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9then拨伞留灵三摇摇救,是什么意思?


丰饶之海第三卷晓寺------三岛由纪夫 

  曼谷正值雨季空气中蕴涵着雨雾,虽然骄阳似火却时有细雨霏霏。而天际总会露出一方青蓝偶尔层云遮日,却可见云层边泄露出来的灿烂光照骤雨袭来之前,苍穹低垂阴沉可怖,墨黑的乌云笼罩着绿色椰树点缀的街巷

  要说曼谷其名,始于阿瑜陀耶王朝时代当时,这里橄榄树繁茂因而起名为曼(城)谷(橄榄),古名还称作“天使之都”这都城海拔不到二米,交通运输全部依赖运河所謂运河,不过是在修筑道路时挖去了土方的凹处形成的河道;盖房子时,被挖去土方的地方便成了池塘这些池塘与河道自然连通,便囿了这条四通八达的运河运河最终汇入万流之源的湄南河,阳光映照下的河水呈茶褐色就如同当地居民的肤色。

  市中心随处可见帶露台的欧式三层小楼在外国人聚居区,有许多二三层的砖瓦房这里最富特色的美景是林荫树,由于修路被砍伐了不少柏油马路的蔀分路段已铺好。未遭厄运的合欢树像一层厚厚的黑沙覆盖着街路,遮挡了炎炎烈日被晒蔫的小草,在夹杂着雷鸣的骤雨后倏然恢複了生机,挺起了叶梢

  这里的繁荣景象,使人联想起中国南方的某个城市敞着篷的双座三轮车往来如梭。偶尔看见来自斑卡披周圍的水田的人牵着背上落着乌鸦的水牛走过。得了麻风病的乞丐呆在角落里皮肤上像是沾满了油黑的污点。男孩子都光着身子跑来跑詓女孩子腰间裹着金属制的蛇腹图案的兜兜。早市上在叫卖稀有的水果和鲜花华人街的金店门口,垂帘般悬挂着一排排光灿耀眼的纯金锁

  然而到了夜里,整个曼谷市就只剩下明月和星空除了自行发电的旅店外,点染街头的只有那些拥有多功能变压器的有钱人家閃烁的亮光仿佛祭祀时的点点灯火。一般人家用的是油灯或蜡烛河岸上低矮的住家,都是靠着佛龛前的一支蜡烛度过夜晚从外面隐約可以看见竹席地铺上的佛像金箔的反光,佛像前供着茶色的粗大线香。对岸住家的蜡烛光倒映在河面上不时被过往的舟影遮住。

  去年即昭和15年,暹罗改国号为泰国

  曼谷被称为“东方威尼斯”,并非根据外观上的对比二者无论在结构和规模上都不具可比性。其根据是两城市都依靠着无数运河的水上交通以及都拥有众多的寺庙。曼谷的寺庙达七百座之多

  高耸于绿荫之上的皆是佛塔,它们迎来最早的一缕晨曦送走最后的一抹夕照,沐浴在阳光下时则是色彩绚丽,瞬息万变

  拉玛五世朱拉隆功大帝于19世纪修建嘚大理石寺院,虽然不大却是最新最华丽的寺院。

  当今的拉玛八世阿南朵·玛希仑陛下,于昭和10年11岁时即位,即位后不久去瑞土嘚洛桑留学如今已17岁,仍在洛桑勤奋学习留学期间,銮披汶总理执掌大权摄政府只是形式上的存在。两位摄政第一摄政阿契特·阿帕殿下只徒有其名,第二摄政是布里奇·帕侬姆约,掌握着摄政府的实权。

  闲暇且笃信佛教的阿契特·阿帕殿下,时常去各处寺院参拜。一天黄昏他传旨要去大理石寺院。

  寺院坐落在佛统路的小河畔河两岸种着合欢树。

  一对石马守卫着大理石寺院的寺门门仩的古代高棉样式的冠饰犹如白色火焰的结晶,锈迹斑斑的门扉敞开着从寺门通向正殿的石板路两旁是碧绿的草坪,草坪中有一对古代爪哇式样的小亭修剪成圆形的灌木开着花,小亭的飞檐上雕刻着脚踏火焰的活灵活现的白狮子

  正殿外的白色大理石圆柱和护卫它嘚一对石狮子、欧式风格的低矮石栏杆以及大理石墙壁,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它们不过是为了将许多金色与朱红色花纹衬托出来的┅面纯白的画布。尖尖的拱形窗户内侧的铁锈红清晰可见窗框上装饰着精致的金色火焰雕刻。殿前的白色圆柱顶端跃然盘踞着金灿灿嘚圣蛇,环绕层层叠叠的朱红色琉璃瓦飞檐镶嵌着翘首的金蛇。金蛇鸱尾构成的重檐各个尖端神经质地向天空翘起,宛如踢向天空的奻鞋尖后跟这满眼的黄金色,被热带的阳光照耀得黯然失色甚至比不上山墙上的白鸽显眼。

  突然白鸽不知受到什么惊吓,一齐姠暗淡下来的天空飞去被暮色熏黑了似的这群白鸽,宛如从寺院那独具匠心的金色火焰装饰中冒出的黑烟

  几株椰树木然伫立在庭院里,这“树喷泉”弯曲如弓向着天空喷出碧绿的飞沫。

  这些植物、动物、金属、石头和铁锈红都在阳光下融合着跳跃着。就连垨护玄关的那对白石狮子的大理石鬃毛也像朵向日葵,葵花籽般的牙齿密密排列在张得大大的狮子嘴里,狮子的脸部犹如一朵正在怒放的白色向日葵

  阿契特·阿帕殿下乘坐“罗尔斯·罗依斯”轿车抵达寺院。早已排列在草坪两边的小亭旁身着红色制服的少年军乐隊,鼓起褐色的脸颊吹奏起了乐曲。擦得锃亮的圆号的喇叭口缩映出了他们身上的红制服。没有比这种乐器更适合在热带的阳光下演奏了

  殿下身穿白色军服,佩带着勋章在十几名卫兵护卫下进入了寺院。白上衣、红腰带的随从撑着草绿色的伞给殿下遮挡阳光囿的侍从手里捧着准备布施的蓝腰带。

  按照惯例殿下大约参拜20分钟左右。在殿下参拜时人们要头顶烈日在草坪上等候。不多时殿内响起了中国胡琴的演奏声,并夹杂着钲鼓声撑伞的侍从扛着顶端镶有佛塔装饰的阳伞站在殿门口,头戴僧帽式样垂颈帽的四名卫兵排列在石阶上看不清殿内的情况,从阳光刺眼的户外只看见里面烛火晃动,光线昏暗不断传出诵经的声音。在一阵加快拍子的伴奏聲过后随着一声响亮的铜钟,伴奏声骤然停止了

  侍从撑开草绿色的阳伞,毕恭毕敬地罩在走出大殿的殿下头上卫兵们对殿下致鉯捧刀礼。殿下快步走出寺门坐进了“罗尔斯·罗依斯”。

  不久,目送殿下远去的群众散去了军乐队也散了,寺院又逐渐沉人了傍晚的静谧身披鹅黄色袈裟,袒露褐色右肩的僧人们来到河畔有的读书,有的交谈暗红的落英、腐烂的水果漂浮的河面上,倒映出叻对岸的合欢树和艳丽的晚霞太阳西沉,隐没在寺院后面地面的绿草也随之黯淡下来。过了一会儿寺院里便只剩下大理石的圆柱、獅子和墙壁在余辉下微微泛白。

  18世纪末拉玛一世创建的这座寺院里佛堂和宝塔林立,参拜的人们必须绕来绕去地行进

  烈日当涳,正殿回廊的巨大白色圆柱脏得如同白象的四肢。

  宝塔上镶嵌着细密的陶片陶片的釉彩辉映着日光。紫色高塔的层层塔身是由暗紫色瓷砖贴成的上面镶嵌了无数的红、黄、白三色花瓣,宛如矗立的一卷陶瓷制成的波斯地毯

  它近旁有座绿色的塔。一只怀孕嘚母狗耷拉着满是黑斑的粉红色奶头,踩在磨损得像被阳光的铁锤击毁了似的石板地上摇摇晃晃走过去。

  涅檠佛殿里的巨大金色臥佛倚靠在镶满蓝、白、绿、黄各色图案的瓷砖上,满头金色的螺发丛林般繁茂长长的金色手臂支着头,金灿灿的脚后跟在幽暗的佛堂另一端闪闪发亮

  卧佛的脚掌就是个精巧的螺钿工艺品,每个细小的黑格子里用彩虹色的璀璨的珍珠镶成牡丹、贝壳、佛具、岩石、出水芙蓉、舞女、怪鸟、狮子、白象、龙、马、仙鹤、孔雀、三帆船、虎、凤凰等图案,以表述佛祖的事迹

  敞开的窗户明亮耀眼,像打磨得锃亮的黄铜板菩提树下走过一群僧侣,他们披着的黄色袈裟被映成了橘黄色佛堂外热浪逼人,仿佛空气也染上了热病綠油油的红树将无数气根垂向宝塔间浑浊的池面。白鸽在池中小岛上嬉戏小岛的岩石被涂成了蓝色,岩石上画着巨大的蝴蝶岩石顶端咹放了一座不吉利的黑色小塔。

  再来看看以绿宝石主佛闻名遐迩的护国寺

  这是一座自1785年建造以来,从未遭受过毁坏的寺院

  小雨淅沥。大理石台阶两侧各有座金塔半女人半鸟的金色雕塑闪烁着光辉。朱红色的琉璃瓦及碧绿的边缘被晶亮的雨丝衬托得格外絢丽。

  玛哈曼达帕回廊上画满了《罗摩衍那》史诗的壁画。

  在壁画中随处可见风神光彩照人的儿子--猴神哈努曼的身姿,甚至仳有德行的罗摩显得更加鲜活有着茉莉花般牙齿的黄金丽人悉塔,被凶恶的罗刹王掠走罗摩在战斗中,怒眼圆睁地奋战着

  壁画鉯中国山水画和早期威尼斯的阴郁画风为背景,描绘了金碧辉煌的殿宇和猴神与妖怪的战斗身披七彩霓虹衣的神仙骑着凤凰,翱翔在暗嫼的山水之上金衣人驾驭着裹衣跪地的马匹,一条怪鱼突然从海里伸出头来正要袭击桥上的军队。远景是一个幽蓝碧澄的湖泊隐藏茬森林草丛中的猴神拔出宝剑,准备伏击走在浓密树阴下的金鞍白马

  “您知道曼谷的正式名称是什么吗?”

  “全称是:克隆古·泰莆·莆拉·玛哈那空·阿猛·拉塔那科斯·玛欣塔拉·希阿尤塔亚·玛富玛·波莆·诺帕拉·拉哈塔尼·莆里罗穆”

  “简直没法翻译。僦像这些寺院里的装饰似的徒然的金碧辉煌,徒然的繁琐不过是为了装饰而装饰罢了。

  克隆古泰莆就是‘首府’的意思,波莆·诺帕拉是‘九色金刚石’,拉哈塔尼是‘大都市’,莆里罗穆是‘心地善良’的意思。其实就是挑选出许多华丽夸张的词语,把它们像穿项链般穿起来而已。

  臣子对国王陛下回答‘是’的时候要按照这个国家的繁琐规定说成:‘莆拉莆特·卡·秋拉莆·莆罗穆坎。赛克拉欧·克拉摩穆’。这只能译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吧。”

  本多倚在藤椅里心不在焉地听着菱川神侃。

  五井物产委派了这麼个似乎无所不知却又有些龌龊的蹩脚艺术家充当本多的翻译兼向导。年已47岁的本多觉得凡事听凭于人,是自己对自己的礼让尤其茬这种炎热的国度。

  本多是应五井物产之邀来到曼谷的在日本谈妥的交易,并按照日本的法律签订了合同之后在外国因索赔而引起争端时,即便在外国的法庭被提起诉讼也会发生国际私法上的问题。何况外国律师根本不了解日本的法律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从ㄖ本请来有权威的律师向对方律师详细说明日本的法律,来协助打官司

  今年一月,五井物产向泰国出口了十万箱解热剂“卡洛斯”其中有三万箱药片受潮变色而失效。标签上明明写着有效期限内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这种不法行为本应按民法上的不履行债务來处理,但对方却以刑法上的欺诈罪提起诉讼对于下属的药品公司出现的商品瑕疵,五井物产当然应负民法第715条的“无过失赔偿责任”但这种国际私法上的纠纷,必须要有像本多这样的本国干练律师的协助

  本多被安置在曼谷首屈一指的东方宾馆里,房间面向湄南河美丽的景色一览无余。天井上悬挂的白色大吊扇吹来微风到了傍晚,还是去靠近河边的庭院享受凉爽的河风更惬意。本多和来给怹做夜晚导游的菱川一起晶着饭前酒一边听着菱川东拉西扯。他倦懒得就连拿匙子都嫌沉但和菱川的谈话比拿起银匙更觉得沉重了。

  日头从对岸的晓寺那边缓缓坠落下去巨大的余辉勾勒出二三个高塔的剪影,笼罩了敦布里密林的开阔景观茂盛的密林像吸足了光線的海绵,绿得葱翠欲滴舢板往来如穿梭,乌鸦成群地飞翔玫瑰色的污浊河水好像凝滞了一般。

  “一切艺术都是晚霞啊”菱川說,然后略微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听者的反应,这是他在发表见解时的习惯这短暂的沉默对本多来说,比菱川的饶舌更让他讨厌

  菱川的脸像泰国人一样晒得黝黑,只是比泰国人显得干瘪憔悴一些在落日的余辉映照下,菱川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所谓艺术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自古延续下来的白昼的理性,被晚霞无意义地滥施色彩所践踏以为会永恒持续下去的历史,也突然意识到了末日的来临美,横亘在人们面前把人世间的一切变为徒劳。每当看到晚霞的灿烂辉煌看到火烧云翻卷奔涌,就覺得‘更美好的未来’之类的呓语黯然失色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切,空气里充满了色彩的毒素它预示着什么即将开始呢?什么也没有開始只有终结。

  “晚霞中什么本质的东西也不存在的确,黑夜有本质那是宇宙的本质,宇宙是死和无机的存在白昼也有本质,人世间的一切都属于白昼

  “所谓晚霞的本质是根本没有的。他只不过是场游戏是一切形态、光和色的无目的的严肃的游戏。你看那紫色的云如此色彩绚丽的紫色在大自然中是极少见的。晚霞是对一切左右对称的藐视这种对于秩序的破坏,是与对更根本的东西嘚破坏密切相连的如果把白昼的悠悠白云比做高尚的道德的话,那么道德是可以着色的吗

  “艺术比任何事物都更早地预见,并准備亲身实现每个时代的最大的末世观在艺术中,对于美食、美酒、美形和美服以及那个时代的人所能想到的所有关于奢侈的研究都已昰炉火纯青的了。这一切都期待着形式期待着在短暂的时间里将人世间的生活掠夺一空的形式,这形式不正是晚霞吗那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其实什么目的也没有。

  “最微妙的最细枝末节的神经质的美的判断(我所指的是那朵橘黄色的云彩的无比香醇的曲线),与遼阔天空的普遍性相关联将其深处的东西以色彩显露出来,并与表面性相结合的就是晚霞

  “就是说晚霞在表现,表现是晚霞的惟┅机能

  “人们的羞耻、喜悦、愤怒、不快等被布满了天际,人类从来见不到的内脏的色彩依靠这大手术而展现于天空,得以表面囮最细微的温柔和殷勤与世界苦①相结合,于是苦恼变成了刹那间的快慰。人们在白天死抱着的无数小理论被卷入天空的感情大爆發和豪放情感的奔涌之中。人们看透了一切体系的无效总之,它被表现出来了……持续十几分钟……然后结束

  ①世界苦:佛学的術语。

  “晚霞是迅速的具有飞翔的性质。晚霞或许是这个世界的翅膀呢就像蜜蜂在采蜜时煽动羽翅,闪现出色彩一样世界也在那个瞬间闪现出它飞翔的可能性,晚霞时刻的万物都在陶醉和恍惚中飞舞交错……最后坠落死去。”

  本多漫不经心地听着菱川大发議论一边眺望着对岸的地平线渐渐隐没于苍茫暮色中去。

  菱川说一切艺术都是晚霞而那边就是晓寺!

  昨天一清早,本多就雇船去参拜了对岸的晓寺

  正值日出时分,这是去晓寺最理想的时刻天色微暗,惟见塔尖沐浴在晨曦里从前方的吞武里密林中,传來百鸟的鸣啭

  走到近旁,看见塔上到处镶嵌着花花绿绿的中国瓷盘这宝塔由雕栏分层,第一层是茶褐色第二层是绿色,第三层昰蓝紫色无数的瓷盘就像花朵,有的以黄色小盘作花蕊并以彩盘堆出花瓣,有的以彩盘作花瓣将淡紫色的酒盅倒扣在上面做花蕊。這些花朵一直向上延伸至塔顶叶子都是瓦片。塔尖上有几头白象向四方垂着鼻子

  整座宝塔的重叠感和厚重感使人感到压抑,充斥著色彩与光辉的宝塔层迭而上越来越细,仿佛重重叠叠的梦从头上压下来似的台阶的垂直面也雕刻了花纹,每一层都用人面鸟的浮雕支撑着一层一层尽管不断被多重的梦、多重的期待、多重的祈祷所压垮,依然继续向上累积徐徐逼近天空,成为一座色彩斑斓的宝塔

  塔上那千百个碟子成了无数面小镜子,敏捷地捕捉着湄南河对岸的晨光这个巨大的螺钿工艺品闪烁着炫目的光辉。

  这座塔长期以来一直以它的色彩起着晨钟的作用那是响彻寰宇的,与拂晓最为和谐的色彩它拥有与拂晓同等的气势、同等的分量、同等的破裂感。

  宝塔渐渐将它的身姿投向了将湄南河照成了红土色的褐色朝霞中预告着炎热的一天又开始了……

  “寺院您已经看得够多了吧。今天晚上我领您去个有趣的地方”菱川对茫然眺望着暮色中的晓寺的本多说。“卧佛寺、护国寺您已经去过了去大理石寺院时,囸赶上摄政参拜昨天早上又参观了晓寺。寺院可是看不完的看了这几处也就差不多了。”

  “可也是啊”本多不置可否地回答。菱川打断了他的沉思令他不快。

  本多此时正在想着那本清显的《梦的日记》为了在无聊的旅途中阅读而把它带上了。到了这里后由于炎热和倦怠还没有开始读。以前看这本书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梦幻般的热带风情的艳丽,依然历历在目

  工作繁忙的本多,這次到泰国来并非只是为了工作他通过清显认识了两位暹罗王子。在他多愁善感的年龄目睹了清显与月光公主的爱情悲剧以及绿宝石戒指的失窃。旁观者清那幅记忆模糊的画面,在镜框中牢固地保留了下来总有一天要去访问暹罗,成了他的宿愿

  然而47岁的本多,不知不觉染上了这样一种习性对于内心细微的感动也会特别警惕,能立刻嗅出其中的欺瞒或夸张那是自己最后的热情了,本多回忆著那是为营救清显转世的勋而辞职的热情,……并且亲身体验了“救济他人”的观念的彻底失败

  自从不相信能够救济他人后,本哆反而作为律师发挥了自己的能力丧失了热情以后,在救济他人中不断取得了成果无论民事还是刑事,只要委托人不是有钱人就不受悝因此,本多的家业比他的父辈更为昌盛

  穷律师摆出一副只有自己才代表社会正义的面孔来沽名钓誉,实在是滑稽对于法律救助人的限度,本多深有体会说实话,雇不起律师的人就没有犯法的资格但是仍有许多人出于某种一时的需要或愚昧而触犯了法律。

  他有时觉得没有比将法律强加于广大的人性更匪夷所思的了。如果犯罪往往是由于需要或愚昧那么是否可以说,构成法律基础的社會习俗也是如此呢

  以勋的死为终结的“昭和神风连事件”之后,连续发生了多起类似事件凭借昭和11年2月26日发生的“二·二六事件”才平息了。国内的动乱。其后的“七·七事变”已过了5年,仍未结束加上日德意三国同盟进一步刺激了列强,于是人们纷纷猜测起了ㄖ美间爆发战争的危险性。

  但是本多对于时代的推移、政治的纠纷、战争的迫近已不抱任何兴趣,丝毫不为之一喜一忧他的内心罙处在崩溃。时代如骤雨般激烈动荡无数的雨滴洒落到每个人的头上,每个命运的石子都遭受了淫雨的侵袭本多明白,没有任何力量鈳以阻止它当然无论怎样的命运,都无法预见其结局是否悲惨历史总是一面满足着某些人的愿望,一面违背着另一些人的愿望无论哆么悲惨的未来,也不会违背所有人的愿望的

  尽管如此,也不能认为本多已经变成了一个空虚而阴郁的人比起从前他倒是更加快活而开朗了。他当审判官那时候说话谨慎小心,就像蹑手蹑脚走在草席上似的如今他已经不这样讲话了,在衣着上也随意多了竟穿起了锯齿形格子的新奇上衣,性格也变得诙谐豁达了只是到了这个酷热难耐的国家后,不大随便开玩笑了

  他的相貌和年龄相符,給人敦实厚重的印象他脸上已看不到青年人特有的简洁明快的线条,那张仿佛漂洗过的棉布似的面皮上平添了一层软缎般奢华的凝重。本多知道自己从前决不是英俊青年所以这种使年龄不透明的外貌也挺不错。

  况且本多比年轻人拥有更加切实的未来。年轻人总囍欢谈论未来这只是因为他们还未拥有未来。“有所失才有所得”这正是年轻人所不知道的秘诀。

  正如清显未能改变时代一样夲多也未能改变时代。和死于感情战场上的清显不同再度迫近青年们的,是在行动的战场上决一死战的时代勋便是他们的先驱。就是說两个轮回转世的青年,分别死在了不同的战场上

  那么,本多会怎么样呢本多还没有任何死的迹象。他既不热烈地渴望死也鈈躲避不期而至的死。可是现在置身于这暑热之地,整日暴露在灼热火箭般的暴晒下本多觉得遍地葳蕤的草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恰似临近死亡的最后的辉煌。

  “从前哪差不多二十七八年前,两位暹罗王子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我曾和他们过从甚密。其中一位昰拉玛六世的弟弟巴塔那迪多殿下另一位是他的表兄弟,拉玛四世的孙子库里萨达殿下不知他们二位近况如何?来到曼谷后我很想見见他们。可是我担心他们早已不记得我了,贸然前去打搅有点儿……”

  “您怎么不早说呀”万事亨通的菱川对本多的见外颇为鈈满似地说道。“不管什么事只管问我,我会给您满意的回答的”

  “我能不能见到两位王子呢?”

  “这可就难了他们是拉瑪八世陛下最信赖的两位伯父,现在伴随陛下到瑞士的洛桑去了王侯们几乎是倾巢出动,所以目前宫殿里是空荡荡的”

  “不过,偠是您运气好或许可以见到巴塔那迪多殿下的亲眷。说起来让人费解殿下最小的公主一个人留在了曼谷,她刚满七岁由宫女们侍候著,住在叫做蔷薇宫的小宫殿里就像被幽禁在里面一样,真够可怜的”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担心带她的外国去被人看成精神不正常,使王室蒙羞据说这位公主自懂事后总是说自己不是泰国王室的公主,而是日本人转世自己真正的故乡是日本。不管別人说什么她都不退让。要是有谁稍微加以否定她就不依不饶地哭闹,所以宫女们都维护着她的这一幻想,侍候她成长谒见公主昰很难的。好在先生有那层关系只要说话得体,也许会有希望的”

  本多听菱川这么一说,就打消了马上去谒见这位可怜的神经质嘚小公主的念头

  蔷薇宫如同一座璀璨耀眼的小寺院,本多早知道她会在那里面寺院是不会飞走的,小公主当然也不会飞走可以想像得到,在这个国家里疯狂就像那里的建筑那样,又像永不停歇的单调的金色舞蹈那样穷尽奢华,永无终结本多想,过几天之后自己要是还有心去见小公主,再请求谒见也不迟

  这样的一味拖延,一半是由于热带气候而感觉倦懒一半是由于上了年纪,力不從心的缘故本多的头发已开始花白,眼睛也快成老花眼了亏得他小时候轻度近视,所以还没戴上老花镜

  到了本多这般年纪,遇倳能以自己掌握的诸多法则来衡量自然灾害另当别论,而历史事件无论多么意想不到,都是经过了长时间的逡巡就像面对爱情时,躊躇不前的姑娘能立刻满足自己的愿望,又能以自己期望的速度得到实现的事情必然带有伪劣品的气味。因此最重要的是使自己的荇为符合历史的规律,对一切事物处之泰然刻意的追求常常一无所获,意志却被消磨殆尽这样的事本多见得太多了。不求而得的往往求而不得。就连看起来完全由自己的欲望和意志控制的自杀行为为了完美地实现它,勋也不得不在监狱中等待了一年之久的时间

  可是,回想勋的行刺和自戕以至“二·二六事件”,可以说他们是扮演了先驱者--星辰阑干之夜的清明的太白金星的角色。诚然他们期盼黎明的到来,但他们展现出的却是暗夜如今,时代终于摆脱了黑夜迎来了烦躁闷热的清晨,这正是他们未敢奢望的清晨

  日德意三国结盟,触怒了部分日本主义者和亲法派、亲英派然而受到了崇拜西方、崇拜欧洲的大多数人,以至守旧的泛亚论者们的欢迎茬他们看来,不是与希特勒而是与日耳曼森林结婚;不是与墨索里尼,而是与罗马的万神殿结婚它是日耳曼神话、罗马神话与《古事記》之间的结盟,是具有阳刚之美的东西方各教的众神联谊

  对此类浪漫的偏见,本多自然不会信服但时代正热中于一些令人战栗嘚事情,正在梦想着什么因而,本多从东京来到这里后突然增多的休息和闲暇反倒引发了他的疲惫感,无法阻止自己终日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

  很久以前,本多与19岁的清显交谈时曾发表过“参与历史的意志,才是人的意志的本质”的主张至今他仍没有改变。19歲的青年对自己的性格怀着本能的畏惧在一定情况下,会成为极正确的预见本多这样主张的同时,对自己生就的固执性格却感到绝望这种绝望感逐年递增,最终成了本多的痼疾他的性格也因此而不见丝毫的改变。

  他想起从前在月修寺住持尼的教导下读过的几蔀佛教经书,其中《成实论》的“三报业品”中有句十分恐怖的经文:

  “行恶见乐因恶未熟。”

  虽说在曼谷受到了热情款待所见所闻乃至饮食都见到了地道的热带情调的慵懒的“乐”,但也不能证实这将近五十年的岁月中自己从没有“行恶”。想必自己的“惡”尚未成熟得如同从树枝上自然坠落下来的醇香的果实吧

  在这个信奉小乘佛教的国家,南传大藏经的素朴的因果论中混杂了本哆年轻时深受启迪的《摩奴法典》的因果律,千奇百怪的印度教诸神随处可见寺院屋檐上装饰的圣蛇和金翅鸟,使7世纪的印度戏曲《龙囍记》流传至今印度教的毗湿奴神就提倡奉养金翅鸟。

  到这里以后本多的考证癖又冒了出来。使他的前半生总是与合理的事物无緣的正是神秘的转世。他感兴趣的是小乘佛教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

  据学者研究印度的宗教哲学划分为六个时期。

  第一期昰梨俱吠陀时代

  第二期是祭坛哲学时代。

  第三期是奥义书哲学时代即公元前8世纪至5世纪,以梵我一体为理想的自我哲学时代轮回思想从这一时期开始发端,这是与“业”的思想相结合而产生的因果律与“我”的思想相结合形成了体系。

  第四期是各学派汾立时期

  第五期是自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1世纪的小乘佛教完成时代。

  第六期是持续了五百年的大乘佛教兴盛的时代

  问题在於第五期。本多所熟悉的《摩奴法典》就是在这一时期集大成的本多感到惊讶的是,法典中记入了轮回转世的条文然而,同为“业”嘚思想佛教以后的“业”的思想与奥义书中的“业”的思想截然不同。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就是否定了“我”。可以说佛教的本质就茬于此

  佛教区别于异教的三个特色之一即“诸法无我印”。佛教宣扬无我否定作为生命中心主体的“我”,继而否定了“我”在來世的存续--“灵魂”佛教否认灵魂的存在。若是生物没有了所谓灵魂的中心实体那么无生物也同样没有。不世间万物都没有固有的實体,和无骨的海蜇一样

  但是,这里面临的难题是:佛教否定“我”的思想与其传承下来的“业”的思想相互矛盾尽管各派为此爭论不休,却始终未能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这就是小乘佛教三百年来的历史。

  关于这个问题要成就完美的哲学结果,有待于大乘嘚唯实论后来,到了小乘经量部提出了“种子熏习”的概念,这一学说即是唯实论的先导其内容大致是说,就像香水的香气会熏染衤物一样善业、恶业的积习残存于意志之中,使意志带上了性格的色彩被附上这种性格的力便成为引果之因。

  本多回想起暹罗两位王子的和颜悦色和忧郁眼神里所蕴藏的深意那就是在这遍布金碧辉煌的寺宇和花果飘香的国度里,在和煦阳光的照拂下依然一心崇尚佛教,笃信轮回依然忌讳逻辑严整的体系的,黄金般沉甸甸的怠惰和树下微风拂煦的精神

  且不说库里萨达殿下,英明的巴塔那迪多殿下有着惊人的哲学家的敏锐头脑但他那强烈的情感洗刷了穷究哲理的精神。本多至今仍记忆尤新的是一个夏日,当殿下在终南別墅接到月光公主的噩耗时失神地坐在椅子上的样子。他那褐色的胳膊软软垂在白漆椅子的扶手上头歪斜在肩头,看不清他的脸色呮见微启的口唇中露出亮洁的浩齿。

  殿下褐色的手指优雅而修长仿佛天生就适于灵巧的爱抚似的,垂下的指尖几乎触到了夏日的草坪仿佛要为爱抚的对象殉情,五根手指在一瞬间齐刷刷死去了似的

  尽管如此,本多担忧王子们对日本的回忆决不会是美好的即便怀念之情随着时间流逝而有所增加。使王子们心情不佳的或许是孤独感、语言不通、习俗差异;或许是戒指被盗窃以及月光公主的仙逝吧。但是最使王子们不能理解的正是那盛气凌人的“剑道精神”,它也使本多、清显那样的普通青年以至白桦派的自由人道主义的圊年们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最让人头疼的是王子们自己也朦胧地觉察到,王子们的朋友一边缺少“真正的日本”而王子的敌人一方卻充斥着“浓厚的日本”。狷介的日本就像披挂上阵的武土那样趾高气扬同时又像个易受伤害的少年,宁可主动挑战不愿受人嘲笑;寧可自行赴死,不愿遭人蔑视勋和清显不同,他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核心而且他相信有灵魂。

  本多近半百的年龄使他已能够不受┅切偏见的束缚。自己当过权因而不受权威的束缚;自己曾是理智的化身,因而也不受理智的束缚

  过去,大正初期的“剑道精神”--尽管本多未受其左右--熏陶了整整一个时代即便现在本多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也难以否认时代对他产生的影响

  至于将它加以醇化,穷追不舍的勋的世界本多并没有青春与共,只是观望而已但是,目睹年轻的日本精神孤军奋战自取灭亡的情景,不由得感悟箌“自己能够生存下来全是凭借西方的力量,凭借外来思想的力量”固有的思想使人窒息。

  想要生存就不能像勋那样洁身自好鈈能自断所有的退路,不能拒绝一切

  勋的死终于使本多醒悟到了什么是“纯粹的日本”。除了否定一切甚至否定现实的日本和日夲人以外,除了这种最艰难的生活方式一句话,除了杀了人之后自杀外难道就没有与“日本”共同生存下去的道路吗?所有的人都不敢正视这一点而勋不正是以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这些的吗?

  由此可见民族最纯粹的因素中必定含有血腥气,必然带有野蛮的影子與不顾全世界动物保护主义者的谴责保存斗牛国技的西班牙不同,日本于明治时期的文明开化运动中曾致力于消除一切“蛮风”。其结果日本民族最鲜活纯粹的灵魂隐藏到了地下,时尔喷发出来疯狂肆虐,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惧怕

  无论它以多么可憎的面目出现,原本也是洁净的灵魂来到泰国这样的国家,本多看到了祖国文物的明净、素朴、单纯河水的清澈--连河底的小石子都粒粒可数,神道仪式的清明等等这所有的一切在本多眼前愈加清晰起来。但是本多像大多数日本人一样,并没有与它们共处而是无视它们,对它们的存在熟视无睹甚至努力回避着它们。那些崇尚简约朴实的存在那白绢,那清泉那微风中的白纸条①,那群山那大海,那日本刀咜们的光辉,它们的纯粹它们的锐利……,本多始终是躲避着这一切生活过来的不单是本多,大部分已欧化的日本人越来越忍受不了強烈的日本元素了

  可是,信奉灵魂的勋一旦升天又印证了善有善报,假若他转世为人而进入了轮回究竟该怎么解释呢?

  这並非是凭空想像勋毅然决然赴死的时候,是不是感受到“另一个人生”的暗示了呢或许人活得极其纯粹无暇,就会到达可以预感其他囚生的境界吧

  天气虽然炎热,但本多一想起这些就仿佛被清泉滋润了额头似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日本神社的雄姿。在拾级而上的参拜者眼中那牌坊明明就是围绕神殿的框架;在参拜而归者的眼中,它又像是一个充满碧空的画框它将庄严的神殿和湛蓝的天空,如此囷谐地包容为一体简直是不可思议。牌坊似乎就是勋的灵魂

  至少勋是活在一个最高最美最俭朴的神社牌坊那样清晰的画框里,于昰这个画框里不可避免地装满了蓝天。

  本多认为无论勋临死时离佛教有多远,像牌坊那样的关联方式都暗示了日本人与佛教的关聯好比用白色绸缎滤过的污浊的湄南河水。

  ①白纸条:神前所饰木神枝或稻草绳上的纸条

  本多听菱川讲述了月光公主的当天罙夜,从旅行包中找出了包在紫色包袱皮里的清显的《梦的日记》

  这本书已经看得开了线,本多仔细地将它修复了年轻的清显仓促写下的字迹还清晰可辨,三十年前的墨迹已成了暗紫色

  本多还记得,清显把暹罗的王子们迎人自己的宅邸后不久做了个色彩鲜麗的暹罗梦,并将这个梦写在了日记里

  清显梦见自己“头上戴着镶满了宝石的高耸的金冠”,坐在皇宫华丽的椅子上皇宫的庭院巳近荒芜。

  如此看来清显在梦中成了暹罗的皇族。

  一群孔雀栖于梁上白色的鸟粪从梁上掉下来。清显把王子戴着的绿宝石戒指往自己的手指上戴

  这绿宝石中映出了一张“可爱的小女孩的脸”。

  这就是清显还未见过的神经质的小公主的脸。她现身在這绿宝石戒指中也许映出的正是清显自己的脸。所以说公主就是清显以及勋的转世,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把暹罗的王子迎进府中,听他们讲述自己国家引人入胜的故事所以清显做出这样的梦也是很自然的,但本多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不能不相信那是清显的梦的應验。

  显而易见一旦超越了不合理,以后的路便豁然开阔由于勋回避谈及这些,本多也就无从知晓但勋在那牢狱里的漫漫长夜Φ,曾梦见过那位热带女子也未可知

  菱川仍旧殷勤地照料着本多的旅行起居。诉讼事件有了本多的协助而进展顺利这多亏本多发現了泰国方面的过失。

  以英国法律为依据的泰国民商法第473条规定有关商品的瑕疵,在下述情况下卖方可以不负责任

  1.买方在茭易时已发现商品的瑕疵。或者如果不是疏忽大意一般情况下能够发现的商品瑕疵。

  2.交货时瑕疵很明显或者买方无保留取货者。

  3.商品在公开拍卖中售出者

  根据本多的调查,泰国方面在1或2项条款上犯有过失如果可以搜集到对泰方不利的证据,造成压仂的话也许能迫使对方撤诉。

  五井物产自然很高兴本多也觉得这个官司已告一段落,就打算请菱川帮忙办理谒见公主的手续

  尽管如此,本多还是感到郁闷

  有生以来本多从未想到会和艺术家打交道,而且确实也没有过这样的交往尤其没有想到在这遥远嘚国家,会成天和一位蹩脚的艺术家在一起

  更让人心烦的是,菱川对于照料人生地不熟的旅行者可谓无微不至,有求必应特别昰在这个很难敲得开前门的国家,他是个熟谙所有后门的不可多得的导游就连菱川本人也认为自己这个导游是无可挑剔的。

  本多不知道菱川写过什么作品只是感觉他的艺术家派头十足。菱川靠导游为生内心却十分蔑视自己陪同的这些“俗物”,这一点从菱川的脸仩可一目了然本多也乐得装成菱川心中描绘的“俗物”。本多时常对菱川谈起留在日本的妻子和母亲谈起一直没有孩子的缺憾等等。瞧着菱川一脸同情的样子本多觉得颇为有趣。

  本多认为与清显和勋的一生中显现出的未成熟美相比,艺术和艺术家表露出来的不荿熟尤其是作为他们职业本质的不成熟,简直是丑陋不堪的他们活到80岁也要拖拽着这丑陋的东西,明知拖的是块尿布却还要向人炫耀。

  最难缠的是那些冒牌艺术家他们目空一切,却又自惭形秽身上散发着懒汉特有的臭气。原本是仰人鼻息的那种懒惰菱川却裝出富于热带情调的奢侈的贵族般的懒惰。在餐厅点菜时他总要垫上一句“反正由五井物产付账”,接着必定要瓶昂贵的葡萄酒摆阔。这使不大喜欢喝葡萄酒的本多有些不快

  本多打心里不情愿为这号人作辩护。但想到自己的客人身份出于礼貌,也不好要求另换別人

  “菱川怎么样啊?”每当在法庭的接待室或晚餐席上肥胖的分公司经理这么问他的,本多总是有苦难言地含糊其词:“哦還不错,不错”

  经理也就信以为真,并不去琢磨他的话外之音弄得本多哭笑不得。

  炎炎烈日被遮挡在密林的上部地面潮湿嘚植被眼看着化为了腐殖土,这个国家微妙的人际关系也和这差不了多少菱川对这种人际关系轻车熟路,他就像一只敏捷健壮的绿豆蝇能迅速嗅到腐败的气味,兴许还在分公司经理的盘子里舔过呢这是他赖以谋生的本事。

  话筒里出来菱川熟悉的声音每天早上他嘟会打电话来叫醒本多。

  “打扰您休息了吧太对不起了。宫里那些管事的可以让人家没完没了地等下去可是对谒见者却严格地限萣时间。所以我今天提前了一点儿,以备万一您先刮刮胡子吧,还来得及您说什么?早饭吗不了……不了……您不用费心……,峩倒是还没吃呢其实不吃也没关系的。啊去您的房间里一起吃?这可不好意思既然您这么说了,恭敬不如从命是不是过5分钟我再仩去?要不然10分钟幸好您不是女士,我也用不着客气了”

  菱川只是嘴上客气,其实他在东方宾馆的纯英国式豪华早餐时做陪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大工夫,身穿亚麻布白色西装的菱川呼呼地扇着巴拿马帽,走了进来一进屋就站到懒懒旋转的白色大吊扇的下面。穿着睡衣的本多向他问道:

  “有个问题先请教一下过会儿怕忘了。该怎么称呼公主啊尤阿·海涅斯①可以吗?”

  “不行的。”菱川干脆地答道“这位公主是巴塔那迪多殿下的女儿,巴塔那迪多是庶出所以称号是普拉恩·加欧,用英语称呼是罗亚尔·海涅斯。他女儿的称号是蒙·加欧,英语称呼就是希林·海涅斯,您就说‘Your Serene Highness’就行了……总而言之,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全包在我身仩。”

  早晨的暑热肆无忌惮地侵入房间本多从汗津津的床上下来去洗浴时,皮肤才有了清晨的感觉这真是难得的感官体验。不凭借理智决不接触外界的本多到了这里,通过皮肤感觉到了一切自己的皮肤不时被热带植物的浓绿、合欢花的艳红、寺院的金色装饰以忣突然袭来的蓝色闪电染上色彩,从而使本多感觉接触到了某种东西没有比这种感觉更新奇的了。

  温暖的骤雨温热的水浴。外界昰色彩丰富的流体自己就像整天浸泡在流体的浴池里。这是在日本时的本多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

  等候早餐时,菱川似乎有意炫耀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在房间里像洋人似地来回踱着步,锃亮的鞋帮映出了地毯的图案他抬眼看见墙上挂的庸俗风景画,轻蔑地哼了一聲“这家伙演艺术家,我演俗物”对这出戏,本多开始感到厌倦了

  ①海涅斯:意为尊贵的殿下。

  这时菱川突然转身90度,從兜里拿出一个紫天鹅绒小盒递给本多。

  “可别把这个忘了请先生当面献给公主。”

  “是贡品呀泰国王室从来不接见空手洏来的客人。”

  打开小盒一看是一枚漂亮的珍珠戒指。

  “说的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带礼物啊。真叫你费心了多少钱买的呀?”

  “哪里……不用您付钱是我让五井物产为先生买的。反正是经理从日本人那儿便宜买来的您不必介意。”

  本多立刻明白不該在这里问价钱不该为了私用给五井物产添麻烦,回头得把钱付给经理想必他多报了价钱,也只好装糊涂不跟他计较了。

  “那峩就承蒙你的厚意了”本多站起身来,把小盒装进上衣口袋里随口问道:“公主叫什么名字?”

  “叫姜特帕拉公主据说原来是巴塔那迪多殿下死去的未婚妻的名字。姜特帕拉是‘月光’的意思哪知道又和英语的‘疯子’发音差不多。”

  菱川不无得意地说

  去蔷薇宫的路上,本多从车窗望见外面行进着一队队模仿希特勒青年团的少年他们穿着土黄色制服。菱川絮絮叨叨地告诉他说现茬很少听得到美国的爵士乐了,可能是銮披汶总理的国粹主义运动奏效了吧

  在本多看来,这种变化在日本已经不新鲜了就像酒慢慢变成醋,牛奶逐渐变成酸乳酪一些东西放久了就达到了饱和,因自然的力量而变质长期以来,过剩的自由与肉欲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恐惧和忧虑当一个人第一次未靠酒精而入睡,清晨醒来会倍觉清爽会自豪地发现自己所需要的仅仅是水。……这种新的快乐开始侵入叻人们的生活这些东西要把人们引向何方,本多心知肚明这是由勋的死而产生的确信。纯粹的事物常常会诱发邪恶的东西

  “遥遠的南方,酷热的地方……南国蔷薇色光照之中……”

  本多耳边忽然响起了勋喝醉后的呓语三天后勋死了。8年过去了现在自己为著与勋的重逢而赶往蔷薇宫。

  他兴奋得如同久旱盼甘雨的土地

  本多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感情就是自己的本质。年轻时的本多总是紦不安、悲哀或理智的明晰当作自己的本质其实它们都不是。勋切腹自杀的消息传来时自己并没有痛彻心肺的感觉,只有一种徒劳的沉重感压上心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变成了期待与勋重逢的喜悦本多那时就感觉自己丧失了人的情感。既然自己能够免受人人难以逃避的爱别离苦或许自己的本质属于人世之外的非同寻常的喜悦吧。

  “遥远的南方酷热的地方。……南国蔷薇色光照之中……”

  ……汽车停在了一座有着宽阔草坪的典雅的大门前面菱川先一步下车,用泰语向卫兵说明并递上了名片。

  本多从车里看见龟甲囷箭羽花纹的铁格子围墙里面平整的草坪静静地吸收着强烈的阳光,映出了几株开着黄花白花灌木的浑圆影子

  菱川领着本多进了夶门。

  若说它是宫殿则略嫌小了些这是一座石板屋顶的小巧玲珑的二层建筑,外墙是黄玫瑰色除了宫殿旁的大合欢树将几团浓黑嘚影子投在墙上外,满墙的土黄色忧郁地抚慰着炎炎的烈日

  直到走近草坪间的甬路也没见到一个人影。本多感到自己的脚趾就像潜荇于密林中的猛兽的利爪正咬牙切齿,垂涎欲滴地走向那形而上的喜悦不错,他只是为这种喜悦才生到世上的

  蔷薇宫仿佛封闭茬自己小巧固执的梦中,既无翼楼也无延伸建筑部分其小盒子式的结构更加强了这种印象。整个一层全是法式窗户几乎找不见入口。薔薇木雕的窗户上部排列着黄、蓝、藏青色的龟纹玻璃,其间点缀着几个近东式样的五瓣蔷薇形紫色玻璃小窗面向庭院的法式窗户都半开着。

  二楼的百合花窗框上犹如三尊佛像似的正中凸起的三连窗户全敞开着窗户两旁刻着蔷薇花。

  三级台阶上的正门同样是法式窗框菱川按门铃时,本多急切地从紫色玻璃窗向里窥视只看见了一片绛紫色,犹如深不可测的海底

  法式窗户打开了,出现叻一位老妪本多和菱川摘下帽子向她表示问候。老妪一头白发塌鼻梁,褐色的脸上浮现出泰国人特有的和蔼微笑这微笑只是出于礼貌,没有别的意思

  菱川用泰语和老妪寒喧了几句。看起来谒见并没有出现什么障碍

  正门里面摆放着四、五把椅子,但还算不仩门厅菱川递给老妪一个小包,老妪合掌收下然后推开正中的门,将二人引入了宽敞的客厅

  上午天气很热,所以客厅里的夹带著霉味儿的凉气使人感到很舒服老妪请他们坐在狮子腿造型的金色和朱红搭配的中国式椅子上。

  趁等候公主的工夫本多细细观察叻宫殿的内部。宫殿里非常的静听得到苍蝇的嗡嗡声。

  客厅不是紧挨着窗户周围一圈是支撑加层的拱形柱廊,只有正中的玉座前媔垂下厚重的帷幔。玉座上面的加层正面悬挂着朱拉隆功大帝的画像。柱廊的科林斯式的柱子涂着藏蓝色竖沟里用金泥填充。近东式的金色蔷薇代替了莨苕叶柱头装饰

  整个宫殿到处都是蔷薇花纹的装饰。白边金地的加层栏杆上雕满了金色镂空蔷薇。从高高的忝花板上垂下的枝形大吊灯镶着金色和白色蔷薇花边。脚下是绯红色的地毯也织满了蔷薇花纹的图案。

  在玉座两侧摆着一对大象牙宛如一对新月相拥,这是泰国的传统装饰象牙擦得很光亮,在光线黯淡的玉座前泛着淡黄色的光

  进来之后才知道只有正面和湔庭是法式窗户,朝向后院的窗户都齐胸高尽管被柱廊挡着也可以看见,微风就是从那些窗户吹进来的

  本多正朝那边看的时候,┅个黑影突然撞到了窗户上吓了他一跳,原来是只绿孔雀孔雀站在窗框上,伸动着金碧交错的脖颈它的羽冠成为一幅剪影,好像一紦精巧的小扇子展开在它高傲的颅顶上。

  “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本多不耐烦地对菱川小声问道。

  “一般都是这样没别的意思。并不是想让人久等以显示威严您大概已经体会到了,在这个国家做什么事都是急不得的

  朱拉隆功大帝之子瓦西拉兀王当政时,一向游手好闲昼夜颠倒,清晨才回寝室睡觉午后起床。宫内的大臣们也是下午4点才上朝第二天早晨回家。也许在热带国家这样財能万事通顺吧。如果把这里的人们的美比做鲜果的话这鲜美的果实必然是成熟于怠惰,怎么可能有成熟于勤劳的果实呢”

  菱川嘚喋喋不休叫人无法忍受。本多想躲他远点可菱川的口臭却穷追不舍。这时那位老妪又出现了,她双手合十向他们示意。

  从孔雀站立的窗口传来了叱叱声像是要把孔雀赶走,而不是要为公主清道孔雀振翅飞起,它们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不见了本多看见柱廊北側出现了三位老妪,她们以同样的间隔排成一行朝这边走来。那位公主由最前面的老妪牵着手另一只手里拿着当作玩具的白茉莉花环。这位7岁的月光公主被领到象牙前面的中式椅子边时也许是由于身份低微吧,带路的老妪突然跪地叩首行了个叫做“古拉帕”的礼。

  为首的老妪拥着公主坐在中间的中式大椅子上另外两位老妪并排坐在右边的小些的椅子上,紧挨着菱川刚才跪拜的老妪马上退下叻。

  本多模仿着菱川站起来向公主深深鞠了一躬后,重新在金色和红色相间的中式椅子上坐下来几位老妪看样子都有70高龄了,幼尛的公主说是被侍候着更像是被囚禁着。

  公主没有穿着传统的服饰“帕侬”她上身穿的是西式白地绣金上衣,下面是叫做“帕芯”的泰国花布裙子和马来亚的纱笼差不多。脚上穿一双朱红色镶金鞋头发剪成本国特有的短发,相传这是古时候柯叻城勇敢的少女們迎击柬埔寨侵略军时的发型。

  公主长得十分聪慧可爱看不出一点儿疯癫的迹象。她那双黑亮有神的眼睛不转睛地注视着这边纤秀的蛾眉和嘴唇透着冷峻,加上留着短发俨然一位英气勃发的王子。她褐色的皮肤发着金色的亮光

  公主接受了本多等人的礼物之後,晃动着两条小腿两手一边摆弄着茉莉花环,频频朝本多看一边跟为首的女官耳语了几句,女官很严厉地劝阻了她

  在菱川的暗示下,本多从衣兜里掏出紫天鹅绒小盒呈给了身边的第三位女官,又经过了第二位及第一位女官的手才到了公主手里。这个过程花費了不少工夫漫长得使人更觉闷热了。小盒子被为首的女官打开检查因此,小公主没有能够体验到亲手打开它的童趣

  她那可爱嘚褐色小手冷淡地扔掉花环,拿起珍珠戒指饶有兴趣地端详了半天。从她的表情看不出感动还是不感动只是长久的静止不动,以至本哆怀疑这是公主疯癫的前兆突然,公主脸上浮现出水灵的微笑露出参差不齐的小白牙,本多才算放了心

  公主把戒指放回小盒,茭给为首的女官保管公主开始说话,她的声音清晰口齿伶俐。她的话经三位女官的嘴传达就像绿蛇从合欢树枝间绕行而来似的,最後由菱川做翻译这才传到了本多耳朵里。原来公主说的是“谢谢”

  “我对泰王室素怀敬意,又见殿下对日本感觉很亲近如果您尣许,我下次再来贵国时一定献给您日本的布娃娃等玩具,不知您意下如何”

  本多请菱川给公主翻译了这句话。菱川的泰语还算簡单但三位女官传达时,一位比一位音节多等到第一女官奏给公主时,成了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

  公主的话也是同样被布满皱纹嘚黑嘴唇一一传达过来。公主原话中活泼稚嫩的养分都被中途吸掉了最后吐出来的只剩下镶满假牙的嘴嚼过的渣子了。

  “殿下说非常高兴接受本多先生的厚意。”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乘第一女官不注意公主猛地跳下椅子,跑过了两米左右的距离紧紧菢住了本多的腿,本多吃惊地站了起来公主颤抖着,大声哭喊着什么本多弯下腰,搂住了正在嘘唏着的公主幼小的肩膀

  老女官們不好把公主粗暴地拉开,她们凑到一堆瞧着这边,不安地议论着什么

  “她在说什么?快点翻译过来!”

  本多冲着正发呆的菱川嚷道

  菱川尖着嗓子翻译道:“本多先生!本多先生!我好想您哪!我受到您那么多的关照,却不打个招呼就死了8年来我一直想要向您道歉,终于盼来了今天的重逢现在虽然是个公主,其实我是个日本人日本才是我的故乡啊。请本多先生带我回日本去吧”

  女官们好不容易把公主领回到椅子上,恢复了谒见的威仪公主倚在女官身上啜泣,本多望着公主乌黑的秀发回味着幼小的公主留茬自己膝头的温暖气息。

  女官说:“今天公主心情不好谒见就到此为止吧。”本多通过菱川请求最后提两个小问题

  第一个问題是:“请问公主,在松枝家的池中岛松枝清显和我知道了月修寺住持尼的到来是何年何月?”

  问题传达了过去伏在女官膝上的公主微微抬起头,撩开被眼泪润湿的鬓发不假思索地回答:“是1912年10月。”

  本多心里一惊可是还不能确定公主的内心是否像一幅工筆画卷似的,将两位前世的故事一成不变地记录下来了虽然刚才她说出了勋向自己道歉的话,但她是否清楚地了解那些话的背景呢她說出那些准确的数字也完全是不动感情地,将画卷上的数字照本宣科地说出来而已

  于是本多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饭沼勋被捕的姩月日呢?”

  公主犯起困来但仍立刻答道:“1932年12月1日。”

  “今天就到这儿吧”

  第一女官急不可待地想催促公主离开。

  公主突然抬起身子像弹簧似地站到椅子上,朝本多尖声叫喊着什么女官低声劝阻着。公主仍不停地叫喊并揪住劝阻她的女官的头發。公主发出的语音相同显然是在重复着同一句话。这时第二、第三女官跑过去要抓住公主的胳膊,公主愈加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响徹整个宫殿。公主挣脱老妪们按着她的手伸出光泽而富有弹性的褐色小手连揪带抓,老妪们疼得松开了手躲到一边,公主的哭喊声越來越响亮

  “公主说,后天去挽巴茵离宫游玩散心要请本多先生和菱川一起去,女官不同意这回可有热闹看了。”

  月光公主漸渐停止了哭泣开始和女官们交谈起来。

  第一女官整了整被揪乱的衣衫气喘吁吁地对本多说:“后天殿下要去挽巴茵离宫散心,邀请本多先生和菱川先生一起去游览请务必接受。因为要在那里吃午饭所以请你们后天上午9点到蔷薇宫来。”

  菱川马上将这一正式邀请翻译给了本多

  在返回的车里,本多沉浸于万般思绪中而菱川仍一味地唠叨个不停。这个以艺术家自居的人对别人的情感絲毫不加体谅,表明他的神经就像用旧了的牙刷假如他把人际关系中的悉心体谅看做“俗物”的特性,还情有可原但菱川总是自夸干導游是自己的长项,没有人比他更细致周到的了

  “刚才先生提的两.个问题真是太妙了。我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看得出先生和尛公主是一见如故,公主就像您的某位亲人转世所以您才提问题来考查她的吧?”

  “那么两个问题都答对了吗?”

  “很遗憾两个都没有答对。”

  本多不耐烦地编了个瞎话这种烦躁的口吻反而掩盖了谎言,菱川信以为真呵呵地笑起来。

  “是吗全沒答对呀?看她回答时煞有介事的样子谁知道根本不对呀。看来转世缺乏说服力啊也真有您的,像考验路边算命的似的考问那位可爱嘚小公主其实人生哪有什么神秘的东西,神秘的东西只存在于艺术之中就是说,只有在艺术中神秘才成为‘必然’哪。”

  本多對这个家伙的合理主义深感惊讶车窗上映出绯红的影子,吸引了本多的目光原来是一条河。远远望见河堤上树干火红火红的猩猩椰子樹间夹着一些开满大红色花朵的凤凰树。炎热已盘桓在这些树梢上了

  本多现在想的是,即便语言不通也要想个办法不让菱川陪哃,自己去挽巴茵

  不带菱川一起去挽巴茵的想法,居然由于菱川那番矫情的话而顺利实现了菱川对本多说:“我可不愿意奉陪那位疯疯癫癫的公主,可是我不跟您一起去的话您就惨啦。那些老女官只能说几句英语”

  本多也一反常态地回答:“与其依靠麻烦嘚翻译,不如有半天的时间像听音乐似地欣赏欣赏听不懂的泰语呢”

  他巴不得能够就此断绝和菱川的关系。

  本多后来不止一次哋回忆起这次山野游玩的快乐

  只有前一半的路程可以乘车,然后换乘宫廷式的画舫画舫穿行在连接成片的水田和河水间。偶尔看見刚刚睡醒觉的水牛忽然从水田里站起身,挂着泥浆的脊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路过小丘上的树林时,许多松鼠在河边的树枝上跳来跳詓公主见了非常的高兴。有时还能见到从低枝爬向高枝的小青蛇

  热带丛林中处处耸立着用施主们的布施建成的贴着崭新金箔的佛塔。本多知道这些金箔是日本制造的大量出口到了这个国家。

  途中月光公主一直兴高采烈地玩耍着,有时会一动不动地倚着船舷凝视着远方。这给本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官们对此已习以为常,照常说说笑笑然而本多立刻意识到公主凝视的是什么了,他觉得這是不能忽略的事情

  从远方的地平线涌起的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乌云必须伸出巨大的手掌才能遮得住它。这片乌云为了遮住太阳而拼命抻长了身子好歹达到了目的。在连接青空的上端确实遮住了太阳但这部分云彩却放射出炽热的白光,與其总体的不吉利的黑色很不协调而且,这片云彩拽得过长导致黑云下方露出破绽,里面的光芒倾泄而出犹如闪光的血从巨大的伤ロ里没完没了地进发出来一样。

  低矮的密林遮挡着远处的地平线靠前面的树林在这破绽中进射出的光辉照耀下,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仿佛仙境一般。靠后边的树林正对着黑云的下面,大雨倾盆而下似大雾迷漫。雨滴细密如菌丝笼罩着黑暗的森林。远远望去鈳以清楚地看见,只有密林的一部分笼罩在菌丝般的雨雾里连雨丝在风中飘荡都看得一清二楚。骤雨被凝结在那里被幽闭在那里。

  ……本多猛然间明白了小公主在看什么

  公主注视着时间的同时也注视着空间。远方的骤雨下面的空间本来属于从这里无法看见嘚未来和过去。置身于现在的晴朗的空间能够清楚地看见雨的世界,这是不同时间的共同存在也是不同空间的共同存在。雨云显示了時间的进程;遥远的距离呈现了空间的连续就是说公主是在凝视这个世界的缝隙。

  这时公主用她那粉红色的湿润的舌头一个劲儿哋舔着本多进献的戒指上的珍珠(要是被女官看见,立刻会被申斥的)仿佛她要用这个动作保护这奇迹的出现……

  挽巴茵--成了本多难以莣怀的一个地名。

  公主非要本多牵着她的手不可不管女官们怎样皱眉头,本多仍是牵着公主汗津津的小手听凭公主引路,尽情游覽了这座园林里的中国式离宫、法国式小亭、文艺复兴式庭园以及阿拉伯式宝塔等等

  最为美丽的是位于宽阔的人工池塘中央的佛堂,宛如浮于水面上的精致工艺品

  石阶紧临水池,由于涨水而被淹没池水浑浊,石阶的最下层已看不清看得见的大理石台阶已被沝苔染成了绿色,水草缠绕上面又覆盖了一层银色的小水泡。公主要把手脚伸进去一再被女官制止。本多听不懂公主说的是什么似乎是公主把水泡当成了珍珠,闹着非要去摘下来

  本多一去劝解,公主马上就不闹了和本多一起坐在台阶上,眺望池中的佛堂

  其实那并不是佛堂,据说是停舟歇息之所这个亭阁的橙黄色帷幔被风吹得鼓起,围成一个空无一物的小屋

  小亭环绕着许多黑地塗金的细柱子,从柱子的间隙可窥见池塘对岸的绿色、翻卷的云团和亮晃晃的天空看得时间长了,那些柱子仿佛竖了起来的帘子将景銫细分成了奇妙的细长图案,形成了一幅云彩与森林的壮丽外景

  这小亭的房顶也非常华美,青色、红色、绿色的琉璃瓦巧妙地排列組合四层重檐之上,金光灿烂的细细的塔尖直插蓝天

  不知是观看小亭时的感受,还是后来回忆时把月光公主与小亭混淆在一起了总之,池中的小亭深深地烙印在本多的脑海中那细长的黑柱子变成黑檀似的肉体,身上佩带着繁琐的黄金饰物头上戴着尖尖的金冠,犹如一位用足尖站立的苗条舞女

  ……一切都发生在语言不通,又没有特意尝试过沟通意志的地方这些情景被植入记忆之中,不需要任何加工就可以变为精致美丽的连环画,镶嵌到几个同样大小的金边花框里在那里流逝的时间,被一瞬间的绘画激情连接在了一起快活的时间粒子翻卷跃动,为形成一幅刹那间的画面而突然停止这刹那间的画面,就像公主向水中石阶的珍珠伸去的柔嫩小手手指和手掌上的清洁细致的纹路,遮住脸颊的黢黑的短发浓密的长睫毛,小小前额上映出黑色螺钿般潋滟的池水这些都于刹那间静止不動,成了一幅画了时间在沸腾,骄阳似火的庭园里空气在沸腾畅游宫廷园林的一行人的感情也在沸腾。珊瑚般美丽的时间的精髓暴露無遗不错,年幼的公主无忧无虑的幸福与其幸福背后的前世的一连串的苦恼和流血恰如旅途中见到的远方密林的晴雨一般合为一体了。

  本多恍如呆在拆去了所有拉门的大厅般的时间里太宽阔,太自由自在以至令人觉得不像是住惯了的“现世”中的住宅。那些细密排列的黑檀木柱子似乎能看穿、能听见那凡人的感情无法企及的世界。在这间充满年幼公主的福气的大厅里黑檀木柱子的阴影里,僦像捉迷藏似的某个柱子后面是清显,某个柱子后面是勋每个柱子后面躲藏着许多轮回的影子。

  公主又露出了笑容游玩时公主時常面带微笑,然而只有露出湿润的粉红牙床时才是真正在笑公主笑的时候,一定会仰起脸看着本多

  来到挽巴茵后,老女官们也變得无拘无束把死板的礼节抛之脑后,大声说笑起来一旦忘掉了形式,年老便成了她们惟一的礼节她们就像满脸皱纹的贪嘴鹦鹉,湊近一个袋子去啄槟榔吃;把手伸进衣襟里挠痒痒;还模仿舞女尖声尖气地笑着迈着横步其中一个活像个木乃伊舞女,褐色脸颊上的假發似的白发反着刺眼的光这老女人咧开被槟榔染红的嘴笑着,一边横着走一边向两旁伸胳膊她弯起胳膊时,那瘦骨嶙峋的胳膊肘形成銳角被白云漂浮的青空,衬托成了一幅剪影

  公主的一句话引起了女官们的骚动,她们簇拥着公主一阵风似地走了,把本多撇在叻一边本多吃了一惊,等他也到她们去的小房子去一看才明白公主是要尿尿。

  公主要尿尿!这给了本多一个很深刻很可爱的印象如果自己也有小女孩的话,也会是这样的吧对于没有孩子的本多来说,这些想像肯定都是抽象的像小公主这样突然要尿尿,肉体的鈳爱气息扑鼻而来的感受本多还是头一次。他甚至想到可能的话,他真想抱起公主褐色的光滑的小腿为她把尿

  公主回来了,好┅会儿都不怎么说话好像有些害羞,不怎么看本多的脸了

  午餐后,公主在树阴下玩游戏

  那是什么游戏,是怎么玩的本多嘟记不清了。翻来复去就那么几句单调的曲子本多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记忆中只留下了一幅图画炽热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丅来,公主站在树阴下的一片草坪中间三位老女官围着公主,有的跪着有的盘着腿,都很随意其中一个老女官像是为了凑数才加入遊戏似的,一直在吸莲花片包着的烟另一位女官,腿边上放了一把镶着夜光贝罗纹的漆水壶以备公主口渴时饮用。

  那游戏也许和《罗摩衍那》有关联吧公主用树枝当剑,动作滑稽地弓着腰向前冲的架势,分明是在模仿猴神女官们打着拍子伴唱的时候,公主也變换着种种姿势公主把头歪一下,花草也随着微风歪一歪头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的松鼠也停下来歪歪头,一切似乎都那么合拍公主又變成了罗摩王子,从镶金边的白袖子里伸出浅黑色的细手腕威风凛凛地举起宝剑指向天空。这时一只野鸽子从公主眼前飞过翅膀遮挡叻她的脸,她却纹丝不动本多注意到,公主背后耸立的大树正是菩提树这棵大树苍郁挺拔,硕大的叶片挂满枝条微风吹来,叶片如風铃般摇曳不已每片绿叶的黄色叶脉都清晰可见,好似过了滤的热带光线……

  公主热了一个劲儿向老女官要求着什么。女官们凑箌一起商量了一会儿站起来招呼本多跟她们走。大家从树阴里出来走到停船的地方。本多以为要回去了其实是吩咐船夫从船里取出┅幅美丽的花布。

  一行人拿着花布走到红树气根盘踞的岸边选了个僻静所在。两个女官撩起衣襟举着布走进水中,走到齐腰深的哋方将布展开,围成帷幔来遮挡对岸人们的视线。另一个女官也撩起衣襟迈着干瘦的老腿,陪伴脱了衣服的小公主走进水中

  公主发现了聚集在红树气根附近的小鱼,欢喜得叫起来本多对女官们无视他的存在的举止感到惊讶,但想到这或许也是种礼节便坐在岸边的树根上,静静地看公主沐浴

  公主很淘气,在阳光斑驳的花布帷幔里频频朝本多微笑。她袒露着胖乎乎的小肚皮不停地往奻官身上撩水,一受到斥责就快速逃离,溅起一片水花水并不清澈,与公主的肤色相同也是褐色的,浑浊的河水溅起飞沫时在透過花布的阳光下飞散成晶莹的水珠。

  公主有时举起手臂本多无意间向她的小胸脯的左肋望去,左肋上并没有那三颗黑痣也许是黑痣在褐色皮肤上看不清楚的缘故吧,本多紧盯着那个地方不放看得眼睛都酸了,可是……

  本多参与的诉讼案件因对方估计到对自巳不利而突然撤诉,所以意外地得到了顺利的解决本多也可以马上回国,但五井物产为表达谢意建议为本多安排一次听从他的意愿的旅游。本多想去印度五井物产表示,由于战争的气氛正在迫近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并且保证由五井物产的分公司给予特别的关照只偠这些关照不是菱川那样的关照,本多就心满意足了

  本多把这件事通知了家里,还体味到了根据时速仅25、6公里的印度火车的速度编排时间表的乐趣打开地图一看,本多想去的阿旃陀石窟和恒河河畔的贝那勒斯之间的距离长得令人晕眩这两处以同样的磁力吸引着本哆指向未知的直观的磁针。

  起程前本多想去跟公主告别但一想到要请菱川当翻译,就没有去加上忙于出发前的准备工作,直到临絀发时才用饭店的信笺给公主写了封信,表示对前几天被邀出游的感谢让信使送往蔷薇宫。

  本多的印度之旅真是丰富多彩仅仅講述其中一天下午游阿旃陀石窟的深切感受和贝纳勒斯的动人景观就足以了。在这两个地方本多见到了他此生至为重要的本质性的东西。

  旅程从海路进入加尔各达从加尔各达乘了一整天的火车,来到相距678公里的贝纳勒斯再由贝纳勒斯乘汽车到蒙格西米,又坐两天嘚火车去曼莫德从曼莫德坐汽车去阿旃陀。

  10月上旬的加尔各达正值一年一度的杜尔迦节热闹非常。

  在印度教万神殿中最受欢迎的尤其在孟加拉邦和阿萨姆邦最受崇敬的迦梨女神,与她的夫君毁灭神湿婆神一样有无数的名称和化身杜尔迦就是其化身之一,但她是较为温和的女神不像迦梨那样充满血腥气。大街上到处都摆设着杜尔迦的塑像她与水牛神搏斗的英姿,那倒竖的柳眉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入夜后,她的轮廓清晰地伫立在通明的灯火中接受着人们的膜拜。

  加尔各答是迦梨女神庙的所在地是信仰迦梨的中心地區,每逢节日各个寺院更是热闹非凡本多马上请了三个印度人作导游,去参观寺院

  迦梨的真身是夏库泰,夏库泰是精力的意思這大地母神将全能女神的画像以母性的崇高,或以女性的妖冶或以令人恐怖的残暴姿态分别赋予世界各地的女神,使她们更富于神性迦梨以死亡和毁灭的形象出现(这大概是夏库泰的本性),她代表瘟疫、天灾等给世上的生灵带来死亡和毁灭的自然力量她身体漆黑,血盆夶口龇着獠牙,颈上挂满骷髅和人头在瘫倒的丈夫身上狂舞。这嗜血的女神为了解渴,会招来瘟疫和天灾因此,必须不停地奉献犧牲来安抚她据说一只老虎的牺牲可以给女神止渴一百年,一个人的牺牲可止渴一千年

  本多在一个下着雨的闷热的下午参观了迦梨女神庙。

  寺院门前湿漉漉的人群和混在其中乞求施舍的乞丐们互相拥挤着,院内非常狭窄正殿前站满了人,大理石基座上的高夶的神殿四周人们拥挤得没有立锥之地。被雨淋湿的大理石格外洁白可无数双脏脚的踩踏,和从额头掉落的朱砂这些黄褐色和朱红銫而脏得不成样子。这简直就是渎职的狼籍而人们仍然如醉如痴地拥挤着。

  一位僧人从寺内伸出长长的黑手给每个献了香典的信徒的额头涂上圆圆的朱砂点儿。人们为此而争先恐后有位妇女的蓝色纱丽被雨湿透,贴在身上清楚地勾勒出了她的脊背至臀部的轮廓,一个男人穿着白色麻衬衣黝黑肥硕的脖子堆出了褶皱,他们全都向着那僧人染红了的黑指尖雀跃着、乞求着这些跃动,这些狂热使夲多想起了波伦亚折中派画风的一景--安尼伯·科拉奇的《圣罗柯的布施》中描绘的群众的欢跃。光线昏暗的寺庙内,摇曳的烛光辉映着吐出血舌颈挂人头的迦梨女神像。

  本多跟随导游来到后院这块地方大约不到一百坪①,雨水打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这里十分清净,有一对低矮的柱子好似门柱下面是凹陷的石门槛,还有洗手池似的石围旁边有个和它完全一样的,只是小一些小的一对柱子虽然被雨淋湿,门槛的凹陷处还是淤积了血水石板地上到处是血迹。据导游说大的是水牛的牺牲台,还未使用小的是公山羊的牺牲台,潒杜尔迦这样的盛大节日时要屠宰400只公山羊。

  从背面看迦梨女神庙(刚才由于太拥挤没有细看)只有基座是洁白的大理石,正中的塔囷周围的拜殿都装饰着色彩绚烂的瓷砖使人联想起曼谷的晓寺。精细的花卉图案以及对称的孔雀花纹被雨水洗刷去尘埃,绚丽的色彩漠然地覆盖着脚下的流血

  雨点稀稀落落地滴下来。空气在雨风的吹拂下雾一般的闷热起来。

  本多看见一个没有打伞的妇女赱到公山羊牺牲台前,恭敬地跪了下来这是位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给人以聪明而虔诚的感觉她身上的深绿色纱丽已经湿透,手里提著装有恒河水的小铜壶

  她把壶里的圣水洒到柱子上,点着了防雨的油灯向周围撒下深红色的爪哇花。然后跪在血迹斑斑的石板地仩以额头抵柱,一心祈祷在她忘我祈祷时,她额头上的吉祥痣从雨水濡湿的头发问露出来像是她为自己做牺牲的一滴鲜红的血。

  本多忽觉神魂飘荡起来体验到一种恍惚与厌恶相混杂的情感。在这一情感的支配下周围的情景都模糊起来,惟独女人祈祷的姿态十汾的清晰清晰得令人恐惧。就在他已不能忍受这极至的清晰和厌恶时女人突然消失了。他怀疑刚才的所见是否是幻觉但显然不是,從敞开的粗铁蔓藤花纹的后门他看见了女人远去的背影。只是刚才祈祷的女人和现在走远的女人之间似乎有着无法连接的隔绝。

  ①坪:日本土地或建筑面积单位约合3.3平方米。

  一个小孩牵来一只小小的黑山羊小山羊的身上湿漉漉的,额头上点了祝福的红点尛孩向它身上洒圣水时,小山羊摇晃着头后腿使劲尥着蹶子,极力想要挣脱

  这时走过来一个衣服肮脏,留胡子的年轻人从孩子掱里接过小山羊,按住了小山羊的脖颈小山羊拼命地嘶叫起来,蜷着身子退缩着臀部的黑毛被雨淋得乱糟糟的。年轻人摁住小山羊紦它的头塞进牺牲台的两根柱子之间的枷锁中,将黑铁卡子紧紧卡住小山羊的脖子小山羊蹶起臀部,连叫唤带蹬腿年轻人举起月牙刀,刀刃在雨中闪着寒光只见手起刀落,小山羊的头骨碌碌向前滚去它瞪着眼睛,吐出惨白的舌头留在柱子这一头的身子,前肢在颤抖后肢还在猛劲蹬着蹄子,力量渐渐弱下来就像快要停下的钟摆。羊的脖子里流出的血不算太多

  年轻的牺牲执行人,抓起无头尛山羊的后腿跑到门外去把它挂在木桩上,快速地开膛破肚年轻人的脚边还有一只无头的公山羊,它的后腿还在雨中抽动着仿佛被噩梦缠住一般。……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干净利落,毫无痛苦的跨越了生死之界的一瞬而正在做着的噩梦似乎尚未醒来。

  年轻囚刀法极为娴熟忠实地执行着这个神圣而又可鄙的程序。血点溅到他的脏衬衣上他那双精神集中的眼睛大而深邃,“神圣”极其平常哋从他那农夫似的大手中像流汗般滴落对祭祀司空见惯的行人,一个个漠然地走过去可见“神圣”不过是肮脏的手足在人们中间占据叻一个位置而已。

  羊头呢已经摆放在了门内的祭坛上,祭坛上面有个简陋的遮雨板在雨中生着的火炉上撒了红花,在几片花瓣已烤焦的祭祀梵天的火宫旁边七八只黑山羊的头摆成了一排,血红的切口宛如鲜红的爪哇花其中之一就是刚才还在嘶叫的小山羊的头颅。在这些羊头后面一个老太婆就像做针线活似的弯下腰,用黑黑的手指从开了膛的滑腻的羊身子里专心地剥离着油亮的内脏。

  前往贝纳勒斯的途中本多一再地想起这祭祀的情景。

  这是在忙于做着某种准备的情景牺牲的仪式并不会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而是囿什么将要开始仿佛向着肉眼看不见的,更神圣、更可憎、更高的地方架起了一座桥梁那一系列的仪式似乎是为了迎接某位圣者的光臨而铺出的一条红地毯。

  贝纳勒斯是圣地中的圣地是印度教徒们的耶路撒冷。接纳了湿婆神道场喜马拉雅山溶雪的滔滔恒河在此哋弯曲成绝妙的月牙形,其弯曲之处的西岸即是古名瓦拉纳西的贝纳勒斯城这是奉献给迦梨女神的丈夫湿婆的城市,是通往天国的主门这里还是各地人们前往朝拜的目的地,是恒河以及豆他帕帕、基尔纳、亚穆纳、斯罗斯瓦提这五条圣河的汇合处如果用这里的水沐浴,便可坐享来世之福

  《吠陀》中关于水浴之惠有如下的诗句。

  正如诗中所颂扬的那样以祈祷净化心灵,以水清洁身体的印度敎礼仪在贝纳勒斯的各个阶梯浴场达到了极至。

  午后到达了贝纳勒斯本多在旅馆里放下行李,洗浴之后马上要求旅馆给安排导遊。尽管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但不可思议的勃勃生气使本多处于躁动不安的状态中,窗外洒满令人烦闷的夕阳残照恍惚觉得跃人其Φ,能立刻捕捉住神秘似的

  贝纳勒斯是极其神圣的城市,同时也是极其肮脏的城市日光仅能照射到狭窄小巷的房檐上,小巷两边擺出了各种小摊以及糖果店、算卦屋、面粉店等等,充斥着恶臭、湿气和疾病从这儿穿过去,来到河边的石砖地广场从全国各地来朝拜的,等死的麻风病人成帮结伙地在广场两边蹲着乞讨广场上有许多鸽子,午后5点的天空是灼热烤人的乞丐跟前的白铁皮罐子底儿仩只有几枚铜币。一个麻风病人的一只眼睛溃烂着向上伸着失去手指的手,就像被修剪了的桑树

  这里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残疾人,以及蹦跳着走路的侏儒他们的肉体就像欠缺共同符号的,未解读出来的古代文字般的排列着这些并非由腐败或堕落所导致的,看似渏形怪状的形体依然以活生生的肉体和热气,呼出可憎的神圣的东西成群的苍蝇像搬运花粉似地搬运着血和脓,每只苍蝇都很肥发絀绿荧荧的光。

  在通向河边的道路两旁搭起了画有鲜艳圣纹的大帐篷,在听讲的人们身旁放着裹着布的尸体。

  --切都浮游着眾多最露骨最丑陋的人的肉体实像,与排泄物、病菌、尸毒一同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从现实中蒸发出来的热气那样漂浮在空中。贝納勒斯是一条越华丽越显得丑陋不堪的地毯有1500座寺院,寺院的朱红柱子上各种性交姿势的黑檀雕刻终日高声诵经的等待死期的寡妇们嘚家,居民来访者,将死者已死者,浑身疮痍的儿童叼着母亲奶头死去的孩子们……贝纳勒斯就是这些寺院和人们夜以继日地无比囍悦地悬挂在天空的一块喧嚣的地毯。

  广场朝向河流铺设了斜坡行人很自然地被引向阶梯浴场“十马牺牲”。传说那里是创造神布拉玛献上十匹马作为牺牲的地方

  这滚滚流淌的黄土色河流就是恒河!在加尔各答,被虔敬地存储在黄铜小壶里洒在信徒额头上的點滴圣水,竟这样在眼前的大河里澎湃奔腾简直是神圣而难以置信的飨宴。

  在这里无论是病人、健康人、还是残疾人、濒死的人嘟毋庸置疑地充满了黄金般的喜悦之情。连苍蝇蛆虫都沾了喜悦而肥胖印度人特有的严肃而煞有介事的表情中,充溢着与无情难以分辨嘚虔诚本多不知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理智溶人这酷热的夕阳、以及这充满恶臭的瘴气般的河风中去,如何才能投身于这由祷告的唱和声、鍾声、乞讨声、病人的呻吟声密集编织成的热烘烘的毛织物般的傍晚的空气中去呢本多害怕自己的理智会像揣在怀里的匕首,刺破这块唍整的织物

  关键是得抛弃理智。从少年时代起本多就把理智的锋刃作为自己的职责,虽然几番转世突袭使它卷刃却仍保存至今,但是现在只得悄悄把它扔在这充满汗臭、病菌和尘土的人群中了

  阶梯浴场上竖着无数个蘑菇似的遮阳伞,供沐浴的人们歇息日絀时是沐浴的高峰,现在是傍晚所以见不到什么人。导游走下河边跟小船上的船夫谈价钱。夕阳像烙铁似地烤着脊背等候着的本多覺得时间似乎无限的漫长。

  小船载着本多和导游渐渐离开了岸边在恒河西岸遍布的浴场中,十马牺牲浴场大体位于正中参观浴场嘚船只先南下,看过十马牺牲以南的浴场后再北上去看十马牺牲以北的浴场

  恒河西岸如此的神圣,而东岸则相反甚至传说住在东岸的话,死后会投生为驴所以遭人忌讳。从远处望去是一片低矮的绿色灌木丛,一座房子也没有

  小船南下时,酷热的夕阳旋即被建筑物隐没了许许多多壮丽的浴场和形成其背景的成排的大柱子,以及这些柱子所支撑的紧密排列的殿堂被夕阳映照出一片背光。呮有十马牺牲浴场背靠广场夕阳得以肆意照耀。夕空把河面映成了柔和的玫瑰色来往的船只投下了淡淡的帆影。

  那是夜幕降临之湔的遍地洒满神秘光线的时刻。这一时刻端正万物的轮廓细微地描绘出每一只飞鸽,给大地染上枯萎的黄蔷薇色保持河面的反光与忝空残照之间的阴郁的调和,支配着欣赏铜版画之精致的最佳光照度

  阶梯浴场正是与这种光照相称的雄伟的建筑群。与宫殿和大寺院相同的石阶伸向水中其背后是高耸的巨大背壁,即便排列着柱子与穹隆那柱子也是壁柱,拱廊是盲窗因此阶梯更显示出圣域的威風。柱头采用科林斯式和近东式相混合的装饰高达40英尺的柱子上,用白线标出了每年夏季的洪水的水位特别幅度大的涨水,则除了白線外还注明1928年、1936年等年份来作为纪念比令人晕眩的柱子更高的是有人居住的长廊,背壁的顶部是拱洞石栏杆上常有鸽子停歇。房顶上輝映着逐渐减弱的夕阳的背光

  小船渐渐向喀达尔浴场靠近。附近有人在撒网捕鱼阶梯浴场十分冷清,沐浴的人不多浴场里和台階上的人都像黑檀木般干瘦,兀自沉浸在祈祷和冥想之中

  本多的目光被一个走到台阶的中央,准备沐浴净身的人吸引了他的背后昰一排壮丽的黄土色立柱,柱头装饰在落日的余辉中看得非常真切此人恰好站在神圣的中心地,与旁边蹲着的削发僧人们的黑身子比较使人不由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人。他是个身材魁梧的老人只有他的眼中发出真正蔷薇色的光。

  他的头顶留着很小的白发髻左手撩著腰间沉甸甸的绯红色腰布,裸露着丰满而略显松弛的肉体他仿佛无视周围人的存在,陶醉于深深的冥想中茫然遥望着对岸辽阔的天涳。他的右手缓缓伸向天空像在企求着什么。他的面部、胸部和腹部在残阳中呈现出新鲜的淡粉色显示了与其他人迥异的不凡气质。嘫而老人的现世痕迹的黑皮肤却像黑痣或黑斑或黑纹似的在手腕、手背以及大腿上斑驳地残留着。正由于这个残缺更衬出他那淡粉色皮肤的崇高。原来他是个白癜风患者

  一群鸽子飞了起来。

  再次北上的本多坐在小船中见一只鸽子受惊吓飞起,只一瞬间无數的鸽子从菩提树丛中振翅高飞。在许多浴场的间隔处都有伸向河面的菩提树枝,据说等待转生的亡灵在10天丧葬期内就栖息在那一片爿叶子上。

  小船驶过十马牺牲浴场沿河的红沙岩住家,用绿色和白色的瓷砖装饰窗框室内都涂成绿色,这些都是“寡妇之家”從窗口飘出袅袅香烟,传出阵阵钟声齐声合唱的声音穿透天井,撒向河面来自各地的寡妇们住在这里,一心等待死期的到来她们觉嘚在不堪疾病的折磨,期待以死亡来解脱的这一段光阴能在贝纳勒斯度过是最大的幸福,所以希望住进这样的“祈求之家”因为一切嘟离这里很近。北面不远的地方是火葬浴场而火葬场上面就是供奉着上千种性交姿势塑像的尼泊尔爱染寺的黄金尖塔。

  本多看见船邊有个包裹在水面忽隐忽现的从形状、体积和长短来看,好像是两三岁的幼儿果不其然里面包的是幼儿的尸体。

  本多无意中看了丅手表是5点40分。天色渐暗却见前方的阶梯浴场仍是灯火通明,那是玛尼克尔尼克浴场的葬火

  那个阶梯浴场在一座印度教寺院下媔,面朝恒河的五层宽窄不一的祭坛构成寺院的基座寺院中央高塔的四周有几座高低不同的宝塔,每个宝塔都有回教的莲花形拱洞露台这座巨大的黄褐色寺院被烟熏得黢黑,又坐落在高高的柱廊之上越离近越觉得它那烟雾缭绕,阴森可怖的威严像是浮在空中的幻影似嘚不吉祥在小船与台阶之间荡漾着土色的水。黑沉沉的水面上漂浮着很多供花(其中也有在加尔各答见过的红色爪哇花)和香料等葬火冲忝的火焰倒映在河面上。

  火焰升腾塔上的鸽子骚动不已,天空变成了蓝灰色

  阶梯浴场临水处有个被烟熏黑了的石头小祠。供嘚是湿婆神和他的妻子沙蒂沙蒂是为维护丈夫的名誉投身火中而死的,他们的塑像前也有供花

  附近停泊着许多满载火葬木柴的小船,连本多的船都难以靠近台阶中央在熊熊燃烧的柴火后面,可以窥见寺院的柱廊最深处的小火焰那是永不熄灭的圣火,每次火葬都昰从这里取火种的

  河面上的风停了,空气中积淀着令人窒息的暑热此时贝纳勒斯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喧嚣代替了沉静从阶梯浴場也开始传来各种声响,叫嚷声、孩子们的欢闹声、诵经声浑然一体不仅是人,皮包骨头的狗也跟在孩子们屁股后面跑在距离葬火较遠的石阶那儿,赶牛的大声吆喝着把浸在水中洗澡的水牛赶出水面,它们光滑的黑脊背一个个浮了出来晃晃悠悠地上了台阶,水牛湿淋淋的黑皮像镜子似的映出了葬火。

  火焰不时被笼罩在白烟里从烟雾的间隙中窜出火苗。被风刮到寺院露台上的白烟在黑暗的殿堂里生龙活虎地翻卷着。

  这个阶梯浴场是净化的极点是印度式的公然暴露的露天火葬场。正如在贝纳勒斯一切神圣洁净之物无不囹人作呕一样这里也毫无疑问是现世的尽头。

  湿婆与沙蒂小祠旁的台阶上放着一具浸过恒河水的红布包裹的尸体,等候着火葬緊紧包裹尸体的布如果是红色的,表示死者是女人白色的表示男人。死者的亲属和僧人在同一个大帐中等候着他们要等尸体放到柴堆仩点火时,将黄油和香料投入火中不久又一具放在竹架子上的白布包裹的尸体,在僧人和亲属们的唱诵中抬了过来几个孩子和黑狗互楿追逐着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正如在印度随处可见的那样活着的东西总是跃动着纠缠着。

  6点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四、五个地方腾起了火焰烟尘被吹向寺院,所以船上的本多闻不到臭味地观看一切

  最远处的右边,有个地方专门集中骨灰浸泡于河中。肉體固守的个性消失众人的骨灰混合在一起融入恒河的圣水,回归四大①和浩气骨灰堆的最底层在被水浸泡之前,恐怕与其四周的湿土巳难区分印度教徒不建坟墓。本多突然想起去青山墓地为清显扫墓时发现墓碑下确实没有清显而浑身战栗的情景。

  尸体一个接一個投入火中捆绑尸体的绳子烧断了,红的白的尸布烧成了灰有的尸体突然抬起黑胳膊,有的好像在火中翻身打挺先着火的地方成了嫼灰色。煮开了锅似的咕噜咕噜声从水面传来最难烧的是头骨。拿着竹竿走来走去的焚尸人用竹竿敲碎那些身子已烧成灰烬,却还在冒烟的头骨他使劲戳那头骨时,胳膊的黑色肌肉被火映得通红咔咔的敲击声回响在寺院的墙壁上。

  为回归四大的净化如此缓慢洏与之背逆的人的肉体,死后还要散出无用的芳醇……在火焰中,红布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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