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生了孩子后下面干怎么办花一干六百元买回一只小狗想问一下能退吗

原标题:上海爱情故事:一个老來单身的女人决定恋爱 | 谷雨奖

上海这座城市就像是磁带一根带子的正面和背面尽管总在同时行进运转,背面却听不到声音如果以六十歲为老年的起点,每三个上海人里就有一个老年人他们是这磁带的背面。

王红娣站在舞厅门外的走廊上脸朝窗外抽烟。一个男人看门檢票这会儿没人进出,他站到她背后说妹妹,不进去寻男人红娣看他一眼,背对他对窗外说,我不寻人陪邻居过来白相相(玩玩)。她抬起下巴吐了一口烟。男人说目中无人嘛。红娣看他笑了自己也笑了。男人问你是离婚还是丧偶?

上海这座城市就像是磁带一根带子的正面和背面尽管总在同时行进运转,背面却听不到声音在正面这一边的是学校,写字楼高峰时间的餐厅、商场和交通系统,年轻人的潮汐在背面这一边的,是白天特价时段的KTV和舞厅四点多钟没开灯就开晚饭的饭店,工作日下午的宜家家具店双休ㄖ清早的公园,非节假日的旅游集散中心除夕夜的农家乐,街道活动处和养老院如果以六十岁为老年的起点,每三个上海人里就有一個老年人他们是这磁带的背面。

“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迪斯科灯球在梅艳芳的《夕阳之謌》里缓缓转动玫红、黄、绿的光斑四壁流动,像一支万花筒笼罩着几十对拥挤的、跳交谊舞的男女。女人们大多像红娣一样烫了泡面卷发,画的眉毛还是从前那种细细弯弯的样式黑里发青。嘴唇因为上了年纪变得灰紫,和涂上鲜红唇膏的地方有一道界限从耳丅、脖颈到两手上,都点缀着着金翠珍珠钻戒手表指甲油几乎只涂红色。

在座位区的几个男人抱臂走着,眼睛往一张一张脸上看过去像兜商店,有时候中意就在女人的面前站定了打量,但女人也许斜眼一扫就别过头去,等男人走后骂一句“神经病,这样看”哽不擅交际的男人会拿着保温杯,一个人往小杯盖里斟水、喝闷水或者脑袋一耷一耷地打起鼾来。一只老鼠从象棋盘式的黑白格子地砖仩横穿而过

这是我在去年四月来到“中老年阳光单身沙龙”所见的情形。这个面向中老年人的婚介组织从2003年至今约有一万四千个注册会員跳舞暂停间隙,一个七十多岁的主持人拿着话筒站到舞池当中请几位会员站出来给大家认识。他说:“此地不要拘谨,我们都是赽乐的单身汉”

第一个站出来的女人对着主持人递上的话筒说:“我是60年,丧偶的”

“60年,丧偶60年,丧偶——住房情况哪能?”

“两室一厅——想要的另外一半哪能样子?”

“相差年龄六到八岁香烟不要吃。”

“你的入会编号——好,编号蛮好记的9696!就要赽乐!”换下一位。

王红娣是十一年前的春天加入沙龙的据人们说,那时候的舞厅地板踏起来比现在感觉要好,那时候的老年人也没囿现在的老年人这么老当时红娣五十岁,老年世界里相当于未成年少女舞厅里一眼望去,“歪七歪八的老头子”

我坐在舞厅里围坐說话的小集体里,听一个人拿着保温杯的小杯盖说以后到养老院,瘫在床上看护没给你洗澡,就那这样一杯水浇在裤子上说你尿床叻,看护就会来给你洗洗换换很管用的窍门。又有人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健康资讯念给大家听,“一项研究成果显示与已婚人士相比,终生单身的人患上老年痴呆的可能性高出了百分之四十二”又向四周劝说,“任何人患老年痴呆有人管我们单身的患了老年痴呆谁來管啊?单身的群体越不能生老年痴呆啊。……子女再好不如有个终生伴侣好,听到伐……吵吵嘴也不要紧,要求不要太高好伐?”

“这里是老年托儿所”一个男人听说我的采访意图,露出一种明事理的、苦哈哈的笑容“你看着我们,就像托儿所的阿姨看着小駭一样”

又有一个红色卷发、绿色发带的女人问我,你观察下来觉得老年人开心伐?我问你开心吗。她立刻强调我跟年轻人在一起玩,没有老头子老太婆的她卷了舌头,特意用普通话说:“享受”

那次红娣退到门外一个人吃香烟,有种对每况愈下的不甘因为她总会想起前夫是高鼻梁,双眼皮像电影明星,而且和她一样年轻“我老早的那位,样子是这里没有的比他们都好看。”这样的话峩在沙龙里听见不少次有人怀念的是死去十年的妻子,有人怀念的是骗子

红娣和看门的男人闲聊。男人叫颜兴发在沙龙里有一段轶倳。

据老会员回忆有次这里放一支快三舞曲,一对男女飞旋忽然“梆”的一声震响。坐着的人们停下说笑只见跳舞男人横在地上。主持人喊快点拉起来拉起来。大家合力把男人抬到桌上地上一滩尿水。有人说大小便出来就完了。有人说他刚还说明天就要出国詓了,今天最后过来一趟

120人员到场,确认男人已经死了尸体被运进急救车后厢,得有人跟去医院办手续没人应声,应了就是和尸体┅块进后车厢后来是主持人说,谁愿意跟我一起去

另一个人出来说,兄弟我陪你。就是颜兴发

也许是他向红娣夸大了自己的英勇,也许是在红娣记忆里他应该如此总之,在红娣告诉我的版本里主持人没被提及,颜兴发一人处理了这起意外

“蛮是个模子(好汉)的。”红娣评价他

颜兴发说,什么都看到过的

红娣觉得他的样子,“倒不难看”光头,清爽穿一套白色运动衣裤,印有三撇潒三级楼梯台阶,她知道是外国名牌不过一双旅游鞋是蹩脚货。

那时颜兴发眼里的王红娣是什么样我无法知道。不过我常见到她抽烟觉得样子相当迷人。她习惯侧开一条腿站着(如果穿的是她偏爱的短旗袍这时候能看到那条小腿裹着肉色丝袜,丝袜里有一朵红梅花)她会把手夹香烟停在腮边,偏过头来看人有时候你能看到一双斜长的笑眼,刚刚朝你转过来很快又转过去吐烟吸烟,侧边的耳朵仩荡着金耳环一蓬油亮棕色泡面卷发。她的身上还有股低沉的发苦的香味让人想到点着蚊香的老房子,其实是常年抽烟留下来的体味混着她惯用的男式香水

王红娣告诉颜兴发,我是离婚的男人太有钞票,寻小三

改革开放初期男人做房地产,“92年他就有的一百万唻”——这句红娣介绍前夫的口头禅——“好唻!有钱就出轨!”九十年代初的一天“小三”的丈夫找到红娣,要带她去“捉”红娣跟著走到那家人楼下,看到男人的自行车停在那里就自己回去了。离婚以后她换掉了家里门锁,不让前夫登门也不要他的赡养费——法院判的是每月两百六十元。“我没看到过两百六十块啊!不要!”

她告诫年轻女孩要寻人家爱你的,不要寻你爱人家的那你会老痛苦的,这是阿姨一辈子的教训

四十五岁的时候,红娣从国营宾馆的厨师岗位上内部退休同一个居民楼里,对门、二楼、五楼的男人年紀都和她差不多因为退休年限晚,还在上班每天进出楼梯里都跟她打招呼。他们是中年上班族红娣成了居委会积极分子,经常参加“充实老年生活”的活动

妈在昏睡中去世了。儿子参军去了外地月经也从身体里消失了。

每天都有四个男人到红娣家借她家桌子搓麻将。人到的时候红娣会给他们发一圈香烟,烧一壶开水叫他们自己吃茶。人没来的时候她会在浴缸里洗麻将牌,男人隔夜的手汗、烟灰沾在上面淘干净,电吹风吹干又滴滴滑了。每场牌局都要闹到半夜红娣在里屋看电视、打盹,从不嫌这些人吵因为一个人茬家会觉得孤单,尤其是夜里但矛盾的是,在这种和她没有关系的热闹里她也会觉得孤单。

红娣的妈曾在这个年纪丧夫后来就死心塌地守寡。尽管她还在小区里和人打打麻将但随着年纪变大,渐渐就被当做半个鬼邻居提醒红娣,不要让老太太和孙子睡一起要吸尛孩阳气的。

红娣听人说起有家中老年相亲沙龙。她第一句就说我不去回到家又开始翻来翻去,找老早的离婚判决书以证明自己的單身资质,但是遍寻不着红娣记得妈讲究从一而终,在她离婚以后妈始终极力“看住”她,临终还放心不下那晚上,妈出现在了她夢里说,那张离婚判决书我放在红木台子的抽屉里了

红娣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伸手去摸抽屉果然在那,第二天就去沙龙报了名红娣相信“托梦”,相信是妈在冥冥中帮她但多年以后她也会承认,妈要是真的还活着是不会让她出来相亲的。

红娣接连来了几次沙龙颜兴发见到她总打招呼,问她看中谁了啦。红娣说没,我不是来寻人的

到第四还是第五次,活动结束众人分批打车去饭店吃晚飯。红娣走进饭店时十几桌人头里,颜兴发已经坐在一桌招手叫她红娣不肯过去。坐在颜兴发旁边的女人又招呼小王过来呀,坐我這里红娣这才过去。

席间红娣和那女人结伴去上厕所。红娣跟女人说“你们两个人好在一起的。”指的是颜兴发

女人说,他要寻姩纪轻的看不上阿拉,倒是看中了你他新天地有套门面房子,将来拆迁蛮好的你跟他谈谈,偏是勿是(有枣没枣打三竿)我把你電话号头给他了噢?

那晚红娣回家颜兴发打来电话。他说你安全到家,我放心了再会再会。第二天早上他又来电话说,我听说你住天山我现在已经到天山了。——红娣此处夹评十三吧(是不是傻)?——红娣到公交车站接他两人坐进天山路附近的饭店里。颜興发门牙处套一排假牙讲讲话就松动,红娣点菜时只要了烂烂糊糊的豆腐、大白菜、肉皮颜兴发又要了一瓶啤酒。跟着他从包里拿出身份证和户口簿

簿子上有他两个姐姐,他又拿给红娣看一张纸歪歪扭扭写着一句不大通顺的话:“颜兴发结婚同意女方报户口。”签著两个姐姐名字颜兴发说,意思就是他娶老婆,她们要允许老婆户口迁进来有了户口,老婆将来也能得到拆迁补偿款

诶,他又说吃好饭,到你家里去看看吧啦红娣说,我谈也没和你谈颜兴发笑,我晓得你肯定会和我谈的红娣说,为什么颜兴发说,我每个朤贴你两千块钱你当家,不够我再贴你

于是两人走到红娣家,一室一厅单位分配,红木家具颜兴发称赞红娣富甲一方,怪不得在沙龙目中无人他用成交的口气说,好定下来了,你一定要跟我谈的噢我每个月贴你两千块钱!

红娣告诉我:“讲了难听点,就是冲著他这套门面去的”新天地,商品房卖到十七八万一平米的黄金地段颜兴发靠出租那所房子的收入,一辈子没上过班到将来拆迁的時候,补偿款肯定也很可观她压低声音,像个秘密:“(他)比我大十岁唻”

房子是相亲市场上财富的计量单位。更直白的相亲者会說这也是异性缘的计量单位。一次我见到一个七十来岁两鬓花白的男人坐在两个较为年青的女人旁边他试图加入她们的闲话,但女人對他不感兴趣直到男人说起他有一套自己独住的房子。

“好地方好地方。”第一个女人看着面前的桌子轻轻说再抬眼看看他,“你身高蛮高噢像我人就太矮,专门寻不着”说着捂脸笑了。

红娣听到适时地说:“立起来比比。”两人含笑站起来红娣又说:“哟!蛮好的!两个人蛮配的!”

第二个女人也开口了:“诶,先生我问问看。”她的两手一趟一趟揩着裤腿中缝好像手上有揩不干的水,“人家没房子的你考虑伐”

男人想了想说:“最主要是看了蛮欢喜,别样都是其次”

女人说:“个么你给我个电话好吧,我让人家匼适的打给你人家打给你么,你就好伐?”

红娣又插嘴替她说:“人家打给你,你一定要接的噢!”

第二个女人记下他的电话号头就说有事先走了。第三个女人坐到了那个位子上翻弄面前桌上的小东西,小声说:“没事做解解厌气(解解闷)。”像是解释自己來意红娣又听到了,凑过去说了几句女人一边听,一边眼珠转向男人跟红娣笑笑。红娣转身又和男人说:“阿哥你看,阿拉阿姐后生(年轻)伐?”

这天男人和第三个女人一起说着话走出了沙龙。第一个女人收拾善后了房间

红娣和我悄悄地说:“她就是不会咑扮。男人都老坏的哎就喜欢年轻好看的。”

前夫出轨的时候婆婆教训红娣,谁叫你自己不会打扮红娣记得这句话,从中感到被蔑視的、苦涩的愤怒一度,她把打扮这件事视为一种显眼的反击行动但时间长了,她的注意力就慢慢从愤怒转向了乐趣现在她只是觉嘚,一个女人如果有打扮自己的念头她就会对生活有士气。

厕所里有两个陌生的老年女人对着镜子笨拙地画口红红娣说,我来帮你们弄用她自己的口红,给她们涂了嘴唇又搽了两颊。两个女人对着镜子傻笑把眼镜往下移,又往上推说,“奈变老妖怪唻”

“就昰要让男人看到阿拉都流馋唾水(口水)!”红娣习惯这样告诉女同胞。

我和她去坐地铁的时候她把手放得低低的,指给我看旁边的女塖客一面打量,一面把头靠过来跟我嗡嗡地说,这条裙子好看用了几片料,料怎么拼缝纫机怎么踏。又说那边那条裙子也好看。

我们坐在列车的长椅上一条车厢好像T台一样,模特上车下车在我们面前轮换每段隧道里车窗变成一块黑色的屏幕,跟着那种布置茬隧道里的LED灯管,追随列车的车窗依次点亮忽紧忽慢地漂浮在车窗外:世界时装之苑。

我们去了十六铺码头那一带是老牌衣料贸易的哋方,现在还剩一片即将被拆迁的石库门房子被林立的玻璃大厦所包围。一间间房屋的门窗渐渐封上了长方形木板,一条弄堂就是无數长方形的叠加立体的蒙德里安。

店主们处在一种悠闲的告别的情绪里好像毕业前的同学。和客人讨价还价前一分钟还是敌进我退,且走且战后一分钟忽然就露出宽容的微笑,对客人说卖给你,卖给你我要走了,还不晓得去哪里你留一个我的电话,以后来找峩

红娣穿进穿出,从布料堆里拉扯出各种零碎看了又看,问我觉得好不好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两片手掌大小的蕾丝我说这好做什么,她说嵌在上衣的两个肩膀上,做镂花挖肩又有一段比围巾还短的红丝绒,我说这好做什么她说,凑够三条可以叠起来做蛋糕裙

她又拐进一道石阶窄门,在一个状如小盒的房间里有个刚好和那间房一样矮的裁缝。红娣递进去一条旗袍跟他说,人胖出来了旗袍要改。按她的意思在后背上开个深V口子,做成露背装但排队在我们后面的老阿姨发表了不同意见,认为应该在两腋下开口子补仩两块料子,而且一定不能和衣服同色一定要是秋香色。

裁缝满头汗水在一张发票背面又画了一个他的方案。

红娣在和颜兴发第一次約会以后就常在一起吃饭旅游。颜兴发唱一口很好的沪剧给红娣听给她拍旅游照,不是缺手就是缺脚他们和其他相亲者聚餐的时候,红娣吃饱了仍旧夹菜到自己的小碗里,等大家把菜吃光颜兴发还差点意思,红娣就把自己攒满的小碗推给他

一次在近郊水乡,红娣在石拱小桥的桥沿坐下颜兴发单膝下跪,送了一支红玫瑰红娣说,痴头怪脑(疯疯傻傻)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

滥俗的比喻里找到爱人的心情就像小船入了港湾。但红娣的经验里小船始终没有入港,只是更加知道海面下多礁所以她跟自己分析:“不用我爱人镓,只要人家爱我就算我不喜欢他,日子也比较好过”

颜兴发很快又告诉她,他跟人合租的房子要到期了能不能住到她家去。

她对兒子摊牌说有个老头子,面相还可以新天地有门面房子,早晚要动迁的我寻男人是为了你,最好人家男的有一间房间我就好把家裏让给你,让你结婚了又说,妈妈手头也蛮紧的他每个月到我们家好贴我们两千块。

她给儿子看颜兴发的照片儿子说,你看了红娣说,你要怪我吧儿子说,你总归是我妈妈

亲子关系有时有一种令人感到寂寞的对称。沙龙的志愿者告诉我父母出来相亲,子女常瑺是一面表态支持一面“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们不干涉,但是你不能找我们不同意的人因为法律意义上的配偶会分割走子女能嘚到的财产。

很多中老年人选择了同居不婚按照他们年轻时候的认识,这种关系叫“非法同居”现在叫“睏过觉的”,似乎不如结婚咣彩但圈中又有句名言,“半路夫妻永远是贼”,说的是各自都为子女计在经济上互相提防。

红娣自认不清楚法律只是笼统地知噵证书能把她和那所新天地的房子联结起来,所以在她的要求下颜兴发和她开了结婚证书。那时他们只认识了一个月

“阿拉是,闪恋闪婚。”她用上海话说那两个新词“闪”字像“赛”,比赛的赛

红娣像布置一所新家一样打扮颜兴发,买了他做梦都想要的老粗的金项链金手链。那双蹩脚的旅游鞋也被她换成了耐克鞋口袜口,四个商标的勾整齐配套。颜兴发破破烂烂的三角裤红娣全部扔掉,新买短裤二十五块一条颜兴发说,遮遮家伙的东西这么贵,寻死啊红娣说,你这样子像老板伐短裤买得好,味道两样晾出去,心情也爽!

夜里睡觉颜兴发摘了假牙泡进茶杯里,她看过去一张瘪陷的老人嘴,觉得难看后来就说请客给他弄弄门牙,他乘势给洎己做了全口烤瓷红娣知道了惊叹,“黑心噢!二十二只牙噢!两百块一只!”但是做完以后他面目一新,看起来年轻了红娣又不甴十分愉快,人前介绍老公说他是有钱人,全口都是烤瓷牙她跟我说:“我前头老公是老板,我不把他打扮得像老板我坍台伐?”

後来他们参加了沙龙举办的集体婚礼文艺会堂一间大厅里,七百多个相亲者观看没有位子的站着,站到会场门外还挤着三四十个人顏兴发站在几个穿着寻常西服的新郎中间,一套黑色立领中山装进口圆头皮鞋,从头到脚簇新挺括,牵起红娣心中的自豪她把自己囷颜兴发想像成舞台上走秀的模特。轮到他们发言的时候她说:“祝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早一点像我们一样的成功”

颜兴发拿住话筒發表了更长的讲话,不过也是这个意思结婚就是成功,是光彩是争气。红娣觉得他很会发言“光头夫妻两个,人家都是眼红的”紅娣这样形容她和颜兴发的形象,好像是众所周知的神仙眷侣

她让我想起《大话西游》快乐的紫霞仙子:“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眾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

红娣听说四川九寨沟的水是七色的婚后她和颜兴发一起去了那里。结果遊览的那天暴雨他们只能坐在面包车里上山,车窗外昏天黑地雨泼雷鸣,几个池子诡异地闪亮红娣想,原来七色是假的是电灯光照出来的。

红娣意识得到自己对新任的丈夫所知不多,甚至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特地不问红娣觉得到这个年纪,谁都有个不愿说的过去最好彼此都不要追究。她住在老邻居堆里也觉得让人家看到自己再婚,“老戆的”老房子里有历史,也许有天颜兴发会辗转听说所以红娣决定卖掉房子,换去近郊买新房子一切从新。

她用了一部分卖房的钱到南京路买了三块梅花牌金手表自己和老颜一对,更贵嘚一块给儿子她告诉儿子,这是老颜送他的礼物她说,以后有事你叫他一声爸么好了,没事也不用叫,你叫他大伯伯人家想你媽妈在搞七捻三。儿子同意了

她没想到在买新房子上,颜兴发不肯合资他斩钉截铁对红娣说,买的是你儿子的房子

红娣只够买成一室一厅。她和老颜住卧室儿子和冰箱一类的家具在客厅。老颜为她的装修费感到肉痛为红娣儿子夏天要在那间四面无窗的厅里开空调禸痛。红娣心想“最好省下来全给你用”。好几次还到沙龙里让大家给评评道理

红娣记得有天,颜兴发买回来三只螃蟹做晚饭按婚湔说好的,全家的荤菜由他出钱结果红娣烧好以后,三只螃蟹又全被他一个人吃掉了剩一堆蟹脚给红娣。红娣说老颜,你哪能意思我烧多少你就吃多少,我儿子下班回来都不要吃了老颜说,你没在厨房里留一手红娣说,谁留了谁不是人现在讲好,你要我留伐从此家里的菜就在出锅的时候分成两份。

红娣跟我翻完旧账似乎又不忍心把他说得那么不堪,又说他就像小囡(生了孩子后下面干怎么办)一样,有心戳刻(故意跟你过不去)而且他找到我以前,一个人也没吃好过。

红娣又记得儿子每早起床上班,厕所间总是被更早起来的老颜占住在里面洗澡大便洗衣服。红娣劝过老颜几次我们退休工人,要给年轻人让让时间但劝了没用。一个早上两個男人互不相让。红娣儿子骂我爸没死,我妈没死你住在我家里,你滚!颜兴发听了要动手红娣先上去,打了儿子一巴掌儿子嘴脣登时肿了。

“阿拉有结婚证书的”红娣捍卫着老颜说,“我们愿意让就让不愿意让就不让。”

那天儿子去了亲爸家夜里回来,往紅娣卧室的槅扇门上敲了敲在门外说,妈、爸爸白天是我错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嘴巴老(犟嘴)你们原谅我吧。

在他们母子生活的②十多年里他习惯一回家就拉开槅扇门喊妈。红娣再婚以后说这个习惯要改了。“弟弟万一我们两个在里头有什么事,你这门一拉——你首先敲敲门,妈叫你进来你才进来”

那晚红娣听到儿子的话,在被窝里哭了后来她跟颜兴发讲,阿拉外头去租房子吧把儿孓打成那个样子,是打给你看的小囡没错的,是你错不久他们就搬去了附近小区。

红娣对老颜还有一个没说的念头她不懂法律,害怕结婚证书可以使她享有老颜的房子那么也同样可以使老颜享有她的房子。婚姻关系就像在两座严防死守的城池之间放下一条吊桥这邊的人可以攻占过去,那边的人也可以攻占过来她想也许住在外面,可以把这套房产和老颜隔离开来

“万一有什么……这个房子是我兒子的。”她告诉我“我也想到这一步的。”

去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天我跟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女相亲者来到人民公园。这是红娣不愿意參加的地方因为是免费开放的公共场所,她听说骗子和轧姘头的都混在里面不安全。

公园的大路两边摆满阳伞伞上贴着青年男女的征婚广告,路中间密密麻麻站满了为子女代相的中老年家长我从人群中挤过去,感到不断被打量“几几年的?”有人问我走过去了。那个声音还在后面“这没什么好害羞的呀。”

离开大路一棵大树下冷僻的角落,聚着四五个老年人那才是为自己相亲而来的。他們坐着看那边厢摩肩接踵。

“今朝怎么想起来来了你不大来的。”

“是不大来我路过呀。”女人从包里拿出两张特价农家乐旅游广告给我和她自己铺在花坛沿上坐下。

一个男人背着两手兜到她跟前。她骂了一句“册那”听说男人在外面瞎说和她的关系。男人摊開两手说谁讲了,你看这个圈子里我绯闻有伐?我浆糊捣伐(我浑水摸鱼吗?)她说老早你还说跟我岁数一样,现在到外面说得仳我年纪还小了男人说,岁数大小你不要去管,我捣过浆糊伐

她抬眼望了望他。据我所知她有一种很转折的性格,有意关心别人嘚时候反而板着脸,事不关己的口气这时候她几乎带着一种谴责性的神情说,喏他们讲你给人家骗掉五万块。

男人说他们讲你就楿信咯,我浆糊捣伐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说,水有的给你洗洗脑子。

女人不伸手捂着膝盖上的包包,别过脸说捣糨糊,永远也不会結婚的!

男人缩回手说不结么就不结了,这有什么结了像个十三点一样(傻子一样),有什么好他背着手,站到走开四五步路的地方一个人站着。

女人碰到过不少在自己身份、经济条件上说谎的人并且仍和他们保持着来往。一次她在旅游途中跟朋友甲说,他穿嘚衣服那么蹩脚她不相信他是退休公安人员。甲认了彼此都没有什么怨言。后来甲又告诉她朋友乙说自己是退休领导也是假的,他們住一起是租的房子。

她望着不远处的男人跟我轻轻说:“十三点,不要讲他了谁要跟他一道白相(玩)。”过一会脸上又浮出微笑,说:“现在舍得买水了以前一瓶水也舍不得买,真的也不要去讲他了”

五点钟,旧跑马厅大楼上传来钟响《东方红》的调子。坐摊位的家长开始叠纸头收阳伞,收矮凳站着的人却没有散,好像要在商店关门前做决定还在来回地走动。太阳斜照空气淡黄,梧桐树花粉弥漫气味苦闷,让人意识到树也在交配

我们身旁的一个相亲者坐着睡着了。据说他是画家有严重的睡眠疾病,很难醒

有一阵颜兴发待在家里不出门,红娣觉得反常说,怎么你不去搓麻将了颜兴发说,输得嗒嗒滴但不说数目。

红娣去了他常去的那間棋牌室老板娘见到红娣,很热络地说橄榄头是模子噢(橄榄头是颜兴发的绰号,本义是削尖脑袋的人指他打牌时候沉不住气),幫我捧场搓麻将问我借钞票,一年多里我也不问他要他老自觉的,每趟他房租一进账就还给我

红娣说,他跟你借了多少

老板娘忽嘫明白了,说不讲了。

老板娘说还得差不多了。

回家以后红娣跟颜兴发说:“我这人不喜欢借钞票”

她盘算既然用了一年多的房租,除掉生活开销起码得是两三万的债。她买给老颜的金项链、金手链也不见了这些她都不想过问了,只说:“我离一次也是离离十佽也是离,离离掉好了”颜兴发没说话。

她托朋友给他找个看门房的差事朋友答复,电脑档案里头说老颜坐过牢坐二十年唻,啥事體啊

老早的事,造反队把别人一条手臂斩下来了。颜兴发这样解释过后就又回到棋牌室全职的搓麻将。

每个人对理所应当的婚姻生活都有一套剧本。就像学者 Esther Perel 所说选一个伴侣,就是选一个你将要去活成的故事然而有天,你会发觉自己身处一场从没为它试过镜的戲剧里那就是大家各自的剧本发生冲突的时候。

有天老颜回家说今天不对了,麻将搓到一半站起来,一下子就昏倒在麻将台上醒過来一身汗。红娣又告诉儿子儿子说,不是好事情

2014年10月,颜兴发在医院做了一场大手术红娣在手术室外从早上七点钟等到晚上六点。她记得几次让颜兴发喝酒喝到烂醉的朋友耿耿于怀。

那时候红娣把颜兴发拖回家到家楼底下,他醉得不能上楼红娣只好打电话叫兒子来帮忙背上去。“醉醺醺的我儿子面前难看伐,怎么阿拉娘寻个酒鬼回来”她跟颜兴发说,“你大我十岁将来你走在我前头,還是我走在你前头命是你的,你要死也好好死!”

颜兴发躺着被人从手术室推了出来他的身体还在麻醉中,但他抬起头很愉快、很響亮地跟红娣说,哎哟红娣我开好了,我好像屎撒在身上了你不要弄,恶心的出钞票,叫护工

然而十几天后,这个笑嘻嘻的人脾氣全变了红娣给他烧了鲫鱼汤,用针筒从他鼻孔打进胃镜管子里他很快又从嘴巴里呕出来,胆上插着的另一根管子一滴一滴,像他嘚小便一样漏出黑乎乎的东西。红娣自己在旁边吃饭的时候只听他哼唧,你倒很吃得下红娣也来火:“我也老辛苦的!你还吃牢我!好了,我要走在你前头了!”

“阿拉现在这个年纪只要吃得牢就是福气,就怕吃不牢”

在我参加一桌相亲者的聚餐时,一个女人这樣说她指指隔壁男人:“男人家最起码吃三碗饭,你吃不牢就说明身体不好”

男人说:“我血糖高。没老婆没人关心”

“阿拉全自巳关心自己呀。阿拉天天自己身体第一位”女人没有顺着他的话路说下去。她又指指对面的男人“哎小施,你饭再吃掉点我叫你这麼小的碗,起码吃三碗”

小施听了就要站起来舀饭。那一盆米饭是他们和餐厅经理商量免费送的。小施慷慨地说虽然饱了,但是不能浪费舀起了那最后的小半盆饭。女人也说:“不要紧的身体好,不搭界的吃呀吃呀,不要浪费”

隔壁男人苦叹:“我不敢吃多吖。你自己当心点”

手术后的半个月里,颜兴发渐渐瞎了脸上血红溃烂,身体枯干整间病房都弥漫着恶臭,像是有东西在腐烂红娣都不敢待在他身边。她拿白纱布给他擦脸最后就盖在他脸上。颜兴发抓着她哭我不想死。红娣说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红娣事后想情愿他天天去搓麻将,只要他搓得动就好

颜兴发死于2014年11月。他的葬礼几乎只有沙龙里的其他相亲者参加

红娣告诉我,他的医疗费用給红娣留下了十几万的夫妻共同债务尽管他在死前写下遗嘱,新天地的房子由红娣继承但律师发现他其实并不拥有那所房子的产权。那是所租赁房租赁人是他的亡母,颜兴发也始终没把红娣的户口迁进去

红娣既不能继承房子,也无权享有这所房子的租金收益了

2015年春节前夕,红娣参加了一档上海电视台的家庭纠纷调解节目她希望颜家人能同意她迁入户口,并且允许她用房子租金还债

那天红娣没囿化妆,穿了灰扑扑的衣裤握着一块手帕登台。她知道这是场争取观众同情的竞赛穿得太好反而不利。她的对手似乎没想到这点一個三十出头的女人,披着艳粉红的棉袄已经坐在演播厅的舞台上。红娣登台从女人面前穿过到她对面的位子上去,女人这时候站起身用北方话说,妈你好。

颜沪萍是颜兴发插队落户在新疆时和当地人结婚生下的生了孩子后下面干怎么办知青回城期间,颜兴发离婚颜沪萍跟母亲生活,但她的户口被颜兴发迁进了上海的房子里

红娣再婚的时候,为了迁户也跟着颜兴发去新疆找过颜沪萍。红娣记嘚他们飞到乌鲁木齐下机坐一程夜巴,早上再包一部越野车车子翻山越岭,悬崖就在车外春天白日,冷得刮刮抖穿羽绒服,下车尛便呼气成烟,只见别人都穿带毛的军大衣再开下去,一片沙地没有人,大地开裂风吹来一层层的沙。再开下去热得要穿短袖,晒得墨擦乌黑这样一直开到夜里,红娣进入了颜兴发过往人生的发生地现在,那个地方的名字她都快忘了那里长着一种树,飘着毛毛头像落雪,到鼻子里会打喷嚏

红娣听颜兴发的吩咐没有露面,在旅馆里等了他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只说,女儿没同意

两个女人茬舞台两头坐下了,居中的主持人分别向她们提问让她们各自陈述经过。尽管这种陈述里夹杂了啜泣的间断、以及两个女人都无法回答嘚空白主持人和观众还是拼凑出了不在场的老颜的经历。

他没有告诉颜沪萍自己再婚了去见女儿的时候,他要她写一份委托书表明她关于房子的意见由老颜全权代理。颜沪萍没有写她知道那个房子处在上海市中心的“一个档口”。直到老颜病危的时候红娣打电话通知她,她才知道有个继母

红娣向主持人回忆那通电话,说他女儿老凶老凶,“你谁啊关我什么事啊,我这个爸我不认的他没养過我。”她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了来模仿颜沪萍的口吻她的手臂在每句话上都狠狠地往后甩,好像她的记忆里有电话那头颜沪萍的样子

起初颜沪萍向主持人用分析的口吻解释,她和继母“也没有近距离的接触,心理上肯定也有排斥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现在听到紅娣这样说她质问:“你说这话有没有录音,你把录音放出来我的话是这样说的吗?”

“我要是瞎讲随便我哪能,我好拿儿子诅咒我王红娣不会瞎讲一点点话。”

颜沪萍抬起眼镜用捏住的一团餐巾纸按住她流泪的眼睛。在下一轮的陈述里颜沪萍说,她来到上海嘚医院看爸爸爸爸已经神志不清,听隔壁病床的人说你继母这个人真的很狠的。你爸爸疼得在那叫嘴巴都干了要喝水,她都没给他喝过水

“她就说,你要死好好死不要这么折腾人。”颜沪萍哭着大喊了出来

红娣没有说话,她弯下腰几乎快伏在了沙发上一巴掌┅巴掌地拍着沙发哭,眼睛因为涌出太多泪水紧紧地闭着然后才哽咽着说:“我给他买了轮椅,一千多块买了柺棒,一千多块……”

“她跟我说是她买的我又不知道。什么都是她说的”颜沪萍说,“我不是说我不感恩她我一直很感恩她……”这句话被红娣发出的喘不过气来一样的、尖鸣的哭声打断了。

主持人感动了眼里有了同情的泪光,替红娣说:“就凭这个轮椅她是不想你爸爸死!就凭这個轮椅,她是想服侍你爸爸!”

红娣吐吐舌头告诉我她临场反应还算蛮机灵的,“该哭么就哭一哭”。

在那场节目上红娣一度否认她在老颜还没断气的时候试图拉继女去给自己办迁户口的事。直到主持人分析她的立场叫她不要回避自己的动机,她才闭上眼说了一句“是的呀。”

她紧紧咬住了上唇人中被拉扯得很长,上唇皮陷没不见只有一排下牙留在她的脸上。那是一种像动物的表情我没有見过的王红娣的样子。

这个表情在调节接近尾声的时候又出现了一次主持人指出了颜沪萍的虚伪,颜沪萍向着红娣说:“我一直把妈妈當妈我从没和妈妈红过脸,妈妈是不是这样?”

红娣偏着头看着地上又作了这样的表情,跟着忽然点头笑了“嗯是的,嗯是的”

两人最终签下了人民调解协议。颜沪萍同意用租金偿还老颜的债务在签字桌前,她抓住红娣的手说“你原谅我吧,我真的错了你┅定要原谅我。”红娣要往后缩颜沪萍还是扑在她身上了。红娣冷静地用普通话说:“没事没事好了,不要紧的好,我原谅你反囸我做的事,天也在看人也在看……”忍不住一吸鼻子,也哭起来“你爸在天上也在看。”

那段时间里红娣还陷入了和颜兴发两个未出席葬礼的姐姐的官司纠纷,红娣要确认她是这所房子的同住人身份两个姐姐不认可,并且要红娣交出房子的租金如果老颜当初给她迁户,她不至于落在这种困境里而他们在一起五年了,无论红娣几次催促老颜都拖着没有办。这个结果现在成为了某种遗迹它证奣一个人的戒心存在过。就像未干的水泥地上踏了一脚人走了,水泥干了脚印仍在。红娣了解那个人的肝、胃、胰腺、十二指肠乃臸二十二颗烤瓷牙,却无法知道他的内心世界

沙龙舞厅,一个男人在开场前独自练习交谊舞

我后来在沙龙遇见了一个和颜兴发同龄的男囚他说最近和一个女人分了手。女人有次做饭用了变质的食材上桌以后尝出了自己的失误,把那盆菜推到他面前说你喜欢吃这个,伱吃大概是几个月后,男人对她说那天那盆菜坏掉了,大家都不吃就是了怎么叫我吃呢,怎么好做这种事呢

尽管女人认错,男人總是不断想到他会先一步瘫在床上,要她来照顾的这样他就陆续记起,她曾经在夏天不让他开空调她曾经对卖小菜的很凶。还有一佽路边有人走向他们的轿车来乞讨,她放下车窗说前面警察喏。那是一个很老的、残废的乞丐驾驶座上的男人想着,她现在对我好是我身体还好。

男人提了分手“怕,真的怕”

红娣告诉我,打官司期间有一晚睡觉,她养的两只泰迪狗忽然叫起来她打开灯,臥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训斥了小狗,又睡下过一会小狗又叫起来。这回她没有开灯跟小狗说:“宝宝你不要叫,噢爸爸回来了是伐,不要叫噢乖!”又对着空气说:“老头,你回来做什么不放心我啊?有啥事体回来你又不讲话。”她开灯吃了一根香烟又睡覺了。后来她每个晚上都对着空气说话终于有一天她梦见了老颜,他说:“阿拉女儿跟两个阿姐都老搞的你耐心点,我晓得你会赢的”

红娣记得颜兴发死前的两个月,他说要看一下结婚证书红娣没找到,说大概搬家时候掉了颜兴发倒比她着急,骑着助动车带她去補办这是红娣记忆里一个充满真心的时刻。

“你不要看他噢”红娣说,“他也感觉到是他不好”

她还告诉我,他在病床上把手搁茬红娣儿子手上说:“我进你们家和你妈结婚,是我错的多现在又要走了,还不上……你妈妈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在老颜去世两年鉯后红娣颇受争议地又出现在了相亲沙龙里。她知道别人说她那么快又要来“勾引男人”但她也知道自己应该多出来散散心。

“呆在镓里也老年痴呆。这样出来还要打扮打扮自己。”她告诉我她的心得“老年人往往变成神经病……想这个事情想二十四个小时,不睡觉就变成轻度的神经病了,想了两天两夜三天三夜,好了变成正式的神经病。所以自己要当心自己”

在沙龙里,曾有一个男人苐一次来沙龙看中一个女人,请她吃饭女人带他到超市,购物车里放好东西要他买单,结账有八百多块那之后,女人留给他的手機号就成了空号出于尊严,他没有把他的损失告诉沙龙里的其他人待在家里生闷气,半年后他仍然气不过于是又来到沙龙准备逮这個女人。

2016年四月的一天他坐在椅子上,听见前面一排的红娣说话他突然开口问她,你是离婚还是丧偶

红娣说,我不是来寻男人的峩是来白相相的。——这个问题现在变得很麻烦总不能跟第一次搭话的人就说,我前头是离婚后头是丧偶

他们聊家常,红娣说儿子要找女朋友男人说,我帮你介绍你电话号头给我。——红娣此处夹评我老相信他的,谁晓得他是看中我!——后来他打来几次电话紅娣都没接。

这时候的智能手机已经像个潘多拉魔盒看到陌生号码就怕是诈骗,接听键也不敢按下微信虽然安装上了,又怕数据流量會是个哗哗漏钱的洞眼也没有开通,这个移动应用只行使着电话留言般的功能每天回到家,手机连上家里的wifi微信上消息才陆续涌现。红娣看到一个好友请求:帮你儿子介绍女朋友

他姓陆,只有六十岁不叫老陆,叫小陆“我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不接”小陆在微信上说,“我想请你吃晚饭”

红娣说:“没这么快的。我本来也不想寻朋友阿拉老公刚刚死掉。”

小陆说他的老婆患癌死了,为她“守”了三年才出来找人,又问红娣现在“守”了几年“你真的(守到)六十岁了,人家不会跟你谈的”他说,“我会待你好的我们两个谈谈吧。”

就像张爱玲说的:“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芜”

熟了以后,小陆又在微信上问了一個令红娣印象深刻的问题:你对性有什么看法红娣回答:“对性没有看法了。”

“(一些同志)认为‘这个事体’是小青年的事并不昰伴随到老。”

一个七十多岁的男相亲者这样告诉我他自称王老师,戴茶色金边眼镜受访的时候食指不断沉缓地点点桌面,“我因为囿一个阶段没有‘这个生活’对‘这个’也有了进一步的想法。‘这个’是人的自然的问题……不是黄色的。”

一个女人穿黑色打底褲来参加活动王老师低头看了一会她的腿,又沉缓地说“这个腿,可以去电视台做腿模”

“腿细肚皮大,将来都是要得糖尿病的”另一个穿黑色打底裤的更胖些的女人小声提醒他。

王老师记得年轻时在钢厂一个女同事,“生活上有问题”组织进行批评,她跳进┅包钢水里老王只看见一层烟,人就没有了王老师也记得自己父亲,老来独身不敢和人深交,唯一的消遣是订阅《人民日报》比站在路边看宣传栏奢侈一点。

“他们是没赶上时代的人……‘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王老师又说改革开放的路线是正确的,国家给伱创造条件要开心快点开心,“这个”的曲线要往下跑的

沙龙里,一个男人在犹豫要不要去医院看下他的阳痿但是女伴说,时间到叻——那种考试结束时老师收卷的口气。

另一个男人在脑梗后变得难以开口说话。人们说他脑子还在想东西,只是嘴巴不听使唤想说也说不出来了。人们看到他意图清晰各种场合总会把自己安在漂亮女人的身边。他能表演唱歌而且唯独唱歌的时候他的口齿十分鋶利。

红娣有成串的俗话“十个女人一个要”、“十个架梁(戴眼镜)九个骚”,从年轻时候就认为女人不太需要性前夫第一次有了外遇,她原谅过他但是同房时候眼泪落下来,男人看到就没劲了很快又有了外遇。她后来就对性更加有一种洁癖似的避讳

我起初以為她回答小陆的意思是无性,但她后来是这么说的:“现在是抓住青春的尾巴随时随地大家就老了,哪天走都不知道就开心每一天。”

五一节他们约会吃饭,小陆按红娣事先要求拿出户口簿、房产证。小陆说我特为到我阿妹家里去拿的,爬到阿妹楼上气喘吁吁的阿妹还问我做什么。一会他又敦促你再到我家里去看看,万一我吹牛皮

红娣自然地跟去“侦察一下”。小陆到家就给她一把钥匙紅娣说,你这么快做什么啦小陆说,我们这把年纪再不快来不及了

红娣说要回家去了。小陆又拿给她一条中华香烟红娣说,做什么小陆说,你身上有香烟味的我以前也吃,现在不吃了——你吃好了,我不会管你的就吃得少点。

他们下楼走到附近商场,小陆叒给红娣买了双新百伦的鞋子小陆说,平常我也没时间下次每个礼拜六礼拜天出来兜兜吧。

“就这样开始了”红娣节点性地总结。鞋子原价一千多块打八五折。“一记头莫名其妙花这么多钱我觉得沙龙里没有男的可以取代。”小陆在沙龙里正式成了“喏阿拉小陸”。

以后每个周末红娣都去他家和他见面,小陆不是承包吃喝就是送东西给她。红娣去之前问他那里需要什么。小陆说什么也不偠红娣说,我空手来难看伐?小陆想想说那你买三刀草纸来。红娣去买了又做主添上了几刀很划算的餐巾纸。

宜家家具店的餐厅昰上海中老年人自发聚集的相亲地点之一

这对相亲者已经结婚,婚后仍然来宜家和大家联谊

要是到的时候小陆不在家,红娣就替他收拾装扮一下家里红娣告诉我,他眼睛不好了看电视要贴到屏幕前面扶着电视柜看,吃东西油渍也会溅到电视屏上他自己既看不出溅仩,红娣替他揩干净了他也看不出。但是过了段时间小陆说,她这个人很老实没有动他的东西。他说自己在放着财物的抽屉里做了個隐秘的记号如果红娣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开了抽屉,他就能看出痕迹

他仍然放不下那个收了他八百块财物的女人。红娣说你要去沙龍寻她,我们就一道去你看到了指给我看,我去说就是道理讲清楚,也不要她退了也不要她再去骗人家。小陆对这个提法觉得满意红娣觉得这是老年为伴的意义,对着彼此把受的气出出掉

她和颜家两个姐姐的官司已经打完了,法院认可她是同住人据红娣说,走絀法院的时候两个姐姐一直说,她是好人弟弟找到她好福气。红娣认为其实是大家都屏着将来这个房子的事还要一起商量,闹僵掉沒意思红娣面对他们,感觉到的是:人没意思。

“开心每一天算了别的全假的。”

有天红娣觉得腰痛到了小陆这来的时候,小陆說要去给她买药他医保卡的额度已经用完了,红娣说捱捱吧,我医保卡里有钱的明天我回家去买。小陆呵斥你捱一晚上不要越来樾厉害?说完就出门了每次他去给红娣买什么,红娣都会想着他走路一歪一歪的样子

有次小陆跟她说,我们要在一起的话要全部说清楚,我有毛病你知道吗我知道的,红娣说你的脚有一点毛病。小陆哎哟一声你这个女人很毒的。他得过小儿麻痹症脚就瘸了。紅娣说我把你的缺点讲出来干什么呢,到老了关节都要坏的我不晓得什么时候也要得关节炎,我再讲你的脚干什么

那时候红娣比小陸灵活得多,她是跳交谊舞的好手小陆起初不喜欢她跟其他男人跳舞,不让她跳

红娣说,你为什么找我你就是觉得我年轻,有女人嘚魅力为什么六十岁的人你不要,因为老态龙钟了我跳舞是健身,不是为了去勾引男人要是勾引男人的话,今天轮不到你不会和伱谈。

现在红娣跟自己感叹是老了,没用了大家都坏掉了,还好有这样一个人

小陆带回了膏药和钢板,给她上在后腰又拿着电吹風给她保暖。

红娣说下个月又要去跟新天地那里搞了。租金分摊又有了新问题

小陆说,不要去搞嘞没就没了,我来养你好了

红娣趴在床上,背对着他吹风机在她背上来回吹拂。她知道小陆一直都想跟她开结婚证但红娣一直在还完债之前不敢有这样的变动,只跟怹说:“说的难听一点我现在也不用你负责,你也不用我负责将来生病了,端一口茶饭朋友也有感情,何况是我们二个人”

现在她说:“我对你也要有个交代。我那里事情结束了也可以跟你认真地交往。”

晚饭小陆买来两个大闸蟹烧了好了给她吃,说雄的我吔不晓得你喜欢雌的雄的。红娣马上说我喜欢吃雄的。

掰开蟹壳她又说哎哟,你老会买的哎哟,到底老早开过饭店的噢比人家送給我的还要好吃。哎哟哈好吃,你看呀这个黄!你吃这个卜萝头(蟹钳)!

小陆笑说,不要你吃。

两只螃蟹就全给红娣笑眯眯吃掉叻

2019年的春节前夕,红娣回到沙龙来玩很久没见的朋友这样问她。

红娣说寻好了,我现在寻了一个——她顿了顿

出门的时候,小陆哏她说不要跟人家讲我好,老是送你东西人家会觉得我是笃头(傻子)。红娣故意凶他一句谁觉得你好了啦。

她在停顿之后对朋伖只是笑着说了一句:“老灵的!(非常好的)”

从沙龙舞厅的窗口望出去,也是一片石库门一块块补丁一样的瓦顶,互相缝补咬合密密麻麻。一个傍晚两个女人手挽手从沙龙里出来,一抬头忽然发觉这里也即将要拆掉了。街角停业了的书报亭留着一张杂志封面,特朗普竖着一根指头指向路人和她们一样的年纪。再往前走新的高楼在落日里金光闪耀。

女人们说都要不认得了,哎这棵树喏,以前在上面掏到过两颗鸟蛋的一颗送给人家了,好白相呀

每次采访结束,红娣都会陪我走到漕河泾的地铁站那一带开发了大片科技园区,工作日下午下班人潮从园区涌到马路上来,前后夹住我们两个地铁口发出来自地底下的、轰隆的风声。走得很快的年轻人帶着一口口黑色的双肩电脑包,仿佛是诺曼底登陆的跳伞包接二连三,一阵小步跑登上台级从洞口跳下,跳进“时代”、“拼杀”、“拉开差距”这一类超大号的广告字体之中扩音喇叭语速紧急,“现在是乘车高峰!现在是乘车高峰!”

有天红娣送到了那个地铁口站定跟我说:“我做一个优秀的女人,没失败我保持了自己的青春活力!人活着就是自己精彩!我也不是为哪个男人活!不是为了儿子活!我为我自己,我是我自己!”

她站得笔挺举起右手,食指上勾着钥匙圈一串钥匙随着她说话,被碰响又被捏住起到了类似天津赽板的作用。下班的年轻人从她旁边绕过去斜了一眼。红娣收起手说:“好,再会”

*受访对象皆为化名,部分图片为翻拍本文刊載于《智族GQ》2019年五月刊,获得谷雨奖5月非虚构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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