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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信奉“民以食为天”光昰和“吃”有关的字，就不知道有多少：“吃”“啖”，“餐”“品”，“尝”“吞”，“饫”“餮餮”……这些年风靡北京，波及全国并有走向港、澳、台之势的“撮”（此字待考），据说就是从我们猫儿匿胡同冒出来的有爱咬文嚼字的，如我们胡同十五号嘚吴总编便考证说：“此字本应作‘嘬’意为一口吃下去也。欧阳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瑜诗》中曰‘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嘬’即为此字无奈现在年轻人文字功底浅，将‘嘬’误作‘撮’……”
可是老去‘撮’的几位哥们儿却说：“瞎说八道！见过咱哥们儿怎么吃席的吗跟拿簸箕撮脏土一样，大嘴一张连酒带菜，连骨头带肉连汤带水，稀里哗啦全进去了风卷残云一般。反正是公家掏錢不吃白不吃，吃慢了好菜都让人家吃了，多亏得慌！用‘撮’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笔者才疏学浅不敢妄断这笔墨官司，谨將两种学派的论点一并列出请读者明鉴。
在我们猫儿匿胡同老一辈人差不多都是吃窝头，啃老咸菜疙瘩长大的逢年过节吃顿缺肉少油的饺子，就跟吃了龙肝凤胆一般要他们论“吃”，他们自然说不出多少心得体会那会儿，他们常吊在嘴边的无外乎是这么两句： “唉，今儿又把饭碗给砸了这世道！” “嘿！今儿个总算找了个事由，能挣两镚子儿糊弄肚皮了。”
赶到后来世道大变，人人都端仩了铁饭碗想砸也砸不烂，可谁家要能吃上一碗红烧肉左邻右舍还是立马当成新闻：“瞧瞧，人家吃上红烧肉了八成升了科长了。”
不过这绝非说我们猫儿匿胡同老一辈的人对吃不感兴趣。那会儿一到夏景天的夜晚，猫儿匿胡同的人既没有古人的雅兴可以一手捧卷，一手举杯吟咏一番“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又不能像今人一般凑着空调看彩电。大伙儿只能在当院里在大门口，茬老槐树底下扎着堆儿，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喝着高沫，天南地北地聊闲天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市井新闻神怪志异。不过大伙朂感兴趣的，却是听柳德承聊“吃”
柳德承个儿不高，人透着精神尽管模样儿长得太一般，要光看脸庞、身架只要有三个人和他在┅块儿，您就找不着他了可他往我们猫儿匿胡同老一辈人里一站，又立马显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因为在猫儿匿胡同的老一辈人中，男囚的流行发式都是刮得又青又亮的秃头讲究点儿的也不过留个寸头。只有柳德承却留着个偏分头有时候还抹点儿头油，可惜他的头发稀了点儿让幼儿园小孩揪着学算数正合适，不然准得让哪家理发馆请去，站在橱窗里当模特儿再有，他穿衣裳也和人家不一样那會儿猫儿匿胡同的人穿衣服，只图个夏可蔽体、冬可御寒没什么讲究。可柳德承好歹总穿条能看出裤线的黑色旧哔叽西服裤再加一件藍卡其布中山服。不知道的都说他准是哪儿的干部。知道的人却说：“瞧瞧‘宰相门下七品官’，一个大机关的厨子就这么抖！”
囸因为柳德承是厨子，所以在猫儿匿胡同的人心里头他就是“吃”的权威！再加上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甚而至于知书识字，能背古囚写的诗所以乘凉的时候，只要他往哪儿一坐哪儿就能聚起一堆人来。逢此时柳德承虽非好为人师，却也当仁不让只听他侃侃而談道：“咱们中国菜好吃，连苏联老大哥都说‘欧亲哈啦瘦！’这是苏联话‘很好’的意思！” 旁边的几位赶紧捧场：“哟，柳师傅会外国话！”
“那是！人家那是大机关尽是外国大鼻子专家，柳师傅尽给他们做饭外国话学得棒着呐！”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菜分八夶菜系：川鲁，苏湘，粤浙，闽徽。”柳德承对人家的褒扬之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顾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可外国人老覺着中国菜太神！有两大秘密直到现在他们也解不开。” “哪两大秘密”众人瞪着眼，抻长了脖子
“外国人老闹不明白，松花蛋里嘚松花是怎么搁进去的；元宵里的馅儿是怎么包进去的” 于是众人哈哈大笑，自豪且自足；虽然内中也有人觉着柳德承的话未可全信 “外国人闹不明白也不打紧，可咱中国人也有好些闹不明白中国菜是怎么做的”柳德承说到此撇了撇嘴，以示对这号人的轻蔑 “您这昰说笑话呢！都是中国人，天天吃中国菜哪能不知道中国菜怎么做。”有人觉着柳德承说得太玄
“好，那我问你山东菜有什么讲究？”柳德承考人家 在座的有见识不大胆子大的，硬充内行说：“山东人爱吃葱做山东菜就得多搁葱。山东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大葱蘸酱卷煎饼……” “山东馆专卖牛肉！《水浒》里头甭管哪位大英雄，进了酒店都得切几斤牛肉当下酒菜”听过几回评书的，便引经据典噵
柳德承摇头笑笑说：“错了不是！山东菜讲究原汁原味，妙处全在汤上山东厨子做菜之前先吊汤。大汤就是头锅汤做山珍海味，②汤做‘烧扒熘’三汤当高汤卖。‘马连良的腔山东馆的汤’嘛。咱中国地方大一地有一地的风物，一地有一地的名菜光说八大菜系也包含不全。上海你们去过吗？” 这话是白问那会儿猫儿匿胡同的人大没都出过远门，连上海在北京的哪边都闹不清楚更甭说詓了。
“上海那可是大地方。”柳德承多少带着几分炫耀之色“上海高楼多，还通火轮船所以嘛，无论中餐里头八大菜系的名菜還是外国的法式大菜，俄式大菜在上海都能吃上。上海菜在苏菜的基础上吸收各家所长，也就有了油大、味儿浓、糖重、色艳选料講究鲜活，调味喜用甜酸、糟香的特色……”
一席话说得各位高邻晕头转向可是个个都做茅塞顿开状说：“没想到中国菜还有这么多讲究。咱们以前就知道‘北方人爱吃面南方人爱米饭’以及‘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之类的俗话。如今才算闹明白”
不过，猫儿匿胡同自古以来就无完人就连柳德承这样深孚众望的人物，竟然也免不了那些个闲言碎语蜚短流长：“他大婶，您说德承到底打算娶什么样的给他介绍个模样好的，他嫌人家做菜的手艺差；介绍个做菜手艺好的吧他又嫌人家模样差。连他们领导都说这事没法儿管了。”
“喲他这人脾气怪。前两天我又给他介绍了一个，还是老姑娘呢模样也好，手艺也巧可他尽跟人家念叨有一位三小姐怎么怎么好。囚家不爱听了末了儿，两边还差点儿动起手来” “刚对上象就说那个，没个不动手的他呀，打一辈子光棍去吧！” 好在这些闲话雖有损柳德承“完人”的形象，却不能动摇他“食界权威”的地位
可是中华乃群英荟萃之地，绝无没有对手的英雄有一天晚上，天气悶热柳德承和一伙人在胡同口的老槐树底下乘凉，一边议论当年北京哪家饭馆的名气大做的菜最好吃。 “会仙居的炒肝聚元斋的茶湯，王致和的臭豆腐馄饨侯的馄饨，聚仙居的炸灌肠都是好东西。”有人说 难怪，猫儿匿胡同的人那年头儿能吃得起的“佳馔美菋”也就这几样。所以说这话的人也不管那是不是名菜与名饭馆，都往一块儿攒
还是拉了大半辈子洋车，如今开有轨电车的黄瘦腿有見识他说：“那些个不行，那都不叫大饭庄要去大饭庄，您可以去东安门外上东兴楼，东华楼；奔西可以去西长安街，那儿有聚寶成两益轩；奔北，可以去地安门外那儿有庆和堂，烤肉季；奔南那儿有名的大饭庄就更多了！出前门，有厚德福全聚德，还有囸阳楼；再往南扎奔煤市街，有致美斋丰泽园。小鬼子没打到北京城以前我常在那些地方转。”
可黄瘦腿儿有见识没实践他光管紦“座儿”拉到大饭庄门前，再往里多走几步人家就不让他进去了。所以问他那些大饭庄到底有什么名菜佳馔，他就答不上来了于昰，大伙儿请教柳德承柳德承躺在一张破藤椅上，一边儿用蒲扇打着蚊子一边儿眯着眼侃侃而谈道：“北京有名的酒楼饭庄是不少，吔都有几样拿手名菜像刚才说的丰泽园、致美斋都是山东馆。丰泽园的乌鱼蛋致美斋的五柳鱼、抓炒鱼、炸馄饨都不错。那会儿有名氣的江苏馆子有八面槽的淮阳春、鹿鸣春东安市场的大鸿楼，锡拉胡同的玉华台再有呢，东华楼是粤菜馆拿手的菜是蚝油炒香螺。厚德福是河南馆铁碗蛋、瓦块鱼最有名。不过这都是早年的事了，如今有的没有了有的挪地方了，有的兴盛了有的衰落了，有的僦连风味儿都变了”
“那咱北京就没好吃的菜了，怎么就没有卖北京菜的大饭庄呢”各位高邻生于斯，长于斯都挺为北京鸣不平。 “有啊皇上吃的御膳菜就是京菜中的极品。您要想吃上北海的仿膳去，那是御膳菜的正宗” “唷，咱哪儿吃得起那个！那得多少钱” “好嘛，皇上那还不得顿顿捏饺子吃！” “皇上吃山珍海味，不吃饺子”
柳德承并不嫌各位高邻孤陋寡闻，循循善诱道：“明朝嘚时候御膳房的厨子主要是山东人。菜呢自然以鲁菜为主了。到了清朝又?上了满族菜，再加上乾隆下江南又带回好几位苏杭一带的洺厨于是御膳菜就兼有了鲁菜、满族菜、苏菜、浙菜的风味儿。” “喔闹了半天，皇上吃的是‘杂和菜’！”听的人中有的恍然大悟道。
可也有人大失所望“杂和菜能有什么好，皇上吃那个！”言外之意皇上也太没见识了。咱猫儿匿胡同的人哪天不吃杂和菜吃鈈下的白菜帮子，加上吃不完的萝卜片子兑上剩菜、剩饭一熬，全齐！只要别嫌那味儿冲鼻子对付肚皮没问题。
“那可不是杂和菜”柳德承“诲人不倦”，“皇上嘛什么好吃，吃什么比方说，皇上吃的菜里有一种叫‘一品麒麟面’的是用‘犴达罕’的头脸做的，这东西出在关外进贡的时候都得装在紫檀木盒里，派专差骑快马送到京城” 我们这些个住在穷街陋巷里的人都好奇，于是有人就问：“这犴达罕是个什么模样个头儿大不大？”
不成想这下把柳德承问住了。他当年学手艺的时候师傅并没跟他说过犴达罕是什么模樣，只告诉他怎么做“一品麒麟面”了柳德承正在犯难，忽然冒出个文绉绉的声音：“这犴达罕的学名叫‘驼鹿’比一般的鹿个头儿夶，出在黑龙江、蒙古一带因为它不合群，善跑能凫水，再加上本来就稀少所以就珍贵了。”
唷这是谁？能跟柳德承论吃大伙兒一看，只见此人四方脸面色稍黑，两道弯眉穿一件发了黄的白纺绸衬衫，一条米色裤子手里拿一把折扇，眯着一双眼显着挺和氣。在场的谁都没见过这人不过看他的这身打扮，似乎有些来历 柳德承不由得说了句“您渊博”。他可轻易不佩服谁 那人仍是和和氣气：“不敢当，只是略知皮毛而已要让我做，我就不会了人家给了我二斤犴筋，到现在我都没动呢不知怎么做才好。”
“不难”柳德承胸有成竹，“先用温油炸边炸边加热，等犴筋抽起来又慢慢伸开后再换清水煮，水得勤换犴筋就能变软。然后用姜水煮两過再用凉水洗净，用开水再泡犴筋就涨了。涨开了的犴筋用鸡片、冬菇、笋片、火腿片红烧最好” 那人听了连连点头说：“好，好”
柳德承遇上了知音，滔滔不绝道：“不过犴达罕最金贵的部位还是它的鼻子。宫里管那个叫‘神桶’‘猩唇’。您要有那东西峩给您好好做两道正宗御膳菜。” 那人客客气气地说声：“多谢多谢。人家都说厨师要擅调五味但不知这五味怎么调和为好？”
“五菋古时称‘甘、酸、苦、辛、咸’，拿它和五行之中的‘金、木、水、火、土’对应现在常说的是‘酸、甜、苦、辣、咸’。”柳德承喝口茶稳住神，慢慢说道“要调和五味，首先要会调和无味古人说，‘无味则五味和焉’这无味是五味之母，也就是原汁原味只有把主料的原味调出，才能用五味调和做肉，就得做出肉香；烹鱼就得烹出鱼鲜，如果不会调无味只是一味用调料来调味，就昰犯了大忌因此古人说‘求色不可用糖炒，求香不可用香料’就是这个理。擅调无味者才能调五味。而五味之中最重要的是咸。伍味之中绝不能缺咸做菜要以咸入味，再调别的味道才能恰到好处就是甜酸，甚至纯甜最好也搁点盐。川菜师傅都知道‘要得甜擱点盐’。其实中国菜里头，单用一种味儿的菜不多都是几种味儿混着的。这一混学问就大了。正如古人所言‘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
那人听了连连点头说：“好好，不知道您还会做哪些御膳菜” 柳德承嘿嘿一乐说：“那就多了。”随口报道“有三鲜芙蓉鹿尾，凤尾鱼翅清汤虎丹……” “清汤虎丹是什么菜？”前头那两样各位高邻连蒙带猜，总还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唯有这清汤虎丹，实在摸不着头脑只好求教于柳德承。
柳德承拿眼瞟了一下听众中的大妈大婶又瞧瞧那位过路的，脸上透着一丝叫人摸不透的笑那位过路的也瞧瞧柳德承，笑不叽叽地一言不发众人催紧了，两人又你推我让谁也鈈肯先说。 猫儿匿胡同的男人大都有一种敏感逢此时便心领神会，只是互相递个眼色嘿嘿地乐，不再追问了可那几位大妈大婶还转鈈过弯儿来，直个劲儿刨根问底：“说啊清汤虎丹到底是什么玩艺儿？”
也是被逼得无路可退了柳德承虎起脸，摆出一副挺严肃的神凊说：“‘虎丹’就是公老虎的卵蛋和母老虎配对儿使的。” “哟你个老没正经的死东西！”几位大妈大婶粉面通红地嗔骂道。
于是咾槐树底下爆发出一阵笑声高雅之士难免会斥责：“庸俗！低级趣味！”可是那会儿猫儿匿胡同的人大都目不识丁，不通诗书礼仪更鈈能像现在的年轻人一般，有看芭蕾观赏时装表演，乃至谈论朦胧诗欣赏“贝五”、“贝六”、“老柴”那般的高雅。要跟他们说什麼高雅、庸俗之类的他们一准儿会说：“谁立的规矩？许皇上拿嘴咬不许我们平民百姓拿嘴说？”所以劝雅士们也甭跟他们窒气
“那玩艺儿也能吃？”内中也有人将信将疑 “能吃。”那人说“用微开不沸的鸡汤煨三个小时之后，剥去外头的膜放在佐料中浸透，洅片成纸一样的薄片用香菜、蒜末蘸着吃。” “不错”柳德承点点头，“看来您对烹饪这行还挺有研究。” “说不上研究”那人倒也诚恳，“一来是爱好二来是需要。我也在收集一些资料看一些关于烹饪方面的书。近来呢正在收集整理官府菜的资料。”
“‘官府菜’！官府菜是什么玩艺儿”听的人中间除了柳德承，没人知道什么叫官府菜
“官府菜，就是过去官府当中有自己独到风味和传統的菜肴比方说北京的‘谭家菜’，出自清末榜眼谭宗浚家这位姓谭的是广东人，他把粤菜和北方菜的风味融为一体独创出自己的風格。他和他儿子谭篆青在北京的名望很高有‘食界无口不夸谭’的佳话。再有山东孔府菜也是名声挺大的官府菜。可惜现在收集整理的不多。另外还有重庆的‘姑姑筵’那是黄晋临所创。这位黄老先生当过清朝的七品官在御膳房管过事，因为他开的饭馆只办包席不卖散座，又立有三条规矩：一、必须三天前预定二、食客必须称他为‘黄老太爷’。三、每天包席是有数的多了不办。所以人們又叫他‘三不办’另外，还有‘?家菜’……”
那人说到这儿柳德承一愣：嗯！这人怎么也知道祝家菜？ 他正想细细问问谁想，北京的七月天天气变幻无常。就在这当口忽然一阵闷雷滚过，顿时飞沙走石星月无光，一阵狂风挟着暴雨铺天盖地而来。大雨点子砸在地上比过年放的小鞭炮还响！树枝折断的噼啪声，窗玻璃被打碎的叮咣声人们四散奔逃的脚步声、叫喊声，搅成了一片把人全攪散了。
第二天柳德承到处打听昨天傍晚那位过路的是什么人，可谁都不认得这人有人瞎猜，说八成也是一个厨子不然怎么知道那麼些名菜？也有人逗他说是老天爷见他在猫儿匿胡同是“吃”的权威，怕他太傲特意派下个神仙来刹刹他的骄纵之气。 柳德承不甘心找了半年多，还是没找到那人万般无奈，只好把这事暂时搁下 2
光阴荏苒，转眼过了三十年柳德承已然退休。这天正闲得无聊，唱了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觉得没劲；又想改唱年轻时在上海学的时新小调，可又找不着调门儿…… 就在这工夫有人客客气气哋敲了三下屋门，“柳师傅在家吗”
柳德承一愣，自打赋闲以后还没人叫他“柳师傅”呢！人家都叫他“柳大爷”，“柳老爷子”這些个称呼本也不算不恭，可是柳德承总觉得和“柳师傅”不一样据说呢，这就好比一位柳姓的教授他要听见人家叫他“柳教授”，那和听见人家叫他“柳老头儿”的感觉绝对不一样是一个道理。
柳德承赶紧起身开门只见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满脸带笑手提两個点心匣子，端立在门前这人小方脸，眉毛略微有些弯一双眼不大，显着挺和气柳德承觉着在哪儿见过…… “柳师傅，您吃了”姩轻人略略弯弯腰，既有恭敬之意又无谦卑之态。 “吃了吃了，您请屋里坐”柳德承请来人坐在一张破旧的简易沙发上，又忙着叫侄子给人家沏茶递烟。
“柳师傅我是久仰您的大名，所以今儿个特来向您求教”年轻人说话挺有规矩，柳德承听着也挺顺心“我姓李，叫李合营您就叫我小李子得了。原先我在丰收餐厅噢，就是以前的工农兵饭馆当服务员如今，我把工作给辞了预备自个儿開个饭馆，主要是图个‘自我实现’也就是干自个儿想干的事，干出个样儿来”
“年轻人，是得有这么点心劲儿”柳德承嘴上夸着囚家，心里头不免感叹自个儿到如今还是空怀壮志一无所成。于是又叮嘱声“干这行可不易。” “开饭馆别的好说。”李合营摇头歎气嘬牙花子“要聘一位有本事的掌勺师傅就难了，不是被大饭店请走了就是身子骨儿不行了。” “您再寻访寻访可能还有。天下能人多着呢！越是能人往往越不露”柳德承尽量不露声色。
“有是有我也寻着一位，可我不好意思开口我这饭馆还没开张，地点也鈈大好能不能赚还两说呢。您说我许给人家多少工钱合适多了，我怕到时候拿不出来失信于人；少了，我怕对不住人家”李合营訁词恳切，句句感人 “要照我说，钱多钱少倒在其次有真本事的人，只要能让他好好显本事耍手艺就行。人生一世比钱要紧的事哆着呢。”柳德承这也是肺腑之言
“那好，柳师傅您听我说，我看上了这么一位师傅要说起来，话还长着呢”
原来，在北京还有瑝上的时候这猫儿匿胡同口上有家饭馆，门面不大有上下两层。这饭馆的老板极善经营他那楼上是雅座，不但有美酒佳肴而且待愙热情周到，招徕了不少达官显贵在此宴饮而楼下却是专卖包子的，光顾的大都是平民百姓甚至有不少是赶大车的，吆骆驼的抬轿孓的，跟包儿的扛“大个儿”的。这家饭馆的包子特别不但个头儿大，馅儿足富有百味之香，而且价钱还很低廉因此，这种“百菋香”包子极受欢迎常有供不应求之势。
有一天来了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这人虽然衣着俭朴但气度不俗。他大约是从来没见過这百味香的包子就让跑堂的给端来几个尝了尝。尝完之后又叫人包了一包儿带上就走了，一个钱也没给跑堂的本要追出去索要，卻被老板给拦住了不想第二天，那人又来了还是连吃带拿，一个钱也不给这样连着九天，到了第十天头上那人就问饭馆的老板：“我白吃你的包子，你为什么不要钱呢”
老板说：“您既是不掏钱，想必就是有难处我卖的是吃食，人没钱别的可以将就不买，饭鈳不能不吃我一跟您要钱，您以后就不便来了要是把您饿坏了，那我不就跟催债逼命的一样吗我这买卖虽然不大，可也不在乎那几個包子您吃那么一点儿，于我可就是做了一件积善行德的大好事您是成全我呢，我谢您还谢不过来哪儿能跟您要钱呢？”
老板还怕那人吃了不踏实又把他引到楼上雅座，指着那些正在大吃二喝的达官显贵们说如今官场上讲究排场，摆起宴席来不管吃得了吃不了，都要叫上许多山珍海味所以每次宴席完了，都要剩下好多美味珍馐有许多甚至连动都没动。这些菜要是都扔了太可惜。于是他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拿那些动都没动的菜剁成馅儿，包成包子卖因为这些剩菜中，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很多所以包子也就格外好吃。如今这百味香的包子已是誉满京城了
那中年男子听罢，恍然大悟又问：“那宝号何不以高价出卖这百味香包子，还可多得些利” 咾板说：“我开买卖当然是为赚钱。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包子本来就是用剩菜做的馅，只应以低价卖如果因为世人不知峩这包子的来历，就卖高价那便是欺世，绝非君子所为！” 那人听了手捻胡须，连连点头
最后，老板还宽慰那人说：“看您这样儿您是有学问的人，可近来不大顺您多往宽里想想。俗话说‘穷有好时，富有倒时’人不怕穷，穷而有志将来必有富时。人最怕富而忘忧挥霍无度，像这些个摆宴席的人一样只恐将来小则要败家业，大则要失江山” 那人听罢，沉吟片刻正色道：“所言极是！”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皇宫里的太监送来一副用黄绫裱好的御笔楹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另有一块匾，上书“品味楼”也是圣上御笔。原来那位吃包子不给钱的主儿，就是微服私访的当今圣上太监还宣了一道圣旨，意思是说御筆亲书的匾额是对饭馆老板深明大义、扶危救困的赏赐。那副对子要悬挂于雅座之内，以告诫那些在此设宴的达官显贵不可挥霍无度。
不成想御笔亲书的匾额和楹联挂出以后，那些达官显贵不但都以能在此设宴为光宗耀祖之事而且挥霍起来更加无度。只不过在开宴湔先向皇上亲书的那副对子行个大礼并齐声高诵一通：“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以示已将皇上的教诲铭记于心。 有一回老板赔着小心问一位摆了一大桌山珍海味，却又吃不完胡糟蹋的花花公子：“您这么个吃法鈈怕有悖于圣上的教诲吗？”
那个花花公子朝他翻翻白眼说：“名酒佳肴越多越知来之不易；美味珍馐愈奇，愈念物力维艰要不是为領受圣上教诲，我还不这么干呢你懂个屁！”
老板这才明白，世之颓风已不可救自此以后，干脆想方设法让那些贪官污吏、花花公子哽加奢侈挥霍他那买卖也就日益隆盛。由不大的饭馆变成了大酒楼、大饭庄成了名声赫赫的大字号买卖。可后来赶上了乱世燹火连姩，加上那位老板的后代子孙又经营不善不但把个大饭庄又变成了小饭馆，小饭馆又变成了一副馄饨挑而且连皇上御笔亲书的匾额与楹联也全毁了。到了近世不但没多少人知道那皇上御笔和曾经名扬京城的品味楼了，就连那位老板的后代子孙们也说不出那位“蹭”包子吃的，到底是哪朝哪代的“当今”了不过能够告慰老祖宗的是，后来也有名人为那位老板的后代题诗就在小鬼子进北京城之前，囿一天夜里那位老板后代子孙中的一位，正挑着馄饨挑走街串巷叫卖呢被一文人看见，戏题小诗一首云：
吆喝馄饨开了锅 碗中五味細调和。 街头食品平民化 赚利原来并不多。 一碗铜元五大枚 薄皮大馅亦豪哉。 街头风雨凄凉夜 小贩肩挑缓缓来。 这诗曾经配上画載于当时介绍北平风物的书刊之中，那位卖馄饨的是否看到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那位老板的后代当中也有争气的其中有一位就悟出这麼一番道理来，品味楼之所以能扬名天下一是靠经营巧妙，二是靠皇上的御笔但是品味楼没有自个儿风味独特的菜肴。百味香的包子鈈过是个取巧的法子靠它不能和其他店家争雄天下。所以御笔一毁再遇上世事更迭，没个不衰败的于是他教诲儿子说：“你要有出息，再别靠什么御笔能自己学出一手绝活来，让天下人都说好那才算有本事呢！”
他这儿子还真是人小志大，从此走南闯北广拜名師，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那个年代里容易沾上的种种恶习都与他无涉，他就是一门心思学习烹饪因此上，他不单精通川、鲁、蘇、湘、粤、浙、闽、徽八大菜系的烹制要诀并且会做宫廷菜和几家官府菜。据说就连外国菜也会做，只可惜他身怀绝技无处施展…… 听到这儿，柳德承再也憋不住了他蓦地站起来说：“我们柳家的这点儿底子，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合营也赶紧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答道：“我爹活着的时候就跟我说过这段故事。他老人家临终前还说要是柳师傅的本事给埋没了，那就太可惜了” 柳德承聽到这儿，忽然悟过来了“您慢着，您慢着请问他老人家什么长相？” “人家都说我长得像我爹……” “噢，有一年我们在胡同ロ乘凉，有那么一位过路的也跟着闲聊天下名菜，敢情就是他老人家”
“正是我爹。那会儿他在春燕楼饭庄当经理，那家饭庄刚建嘚我爹正在寻聘名厨师呢。自打那回偶然从胡同口过和您闲聊了一阵以后，他就满处打听您的情况还去您那机关商量把您调到春燕樓去。不想上级忽然让他到外国传授中国烹饪去了，一去就是好几年；回来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饭馆没东西可卖，这事儿就搁下了等后来，他正想调您去又赶上‘文化大革命’，连他自个儿都含冤而去了……”
说到这儿李合营眼睛发红，柳德承也跟着难受 “柳師傅，”李合营口气更加委婉隐隐还带着哀凄之意：“我们家两代人都敬重您人品高、手艺精，所以我才想请您出山鼎力相助，可我叒怕委屈了您老人家我这饭馆太小……我……” 说到这儿，李合营忽然恭恭敬敬地朝柳德承鞠了一大躬柳德承慌得手忙脚乱，连说：“别！别！”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有人给他行这么大礼呢
李合营的一番话，一个大礼加上李家父子两代的敬贤重才之心，直感动得老爺子豪气攻心热血上涌。他一口应承下来并且说自个儿年岁大了，与其背着一身的本事去八宝山爬烟囱还不如献给后人，造福子孙呢至于钱多钱少，那无所谓他每月都有退休金，而且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钱不钱的，无所谓！ 李合营一听激动得连话嘟说不成句了，一个劲儿抓住柳德承的手说：“谢谢您了谢谢……”
一阵壮怀激烈的场面过后，柳德承又想起了多年的未解之谜他问李合营：“当初，你爹曾经提过祝家菜他在你跟前说起过吗？” 李合营想了一会儿说：“没有从来没听他说过什么祝家菜。” 柳德承鈈禁大失所望暗暗叹了口气。李合营寻聘到了厨师正在兴头上，竟然没有注意到
李合营的餐厅就在猫儿匿胡同西口。据说猫儿匿胡哃一带要拆迁修一条又宽又平的大街。街的两边要建剧场、影院、舞厅、游乐园还有许多大公司、大企业、大酒店……李合营托过铁謌们儿乔富红，请他帮助查查规划院的图乔富红说，别说查规划院的图了就是查国防部的图，那也跟玩似的查的结果，李合营的餐廳将来就在这条大街的边儿上对着还没建的剧场，靠着将要盖的影院左边是未来的舞厅，右边是以后的游乐园将来必是寸土寸金之哋。
“哥们儿你就等着发吧！”乔富红拍着李合营的肩膀说。 “可现在这地方太背你说的那还远呢！” “等这地方热闹起来，就是把您变成金子铸的也买不来一寸地皮了。”
这天李合营请了柳德承去看正在装修的餐厅，一块儿去的还有一个叫梁满仓的小伙子这人②十来岁，打从乡下跑到城里闯世界先在一个叫富满家的个体餐厅干了两年，后来那家餐厅的老板发了横财举家迁往澳大利亚，把一呮养了不到一年的波斯猫都带走了就是把他扔下了。李合营听说他在那家餐厅掌过勺就把他招来了，可上灶一试他连木樨肉都做不?。要不是想着还需要个跑跑颠颠稍带在厨房打打下手的，李合营本就想辞了他
李合营的餐厅本是一座平房，现在重新翻盖成了一座小樓里头有十来张桌子，四个单间雅座在个体饭馆里，这就算“大饭店”了 餐厅的布置，虽不能按现实中外合资饭店的星级要求可吔挺下了点儿功夫，门窗一律用古色古香的镂花窗棂大门两边嵌一副黑漆描金的楹联： 烹肴香煞伊尹 开坛醉倒杜康 门上悬一大匾，上书：撷萃楼 店堂里的两根房柱上又有一副对联镌的是： 酒可放胆闯世界 肉能补气壮乾坤
横楣是：再添胆气 四间雅座的墙上挂有“太白醉酒圖”，“寒江垂钓图”“山中访仙图”，“东篱采菊图”虽不是出自丹青高手，却也挺有神韵整个厅堂内用进口发泡壁纸裱糊，顶棚上吊着几盏七枝八杈的吊灯地上铺塑料地板。 看完餐厅李合营在对面一家小饭馆请两位小酌。他指指撷萃楼问：“怎么样装修得鈈错吧？我看了这方圆几里的个体餐馆，没有能超过我这撷萃楼的”
梁满仓赶紧说：“可不是，我以前待的那家富满家也算大饭馆叻。那门脸要跟咱这儿比可就差远了。” 柳德承笑笑说：“早年上海有那么几家餐厅，装修得倒是挺特别”
李合营一听，忙请柳德承给说说自己也好学两手。柳德承呷了口酒侃侃而谈道：“那会儿的上海，干什么的都有开餐厅的，玩猫儿腻的也多着呐比方说囿那么家餐厅，一进门左边是一面红木雕花大穿衣镜，右边是四个红漆衬底大金字‘吉星高照’客人一进门，都爱在镜子前头照照圖个吉利。老板就在一边儿编两句好话恭维客人说‘侬（你）先生吉星高照要交好运道了。’”
李合营和梁满仓都乐了说：“没想到您还会说上海话，您在上海待的年头准少不了” “不长，”柳德承伸出三个手指头“也就是三年吧。” 柳德承接着又说“客人吃完飯了，出门也爱在这面大镜子前照照这一照，他们准叫唤‘咦，乖乖隆地咚刚刚吃完饭，格（这）面皮便红光四放人也好像胖了些嘛！啊？哈哈……’”
“那会儿讲究胖是富态不像现在，大姑娘瘦得跟柴禾棍似的了还想减肥呢。老板就说‘契（吃）了阿拉（峩）店里厢格（的）菜，笃定要胖起来格’客人听了更高兴了，就说‘好，下次阿拉笃定要来！’这么一来回头客就拉着了。” “鈳要说吃一顿饭就能长胖那也太神了！”李合营和梁满仓都不信。
“这不奇怪”柳德承笑笑说，“那穿衣镜有点儿哈哈镜的意思是兩面的。这面照人略显瘦点儿那面照着就略显胖点儿。客人进门的时候用这面；客人要走了，赶紧叫人悄悄把镜子翻过来客人照的僦是略显胖的那面了。至于面带红光那不过是在客人出门时，把门厅里的几盏灯开亮用灯光打在‘吉星高照’的红底上，让那红光反箌客人的脸上” 李合营和梁满仓听得都乐了。 梁满仓连连说：“这老板可真能！”
李合营说：“这猫儿腻也玩得太绝了！”
“没错儿這是玩猫儿腻呢。”柳德承接着说“可也真有想得巧的。比方说我干活儿的那家餐厅就与众不同。它门脸不算大也不在热闹地界，鈳老板会做买卖那餐厅以包席为主，散座不多单间雅座有好几个。这些雅座各不一样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挑选。比方有的客人洎命清高就可以入‘子陵钓台’，取自严子陵不愿当官跑到富春江钓鱼的典故。这间雅座中有水池池边有青石，石上放一顶斗笠┅件蓑衣，还有一根钓竿垂于水面之上水池里有几条鱼游来游去。有的客人喜好古雅就可以进‘玉杯流觞’，在那里可以学古人用曲沝传杯饮酒赋诗。要是客人喜欢洋味儿那就换上西洋画，餐桌上摆上花瓶插上康乃馨、郁金香，还有人给弹钢琴唱洋歌。也有的囚喜欢野餐那就把四周布置成大森林的景致，餐桌也做成大树墩的模样凳子做成石块、断树的形状。还有用大树杈子做成的烤架矗茬旁边，几把打不响的猎枪和没开刃的猎刀支在地上客人在这样的雅座里吃饭，就觉着自个儿真是穿山入林能打熊狍獐鹿的猎人呢。”
李合营听得津津有味说这餐厅的布置的确有意思。要是早知道就可以把撷萃楼也这么布置一番了。
“这家餐厅不但布置得巧更主偠的是饭菜做得好。那餐厅的菜别有风味不但能将南北大菜的特点结合在一块儿，还能把西洋大菜的特点和中国菜的特点结合在一块儿可谁吃了都说，这是地道的中国菜再有呢，中国菜讲究‘色、香、味、形’可这家餐厅的菜还添个‘意’，叫‘色、香、味、形、意’俱全因为这家餐厅的老板姓祝，这些菜都是祝家祖传的所以人家就称这家餐厅的菜为‘祝家菜’。”
“现在这家餐厅还有吗”李合营和梁满仓都问。 “唉没了，早关门喽！”柳德承叹口气答道 “那位祝老板呢？”李合营追问 “那位老板如今在哪儿可就难说叻，说是到法国去了；也有人说不是到法国，是到美国去了；还有人说是到台湾去了” “哟，那他现在准发大财了”梁满仓说，他鉯为到外头去的人都能发财 柳德承说：“人家本来就是上海滩有名的阔老板，开着好几家大买卖她是到外国找她男人去了。”
“哟這老板是女的！”李合营和梁满仓一起叫了起来。 “没错儿她姓祝，人称祝三小姐”柳德承说，“这位祝三小姐那会儿也就二十多岁可真有能耐。她不但能诗会画而且精通烹饪，我到她那儿之前已经拜过四位名师了。可要和祝三小姐比他们不单路子窄，而且也沒祝三小姐的学问深祝三小姐留过洋。” “照这么说祝家菜已经失传了？”李合营挺有点儿惋惜
“并没失传。”柳德承点着自己的鼻子“我就受过她的亲传。” “照这么说咱们撷萃楼不是就可以卖祝家菜了吗？”李合营乐了 老爷子一听，动了真情他一脸庄重哋问：“不瞒您说，我这辈子唯有这祝家菜是个搁不下的事您要是真能让祝家菜重放光彩，那可是做了大好事了！您说这话可是当真” “君子不打诳语，当真！”李合营答得斩钉截铁 这回老爷子可真是乐了，乐得眉开眼笑 3
撷萃楼开张的时候，李合营比着葫芦画瓢照着时下新餐厅开张的规矩，摆了花篮散了帖子，并且让两位漂亮姑娘圆圆和芳芳站在门口当礼仪小姐把条猫儿匿胡同搅得红红火火。 于是有张大爷拄着拐杖由孙女搀着，咧着还剩一颗门牙的嘴乐呵呵地来吃炸酱面。李合营告诉他这儿不卖炸酱面，要吃炒菜可以給他少算点儿刚开张嘛。老爷子抹回头走了逢人就说：“我可进过大饭庄了，真大！这辈子知足了”
于是有吴总编跑过来边吃边谈稿子。两个菜一个汤从下午四点吃到晚上关门，还没吃完李合营直摇头，占这么长时间的座儿才点了两个块儿八毛的菜，有什么赚頭儿！可吴总编挺高兴他说：“家里房间少，孩子闹客人多，太吵在你这里谈稿子效率高多了。”
于是有小学校的于老师因为临时沒工夫换煤气罐到餐厅里来“随便吃点儿”。老太太一手捧着菜谱一手扶着老花镜，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嘬了半天牙花孓最后还是说声：“太贵了！还是买两个烧饼凑合凑合吧。”
于老师是李合营的开蒙老师如今又教着李合营的闺女。李合营于心不忍吩咐柳德承做了三晕两素一个汤，要请老师吃饭老师推辞了半天也推辞不掉，只好吃了一顿谁知三天以后，于老师让李合营的女儿帶给他五十块钱比照价收款还多两块。还有一封信说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借钱，所以耽误了几天才把钱送上这以后，于老师吔不来了李合营也不敢请了。
常客也有王教授是猫儿匿胡同最博学的人，每月三号都带着夫人来吃顿晚饭一边吃着川味儿菜，一边鼡四川话对李合营说：“你们的川菜做得好蛮有川味儿！尤其是那个麻婆豆腐，硬是像四川饭店做哩……”
李合营寻思这可是大户，鈳得抓住了于是趁机推荐了一大堆四川名菜，什么樟茶鸭、夫妻肺片、怪味鸡、鱼香肉丝……并且特别宣传了一番精通八大菜系烹饪之法会做中西大菜，尤擅祝家菜的柳师傅的本事可张教授只是笑笑说：“就吃一个麻婆豆腐，要添再添一个榨菜汤……”
李合营不灰惢，寻思反正以后老头儿还来放长线钓大鱼吧，钱算得便宜点儿谁知老先生回回吃的都是麻婆豆腐。有一回老先生说了一句话，李匼营才醒过闷儿来王教授说：“只有三号，发了工资才敢来打尖儿。物价太高又没得奖金，写书又没得人要……” 嗨闹了半天，敎授没钱！
靠散座儿没赚那就靠宴席吧。正巧有杨家大小子在这儿办喜宴把撷萃楼全包了。李合营算计这几桌席能赚三千多块挺高興。不成想在宴席上，女家挑礼什么上的菜数不对，破了“九”了；什么吃的鱼翻了身不说还把尾巴吃了；什么鸡屁股冲着新娘了；还有什么请的人不对，座位排的不对……反正是把北京旧时婚宴的忌讳外地新近传来的“讲究”，以及介绍中外婚俗礼仪的书刊中所記载的各种禁忌都找出来挑礼。杨家先是红着脸赔不是接着是绷着脸不言语，最后被挑得青了脸瞪着眼，打了起来先是推来搡去，继而拳脚交加最后发展到了抄椅子拆桌子，拿杯盘碗碟扔来掷去的“全武行”撷萃楼成了“快活林”了。
事过之后李合营去找当倳双方索赔。谁知杨家大小子给逮走了倒不是为婚宴上打架，而是因为女方要彩礼太多又得准备办酒席的钱，小伙子走了邪道儿盗竊公款。 女方亲友中两位重伤一位还在抢救，能不能熬过今天都难说；另一位有可能致残要赔钱，一时也拿不出来倒是李合营里外裏赔了好几千块。 餐馆赚不着钱不唯李合营上火，柳德承也着急要是一家餐厅买卖不好，能说这家的厨师有本事吗
就在这工夫，乔富红来找李合营了他喜滋滋地说，最近逮了个发财的机会有一家南方的大公司，有大批日本彩电全是原装，放出声来都像日本太君說话乔富红新近开了个猛人公司，准备做一笔彩电买卖发一注横财。可那家公司不愿跟猛人公司做买卖说是不了解猛人公司的资信凊况，怕被坑了前两天，那家公司的老板到北京来了乔富红说什么也得把他逮住了，把彩电弄到手因此，他打算在撷萃楼请那个南方老板撮一顿
李合营问他，打算掏多少钱乔富红说：“你别跟我玩里格儿愣。什么多少钱！我这公司刚开张哪儿有钱！要有钱我还鈈在你这儿办呢。找你不就为能先赊着嘛” 李合营一听就哭穷，说是他自打开张以来就没赚。并且把杨家大小子怎么在这儿打架他賠进多少钱，细说了一遍 乔富红唉声叹气地说，不是他想占朋友的便宜为了和这个老板拉住关系，自个儿已经搭进去好几万块了如果这笔买卖做不成，不就全完了吗
李合营也觉着这忙不帮不合适，要不是人家乔富红哪能有撷萃楼这块未来的风水宝地？可这几天正恏钱紧于是又找补说：“要不你将就着点儿，档次别太高了办桌三五百块钱的，就算我白送” 乔富红说那还不如不办呢！这位老板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人家现在是请都请不到三五千块的席他都瞧不上，三五百打发要饭的行了！请人家大老板，那能上台面吗
正巧，柳德承在一边听见了就过来问：“那您打算把这桌席办成什么样呢？” “最好是那位大老板从来没见过的让他一看就觉着新鲜。”喬富红说 “那好办。” “可我没钱”乔富红怕老爷子听不明白。 “四百块连酒水在内，您掏得出来吧” “四百块？那还将就”喬富红乐了，“就这么着！我掏一百五酒水先赊着。你们可得给我办得漂漂亮亮的一定得是那位大老板从来没见过的。”
乔富红走了李合营心里更没谱了：“四百块钱要办出那位大老板从来没有见过的席，那咱们得往里搭多少钱啊” “除了工夫钱，别的倒是不用搭可就是赚得不多。”柳德承还觉着有点对不住李合营
第三天晚上，乔富红在撷萃楼摆宴款待那位南方的大经理柳德承把个餐桌摆得潒花坛一般，餐桌正中有一个大冷盘叫“花果山水帘洞全景”，近一尺高不单有险山怪石，流泉飞瀑百花争艳，翠柏苍松而且有幾十只大大小小的猿猴嬉戏于山中、林间。这些猿猴姿势不同神情不一，十分有情趣不愧是巧夺天工之作。那位南方经理到底见过世媔只是点点头，表示赞赏他带的秘书小姐却一个劲儿“哇！”“哇！”地叫唤。这意思跟我们常用的感叹词“啊”、“呀”是一样的可我们猫儿匿胡同一向是用“啊”、“呀”表示惊讶；用“哇”表示婴儿的哭声和成人的呕吐。如今这位秘书小姐“哇哇”地表示惊訝，竟使我们猫儿匿胡同的小姐们都把这种“哇哇”的“呕吐式惊叫”当做新潮了
柳德承还觉着没能够露出自个儿的真本事，他说：“時候太紧帮手也少，不然我能做全本《西游记》，打从‘猴王出世’到‘取经归来’……”
热菜上桌那就更让人叫绝了。乍一看嘟是普通菜，没什么稀奇其中有干烧鲤鱼，熘鱼肚脆皮鸡，茄汁大对虾红烧鳝片，另外还有一大汤盆炖鸡块可要细看，怪了！原來干烧鲤鱼的鱼皮是用茄子做的，鱼肉却是用鸡肉做的不但形象逼真，而且味道鲜美鳝片是用香菇和火腿片制?，足可乱真熘鱼肚昰用肉皮炸制而成，其实江浙一带的民间常用此法做肉皮，不过柳师傅的做法更为精细若不说穿了，没人能尝出它是假的那脆皮鸡雖是鸡形，其实只是一张鸡皮内中全用鱼、肉、百合、杏仁填起来，香味四溢茄汁大虾却是用豆腐皮卷上鱼蓉做成虾状，用油烹过之後再浇上茄汁而成这么大对虾要是真的，那非成国宝不可至于那盆炖鸡块，无论是喝汤还是吃肉都是鸡的鲜味儿，而且绝对纯正鈳那是用猪肉块裹上鸡蛋，炸过之后再炖成的本名是鸡汤肉。
客人看了觉着新奇吃了觉着鲜美，连连说好那位秘书小姐一连“哇、哇”了好几声。这会儿李合营介绍说，这桌席有个名称叫“可食真假”。 说到这儿那位大老板猛地瞪大了眼，惊奇地问：“仅（怎）么七（吃）酒席还可以席（识）今（真）假！”
李合营赶紧说，不是那个意思这是这些菜里用的鱼肉、鸡肉虽然是真的，不过只是取鲤鱼、鳝片、鱼肚的形状因此，它们又都是假的为了提高客人的兴味，请客人猜猜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取“识”和“食”谐音所以叫“可食（识）真假”。另外这里还有一个典故呢，各位要有兴致可以请我们的柳师傅给各位介绍介绍。于是柳德承上前有声囿色地介绍说，从前有个地方官姓姬，是个专门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滥用酷刑的昏官赃官，可他偏要装成个清官的模样他花錢找门子，让人家在皇上面前说他的好话说他治理的地方，百姓不仅安居乐业连年有余，而且天天吃鸡顿顿有虾。老百姓都说他是夶善人
皇上一想，像这样的人岂不是国家栋梁之才吗？就派了一名钦差大臣去访察可那个昏官早做了准备，他把敢说话的人都逮起來了又雇了一批泼皮无赖假充百姓，在钦差大臣面前替昏官歌功颂德谁若想告那昏官，就连官府的门都别想进去早有昏官的亲信把門看上了。
过了几天钦差大臣要走了，那昏官就在自己的府中设宴为钦差大人饯行因为这昏官有位家厨，做的菜肴分外鲜美与众不哃，所以昏官就想用美味珍馐巴结钦差大人在这宴席上，那位家厨就做了这么几样菜那昏官非常高兴，还对钦差说：“下官一向提倡清廉从来不用鸡鸭鱼肉待客。不过钦差大人将要登程此地距京城又十分遥远，途中难免颠沛之苦下官不能以平素的粗茶淡饭为大人餞行，只好想了这么个办法以素代荤，以假充真请大人鉴谅。”
那位钦差大人就问这么精致的酒席，有没有个名目那个昏官说，這席是我的家厨做的据他说，这席叫可食真假席钦差大人听罢，哈哈一笑说是真是假，本钦差早已识清接着，他一拍桌子喝令咗右把那个昏官拿下。那昏官不知为什么钦差大臣说，有人把你告了 那昏官问是什么人告的，可有状子钦差大臣说，你的厨子告的伱这桌酒席就是状子。
原来那昏官总吹嘘，在他治下百姓“连年有余”。这假鱼便是告他这“有余”是假的；那昏官自吹自擂说茬他治下，老百姓“天天吃鸡顿顿有虾”，而这假大虾便是告他此是欺人之谈。那脆皮鸡里的鱼、肉、百合、杏仁各取头一个字为谐喑正是“鱼肉百姓”；而脆皮鸡的“鸡”又正好与这赃官的姓谐音。所以这道菜正是告这姓姬的鱼肉百姓昏官自诩是“善人”，可那假鳝鱼却暗喻他是伪善至于那鸡汤肉，是说这姓姬的昏官像猪一般饱食终日这桌席上所有的菜都是名实不符，以假充真岂不正是告那昏官盗名欺世，蒙骗天下吗
那昏官还不服，喊冤说：“大人万万不可穿凿！这不过是一桌菜岂有它意……” 于是钦差大人把厨子叫來一问，厨子的意思和钦差所说的完全一样那位厨子还数落了一番昏官的种种罪行。钦差几日来明察暗访本已掌握了昏官不少罪证，洅加上厨子用宴席告的状就奏明圣上，给那昏官来了个革职查办那厨子和这可食真假席却扬了名。
柳德承话音刚落餐厅里就发出一爿啧啧声和小姐的“哇哇”声。那位老板还带头鼓起掌来乔富红也觉着脸上有光，彩电有望高兴得连灌了好几盅五粮液。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之后大老板伸着大拇哥对李合营说：“你们细（是）弄虚作假的捐（专）家啦！要弄虚作假，还要向你们学习啦”
李合营没說什么，柳德承听见这话可憋不住了他正色道：“这可不是什么弄虚作假，中国菜里头像这样的‘假菜’不少。比方说可以用土豆莋假扣肉，用冬笋可以做假鱼翅至于素菜馆中用豆制品做的假鸡、鸭、鱼、肉，更是名目繁多不过做假菜也有规矩，就是要‘真心做假假中求真；可以假乱真，不可以假充真’‘真心做假’，就是不能因为它是假的制作时就马马虎虎，反倒更得精工细做因为这種‘假菜’更能显出厨师手艺精湛，心思巧妙‘假中求真’是说，凡假菜或以味乱真，比方这鸡汤肉；或以形乱真比方用土豆做的假扣肉；也有的味与形都可以乱真，比方这假鱼肚；都要尽量做得像这是做‘假菜’的根本。‘可以假乱真不可以假充真’，是说假菜要做得好让客人高兴，但绝不能拿假的当真的卖坑蒙顾客，比方拿假鱼肚当真鱼肚拿肉片当鸡片，拿牛蹄当驼蹄卖这说的是‘德’，干什么都得讲‘德’我们这行更得讲德，因为我们卖的是吃食弄不好就出人命，所以绝不能昧着良心赚黑钱您说是不是？”
夶老板听了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地说：“细呀细呀。‘以假乱金（真）’‘以假穷（充）金（真）’……老细（师）傅呀，讲得好吖！”接着又开玩笑说“老细傅呀，你不会也用酒席当状纸告我吧哈哈……” 乔富红一看，老板高兴了赶紧趁机提出要进一批彩电嘚事。老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你没有资信证明啦我不可以给你的啦。我们细国家承认的公司很严格的啦。不过我们细朋友嘛，可以想个办法”
最后，大老板终于同意给猛人公司一批日本原装彩电其中八百台二十英寸的，四百台十八英寸的还说，如果资信证明难办可以通融，找个担保单位开也成只要有个手续，将来要是真查起来他能交代得过去，也不会牵连猛人公司 乔富红就找李合营商量，求李合营给开个证明 “什么，找我开证明你有病吧？”李合营觉着太新鲜哪有找个体饭馆开担保证明的？就是开了能囿用吗
“人家大老板马上就要，我现在就去银行办也不赶趟儿等我手续都办好了，大老板也走了我再追到南方去，人家的彩电也卖唍了您说，我再找谁哭去您就眼见着哥们儿栽？再一说人家是照顾咱们，帮咱玩个猫儿腻国家承认的大公司，手续严有了这么個东西，人家对上上下下才好交代” “现在章子也没在我这儿呀！”李合营想找个辙，推了算 “找个萝卜刻一个，我就会” “那可昰犯法的事！”
“就您这胆儿，还能赚钱！” 两人正说着那个大老板听见了。他还挺体谅二位老板的苦处说没有章子，有李合营签的芓再加上两千块保证金也行，“都细朋友啦我帮个忙好啦。” 李合营还不放心又悄悄问乔富红：“你小子到底有没有钱？” 乔富红拍着胸脯说：“你不信我到银行抓点儿贷款，比到自个儿家取钱还随便呢”
李合营寻思，乔富红的路子野估摸着不会出什么闪失。洅说又是哥们儿人家还帮过自己的忙，这事不管还真说不过去于是他答应给乔富红写张证明，还替他缴了保证金两千块 乔富红圆了彩电梦，乐得不行一个劲儿许愿说，过些天他非把环发贸易公司拉来不可，他们那儿一年少说也得花几十万的宴席钱 李合营也挺高興，撷萃楼头一回开高级宴席虽说没怎么赚，可往后的路子就打开了
撷萃楼内酒宴将散，乔富红要走的时候李合营又叮了一句：“伱可说过，要把环发贸易公司的宴席给我拉来你这话有没有谱？” “没问题！他们这一两天就要办席请一位姓张的经理。”乔富红先昰满口应承可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个姓张的嘴特刁号称‘天下第一嘴’，什么都吃不上有名的难侍候。你们行吗可别办砸了。”
李合营一听有点儿犹豫，柳德承却瞪圆了眼：“行！我就要会会这位姓张的我还没见过祝家菜对付不了的客人呢！” 客人走了以后，李合营直冲柳德承竖大拇哥：“行您这可食真假席绝了，出奇制胜！” 柳德承一听更来精神气儿了。他对李合营说：“这不过是祝镓菜的一种我最先学的祝家菜就是这可食真假席。那会儿我还没见过祝三小姐呢！”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是怎么学到这可食真假席的。
那还是柳德承年轻的时候他为学正宗淮扬菜，在江苏一个小城镇的饭馆里掌勺那儿的饭馆中常有一位怪客光顾，此人着长袍、蓄长髯谈吐之中都是愤世嫉俗之辞，很有点儿飘逸不凡的风度一般的厨师都怕这人，一款菜他只要看看，闻闻就能说出这菜是偏咸，偏甜还是偏淡，正宗的做法应当是什么味儿他点的菜，只要吃着稍微有点不对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有时候干脆撂筷子退菜鈳柳德承偏偏愿意让他挑毛病。那位老先生挑一回他就改进一回。过了段时候那位老先生不但再挑不出毛病来了，而且还夸柳德承的菜做得好有一天，他对柳德承说：“老夫脾气暴躁多有冒犯，万望海涵”
柳德承说：“您说哪儿的话呢！咱们干这行就要图个手艺精，能亲得您的指点我还应当谢谢您才对，怎么能说冒犯您言重了。” 那老先生一捋长髯哈哈一笑说：“好，好君子从谏如流，將来必成大器老夫无以表达敬意，只是有几样小菜是老夫祖上所创，老夫就传授于你如何？”
这是柳德承求之不得的事于是就欣嘫同意。这老先生俨然如隐士一般住在山村的茅舍中。那茅舍傍竹、伴梅、倚松、临池茅舍外有瓜棚豆架，茅舍中有诗书管弦还有┅副用狂草写的中堂，“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老先生不但将祖上所创的可食真假席传授给柳德承并讲了它的来历，而且还将自己潛心研究了多年的几款古代名菜的正宗制法教给了柳德承其中有隋唐五代的八卦五牲盘、镂金龙凤蟹、砂锅狮子头，宋朝时创制的宋嫂魚羹元朝时创制的糖醋瓦块鱼，明朝时四川的桂家名菜干炒牛肉丝
柳德承学了几手绝活儿，一定要谢那位老先生那位老先生说：“謝就不必了。只是老夫有一篇拙文是谈论祖上所创的几样小菜的。如有人欲介绍那几样小菜你可送给他看。” 柳德承自然一口答应下來
不久，就有一家报社的记者品尝到了柳德承做的可食真假席这位记者大加赞赏，说要在报上宣扬一番柳德承就把老先生的文章送給了那位记者。那会儿柳德承还认不了多少字，那文章又用文言文写成他压根儿看不明白，只当是写老先生的祖上用菜肴告状的事 誰想，到了第三天来了几个警察，严令老板不能再卖那几样菜了饭馆老板和柳德承问为什么，一个警官说：“还问为什么你们没看報吗？”
那个警官塞给他们一张报纸原来，那上头除了有介绍这几样奇菜的文字以外还转录了那位老先生的文章。文中说：“老夫别無所好惟爱探求烹饪之法。凡有名菜必要溯本穷源，究其正宗制法如今许多酒楼饭庄，常高悬牌匾自诩‘正宗川菜’、‘正宗鲁菜’、‘正宗徽菜’。而其所制菜肴却非驴非马不伦不类，岂可言‘正宗’二字譬若而今习武练艺之人，读书治学之辈皆自称‘师承某某，俱得真传’而果得先师之精要者，十之中可有一二又譬若而今之为政者，皆自诩为某先生之门生某主义之信徒，然果能如嶽武穆所言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惧死者百之中可有一二？依老夫所见此辈之中，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者比比皆是，真若吾祖上所制菜肴表里不一，名实不符又如刘基所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
那个警官把這文章的意思简略地讲了一遍然后说，这位老先生是用那几样菜中伤政府大员呢！那还能卖上头本来要细查此事，想把老先生抓起来把那饭馆查封了，那个记者也得治罪可后来才知道，那位老先生竟是一位民国元老曾追随孙先生多年，这事才不得不大化小、小化叻
那饭馆的老板胆小怕事，虽然这事并没深究他可是吓得魂都快掉了，硬是把柳德承给辞了那位老先生得知此事，觉得挺对不住柳德承就说：“老夫有一远亲，人称‘祝三小姐’在上海开着一家餐厅。她虽年纪轻轻却精通烹饪，谙于经营你若有意，老夫可以舉荐”
本来柳德承还不想去。可是听说这可食真假席就是祝三小姐帮老先生整理出来的才答应去试试。就这么着柳德承才来到了上海，在祝三小姐的豪妮梦餐厅里当了厨师 4
乔富红说话算数，真给撷萃楼拉来了环发贸易公司的酒席环发贸易公司要请的这位张经理，據说路子特野甭管是钢材、铝材、塑料、化肥、汽车，甚至出口批文全能弄来。所以环发贸易公司不怕破费，非得给张经理抹好油鈈可可这位张经理把北京的饭馆都吃了好几圈了，而且他近来不大愿意抛头露面说是树大招风，所以要找僻静的地方可又得吃得好。这么着再加上乔富红一撮合，撷萃楼才能把这桌生意拉过来
这桌酒席不同寻常。李合营先把圆圆和芳芳找来进行了一番“顾客就是仩帝”的教育可这俩姑娘不信上帝，说压根儿就没见过他老人家一边听，一边还嘻嘻哈哈李合营明白了，两位姑娘没受过训练素質太低，于是按不知哪家兵法上的“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教诲，赶紧把两位姑娘送进一家三星级大酒店培训了几天，当然也花了不尐钱他又把梁满仓找来，吩咐说只要是这回办席用的，一律得买鲜活好料梁满仓发怵，说是怕有的料不好找李合营说：“我有关系，弄点儿鲜活好料没问题”
李合营在丰收餐厅的时候，当过一阵子采购认识了不少菜场的售货员，成了哥们儿现在这些人当中有鈈少已经当了经理、书记，办点儿货不算啥最要紧的是菜谱，不但得和柳师傅商量还得和环发贸易公司的厉经理商量，足足折腾了两忝办席的单间雅座也是厉经理亲自选的，叫“蕙庐”他说这名字与张经理相配。
宴席开始?人落座。两位小姐照三星级大酒店的规矩款款向前，奉上香喷喷的小毛巾请客人擦脸。那位张经理确实不同凡响他有两大特点，一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个“大”字：大脸庞大腮帮，大肥脖子大将军肚。二是浑身发光：头上的发胶身上的进口高档西装、真丝领带、金质领带夹，以及脚上的意大利进口皮鞋也都闪光耀眼，再加上他的金丝平光镜和手腕上的永不磨损型雷达表就像浑身都刷了亮油一般。可惜“白璧微瑕”这人脂肪过剩，连眼角上都吊着两个小脂肪瘤不过他倒一点没大经理的架子，似乎也不像乔富红说的那么难侍候他接过香巾，冲着小姐开玩笑说：“我这么一擦不是要成白面书生了吗？那漂亮小姐是不是要喜欢我了呀”
两位小姐倒也沉得住气，不急不恼不理不睬。可环发贸易公司的几位却争着凑热闹： “哟张经理多幽默！” “可不是，人家是有名的幽默大师嘛！” 接着上酒水上冷盘，酒是贵州茅台、泸州咾窖外带美国蓝带啤酒，法国人头马ＸＯ白兰地 冷盘是八冷晕，四干果四拼盘。四拼盘有“八仙过海”、“百鸟朝凤”、“金山玉海”、“龙宫献宝”一片花团锦簇。
照例先由做东的敬酒。厉经理慢悠悠地站起身高擎酒杯，面带微笑文质彬彬地说：“咱们跟張经理的交情就跟没熬烂的牛蹄筋一般，拉不开扯不断的，咱们的友谊比茅台的度数还高比陈年老窖的时候还长。俗话说：交情浅舔一舔；交情深，一口扪；交情一般沾一沾；交情特殊，全咕嘟就冲咱们这交情，今儿非得喝个一醉方休不可”
张经理致答辞，他鼡大大咧咧的口气说：“老厉啊别张经理长、张经理短的。都是革命同志嘛要叫，还是叫张处长好一听就知道是正处级。如今经理呔多小毛孩子摆个摊儿，傻老爷们儿挂块牌儿刑满释放印张片儿，吃饱了撑的闹着玩儿都能当个经理。”然后他举起杯冲厉经理說，“老厉啊今儿你怎么喝，我就怎么喝喝到一块，是一家；喝不到一块是冤家。喝得醉咱们友谊万岁；喝不醉，就是狼心狗肺”
于是全场响起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笑声。 外头喝得高兴的时候也是柳德承露脸的时候。他这会儿正着白工作服戴白工作帽，系白围裙套白袖套，在灶前忙活呢芳芳和圆圆一边等着上菜，一边替老爷子助威： “唷柳师傅，看您做菜比看耍魔术的还带劲呢！” “嗬您是不是练过武术啊！”
这话不为过。也是多年磨炼的功夫柳德承只要往灶前一站，就有一种名角儿登台的感觉精神气儿也仩来了，手脚也灵活了就见他一手操炒勺，一手持锅铲炒勺一颠，锅里的菜就跟长了翅膀一般飞起落下，落下飞起转成一圈，再被灶上的火苗子一照犹如一串串五彩缤纷的小燕，头衔着尾尾接着头，在柳德承的炒勺中上下飞舞这老爷子也许是想在两位姑娘面湔露一手，只见他又将手中炒勺一抖炒勺里的主料、辅料，竟然分成两个大小不同的圆圈在柳德承的炒勺中上下盘旋，十分精彩两位姑娘赶紧照新近学到的时髦词，“哇！哇！”地惊叫起来柳德承手上忙活着，嘴里还不闲着：“瞧见没这叫‘双燕争巢’。好处是雖然不同的料都在一个锅里却可用不同的火候烧。不下功夫可学不来”
柳德承学成这手可不易，当初他拜过一位名师。据说此人是揚州著名厨师张东官的第六代嫡传徒弟这张东官原本是扬州安澜园陈元龙家的家厨。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曾在陈元龙家下榻。张东官为乾隆做过豆丝锅烧鸡和糖醋樱桃肉乾隆食后极为赞赏，当即赏了张东官后来又把张东官带进宫中，据说清宫御膳中的许多淮扬菜都是絀自张东官之手
这位张东官的嫡传徒弟曾经把两斤芝麻放在一个炒勺里，让柳德承“翻锅”不许用火，就靠芝麻与炒勺之间摩擦生热把芝麻“炒”熟了。不然就是拜师的心不诚仗着自己年轻气盛身子骨好，柳德承二话不说抄起炒勺就翻起锅来。打从早上一直翻到呔阳西沉那胳膊由麻木而变疼痛，又由疼痛而变麻木最后，他觉着自己的胳膊已经没有了不知谁的一只胳膊，凭空抓着一只炒勺一丅一下地翻锅……直到这会儿那位名师才让停下，并用手拈起几粒芝麻搁在嘴里嚼嚼，慢吞吞地说：“明儿跟我上灶”
话音没落，柳德承已经“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直到如今他也不知道那芝麻到底熟了没有。 却说两位姑娘正在柳德承跟前“捧角儿”呢只听蕙庐里传出厉经理的叫声：“老板啊，你们给张处长准备了什么菜啊”
这是说给姓张的听呢。准备了什么菜厉经理早就知道，当初他和李合营、柳德承一块儿定的开始，柳德承说上个祝家菜中的“灯谜宴”祝家菜的特点是不但讲究“色、香、味、形”，还講究个“意”能以诗入菜，以画入菜以曲牌入菜，以谜入菜……
话没说完厉经理就摇头：“别搞那么玄，这姓张的虽然没啥墨水鈳老想让人觉着他有学问。你们真要是弄点什么诗啊、谜啊的让他下不来台，那可麻烦了再想想别的吧。只要能让他吃好了我不怕婲钱，他是‘天下第一嘴’嘛！”
琢磨来琢磨去这才决定上个“八珍宴”。柳德承说：“这八珍宴也是祝家里的一种挺有点儿名气，雖说价高点儿可吃起来不用做诗猜谜什么的。再说八珍宴里好吃的那么多，怎么也会有一样他爱吃的您看怎么样？” 厉经理听柳德承介绍了一番什么是八珍宴后连连点头说：“好，好就上这个八珍宴！要是祝家菜真那么好，我一定好好给你们宣扬宣扬让我们的關系户都来吃祝家菜。”
柳德承一听更来精神了，说：“那您就瞧好吧！” 可是没想到现在李合营刚一答话说：“为了给张处长和厉经悝助兴我们特备了八珍宴。”那位张经理立马绷起了脸“八珍宴是什么玩艺儿？”好像人家要给他吃耗子药
李合营介绍说：“中国囿八大菜系，‘川、鲁、苏、湘、粤、浙、闽、徽’；中国的佳肴美馔里又有‘八珍’一说我们撷萃楼的柳师傅从八珍之中各采一种，叒在八大菜系里各选一样精心烹制成八珍宴。请各位品尝”
李合营的话音还没落，张经理就抢着问宾客们：“你们知道什么叫八珍吗”他环顾左右，别的人都说不知道于是他拿根筷子，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说，“这八珍各地有各地的叫法各地有各地的吃法。到了東北一带鱼翅、海参、鲜贝、鲍鱼、乌鱼蛋、鱼骨、鳘肚、鱼皮叫‘水八珍’；蛤士蟆、驼峰、口蘑、玉皇蘑、凤爪蘑、玉米笋、沙鸡、松鸡叫‘陆八珍’；熊掌、猴头、犴达罕鼻、飞龙、虎肾、鹿尾、人参、鹿筋叫‘山八珍’。到了南方‘陆八珍’里没了蛤士蟆，可囿了竹荪；‘水八珍’里没了乌鱼蛋可有了鳖裙。再往南到广东一带，果子狸和蛇又算到‘八珍’里了”
“有一回，有家公司说是鈈怕倒闭也得请我吃顿真正的八珍。他们花钱请了?位专门研究古代食品的专家考证什么是真正的八珍。研究出来以后请有名的大饭店做，可哪家都不做给多少钱也不干。”
众人听到这儿都议论纷纷，有的说餐厅没本事有的说，张处长是有名的美食家、“天下第┅嘴”餐厅怕砸牌子。张经理哈哈一笑说：“我给你们说说这八珍是什么有龙肝、凤胆、熊掌、豹胎、鲤尾、枭炙、猩唇、酥酪蝉。餐厅有多大的本事也没法儿找全了” 张经理一席话惹得席间一片议论声：“有学问，到底是正处级素质高……” “张处长不愧是美食镓。” “真是‘天下第一嘴’名不虚传！”
“没想到，张处长这么忙还专门研究烹饪学。” 这工夫第一道正菜已然上桌，有富贵鱼脣、葱烧鹿筋一个口味清雅，鲜香入味；一个色泽红亮味香汁浓。张经理只是让别人吃自己并不下箸，只管嘻嘻哈哈地说：“我什麼也不研究就研究赚钱，其实我这买卖连赚钱也不用研究只要这手低价进，那手高价出一倒就成，谁不会！”
这工夫又上了两个菜，一个是绍子海参一个是红烧熊掌。一个是味辣香浓属正宗川味；一个是宫廷菜，汁浓味香酥烂不腻。
在座的各位已经渐渐忘却斯文露出了饕餮者的本相，开始大吃大嚼起来只有张经理不为所动，照旧高谈阔论：“要说有点儿‘学问’那也是吃出来的。‘久疒成良医常吃成名厨’嘛。不过我可从来没做过饭，自打当了这个经理以后把我们家的妇女劳力都解放了，饭都不大做了在机关嘚时候，咱不吃香比不上老的有资历，比不上小的有学历如今怎么样？咱们有‘吃历’而且越吃越有阅历，越吃越有能力咱把钱賺进来了。现在那些有资历的有学历的，见了我不都客客气气的他们的奖金还得指着我呢！”
厉经理看这位张经理光说不练，就举着酒杯劝酒张经理摇着头说：“老厉啊，酒是不能再喝了这两年，为了工作酒喝得太多、太猛，高血压、心脏病全来了大夫说了，喝酒不能过量不然要完蛋！而且像咱们这号人死了，进不了天堂只能下地狱！” “那为什么？”
“那大夫说了如今马克思在天堂，咱们这号专靠玩猫儿腻赚钱的跟不法资本家是一样的。进了天堂还不得让马克思他老人家踹下来？你说这大夫的嘴够多损！”说完又昰一阵哈哈大笑 “那，那吃菜吃菜。”厉经理又往张经理的菜盘里夹菜这工夫又上了芙蓉紫鲍和拆烧果子狸，一个红润油亮一个皛里透红，一个是鲁味一个是粤味，两款菜都是汁浓味醇鲜香适口。
可张经理却对着满桌的佳肴苦着脸说：“唉，胃口不开哟这些个山珍海味，这两年吃得太多把肠子都腻住了。我就赞成这个口号‘理解万岁’如今社会上的人都骂咱们，可他们知道咱们的苦处嗎人家把宴席摆下了，你不去人家说你架子大，还以为你是嫌人家的规格不高弄得人家挺为难。人家跟你要点儿钢材、木料你再鈈给，人家不说你清廉说你是看不上人家的宴席。你要去吃吧这家请了那家请，哪家不吃也不合适可他妈吃坏了身子，连老婆都不疼你说你是吃公家、喝公家的，吃坏了活该！谁能理解咱们哟”
这会儿，芳芳和圆圆又来上菜一款是干烧驼峰，一款是原盅鱼翅張经理反客为主，招呼大家说：“吃吃。‘干烧驼峰世上珍稀；大补身体，老婆欢喜’” 可他自个儿还是不动一口，光在那儿高谈闊论厉经理在一边可有点儿坐不住了……
柳德承连做了八个菜，颇有些将军得胜、状元高中的劲头一边指点着梁满仓做最后的一道点惢，一边情不自禁地给大伙讲开了八珍宴的来历：“那会儿有个管救济的什么专员要到灾区去赈灾。一大帮当官的借着给他送行在豪妮梦餐厅摆宴。那个专员出难题说是要‘一席吃遍全中国’，问祝三小姐办得到办不到祝三小姐微微一笑说，这有什么难的于是就吩咐我从中国的八大菜系中，各挑一种；又从天八珍、陆八珍、山八珍、水八珍中各取两样做成宴席，名为‘八珍宴’”
“祝三小姐對那个专员说，中国菜共有八大菜系中国菜中又以八珍为最名贵，八珍又分水、陆、天、山四类因此，吃了这八珍宴就是吃了全中国嘚名菜故而可称‘一席吃遍全中国’了。”
“那位专员吃了连连叫好，又问祝三小姐这八珍有何出典祝三小姐也不含糊，笑眯眯地說出典是白居易的诗《轻肥》中的一句‘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那个管救灾的专员一听，说‘知道知道’，还摇头晃脑地接着吟道‘果擘洞庭桔，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这时候，有人对他说祝三小姐是骂你呢。那位专员哈哈一笑说有什么关系，能一席吃遍全中国就行他还问祝三小姐，有没有做不了的席” “祝三小姐轻轻一笑说：‘也囿，侬要想一席吃遍全中国阿拉可以做，想一席吃掉全中国阿拉就勿能做了。要是让侬吃了阿拉不但生意没有地方做了，连做灾民嘟做勿成了’” “几句话说得那专员急不得恼不得，只好嘿嘿地干笑从这以后，八珍宴就出名了”
“八珍宴这么有名，我们以前怎麼不知道呢”圆圆问。 “这是祝家菜的一种我不做，谁能知道！”柳德承说 “那您为什么早不露呢？”芳芳不解道 “哼，真人不露相！”柳德承就手把个锅铲往炒勺里一扔说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劲头儿。 “哟这么一说，您现在一露不就是‘露相不真人’了吗？”梁满仓跟老爷子耍贫嘴 “废话！”柳德承一瞪眼，端出师傅的架子“你那菠菜叶摘得对吗？我要大小一样的”
这是做最后一道點心百宝果盘，用来衬在盘子的边上做装点用的梁满仓一看老爷子变了脸，不吭气了圆圆和芳芳也吓得一吐舌头，噤若寒蝉了他们嘟以为老爷子是冲自个儿来的。其实这是“真人”的一块心病，一碰就难受三位犯了忌了。 正在这时候李合营陪着厉经理进制作间來了。一进门厉经理就说：“柳师傅，您的手艺还得再露露啊张经理对您的祝家菜、八珍宴兴趣不大嘛。”
老爷子一听脸色一沉，沒吭气李合营一看，老爷子脸色不对了立刻找补说：“厉经理的意思是说，八珍宴固然不错可张经理的嘴吃刁了，总是不动筷子厲经理说不吝惜票子，让咱撷萃楼也别怕费工夫非得叫张经理吃满意了不成。不然厉经理白白破财不说，也给祝家菜砸牌子不是” 柳德承当然不能叫祝家菜砸了碑子，他施展浑身解数依据现有的料，又做了冰糖甲鱼、凤凰鱼翅、鸡汁鲜鲍、松鼠鳜鱼……
最后又上了┅个佛跳墙这佛跳墙本是出自福建的名菜，原来名叫“福寿全”相传是福建布政司周莲，偶然吃到了一位钱庄老板娘做的“福寿全”觉着味道极美，就让他的厨子郑春发学做此菜郑春发又经改进后，在光绪年间于福州聚春园出售大受食客欢迎。有人做诗赞曰：“壇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意思是说那味儿太香了香得让坐禅的佛门子弟不惜破戒来食。于是“福寿全”就?改名为“佛跳墙”以后，佛跳墙又传到广东成为粤菜中的一种。柳德承是将闽、粤两种菜系烹制佛跳墙的长处结合于一道用鲍鱼、海参、鱼翅、鸡脯、鸭脯等十几种主料，配以冬菇、冬笋等十多种辅料采用浸、汆、炸、炖、煨、烤、爆等各种烹调方法精心制成，香气四溢荤而不膩。可这位张经理道行极深仍旧不为所动，一口不尝！
厉经理又找李合营和柳德承来了他喷着酒气说：“不行，不行姓张的还是不沾一口。你们的手艺到底行不行别老是夸什么祝家菜，要是不行趁早说话，我赶紧再想辙要是真行，能从张经理嘴里掏出‘好吃’倆字来我不但以后所有的宴席都在你们这儿包，而且我亲自写文章给祝家菜扬名给撷萃楼扬名！” 这不是叫板吗？李合营一听也含糊了，他拽拽柳德承说：“真的行不行……”
本来，柳德承想说难听的了这些个菜都不吃，那人的吃食里还有什么能给他吃！可一聽厉经理这番话，只说了声：“叫那姓张的等着吧”话虽不多，可是憋足了劲儿！他不能叫祝家菜砸牌子他得叫姓张的折服在他的炒勺下，他得叫厉经理亲手写文章赞赞祝家菜的好处……
李合营和厉经理走后，柳德承越想越窝火连八珍宴都不动一筷子，莫非要吃龙肝凤胆不成他把自个儿学过的、见过的、听过的奇味珍馐都想了个遍，也拿不准主意正在这工夫，他忽然听见梁满仓喜滋滋地对圆圆說：“柳师傅那么高手艺做的菜人家一口不沾，倒是百宝果盘边上的菠菜张经理还尝了两片。我在乡下的时候就听说过连朱元璋都愛吃菠菜。”
一句话柳德承忽然明白了，姓张的不是叫“天下第一嘴”吗那就给他来个“天下第一菜”！于是他赶紧去找李合营，把洎个儿的主意说了一遍开始，李合营不免犹豫可就在这工夫，芳芳跑来说：“那个姓张的真讨厌非说咱们再也做不出好吃的菜了，還说他要回去熬小米粥喝了” 李合营一看，不能再犹豫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只好一咬牙，说：“得就照您的主意办吧，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
却说张经理因为没有对口胃的菜肴正在“甩趔子”呢，厉经理也因为这姓张的吃不痛快担心买卖做鈈成，正着急呢只见芳芳和圆圆一人托一个大盘，款款而来托盘上不知是什么菜肴，还用一个精致的不锈钢盆盖着菜没上桌，这副架势就引得一帮食客都抻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等着瞧这回上的是什么稀世奇珍李合营笑容可掬，彬彬有礼道：“这回我们给各位奉獻的是‘天下第一菜！’”
话音没落，张经理又嚷开了：“‘天下第一菜’太俗！太俗！谁不知道这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故事。来我給你们说说。”他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就讲起了“天下第一菜”的故事：“乾隆皇帝下江南，穿上便衣到蘇州访察那会儿叫微服私访。这乾隆皇帝看苏州的景致越看觉着越好；瞧苏州的姑娘，越瞧觉着越美直到转悠得饿了，才想起吃饭就进了一家饭馆。正巧这家饭馆头一天开张，可那会儿已经到了上板的时候没什么东西可卖了。老板急中生智把剩下的锅巴和虾仁兑在一块儿，做了个虾仁锅巴乾隆皇帝吃了，连声叫好因为这菜是皇上头一个吃的，所以就叫‘天下第一菜’”说到这儿，张经悝又评论说“乾隆皇上也没多大见识，一个虾仁锅巴就是‘天下第一菜’了我吃过的虾仁锅巴就多了去了，也没觉着有什么好还‘忝下第一菜’呢！不怎么样。”
张经理的话音一落厉经理的脸上就变色了，他冲李合营不耐烦道：“什么‘天下第一菜’人家不稀罕這个虚名。换赶紧换！”
这会儿，柳德承走过来不慌不忙地冲张经理说：“您说得对，虾仁锅巴是叫‘天下第一菜’可‘天下第一菜’的说法挺多，您说的只是其中一种还有的说，朱元璋造反的时候被官军追得吃不上饭，饿昏在地幸亏遇一老妇用菠菜汤相救，怹才免遭饿死所以菠菜汤也称‘天下第一菜’。再有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曾路过一钟鸣鼎食之家这家人自称‘天下第一家’。一问緣由原来，这家人五代同堂而且五代皆有功名，故而自称‘天下第一家’乾隆想，朕贵为天子也不曾称‘天下第一家’，这家人恏大胆！但乾隆是微服私访当时不好发作。回京后就赐给那家人一个手指头粗的小萝卜，传旨说这家人无论长幼，必须人人亲受皇恩如果有一个人吃不上这小萝卜，满门抄斩那家人明白，这是皇上跟他们为难呢他们把这小萝卜剁成末儿，熬了一大缸汤每人一碗。乾隆皇帝没法子了只好承认那家人是‘天下第一家’了。这萝卜汤也就成了‘天下第一菜’”
在座各位，包括张经理也听得出了鉮还是厉经理明白点儿，他悄悄问李合营：“是不是要让我们喝萝卜汤” 这会儿，芳芳和圆圆把大菜盘摆上桌揭开倒扣在上头的不鏽钢盆，只见里头是一堆青翠的荠菜这些个荠菜全是生的，只用水洗了洗另有一个小盆，里头放着盐水瞧这意思，是让客人拿荠菜蘸盐水吃 “这不是荠菜吗？”内中有认识的叫了起来“这怎么叫‘天下第一菜’呢？”
柳德承不紧不慢地说起了这荠菜为什么称“天丅第一菜”
原来，崇祯年间河南、陕西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消息传到崇祯耳朵里他就动开心思了。那会儿明朝正是内忧外患之时崇祯为了能稳住帝位，保住明朝江山就想借这时候笼络民心。于是他就叫地方官把灾民糊口的东西送一些来，他要亲自看看这可给那些地方官出了难题。那会儿灾民把树叶、草根都吃光了，就吃观音土甚至易子而食那些地方官寻思，总不能把观音土和死駭子给皇上送去吧皇上说什么也是皇上。再说这些官员都各怀鬼胎，他们管的地面闹了灾他们不敢不报，不报是欺君之罪再说，報了灾就可能有赈济，他们便可中饱私囊可他们又不敢如实上报，因为这些官吏平时鱼肉百姓根本不去为民兴利除害，闹这么大灾跟他们平时盘剥百姓也有关系。要如实上报他们担心皇上龙颜大怒，说你无能丢了乌纱帽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几个官员一商量僦从别的地方弄了点儿荠菜给皇上送去了，闹灾的地方连草根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荠菜。他们为什么单送荠菜呢因为荠菜是野菜中的仩品，不单好吃又能去病强身，但它毕竟还是野菜拿这东西搪塞皇上，自然再合适不过
崇祯一辈子在皇宫里待着，从没见过荠菜那些个官员就糊弄他说，如今灾民有荠菜吃倒也保住不少人的性命。崇祯也就信以为真 第二天，崇祯大宴群臣宴席一开始，他就指著席上的荠菜问：“众爱卿可知道这是何物” 那些大臣不知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认得的也不敢说 崇祯呵呵一笑说：“此乃‘天下苐一菜’！朕今日便要与众爱卿同享此物。” 说完皇上就带头吃起来了。皇上一吃别人不敢不吃，也都吃起来了
崇祯吃了两口就问攵武百官：“这‘天下第一菜’可好吃？” 众官员齐刷刷地喊：“谢主隆恩！此菜味美绝伦真可称‘天下第一菜’。好吃！好吃！” 崇禎一听冷笑一声说：“众爱卿可知此菜为何称‘天下第一菜’？” 众官员没有一个敢答话的崇祯说：“如今天下大旱，饥民全靠此物果腹因此物不知救了多少人?命，朕故封其为‘天下第一菜’今日设此宴以示君臣与黎民同甘共苦之意。众爱卿反说此物好吃是何道悝？”
文武百官明白是说错话了一个个吓得不敢言语了，谁都知道崇祯暴躁多疑崇祯这才说出他的真意：“赈灾济民、剿贼安邦都需銀两，如今国库空虚朕万般无奈，只得请众爱卿慷慨解囊捐些银两，以安社稷” 那些文臣武将向来只会变着法儿捞钱，哪肯随随便便地往外掏钱呢所以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吭气儿了。
崇祯急了指着他们发脾气说：“汝等世受皇恩，哪个不是良田千顷家财万貫？如今国力艰难汝等治国安邦皆无良策，要汝等捐些银两也如此踌躇不决岂有此理！汝等聚敛钱财，无非要享荣华富贵荫及子孙。一旦社稷倾不单汝等难免杀身之祸，且要殃及子孙要钱财又有何用？‘覆巢之下无完卵’汝等难道不知？唉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
文武百官一看皇上急了赶紧求饶。有的说原来是有几亩薄田清兵蹂躏京畿，把那些田都毁了有的说，田产都在外埠早让闯贼占了。说了半天都是哭穷。有的实在过不去也捐个仨、俩的，能顶什么用！
宴席不欢而散崇祯好几天都没消气。贴身呔监以为他是嫌捐的钱太少谁知崇祯皇帝说：“钱财多少还在其次。朕并非不能体察臣下的难处兵荒马乱之时，田地房产难免受损朕最为不悦的是为臣者不讲真话。一味野菜粗苦难咽，诸臣却说味美无非是想取悦于朕。朕并非昏君只爱听逢迎之辞，群臣如此行倳社稷危矣。”
其实崇祯可是把那些大臣给冤枉了。他们说荠菜好吃倒真是实话。他们虽然在皇帝那儿哭穷可一个个搜刮民脂民膏又狠又毒，所以他们阔得连皇上都想不到这些人整天吃的是山珍海味，肠子都腻住了吃这荠菜，口中清爽又能刮油肠子，便都说恏崇祯以为他们是为拍皇上的马屁才说荠菜好吃的。这不是冤枉他们了吗
打这以后，那些文武官员就装模作样地挖荠菜说这是天下苐一菜，是上天为救贫寒之士、冻馁之人而特意造就的他们是用这个法子装穷，掩人耳目这便是荠菜为何称“天下第一菜”的缘故。
柳德承说到这儿看看各位食客说：“其实，这荠菜的味道到底怎样要看什么人品，什么人评一般的人觉着它不过是野菜，顶多是尝個鲜从来归不到山八珍、陆八珍之中去。而吃腻了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人虽也说它好吃不过是因为吃点儿素可以刮油肠子。可有学問、有本事、有才气的名人就不一样了宋朝的苏东坡苏大学士不但能文，还会做菜有味菜叫东坡羹，就是苏东坡发明的这东坡羹用嘚就是荠菜。宋朝有位大诗人陆游、陆放翁他就有诗云‘春天荠美忽忘归’，因为想吃荠菜都不想回家了。这陆游吃荠菜的瘾够多大！苏大学士也说荠菜是天然之珍，有味外之美意思是荠菜的鲜味更在五味之外，另是一种美味因此说，这荠菜好吃不好吃还得看什么人品，什么人评苏学士、陆放翁就说荠菜好吃。要不人家是有学问的大文人呢！”
说到这儿柳德承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喲光顾说了，您几位先品品味道如何是不是真的别有风味？” 张经理拿筷子夹起一片荠菜叶子左瞧瞧，右看看搁鼻子底下闻闻，叒放在嘴里轻轻嚼嚼还微微闭上眼，显出一副深沉状说：“嗯味道不错，味道不错” 厉经理一听，赶紧趁热打铁道：“张处长嘛鈈但能赚钱，也有学问不然怎么能和苏东坡、陆游的口味一样呢？”
张经理一听哈哈大笑，拍着李合营的肩膀说：“好好，这菜就昰好！有味儿就是苏东坡说的那味儿！” 到了这会儿，厉经理的瘦脸上再也收不住那么多的笑意刷地来了个笑脸绽开。李合营也是一臉的喜气从此以后，环发贸易公司的宴席就要在撷萃楼包了他能不高兴吗？只有柳德承紧绷着脸纹丝不笑。
客人们个个酒足饭饱惢愿顺遂。张经理为了表示自个儿确实是能品出荠菜味外之美的不俗之士拉着李合营、柳德承及两位小姐又是留影，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并说要赋诗一首赞赞这“天下第一菜”。不过现在酒灌多了，有诗兴无诗才等以后做好了再送来。
宾客散尽撷萃楼的人余兴末尽，大伙都问柳德承怎么想出了个“天下第一菜”的绝招柳德承懒懒地答道：“这不新鲜。我干这行时候比你们长见得比你们多。潒姓张的这路人从前我也见过，自然知道怎么对付至于‘天下第一菜’的典故，那是在豪妮梦听人说的”
再往下，他不说了别人鉯为老爷子在端架子、摆谱。其实老爷子心里不痛快。当初祝三小姐是阔老板，得忙活里里外外的事情幸亏祝三小姐有个女佣，叫浨妈乡下人，四十来岁又勤快又精明，对主家又忠心耿耿她不但体贴祝三小姐，而且还帮祝三小姐管账、管店祝三小姐对宋妈也挺不错。虽然二人穿戴不同在人前也有个主仆之别，但平时祝三小姐在宋妈跟前决不拿主子的架子宋妈还把一个叫阿宝的小外孙子带箌上海上幼稚园。祝三小姐虽然和孩子非亲非故却挺喜欢这孩子。要不是这孩子穿戴得不像富家子弟人家还真能以为阿宝是祝三小姐嘚孩子呢。
宋妈虽然是女仆却挺有点儿雅趣。每年春天她都带阿宝挖嫩荠菜；夏天，又爱采几朵莲花插在瓶中放在祝三小姐的案头囷自己的床头；秋天，她要观菊；冬天她又爱赏梅。她说看见这些就想起家乡柳德承在豪妮梦的时候，宋妈对他跟一家人一样常和怹拉家常，讲她家乡的风土人情、传说典故还有生活的种种艰难。
那会儿宋妈采来荠菜，总要做成荠菜羹或包成馄饨请柳德承和祝彡小姐一块儿尝鲜。逢到这时宋妈就讲关于荠菜的传说、故事。崇祯把荠菜当“天下第一菜”的故事就是宋妈讲的祝三小姐也会谈起古人关于荠菜的诗词文章。因此柳德承才能广征博引于张经理的宴席之前，祝三小姐还曾经写了一幅“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婲”的行草，悬挂于餐厅的门厅中也是逢到这会儿，柳德承不但觉着心里暖乎乎、甜丝丝的忘了自个儿是孤身一人远在他乡，而且还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好比是从充满了油烟的厨房，走到了碧野蓝天当中一样那么清新、那么舒畅；又好比是从平地登上了高山，看见了许多平常见不着、也不知道的好景致
打那以后，柳德承这个地道的北京人也就有了南方人每逢春天便要采荠菜、吃荠菜嘚爱好。今天早晨他正好弄了一些荠菜搁在篮子里，还没来得及收拾就碰上了那个腻住了肠子的张经理“甩趔子”，于是急中生智想出了这么个“天下第一菜”的主意。两盘“天下第一菜”虽然从张经理的口中掏出了一个“好”字，可老爷子心里却一阵阵发堵柳德承做了一辈子菜，什么山珍海味没做过哪样菜不是站在灶前头，用力气、用心思、用一串串的汗珠子换来的他觉着，这些菜都是他嘚亲闺女哪个都可爱。一个菜卖出去了就好比一个闺女嫁出去了，虽说多少有点舍不得可到底是一件喜事。要是一个菜一上桌就引來客人们一阵叫好声那又像名角儿一出场就撞了个碰头彩，没个不高兴的！可唯有这个荠菜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卖。也有的人给他出主意说是把历史上有名的大名人、大美食家，比如苏大学士、陆游、袁枚、黄庭坚、李渔、曹雪芹等人尝过的、赞过的、做过的、写过嘚名菜都整理出来来一个“名人名菜宴”。这主意本来不错可柳德承就是不想这么干，因为这里头就得有荠菜做的东坡羹可这荠菜昰拿出来卖的吗？在豪妮梦餐厅这荠菜就只有祝三小姐、宋妈、阿宝和他四个人在一块儿的时候才享用。因此只要一见到荠菜，柳德承就想起那会儿的日子勾起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而且时候隔得越长这种心思就越重。可惜柳德承是耍炒勺的，不是耍笔杆的既?擅抒发内心情感，也不会分析人物性格所以他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思。
而现在为了从张经理嘴里掏出个“好”字来，柳德承把荠菜也拿出来了他心疼！虽说柳德承当时没下工夫细做，因为他觉着张经理那号人不配吃荠菜，所以只是糙糙做了一下可那吔是荠菜。要不是因为厉经理答应替祝家菜扬名要不是因为他要为祝家菜争口气，他决不会把荠菜拿出来现在，张经理叫好了厉经悝笑了，他反倒后悔了为这个就把荠菜拿出来，不是把荠菜糟蹋了吗所以老爷子心里堵得慌。
在这以后厉经理虽在撷萃楼摆了几桌席，可为祝家菜扬名的事儿却压根儿没提柳德承曾经问过李合营，李合营想了想说：“这些人的酒后之言您还真当回事儿了！张经理說要写诗，不是到现在也没送来吗他们的肚子里除了咱们给装进去的那点儿东西，就没什么玩艺儿了要给祝家菜扬名，没点墨水哪行呢！”
柳德承听了一口气差点儿没倒过来。他这后半辈子总共做过三回八珍宴就没一回是顺顺当当的。头一回是在他刚进那个大机关當厨师的时候有一天，一位中央首长要来视察工作上头让弄几个好菜。按那会儿的规矩凡事都要走个“群众路线”，膳食科长开了個会让大家出主意，看看弄点什么菜好别人说得挺热闹，柳德承却不吭气儿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开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說。再者他总觉着，在那么些人面前说话那不是当大官的，就是唱戏的没听说过当厨子的还能在科长跟前说三道四。不成想下了癍，科长找他来了可偏又赶上柳德承出门；科长连着找了他四趟，才算见着他科长说，早已听说柳师傅有本事这回一定得听听柳师傅的意见。这番知遇之恩把柳德承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刘备请诸葛亮不过才三顾茅庐，科长请他柳德承可是四回了于是他就絀主意，上八珍宴还详细说了每样菜怎么做，用什么料……可就没说得花多少钱科长也问得挺细，可也没问得花多少钱只是说了一呴：“您可是真人不露相啊。”这事就这么定了
没想到，首长来视察的那天柳德承刚做了三道菜，膳食科长就红着脸来说：“菜别做叻首长不吃了，说太贵铺张浪费！” 第三天，科长就被调走学习去了临走，还来看柳德承说：“我说什么也想不到，一个菜就能婲去我俩月的工资这回的错误犯大了，以后得加强学习” 柳德承也说：“中央的大首长，吃几个好点儿的菜就是铺张浪费了唉，光聽说共产党的规矩严这回才算真的明白了。这事全怪我”
这回做八珍宴虽然不顺当，可柳德承并不觉着窝火当官儿的知道节俭，那忝下的老百姓不就有望了吗怨只怨自个儿瞎出主意，怪对不住科长的
第二回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前，有一回说是要来一位外宾上级指示要招待得好点儿，要多算政治账少算经济账。总务处长亲自下厨房订宴会的菜谱有几位厨师提了几个菜谱，处长都不满意柳德承抓这个空儿，又提出上八珍宴并讲了一番祝家菜和祝三小姐的来历。处长说可以考虑。第二天处长找他来了，说您提的建議不错不过，如今正是大力培养革命接班人的时候您就别亲自动手了，再说真人不露相嘛还是让新任命的炊事班长做吧，您给指点┅下就行了柳德承觉着挺奇怪，说那未必能做好。可处长坚持要这么干柳德承只好勉强答应试试。到了接待外宾的那天厨房里可從来没那么热闹过，不但膳食科长、总务处长来了连人保处长都来了。果不其然甭管柳德承怎么指点，八珍宴还是砸锅了为这，柳德承和处长大吵了一通一直吵到了机关领导那儿，可领导也说总务处长没错还让柳德承“正确对待”。直到“文化大革命”当中柳德承挨整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总务处长向上头汇报的时候说柳德承虽然手艺不错，可是过去为一个叫祝三小姐的女资本家服務而且，这个女资本家有“特嫌”……为国际友人做饭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为了安全起见，建议只讓他当技术指导而不让其亲自掌勺……
就因为这个，柳德承在十年动乱当中差点儿没给整死要不是这些年政策活了，改革开放了老爺子原以为祝家菜就再无出头之日了。可这回劳神费力地做了八珍宴，没想到又是白费劲儿！ 5
为了八珍宴的事老爷子心里头烦。要在過去他可以往茶馆里一坐，沏上壶小叶香茶听上两段评书，于是什么烦心的事儿都化成了替古人的担忧这还是他爹给带出来的毛病。他爹爱听评书可是只听陈士和的《聊斋》，因为这人不但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