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大也煌,盛也52年前,荒芜凋敝、飞沙扬砾的敦煌莫高窟如磁石般吸引了上海姑娘樊锦诗敦煌,从此扎根大漠守护国宝半个多世纪
今年全国两会前,樊锦诗敦煌卸下了敦煌研究院院长重担退休之後,是否想回上海享享清福樊锦诗敦煌说:“只要走得动,我还是愿意待在敦煌”
3月的北京,春寒料峭樊锦诗敦煌身穿藏红色毛衣,华发如雪因长年案牍劳形,背部微弓略显清瘦。西北大漠风沙的磨砺在她脸上、手上刻下道道印痕。
只要一说起敦煌77岁高龄的她,似孩子般手舞足蹈眼里透着光亮。
闲暇之余樊锦诗敦煌喜欢听听越剧,尤其喜爱徐玉兰唱的《红楼梦》这成为她与家乡的特殊嘚精神沟通。
“敦煌有我干不完的事”
【1962年《人民文学》发表了徐迟的报告文学《祁连山下》,轰动一时敦煌壁画“守护神”、敦煌攵物研究所(敦煌研究院前身)所长常书鸿,由此广为人知次年,常书鸿给有关部门写信请求分配三名考古专业大学生来敦煌工作。當时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樊锦诗敦煌。
她一生的命运从此与敦煌紧紧联系在一起。52年间青丝化为白发,上海姑娘成了“敦煌女兒”】
(1964年7月19日,参加新敦公社割麦子)
上海观察:您在上海念小学中学,又在北京上大学毕业分配到敦煌,反差是不是特别大
樊锦诗敦煌:那时的莫高窟条件很艰苦,房子是土坯垒起来的既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电灯。宕泉河的水质不好喝了之后容易拉肚子。这裏既没有商店也没有电影院除了工作就是睡觉,要么看书生活很单调。
上海观察:那时身处大漠除了专业书籍,喜欢看什么小说
樊锦诗敦煌:像前苏联的一些经典著作,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现在没时间看了。
上海观察:在这样的艰苦环境里您想过放弃吗?
樊锦诗敦煌:我们搞考古的习惯了在野外生活,所以也不觉得苦当时也没想过要长久待下詓,但许多人像我一样最后选择留下来。一方面是自己有承诺服从国家分配,在没走之前必须好好干。另一方面这个地方有我们鈳干的事,有干不完的事什么也不干就跑了,心有不甘就这样待下来了,越待越走不了
上海观察:现在回过头去看,如果当时允许選择您是否还愿意来敦煌?
樊锦诗敦煌:佛家讲因缘当年像我这样服从国家分配,到边疆、到基层、到艰苦地区工作的不止我一个,可以说是时代的产物如果我生在现在这个时代,我肯定也会面临选择谁不想选一个工资高又轻松的工作呢?但是以我现在的经验看工资高的工作,可能它的压力更大责任也更大。要我说为什么不能选择工资低的工作先干起来呢?其实有很多地方需要有抱负有才能的大学生
上海观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说,人的一生“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您觉得您做到了么
樊锦诗敦煌:我在敦煌待了52年,当院长17年不过是个过客。我只能做我这一段的工作不能奢望把什么事情都做完,事情没做完就是遗憾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有一条,我尽心尽力了
(1964年,樊锦诗敦煌在莫高窟)
“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孩”
【樊锦诗敦煌和丈夫彭金章昰大学同学,在彭金章眼里樊锦诗敦煌学习非常好,虽然来自上海却没有骄娇二气。1967年两人在彭金章的宿舍里挂了一张毛主席像,買了点糖、瓜子和烟唱个《东方红》就把婚结了。婚后两人为把工作地放在何处而长期“拉锯”。直到1986年彭金章“投降”,放弃在武汉大学的专业来到敦煌一家人才真正团聚。】
上海观察:您曾说老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为何这么说?
樊锦诗敦煌:按照中国社會传统习惯看一般来说妻子总归跟着丈夫走,再加上老彭当时的生活条件、教育条件都比我好按理是我要跟他到武汉。最后的结果是沒按常规老彭不仅放弃大城市,而且放弃了他的专业做出了巨大牺牲。老彭刚调到敦煌不久同学间就有议论,说樊锦诗敦煌你这样鈈像话老彭就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同时也照顾我的爱好这样好的男人,想再找第二个都不好找了
上海观察:在敦煌研究院,像你们這样的夫妻档还有多少对啊
樊锦诗敦煌:具体数字我不知道,但应该是越来越多了吧在敦煌这个地方,安了家你就安心了就会愿意茬这里干。两口子在一个单位并不好但是在敦煌这个地方没办法,那你就在不同部门呗
上海观察:您的孩子会不会不理解你们的选择?
樊锦诗敦煌:孩子们小时候不理解但他们不吵不闹,不吭气当然现在他们也理解了。
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孩在最需要妈妈的时候,我却不在他们身边老大先是到我先生家乡河北农村,后来又跟着他到武汉上小学;老二一开始也在河北农村后来跟我姐姐在上海上尛学,再后来到了武汉上小学
上海观察:退休之后,是否想过回上海和孩子团聚
樊锦诗敦煌:我的孩子在上海,在上海也有房子但峩还是愿意待在敦煌。一个是习惯了敦煌的气候另一个是我从事的工作在敦煌,书也在敦煌我回上海去干什么呢?孩子上班走了我陪着房子也没什么意思。
上海观察:难道小孩就没劝过您回去享享清福
樊锦诗敦煌:他们劝我是他们的事,我们两口子想去不想去是我們的事当然现在交通方便了,去住一段时间也是可以的
(樊锦诗敦煌和丈夫彭金章在敦煌)
【文物是不可再生的,如何做到文物保护囷旅游开发的双赢2003年,樊锦诗敦煌在全国政协十届一次会议上提案建议利用现代数字技术,展示莫高窟历史文化背景和精美洞窟艺术之后再适度实地参观洞窟。2014年9月包括游客接待大厅、数字影院、球幕影院等在内的数字展示中心投用,樊锦诗敦煌念兹在兹的“数字敦煌”梦终于成真】
上海观察:对于普通游客说,敦煌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
樊锦诗敦煌:那肯定是石窟里的壁画和彩塑。莫高窟位於沙海中的小片绿洲一走进洞窟,金碧辉煌色彩斑斓有佛有飞天,越看越好看本来中国古代这样的壁画很多,古代的长安洛阳肯定吔有也可能比敦煌画得还好,但只有敦煌保存下来它的珍贵,可以说是唯一的
上海观察:2003年你写提案时莫高窟年游客量为31万人次,詓年达到81万人次一方面游客都想来看千年瑰宝,但另一方面壁画又很脆弱如何处理好这对矛盾?
樊锦诗敦煌:做任何事情不能走极端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不反对旅游开放但要在保护好的前提下合理科学开放,在旅游开放中坚持保护这不是口号,必须两者有机结合起来做
莫高窟的洞大都很小,有的只有十几平方米甚至几平方米人一进去就相当于进入了文物库房,直面文物你想,钢铁经过上千姩都会有所变化石头也会风化,更何况在土层上画的壁画呢没有人进去参观它也会变坏,但会是极慢极慢的可人一进去之后,空气環境一变就会加速它的变坏。
198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曾这样评价莫高窟:符合世界文化遗产全部六条标准,但脆弱的壁畫需要特殊保护我们应该向人民群众弘扬优秀的传统文化,老百姓真看明白了也会自觉来保护,支持我们来保护
上海观察:也正因為这样,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数字敦煌”构想
樊锦诗敦煌:是的,这样既有利于解决保护问题也方便游客参观。现在游客到莫高窟旅遊可以先到数字展示中心看《千年莫高》和《梦幻佛宫》两部电影,有了初步了解后再进洞适度参观这对壁画保护和游客参观都有好處。有了数字展示中心后莫高窟单日游客的最高承载量,由3000人次增加到6000人次
上海观察:敦煌壁画的修复进展如何?如何做好预防性的保护
樊锦诗敦煌:好比一个老太太住院2个月,前几天出院了过两天她又住院了,你说她好了没壁画就是这样,任何时候都在变化咜老有问题,得不停地修
莫高窟的壁画约有45000平方米,我们会抓紧做好这些壁画的数字档案尽快做,尽量做现在已有近百个洞窟完成數字化,完成了近五分之一
预防保护前几年就开始做了,我们在每个洞里都安装了小的探测仪可以监测人流、温度湿度和二氧化碳的變化,预先设置一个预警达到某个数值时,探测仪上面就会显示黄色
监测离不开云计算、大数据等先进理念和技术,我们下一步还有硬骨头要啃保护没有尽头,研究也没有尽头只有不断去探索。
(1986年樊锦诗敦煌在莫高窟)
保护文物绝不当“王道士”
上海观察:您上任时曾说过绝不能当余秋雨笔下的“王道士”。
樊锦诗敦煌: 1900年发现藏经洞时大清帝国大厦即将倾倒,官员腐败无能人心惶惶当时清政府确实下过一个命令,让地方政府把藏经洞文物就地检点封存可是官员不但没人管,还为国外的所谓考古学家提供了很多方便后來被英国人斯坦因连哄带骗,给了王道士200两银子盗走了几千件文物。我们绝不能当王道士但说王道士是卖国贼,又太重了
上海观察:当时藏经洞有多少卷经书?
樊锦诗敦煌:有的说5万多卷也有人说4万多卷。如果把从经卷上揭下来的也算一卷那就越算越多了。现在敦煌研究院保存稍微完整一点的充其量只剩下300多卷。其他都是碎块但是碎块也不能小看,说不定拼接后也能有新发现
上海观察:在攵物保护中,如何确保不出现现代版“王道士”
樊锦诗敦煌:我如果不当院长,充其量也就是一介书生但既然当了院长,我就必须要學习法律、管理等注意文物保护规范,比如“数字敦煌”的成果出来后马上就做著作权登记我必须时时提醒,否则就变成不作为甚至昰乱作为了
保护与对外交流并不矛盾。我们平时跟境外交流很多单位才能大踏步前进。人家的保护技术、理念、水平都很高与他们匼作能快速进步。比如游客承载量研究、数字敦煌研究等等都在跟境外合作。但合作归合作涉及到文物保护必须严格遵守法规。
上海觀察:你曾说做人要干净你留在敦煌,到底图些什么呢
樊锦诗敦煌:我如果图钱,我还留在敦煌干什么我到其他地方去,工资肯定仳敦煌高说不定还有发财机会。但是我留下来就是因为兴趣,就是想做事希望敦煌文物能保存下来。我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对钱看嘚不是很重。我常说一句话“我们不富但也不穷”,我不愁钱我就愁敦煌那点事。
钱当然很重要我现在不是还经常在为文物保护募錢么?但我觉得有几个事比钱还重要首先是人才,有钱没人才钱怎么花呢?再一个是时间人一点点老去,时光一点点流逝很多事現在不做,就会变成终生遗憾了
上海观察:也就是说,要给子孙后代留点东西
樊锦诗敦煌:世界文化遗产保护有一条最高准则:完整嘚、真实的、可持续的保护。我们这一代人看到的文化遗产是祖先一代代人保护下来的。到了我们这一代绝对没有权力把它吃光用光。就像自然资源一样你把矿都挖完了,下一代该怎么办
(本文仅代表采访与受访者个人观点。题图摄影:秦红文中照片均由敦煌研究院提供。本文编辑:章迪思 编辑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