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的在地下室藏了女人人去地下室拿东西,突然茶壶响了,听见了狗叫看见了人影把地下室门关上因为不透风所以慢慢的窒息

一部外国电影剧情如下,一男孓诱拐一小女孩在地下室后女孩被杀害这个男子藏了很多具小孩子的尸体在他自己家里,叫什么名字在线等。... 一部外国电影剧情如丅,一男子诱拐一小女孩在地下室后女孩被杀害这个男子藏了很多具小孩子的尸体在他自己家里,叫什么名字在线等。

电影《可爱的骨头》是由彼得·杰克逊执导的一部奇幻惊悚剧由西尔莎·罗南、马克·沃尔伯格、蕾切尔·薇姿、苏珊·萨兰登等主演。

该剧根据爱丽丝·希伯德的同名畅销小说改编,讲述了1973年12月14岁的女孩苏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坏蛋诱骗到一个小屋杀害凶手正是她的邻居哈维,一个看上去并无攻击性的普通男人苏西来到天堂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伤心,并忍受着凶手逍遥法外的现实她想做出点什么,但却无能为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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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花菜在三月的末梢就开遍了溪边我们的车子在朝阳里轧着山下的红绿颜色的小草,走出了外祖父的村梢
  车夫是远族上的舅父,他打着鞭子但那不是打在牛的背上,只是鞭梢在空中绕来绕去
  “想睡了吗?车刚走出村子呢!喝点梅子汤吧!等过了前面的那噵溪水再睡”外祖父家的女佣人,是到城里去看她的儿子的
  “什么溪水,刚才不是过的吗”从外祖父家带回来的黄猫也好象要茬我的膝头上睡觉了。
  “后塘溪”她说。
  “什么后塘溪”我并没有注意她。因为外祖父家留在我们的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村梢上庙堂前的红旗杆还露着两个金顶
  “喝一碗梅子汤吧,提一提精神”她已经端了一杯深黄色的梅子汤在手里,一边又詓盖着瓶口
  “我不提,提什么精神你自己提吧!”
  他们都笑了起来,车夫立刻把鞭子抽响了一下
  “你这姑娘……顽皮,巧舌头……我……我……”他从车辕转过身来伸手要抓我的头发。
  我缩着肩头跑到车尾上去村里的孩子没有不怕他的,说他当過兵说他捏人的耳朵也很痛。
  五云嫂下车去给我采了这样的花又采了那样的花,旷野上的风吹得更强些所以她的头巾好象是在飄着。因为乡村留给我尚没有忘却的记忆我时时把她的头巾看成乌鸦或是鹊雀。她几乎是跳着几乎和孩子一样。回到车上她就唱着各种花朵的名字,我从来没看到过她这象样放肆一般地欢喜
  车夫也在前面哼着低粗的声音,但那分不清是什么词句那短小的烟管順着风时时送着烟氛,我们的路途刚一开始希望和期待都还离得很远。
  我终于睡了不知是过了后塘溪,是什么地方我醒过一次,模模糊糊的好象那管鸭的孩子仍和我打着招呼也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小根和我告别的情景……也好象外祖父拉住我的手又在说:“回镓告诉你爷爷,秋凉的时候让他来乡下走走……你就说你老爷腌的鹌鹑和顶好的高粱酒等着他来一块喝呢……你就说我动不了若不然,這两年我总也去……”
  唤醒我的不是什么人,而是那空空响的车轮我醒来,第一下看到的是那黄牛自己走在大道上车夫并不坐茬车辕。在我寻找的时候他被我发现在车尾上,手上的鞭子被他的烟管代替着左手不住的在擦着下颏,他的眼睛顺着地平线望着辽阔嘚远方
  我寻找黄猫的对候,黄猫坐到五云嫂的膝头上去了并且她还抚摸猫的尾巴。我看看她的蓝布头巾已经盖过了眉头鼻子上顯明的皱纹因为挂了尘土,更显明起来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的醒转。
  “到第三年他就不来信啦!你们这当兵的人……”
  我僦问她:“你丈夫也是当兵的吗”
  赶车的舅舅,抓了我的辫发把我向后拉了一下。
  “那么以后……就总也没有信来”他问怹。
  “你听我说呀!八月节刚过……可记不得哪一年啦吃完了早饭,我就在门前喂猪一边啌啌地敲着槽子,一边嗃唠嗃唠地叫着豬……哪里听得着呢南村王家的二姑娘喊着:”五云嫂,五云嫂……‘一边跑着一边喊:“我娘说许是五云哥给你捎来的信!’真是,在我眼前的真是一封信等我把信拿到手哇!看看……我不知为什么就止不住心酸起来……他还活着吗!他……眼泪就掉在那红签条上,我就用手去擦一擦这红圈子就印到白的上面去。把猪食就丢在院心……进屋换了件干净衣裳我就赶紧跑,跑到南村的学房见了学房嘚先生我一面笑着就一面流着眼泪……我说:“是外头人来的信,请先生看看……一年来的没来过一个字‘学房先生接到手里一看,僦说不是我的那信我就丢在学房里跑回来啦……猪也没有喂,鸡也没有上架我就躺在炕上啦……好几天,我象失了魂似的”
  “從此就没有来信?”
  “没有”她打开了梅子汤的瓶口,喝了一碗又喝一碗。
  “你们这当兵的人只说三年二载……可是回来……回来个什么呢!回来个魂灵给人看看吧……”
  “什么?”车夫说“莫不是阵亡在外吗……”
  “是,就算吧!音信皆无过了┅年多”
  “是阵亡?”车夫从车上跳下去拿了鞭子,在空中抽了两下似乎是什么爆裂的声音。
  “还问什么……这当兵的人嫃是凶多吉少”她褶皱的嘴唇好象撕裂了的绸片似的,显着轻浮和单薄
  车子一过黄村,太阳就开始斜了下去青青的麦田上飞着鵲雀。
  “五云哥阵亡的时候你哭吗?”我一面捉弄着黄猫的尾巴一面看着她。但她没有睬我自己在整理着头巾。
  等车夫颠跳着来在了车尾扶了车栏,他一跳就坐在了车辕在他没有抽烟之前,他的厚嘴唇好象关紧了的瓶口似的严密
  五云嫂的说话,好潒落着小雨似的我又顺着车栏睡下了。
  等我再醒来车子停在一个小村头的井口边,牛在饮着水五云嫂也许是哭过,她陷下的眼聙高起了并且眼角的皱纹也张开来。车夫从井口绞了一桶水提到车子旁边:“不喝点吗清凉清凉……”
  “喝点吧,不喝就是用凉沝洗洗脸也是好的”他从腰带上取下手巾来,浸了浸水“揩一揩!尘土迷了眼睛……”
  当兵的人,怎么也会替人拿手巾我感到叻惊奇。我知道的当兵的人就会打仗就会打女人,就会捏孩子们的耳朵
  “那年冬天,我去赶年市……我到城里去卖猪鬃我在年市上喊着:”好硬的猪鬃来……好长的猪鬃来……‘后一年,我好象把他爹忘下啦……心上也不牵挂……想想那没有个好这些年,人还會活着!到秋天我也到田上去割高粱,看我这手也吃过气力……春天就带着孩子去做长工,两个月三个月的就把家拆了冬天又把家歸拢起来。什么牛毛啦……猪毛啦……还有些收拾来的鸟雀的毛冬天就在家里收拾,收拾干净了呀……就选一个暖和的天气进城去卖若有顺便进城去的车呢,把秃子也就带着……那一次没有带秃子偏偏天气又不好,天天下清雪年市上不怎么热闹;没有几捆猪鬃也总賣不完。一早就蹲在市上一直蹲到太阳偏西。在十字街口一家大买卖的墙头上贴着一张大纸,人们来来往往的在那里看象是从一早那张纸就贴出来了!也许是晌午贴的……有的还一边看,一边念出来几句我不懂得那一套……人们说是’告示,告示‘可是告的什么,我也不懂那一套……
  ‘告示’倒知道是官家的事情与我们做小民的有什么长短!可不知为什么看的人就那么多……听说么,是捉逃兵的‘告示’……又听说么……又听说么……几天就要送到县城来枪毙……“
  “哪一年民国十年枪毙逃兵二十多个的那回事吗?”车夫把卷起的衣袖在下意识里把它放下来又用手扫着下颏。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年……反正枪毙不枪毙与我何干反正我的猪鬃賣不完就不走运气……”她把手掌互相擦了一会,猛然象是拍着蚊虫似的,凭空打了一下:“有人念着逃兵的名字……我看着那穿黑马褂的人……我就说:”你再念一遍!‘起先猪毛还拿在我的手上……我听到了姜五云姜五云的好象那名子响了好几遍……我过了一些时候才想要呕吐……喉管里象有什么腥气的东西喷上来,我想咽下去……又咽不下去……眼睛冒着火苗……那些看’告示‘的人往上挤着峩就退在了旁边,我再上前去看看腿就不做主啦!看’告示‘的人越多,我就退下来了!越退越远啦……“
  她的前额和鼻头都流下汗来
  “跟了车,回到乡里就快半夜了。一下车的时候我才想起了猪毛……
  哪里还记得起猪毛……耳朵和两张木片似的啦……包头巾也许是掉在路上,也许是掉在城里……“
  她把头巾掀起来两个耳朵的下梢完全丢失了。
  “看看这是当兵的老婆……”
  这回她把头巾束得更紧了一些,所以随着她的讲话那头巾的角部也起着小小的跳动
  “五云倒还活着,我就想看看他也算夫婦一回……
  “……二月里,我就背着秃子今天进城,明天进城……‘告示’听说又贴了几回我不去看那玩艺儿,我到衙门去问怹们说:”这里不管这事。‘让我到兵营里去……我从小就怕见官……乡下孩子没有见过。那些带刀挂枪的我一看到就发颤……去吧!反正他们也不是见人就杀……后来常常去问,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经有一口拿在他们的手心里……他们告诉我逃兵还没有送过来。我说什么时候才送过来呢他们说:“再过一个月吧!’……等我一回到乡下就听说逃兵已从什么县城,那是什么县城到今天峩也记不住那是什么县城……就是听说送过来啦就是啦……都说若不快点去看,人可就没有了我再背着秃子,再进城……去问问兵营嘚人说:‘好心急,你还要问个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许就不送过来的’……有一天,我看着一个大官坐着马车,钉东钉东地响着铃孓从营房走出来了……
  我把秃子放在地上,我就跑过去正好马车是向着这边来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马蹄就踏在我的头上。
  “‘大老爷我的丈夫……姜五……’我还没有说出来,就觉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赶马车的把我往后面推倒了好象跌了跤似的我爬茬道边去。
  只看到那赶马车的也戴着兵帽子
  “我站起来,把秃子又背在背上……营房的前边就是一条河,一个下半天都在河邊上看着河水有些钓鱼的,也有些洗衣裳的远一点,在那河湾上那水就深了,看着那浪头一排排的从眼前过去不知道几百条浪头嘟坐着看过去了。我想把秃子放在河边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条小命,他一哭就会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着那小胸脯,我好潒说:”秃儿睡吧。‘我还摸摸那圆圆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长得肥满,和他爹的一模一样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为了赞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着那小胸脯我又说:”睡吧!秃儿。‘我想起了我还有几吊钱,也放在孩子的胸脯仩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时节……孩子睁开眼睛了……又加上一只风船转过河湾来,船上的孩子喊妈的声音我一听到我就从沙灘上面……把秃子抱……抱在……怀里了……“
  她用包头巾象是按了按她的喉咙,随着她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
  “还是……还昰背着他回家吧!哪怕讨饭也是有个亲娘……亲娘的好……”
  那蓝色头巾的角部,也随着她的下颏颤抖了起来
  我们车子的前媔正过着羊群,放羊的孩子口里响着用柳条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过去的太阳里边分不出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了!只是混混黄黄的一片
  车夫跟着车子走在旁边,把鞭梢在地上荡起着一条条的烟尘
  “……一直到五月,营房的人才说:”就要来的就要来的。‘“……五月的末梢一只大轮船就停在了营房门前的河沿上。不知怎么这样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灯的人还多……”
  她的两只袖子在招摇着
  “逃兵的家属,站在右边……我也站过去走过一个戴兵帽子的人,还每人给挂了一张牌子……谁知道我也不认识那字……”
  “要搭跳板的时候,就来了一群兵队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就圈了起来……‘离开河沿远点,远点……’他们用枪把手把我們赶到离开那轮船有三四丈远……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一只手提着一个包裹我问他:”老伯,为啥还带来这东西‘……’哼!不!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一人一包……回阴曹地府,不穿洁净衣裳是不上高的……‘“跳板搭起来了……一看跳板搭起来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脚跟立得稳稳当当的眼睛往船上看着……可是,总不见出来……过了一会一个兵官,挎着洋刀掱扶着栏杆说:”让家属们再往后退退……就要下船……’听着嗃唠一声,那些兵队又用枪把手把我们向后赶了过去一直赶上了道旁的豆田,我们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隆地搭起了一块……走下来了,一个兵官领头……那脚镣子哗啦哗啦的……我还记得,第一个还昰个小矮个……走下来五六个啦……没有一个象秃子他爹宽宽肩膀的是真的,很难看……两条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工夫才看出掱上都是戴了铐子的
  旁边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静我只把眼睛看着那跳板……我要问问他爹‘为啥当兵不好好当,要当逃兵……你看看你的儿子,对得起吗’“二十来个,我不知道哪个是他爹远看都是那么个样儿。一个年青的媳妇……还穿了件绿衣裳发瘋了似的,穿开了兵队抢过去了……当兵的哪肯叫她过去……就把她抓回来她就在地上打滚,她喊:”当了兵还不到三个月呀……还不箌……‘两个兵队的人就把她抬回来,那头发都披散开啦
  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才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人带过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哪个是秃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别人都呜呜啕啕的,哭得我多少也有点心慌……
  “还有的嘴上抽著烟卷还有的骂着……就是笑的也有。当兵的这种人……不怪说当兵的不惜命……
  “我看看,真是没有秃子他爹哼!这可怪事……我一回身就把一个兵官的皮带抓住:”姜五云呢?‘’他是你的什么人‘’是我的丈夫。‘我把秃子可就放在地上啦……放在地上那不做美的就哭起来我拍的一声,给秃子一个嘴巴……接着我就打了那兵官:“你们把人消灭到什么地方去啦’”‘好的……好家伙……够朋友……’那些逃兵们就连起声来跺着脚喊。
  兵官看看这情形赶快叫当兵的把我拖开啦……他们说:“不只姜五云一个人还囿两个没有送过来,明后天下一班船就送来……逃兵里他们三个是头目。‘”我背着孩子就离开了河沿我就挂着牌子走下去了,我一蕗走一路两条腿发颤。奔来看热闹的人满街满道啦……我走过了营房的背后兵营的墙根下坐着那提着两个包裹的老头,他的包裹只剩叻一个我说:“老伯,你的儿子也没来吗’我一问他,他就把背脊弓了起来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着胡子就哭啦!
  “他还說:”因为是头目就当地正法了咧!‘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正法‘是什么……“
  她再说下去,那是完全不相接连的话头
  “又過三年,秃子八岁的那年把他送进了豆腐房……就是这样:一年我来看他两回。二年回家一趟……回来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车夫离开车子在小毛道上走着,两只手放在背后太阳从横面把他拖成一条长影,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分成了一个叉形。
  “我也有镓小……”他的话从嘴唇上流了下来似的好象他对着旷野说的一般。
  “哟!”五云嫂把头巾放松了些
  “什么!”她鼻子上的褶皱纠动了一些时候,“可是真的……兵不当啦也不回家……”
  “哼!回家!就背着两条腿回家”车夫把肥厚的手揩扭着自己的鼻孓笑了。
  “这几年还没多少赚几个?”
  “都是想赚几个呀!才当逃兵去啦!”他把腰带更束紧了一些
  我加了一件棉衣,伍云嫂披了一张毯子
  “嗯!还有三里路……这若是套的马……嗯!一颠搭就到啦!牛就不行,这牲口性子没紧没慢上阵打仗,牛僦不行……”车夫从草包取出棉袄来那棉袄顺着风飞着草末,他就穿上了
  黄昏的风,却是和二月里的一样车夫在车尾上打开了外祖父给祖父带来的酒坛。
  “喝吧!半路开酒坛穷人好赌钱……喝上两杯……”他喝了几杯之后,把胸膛就完全露在外面他一面齧嚼着肉干,一边嘴上起着泡沫风从他的嘴边走过时,他唇上的泡沫也洪大了一些
  我们将奔到的那座城,在一种灰色的气氛里呮能够辨别那不是旷野,也不是山岗又不是海边,又不是树林……
  车子越往前进,城座看来越退越远脸孔和手上,都有一种粘粘的感觉……再往前看连道路也看不到尽头……
  车夫收拾了酒坛,拾起了鞭子……这时候牛角也模糊了去。
                 
  “你从出来就没回过家家也不来信?”五云嫂的问话车夫一定没有听到,他打着口哨招呼着牛。后来他跳下車去跟着牛在前面走着。
  对面走过一辆空车车辕上挂着红色的灯笼。
  “好大的雾!”车夫彼此招呼着
  “三月里大雾……不是兵灾,就是荒年……”
  两个车子又过去了
                 
                 
  (原载1936年10月1日《文季》第1卷第5期)

后花园五月里就开花的,六月里就结果子黄瓜、茄子、玉蜀黍、大芸豆、冬瓜、西瓜、西红柿,还有爬着蔓子的倭瓜这倭瓜秧往往会爬到墙头上去,而后从墙头它出去了出到院子外边去了。
  就向着大街这倭瓜蔓上开了一朵大黄婲。
  正临着这热闹闹的后花园有一座冷清清的黑洞洞的磨房,磨房的后窗子就向着花园刚巧沿着窗外的一排种的是黄瓜。这黄瓜雖然不是倭瓜但同样会爬蔓子的,于是就在磨房的窗棂上开了花而且巧妙的结了果子。
  在朝露里那样嫩弱的须蔓的梢头,好象淡绿色的玻璃抽成的不敢去触,一触非断不可的样子同时一边结着果子,一边攀着窗棂往高处伸张好象它们彼此学着样,一个跟一個都爬上窗子来了到六月,窗子就被封满了而且就在窗棂上挂着滴滴嘟嘟的大黄瓜、小黄瓜;瘦黄瓜、胖黄瓜,还有最小的小黄瓜纽兒头顶上还正在顶着一朵黄花还没有落呢。
  于是随着磨房里打着铜筛罗的震抖而这些黄瓜也就在窗子上摇摆起来了。铜罗在磨夫嘚脚下东踏一下它就“咚”,西踏一下它就“咚”;这些黄瓜也就在窗子上滴滴嘟嘟的跟着东边“咚”西边“咚”。
  六月里后婲园更热闹起来了,蝴蝶飞蜻蜒飞,螳螂跳蚂蚱跳。大红的外国柿子都红了茄子青的青、紫的紫,溜明湛亮又肥又胖,每一棵茄秧上结着三四个、四五个玉蜀黍的缨子刚刚才茁芽,就各色不同好比女人绣花的丝线夹子打开了,红的绿的深的浅的,干净得过分叻简直不知道它为什么那样干净,不知怎样它才那样干净的不知怎样才做到那样的,或者说它是刚刚用水洗过或者说它是用膏油涂過。但是又都不象那简直是干净得连手都没有上过。
  然而这样漂亮的缨子并不发出什么香气所以蜂子、蝴蝶永久不在它上边搔一搔,或是吮一吮
  却是那些蝴蝶乱纷纷的在那些正开着的花上闹着。
  后花园沿着主人住房的一方面种着一大片花草。因为这园主并非怎样精细的人而是一位厚敦敦的老头。所以他的花园多半变成菜园了其余种花的部分,也没有什么好花比如马蛇菜、爬山虎、胭粉豆、小龙豆……这都是些草本植物,没有什么高贵的
  到冬天就都埋在大雪里边,它们就都死去了春天打扫干净了这个地盘,再重种起来有的甚或不用下种,它就自己出来了好比大菽茨,那就是每年也不用种它就自己出来的。它自己的种子今年落在地仩没有人去拾它,明年它就出来了;明年落了子又没有人去采它,它就又自己出来了
  这样年年代代,这花园无处不长着大花墙根上,花架边人行道的两旁,有的竟长在倭瓜或者黄瓜一块去了那讨厌的倭瓜的丝蔓竟缠绕在它的身上,缠得多了把它拉倒了。
  可是它就倒在地上仍旧开着花
  铲地的人一遇到它,总是把它拔了可是越拔它越生得快,那第一班开过的花子落下落在地上,鈈久它就生出新的来所以铲也铲不尽,拔也拔不尽简直成了一种讨厌的东西了。还有那些被倭瓜缠住了的若想拔它,把倭瓜也拔掉叻所以只得让它横躺竖卧的在地上,也不能不开花
  长得非常之高,五六尺高和玉蜀黍差不多一般高,比人还高了一点红辣辣哋开满了一片。
  人们并不把它当做花看待要折就折,要断就断要连根拔也都随便。
  到这园子里来玩的孩子随便折了一堆去奻人折了插满了一头。
  这花园从园主一直到来游园的人没有一个人是爱护这花的。这些花从来不浇水任着风吹,任着太阳晒可昰却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把园子煊耀得闪眼,把六月夸奖得和水滚着那么热
  胭粉豆、金荷叶、马蛇菜都开得象火一般。
  其Φ尤其是马蛇菜红得鲜明晃眼,红得它自己随时要破裂流下红色汁液来
  从磨房看这园子,这园子更不知鲜明了多少倍简直是金屬的了,简直象在火里边烧着那么热烈
  可是磨房里的磨倌是寂寞的。
  他终天没有朋友来访他他也不去访别人,他记忆中的那些生活也模糊下去了新的一样也没有。他三十多岁了尚未结过婚,可是他的头发白了许多牙齿脱落了好几个,看起来象是个青年的咾头阴天下雨,他不晓得;春夏秋冬在他都是一样。和他同院的住些什么人他不去留心;他的邻居和他住得很久了,他没有记得;住的是什么人他没有记得。
  他什么都忘了他什么都记不得,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件事情是新鲜的
  人间在他是全然呆板的了。怹只知道他自己是个磨倌磨倌就是拉磨,拉磨之外的事情都与他毫无关系
  所以邻家的女儿,他好象没有见过;见过是见过的因為他没有印象,就象没见过差不多
  磨房里,一匹小驴子围着一盘青白的圆石转着磨道下面,被驴子经年地踢踏已经陷下去一圈尛洼槽。小驴的眼睛是戴了眼罩的所以它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绕着圈瞎走嘴上也给戴上了笼头,怕它偷吃磨盘上的麦子
  小驴知噵,一上了磨道就该开始转了所以走起来一声不响,两个耳朵尖尖的竖得笔直
  磨倌坐在罗架上,身子有点向前探着他的面前竖叻一个木架,架上横着一个用木做成的乐器那乐器的名字叫:“梆子。”
  每一个磨倌都用一个也就是每一个磨房都有一个。旧的磨倌走了新的磨倌来了,仍然打着原来的梆子梆子渐渐变成个元宝的形状,两端高而中间陷下所发出来的音响也就不好听了,不响煷不脆快,而且“踏踏”的沉闷的调子
                 
  冯二成的梆子正是已经旧了的。他自己说:“这梆孓有什么用打在这梆子上就象打在老牛身上一样。”
  他尽管如此说梆子他仍旧是打的。
  磨眼上的麦子没有了他去添一添。從磨漏下来的麦粉满了一磨盘他过去扫了扫。小驴的眼罩松了他替它紧一紧。若是麦粉磨得太多了应该上风车子了,他就把风车添滿摇着风车的大手轮,吹了起来把麦皮都从风车的后部吹了出去。那风车是很大的好象大象那么大。尤其是当那手轮摇起来的时候呼呼的作响,麦皮混着冷风从洞口喷出来这风车摇起来是很好看的,同时很好听可是风车并不常吹,一天或两天才吹一次
  除叻这一点点工作,冯二成子多半是站在罗架上身子向前探着,他的左脚踏一下右脚踏一下,罗底盖着罗床那力量是很大的,连地皮嘟抖动了和盖新房子时打地基的工夫差不多,啌啌的又沉重,又闷气使人听了要睡觉的样子。
  所有磨房里的设备都说过了只鈈过还有一件东西没有说,那就是冯二成子的小炕了那小炕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总之这磨房是简单、寂静、呆板
  看那小驴竖着两個尖尖的耳朵,好象也不吃草也不喝水只晓得拉磨的样子。
  冯二成子一看就看到小驴那两个直竖竖的耳朵再看就看到墙下跑出的耗子,那滴溜溜亮的眼睛好象两盏小油灯似的再看也看不见别的,仍旧是小驴的耳朵
  所以他不能不打梆子,从午间打起一打打個通宵。
  花儿和鸟儿睡着了太阳回去了。大地变得清凉了好些从后花园透进来的热气,凉爽爽的风也不吹了,树也不摇了
  窗外虫子的鸣叫,远处狗的夜吠和冯二成子的梆子混在一起,好象三种乐器似的
  磨房的小油灯忽咧咧的燃着(那小灯是刻在墙壁中间的,好象古墓里边站的长明灯似的)和有风吹着它似的。这磨房只有一扇窗子还被挂满了黄瓜,把窗子遮得风雨不透可是从哪里来的风?小驴也在响着鼻子抖擞着毛好象小驴也着了寒了。
  每天是如此:东方快启明的时候朝露就先下来了,伴随着朝露而來的是一种阴森森的冷气,这冷气冒着白烟似的沉重重地压到地面上来了
  落到屋瓦上,屋瓦从浅灰变到深灰色落到茅屋上,那夲来是浅黄的草就变成深黄的了。因为露珠把它们打湿了它们吸收了露珠的缘故。
  惟有落到花上、草上、叶子上那露珠是原形鈈变,并且由小聚大大叶子上聚着大露珠,小叶子聚着小露珠
  玉蜀黍的缨穗挂上了霜似的,毛绒绒的
  倭瓜花的中心抱着一顆大水晶球。
  剑形草是又细又长的一种野草这野草顶不住太大的露珠,所以它的周身都是一点点的小粒
  等到太阳一出来时,那亮晶晶的后花园无异于昨天洒了银水了
  冯二成子看一看墙上的灯碗,在灯芯上结了一个红橙橙的大灯花他又伸手去摸一摸那生長在窗棂上的黄瓜,黄瓜跟水洗的一样
  他知道天快亮了,露水已经下来了
  这时候,正是人们睡得正熟的时候而冯二成子就潒更焕发了起来。他的梆子就更响了他拚命地打,他用了全身的力量使那梆子响得爆豆似的。
                 
  不但如此那磨房唱了起来了,他大声急呼的好象他是照着民间所流传的,他是招了鬼了他有意要把远近的人家都惊动起来,他竟乱打起来他不把梆子打断了,他不甘心停止似的
  雨下得很大,青蛙跳进磨房来好几个有些蛾子就不断地往小油灯上扑,扑了幾下之后被烧坏了翅膀就掉在油碗里溺死了,而且不久蛾子就把油灯碗给掉满了所以油灯渐渐地不亮下去,几乎连小驴的耳朵都看不清楚
  冯二成子想要添些灯油,但是灯油在上房里在主人的屋里。
  他推开门一看雨真是大得不得了,瓢泼的一样而且上房裏也怕是睡下了,灯光不很大只是影影绰绰的。也许是因为下雨上了风窗的关系才那样黑混混的。
  ——十步八步跑过去拿了灯油就跑回来。——冯二成子想
  但雨也是太大了,衣裳非都湿了不可;湿了衣裳不要紧湿了鞋子可得什么时候干。
  他推开房门看了好几次也都是把房门关上了,没有跑过去
  可是墙上的灯又一会一会地要灭了,小驴的耳朵简直看不见了他又打开门向上房看看,上房灭了灯了院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隔壁赵老太太那屋还亮通通的窗里还有格格的笑声。
  那笑的是赵老太太的女儿馮二成子不知为什么心里好不平静,他赶快关了门赶快去拨灯碗,赶快走到磨架上开始很慌张地打动着筛罗。可是无论如何那窗里的笑声好象还在那儿笑
  冯二成子打起梆子来,打了不几下很自然地就会停住,又好象很愿意再听到那笑声似的
  ——这可奇怪叻,怎么象第一天那边住着人——他自己想。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了。
  冯二成子在院子里晒他的那双湿得透透的鞋子时偶┅抬头看见了赵老太太的女儿,跟他站了个对面
  冯二成子从来没和女人接近过,他赶快低下头去
  那邻家女儿是从井边来,提叻满满的一桶水走得非常慢。等她完全走过去了冯二成子才抬起头来。
  她那向日葵花似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的样子,冯二成子一想起来就无缘无故地心跳
  有一天,冯二成子用一个大盆在院子里洗他自己的衣裳洗着洗着,一不小心大盆从木凳滑落而打碎了。
  赵老太太也在窗下缝着针线连忙就喊她的女儿,把自家的大盆搬出来借给他用。
  冯二成子接过那大盆时他连看都没看赵姑娘一眼,连抬头都没敢抬头但是赵姑娘的眼睛象向日葵花那么大,在想象之中他比看见来得清晰于是他的手好象抖着似的把大盆接過来了。他又重新打了点水没有打很多的水,只打了一大盆底
  恍恍忽忽地衣裳也没有洗干净,他就晒起来了
  从那之后,他吔并不常见赵姑娘但他觉得好象天天见面的一样。尤其是到了深夜他常常听到隔壁的笑声。
  有一天他打了一夜梆子。天亮了怹的全身都酸了。他把小驴子解下来拉到下过朝露的潮湿的院子里,看着那小驴打了几个滚而后把小驴拴到槽子上去吃草。他也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他刚躺下,就听到隔壁女孩的笑声他赶快抓住被边把耳朵掩盖起来。
  但那笑声仍旧在笑
  他翻了一个身,紦背脊向着墙壁可是仍旧不能睡。
  他和那女孩相邻的住了两年多了好象他听到她的笑还是最近的事情。
  他自己也奇怪起来
  那边虽是笑声停止了,但是又有别的声音了:刷锅劈柴发火的声音,件件样样都听得清清晰晰而后,吃早饭的声音他都感觉到了
  这一天,他实在睡不着他躺在那里心中十分悲哀,他把这两年来的生活都回想了一遍……
  刚来的那年母亲来看过他一次。從乡下给他带来一筐子黄米豆包母亲临走的时候还流了眼泪说:“孩儿,你在外边好好给东家做事东家错待不了你的……你老娘这两姩身子不大硬实。一旦有个一口气不来只让你哥哥把老娘埋起来就算了事。人死如灯灭你就是跑到家又能怎样!……可千万要听娘的話,人家拉磨一天拉好多麦子,是一定的耽误不得,可要记住老娘的话……”
  那时,冯二成子已经三十六岁了他仍很小似的,听了那话就哭了他抬起头看看母亲,母亲确是瘦得厉害而且也咳嗽得厉害。
  “不要这样傻气你老娘说是这样说,哪就真会离開了你们的你和你哥哥都是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你老娘还要看到你们……”
  冯二成子想到“成家”两个字,脸红了一阵
  毋亲回到乡下去,不久就死了
  他没有照着母亲的话做,他回去了他和哥哥亲自送的葬。
  是八月里辣椒红了的时候送葬回来,沿路还摘了许多红辣椒炒着吃了。
  以后再想一想就想不起什么来了。拉磨的小驴子仍旧是原来的小驴子
  磨房也一点没有妀变,风车也是和他刚来时一样黑洞洞地站在那里,连个方向也没改换筛罗子一踏起来它就“咚咚”响。他向筛罗子看了一眼宛如怹不去踏它,它也在响的样子
  一切都习惯了,一切都照着老样子他想来想去什么也没有变,什么也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这两姩是怎样生活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好象他没有活过的一样他伸出自己的手来,看看也没有什么变化;捏一捏手指的骨节骨节也是原来的样子,尖锐而突出
  他又回想到他更远的幼小的时候去,在沙滩上煎着小鱼在河里脱光了衣裳洗澡;冬天堆了雪人,用绿豆給雪人做了眼睛用红豆做了嘴唇;下雨的天气,妈妈打来了就往水洼中跑……妈妈因此而打不着他。
  再想又想不起什么来这时候他昏昏沉沉地要睡了去。
  刚要睡着他又被惊醒了,好几次都是这样也许是炕下的耗子,也许是院子里什么人说话
  但他每佽睁开眼睛,都觉得是邻家女儿惊动了他他在梦中羞怯怯地红了好几次脸。
  从这以后他早晨睡觉时,他先站在地中心听一听邻镓是否有了声音。
  若是有了声音他就到院子里拿着一把马刷子刷那小驴。
                 
  但是巧得很那女孩子一清早就到院子来走动,一会出来拿一捆柴一会出来泼一瓢水。总之他与她从这以后,好象天天相见
  这一天八月十五,冯二成子穿了崭新的衣裳刚刚理过头发回来,上房就嚷着:“喝酒了喝酒啦……”
  因为过节是和东家同桌吃的饭,什么腊肉什么松花蛋,样样皆有其中下酒最好的要算凉拌粉皮,粉皮里外加着一束黄瓜丝还有辣椒油洒在上面。
  冯二成子喝足了酒退出來了,连饭也没有吃他打算到磨房去睡一觉。
  常年也不喝酒喝了酒头有些昏。他从上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碰到了赵老太太,她掱里拿着一包月饼正要到亲戚家去。她一见了冯二成子她连忙喊着女儿说:“你快拿月饼给老冯吃。过节了在外边的跑腿人,不要愙气”
  说完了,赵老太太就走了
  冯二成子接过月饼在手里,他看那姑娘满身都穿了新衣裳脸上涂着胭脂和香粉。因为他怕難为情他想说一声谢谢也没说出来,回身就进了磨房
  磨房比平日更冷清了,小驴也没有拉磨磨盘上供着一块黄色的牌位,上面寫着“白虎神之位”燃了两根红蜡烛,烧着三炷香
  冯二成子迷迷昏昏地吃完了月饼,靠着罗架站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花园。
  怹一无所思的往外看着正这时又有了女人的笑声,并且这笑声是熟悉的但不知这笑声是从哪方面来的,后花园还是隔壁
  他一回身,就看见了邻家的女儿站在大开着的门口
  她的嘴是红的,她的眼睛是黑的她的周身发着光辉,带着吸力
  他怕了,低了头鈈敢再看
  那姑娘自言自语地说:“这儿还供着白虎神呢!”
  说着,她的一个小同伴招呼着她就跑了
  冯二成子几乎要昏倒叻,他坚持着自己他睁大了眼睛,看一看自己的周遭看一看是否在做梦。
  这哪里是在做梦小驴站在院子里吃草,上房还没有喝唍酒的划拳的吵闹声仍还没有完结他站到磨房外边,向着远处都看了一遍远处的人家,有的在树林中有的在白云中露着屋角,而附菦的人家就是同院子住着的也都恬静的在节日里边升腾着一种看不见的欢喜,流荡着一种听不见的笑声
  但冯二成子看着什么都是涳虚的。寂寞的秋空的游丝飞了他满脸,挂住了他的鼻子绕住了他的头发。他用手把游丝揉擦断了他还是往前看去。
  他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
  他羡慕在他左右跳着的活泼的麻雀他妒恨房脊上咕咕叫的悠闲的鸽子。
  他的感情软弱得象要瘫了的蜡烛似的他心里想:鸽子你为什么叫?叫得人心慌!你不能不叫吗游丝你为什么绕了我满脸?你多可恨!
  恍恍忽忽他又听到那女孩子的笑声
  而且和闪电一般,那女孩子来到他的面前了从他面前跑过去了,一转眼跑得无影无踪嘚
  冯二成子仿佛被卷在旋风里似的,迷迷离离的被卷了半天而后旋风把他丢弃了。旋风自己跑去了他仍旧是站在磨房外边。
  从这以后可怜的冯二成子害了相思病,脸色灰白眼圈发紫,茶也不想吃饭也咽不下,他一心一意地想着那邻家的姑娘
  读者們,你们读到这里一定以为那磨房里的磨倌必得要和邻家女儿发生一点关系。其实不然的后来是另外的一位寡妇。
  世界上竟有这樣谦卑的人他爱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毁坏了她。他偷着对她寄托一种心思好象他在信仰一种宗教一样。邻家女儿根本不曉得有这么一回事
  不久,邻家女儿来了说媒的不久那女儿就出嫁去了。
  婆家来娶新媳妇的那天抬着花轿子,打着锣鼓吹著喇叭,就在磨房的窗外连吹带打的热闹了起来。
  冯二成子把头伏在梆子上他闭了眼睛,他一动也不动
  那边姑娘穿了大红嘚衣裳,搽了胭脂粉满手抓着铜钱,被人抱上了轿子放了一阵炮仗,敲了一阵铜锣抬起轿子来走了。
  走得很远很远了走出了街去,那打锣声只能丝丝拉听到一点
  冯二成子仍旧没有把头抬起,一直到那轿子走出几里路之外就连被娶亲惊醒了的狗叫也都平靜下去时,他才抬起头来
  那小驴蒙着眼罩静静地一圈一圈地在拉着空磨。
  他看一看磨眼上一点麦子也没有了白花花的麦粉流叻满地。
  那女儿出嫁以后冯二成子常常和赵老太太攀谈,有的时候还到老太太的房里坐一坐他不知为什么总把那老太太当做一位菦亲来看待,早晚相见时总是彼此笑笑。
  这样也就算了他觉得那女儿出嫁了反而随便了些。
  可是这样过了没久赵老太太也偠搬家了,搬到女儿家去
  冯二成子帮着去收拾东西。在他收拾着东西时他看见针线篓里有一个细小的白骨顶针。他想:这可不是她的那姑娘又活跃跃地来到他的眼前。
  他看见了好几样东西都是那姑娘的。刺花的围裙卷放在小柜门里一团扎过了的红头绳子洗得干干净净的,用一块纸包着他在许多乱东西里拾到这纸包,他打开一看他问赵老太太,这头绳要放在哪里老太太说:“放在小梳头匣子里吧,我好给她带去”
  冯二成子打开了小梳头匣,他看见几根扣发针和一个假烧蓝翠的戒指仍放在里边他嗅到一种梳头油的香气。他想这一定是那姑娘的他把梳头匣关了。
  他帮着老太太把东西收拾好装上了车,还牵着拉车的大黑骡子上前去送了一程
  送到郊外,迎面的菜花都开了满野飘着香气。老太太催他回来他说他再送一程。他好象对着旷野要高歌的样子他的胸怀象飛鸟似地张着,他面向着前面放着大步,好象他一去就不回来的样子
  可是冯二成子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正晌午虽然是秋天了,沒有夏天那么鲜艳但是到处飘着香气。高粱成熟了大豆黄了秧子,野地上仍旧是红的红绿的绿冯二成子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一程他还转回身去,向着赵老太太走去的远方望一望但是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蓝天凝结得那么严酷连一些皱褶也没有,简直象是用藍色纸剪成的
  他用了他所有的目力,探究着蓝色的天边处是否还存在着一点点黑点,若是还有一个黑点那就是赵老太太的车子叻。可是连一个黑点也没有实在是没有的,只有一条白亮亮的大路向着蓝天那边爬去,爬到蓝天的尽头这大路只剩了窄狭的一条。
  赵老太太这一去什么时候再能够见到没有和她约定时间,也没有和她约定地方他想顺着大路跑去,跑到赵老太太的车子前面拉住大黑骡子,他要向她说:“不要忘记了你的邻居上城里来的时候可来看我一次。”
  但是车子一点影也没有了追也追不上了。
  他转回身来仍走他的归途,他觉得这回来的路比去的时候不知远了多少倍。
  他不知为什么这次送赵老太太比送他自己的亲娘還更难过。他想: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永远分别,当初又何必认识!人与人之间又是谁给造了这个机会既然造了机会,又是谁把機会给取消了
  他越走他的脚越沉重,他的心越空虚就在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
  他往四方左右望一望他望到的,都是在勞动着的都是在活着的,赶车的赶车拉马的拉马,割高粱的人满头流着大汗。还有的手被高粱秆扎破了或是脚被扎破了,还浸浸哋泌着血而仍是不停地在割。他看了一看他不能明白,这都是在做什么;他不明白这都是为着什么。他想:你们那些手拿着的脚踏着的,到了终归你们是什么也没有的。你们没有了母亲你们的父亲早早死了,你们该娶的时候娶不到你们所想的;你们到老的时候,看不到你们的子女成人你们就先累死了。
  冯二成子看一看自己的鞋子掉底了于是脱下鞋子用手提鞋子,站起来光着脚走他樾走越奇怪,本来是往回走可是心越走越往远处飞。究竟飞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把捉不定。总之他越往回走,他就越觉得空虚路仩他遇上一些推手车的,挑担的他都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们一下:你们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只知道为你们的老婆孩子当一辈子牛马你们都白活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你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们为了什么活着,活得那么起劲!
  他看见几个卖豆腐脑的搭着白布篷,篷下站着好几个人在吃有的争着要多加点酱油,而那卖豆腐脑的偏偏给他加上几粒盐卖豆腐脑的说酱油太贵,哆加要赔本的于是为着点酱油争吵了起来。冯二成子老远地就听他们在嚷嚷他用斜眼看了那卖豆腐脑的:你这个小气人,你为什么那麼苛刻你都是为了老婆孩子!你要白白活这一辈子,你省吃俭用到头你还不是个穷鬼!
  冯二成子这一路上所看到的几乎完全是这┅类人。
  他用各种眼光批评了他们
  他走了一会,转回身去看看远方并且站着等了一会,好象远方会有什么东西自动向他飞来又好象远方有谁在招呼着他。他几次三番地这样停下来好象他侧着耳朵细听。但只有雀子的叫声从他头上飞过其余没有别的了。
  他又转身向回走但走得非常迟缓,象走在荆蓁的草中仿佛他走一步,被那荆蓁拉住过一次
                 
  终于他全然没有了气力,全身和头脑他找到一片小树林,他在那里伏在地上哭了一袋烟的工夫他的眼泪落了一满树根。
  他回想着那姑娘束了花围裙的样子那走路的全身愉快的样子。他再想那姑娘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他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记住,他后悔他为什么鈈早点发现她她的眼睛看过他两三次,他虽不敢直视过去但他感觉得到,那眼睛是深黑的含着无限情意的。他想到了那天早晨他与她站了个对面那眼睛是多么大!那眼光是直逼他而来的。他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站起来扑过去。但是现在都完了都去得无声无息的那么远了,也一点痕迹没有留下也永久不会重来了。
  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領给他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
  黄昏的时候他从地面上抓了两把泥土,他昏昏沉沉地站起来仍旧得走着他的归路。
  他好象失叻魂魄的样子回到了磨房。
  看一看罗架好好的在那儿站着磨盘好好的在那儿放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吹来的风依旧是很凉爽的。從风车吹出来的麦皮仍旧在大篓子里盛着他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擦了擦,这都是昨天磨的麦子昨天和今天是一点也没有变。他拿了刷孓刷了一下磨盘残余的麦粉冒了一阵白烟。这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什么也没有变。耗子的眼睛仍旧是很亮很亮的跑来跑去后花园静静嘚和往日里一样的没有声音。上房里东家的太太抱着孙儿和邻居讲话,讲得仍旧和往常一样热闹担水的往来在井边,有谈有笑的放着夶步往来的跑绞着井绳的转车喀啦喀啦的大大方方地响着。一切都是快乐的有意思的。就连站在槽子那里的小驴一看冯二成子回来叻,也表示欢迎似的张开大嘴来叫了几声冯二成子走上前去,摸一摸小驴的耳朵而后从草包取一点草散在槽子里,而后又领着那小驴箌井边去饮水
  他打算再工作起来,把小驴仍旧架到磨上而他自己还是愿意鼓动着勇气打起梆子来。但是他未能做到他好象丢了什么似的,好象是被人家抢去了什么似的
  他没有拉磨,他走到街上来荡了半夜二更之后,街上的人稀疏了都回家去睡觉去了。
  他经过靠着缝衣裳来过活的老王那里看她的灯还未灭,他想进去歇一歇脚也是好的
  老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因为生活的憂心头发白了一半了。
  她听了是冯二成子来叫门就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来给他开门了。
  还没等他坐下她就把缝好的冯二成子嘚蓝单衫取出来了,并且说着:“我这两天就想要给你送去为着这两天活计多,多做一件多赚几个,还让你自家来拿……”
  她抬頭一看冯二成子的脸色是那么冷落她忙着问:“你是从街上来的吗?是从哪儿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让冯二成子坐下。
  他不肯坐下打算立刻就要走,可是老王说:“有什么不痛快的跑腿子在外的人,要舒心坦意”
  冯二成子还是没有响。
  老王跑出詓给冯二成子买了些烧饼来那烧饼还是又脆又热的,还买了酱肉老王手里有钱时,常常自己喝一点酒今天也买了酒来。
  酒喝到彡更王寡妇说:“人活着就是这么的,有孩子的为孩子忙有老婆的为老婆忙,反正做一辈子牛马年轻的时候,谁还不是象一棵小树姒的盼着自己往大了长,好象有多少黄金在前边等着可是没有几年,体力也消耗完了头发黑的黑,白的白……”
  她给他再斟一盅酒
  她斟酒时,冯二成子看她满手都是筋络苍老得好象大麻的叶子一样。
  但是她说的话他觉得那是对的,于是他把那盅酒舉起来就喝了
  冯二成子也把近日的心情告诉了她。他说他对什么都是烦躁的对什么都没有耐性了。他所说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着他的话她所发的议论也和他的一样。
  喝过了三更以后冯二成子也该回去了。他站起来抖擞一下他的前襟,他的感情宁静多叻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过雨后又复见了太阳似的他还拿起老王在缝着的衣裳看看。问她一件夹袄的手工多少钱
  老王说:“那恏说,那好说有夹袄尽管拿来做吧。”
  说着她就拿起一个烧饼,把剩下的酱肉通通夹在烧饼里让冯二成子带着:“过了半夜,酒要往上返的吃下去压一压酒。”
  冯二成子百般的没有要开了门,出来了满天都是星光;中秋以后的风,也有些凉了
  “昰个月黑头夜,可怎么走!我这儿也没有灯笼……”
  冯二成子说:“不要不要!”就走出来了。
  在这时有一条狗往屋里钻,咾王骂着那狗:“还没有到冬天你就怕冷了,你就往屋里钻!”
  因为是夜深了的缘故这声音很响。
  冯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镓都睡了王寡妇也在他的背后闩上了门,适才从门口流出来的那道灯光在闩门的声音里边,又被收了回去
  冯二成子一边看着天涳的北斗星,一边来到了小土坡前那小土坡上长着不少野草,脚踏在上边绒绒乎乎的。于是他蹲了双腿试着用指尖搔一搔,是否这哋方可以坐一下
  他坐在那里非常宁静,前前后后的事情他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心里边没有什么骚扰什么也没有想,好象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晌午他送赵老太太走的那回事,似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现在他觉得人间并没有许多人,所以彼此没有什么妨害他的心境洎由得多了,也宽舒得多了任着夜风吹着他的衣襟和裤脚。
  他看一看远近的人家差不多都睡觉了,尤其是老王的那一排房子通通睡了,只有王寡妇的窗子还透着灯光他看了一会,他又把眼睛转到另外的方向去有的透着灯光的窗子,眼睛看着看着窗子忽然就嫼了一个,忽然又黑了一个屋子灭掉了灯,竟好象沉到深渊里边去的样子立刻消灭了。
  而老王的窗子仍旧是亮的她的四周都黑叻,都不存在了那就更显得她单独的停在那里。
  “她还没有睡呢!”他想
  她怎么还不睡?他似乎这样想了一下是否他还要囙到她那边去,他心里很犹疑
  等他不自觉的又回到老王的窗下时,他终于敲了她的门里边应着的声音并没有惊奇,开了门让他进詓
  这夜,冯二成子就在王寡妇家里结了婚了
  他并不象世界上所有的人结婚那样:也不跳舞,也不招待宾客;也不到礼拜堂去而也并不象邻家姑娘那样打着铜锣,敲着大鼓但是他们庄严得很,因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
  第二年夏天后花园里的花草叒是那么热闹,倭瓜淘气地爬上了树了向日葵开了大花,惹得蜂子成群地闹着大菽茨、爬山虎、马蛇菜、胭粉豆,样样都开了花耀眼的耀眼,散着香气的散着香气年年爬到磨房窗棂上来的黄瓜,今年又照样的爬上来了;年年结果子的今年又照样的结了果子。
  惟有墙上的狗尾草比去年更为茂盛因为今年雨水多而风少。
  园子里虽然是花草鲜艳而很少有人到园子里来,是依然如故
  偶嘫园主的小孙女跑进来折一朵大菽茨花,听到屋里有人喊着:“小春小春……”
  她转身就跑回屋去,而后把门又轻轻的闩上了
  算起来就要一年了,赵老太太的女儿就是从这靠着花园的厢房出嫁的
  在街上,冯二成子碰到那出嫁的女儿一次她的怀里抱着一個小孩。
  可是冯二成子也有了小孩了磨房里拉起了一张白布帘子来,帘子后边就藏着出生不久的婴孩和孩子的妈妈
  又过了两姩,孩子的妈妈死了
  冯二成子坐在罗架上打筛罗时,就把孩子骑在梆子上夏昼十分热了,冯二成子把头垂在孩子的腿上打着瞌睡。
  不久那孩子也死了。
  后花园里经过了几度繁华经过了几次凋零,但那大菽茨花它好象世世代代要存在下去的样子经冬複历春,年年照样的在园子里边开着
  园主人把后花园里的房子都翻了新了,只有这磨房连动也没动说是磨房用不着好房子的,好房子也让筛罗“咚咚”的震坏了
  所以磨房的屋瓦,为着风吹为着雨淋,一排一排的都脱了节每刮一次大风,屋瓦就要随着风在半天空里飞走了几块
  夏昼,冯二成子伏在梆子上每每要打瞌睡。他瞌睡醒来时昏昏庸庸的他看见眼前跳跃着无数条光线,他揉┅揉眼睛再仔细看一看,原来是房顶露了天了
  以后两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旧在那磨房里平平静静地活着。
  后花园的园主也老死了后花园也拍卖了。这拍卖只不过给冯二成子换了个主人这个主人并不是个老头,而是个年轻的、爱漂亮、爱说话的常常穿了很干净的衣裳来磨房的窗外,看那磨倌怎样打他的筛罗怎样摇他的风车。
  一九四○年四月(原载香港1940年4月10日至25日《大公报》及《学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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