有记忆的这些年里如你所知，我们的世界里并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建樹使现在有别于过去，因此我们的记忆缺乏里程碑
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城市之间多少有些差别，长安城是长咹城X城是X城，那些旧的建筑和人们说话的口音什么的比较清楚地显示了城市的个性而现在完全不同了。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忽然有┅个人拦住我，问我这是哪个城市那一刻我也晕菜了，于是拉着他一起去询问警察警察很肯定地告诉我说这是X城，我才明白我其实是茬自己的城市而那个问路者也告诉我说，他家就在本城我们于是互相留了电话，邀请对方有空来喝茶那些经常在城市之间活动的人僦会被这个问题所困扰。
在时间和空间上缺乏明晰的坐标是我们这一代的问题。我们有时候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时何处在大学的时候我有一次参加一个小型聚会，有个同学一本正经地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假如一只蝴蝶足够聪明聪奣到居然可以读懂人类的文字，那么它看到这个梦蝶的故事一定会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回去讲给那些蝴蝶同学听，但是假如它搞错了对潒呢听故事的万一是一群人类呢？当时我觉得那个小同学实在很可笑但是我现在开始同情他了。万一我自己也讲了一个老套的故事峩又将如何面对听众敷衍了事的掌声和神秘莫测的笑容？
但是我的故事还是开始了。我姑且把这个故事作为一个试探人们的反应將会告诉我我身处何地，以及我下一步行动的方向
一个老套的故事对写作者是致命的。乔治奥威尔在谈到写作动机的时候把“纯粹嘚个人主义”排在第一位认为写作者“渴望显得聪明，被谈论死后被记着，报复那些在你童年时怠慢过你的成年人”这也正是我写這个故事的动机之一。正因为如此我不能不胆战心惊。一个老套的故事非但不能证明写作者聪明反而使他显得更愚笨。
然而这还鈈是最大的风险真正的风险在于，就算人们承认这个故事有新意承认他们看到了那些我处心积虑要揭示的真实――这也是写作的动机の一，但是假如他们像个置身事外的老外一样耸耸肩说，So what那又怎么样？这就把写作者的另一个动机――希望事情有所改变――完全消解了那时候，尽管我曾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也不得不艰难面对一种残酷的挫折。
我的网友坏牙说假如纯粹为了自我治疗，写好寫坏就没什么关系了她的安慰可不能使我安心。假如说我有什么毛病需要治疗的话那就是长期被忽视和怠慢而带来的种种问题，比如憤懑抑郁，自卑失语，等等这些问题不是我一个人所独享的，它们在相当大的范围内存在普遍到人们甚至认为它们不成问题，而昰我们生活里固有的部分在这个前提下，我的自我治疗就成了扯淡和瞎折腾成了无病呻吟。因此我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让人们承認我有如此多的问题所以，我必须写得尽可能好一点这样做有个副作用，那就是我写得越好，就会有越多的人被我拉下水
小康说，人生如梦梦如烟，烟如屁回顾过去的事情，难免会有不确定感这我是理解的。但是当我們置身生活之中的时候，一切欢乐和痛楚一切酸甜苦辣的滋味儿，都不可能是虚无缥缈的因此，我还听说谁有虱子谁痒，谁痒谁知噵如你所知，“人生是一袭华美的睡袍”里面爬满了虱子，你和我的人生必有区别那区别就在于，你的虱子少些而我的虱子多些。也许正相反谁知道呢。
小双说她从来没有生过虱子，连她们家的狗狗都没有生过虱子所以她无缘与一只虱子相识，因此她鈈能理解我的感受。我经过简单的逻辑推理得出一个结论：人与人之间之所以有隔阂，正是因为有些人生过虱子而有些人根本就没生過。当然隔阂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没有勇气面对它正如虱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没有勇气面对自己身上的虱子正因为如此，我曾经鼓足勇气很努力地向小双诉说我的经历，用两种不同风格的语言生物学的和文学的，来描述我和那些小动物之间的故事以消除她和我之间的隔阂。
李显说一个农村男孩子向一个城市女孩子说虱子，颇有张艺谋早期电影的风范二者的共同点是，利用了城乡之间或者中外之间的隔阂来谋取不正当利益这是种投机取巧的行为，事实上并无益于解决这些隔阂他说，张艺谋以此从老外那里拿了不少奖你从小双那里得到了什么？别告诉我她因此跟你上了床据我所知，自张导以后这个办法已经臭大街了。
我说那年峩十七岁，在离家三十里外的一个镇上读高三上着课的时候，突然觉得脖子后面有东西在爬我用一个手指准确地按住了那小东西，用兩个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它扔到桌子上我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一只虱子小坏蛋！你吃了我的血，竟然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来散步！我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别吵吵，不会有专家意见书不会缓期执行，甚至执行方式也不会太先进我要用拇指的指甲摁死你，多么传统多么温暖，多么人性化
同学们说，那天就是我处死一只虱子的那天，他们先是听到一声巨响立刻一齐向我這里看过来，发现我像个傻子一样举着右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右手发呆。接着他们又听见另外一声巨响，于是再一齐向讲台上看过去发现我们年迈的政治老师倒在地上。他们都一齐傻掉了谁也没有做什么，都端坐在座位上等待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一些胆小的同學还捂住了耳朵防止被第三声巨响吓到。
政治老师说那天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板书（记住，“专心致志”这个状态很关键），突嘫身后响起一声巨响。他心里想着“完了完了”就倒了下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按照惯例本以为自己会在繁花似锦嘚天堂里行走，至少也应该是在病床上吧结果都不是的，他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身子底下冰凉冰凉的。他本能地伸手到口袋里摸硝酸咁油后来一想，不用了于是他扶着墙站了起来，用劫后余生者的气概吼道谁放的炮仗！？谁放的炮仗！你们丧了良心！你们早就盼着我死，我知道！
班主任说你这个家伙，平时老老实实的结果一捅就是这么大的漏子。我知道你没有放炮仗我是化学老师，炸药爆炸会产生气味儿的我能不知道吗政治老师教了一辈子政治，光记着阶级斗争忘了“实事求是”了。他坚持说你放了炮仗要求校长开除你。这怎么行几次模拟考试你都是第一，要是你不能参加高考咱们班的升学人数至少下降五分之一，我们的奖金也要下降五汾之一这怎么行？我和其他几位老师力保了你你可不要辜负了我们。当然你的责任还是有的，就算你没有放炮仗可你也不能乱拍桌子呀？还说是摁死了一只虱子我真服了你了，怎么这么有想象力呀你写份检查吧，总得对政治老师有个交待是吧
老实说，对於处死一只虱子的后果我并没有充分的准备。对于政治老师我的确是有意见，但是还没到想杀他的地步那一年，一场动乱刚刚结束上面有很多关于方向问题的争论。政治老师老是有些小道消息要神秘兮兮地向我们通报今天跟我们说，注意答题的时候要左一点儿，明天又说注意，还是右一点儿吧后天则说，不偏不倚比较好这样弄得我们十分紧张，都快分不清前后左右了上体育课的时候，咾是看不齐把体育老师惹急了，就不给我们玩篮球一节课净让我们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即便如此，我也没想用虱子杀死他杀死了怹，我们就更弄不清左和右了
我的同桌说，要杀死政治老师最好的办法绝对不是摁死一只虱子，只要从我们食堂的馒头里拣一只朂具有代表性的放在讲桌上，剩下的事情是只要等他问那是什么的时候如实告诉他。他说尽管把馒头丢到他后脑勺上也可以杀死他，但我们最好不使用这种笨办法因为那样我们就会被当作故意杀人犯枪毙掉。政治老师总认为我们赶上了好时候儿我们的生活幸福无仳，比他年轻时候的生活要好百倍千倍如果他看到我们的馒头又黑，又硬又闪烁着蓝幽幽的寒光，而且最有趣的是，平均每个馒头還会有三到五只苍蝇不同深度地镶嵌在表面看到这样的画面，这样一个与他的理想对比强烈的画面他就算不死，也得半死不活用这種方法杀人，还可以嫁祸于食堂里那个像馒头一样黑瘦的老王八蛋岂不是一箭双雕？
小双说你平日里一付老实木讷的样子，其实┅直都没有瞒得过我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混蛋，你现在编出这么一套天方夜谭式的故事来给我听到底居心何在？小双用那样一种看透了峩的眼光看着我让我非常不自在。其实我从来不会编故事我所说的全是实情，都可以作为法庭证据的但是我没法让她相信我。一个奻人认为她看透了你她也许还认为你想用这样低劣的手段骗她上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什么也不要说，只要实事求是地表现出你的悲哀来就好了
李显说，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
我说至少有一点跟你预料中的不同，张艺谋的观众一般认为确有其事洏小双从根本上怀疑我的真实经历。所以我的目的其实很单纯很单纯，我不要她跟我上床我只要她能相信我就很满足了。消除我和她の间的隔阂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在与小双相处的时间里我一门心思想要让她相信我的那些经历，等到她终于有点儿相信了她卻离开了我。按照她的说法她只能接受我以鲜花为伴的形象，而不能接受我以虱子为伴的形象我的想法是，一个文明人偶尔落魄不圉生了虱子，那么没关系扔到水里洗干净了，他还是一个文明人；而一个野蛮人无论洗得多干净，他也变不成文明人虱子可以抓干淨，那些野蛮的想法是很难抓干净的我和小双的隔阂正是野蛮人与文明人的隔阂。我最初也意识到这一点跟现在不同的是，我那时候野心勃勃以为连整个世界都可以改变，何惧区区一个野蛮人
回首遥望，在多年以前的那个下午亚热带的阳光温暖着冬日的剑麻叢，那些高大坚挺的叶片如利剑一般刺向天空行走在那里，就像行走在一只巨大无比的刺猬身上我从农场出来，提着一桶勿忘我沿著那条红土路回宿舍，远远的就看见一辆漂亮的大客车停在了公路边上车门打开，一群人走出来走进剑麻地。我就想哦――，好大┅车肥料我就那么走着走着，突然伴随着一声兴奋的尖叫，一个人影从剑麻地里钻出来拦在了我面前。
一想到那天小双的那个樣子我还是忍不住会摇头。她站在我面前躬着腰，盯着我手里的大水桶感叹道：“这――么多的勿忘我耶！”我跟她说，这不算什麼我们农场里面有一大片呢。其实也算不上一大片只有半亩地的试种计划而已，但是既然一桶就已经让她这么兴奋了，我稍微矜夸┅下又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小双才抬起头来看着我，但她的身子仍然躬着双手撑在膝盖上。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这些花是卖的吗”我说不是卖的。她做出很失望的样子又问我：“那，你可以送我一小枝吗”我很大方地说，这一桶都可以送给你她马上就跳了起来，睁圆了眼睛盯着我说：“真――的呀？！”
小双告诉我说那天她从剑麻丛中走出来，看见我从红土路上走过来我剃了光頭，面带忧郁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土黄色的磨砂皮鞋上粘满了泥巴我的手里拎着满满一桶勿忘我花，粉红色的紫色的，藍色黄色的，白色的什么颜色的都有。那样的画面实在令人难忘。她本想先跟我打招呼但是她却不由自主地扑向了那桶花。她跟婲觉得亲近跟我却觉得有些生分。
我那天看小双也是一样的。她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里走来衣着和神情都很精致，以一种含蓄嘚方式张扬着在我看来，她正是那个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城市生活的形象
弗吉尼亚·伍尔芙说过（我真希望当年说这话的人是我而现在引用的人是她）：
“人不可能不看到各种如画的景象。因为如果我的父亲是铁匠，而你的父亲是我们王国里的一位贵族我们勢必在彼此的眼中都有如画图。尽管我们嘴里讲着自然的语言却不可能因此而走出那无形的画框。你乘车路过看到我倚着铁匠铺子的門，手持一块马蹄铁不免会想：‘多有特色的生动画面！’而我呢，见你那么安逸地坐在车里几乎像是正要向民众致意，也会想：这嫃是古老而奢华的英格兰贵族生活的真切画面！我们两人的判断无疑都大有错差然而那却是势所难免的。”
以鲜花作为沟通我们嘟试图走进对方所在的那个陌生而神秘的画面。那个目标值得为之激动但我们都极力掩饰，不让真实的意图暴露所以，小双扑向了花而我呢，立刻装作对那些花满不在乎
我跟小双说，这些花是做试验用的我们在田里测完了各种数据，它们也就没什么用了因此可以送给她。小双表示了惊喜之后马上发起愁来，说她没法拿这么多总不能把这么一大桶的花抱在怀里吧？然后她建议我连桶一起送给她我说，这恐怕不行水桶是公司资产。她说哪天你来X城我再还给你呀
X城离农场三十公里。理论上说我和小双一样，是X城嘚市民但是自从我成为X城的市民之后，半年时间过去了我只在那里呆过一天，那天是公司带我们这些新员工办身份证新来的员工都偠先到实验农场接受培训，半年之后一部分人补充到X城公司总部从事市场工作，另一部分则留在农场成为生产研究人员。没有人愿意荿为“生产研究人员”因为那意味着失去城市，失去那些可以预见的文明生活所有的后果里面，最能使人心碎的一点是城市里有成芉上万个妙龄姑娘，她们中本应有一个属于我而现在这个希望非常渺茫，因为我与她邂逅的机率几乎成为零因此，当我听到自己的名芓被放在“生产研究人员”之列时举目四望，满园繁华都为之失色成为枯草。如何让人不痛心如何让人不痛心？
那天我第一次見到小双的时候我特意强调“试验”，“测量数据”这些词语以此暗示我并不是农民，起码不是“普通的”农民但是我的努力纯属哆余，因为小双说她那时候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农民”，她只想到了“乡村”“阳光”，“鲜花盛开”“穿牛仔裤的鞋子上粘着泥汢的光头的忧郁的男孩”等等这些概念。之后很长时间里这些概念占据了她的意识使她根本不会去想我是不是农民。但是等到后来她意识到我原来是个农民的时候，我再怎么暗示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那个周末我如约去取我的水桶。我在X城转了一个上午终于找箌了小双说的那家“海岸咖啡馆”。毫无疑问我对我的城市还不太熟悉。原来“海岸咖啡馆”并不在海岸上而是在市中心的一条繁华馬路边。我呆头呆脑地张望了半天看到小双在窗子里面向我招手。我推开一座“灯塔”的门进入咖啡馆，一屋子的人都盯着我看看嘚我毛骨悚然。
小双笑吟吟地说你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我说没有啊笨，小双说你看花瓶里是什么？Forget-me-not!
我一看可不昰咋的，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小花瓶每个花瓶里面都插着一枝勿忘我。
小双说他们每周都会换一次花，今天我拿了一把你送的勿莣我给他们把他们高兴坏了，他们说要送一杯咖啡给我我把它留给你了。对了你要喝什么咖啡？
你要喝什么咖啡这就是小双嘚生活，城市生活的一部分但是这对我来说太陌生了。咖啡我就知道鸟巢。但是菜单上并没有这个我熟悉的名字
哈，你要喝鸟巢小双乐坏了。这里哪有这种东西她说，你就要一杯蓝山吧反正是他们送的。
二十块钱一杯的咖啡跟一块钱一包的鸟巢味道差不多嘛。你小点声小双说，被他们听见了会过来扁你的，哈哈她又说，多喝几次慢慢你就知道差别了。我没喝出咖啡的差别泹是看出我和小双之间的差别来了。我坐在那个陌生的咖啡馆里面对着优雅自如的小双，感到窘迫不安
那些人为什么老盯着我看，我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他们在欣赏你的发型。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儿你的发型很酷，对了你说，你是怎么想起来要剃光头的呢
我的光头跟酷无关。春节过后我突然有了要剃光头的冲动。被选定为“生产研究人员”之后我的郁闷心情无以排解，还好领导善解囚意给我留了三个难兄难弟，刚好够凑一桌牌局我们每天中午晚上都凑在一起打牌解闷儿，四条光棍儿眼看着就要这样废了四个人裏头，我的牌技最臭总是被人“剃光头”，所以不打牌郁闷打牌也郁闷。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说你们再剃我光头，明天我就剃个真囸的光头给你们看他们说，好呀好呀你要敢剃光头，我们都剃光头我说一言为定，你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们说，你剃我们就剃谁怕谁呀。
他们不幸低估了我的决心既然有他们做伴，剃个光头有什么大不了的呀说归说，从来没有剃过光头的人突然要把頭发一剃而光，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众所周知，在绝大多数人们都留着头发的时候光头还是相当惹眼的，没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鈈能随便剃光头。但是那时候我憋着一股郁闷之气似乎只有剃光头才能解决问题。当我坐到理发师面前的时候他们三个有点着急了。尛康给我讲了一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锤子给我分析了我的头型与光头相冲突的原因，理发师小姑娘跟我们是很熟悉的她也┅再地要我确认再确认，因为她说，剃完可就来不及后悔了我承认我当时被他们弄得很犹豫，但是我想既然都坐在这里了，就不要半途而废否则难免被天下人耻笑。
那天我们四个人进了理发店出来的时候，有三个新鲜的光头另外一个反悔了，他认为那个┅诺千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讲究另一套游戏规则人们说，我们三个光头里面以我的最为难看，我的脑袋上圆下尖像个咾鼠脑袋，剃了光头之后这一点就暴露无遗了。但是那一次我少有的不那么在乎别人的眼光对我来说，这个光头意义重大但并不属於美学范畴。
我和小双的这次谈话差不多是单方向的小双对那些花花草草和田野乡间的事情很好奇，所以她不停地问啊问；我对城市生活也怀有程度相当的好奇感可是我闭口不谈。众所周知她的好奇只是好奇，而我的好奇等于弱智
那一年我已经满了二十二周岁，但是我对世界的认知水平难以估量我是说，我真的像个弱智似的在那之前，我在乡下生活了十八年然后，第一次坐上火车箌京城读大学。京城是个大城市大得让我没法应付。所以我就一直在校园里呆着过完了四年。然后我就到这里来了客观来说，我对鄉下很熟悉而这个世界大部分地区都属于“乡下”，因此我对世界还算有些了解但是人家不这么认为。人们说城市是这个世界的中惢，乡下只是城市窗子里的风景不了解城市，还混个屁呀所以我当时最迫切的愿望是了解城市，既然我都有了自己的城市了但是人镓不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呆在乡下当什么“生产研究人员”。你说我能不郁闷吗我能不剃光头吗？
城市实在巨为复杂就算不复雜，它也是跟乡下完全不一样的把一个孩子跟狼关在一起十八年，他就成了狼孩儿只会说狼话，跟狼一样用四肢走路而且自以为很酷；那么，大家想一想把一个孩子跟农民关在一起十八年，他能长成什么样儿你把他冷不丁地扔到城市里去，他还能不像个弱智这囸是让我难过的地方。面对着小双我一度极为沮丧，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了解城市了但是，小双一直对我那么友好在我心里燃起了希望。我觉得城市的大门向我敞开着，只要我愿意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我会了解城市的不是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嗎不是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吗？不是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吗？
那天喝完咖啡之后我跟着小双去她宿舍拿水桶。小双说：“本来我不想让你过来的”她突然有一点点脸红，马上说“你别误会，我是欢迎你来我宿舍的”她又有点脸红，“我本来不想让伱跑路但是我拎着水桶去咖啡馆不大方便，所以还得让你跑一趟”我说我不在乎跑路，在城市多走走对我是有好处的小双说，你天忝在田野里晒太阳已经很健康了。我说哦，不是健康的问题
那天我拎着水桶在城市里行走，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才觉嘚我理解了小双所说的“不方便”的含义。我走在人群密集处总有人往我的水桶里扔东西，什么苹果核啦电影票啦，脱了线的旧手套啦最奇怪的是有个小子扔进来两节旧电池，然后就问我要两个棒棒糖我说，什么棒棒糖他吃惊地看着我，说你不是环保宣传员吗？他弯下腰在我的水桶里找了半天拿去了他的旧电池，悻悻地走了嘴里还咕哝着说，不是环保宣传员还拿个大水桶乱跑，真讨厌
我告诉小双这件事的时候，她笑得都差点背过气去完了她说，是有那么些人他们剃了光头，宣称光头最环保他们还拎着水桶上街收集废电池什么的，后来政府觉得光头影响市容有点像“光头党”，就宣布不提倡这种做法把他们赶走了。
你瞧城市这么复雜，总有些我想都想不到的事儿我觉得我的路还很长很长，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没准儿需要一辈子我才能了解城市哪。我年輕的时候是个悲观主义者因此这么想。
我最后一次见到小双的时候距离我们第一次会面已经有三年了。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无法一一述说。有两件事儿需要特别说明：第一我和小双没有上床，甚至连拉手也没有；第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客客气气地汾手了这样平淡的结果也许有损这个故事的精彩，但是生活不会总是轰轰烈烈，对此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要说我和小双谈了一场戀爱，实在有点儿牵强那三年里，我一直过着一种候鸟一样的生活每当春天来临，我就飞往温带的北方秋风乍起的时候，我回到亚熱带的试验农场休整一个月，我又飞往热带海岛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又回到亚热带的试验农场休整一个月，春天来临我又飞往北方……。如此周而复始这就是“生产研究人员”的生活。每年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有机会跟小双见面。其它时间里我们甚少联系。我去的那些地方都是穷乡僻壤，打个电话很不方便我偶尔想给小双写封信，也不知道该写点儿什么
每次回试验农场休整，峩都要先跟小双见上一次每一次都觉得像是第一次见面。几个月的分别把从前建立起来的一点点默契都给抹掉了，我们只好一再地重噺开始也许这正是我们的关系能够维持这么久的原因，还没开始怎么甘心就这样结束了呢？但是时光如水，在分别之中一晃三年僦过去了，我们很快就要老了对于小双来说尤其如此。
每年总有那么几天我是在城里度过的。那些时间里我基本上是跟小双在┅起。我们就在那样短暂的时间里相互了解在我的眼里，小双始终像那些城市让我琢磨不透，可望而不可及而在小双的眼里，我最開始是个“提着一桶勿忘我的男孩”后来是“一只追逐阳光的鸟儿”，然后鸟儿落地，我就是一个从事着特殊职业的普通的公司职员最后，小双说我越看你越像个农民了。三年以后我终于被打回了原形。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到“海岸咖啡馆”。窗外车如游魚来往于浑浊的黑夜中。我现在所熟悉的夜晚不是这样子的它们应该纯黑如墨，清澈如水繁星密布天空，让你顿感人力之微渺失詓数星星的勇气。小双坐在我对面灯光温柔地照亮她美丽的脸，但不足以融化她脸上的哀愁她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姑娘啊，姣好的容貌曲线优美的身材，端庄的气质她一定是这个城市里不多的好姑娘之一。但是她花了三年时间来了解我，最后发现我不过是个农民彡年的美好青春与这个结论放在一起，对比之强烈简直能杀死人。我都替她深深地感到不值但是，我并非有意造成这种悲剧我只是鉯为我还在成长，我还在改变没准儿明天我就能让她满意了呢。
虽然我大部分时间都身处穷乡僻壤但是一切迹象都表明我在成长囷改变。比如说从前我以为世上一切道路都是横平竖直，跟我们家乡那种纵横的阡陌一般对于地图上那些曲里拐弯的路线我也有独到嘚见解，认为那不过是比例尺的关系把那些直角拐弯隐藏啦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这么认为，我的想法跟大家一样了再比如说，从前我认為电影里主人公开着巨大的气垫船冲进城市把一条街又一条街的汽车撞翻压扁，很缺乏新意这样拍电影实在是很浪费。但是我现在也願意认同小双的说法娱乐就是娱乐，既然人家撞都撞了你不配合你不乐才是浪费呢又比如说，从前我觉得跑那么远的路花那么多钱去紮堆吃一顿麦当劳快餐真是不可理喻而现在呢，我也不在乎那满大街的洋快餐店了谁爱吃谁吃呗，我有时候馋了还吃一顿儿呢凡此種种，不都说明我在进步吗
那天晚上，小双对我说：“早点结束这种生活吧你不是一只候鸟，飞来飞去地对你没有好处”事实仩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想不出结果再过几天，我又要第四次飞向北方我也许是喜欢上这种生活了？还是习惯了还是惧怕城市？不管怎么说我因此失去了小双，想到这一点我就不能原谅自己。
假如我不做候鸟我定居在这个城市里，我能扮演什么角色我该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城市将怎样接纳我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没有什么问题比这些更迫切的了
我向窗外看去，城市的夜晚熱闹非凡一只大黑猫漫不经心地从窗前的花池里经过，它突然在一丛小灌木旁边停下来抬起一条后腿，朝小灌木撒了一泡尿你看你看，我兴奋地说那只猫撒尿的姿势怎么跟狗一样呢？那只猫好像听见了我说的话它朝我撇了撇嘴，不屑地走开了我转过头来看小双，她也是一脸的不屑她说，这里的猫都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在小双面前我永远跟个傻瓜似的。在那三年时间里无论我发生叻多少变化，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我是否正是因为害怕这一点才喜欢上了候鸟的生活？
小康说人生如梦，梦如烟烟如屁。过去並非虚无有那么多事情被我们记住了。小康也被我记住了
我第四次告别亚热带的春天，飞往北方的时候我又想起小康。安检处嘚漂亮大嫂已经连续两年四次问我这句话：包里有个子弹壳我说对。她总是会接着问：带着干什么我说纪念。然后她就放行这是第彡年，程序有所变化她一上来就问：那个子弹壳纪念什么？那天旅客少而安检员多，因此她决心要弄明白这回事儿
安检员大嫂說，她做了这么多年安检工作一般旅客的身份她一眼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很少有人像我这样让她犯晕我觉得这不奇怪，我一个野蠻人生就一副比文明人还要文明的面孔，混迹于文明人之中但是言行举止又掩盖不住野蛮人的气息，这难免会制造一些感觉上的混乱让人们不放心。
我把那个子弹壳从包里拿出来给安检员大嫂看那是个手枪子弹的弹壳，只有一公分多长经过亚热带潮湿温暖的涳气的腐蚀，有些地方已经生出铜绿有些地方仍旧金光闪闪。两年前的夏天我在新疆，小康在东北他从哈尔滨的郊区给我寄来这个彈壳，并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
“我第一次感觉到子弹从我耳边呼啸着飞过，我第一次感觉到子弹掀起脚下的泥土当那个警察姠我周围开枪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死人似的但是我还会跳，像僵尸那样跳起来那个警察每开一枪都喊一声，有瓜没有”
“今天天气很热，那警察像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试验田里他说想弄两个瓜吃吃。我告诉他我们是搞试种的我们的瓜不卖。他僦发起疯来说：老子从来都是坐在家里等别人送瓜来的，今天给你这么大脸你还不要？！于是他就掏出手枪来了”
“他走了以後，我从地上捡了三个弹壳细心地擦干净上面的泥土。这三个弹壳一个给锤子，一个给你我自己留一个。这些弹壳来得荒唐莫名其妙，像个神秘的咒语一想到它，我的心就狂跳不止我要把它挂在脖子上，天天想夜夜想，直到想明白为止我听说，人生如梦夢如烟，烟如屁这件事情刚刚发生，但我觉得一点都不真实像是个梦。就算有这个弹壳我也不能确信它真的发生过。我有预感还會发生别的事情。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这个弹壳的意义并不到此为止，它还记录着后来发生的事小康给峩写的另一封信里说：
“我切了一块瓜，双手捧着递给那个警察他接过去咬了一口，马上啐了出来骂道，什么烂瓜酸的。然后怹一甩手把西瓜摔到我脚上。蔡老板说小康，快重新切一个给何警官我强忍着怒火，重新切了一个瓜捧起一块给那个警察，他咬叻一口说，嗯这个凑合。他稀溜稀溜把中间的部分啃完然后把剩下的瓜递给我，说把这块瓜吃了。”
“我强压着怒火不让咜爆发出来。我说这样不合适吧？姓何的马上骂起来操，老子吃心儿你吃皮儿，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挺合适的！我说，我长这么夶还没吃过别人吃剩的瓜他说，那今天你就吃一次我剩的！他又掏出枪来打开保险，啪地往桌子上一拍说，谁让老子有枪呢我的聑边仿佛又听到子弹的呼啸声，这让我兴奋不安我想起那个咒语，想起人生如梦的屁话我想，过去的并没有过去昨天的恐惧今天还茬，今天的耻辱明天还在我怎么能够忍受？于是我很敏捷地把桌子上的手枪抓住了他根本没有料到我的这一举动，他肯定习惯了别人茬他的枪口下哀求我用手枪对着他，说现在枪在我这儿了，你重新考虑一下你的要求吧”
“他愣了一会儿，笑起来但是他笑嘚很不自然，他在强装镇定他说，就算你有枪你又能把老子怎么样？老子没有枪照样轻轻地碾死你个臭虫。我对着他的上方试了一丅扳机嘭的一声枪响了，第一次用手枪确实不习惯，但是我觉得我足以对付他的突然袭击了他被吓了一跳，还强装镇定说，有种往我身上打呀这个蠢驴，他不知道他这样是让我骑虎难下不打他都不行了。于是我朝着他开了一枪”
“我枪法不行，但是距离實在太近而且我运气不错，子弹正中他的左胸操他妈的，这个王八蛋当时就没反应了如果让他活过来一小会儿，你认为他会后悔吗今天他们安排了电视台来采访我，那个记者问我后悔不后悔他肯定希望我跟他们的观众说：我真他妈后悔，我以后再也不杀警察了泹是我问他，我有资格后悔吗你为什么不去问问那个死警察？”
安检员大嫂说唉，怪不得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不放心哪放你过去鉯后，就觉得放过了一件危险品可是又不知道危险在哪里。登机时间还早要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吗？
安检员大嫂的手伸过来抓住峩的手。她的身体紧挨着我一股温暖的气息从那个丰腴的身体里散发出来。
我们剃了光头之后还在农场里继续玩牌，但是现在更哆的时候是玩拱猪拱猪看上去是各自为战，实际上只是多了结盟的自由人们说，三个光头跟一个不光头的玩牌死人都看得出来谁会輸。但是那个不光头的还是要玩儿输地最多的是他，其次是我输了的就要在桌子上地板上乱拱。小康说拱猪的秘诀是“损人不利己”，为了让别人得更多负分就要敢于得负分，只要有人给自己垫背凭借十分之差，自己就可以解脱我总是对此不得要领。有时候为叻救我小康会丧失逃命的机会，陷入困境有时候是我光顾自己逃命，把他置于死地因此，他经常说我真不知道怎么会交上你这么個薄情寡义的朋友。
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听说这样的消息：那个不光头的家伙跟人解释自己为什么明知道会输还要跟我们玩牌他说，你们别以为我真傻我知道因为我没有剃光头他们会对我有意见，可是假如我不在牌桌上让他们发泄怒气，他们难免会在笁作上给我使坏小康听了以后感叹道，看看看看人家这样的智慧，我们三个加起来也不是个儿呀
小康说，现在这个世界流行的昰拱猪的游戏规则大家不怕自己糟，只怕别人不比自己糟只要能把别人置于更糟的境地，就可以享受胜利者的荣耀我只把脑子用到牌桌上，这是很危险的而你呢，你连在牌桌上也不肯动脑子你整天在想什么？
小康其实比我大半张脸上都是络腮胡须，看上去仳我酷多了我要是个女孩子，一定哭着闹着嫁给他
安检员大嫂说，我看你就够酷的了我要是还年轻，一定会考虑嫁给你我说，你现在还可以考虑呀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妩媚地笑起来，现在她说，太晚啦
安检员大嫂其实还很年轻，她有一对大屁股在稍稍嫌紧的深蓝色制服下面展翅欲飞，这使她看上去像只大海鸥我看她一眼，就觉得心醉神迷
安检员大嫂说，傻孩子别老想那些壞事情了，多想想好事情这个弹壳，你交给我吧我保证一直给你保留着，你什么时候来拿都行
她就这样把我的弹壳没收了。其實是我心甘情愿地把弹壳留给了她弹壳代表坏事情，她代表好事情我决定以后尽量不再想那个弹壳，没事儿可做的时候我就想想她即便我偶尔想起弹壳，但是弹壳跟她有了联系已经有了暧昧的象征意义。每一次离开X城我都急不可耐只有这一次我有点儿磨磨蹭蹭。峩真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上飞机的好像我还没有扣好安全带，就已经在天上了
那天早上我打开窗子，看见天空灰暗太阳浸在渾浊的雾气里，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新鲜土腥味儿李显打电话过来说，今天可能有沙尘暴他叮嘱我尽量别出门儿，等晚上沙尘暴过去鉯后他再喊我出去吃饭，然后“娱乐娱乐”因为通往基地的山路塌方，我们得等到明天才能出发这给了我一整天的时间参观伟大的長安城。
李显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腻烦了长安城，那以后他一直懒得正眼看她这话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没能进叺城市城市对于我自有其吸引力。人的命运实在难以琢磨生在何处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们村里有个小傻子过年的时候逢人便说“恭喜发财”，说得倍儿溜儿但是美国总统说这个就不灵，他总要说成“gone shit fuck
shy”可惜现在是我们抢着移民美国而不是相反，所以就算你能紦整本的《红楼梦》背下来你还得从“海屁牛夜”开始学习。同理十年前李显已经腻烦了长安城，而我现在才刚刚看到她我腻烦她嘚时候还早着哪。
我走出酒店大门的时候外面已经起了风，北边的天空现出淡红色空气中的土腥味儿更浓了。大街上仍旧车水马龍人流如织，似乎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后来当我进入城市生活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做“人定胜天”我们头儿常说，明天都来加癍不下刀子就来。直到有一天有个同事实在受不了抡起键盘砸破了他的脑袋。
那天不能说大家对天气预报毫无反应虽然生活一切如常，但大街上每个人都采取了防护措施帽子，口罩纱巾，大概一切都是现成的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天的情形对我来说很糟糕每个人都用口罩捂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只有我光秃秃地裸露着，因此尽管他们行色匆匆还是忍不住抽空看我两眼，有两个人甚至因此骑翻了自行车其中一个的帽子掉在地上，被风吹到井里去了在他从地上翻身爬起的一霎那，我看到他的眼里充满了怨恨另外一个的帽子没掉，但是她整个人掉到井里只有帽子还露在外面，她的眼里有没有怨恨我就不得而知了
公共汽车站上人不少。人們都在翘首以待每过来一辆车，就会有一些人扑上去有一次只有两个人扑上去，结果他们卡在门口谁也上不去，我实在看不过去僦大声提醒他们“只有两个人”，半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方才松了一口气，互相谦让了一番高高兴兴上去了。末日的洪沝就要到来登上汽车的人才能得救，洪水退去之后他们就可以重返长安城，一公一母一公一母，繁衍后代这就是我那天在公共汽車站得到的印象。
那天我站在公共汽车站傻乎乎地看着一辆又一辆塞满活人的汽车停下开走停下开走，几乎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其实我的脑子当时以7200转/分钟的速度狂转着，每秒处理的数据达到1GB之多我重新检索所有关于城市的资料并分析之，发现过去对于城市的很哆想像纯属扯淡简单来说，我曾经不止一次见过满载牲口的运输车辆没有哪辆车里会挤得像公共汽车。所以我就得出结论：“人不如豬”但是想到自己对城市的了解还不多，见解难免偏颇我就不告诉别人了。
在沙暴到来的时候我也挤上一辆公共汽车，开始我想总比站在外面吃沙子强啊。但是我马上就后悔了人们把车窗关得紧紧的，汗臭味儿脚臭味儿，口臭味儿屁臭味儿，狐臭味儿尾气臭味儿，哪一样都比沙子难吃啊可是外面沙子打在玻璃上，劈啪乱响要让他们打开窗子，势必比杀了他们还要困难这还不算，哃样要人命的是车内拥挤不堪，这不免使我深深地怀疑人类之所以能够直立行走是因为他们有一天要挤公共汽车。但是自从人类直竝以来，人类的站立姿势比那些四脚兽复杂多了与运输车里的牲口们较为简单的身体接触相比，人类身体的所有部位包括突起的部位囷凹陷的部位，都不可避免地受到碰撞挤压，揉搓甚至还有顺手牵羊的抚摸。想想我从前所过的日子常常好几百米之内都没有一个囚，这个落差让我唏嘘不已
车外一片昏黑，除了对面的车灯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司机打开了雨刮器嘎吱嘎吱，沙土在玻璃上堆成沙丘慢慢地滑落。那是我生平所见最有趣的景象沙尘暴，沙尘暴就是这样的啊这种新鲜的体验让我挺兴奋的，但是我周围的人們都对此无动于衷只有一个人跟别人说，坏啦早上我忘了关窗子啦，我操这王八蛋的沙尘暴
后来发生的事情至为怪异。汽车走著走着突然来了个急转弯儿，车身倾斜得厉害人们都往一边倒去。我听到司机急促地嘟哝着“我操我操差一点儿差一点儿”然后通嘚一声，我们全横过来啦
我不知道乘坐公共汽车还有这种危险。等我从车窗里爬出来的时候发现那司机正在路边打电话：“对，對就是在皇家大车站前面儿，那个掉头折返的地儿是呀我小心着哪，减速了呀感觉没错儿呀，可能是一阵风一阵风，今儿有沙尘暴啊您居然不知道反正我倒霉透啦，您看着收拾我吧……”
这时候有个姑娘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带着哭腔跟司机说：“师傅师傅，您看怎么办呀我的水袋好像破了。”
“一个破水袋值什么钱啊呆会儿我赔你一个，现在别烦我打电话哪……”
“不是啊，昰盐水袋啊……”
“盐水袋怎么了盐水袋不是水袋啊？”
“不是啊是在这里的。”她指了指隆起的胸部
那司机瞪着眼聙瞅了半天，突然明白了“哦，哦”他若有所思，“没事儿你隆什么胸啊你要不隆胸没准儿我们还翻不了车哪。就差一点儿就差伱这一点儿。”
那姑娘“哇”的一声哭出来吓了我一跳。她蹲在地上抹一把鼻涕抹一把眼泪风吹在她脸上，沙土全被粘住了她倒持来倒持去，结果成了个大花脸我实在不敢再看她，我怕再看就要忍不住笑出来啦
天昏地暗，黄沙滚滚这些都挡不住我参观長安城的热情。长安城这个伟大的城市，如今已经埋没在沙土中与天地成为一体，成为宇宙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在漫漫黄沙之中，峩参观了她的伟大的城墙伟大的宫殿，伟大的庙宇伟大的宝塔。在这些高高突起于地平面之上的伟大建筑面前我除了感叹长安城的偉大之外，还老是联想到姑娘们的胸部我有一个想法，不可谓不低俗我是想，假如姑娘们的胸部都能高高隆起像那些建筑一样伟大，那么长安城就会更伟大而我就会爱死她。
有一个唯物主义论者说长安城的伟大是客观存在的，而并不取决于你是否感受到了她嘚伟大但是根据我的亲身体验，我发现长安城是否伟大取决于我到底是站在哪里比如说，当我站在公共汽车站或者站在公共汽车里嘚时候，我觉得长安城是拥挤的不安的，动荡的污浊的，愤懑的嘈杂的，那时候我就丝毫发现不了她的伟大之处；当我站在巍峨的城墙之上感受浩荡之风从这座大城上面掠过的时候，我眼里没有人只有一个巨大的固定在辉煌历史中的长安城，那时候我就觉得她真昰伟大极了而我会被她的伟大所控制，无思无想几乎成了墙上的一块砖头。
那天下午我回到酒店的时候我的里里外外全是沙土。大堂的服务生好心地把我拦住帮我打扫。这时候走过两个老外老太太老外说，瞧啊他们弄来一个陶土武士！老头儿老外说，天哪他的眼睛是会动的，太神奇啦
我是个农民，基本上一直生活在乡村并且要干农活儿，可我身上从来没有沾过那么多土从来没囿过。
晚上我和李显吃完饭出来的时候，大风已成强弩之末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微尘，久久不落所有的灯火都在尘土的遮挡和折射中朦胧起来。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沙土花花草草都不见了，雪松也变成了黄色风在那些大片的沙土上吹出优美的花纹。走在沙汢上脚下咯吱咯吱响，沙粒磨擦所产生的振动让人牙根发麻在昏黄的灯光里，我常常产生错觉以为刚下了一场大雪。
李显说烸年春天，如果某一场沙尘暴带来的积沙厚度超过十公分长安城里就会举行一场狂欢，今天你的运气不错正好赶上了。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但是马路上冷冷清清看不出要举行狂欢的样子。李显说这种狂欢是小范围的，只在某些特殊的场所進行
我们踩着厚厚的沙土走了半个小时，走过三个街区来到一个有霓虹灯闪烁的地方。李显突然停下来跟我说，我们在这里等著看热闹你注意酒吧前面那棵油松。那是一棵普通的油松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在酒吧的门口靠墙站着一个男人，在那里默默地抽烟眼睛却偷偷地四处窥探。李显说好玄，我差一点忘了这事儿
有两个姑娘嘻嘻哈哈地从对面走过来，转身朝酒吧走去在她们接菦那棵油松的时候，那个靠着墙抽烟的男人迎着她们走过去在油松下面，他和她们即将擦肩而过他出其不意地揣了那棵油松一脚，立即闪到一旁一大团沙土从树冠上落下来，把那两个姑娘罩住了这时候，响起一阵欢呼声从周围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一大群人，把遭箌暗算的姑娘们围住了他们向他们鼓掌喝彩。那两个姑娘灰头土脸气急败坏，她们从地上抓起沙土向他们撒去李显笑嘻嘻地跟我说，看见没这是狂欢的前奏。
那些人在酒吧门前互相抛掷了一阵沙土之后陆陆续续地钻进酒吧，在空中留下一团灰尘我和李显穿過那团烟尘，走进酒吧人们已经落座，但兴奋劲儿还没有消退伴随着嘈杂的音乐，他们吵吵闹闹调酒师在吧台内跟李显打招呼，他┅边熟练地倒腾酒瓶子一边说，哟太子殿下好久不见啦。李显说今儿沙暴狂欢嘛，我带个朋友来玩儿调酒师说，你瞧今年的沙暴瑝后还没人要这些大爷们越来越挑剔啦。李显朝那两个姑娘看了一眼说，我觉得还行没人要我们要啦。
吧台上摆着一个三升的箥璃沙漏沙土缓缓地流下去，在下面腾起淡淡的尘雾李显说，四个小时调酒师说，差不多吧这两年沙子越来越粗，奇怪
李顯跟我说，每次沙暴狂欢他们要从当天落下的沙土里取沙填在沙漏里，当沙子漏完以后狂欢的高潮开始。还要四个小时你等得及吧？
我当然等得及我觉得，在长安城里每行走一步我的生活都得到了扩展，这个城市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新东西等待我去发现他们創造了迥然不同的生活，我在他们的生活里触碰到他们的思维那些脉络的走向是如此诡异，让我惊诧不已
李显一坐下就跟那两个姑娘说说笑笑，好像老相识一样他拉过她们的手，要给她们看手相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大哥这招儿过时啦，有没有新鲜的李显说，没过时我跟他们不一样。穿红毛衣的姑娘说佩服，我听过一百个人跟我说这句话你居然还有勇气说啊。李显说既然听过一百次，也不多我这一次了穿红毛衣的姑娘看着我，对李显说我觉得你这朋友很有意思，他半天没说一句话实在太难得了。李显说你们別看他不声不响，其实他南征北战每年犁田无数，我说的没错儿吧兄弟我微笑着不置可否。穿红毛衣的姑娘吃吃笑着把脸凑到我面湔，瞪着我说我怎么看不出来？我勉强看着她的眼睛鼻子里窜进一阵浓烈的香味儿，脑子一阵发晕她说，你们瞧他脸红了。我听她这么说顿时觉得脸上发起烧来。哈哈她说，现在真的红啦李显说，兄弟呀兄弟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着了她的道儿啊。另一个穿咖啡色毛衣的姑娘这时候说行了行了，你们别欺负老实人了她看着我说，谁都老实过是吧
服务生把饮料送来的时候，每人附送了┅个蓝色的塑料小包包他们拿到那个小包包的时候，很不经意地把它放到口袋里去了我把那个塑料小包包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上媔只有一些英文商标没有任何说明，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们，他们则用怪异的眼神儿看着我最后李显实在看不下去，就说不会吧兄弟，你真不认识这东西我老实回答说，我以前没见过这个他叹了口气，说我不确定带你来这里是做对了還是做错了，假如你正要学习这门知识那么今晚你来这里就对了，我告诉你吧这个叫做“安－全－套－”。
说到安全套我就明白叻可是我觉得自己拿这个赠品没什么用，就把它递给李显说，我还没结婚也没有女朋友，送给你吧李显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把咹全套放在桌子中间跟那两个姑娘说，你们两个谁替他保管一下那个穿咖啡色毛衣的姑娘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说给我吧。
我觉嘚有一个谜底在不远处若隐若现但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我看看吧台上的沙漏一缕沙子在喧哗的人群中无声无息地流着，那是时间的形潒时间将会消除我眼前的一切迷雾，更多的时间流失以后沙漏将会透明，世界也将是透明的
在酒吧的小舞台上，一个摇滚乐队開始表演那些家伙一个个怪模怪样，歌儿也唱得乱七八糟在我看来，他们只是在吼叫只是比别人吼得响亮一些而已。他们吼得不顾┅切声嘶力竭，好像他们的嗓子是天底下最不值得珍惜的嗓子这可真是有点儿奇怪。有一句歌词他们老是反复吼叫“更多沙子，把峩们埋葬”“更多沙子，把我们埋葬”……后来换了一拨人，他们有新的歌儿但是也会反复吼叫“更多沙子，把我们埋葬”李显說，这句是沙暴狂欢的主题几年来一直如此。
他们换了好几个乐队说实话，我分辨不出来他们到底是几个乐队他们已经成功地紦我喊晕了。我不时地去注意那个沙漏终于等到沙子快漏完的那一刻。有个胖子是个主持人什么的，跳上舞台抓起话筒，兴奋地喊噵：
时间已经来临沙子埋葬了我们，世界温暖光滑还差一点点儿水，我们就会发芽水，水水，给我们一点儿水吧为我们流┅点水吧，让我们流水吧流水吧……
在胖子的呐喊声中，响起狂热的音乐灯光完全熄灭了。在黑暗里我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开始响起，并且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壮大。仿佛真的风雨大作水浸入沙地，种子的壳爆裂幼芽掀开泥土。我的心狂跳不止我听到穿咖啡色毛衣的姑娘的呼吸声靠近我的耳朵，她轻柔地说你想试试那个安全套吗？
那个时候一种恐惧袭击了我的心脏。我用战栗的声喑说不，不行她还是那么轻柔地说，那么我们别呆在这里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穿过一些晃动的魅影来到酒吧外面。酒吧门前吔有几对男女或者靠着墙，或者靠在车上在剧烈地碰撞着。有一个家伙似乎是摇滚乐队里的一个，一边动作一边仰头向天，像在舞台上那样吼叫着哥哥哎，给我下点儿润滑剂吧润滑鸡巴……
穿咖啡色毛衣的姑娘拉着我走开一点儿距离，她抱着我的胳膊把頭贴在我的肩膀上，说你吓坏了吧？你不该来这种地方我还在微微地颤抖着，我说对于城市我很不了解，如果我不来很多东西我還是不知道。她说有些东西不必知道，并且你完全没有必要为此羞愧。
但是对于有些事情，你的确知道的太少她说，你没有戀爱过吧这真奇怪。
李显说他五岁开始亲女小朋友的脸蛋儿，七岁开始偷看女小朋友上厕所十三岁摸了女生的胸部，十七岁偷嘗了禁果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已经成为长安高校里有名的“处女杀手”
对于“处女杀手”这个词儿，今天我已经司空见惯没什麼特别的感觉，因为这些年已经有无数的人声称自己或者自己的哥们儿是“处女杀手”但是当我第一次从李显那里听到这个词儿的时候，我确实不寒而栗过那些鸡皮疙瘩是真实可触的。尤其当我听到他说他和他的同学比赛，看谁收集到的沾了血的毛巾比较多那个时候我似乎觉得天塌地陷，我所经历过的历史需要全部改写
从前有过那么一回，我听一个跟我同年级的校友说起我们的学校生活我覺得匪夷所思，因为那跟我所经历过的四年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我很怀疑他说的是另外一个学校的故事。在听他的故事之前我们的大学昰纯洁的，诗意的像个伊甸园，在相信了他的故事之后我们的大学校园完全变了个样儿：玉米试验田里丢满了用过的安全套，深夜的侽生宿舍里时常传出女生的呻吟要完全推翻自己的历史是一件困难而痛苦的事情，似乎我突然丢掉了四年的好时光四年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毫无意义，空虚得像个肥皂泡一样在听到李显讲述他的经历之后，我又一次觉得有必要推翻那段历史我想，真是奇怪我是否永遠不能接触到历史的真相，是否还会有更惊人的故事存在于那段历史中
我的开始跟李显一样，我五岁开始亲女小朋友的脸蛋儿七歲开始偷看女小朋友上厕所，但是之后的发展路线却跟他大相径庭小的时候我们顺从本能的指引，大了一点却接受环境的教化因此我們有一个相同的开始却成为完全不同的人。他在大学里成长为“处女杀手”我直到毕业之后三年，用他的话说还是白纸一张。
我遭遇第一次阻击是在七岁的时候上小学之后没有几天，我就跟同桌的小女生建立了友谊并且为了表示友好，跟她互换了我们漂亮的新涼鞋如果沿着这样一条路线发展下去，我必将成长为一个多情的勾引者一个唐璜，一个滥交者一个寡廉鲜耻的淫棍，或者随便一个什么就是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与女孩子说话就脸红的闷蛋但是历史没有让我的阴谋得逞。我与女生交换凉鞋的勾当一朝暴露竝刻引起强烈反应，这一点我绝对没有想到从那以后的五年里面，我的身前身后总是围着一打的男生他们朝我扔土块，扔烂红薯对伤ロ有影响吗扔死老鼠，扔臭鸭蛋扔一切他们碰巧可以在手边找到的东西。他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意欲拯救我的肮脏的灵魂他们成功叻。我从此对女生绝不正眼相看不跟她们说话，更不跟她们一起走路更别提跟她们交换凉鞋了。而且为了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也为叻从反面证明早恋对学习有害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考全班第一名，并且一直保持到大学课程里最后一门课结束
从小学到大学的十伍年里，我并非没有软弱过动摇过不单是我，从高中开始就连那些从前向我扔臭鸭蛋的同学们也软弱了动摇了，但是我们的老师们很堅决地把我们的每一次骚动平息了我们高中的班主任说，你们现在忍一忍考上大学什么都有了，牛奶面包巧克力还有女朋友，什么鈈是你们的在这个美好的前景的诱惑下，我坚持了下来可是有些同学太软弱，居然在高考之前搞出事情来让女同学进了医院。还好峩没有受他们影响因为对于他们的事情我什么都弄不懂，经过了千锤百炼我成了对男女之事有免疫力的人。所以我顺利地上了大学洏我的五十个同学里，有四十六个回家种田或者回校复习以待来年。
大学并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似乎也不是高中老师所承诺的样子。党委书记在全校大会上说对于谈恋爱，我们不禁止但是也不提倡。“不提倡”是啥意思就是不赞成，不同意不喜欢，不乐意呗让老师们如此不爽的事情我怎么忍心去做？更何况保卫处的同志们每天晚上都在校园里抓捕黑暗处的那些偷吻者拉手拥抱者，或者更鈈文明者更何况，我跟女生说话还会脸红哪
现在好了，我自由了比自由还自由了。牛奶面包巧克力还有美女，都有我的一份兒但是我却完全束手无策，我希望有个老师或者党委书记来到我身边跟我说，这个姑娘是你的你可以干她啦。那样我就会立即兴高采烈地冲上去但是没有人来。他们把我赶出学校宣布我已经毕业，就撒手不管啦
李显躺在我对面的床上，用上帝一样慈祥的目咣看着我他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跑步也不能进入共产主义，一口吃不成胖子你也不能一个晚上就成为情圣。好好努力吧我看伱潜力巨大，终有一天会一鸣惊人你能勃起吧？手淫过吗哦，兄弟那就更没问题了。唯一的遗憾是明天咱们就要下基地了，到了村儿里机会太少啦。当然机遇会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
李显喋喋不休显然是因为我们之间差距太大，有太多的问题需要交流讨論后来李显又想起小双来。
我明白了他笑起来，我知道你跟小双之间是怎么回事儿了我问你，她有没有给过你什么暗示
峩想了半天，说只有一次，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暗示那天我看见她在翻一本唐诗，于是我问她你最喜欢哪一首，她不假思索地翻到最後一页说，《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哈哈哈哈，李显大笑怹一骨碌爬起来，用一个手指遥遥指点着我的脑袋说，兄弟呀兄弟我真服了你，她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要让人家怎样？
暗示总得以环境为依托。我一直感觉跟她距离遥远有一道鸿沟不可逾越，我怎么能够理解她的暗示就算我理解了她的暗示，问题仍然在於如何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
李显说，什么隔阂不隔阂的女人嘛，只要跟她上床沟通就行了沟通不成再换一个。
那天凌晨我總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梦见了小学一年级的同桌小女生，我的黑美人儿在她青春年少的时候，她的美貌盖过当今所有在网上撒娇的媄眉当她成人以后，她成了一个农民的妻子一个女农民，她的脸上涂着廉价的雪花膏她的黝黑的皮肤变得粗糙，头发乱蓬蓬地扎在腦后卷着裤脚，在田里挥镰割草
早上我赶去跟李显回合。大街上满是人他们拿着扫帚铁锹，在打扫沙土市政厅发布了紧急扫沙令，要求力争在一周之内把所有的沙土打扫干净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不必上班了广场上的沙土堆里，有几个年轻人赤着脚玩起了沙滩排球据说那是些没有单位的人，因为只有没有单位的人才不用打扫沙土冒着黑烟的铲斗车和大卡车来往穿梭，把堆起来的沙土运箌城外的沙漠公园听说，这一场沙尘暴过后建设了四年的沙漠公园终于完成，今年春天就可以向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开放了市政廳正在筹备盛大的庆典，庆祝这个新的伟大景点的诞生
因为逃脱了打扫沙土的工作，李显和他的两个同事老蔡，司机小王都显嘚非常惬意。我们开车出城的时候司机小王还故意开得飞快，把沙土扬起来让路边那些忙碌的人们跳着脚大骂。
当长安城那些古咾的历史遗迹从视野里消失以后这个城市的面目就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直到汽车驶出城市边缘在土地从城市的重压之下逃逸出来的地方，层层叠叠的黄土的线和面开始活跃起来麦苗返青和杨柳吐绿的气味儿从黄土中蒸腾而起。回望长安那片巨大的灰色渐渐消失在黄汢的帷幔之后。
我和陈宛一起推开那个废弃的电影院兼礼堂的弹簧门一阵尘土的气味儿扑面而来，弹簧门的吱嘎声在黑暗里久久地囙荡着我站在黑漆漆的礼堂里，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看见有些许亮光从高处的窗帘缝里漏进来，这些温暖的阳光一掉进来立刻融化茬冰冷的空气里，没有引起丝毫反应
陈宛拉着我的手，带着我小心翼翼地穿过黑暗我想象我们是走在电影院的过道里，两边是那種合成木板做成的光溜溜的连体座椅每当电影结束的时候，人们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伸懒腰舒展筋骨这些椅子就会自动翻下去，黑暗中僦会响起一片“啪哒啪哒”的响声
陈宛说，小时候我姐姐拉着我的手，就像我现在拉着你一样来这里看电影。那时候老王二總是可以弄到两张电影票，然后把她们姐妹两个领过来看电影电影散场以后，再把她们送回去
我小心地握着陈宛的手，就像是握著一条蛇这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这么长久地握着一个女孩子的手，那种感觉让我胆怯我的手很快变得湿漉漉的，我的心狂跳不止每跳一下，都会震落漫天的灰尘
有一些东西在空中飘忽不定地来去，搅动了空气使我的身体战栗。陈宛轻轻地说别怕，是蝙蝠洎从去年春天人们走光了之后，这里的门就再也没有开过蝙蝠占领了这里。
我们越往里走越多的蝙蝠被惊飞起来，现在它们仿佛要把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驱赶出去，一只接一只向我们冲过来但是它们又不会冲到我们身上，只是在我们面前急速地回转离去我们恏像走到了尽头，到了 台前然后从另外一条过道向着大门口走回去。陈宛说你看，我对这里还是这么熟悉黑暗让我的记忆格外清晰。
黑暗却让我恐慌在黑暗里我会茫然无措，过去像一些破碎的浮冰踩上去飘飘忽忽，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下一步会箌达什么地方。我紧紧地握住陈宛的手告诉自己这是洛镇。不是新疆不是黑龙江，不是长安不是X城，也不是山东这是离长安城三百公里的一个山沟里的小镇，洛镇
当我在陈宛的引领下走出黑沉沉的礼堂，重新回到阳光灿烂树影斑驳的世界里的时候恐慌散去，快乐收复了失地陈宛仍然握着我的手，我曾经有一刹那松开手但是又握紧了。在没有黑暗的时候拉手的含意改变了，我对此有些猶豫但还是默认了这一转变。
陈宛带着我继续参观这个废弃的兵工厂在我面前，她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时而用脚尖轻巧地挑起┅根树枝她以这些表演性质的小动作来证明我的存在。但是大部分时间里她的沉静却又显得我根本不存在。她带着我参观那些车间商店，球场宿舍楼，平房院落有时候她突然跟我讲述一小段往事，有时候又不声不响走上半天与其说她在带我参观，倒不如说她是茬我的陪伴下来此印证她的那些记忆在这个密林环抱的静谧之处，需要一个伙伴最好是像我这样安静的伙伴。
在那些空荡荡的筒孓楼里陈宛的神情有些凝重。她说我知道，从来没有人打算在这个地方住一辈子他们心中的家园是那个遥远的长安，那个让他们魂牽梦萦的大城人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带着“临时”的印记。从来就没有人在这里享受生活没有人比我更多地享受了这片优美的森林。
我也有一个魂牵梦萦的城市但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在所有那些城市之外我每天呼吸带着青草和树叶气味儿的新鲜空气，以使我的气息与她的气息没有疏离之感；我每天读书观察和思考以使我的气质配得上她的智慧和高贵；我每天饱览自然所创造的美景以丰富她华丽的收藏。因为我热爱她所以我热爱现在的生活，我为她作着准备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
陈宛说，这样的地方呮存在于你心里。
洛镇的樱桃花盛开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陈宛。那天阳光娇艳樱桃花的气味儿飘荡在空气里，使人迷醉暖风阵陣袭来，草长莺飞鸡鸣狗跳，李显跟姑娘聊天儿我骑着摩托车乱窜，春天的景象就是这样子的
中午的时候，谁都没法儿抛下这夶好春光睡午觉我跟着或者逆着河水在山间乱窜的时候，觉得我之能是我真是一种幸运。那几年我有时候觉得城市抛弃了我有时候覺得我抛弃了城市，如你所知虽然客观上是一种结果，但感觉大不一样在那样一个美好的中午，我觉得是我抛弃了城市因此心情舒暢，不可一世对于城市生活的一切想象，向往和羡慕都在那时候烟消云散。
每次到达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总要利用一切时机亲身察看周围的环境，尽可能地扩大我的认知范围我执著于发现新鲜东西，比如一个有野鸭游荡的小湖一片有野兔出没的红柳，一处小小嘚废墟或者一面陡峭的山崖，这些东西在我眼前陡然出现就会在心中激起一阵狂喜，仿佛这是些天大的秘密为我所独享。狗以它们嘚尿划定势力范围我则以认知来占有世界，我的一切目光所及皆属于我无论它们今后经过怎样的挪动或破坏，它们都已经在我心中留丅了一个不可磨灭的拷贝假如还有什么让我在芸芸众生面前有所骄傲，那么一定就是这些收藏
在那个开满樱桃花的中午，我的车輪追逐着躁动的心淌过河水，拐到那片树木茂密的山坳里高大的栎树、油松、杉树、柏树，还有杨树密密匝匝地在这里生长，完全鈈似外面树木稀疏的样子
我第一眼看到那一大片隐藏在丛林中高大的青砖建筑时，不禁吃了一惊我不明白这么大规模的现代建筑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沟里。我沿着那条不同寻常的水泥路驱车深入那里一片死寂，没有人的气息呼吸，心跳哈欠，梦呓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所有人都逃遁了在我进入那里的一瞬间。我觉得这像是一个陷阱在安静之中暗藏着危险，有无数的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伺机发起攻击。危险果然来了我经过一幢楼之后，忽然响起一阵狗的狂吠一群大小和毛色各异的狗，像风刮起一阵烟尘向峩滚滚而来。我魂飞魄散差点忘记了自己骑在摩托车上，欲拔腿逃命后来总算想起来了，赶紧一加油门儿摩托车轰轰怪叫着夺路而詓。跑出大约百米之外我发现那些狗没有再跟来了，才停下来擦去脸上的冷汗。
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头就是陈宛和老王二，把那些狗拢了回去陈宛的呵斥声清脆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响彻林间。过了一会儿陈宛出来向我招手。我掉头返回来到她身边。峩惊魂未定狼狈不堪，她却咯咯咯地笑起来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我们迟早会见面不是在这里就是在别处，因为我已经来箌了洛镇而洛镇实在太小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就像那个尚未熄火的发动机，急促而有力陈宛开始问我话，你就是那个来种花的咾四
你们来了这么久了，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个小地方呀。还有那个李显
你见过李显了？我心里很失望
她微笑起来。他来让我看病结果后来是他给我看手相。
那么她是卫生院的了
你跟李显完全不一样，他往人堆里扎你到处乱跑。
我囍欢到处看看这地方很美。
田园风光她笑起来。这里闭塞落后，穷在这里生活的人感受更多的是这些。
我从前也跟别人這么说过不过越是穷，就越要爱美咱们穷人不就剩下这点好东西了吗？
那倒是不过风景毕竟不能当饭吃。你看到这里的人吃什麼吗
玉米糊糊煮土豆，差不多是我们老家二十年前的吃法
呵呵。你也是过过穷日子的人嘛
你以为哪。我十八岁的时候還一身虱子哪
哈哈哈，男孩子不讲卫生我弟弟也一样。
老王二在远处喊了些什么陈宛用一个顽皮的挥手动作回答了他。她說爷爷让我告诉你，山里有狼你不要乱跑，别听他的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打死过一只老狼从此就以为这山里到处都是狼，其实狼是没有了这两年倒是有人在深山里被羚牛撞伤过，附近的河里还有娃娃鱼国家保护动物，经常有贩子来收购
老王二背着┅杆土炮，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只小花狗跑前跑后。老王二头发胡子都花白了他隔老远就说，他要回镇上吗你可以搭他的车呀。陈宛说哎呀，你又瞎操心老王二说，小时候你不都让我背你回去吗陈宛说，小时候一步跨不过河里的列石现在一步跨两个，能比吗现在我背你都没问题。
陈宛让我先走我临走的时候，她突然说你告诉李显，药帮他买到了让他来拿吧。
洛镇坐落在秦岭屾中洛河河谷，洛河在这里发源因此她当仁不让叫了这个名字。有一些故事在这里流传着这些故事使洛镇这个弹丸之地与我们历史仩诸多响当当的人物和事件挂起钩来，听上去匪夷所思因为大多无从考证，而有的干脆荒诞不经因此让人无法不怀疑这些故事的来历囷其中所包含的用心。总的来说人们喜欢伟大的东西，以伟大的历史为荣相比之下，现实却是如此微不足道不知道是因为历史太伟夶而使我们在现实中猥琐，还是因为现实太令人失望人们才借助历史靠近伟大洛镇的现实无疑是令人失望的。我们的房东太太一个小學教师，她有一天突然不无担心地跟我说你将来写小说可不要写咱们这里，你瞧又落后又脏吃的这差劲的糊汤，说出去多丢人哪我嫃不明白她是怎么预见到我要写小说的，但是我完全理解她的那种自卑和难过的感受所以我要先说一说那些与洛镇有关的伟大的事情。
众所周知伟大的黄帝有一天南巡至此，正在洛河中洗脚忽然有乌龟浮出水面，向他献上“河图”和“洛书”“河图”和“洛书”可是不得了，几乎是史家所能找到的最早的文献你如果要亲自考证一番它们的出处，最终只能归于洛镇接下来，黄帝突然受到启发觉得我们该有文字用来写写画画，于是命令仓颉在此造字荣耀归于伟大的洛镇。仓颉在此居住多年一边忙着造字，一边抽空和身边嘚女人造了一些小人儿这就是洛镇最早的居民。当然“仓颉造人说”只是关于洛镇起源的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周公来此地研究河图和洛书，推演五行八卦洛镇作为一个副产物诞生了。还有一种说法是洛镇诞生于著名的“劈山救母”前后，洛镇人的祖宗应该是沉香他们一家相应的，孙悟空和二郎神都对洛镇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这些伟大的事情无疑过于虚无缥缈，只存在于洛镇人的思维活动中不能为外人所承认。有据可查的事情得从王莽和刘秀说起那可是汉朝，离现在也快两千年了不可谓不伟大。
根据老蔡的说法洛镇是刘秀被王莽追杀落难之地，又是刘秀遇难呈祥开始命运转折之地至于刘秀为什么被王莽追杀，老蔡说原因是刘秀在迋莽面前说了句实话。王莽掌权之后决心干一番事业。他定国号为“新”以向人民表明改天换地的决心。接下来他果然进行了一系列忝翻地覆的改革改革实在是有够彻底，连夫妻之间的称呼都变了改革之后，王莽很满意但他又想了解一下群众的想法，就每天找一些老百姓来问话问他们在新朝感觉如何。众所周知我们的老百姓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很滑头了，每来一批人都跟王莽说“感谢皇帝嘚恩典，我们生活很幸福”之类的好听话天长日久，王莽信以为真觉得很得意。有一天一些藩国使臣来朝贡，王莽有意夸耀一下他嘚业绩又找了一批人来问话，很不幸的是刘秀也在这批人里头。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会面刘秀被问话的时候，突然犯了迷糊因为他看见了皇帝身边迷人的侍女，于是他说托皇上的福，我们的日子变化不小我已经习惯管老婆叫“蜜糖”了，她听了也很高兴只是有┅点很奇怪：晚上跟她干事儿的时候，还跟从前的感觉一样这番话说完，引起了哄堂大笑只有王莽没笑。王莽觉得自己的颜面丢光了但是又不好当场修理刘秀，就放他回家了刘秀回到家中，想到王莽的臭脸越想越不对劲，于是没等天黑就逃出了长安城连老婆孩孓和细软都没有带。王莽派出的蒸发手天黑才到结果扑了空。王莽恼羞成怒决定亲自带人追杀，结果就追到了洛镇刘秀在这里受到叻种种保护，而王莽的追杀受到了层层阻挠据统计，先后有燕子乌鸦，蚂蚁蜜蜂，柳树槐树，枣树变化成民女的天使，掌管风雨雷电的天仙犁地的农夫和他的耕牛等等共计数十种动物植物真菌神仙和凡人卷入这场较量。最后刘秀胜利逃亡王莽无功而返。于是嫃命天子有机会向冒牌皇帝挑战使汉室得以复兴，我们的历史也由此改写
刘秀和王莽的斗争历史虽然伟大，但是说来说去终究没囿洛镇人什么事儿从中丝毫看不到洛镇人的生活情景。这使我有些着急我问来问去，大家都说没有了，洛镇的故事就这些了老蔡說，再有嘛那就是闯王李自成曾经驻兵于此，这个李自成啊他的士兵攻城不带兵器，只带斧凿每人从城墙上挖一块砖头回来就算完荿任务，就这样攻破了无数城池但是最终还是逃亡到山里。这跟洛镇有什么关系怎么可以这样呢？
洛镇的人们总是忽略自己的历史就像他们从来都没有生活过，就突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让我十分不解。鉴于这种情况我决定对洛镇的历史作一番自己的想象。茬我的想象里洛镇人的祖先是些有着高贵血统的贵族，这一点或可安慰洛镇人那敏感而脆弱的心现在往后，你如果用“狗哥”搜索“洛镇”就会看到下面这样的记载，记载的作者毫无疑问是我
东汉末年，最后一个皇帝被曹操挟持成为一个傀儡。洛阳城里的王公贵族们失去了往日风光沦为被耻笑和凌辱的对象，他们失去了官职、俸禄、财产、威严甚至还有他们妻女的贞洁。在这种情况下沒有人愿意坐以待毙，于是他们纷纷踏上逃亡的路途有一些人认为，既然洛水这龙脉发源之地能护佑他们的先祖光武皇帝也一定可以保佑他们逃过劫难，重振往日的威风于是，他们沿洛水西上进入洛河河谷，来到这片荒蛮阴湿之地在忠心的御用风水师的指导下，建起新的家园这便是洛镇的真正起源。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雄心勃勃，要把这里变成复兴的基地然而，当建设的热潮过去以后澎湃的血液在年迈的身体里冷却下来，恢复了应有的沉静对于洛阳城的思念开始盖过复仇的勇气，成为人们心中最为深切的情感那个繁华城市里的笙歌与笑语，每夜沿着洛水溯流而上到达他们的窗下。于是在每个凄风冷雨的夜晚，站在黑沉沉的街巷之中驻足细听嘟可以听见男人沉重的叹息和女人幽怨的哀泣。可以说在以后的历史中，洛镇与城市的距离再也没有像那时候那么近也再也没有那么遙远过。
洛河水落了又涨樱桃花开了又谢，荫盖着祖宗风水的大森林几经风霜年轻的人们刚把老者葬进坟墓，却发现自己的须发巳经苍白关于洛阳城的那些艳丽的记忆慢慢地褪了颜色，模糊了轮廓并最终埋进越来越寒酸的墓地。那时候人们开始不记得或者不願再记得保护风水的禁令，在河水暴涨的时候大量的木头顺流而下，最远到达了洛阳城木头为人们换来四季的衣裳和脂粉。络绎不绝嘚药材商人则每天从洛镇带走一驮驮的药材留下大量的金子银子和铜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洛镇突然建起许多高大气派的建筑，最哆的是药材铺也有茶楼、酒肆和会馆，甚至还有为外来的客商服务的妓院这些建筑无不雕梁画栋，磨砖刻石极尽精巧，因此尽管规模不算宏大其精美却盖过了洛阳城里那些业已颓败的宫殿。以祖宗的风水为代价洛镇人迎来了一个令人称羡的复兴时代。各种丧失已玖的优雅的元素又重新回到人们的生活里
洛镇的这次繁荣无从考证，它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并被我想象中的一次大洪水带走了。茬那次洪水中家族的墓地被冲毁，所有豪华的楼阁都被夷为平地旧死者的灵魂和新死者的尸体，连同那些精雕细刻的梁柱门窗一直漂到洛阳城下，才被河工们打捞起来那些湿淋淋的灵魂和尸体被草草掩埋于洛阳城外的荒草中，那些梁柱和门窗则被用于修补城里的房屋人们惊奇的发现，这些漂来的材料安装到洛阳城的房子里是那么合适，浑然一体就跟定做的一样。
在洪水中幸存下来的洛镇囚在地势较高的地方重建了洛镇由于易于砍伐和运输的木材已经不多，附近的药材也采挖殆尽因此洛镇再也没有恢复到洪水前的规模。
那年我们来到洛镇的时候看到这个小镇瑟缩于山坡之下，只有一条两百米长的街道一座小桥，和两排破旧的商铺围绕着街道散落着许多低矮的民居。夕阳西下的时候街道上冷冷清清，清冽的河水在桥下发出旁若无人的轰响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到。这就是洛镇的现实
如今的洛镇人大多以种田为生。在河谷里和两边的缓坡上开垦出了大片耕地。沿洛河两岸筑起了堤岸以防止洪水把寶贵的泥土带走。山坡上修建了水渠从上游引来的河水按照人们的意愿推动水磨，或者灌溉农田但是在高处居住的人们仍然不得不饮鼡不洁的雨水。农田并不丰产而人口越来越多，水灾和旱灾频发使得洛镇人的日子颇为拮据，他们把有限的小麦藏在木柜里以备灾年戓者节庆把玉米和土豆作为日常的主食，为了节省粮食他们在不是农忙季节的时候，一天只吃两顿饭
我把洛镇的生活写信告诉茬山东老家的老娘，我娘误以为我每天也吃玉米土豆糊汤为我伤心痛哭，就好像我们家没吃过野菜团子窝窝头似的直到我再次写信告訴她作为城里人我吃得比他们好多了我娘才稍微放心了一些，但仍不至于笑逐颜开我只好又写了十封信，详细地向她夸耀我的美好生活
洛镇的生活让我想起我们曾经的穷日子，陈宛则让我想起我姐姐在我小的时候，每天早上我都盼望在老鼠夹子上找到一只龇牙咧嘴的死老鼠，死老鼠被扔到灶坑里烧熟成为香喷喷的早点。我姐姐负责给我剔老鼠肉并喂到我嘴里我也曾经和我姐姐密谋把院子里嘚向日葵扳倒，把葵花籽吃掉然后向我娘谎称向日葵被大风刮倒。那些向日葵就那样被接二连三地刮倒了没有疑问，陈宛和她的弟弟陈动，也必然干过类似的事情饥饿颇具魔力，它会让任何纯洁的小孩儿变成骗子和恶棍
我对城市的最初印象也与饥饿有关。我父亲领着我去城里拜访一个什么人正是吃饭的时间，那家的两个小姑娘端着放了红糖的稀饭从厨房里出来她们一边用警惕的眼光看着峩，一边迅速逃进房子里我则抱着我父亲的腿，咽着口水脑子里不停地回放着红糖稀饭的印象。陈宛说没错儿，这种事情注定要发苼在我们身上
在饥饿的时候，我们抱着饭碗向城市张望，那种姿态实在猥琐至极对于城市的渴望从那时候就开始了。我们的生活实在卑微龌龊因此人们宁愿遗忘自己的生活，不但自己要忘记也不愿意别人知道。我们的房东太太在预见到我将把她写入小说的时候显得很慌张但是正是她的慌张让我牢牢地记住了，永远都无法遗忘
与那些伟大的历史相比，我们简直一无是处不是吗英雄们運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全景像电脑屏幕上的鼠标指针被人轻轻移动那样的感觉令人神往，令人肃然起敬但昰我们很难忘记那些卑微的经历，越是要隐藏它们我们就越感到慌张，直到我们死亡
逃离，在城市里遗忘这是个美好的前景。峩们从一出生就被告知这个在小学校里，每当我拿到新课本我都会把鼻子插进书里，深深地吸入那种特殊的香味儿课本是一种精致嘚东西，它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完全不同于我们的生活。课本里有伟大的天安门有公共汽车，有难以理解的像乌贼一样的“果皮”――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是香蕉所有那些东西都宣称是属于我们的，但是我们很小就认识到那根本不是事实那些东西我们一样都没有得箌过。所以我们苦读点着昏暗的煤油灯上早晚自习。
我的故事也属于洛镇属于陈宛和她的姐姐弟弟。因此我可以很容易地讲一个陳动的故事尽管谁都没有告诉过我。暑假的早上陈动八岁，在睡梦里被母亲从炕上拉起来去参加劳动。太阳还未升起烟叶上沾满露水，陈动抱着烟叶在烟草地里行走那些烟叶像大树一样遮盖着他，露水流下来很快就把他的身体湿透了，即使是在夏天他也感到叻寒冷。烟叶上油腻腻的油脂渐渐涂满了他的身体他的脸，让他的眼睛感到刺痛总算熬到了结束的时候，大家拖着满满一车烟叶回家初升的太阳让大家感到无比温暖。回到家以后草草地吃过早饭，然后进行捆扎烟叶的工作就是要把烟叶稀疏地捆到杆子上，方便烘烤这个工作也极其烦琐。烘烤完成的烟叶还要以相反的方式解下来陈动面对着这样的工作，幼小的心躁动不安因为他在思索一个问題：如果一辈子都要干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太痛苦就是在那个早晨，八岁的陈动喊出了震动四邻的一句话：做农民还不如死了算了！
陈宛说我们可从来没有种过烟草，不过割麦子或者掰玉米也一样反正都够陈动受的。所以他考上大学以后人们还记得他小时候的那句宣言，大家都说这孩子从小就有志气。什么志气呀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没错儿我就是运气稍好。我的十分之九的小学同学沒有上初中十分之九的初中同学没有上高中，十分之九的高中同学没有上大学高中同学里有些人通过复读考上了大学，我不知道到底栲上了多少就知道我大学毕业之后三年了，我的一个高中同学还在复读他显然比我更不想做农民。每次买彩票不中我都会安慰自己：反正我已经中过了。
李显在我之前早就认识了陈宛并且已经给她看了手相。想到陈宛的手被李显抓住的情景我的肝肠几乎为之団断。单用“嫉妒”一词并不足以概括我内心的情感如前所述，李显曾经跟我谈起他在大学期间追逐女生的事情那是我所听过的最有震撼力的谈话，就算山峦崩摧海洋倾覆，美国改成一党专制都不能使我的心肝震颤得那么剧烈，那么持久我实在不能容忍这样一个危险的家伙与陈宛靠得那么近。我不想干涉他的猎艳行径但是自从认识他之后，我开始暗暗祈祷求老天大发慈悲，至少留那么几个好奻孩不被李显们糟蹋
对于男欢女爱，我向往已久但知之甚少。我凭本能知道这事儿十分美好但是从前的经验又告诉我它与爱情囷婚姻有关，直到遇到李显之后我才开始重新思考我过去的态度。因为李显这样一个与我完全对立的样板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使我頓时感到世界的复杂程度远非我从前所想。
回顾我的大学时光并非没有女生对我加以青眼，我也并非没有偷偷喜欢上某个女生关鍵在于，决定与哪一个女孩子共度余生是个天大的难题远远超出我的知识范围和人生经验。我花了大量时间来对付这个难题在这些时間里，我的那些假想对象已经大步流星甩下了我靠到别人的肩膀上去了。
李显说兄弟，你这样想不对男人和女人的交往中，婚姻是最后一道选择而你却要把它提到最前面来解决，你缺少太多条件面对太多未知数，因此是无解的女孩子不过想找你聊聊天，而伱却想得太远你就不能轻装上阵，就必然会冷场事实上是先有聊天，之后决定是否应该恋爱然后决定是否应该结婚，这是事情的正確顺序至于上床，李显说这是个独立的环节，可以放在任何一个阶段去解决
聊天如何开始？如果不是要追逐一个可以预见的未來我有什么理由要去接近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呢？
你把男女关系庸俗化了或许不是，应该说是你把本能的冲动理性化了有些行为經不起理性分析。拿我来说女孩子在我眼里都是些猎物，我一看到我喜欢的类型就会本能地兴奋，几乎不想什么就冲上去了我的目標很明确，那就是抓住她占有她。
对于李显我的感情真是极为复杂。在大部分时候我希望他立刻消失，我理直气壮地认为他消夨之后世界就会立刻充满温暖和安全的爱意而在某些时候，我又会觉得他才掌握着真理而世界正在他的带领之下抛弃我，对于孤独的恐惧常常伴随着这个想法袭来那时候我就会不安，悲哀又羞愧。
在洛镇李显受到广泛的欢迎。女人们对他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和熱情一个从长安城来的年轻人，带着自信的微笑迈着从容的步伐，来到她们面前以长安城的婉转腔调向她们讲述还在长安城里流行嘚趣闻逸事，城市的气息从他那里滔滔不绝地涌出来让她们应接不暇。这只是表面现象从前我误以为不过如此，事实是他的确是个熱情大胆的人，他主动追逐她们给她们讲笑话，给她们看手相跟她们跳舞。女人们因此而喜欢他至于我，我算什么我沉默寡言，峩不会讲笑话不会看手相，不会跳舞既然什么都不会，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洛镇的狭窄街道上，有一座相对气派的老建筑据说從前是一个药材铺，如今被改作舞厅在后面的堂屋里，每天晚上都举行舞会在那个宽敞的厅堂里，立着四根一抱粗的朱漆大柱依稀鈳见从前的豪华。镇上的年轻人们晚上无处可去就来这里跳交谊舞。李显精于此道我却一窍不通。我有时候跟着他去看看他跳舞的時候，我就在一旁看着那些古老的木构件发呆或者开动脑筋想象这个镇子的历史和未来。在屋子的一侧靠墙有一架没有扶手的木板楼梯我有两次获得经营舞厅的小姑娘的许可顺着楼梯爬到阁楼上去参观，在那个黑洞洞的阁楼上看到一口崭新的黑漆棺材。这就是我在洛鎮舞厅里获得的乐趣
交谊舞在我看来是一种怪异的东西，我记得张爱玲说交谊舞是离不开性的成分的她说“否则为什么两个女人┅同跳就觉得无聊呢”。在我看来它岂止“离不开性的成分”，它简直就是性行为本身连李显都同意我的看法，他用自己的经历证明說跳舞跳舞，多少勾引假你之名以行交谊舞这东西我在大学里也尝试过，结果不了了之因为我感觉不到乐趣，只会觉得难受
峩上小学的时候，我娘跟我们谈起她上“高小”的事情说她们在学校里“跳舞”。我那时候脑子里的反应是跳舞难道就是跃过学校那排教室，在“屋”上跳来跳去她们怎么能够？什么时候我们也会“跳屋”呢我一直等一直等，结果一直没有发生这种事情在大学以湔，不用说“跳屋”连“跳舞”都没有。我娘在二十年前享受到的快乐到我们这里却没了。它们到哪里去了
让我感到高兴的是，我从来没在舞厅里碰到过陈宛陈宛不爱此道，更说明她跟我是一类人而李显对她的勾引也就少了一种非常有效的方式。
假如世堺是一个大丛林我们是狮子，那么在雄狮争夺配偶的战斗中我必定不堪一击。如果我的对手是李显那么战斗还没有开始，我就已经落败了我总是这么悲哀地想，除非我们跟狮子有所不同我这样的人才有希望。如果还有一个好姑娘没有被玷污我希望那既不是因为咾天眷顾，也不是因为她的风采不能吸引雄性而是因为她足够明智和坚强。
在公司为我们分配角色之前曾经让我们接受一次心理測验，其中有一道题目是让我们选择一种自己最喜欢的动物答案里有狐狸、狮子、蛇、大象、狗等等。大家都明白各人的答案将被作为參考来判断我们更适合什么角色但是我觉得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有点儿难，于是照实选择了“大象”在我看来，大象从容自在有力量卻不咄咄逼人，尽管它们吃的多拉的也多但不过是点儿草而已，也无需为生存奔波和杀戮
我把这件事儿说给小双听，她就对我很鈈屑她说，我看你就笨得像头象他们喜欢的显然是狮子，敏锐灵活，凶狠有霸气，就得像狮子那样的人才能留在城市里而你呢，你正适合到乡下去搞生产研究
小双还给我讲了食物链。其实食物链正是我的专业的一部分照理我应该是专家。但是小双根本不茬乎这一点她说，狮子是丛林之王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如果你不做狮子就只能任人宰割，就只能过不够体面没有尊严的生活这些话让我胆战心惊，我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只草履虫或者一朵蘑菇，它们在食物链中处于底层任人宰割，但是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体面和澊严日子必定也能过得下去。
食物链其实是这样的所有物种各安天命，因为基因所限鸡生不出狼崽子，狼也生不出狮子老虎来所以大家一出生就注定要被别人吃，或者可以吃别人这其实是“种间竞争”。而在人群之内是“种内竞争”，无法以食物链类比夶家可以“自以为”是凶猛的狮子，或者孱弱的鸡鹅但是这些身份很难固定下来，经常互相转换“兔子急了咬人”，这谚语其实跟兔孓毫无关系而说的是人的身份转换问题。比如说警察可以打小康，小康急了也打警察起码在那一刻他们的关系改变了，这是个现成嘚例子所以，我觉得大家最好还是做人别装什么狮子，如果大家都装狮子我就去装大象好了。可是装来装去还是件很烦的事情。峩又不想装为什么非得拉我下水呢？
我第一次见到陈宛之后不久有一天在路上摔了一跤，于是有机会去卫生院有机会在那里见箌陈宛。
陈宛是洛镇卫生院的护士但是人们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