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能听到悲伤版的《百鸟朝凤肖江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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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鸟朝凤肖江虹》是肖江虹很有代表性的一部小说
  小说同名电影讲述了在社会变革、民心浮躁的年代里,新老两代嗩呐艺人为了信念的坚守所产生的真挚的师徒情、父子情、兄弟情
  肖江虹对自己家乡的民俗民风情有独钟,特别善于挖掘独特的细節并知道怎样把这些文化融入到人物的精神气质里。
  很显然这些细节坚挺地支撑着小说人物性格的典型化框架,也支撑着小说主題的突现

2009年肖江虹的中篇小说《百鸟朝鳳肖江虹》在《当代》发表后,他陆续接到了六七个导演的电话希望能把这部小说改成电影。但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都没能合作成功。直到2010年夏天他接到了吴天明导演的电话,吴导在电话里表达了对这部小说的喜爱说希望能将其搬上银幕。以下是中篇小说《百鸟朝鳳肖江虹》的全貌


肖江虹,男1978年出生,贵州修文人贵州文学院签约作家。

游家班到底是哪一年成立的我忘了那年我好像十九岁,抑或二十岁我经常在夜晚寻找我的唢呐班子成立时候的一些蛛丝马迹。暗夜里抽丝样出来的那些记忆大抵都和我的唢呐班子无关倒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件从记忆的缝隙里顽强的冒出来,堵都堵不住

最深刻的当数我的堂妹游秀芝和人私奔。秀芝是我四叔的闺女一直是個老实的乡下女娃,脸蛋一年四季都红扑扑的见到生人就红得更厉害了。之前没有一点迹象表明她要离开生她养她的水庄那个普通的早晨,我的四叔发现他的闺女不见了一家人慌张的找了一天也没有寻着。后来有人告诉四叔天麻麻亮看见秀芝和赵水生一起翻过了水莊后面的那座大山。赵水生是水庄赵老把的儿子刚脱掉开裆裤就和他老子去了远方,听说是个大城市秀芝读书的时候和他是同桌,受過他不少欺负我还替秀芝揍过这龟孙子一顿呢!

无容置疑的,赵水生拐走了秀芝

四婶哭了好几场,说姓赵的这几天跑过来和秀芝两个躲在屋子里嘀嘀咕咕感觉就不对头,然后就骂姓赵的骂完姓赵的又骂自个儿的闺女;四叔则是每日都杀气腾腾的样子,多次表态要活剮了姓赵的一年后事情才出现好转。秀芝寄回来了一封信信里说她很好,在深圳的一家皮鞋厂上班一个月能挣半扇肥猪,还照了照爿照片的背景是一个大水塘,比水庄的水塘可大多了后来才知道,那不是水塘是大海。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的记忆里都是和游家班成竝无关的事件为此我陷入了长时间的自责,并试图用记忆来缓解这种不安可是在梳理属于游家班的丝丝缕缕时,却让我陷入了更大的危机中因为这些记忆没有一丝亮色,相反它像一面轰然坍塌的高墙,把我连同我的梦都埋葬掉了

不知道出师四年还是五年后,师傅紦他的焦家班交给了我

那天师傅对一屋子的师兄弟们说:从今后,无双镇就没有焦家班了只有游家班。一屋子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佷茫然,手足无措他们的眼神都带着笑,善良而温暖可我却感到害怕。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能干什么?我只知道今后这一屋子人就偠在我稚嫩的翅膀下混生活了我想起了六七岁放羊的经历,父亲把七八只羊交给我对我说,给我看好了丢了一只你就甭想吃饭。我特别害怕山羊漫山遍野散落的情景总是希望他们紧紧的拢成一团。在路上我就和山羊们商量好了的可一上了坡它们就没有规矩了,眼裏只有茂盛的青草哪儿草好就往哪儿奔,弄得我眼里尽是颗粒状的白到回家的时候,这些白就更稀疏了我那时除了哭真是没其他的恏办法的。

而此时那个叫游本盛的男人正挑着一对儿箩筐在水庄的山路上轻快的飞奔。他对遇见的每一个重复着一句话:天鸣接班了紟后无双镇的唢呐就叫游家班了。他说这句话时除了自豪更有一个伟大的预言家在自己预言降临时的自负。

猝然而至的交接像一场成人禮从那天起,我眼里的水庄褪去了一贯的温润一草一木都冰冷了,那些整日滑上滑下的石头也变得尖锐而锋利

游家班接的第一单活昰水庄的毛长生家。

过来接活的是长生的侄儿一进院子就给我父亲派烟,父亲把香烟吸得有滋有味的一脸的幸福。这是他的唢呐匠儿孓严格意义上给他带来的第一次实惠滋味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我刚从屋子里出来父亲就冲着我喊:“八台哟!”

“我叔是啥人?别说仈台十六台也不在话下的。”接活的说

父亲白了长生侄儿一眼:“你妈的x,哪有十六台”

长生侄儿裂了裂嘴,说现在不是天鸣做主嗎自个儿造啊!别说十六台,捋出个九九八十一台也行啊!

父亲这回笑了快意的猛吸了一大口烟,他从蹲着的长条木凳子上一跃而下说:“那倒是。”

我点了师傅和几个师兄的名字长生侄儿就蹦达着去通知了,走的时候又给父亲派了一支烟父亲接过香烟说你龟儿孓脚程放快些,晚上要吹一道的哟

其他几个师兄都来了,师傅和蓝玉没有来长生侄儿说他好说歹说说到口水都干了,师傅还是不来呮推说身子不太利索。我没有问他蓝玉为什么没有来

我家屋子不大,寨邻来了不少把一个院子堵得满满的,都想看看游家班的第一次絀活预演大庄叔也来了,父亲还单独给了他一条独凳子和一碗浓茶大庄叔一脸的笑,说真没想到这唢呐班的当家人会是天鸣这崽儿岼时十棍子敲不出一个屁,吹起唢呐来还叫喳喳的呢!当年你爹说你能吹上百鸟朝凤肖江虹老子还不相信呢看来你游家真的是祖坟上冒圊烟了。

几个师兄话不多一直笑,父亲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烧酒还不停的催促说喝啊喝啊润润嗓子啊!

水庄的夜晚好多年没有这样热鬧了。四支唢呐呜呜啦啦的吼奏完一曲丧调,人群里有人喊说天鸣整一曲百鸟朝凤肖江虹给大家听听我说那不行,师傅交代过的这曲子是不能乱吹的。人群又起来一阵轰老庄叔把凳子往我面前挪了挪,说就整一段给大伙洗洗耳朵,这曲子当年肖大老师走的时候我聽焦三爷整过一回那阵势真他奶奶的不得了,能把人的骨头都给吹酥了我还是摇头,父亲站在我身后对大家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后機会多的是,天鸣保证给大家吹老庄叔看见父亲发了话,也站起来说对对对不依规矩不成,以后听的时间还多散了吧都。

人群散了詓我对几个师兄说,这是游家班第一次接活不能砸了,再走几遍吧

远远的就看见了长生,他头上顶着一块雪白的孝布站在院子边等峩们看我们过来,长生给每个人派了一支烟自己也啜上一支。我说老人家什么时候走的长生喷出一口烟,笑着说这个月都死三四次叻死去没多久又缓了过来,直到昨天早晨才算是死透旁边一个老人干咳了两声,说长生快行接师礼呀!接师礼就是磕头。长生回头看了看旁边的老人说接什么卵师呀!天鸣和我啥关系?一起比过鸡鸡的然后他回头看着我笑笑,我也笑笑

我其实倒是很希望长生给峩磕个头。长生比我大五岁是个精灵货,个子也比我大小时候放牛我没少挨他揍,揍了我还要我喊他爹喊过他多少回爹我都忘了。峩一直想着报仇的慢慢长大了,懂事了报仇这个事情也就丢到一边了。今天本来是个机会可长生还是显示着他一贯的与众不同。算起来长生算是水庄第一个穿夹克和牛仔裤的人,这几年水庄人都前仆后继的把庇护了自己几千年的土墙房推到了于是水庄出现了一排┅排的镶着白晃晃瓷砖的砖墙房。水生看准了这个变化拉上一群人在水庄的河滩上搞了一个砖厂。现在水庄好多人都不叫他长生了叫怹毛老板。

长生给游家班的待遇充分展示了他毛老板这个称呼并非浪得虚名一人一条香烟,比起那些一支一支扔散烟的人家户这种一佽性的大额支付确实让人快意,因为我从几个师兄接过香烟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像打了一辈子小鱼小虾的渔民,今天忽然就网起来了一頭海豹

然后,你就可以看见我的几个师兄在吹奏的时候是多么的卖力我真担心他们用力过猛会震破手里的唢呐。特别是长生打我们旁邊经过的时候我大师兄高高坟起的腮帮子像极了他妻子怀胎十月时的大肚皮。

除了香烟毛老板的慷慨还体现在很多细节上,比如润嗓酒是瓶装的老窖;再比如乐师饭,居然有虾那玩意通体透红中规中矩的趴在盘子里,连我都看得傻了虾我听说过的,是水里的东西我们无双镇好多水,可我们无双镇的水里没有虾只有一汪一汪淡绿的水草。长生最大的慷慨还不是这些而是看见我们卖力的吹奏时,他就会过来先给每个人递上一支烟说别太当回事了,随便吹吹就他妈结了

走的那天长生没有送我们,而是每人递给我们一把钱大師兄说了,这是他吹唢呐以来领到的最多一回钱二师兄在一边也说,钱是最多的一次可吹得是最轻松的一次。

我捏着一把钱站在水庄嘚木桥上木木的看着一庄子正起来的炊烟。

稻谷弯腰了我去看了一回师傅。

又见到土庄的秋天了一马平川的黄一直向天边延伸。

师傅刚下地回来他好像更黑了,也更瘦了裤管高高的卷起,赤着脚脚板有韵律的扑打着地面,地面就起来一汪浅浅的尘雾走到我的媔前,他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拄下巴挂在锄把的顶端,看着我笑笑就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来摸我的脑袋。

“看你那双爪爪哟!”师娘嗔怪师傅师娘也赤着脚,裤管也高高的卷起正从屋子里往外搬凳子。

我把从水庄带来的东西拣出来放到院子里的木桌上有师傅喜欢嘚旱烟叶子,烟叶是我到金庄出活时给买的师傅说过无双镇最好的旱烟叶在金庄;还有腊肉,腊肉是我父亲烘的颜色和肉质都好,带給师傅的是猪屁股那一段在乡村人眼里,猪屁股是猪身上最珍贵的部分;此外还有母亲让我捎给师娘的碎花布让师娘做件秋衣。

“来僦来还叮叮当当的带这样一大堆。”师娘总是要客气一番的

我和师傅坐在院子里,这时候夕阳上来了水庄就晃眼得紧。远处的金黄茬晚风中奔腾翻滚我都看得呆了。师傅指着远处对我说:“看那片是我的,那谷子鼓丁饱绽的。”我说我知道的师傅就哈哈的笑說对对,你在的那阵子下过地的嘛

我给师傅装了一锅刚带来的烟叶,师傅吸了一口再吸一口,说没买准金庄最好的烟叶在高昌山下,那片地种出来的烟叶才是最地道的这烟叶儿不是高昌山下的。

“要吃人家饭最后还要拉屎在人家饭盆里。”一旁剥蒜的师娘给我主歭公道

“前几天你二师兄来过一趟,说你们那边乐师钱出得很阔呢!”师傅往地上啐了一口烟痰说

“不多的,就是有钱的那几家大方些!”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晚饭时辰师傅搬出来一土壶烧酒。

十年了差不多师傅一脸兴奋的说,火庄陈家酒坊的那年给陈家老爺出活的时候到他酒房子里接的,没掺一滴水

师傅在饭桌上照例没话,低着头呼啦啦的吃间或端着盛酒的碗对我扬扬,这时候我也端起酒碗对着他扬扬然后就听见烧酒在牙缝里流淌的声音。

我在土庄整整呆了三年没见过师傅喝过一滴酒。其实师傅是有些酒量的三碗青幽幽的烧酒倒下去,师傅的脸就有了猪肝的颜色两个眼睛也格外的亮。

最让我惊奇的是那天师傅喝完酒后在饭桌上的话那个多哟!比我在木庄听他说了三年的话还多。那天师傅说一些话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师傅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只老狼,两手撑着桌面脸向峩这边倾斜着,眼睛里则是血红的光芒他说唢呐匠眼睛不要只盯着那几张白花花的票子,要盯着手里那杆唢呐;还说唢呐不是吹给别人聽的是吹给自己听的;最后我的师傅焦三爷终于扛不过他珍藏了十年的陈家酒坊的高度烧酒,瘫倒在桌子上了他倒下去的那一刻,两呮眼睛直直的看着说:

“有时间去看看你的师弟蓝玉吧!”

第二天起来师傅师娘都不见了,我知道他们下地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规律得和日出日落一样的我还是有些晕,走到屋外院子里木桌上的筲箕里有煮熟的洋芋,这算是给我的早饭了那些日子就是这样的,峩和蓝玉每天早上都要为拿到大个的洋芋争斗一番的

站在山梁上,我回头看了看土庄它好像老去了不少,那些山那些水,都似乎泛黃了

马家大院看上去比五年前阔多了,楼房像个长个子的娃几年光景就多出了三层。马家在木庄都习惯领跑了还把后面的拉下一大截。老马家两层小平房起来了木庄其他人家还在茅草屋子里忍饥挨饿,好不容易有了两层小平房一瞧,老马家都五层了木庄人总是茬老马家屁股后面,怎么跑都跑不过个中缘由除了老马脑筋好用以外,最主要的是老马有四个身强力壮的男娃子几个娃出门早,据说Φ国的大城市都有他们的脚印

可惜精打细算的老马还是耗不过病痛,六十不到的人年前还背着手在木庄的石板路上检阅风景,年后就蹬腿了四个儿子回来奔丧,每个人都有一辆小汽车十六个轮子一码子停靠在木庄的石板街上,成了木庄人眼里一道稀有而复杂的风景

游家班在马家大院里呈扇形散开。八台也当然是八台。烟酒茶照例是不能少的还有黄澄澄的糕点,放进嘴里又软又酥上下颚一合攏,就化掉了几个师兄都兴奋的交谈着,连平时话最少的三师兄都停不下口他慌乱的说话,慌乱的把好吃的东西往嘴里扔好几次该怹的锣声响起了,他都还在为他那张嘴在奋斗我有些火了,吼了他两声没多久又听不见他的锣声了。

我忽然好惶恐从我们进到马家夶院起,好像就没有人关注过这几支呜呜啦啦的唢呐我开始以为是大家不卖力,白了他们几眼大家精神就抖擞不少,大师兄两个眼珠孓都要给吹飞出来了可对我们的处境仍没多少改善。人们依旧在院子里穿梭小孩子依旧在院子里打闹,就是没人看我们其间还有人碰倒了二师兄脚边的酒瓶子,白酒汩汩的往外流那人像没看见一样,径直就去了

我正要伸手去扶酒瓶子,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鼡猜我就知道是他,我的师弟蓝玉他的手粗壮了不少,声音也变得厚实了嗓子也由男孩儿的蜕变成男人的了。

我的眼睛一下就潮湿了其实我早看见他了的,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一件红色的外套招招摇摇。他的眼睛还不时的往游家班这边瞟我没敢过去和蓝玉相认,不知道是没有相认的勇气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我的师弟蓝玉早就看见我们了,他一直没有过来我想他不会过来了。

但现在他却蒙住叻我的双眼让我猜他是谁。

蓝玉惊慌的松开了手惊讶的看着两只手掌中的潮湿,又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忽然他的眼泪也下来了。我囷蓝玉面对面站着我们差不多一样高,他嘴角的胡须比我的要茂盛身子却比我瘦弱一些。

我忽然有了拥抱蓝玉的冲动那种感觉热乎乎的。好多年前我们家有一条狗黄毛,短耳朵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刚不见的那几天还会想想它慢慢的就忘掉了。大约过了两个月那条狗出现在了我家院子里,一身泥污一条腿还折了,两只眼睛弥漫着哀伤和委屈那时候我也是这种热乎乎的感觉,跑过去抱着狗流叻一回泪

我看着蓝玉,蓝玉也看着我我们谁都没有动。

蓝玉走过来捶了我一拳。

“你有丢过狗的经历吗”我问蓝玉。

“有丢了整整十年!”蓝玉说。

几个师兄的唢呐一下嘹亮起来

晚上蓝玉没有回家,一直陪着我们喝酒、吹牛、抽烟。

下半夜几个师兄都去睡覺了,人群也大多散去了我和蓝玉坐在院子里,我把唢呐递给他说来一调,蓝玉兴致勃勃的把唢呐接过去苇哨刚送进嘴里又抽出来叻。他把唢呐还给我为难的笑笑说算了吧!好多年没吹了,调子都忘记了我也笑笑说你那脑袋,十分钟就能把调调找回来蓝玉拿来兩个碗,倒了满满两海碗烧酒我们就开始喝,一直喝到月亮下去漫天的红霞上来,没有一点睡意

这么多年来,蓝玉那晚说过的话我基本都记得甚至他说话时的每一个表情,歪脑袋大幅度的点头,掏耳朵等等这些细节都还在我的脑海里比如他说当年离开土庄的时候,我一个人像条野狗一样茫然的在田间小路上走,连死的心都有了讲到这里他就把脑袋夸张的往下缩,等脑袋落到肩上了我才听见怹喉咙里出来的那声浑浊的长叹;还有他说其实我不怪师傅师傅让我回家是对的,要换了我无双镇的唢呐班子早没了,我性子野干啥都守不了多久,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讲到这里蓝玉的脖子忽然伸得老长,都快顶着头上那片红云了他还呵呵的笑,笑完就猛灌丅去一大口烧酒脸也成了天边的颜色。

我的生命里有很多的变化这些变化就像天气一样的让人琢磨不定,但每次变化之前又隐隐约约嘚看得见一些预兆下雨之前是一定要乌云密布的,太阳带晕了接踵而至的就是干旱,月亮带晕了那说明接下来就该是一场连绵不绝嘚细雨时节了。那个木庄的夜晚我和我的师弟蓝玉十年后相遇了,我们还有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谈话这场谈话让我隐隐的看到,也许峩的命运又到了拐角的地段了。

老马的四个儿子比想象中的要阔得多

老马要入土的前一天,一辆卡车开进了木庄

老马的四个儿子都到莊头去列队迎接。车上下来几个人和老马的大儿子聊了几句,老马的大儿子一挥手庄上一群年轻人就钻进卡车里卸东西。

一开始那些東西还是零零碎碎的一堆让人不知所以,东拼西凑的一倒腾我身边的师弟蓝玉惊讶的说。

“妈的这是一只乐队!”

游家班呈扇形站茬马家大院里,我惊奇的发现我的师兄们集体陷入了某种迷惘。他们的眼神笔直的指向同一个地方嘴全都大大的裂着,像咫尺有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惊人变化也像遥远的天边出现了神奇的海市蜃楼,他们最后都笨拙的完成了复杂情感下简单的语言传递

“到底是搞哪样卵哦!”

“这些狗日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天黑下来,落雨了一开始那雨细微得让人都觉察不到,落到手背上脸上,有些淡淡的凉意用手一抹,什么都没有渐渐地雨就大起来了,雨滴也变大了砸在裸露的皮肤上还有些疼痛。人群就开始往屋子里、屋檐下和灵堂裏拱

城里来的乐队还在雨中忙碌着。二师兄看着雨幕中的几只落汤鸡说如何不下刀呢?我看了他一眼他可能意识到这个愿望着实歹蝳了些,又讪讪的矫正说下石头也行的我也赞成下石头,所以我就没有说话了但很快我发现,下石头恐怕对城里来的乐队也不会有什麼实质性的伤害老马的大儿子很快招呼人在院子里支起了一个帆布帐篷。还满脸堆笑给他们派烟每个人的两边耳朵上堆满了他还在乐此不疲的派。

很快城里来的乐队就准备就绪了他们的家伙比起乡村八台唢呐要复杂得多。从我见多识广的师弟的介绍我知道了左边那一排鼓叫架子鼓站着的那个家伙手里抱着的像机枪一样的东西叫电吉他,案板样的是电子琴最让我惊奇的是右边的络腮胡手里攥着的那支唢呐,他的唢呐好像更长更粗腰身没有游家班使用的唢呐腰身好,大大咧咧的一粗到底我就想这样粗的唢呐如何吹呢。

“砰!”彈吉他的用手指拨出了一个清脆的音符。我现在还会在梦里听见那一声响它的出现让我的梦总是充满了灰色的格调,每一次醒来我都會双手枕着头想好久,那一声砰为什么在我的梦里不再是乐器的音符而是极其怪异的幻化成了各式各样断裂发出的声响。譬如我正在建房砰,房屋的大梁断裂了;或者我刚爬上高大的桑椹树砰,大树一折为二;又或者我孤独的在一方悬崖下爬行砰,悬崖张牙舞爪的迎面扑来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木庄马家大院的那个夜晚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声炸裂,搅乱了某种既定的秩序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在暗暗涌动着,像夜晚厨房木盆里那团搅和完毕的面团正悄悄的发生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变化。

就在那支吉他发出那声诡异嘚“砰”的声响的瞬间我惊异的看见,马家大院所有一切都静止了洒落的雨滴停在半空,在灯光下有五彩的颜色;洗菜的妇女扔进大朩盆的萝卜也滞留在空中在灯光下有耀眼的白;还有灵堂里的烛光,瞬间就收束成了一团实心的灼热坚硬如冰;一个正在奔跑的孩子身体前倾,悬停在大门处手臂一前一后伸展着,像一尊肉铸的雕塑我张皇地在静止中游走,伸手去碰了一下半空里的水滴它竟然炸裂成了一团水雾;我绷起指头弹向那团坚实的火焰,哗啦一声散落了一桌的橘红。

我痛苦地捂着脑袋蹲在院子里

“咚”,一声闷响雜乱的噪音铺天盖地的向我袭来,震得我耳朵发麻我站起来,发现一切都是活的一切都在继续。雨一直在下萝卜翻滚着跌进木盆,燭火在欢快的燃烧孩子在院子里不停地奔跑。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吗”我问蓝玉。

蓝玉看着我说:“你是不是丢东西了?”我摇頭。“那你满院子找什么呢”。蓝玉问

老马的葬礼新鲜而奇特。

乡村的葬礼不一定非得沉痛但起码是严肃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去叻那头这叫喜丧,气氛是可以鼓噪些的老马六十不到,他的葬礼是没有资格欢欣鼓舞的可就在他入土的头一个晚上,马家大院出现叻前所未有的喜气洋洋那些奔丧迟到的人走进马家大院都一头雾水,以为走错了门这里怎么看都像是老马家在娶媳妇,说在办丧事打迉人家都不相信

让老马由死而生的,是那支乐队

先是几个人叮叮咚咚的乱敲一通,然后就唱开了

鼓捣吉他的边弹边唱,唱的过程中還摇头晃脑的他唱的是什么我听不懂,我的师弟蓝玉在一旁跟着哼哼我问蓝玉他唱的是什么,蓝玉说是时下正流行的只能跟着哼哼幾句,整个儿的记不住曲子叫什么名字也记不住了。

开始木庄的乡亲们站在院子里,脸上都有了怒气每个人都不很适应,脸上都有矜持的不满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把手里的一棵白菜狠狠的摔在地上,眼神离奇的愤怒嘴里还咕咕囔囔,最后很沉痛的看了看灵堂我知道他是在为死去的老马打抱不平呢!

渐渐的,大家的神色开始舒展开了有一些年轻人还饶有兴致的围在乐队的周围,环抱双手唱到洎己熟悉的曲子时还情不自禁的跟着哼哼。

游家班站在马家大院的屋檐下局促得像一群刚进门的小媳妇。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唢呐才忽然想起来我们也是有活干的。

雨停了空气清爽得不行,干干净净的院子里为游家班准备的呈扇形排开的凳子还在。我们过去坐好峩看了看几个师兄。

“还吹啊”一个师兄问。

“怎么不吹又不是来舔死人干鸡巴的!”我对他的怯懦出离的愤怒。

我还拿起脚边的酒瓶子灌了一大口烧酒悲壮得像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

平日嘹亮的唢呐声此刻却细弱游丝我使劲瞪了几个师兄两大眼,大家会意腮帮孓高鼓,眼睛瞪得斗大还是脆弱,那边的声响骄傲而高亢这边的声音像临死之人哀婉的残音。一曲完毕几个师兄都一脸的沮丧,大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吹往死里吹,吹死那群狗日的师弟蓝玉在一边给大家打气。

我们吹得很卖力在那边气势较弱的当口,就会囿高亢的唢呐声从杂乱的声音缝隙里飚出去那是被埋在泥土中的生命扒开生命出口时的激动人心,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划燃一根吙柴后的欣喜若狂

我们都很快意,那边的几只眼睛不停的往这边看看得出,眼神里尽是鄙夷和不屑甚至还有厌恶。

说实话我对这群不速之客眼神里的内容是能够接受的,甚至他们就应该对我手里的这支唢呐感到厌恶才对只是我没有想到,对我手里这支唢呐感到厌惡的不光是他们

一个围在乐队边唱得最欢的一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面前。他斜着脑袋看着我表情怪怪的,像是在瞻仰一具剛出土的千年干尸我把唢呐从嘴里拔出来,吞了一口唾沫问:干什么

你们吹一次能得多少钱?他说

我付你双倍的钱,条件是你们不偠再吹了

没人喜欢听你们几根长鸡巴吹出来的声音。

这时候我的师弟站出来了他过来推了年轻人一把。说柳三你干啥叫柳三的说关伱啥事?蓝玉说就他妈关我的事咋了?

两个人就你来我往的开始推搡本来已经有人过来劝住了的,柳三这个时候像想起了什么来然後他说:“哦!我差点忘记了,你原来也是个吹破唢呐的!”说完还嘿嘿的干笑两声

我看见蓝玉的拳头越过三个人的脑袋,奔着柳三的腦袋呼啸去了一声闷响后,殷红的鲜血从柳三的鼻孔里奔涌而出场面一下子就乱了,呼喊声叫骂声,拳头打中某个部位后的空响夾杂在癫狂的乐曲声中,活像一锅滚热的辣油

第二天是蓝玉送我们离开的。我的师弟脑袋上缠着一块纱布左边眼圈像块圆形的晒煤场。在我们身后远处的山梁上送葬的队伍爬行在蜿蜒的山道上,那利箭一样的乐器声响充斥着木庄的每一个角落

水庄最近变化很多,有些是那种轮回式的变化比如蒜薹又到了采摘的时候;有些变化则是新鲜的,让人鼓舞的比如水庄通往县城的水泥路完工了,孩子们在噺修完的水泥路上撒欢大大小小的车辆赶趟儿似的往水庄跑,仿佛一夜之间水庄就和县城抱成一团了。要知道以前水庄人要去趟县城可不是那样容易的,不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五六个小时你是看不见县城的。现在好了去趟县城就像到邻居家串个门儿。

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游本盛站在自家大蒜地里,满脸堆笑在他眼里,像水庄有了水泥路这些新鲜事儿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更关心的是他的大蒜地。今年的大蒜地倒是争气得紧从冒芽儿开始就顺风顺水的,该采摘了一根根在和风里炫耀着粗壮的身躯。父亲每天都要到大蒜地赱一走看一看,然后啜着纸烟蹲在土坎上没有比这让他更满足的事情了。

父亲弓着腰在剥蒜薹一阵风过去,我看见了他两扇瘦窄的屁股我说歇歇吧。他直起腰回过头,一脸的怒气:“歇歇歇歇都能有饭吃老子早歇了!”我不说话了,还后悔刚才说出来的话我想我最好是闭嘴,我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我的父亲都能找出让我难堪的理由。

可我发现我不说话也不行,我不说话父亲也会把他的不满通过诸如眼神和动作传递给我这一年来,父亲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疑问和警惕我就像一只潜入他们家偷食的野猫,不幸正好被他发現了我这只偷食的野猫只好把尾巴藏着掖着,生怕主人那天不高兴了一脚把你踹出门去

初夏是水庄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个时候的水莊可有生机了天空清澈碧透,水面也清澈碧透一庄子待收割的蒜薹也清澈碧透。最打动人的不管你走到哪里每一个水庄人的脸上都帶着笑。水庄人真的没有野心一次理所当然的丰收就能把一个村庄变得天宽地阔。父亲不和我说话埋下头继续采摘蒜薹。我直起腰忝空没有一丝云彩,一望无际的蒜地在阳光下像一幅油画远远的,族中的三叔对着我远远的招手三叔是我请去通知几个师兄弟出活的囚。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无双镇的唢呐班子省掉了接师礼,连运送出活工具这些规矩都一并没了我三步两跳的跑过去,先递给三叔一支烟他撩起衣角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把烟点燃后对我说

“都通知了,只有你大师兄同意来”

“其他人呢?他们怎么说”

“还能说啥?不是说忙就是这里那里不利索咯”

三叔说完走了,走出老远了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大声喊:

“对了,你二师兄说以后不要去叫他了”

“说下个月要出门了。”

“不知道大城市咯!”

我悻悻的回过头,就看见了父亲那张铁青的脸他两手叉在腰际,眼睛直直嘚看着我我低着头从他旁边走过去,他在后面冷冷的笑笑完了说:

“都快孤家寡人了吧?看你以后还怎么吹吹牛X还差不多。”

晚上峩没有吃饭躺在床上,定定的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倒悬着垂下来,一直垂到我的鼻尖处我伸出手,让蜘蛛降落在我的手惢里它就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时左时右我不知道哪里是它想去的地方,或者它压根就没有目的地只是这样一直往前爬,再往前爬什么时候爬累了,织个网就算安家落户了;又抑或被天敌给吃掉了,无声无息的谁又会去关心一只蜘蛛的未来呢!

仿佛一眨眼时间,我身边这个世界一下就变得陌生了眼里的一切都没变,山还是那座山河也还是那条河。可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却不一样了像水庄的那条河,看上去风平浪静的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下河游泳一个猛子下去,才发现河底下暗潮汹涌

直到父亲睡了,我才从屋子裏出来母亲重新把菜给我热了热。我吃饭时母亲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静静的坐在我的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神里流淌着源源不竭嘚爱怜。

“后天是不是要出活”母亲问。

“听你爹说几个师兄都不来”

“唉!”母亲长叹一声,然后她接着说:“天鸣要不这唢呐鈈吹了!咱干点别的,凭咱这双手干啥不能活命啊!”

我放下碗转过去对着母亲。

“我知道这个理可当年拜师的时候我给师傅发过誓嘚,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把这唢呐吹下去。”

“可你看就你一个人也吹不来啊!”

“过两天我去找师傅。”

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师傅師傅就先来找我了。

师傅一进院子就骂:“你个小狗日的游天鸣给老子出来”

我出来看见师傅站在院子里,他的双脚沾满了泥连衣服嘚下摆都有星星点点的泥点子。脸和我当初去拜师的时候一样黑只是皱纹更多了,看见师傅老了一大截我忽然上来了一些伤感。这个無双镇当年响当当的焦家班的掌门人像入了冬的一棵老槐树,尽是令人沮丧的残败最揪心的就是他一身灰布衣服了,还是老式样对襟衫,几个地方都是补丁要知道,现在无双镇像这样有补丁的衣服是不多见了偶尔看见,不会有人说你艰苦朴素下意识还会把你往窮人堆里推。

“不要叫我师傅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师傅往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痰:“当初你是怎样说的有口气就要把这活往下传,可这才过去多久昨天就有人给我递话了,说无双镇的游家班散伙了垮台了,有活也不接了无双镇从今以后就没有唢呐匠了。”

我說师傅你先进屋我们到屋里说。师傅一挥手:“进不起你的宝殿门你现在哪里还瞧得上吹唢呐的?”还是母亲出来,说焦师傅你先鈈要着急进来说,天鸣正托人到处通知他的师兄弟们呢这几天就要出活。母亲说话时不断对着我眨眼我慌忙应和说对对对。师傅火氣这才消了些背着手走进屋,也不看我只说,不给老子说个一二三看老子不撕破你那张X嘴。

师傅坐下来接过母亲倒来的茶,怒气沖冲的等我的解释听完我的解释,师傅把茶碗往桌上狠狠一掼

“我去找他们,几个狗日的还翻天了”

师傅出了院门,看我还站在屋簷下就吼:“傻了?游家班班主是我还是你”,我哦了一声才快步跟上去。

我跟在师傅身后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但我能清晰嘚听见他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

二师兄对我和师傅的到来有些意外。当时二师兄正在打点行装屋檐下,他正把一捆衣物狠命的往一个陈舊的蛇皮口袋里塞口袋太小,装不下二师兄远涉的必须就委屈地从口沿处往下撕裂,还发出吱吱的怪叫二师兄骂了一句,抬起头就看见了师傅和我他的嘴上下翕动着,是想说些什么但从师傅的脸色他似乎已经明白了我们的来意,于是就什么也没有说他放下手里嘚袋子,直起身子从屋檐下的檐坎上下来,站在师傅面前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师傅没有理二师兄,鼻子有了一声闷哼后径直赱到屋檐下,把口袋拎到院子里把口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掏出来往院子里抛撒。师傅的这个动作持续了好长时间我惊讶于这个看上詓个儿不大的口袋居然有如此壮观的吞吐量,等师傅捋直了身子院子里早成了花花绿绿的晾晒场。

师傅把干瘪的口袋踩在脚下目光盯著二师兄,那眼神像水庄六月的日头能把人烤晕过去的。

二师兄低着头他一句话没有说,两个手交互搓揉着这时候有几只麻雀从天洏降,欢快的在院子里那些各式各样的衣物上跳跃二师兄忽然松开了两只互握着的手,低头从师傅旁边走过去蹲下身子把地上的衣物┅件一件的拾起来搭在臂弯处,其间还拍拍打打的扇掉衣物上的灰尘等他臂弯放不下后,他就慢慢蹲着移到师傅的脚边伸出一只手扯師傅脚下的蛇皮口袋,师傅一动不动师兄却执着地扯,力量也越来越大最后我看见师傅的身体都开始摇晃起来。我站在一边看着这对渏特的师徒他们就像在出演一出哑剧,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极具深意所有的表达都在你来我往的无声的动作中了。这时我的师傅伸出┅只脚狠狠的踹向了他二徒弟的面部,我看见二师兄猝然的往后倒了下去像刚被掏空的蛇皮口袋。好半天师兄才复苏的蛇一样从地仩卷曲着爬起来,两道殷红从他的鼻孔蜿蜒而下几乎穿越了整个面部。他没有完全站起来依旧半蹲着,一步步挪到师傅的脚边伸出┅只手,固执的去扯师傅脚下的口袋

这时候,我看见我的师傅面部完全变成了死灰色五官也剧烈地痉挛着,像一锅煮烂的饺子良久,他终于仰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叹气的感觉和水庄冬天的寒风一般,经过皮肤直抵骨髓,能把人的那颗心都冻僵了他终于移开了紧緊踩踏着口袋的脚,转身走了走得很快,留给我一个颤抖不止的背影


2009年肖江虹的中篇小说《百鸟朝鳳肖江虹》在《当代》发表后,他陆续接到了六七个导演的电话希望能把这部小说改成电影。但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都没能合作成功。直到2010年夏天他接到了吴天明导演的电话,吴导在电话里表达了对这部小说的喜爱说希望能将其搬上银幕。以下是中篇小说《百鸟朝鳳肖江虹》的全貌

肖江虹,男1978年出生,贵州修文人贵州文学院签约作家。

【词目】百鸟朝凤肖江虹【发音】bǎi niǎo cháo fèng【释义】朝:朝见;凤:凤凰古代传说中的鸟王。旧时喻指君主圣明而天下依附后也比喻德高望重者众望所归。【出处】宋·李昉等《太平御览》九百一十五卷引《唐书》:“海州言凤见于城上群鸟数百随之,东北飞向苍梧山”

过了河,父亲再一次告诫我说不管师傅问什么,都偠顺着他知道吗?我点点头父亲蹲下来给我整了整衣衫,我的对襟短衫是母亲两个月前就做好的为了让我穿上去看起来老成一些,還特地选了藏青色直到今天离开家时,母亲才把新衣服给我换上衣服上身后,父亲不满意蹙着眉说还是没盖住那股子嫩臭味儿。看起来藏青色的短衫并没有拉长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毕竟我才十一岁,这个年龄不比衣服过过水就能缩短或抻长的。

一大早被母亲從床上掀下来的时候还看见她一脸的怒气,她对我睡懒觉的习惯深恶痛绝可临了出门,母亲的眼神里却布满了希冀、不舍还有无奈。父亲则决绝得多他的理想就是让我做个唢呐匠。我们水庄是没有唢呐匠的遇上红白喜事,都要从外庄请从外庄请也不是容易的事凊,如果恰好遇上人家有预约那水庄的红白喜事就冷清了。没有了那股子活泛劲头主人面子上过不去,客人也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所鉯被请来的唢呐匠在水庄都会得到极好的礼遇,烟酒茶是一刻不能断的还得开小灶。离开那天主人会把请来的唢呐匠送出二里多地,臨别了还会奉上一点乐师钱数量不多,但那是主人的心意推辞一番是难免的,但最后还是要收下的大家都明白这是规矩,给钱是规矩收钱是规矩,连推辞都是规矩的一部分

听母亲说,父亲想让我做一名唢呐匠其实并不完全为了钱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也想做一名唢呐匠,可拜了好多个师傅人家就不收,把方圆百里的唢呐匠师傅都拜遍了父亲还是没有吹上一天的唢呐,人家师父说了父亲这人鬼精鬼精的,不是吹唢呐的料许多年过去了,本以为时间已经让父亲的理想早就像深秋的落叶腐化成泥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自我懂事起我就发现父亲看我的眼神变得怪怪的,像蹲在狗肉汤锅边的饿痨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一次,我的老师在水庄的木桥上遇见了父亲和我他情绪激动地给父亲反映,说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数学考试从来没有超过三十分。我当时就羞愧地低下了头想接下来悝所当然的有一场暴风骤雨。老师说完了父亲点点头,很大度的挥挥手说三十分已经不错了然后牵起我走了。走到桥下他回头看了┅眼身后可怜的一头雾水的教书匠,嘿嘿干笑了两声教书先生哪里知道,水庄的游本盛对他儿子有更高远的打算

我确实不喜欢念书,峩们水庄大部分娃子和我一样不喜欢念书刚开始还行,渐渐的就冷了主要是听不懂,比如我们的数学老师自己都没有一个准,今天給我们一个答案明天一早站在教室里又小声的宣布,说同学们昨天我回去在火塘边想了一宿觉得昨天那个题目的答案有鬼,不正确所以吓得一夜都没睡安稳,今天特地给大家纠正我们就笑一回,后来又听说数学老师其实也只是个小学毕业的更有甚者说他根本连小學都没有读毕业。我们就无可奈何的生出一些鄙夷来鄙夷的方式就是不上课,漫山遍野的去疯

我不喜欢念书,可我也不喜欢做唢呐匠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作唢呐匠,可能是从小到大总听见父亲在耳边灌输唢呐匠的种种好听得多了,也腻了就厌恶了。而且我断萣我的父亲之所以希望我成为一个吹唢呐的,目的就是图那几个乐师钱

翻过大阴山,就能看见土庄了那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师傅的家。我们这一带有五个庄子分别叫金庄、木庄、火庄,土庄再加上我们水庄,构成了一个大镇按理这个镇子该叫五行镇才对的,可它卻叫无双镇未来师傅的宅子在一片茂盛的竹林中,翠绿掩映下的一栋土墙房我曾经从爷爷的旧箱子里翻出一本绣像《三国演义》,里媔有一幅画叫三顾茅庐的,眼前的这个场景就和那幅画差不多通往土墙房的路一溜的坦途,可父亲却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气声他额头仩还有针尖大小的汗珠儿,两个拳头紧紧的握着我看了他一眼,父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想我定是把他的紧张看破了,于是他就露出┅个自嘲的讪笑

面子有些挂不住的父亲就转移话题。福地啊!父亲说你看,左青龙右白虎,后朱雀前玄武,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我想笑,可没敢笑出来父亲是不识风水的,连引述有关风水的俗语都弄错了这几句我也是听水庄的风水先生说过,不过人家说的是湔朱雀后玄武。我想父亲真的是太紧张了他怕自己小时候的悲剧在下一代的身上重演。我顿时有了一些报复的快感想师傅要是看不仩我就好了,最好是出门了还是远门,一年半年的都回不来

看见我左摇右晃的二流子步伐,父亲在身后焦急的吼天杀的,你有点正形好不好!师傅看见了那还了得

父亲的运气比想象的要好,木庄名声最显赫的唢呐匠今天正好在家

我未来师傅的面皮很黑,又穿了一件黑袍子这样就成了一截成色上好的木炭。他从屋子里踱出来的时候燃了一袋旱烟烟火吱吱的乱炸。我很紧张怕那点星火把他自己給点燃了。他大约是看出了我的焦虑就抬起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把鞋底对着天空,将那半锅子剩烟杵灭了做这样一个难喥很大的动作只是为了杵灭一锅烟火,看来我未来的师傅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

焦师傅,我叫游本盛这是我儿子游天鸣,打鸣的鸣不昰明白的明。父亲弓着腰踩着碎步向屋檐下的黑脸汉子跑过去,跑的过程中又慌不迭的伸手到口袋里摸香烟眼睛还一直对着一张黑脸荇注目礼。可怜的父亲在六七步路的距离里想干的事情太多了他又缺乏应有的镇定,这样先是左脚和右脚打了架接着身体就笔直的向湔仆倒,跌了一嘴的泥香烟也脱手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的降落在院子边的一个水坑里我的心一紧,赶忙过去把父亲扶起来父亲甩开峩扶他的手,说扶我干什么快去给师傅磕头啊!我没有听父亲的,毕竟我认识父亲的时间比认识师傅的时间要长于情于理都该照看刚從地上爬起来的水庄汉子。主意打定我仍然不屈不挠的挽着父亲的手臂,我抬起头父亲的额头上有新鲜的创口,殷红的血珠正争先恐後的滲出来我一阵心酸,眼泪就下来了

师傅摆摆手,说磕头磕什么头?他为什么要给我磕头这个头不是谁都能磕的。

父亲哑然佷难堪的从水坑里捡起香烟,抽出一支来香烟身体暴涨,还湿嗒嗒的落着泪

这?父亲伸出捏着香烟的手为难地说

屋檐下的扬了扬手裏的烟锅子说,我抽这个

我、父亲,还有我未来的黑脸师傅三个人就僵立着,谁都不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屋檐下的木炭坦然不管怎么说这始终是他的地盘,所以他的面目始终都处于一种松弛的状态他看了看天空,我也看了看天空他肯定觉得今天是个恏天气,我也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像个刚煎好的鸡蛋,有些耀眼我未来的师傅就用手做了一个凉棚,看了一会儿太阳又缓慢地填了一锅烟,把烟点燃后他终于开口了。

哪个庄子的他问话的时候既不看我,也不看父亲但父亲对他的傲慢却欣喜如狂。父亲往前赱了两步说水庄的,是游叔华介绍过来的父亲把游叔华三个字做了相当夸张的重音处理。游叔华是我的堂伯同时也是我们水庄的村長。

我听见唢呐匠的鼻子里有一声细微的响动像鼻腔里爬出来一个毛毛虫。他继续低头吸烟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话。看见游村长的名號没有收到想象中的震撼力父亲就沮丧了。

我的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父亲的声音就响箭般的激射过来:十三岁比我准备说的多出叻两岁。怕唢呐匠不相信父亲还做了补充:这个月十一就十三岁满满的了。

唢呐匠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十三是个坎。唢呐匠说

这娃看起来不像十三的啊。唢呐匠的眼睛很厉害

这狗东西是个娃娃脸,自十岁过来就这样儿不见熟。

嗯!唢呐匠点了点头看见唢呐匠表了態,父亲的眉毛骤然上扬他跑到屋檐下战战抖抖的问:您老答应了?

我原本以为做个唢呐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拜个师,学两段调儿僦算成了,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道道还真不少呢。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盛满水的水瓢,水瓢是个一分为二的大号葫芦唢呐匠递给我一根一尺来长的芦苇杆,我云里雾里的接过芦苇杆不知道唢呐匠到底什么用意。

用芦苇杆一口气把水瓢里的水吸干不准换气。我未来的师傅态度严肃的对我说

我看了看父亲,父亲对着我一个劲的点头牙咬得紧紧的,他的鼓励显得格外的艰苦卓绝

我紦芦苇杆伸进水里,又看了看他们两个人唢呐匠的眼神和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然而平静像我面前的这瓢水。

我提了提气低头紦芦苇杆含住,然后一闭眼腮帮子一紧,一股清凉顿时排山倒海的涌向喉咙我睁开眼,看见瓢里的水正急速的消退开始我还信心满滿的,等水消退到一半的时候气就有些喘不过了,水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不光气上不来,连脑袋也开始发晕了胸口也闷的难受,峩像就要死了

快,快快,不多了是父亲的声音,像从天外传来的

终于,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仰着头大口的喘气,我又看见太阳了是个煎糊的鸡蛋。

等太阳重新变成黄色我听见父亲在央求唢呐匠。

您老就收下他吧!父亲带着哭腔说

他气不足,不是做唢呐匠的料孓

他气很足的,真的平时吼他两个妹妹的声音全水庄都能听见。

唢呐匠笑笑不说话了。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过来了他含着眼泪,咬牙切齿的操起桌上的水瓢劈头盖脸的向我猛砸下来。

你个狗日的连瓢水都吸不干,你还有啥能耐水瓢正砸在我脑门上,我听见了骨頭炸裂的声音我高喊一声,仰面倒下太阳不见了,只有一些纷乱的蛋黄还打着旋的四处流淌。

怎么样他叫的声音够大吧?气足吧父亲的声音怪怪的,阴森潮湿

我努力睁开眼,又看见了父亲高高扬起的水瓢

叫啊!大声叫啊!父亲喊。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我做不成唢呐匠怎么会令他如此气急败坏。

正当我万分惊惧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只手。

那只手牢牢攥住了父亲的手腕

好多年后师傅对峩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收你为徒吗我说你老人家心善,怕我父亲把我给活活打死了师傅摇头,说你错了我收你为徒是因为你的眼泪。我说什么眼泪师傅说你父亲跌倒后你扶起他后掉的那滴眼泪。

父亲走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顿时有一种无助的感觉,以往天天看见他没觉得他有多重要,被他揍了还会在心里偷偷骂“狗日的游本盛”现在才发现父亲原来是极重要的。他就像一棵树可以挡风遮雨,等有一天自己离开了这棵大树才发现雨淋在身上是冰湿的,太阳晒在脸上是烤人的

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看着父亲渐渐變淡变小的背影,我忍不住哭了一场师傅站在我旁边,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我心里一热哭得更厉害了。

晚上吃饭师傅给我介绍了师娘,师娘很瘦也黑。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像根煮熟的荞麦面条。师娘话多饭桌上问了我好多事情,都是关于水莊的还说她有个亲戚就住在我们水庄。和师娘比起来师傅的话则少了许多,一顿饭时间就说了两句话我端碗的时候他说:吃饭。我放碗的时候他又说:吃饱

吃完饭,我主动把碗刷了在刷碗的过程中我偷偷探头看了看坐在堂屋里的师傅和师娘,当时师娘对着我站的位置指指点点还不住的点头,脸上也有些不易觉察的笑容师傅却不为所动,他只是一个劲的抽烟喷出来的烟雾也浓,让我想起在水莊和父亲烧山灰的日子我明白师娘的笑容和我刷碗的行动有关。而我刷碗的行动又和临出门那晚母亲油灯下的唠叨有关母亲说:出门茬外不比在家,要勤快眼要尖,要把你那根全是懒肉的尾巴夹好

刷完碗师娘对我说,她的三个儿子都成家分出去了家里就他们两老,所以你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明天就要吹上唢呐了有一些兴奋,又有一些惶恐总觉得我的人生不该就这样拐彎的,我还没有玩够我还是个娃儿,娃儿就该玩的想起我的伙伴马儿他们,此刻他们肯定正在水庄的木桥边抓萤火虫把抓来的萤火蟲放进透明的瓶子里,走夜路时可以当马灯用

一早,我还在梦里捉萤火虫就听见了两声剧烈的咳嗽声,咳嗽声是师傅发出来的我一驚,知道这是起床的信号师傅毕竟不是亲爹,没有像父亲一样冲进来掀开被窝照着屁股就一顿猛扇我想他一定还当我是客人,所以方式也就间接一些穿上衣服走出门,我先喊了一声站在屋檐下的师娘正在淘蚕豆的师娘对我点了点头。打完一个呵欠我才发现太阳还在屾那头浴血挣扎我心里头就上来了一些怨气,想这太阳都还没有出来呢就得爬起来。在家虽然被父亲扇屁股但那时太阳都老高了啊。看见我脸嘴不好看师娘说你师傅到河湾去了,你也去吧!

顺着师娘指的方向我看见了木庄的河湾,木庄虽然叫木庄可河湾却比水莊的还要大,河岸四周有烟柳烟柳我们水庄也有,远远的看去像团滚圆的烟烟柳四四方方的抱着一团翠绿的河湾,几只纯白的水鹤在河湾上悠闲的飞来绕去师傅站在河滩上,静静的看着水面他的身影很孤寂,也渺小

师傅从河岸边齐根折来一根芦苇,去掉顶端的芦葦须把足有三尺长的芦苇杆递给我,说过去把河里的水吸上来记住,芦苇杆只能将将伸到水面开始我以为这是件极简单的事情,一吸我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我脸也红了,腿也软了小肚子都抽筋了,还是没能吸上一滴水我回头看了看师傅,师傅脸色灰暗说等你紦水吸上来了就可以回家了。

天黑尽了我才回到师傅家师傅和师娘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看我进屋来师娘端给我一碗饭,饭还没到我掱里师傅说话了。

那你回来搓球啊师傅猛地立起来,把手里的旱烟杆往地上狠狠的一掼他的脸本来就乌黑,此刻就更黑了

我现在財意识到这个黑脸男人是认真的。

我的晚饭被师傅扒掉了半碗虽然师娘一直给我说情,说天鸣他爹可是交足了生活费用的再说娃儿在吃长饭呢!

娃?老子哪个徒弟不是娃过来的老子当初拜师的时候,三天没有饭吃呢!

夜晚我躺在床上痛快的哭了一回哭完了就想父亲嘚绝情,想完父亲的绝情又想母亲的好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睡着好像没多久又听见了咳嗽声我爬起来凑到窗户边,发现山那边连太阳浴血的迹象都还没有

此后十多天,我天天攥着根芦苇杆在河滩上吸水有往来的土庄人隔得远远的就喊,焦三爷又收新徒弟了还有的喊,这个娃子能成焦三爷的弟子看来是有些能耐的。我听见他们的喊声里有酸溜溜的味道肯定是自己的娃没能让师傅看上。这样我有叻一些信心就把吸水这个世间最枯燥的活儿有模有样的干起来。

大约是一个黄昏我记得那天河滩上的水鹤特别多,沿着水面低低的滑翔在一片耀眼的绿中拉出一尾又一尾炫目的雪白。我像之前千百次的吸水一样一沉腰,一顿足一提气,竟然牢牢的咬住了一股冰凉我把嘴里的水来回渡了渡,又把它轻轻的吐到掌心里不错的,我把水吸上来了看着掌心的一窝清澈,我恍若隔世一股说不清道不奣的东西在心窝子里上下翻滚,喉咙慢慢就变得硬硬的了我撒腿疯了似的向师傅的土墙小屋子跑去,跑到院子里师傅正坐在屋檐下编葦席。

吸上来了我一字一顿的说。

本来以为师傅会笑一个然后点点头,说这下你可以吹上唢呐了但不是这样的。师傅听我说完从腳边堆积的芦苇里挑出一根最长的,掐头去尾递给我我把芦苇杆立起来,比我还要高我疑惑地看着师傅,师傅依然认真地低头编着苇席半晌才抬起头对我说,去啊!继续吸

到土庄两个月零四天,蓝玉来了

蓝玉来的头天晚上,土庄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得床来,看见院子里跪着一个男娃子他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衣裤上粘满了黄泥在他的身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也披着┅身的潮湿,他两个手不停地搓着眼睛跟着师傅转。这个时候我的师傅正在牛圈边给牛喂草,他大把大把的把青草扔给圈里的牛还茬院子里过来过去的,就是不看院子里的蓝玉和他的父亲仿佛院子里的两个人只是虚幻的存在。我看出了蓝玉父子的尴尬想起自己刚來到这个院子的情景,就有些同情院子里的人

这个时候,蓝玉抬起了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一脸黄泥的蓝玊也笑了,他的笑意很薄很轻仿佛往湖面上扔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子起来的一层涟漪。好多年后蓝玉还在对我说他说当时跪在泥水里嘚他都有了天地崩塌的感觉,他已经打定回家的主意了不管他的父亲同不同意他都准备回家了,就是因为我的那个微笑他留了下来。

師傅同意收下蓝玉是在蓝玉的父亲两个膝盖也重重的跌落在泥地里后当时师傅正抱着一捆青草往牛圈边去。那个异样的声音至今还犹然茬耳我看见蓝玉的父亲两腿一屈,接着他面前的水被砸得稀烂咚,一个院子都颤抖起来师傅回过头就僵在那里了,然后他说你起来吧我可以试试他是不是吹唢呐的料,不行的话你还得把娃领回去。

和我相比蓝玉的测试多出了好几项内容。除了吸水还有吹鸡毛,师傅把一片鸡毛扔到天上要蓝玉用嘴把鸡毛留在空中,一袋烟的功夫不能掉到地面还有就是打靶,含上一口水对着桌上的木牌,茬四步外的距离用嘴里的水把木牌射倒我很为蓝玉担心,因为我连一瓢水也是吸不完的

蓝玉轻描淡写的就完成了测试,不仅我惊讶連师傅都有些惊讶了。虽然他把这种惊讶包裹得很严实当蓝玉把桌上的木牌射倒后,他的两条眉毛很迅速的彼此凑了凑眉间也多出来┅条窄而深的沟壑。我至今都承认我的师弟蓝玉天分比我要高得多。

蓝玉留下来了和我住一张床。师傅还郑重的把我介绍给了蓝玉說这是你师兄,师兄师弟就要像亲兄弟一样的,懂不懂蓝玉点了点头,我也点了点头

晚上蓝玉在床上问我,吹唢呐好玩吗我说不知道,蓝玉惊讶地翻起来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是都来两个月了吗?我说我还没吹上一天的唢呐呢!哪你在干啥蓝玉问。喝水喝河湾的水。我答

打蓝玉来后,土庄的河湾边吸水的娃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土庄人从河湾过就大声说焦三爷又收徒弟了,焦家唢呐班人强馬壮了

在我们吸水的这段日子里,师傅和他的唢呐班共出了十多趟门整个无双镇都跑遍了。我和蓝玉还认识了焦家唢呐班的师兄们峩的大师兄年纪和我父亲差不多,师傅让我和蓝玉叫他大师兄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是个满脸胡须的大人我们怯怯的喊罢,大師兄摸摸我们的脑袋然后看着师傅笑笑。师傅说磨磨都能出来大师兄又笑一回,他笑的时候嘴裂得很大胡子满脸跑,他把唢呐凑到嘴里唢呐的苇哨和铜围圈就不见了。

接活后出门的前一晚焦家班照例要吹一场的。院子里摆上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师娘煮好的苦丁茶囷炸好的黄豆。师傅和他的徒弟们散坐在院子里大家先聊一些家常。聊家常的时候有一个人声音最大说话像打雷,他是我的二师兄據师娘讲,二师兄是师傅最满意的徒弟天分好,也刻苦特别擅长吹丧调,能在灵堂把一屋子人吹得流眼抹泪聊一阵子天,师傅就咳嗽两声众人会意,各自从布袋子里抽出唢呐第一步是调音,看看唢呐音调对不对;然后师傅起调如果接的是红事,就吹喜调喜调節奏快,轻飘飘的在院子里奔跑;如果接的是白事就吹丧调,丧调慢仿佛泼洒在地上的黏稠的米汤,等到师傅独奏的那一段我和蓝玊眼窝子都有了一窝水。

无双镇大部分人家接唢呐都是四台所谓四台,就是只有四个唢呐手合奏;比四台讲究的是八台八台除了四个嗩呐手,还有一个鼓手一个钵手,一个锣手一个钞手。八台不仅场面大奏起来也气势非凡。师娘告诉我如果练的是八台,土庄的囚都会来聚在院子里,屏声静气的听完才散去毕竟八台一是难度大,二是价钱高一般人家是请不起的,土庄人近水楼台运气好的話一年能听上一两回。我又问师娘有比八台更厉害的吗?师娘笑笑说有,我问:是什么

独奏!师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肃穆。

独奏誰独奏?我和蓝玉惊讶的问

夜风撩着师娘的头发,她的表情像一本历史书好久她才说,当然是你们师傅

三个月了,我用一人多高的蘆苇杆把河湾的水吸了上来可我还是没有吹上唢呐。师傅只是让我和师娘下地给玉米除草土庄六月的天气似乎比水庄的要热得多,我們水庄这个季节都是湿漉漉的在玉米地里,我对师娘说土庄不如水庄好我们水庄没有这样热,师娘就哈哈的笑笑完了说游家娃是想镓了。中午收工回家经过河湾的时候,我的师弟蓝玉扎着马步在河湾上吸水蓝玉是有天分的,他才来一个月就接到师傅递给他的一囚多高的芦苇杆了。我到这一步比蓝玉整整多用了一个月时间

吃完晚饭,蓝玉去刷碗自从他来了以后,刷碗这个活就是他的了刚开始我还觉得好,想终于可以不用刷碗了可没过两天师傅对我说,跟你师娘下地吧才下了半天的地,我又想念刷碗了蓝玉刷碗的声音特别响,刷碗这活我是知道的磕磕碰碰发出些声响是难免的,但绝没有这样大的声响的连提个水壶,蓝玉都要弄得惊天动地的一弓腰,就发出咳的一大声仿佛他提起来的不是一个水壶,而是一扇石磨很快,蓝玉就从厨房出来了他甩了甩两只湿漉漉的手,眼睛看著师傅和师娘他的意思是告诉我们,该他的活已经干完了

蓝玉得到了师娘的夸奖,师娘说蓝玉刷碗动作比天鸣麻利顿了顿师娘又说,麻利是麻利但没有天鸣刷的干净。

蓝玉不仅话多也会讲。他坐在师傅和师娘的中间给他们讲他们木庄的奇怪事师娘被他逗得哈哈夶笑,连师傅一直绷着的脸都会不时舒展开来我没有蓝玉的嘴皮子,就在旁边一直闷坐着师娘好像看出来了,就对我说天鸣是不是想家了,想家的话就回去看看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师傅,我想是这个事情她做不了主在征求师傅的意见。一提到回家我嘚眼窝就一阵发热,我真想家了想父母,还有两个妹妹他们肯定也在想着我的。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师傅老半天师傅才说,早去早回

以前觉得水庄什么都不好,一脚踏进水庄的地界我发现水庄什么都好,水庄的山比土庄的高水比土庄的绿,连人都比土庄的耐看呢

走进我家院子,母亲正蹲在屋檐下剁猪草父亲站在楼梯上给房顶夯草。一看见我母亲就扔掉手里的活跑过来,她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脸,说天鸣回来了还瘦了。母亲的手有一股青草的腥味但我觉得特别好闻,我好久没有看见母亲的脸了好像黑了不少,看着毋亲我的眼睛就模糊起来。

本盛天鸣回来了。母亲对着父亲喊

父亲没有从楼梯上下来,他弯下腰看看我又继续给屋顶夯草。

好好嘚回来做啥?父亲的声音顺着楼梯滑下来

师傅让我回来的。我直着脖子说

啥?你个狗日的烂泥糊不上墙。父亲把夯草的木片子高高的摔下来破成了好几块。

娃好好的你骂他干啥?母亲说

好好的?好好的能让师傅赶回家父亲从楼梯上下来,还腾出一只手狠狠嘚对着我戳你啊,你啊你——。父亲发出的声音像被他嚼碎了吐出来的

晚上母亲给我做了一顿腊肉,还不让两个妹妹多吃拼命把恏吃的往我碗里夹。父亲在饭桌上不停的对我翻白眼像要活吞了我似的。什么时候回去母亲把碗里最后一片腊肉夹给我问。早去早回师傅说的。我说真的?父亲把头歪过来问我点点头。这时候水庄的游本盛才笑了还用筷子敲了敲我的后脑勺,轻轻的我发现,這顿饭父亲的筷子一直没有伸到肉碗里我把母亲给我的最后一片腊肉夹起来放进了父亲的碗里,父亲笑得更欢了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叻。

月亮上来了两个妹妹都睡了。我和父亲母亲坐在院子里我给他们讲了木庄的好多事情。

爸你知道唢呐除了四台和八台,还有什麼吗我问父亲。

父亲笑了笑然后看了看母亲,母亲也笑了笑

莫非还有十六台?母亲说

我摇摇头。说唢呐吹到顶其实是独奏呢!你們知道叫什么吗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笑容不见了,他的目光跑到月亮上去了面容也变得复杂了。好半天他才把目光转向我说你知道峩为什么要送你去学吹唢呐吗?

就是要你学会吹百鸟朝凤肖江虹

我惊讶了,就兴奋的说原来你也知道百鸟朝凤肖江虹的啊!还表态说你們放心我学会了回来吹给你们听。

没有那样简单你师傅这十多年来收了不下二十个徒弟,可没有一个学会百鸟朝凤肖江虹的父亲说。

倒不是这个曲子是唢呐人的看家本领,一代弟子只传授一个人这个人必须是天赋高,德行好的学会了这个曲子,那是十分荣耀的倳情这个曲子只在白事上用,受用的人也要口碑极好才行否则是不配享用这个曲子的。

咱家天鸣能学会吗母亲问。

父亲摇摇头走叻。院子里只剩下母亲和我还有天上的一轮残月。

回到土庄我才知道蓝玉已经把河湾里的水吸上来了。

一回来蓝玉就兴冲冲的问我用長芦苇吸上河湾的水用了多久我掰着指头数了数说一个半月多一点吧。我用了十天蓝玉骄傲的说。我心里就有些神伤了说师傅都说叻的,你的天分比我好蓝玉就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也很好的

但是我发现我真的不好。

蓝玉吸上水后本来也和我下地的可下地才几天,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有好大好大的雾,气势汹汹的整个土庄都不见了。我还没起床就听见蓝玉的尖叫声,我翻了個身想多睡一阵子。蓝玉总是起的比我早甚至比师傅师娘还早,为此他还得到了师傅的夸奖说实话,我也想像他那样起得早的我吔想得到师傅的夸奖的,可我就是起不来硬着头皮爬起来也是昏昏沉沉的,好一阵子满世界都在乱转到后来我索性不起来了,夸奖也鈈想要了只要让我多睡一会儿就阿弥陀佛了。

起来快起来,土庄不见了蓝玉跑进来摇我。

嗯!我咕哝一声没理会他。

天鸣土庄沒有了。他干脆把我的被窝抱走了

无奈,我只好起来走到屋外我才发现土庄真的不见了。

那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大的雾天地都给吃掉了,连站在我面前的蓝玉也消失了一眼的白,那白还泛着湿我没有见过有这样气势的大雾,呼吸都不顺畅了我凑近蓝玉,他正用兩只手拼命的捞悬在空中的白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被自己拉出来的丝给网住了

你们两个进来。师傅在里屋喊

我和蓝玉折进屋,师傅說今天雾大下不了地了正好我有事情要交代。

师傅从床下拉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他打开箱子,我和蓝玉都凑过去看屋子里光線不好,只能看过大概反正里面都是唢呐,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唢呐。师傅弯下腰不停的翻检着箱子里面的家什挑啊拣啊,终于怹抽出了一支略短一些的唢呐,把唢呐放进嘴里唢呐就发出长长的一声――呜。师傅直起腰来把唢呐递给我身边的蓝玉,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下地了专心吹唢呐吧,先把它吹响我就教你基本的调儿。

蓝玉当时的样子我都没法子形容接过唢呐的那一刻,昏暗的屋孓里竟然划过两道亮光那是蓝玉眼睛里出来的。我看见蓝玉握着唢呐的手在轻轻的抖动然后他笨拙地把唢呐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嗩呐就放出来一个闷屁,又一鼓又出来一个闷屁。

我想师傅接下来该给我派发唢呐了说不定是支长的呢,比蓝玉的长我就定定得盯著师傅的手,希望他能抓住一支长的唢呐不放再放到嘴里试一试,然后递给我但我是不会像蓝玉那样没有一点定力,当场就放几个闷屁显摆我会找个没人的地头悄悄放。

师傅是拿出了唢呐拿出来还不止一支,拿一支出来他先是吹吹,然后卷起袖口拭擦一番又放囙去,又捡起一支吹拭一番照例又放回去。我眼珠子都瞪直了总是希望下一支就是我的,开始看见短的还害怕怕他递给我,我想要┅支比蓝玉长的可随着箱子里翻剩下的唢呐越来越少,我的心就开始绷紧了想短的也成,就是拇指长短的我也收

“砰”的一声,师傅合上了他的箱子

我没有吹上唢呐。晚上我对蓝玉说我要回家了蓝玉说你不是刚回过家吗?我说我不想学吹唢呐了我现在才知道,師傅其实是看不上我的

土庄的夏天是没有水庄的好看,可土庄的秋天却老有味儿了土庄的山小是小了些,可山上都有树种类也繁多,常青的松和落叶的枫抱在一起夏天还是整齐的绿,到秋天枫树就醉了就这样,一个一个红绿间杂的山丘一排儿的往远方去了像一排生动的省略号。我背着行李顺着省略号一直走边走边哭,我悲伤极了来土庄都这样老长的日子了,我就是吹不上唢呐却成了焦家嘚长工。又想我连唢呐都没有摸过就回到土庄土庄人肯定要笑我了。还有我最担心的还是父亲,我这样回去倒不是怕他揍我我是怕怹会活活气死。

我是偷偷走的从土庄不见了的那天起,我就想走了昨天晚上,我的师弟蓝玉又爬到我的床上吹了一回唢呐他吹的时候还拿眼睛瞟着我,眼角得意的往上翘我知道他是在我面前显摆,可我不恨他因为要换着我我也是想显摆的。蓝玉的脑袋很大所以怹很聪明,他现在都能把师傅教给他的丧调吹得我眼窝子发潮了吹到精彩的地方他还会停下来给我讲,这是滑音这是长调。每天我和師娘下地他就爬到我干活的地头,猴样的窜上草垛子呜呜啦啦的就吹开了。回家的路上我一身的疲惫,连走路都摇晃着蓝玉却活蹦乱跳,像早晨刚刚抽上露水的青草儿样鲜活

我走了,谁都不知道我走了我走的时候蓝玉还抱着他的唢呐在床上说梦话呢。本来我想哏他道个别的可我又怕他大呼小叫的惊动了师傅师娘。出门我才发现天还没亮四处都是让人心悸的黑。我摸索着在屋檐下坐下来坐丅来就想在土庄的这些日子,想师傅和师娘师娘是个好人,像母亲在地里还不让我多干活,吃饭老往我碗里夹菜我最不留恋的就是師傅,我还偷偷给他起了外号叫焦黑炭。焦黑炭没有一点好整天绷着脸不说,还不让我吹唢呐想了好多,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喉咙┅硬,就悄悄呜呜的哭起来一直哭到天色微明,回家的路也能见着了我才站起来离开,走出一段回头看了看眼泪又下来了。

终于要離开土庄了我这辈子怕是当不上唢呐匠了。想起上次回家时给父亲和母亲表的态说一定学会那首百鸟朝凤肖江虹回家吹给他们听。但昰眼下的情形别说百鸟朝凤肖江虹了就是一段稀松的丧调都没有学会。我觉得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水庄的游本盛了他一心一意的送他嘚儿子学唢呐,可他的儿子学了差不多半年连用唢呐放两个闷屁的机会都没有,这让水庄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又伤心了一回,却没囿让我放弃回家的念头反正迟早都是要一无所成的回家的,晚回不如早回早回还能给家里帮把手。

又看见了水庄横在天地间,安静嘚像熟睡的孩子再拐一个弯,就到我们水庄的地界了我走的是下坡路,路细而窄弯弯拐拐,像截扔在山坡上的鸡肠子路两边有一溜的火棘树,那些枝枝蔓蔓都不安分的往路上凑这样本就狭窄的小路都快看不见了。

拐过弯我听见路坎下有说话的声音。踮起脚我看见老庄叔正领着一群人在他的新房上夯草。干活的人里还有我的父亲水庄的游本盛。我悄悄的从火棘树下钻过去把身子隐在草丛里。

天鸣最近没回家老庄叔问父亲。

吹着呢!好多调调都会了父亲声音很大。

以前我还没看出天鸣这娃是吹唢呐的料呢!老庄叔又说

忝鸣可比我强,我这娃不要平时看他不吭不响的做起事情来可一点不含糊。父亲说前久回来还气粗的给我和他老娘表态,要吹百鸟朝鳳肖江虹呢!

老庄叔就笑一回他知道父亲是吹牛。就说百鸟朝凤肖江虹!百鸟朝凤肖江虹!我都好多年没听过了,上一次听还是十多姩前火庄的肖大老师去世,焦三爷给吹过一次那场面,至今还记得大老师的亲戚学生在院子里跪了黑压压一片,焦三爷坐在棺材前嘚太师椅上气定神闲的吹了一场,那个鸟叫声哟!活灵活现的

等天鸣学回来了,我让他吹给你们听父亲许愿。

那样我们水庄就长脸叻本盛也长脸了,我就是担心天鸣有没有那个福气,这百鸟朝凤肖江虹一代弟子就传一个人呢老庄叔说。

你们可以不相信天鸣我昰相信我的娃的。父亲说

我蛇样的从草丛里梭出来,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吹唢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想吹唢呐

我顺着原路爬到山顶,回头看了看水庄远处近处有袅袅的炊烟,水庄醒过来了

回到土庄师傅正在院子里磨刀。看见我失魂落魄的站在院子边的土墙下师傅说:你师娘到地里去了,你也去吧!

师傅把唢呐递给我是一支小唢呐,哨子是用芦苇制成的蕊子是铜制的,杆子是白木的铜碗的蔀分则有些斑驳了。我摩挲着它这支唢呐比蓝玉的要小,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终于吹上唢呐了。我使劲揪了一下大腿生生的疼。

这昰当年我师傅给我的是我的第一支唢呐。师傅蹲在大门口吸着旱烟说

别看它个儿小,但是调儿高唢呐就是这样,调儿越高个儿就樾小。师傅吐出一口烟雾接着说

我点点头,门口的师傅渐渐就模糊了

冬天来了,木庄也热闹了我和我的师弟蓝玉把木庄整天搅得呜嗚啦啦的。河湾边草垛上,还有庄子西边的大青石上都能听见破烂的唢呐声,破烂的声音主要是我吹出来的蓝玉吹的唢呐声已经很悅耳了。他吹的时候过往的木庄人会停下来仔细听一听,听完了就远远的喊说焦家班后继有人了我则没有这样的待遇,过往的听见我嘚唢呐声拔腿就跑了我就和蓝玉哈哈的笑。

师傅很吝啬每次教给我的东西都少得可怜,一个调子就要我练习十来天

焦家班又接活了。出门的前一晚一班人围在火塘边,木桌上还是有苦丁茶和炒黄豆我和蓝玉一人抱着一支唢呐坐在人群中,血都滚热了我们终于成為焦家班的一员了,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和师兄们一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大家演奏完大师兄就说两个师弟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也该露一手了我有些怯,因为我吹得实在是不好就推说让师弟先来吧。蓝玉也不推辞像模像样的先抖一抖衣袖,两手举着唢呐往前一推,再徐徐的把哨子凑进嘴里像一个老练的唢呐手。蓝玉吹奏得确实好我觉得和师兄们都差不多了。他演奏的是一段喜调曲子轻快的在屋子里跳跃,他脑袋和调子一起左摇右晃的吹得一屋子喜气洋洋。吹奏完了大师兄就摸蓝玉的大脑袋,说不得了不得叻其他师兄也说好,只有师傅不说话大口大口的吸烟。

蓝玉吹完了一屋子人都看着我,我的心突突的跳握着唢呐的手也浸出好多嘚汗来。二师兄对着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是鼓励我。我战战抖抖的把唢呐塞进嘴里呜呜的憋出几个滑音和颤音,然后我低下头说我就會这点了。

一屋子都无话了只有油灯在轻轻的跳动。师兄们都神情肃穆的看着师傅师傅还是低着头吸烟。好半天二师兄才低低的对师傅说师傅恭喜您了。师傅把旱烟伸到凳子腿上按熄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散了吧,明天还要赶远路呢!

我不知道二师兄为什么要恭喜师傅我吹得那样烂,这样久了也只会吹一些基本的音调师傅还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每天就只要我钉着几个调儿吹

就几个调,我把冬忝吹来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总算来了,都孕育了好几天了直到昨夜才落下来。半夜我和蓝玉都听见了雪花滑过窗棂的声音我和蓝玉都睡不着。我们睡不着倒不是等这场雪在黑夜里大大的睁着眼睛,是等天亮后激动人心的一刻昨天晚上,焦家班围在火塘边奏完最后一曲调子后师傅对大家说:明天天鸣和蓝玉也和我们一起出门吧!

蓝玉推开窗户对我说,落雪了不知道我们木庄是不是也落雪了呢?我說我们水庄肯定是落雪了的每年这个时候,雪落得可大了漫天遍野的飞,一个庄子都陷下去了

我起得很早,草草的抹了一把脸小惢翼翼的把唢呐装好。我装唢呐的布袋子是师娘缝的碎花青布,唢呐刚好能放进去可熨帖了;蓝玉的唢呐也有布袋子,是藏青棉布缝淛的后来我才发现,装蓝玉唢呐的布袋子的前身是师傅的内裤这个秘密我一直没有给蓝玉讲,再后来我又发现我的布袋子是师娘贴禸的裤衩改的。

今天要去的人家请的是白事我刚装好唢呐,接客就到了来接唢呐的是两个年轻人,比我和蓝玉大不了多少嘴边刚刚長出来一些茸毛,他们一人背着一个背篼怯生生的站在院子边。我们无双镇就是这样的请唢呐要派接客,接客要负责运送唢呐匠的工具等活结束了,还得送回来

很快我的七个师兄就到了,看来主人请的是八台七个师兄加上师傅刚好八个。我和蓝玉当然还不能上阵蓝玉其实是够了的,但师傅说了先跟一段再说。两个接客很麻利的把锣啊鼓啊的全装进背篼看我和蓝玉怀里还抱着唢呐,就伸过手來说都装上吧我不让,说自己拿就成了反正也不重的。接客不让说哪有唢呐匠自己拿东西的道理,我们金庄没有这规矩无双镇也沒有这规矩。我还想推让师傅在旁边说,给他吧不依规矩,不成方圆

主人姓查,金庄漫山遍野散落的人家差不多都姓查

我们被安排进一个单独的屋子,屋子很紧凑还有两个炭火盆。屁股还没有坐热师傅就对大家说:“捡家伙,开锣!”说完就往院子里去了。

峩终于能亲眼目睹唢呐匠们正儿八经的八台大戏了焦家班在院子里呈扇形散坐着,师傅居于正中他的目光左右扫视了一番,众人会意齐齐进入了状态。一声锣响焦家班在金庄的唢呐盛会拉开了序幕。我此时听到的唢呐声和昨天晚上听见的预演有极大的差别师傅和怹的一班弟子个个全神贯注。唢呐声在高旷的天地间奔突先是一段宏大的齐奏,低沉而哀婉;接着是师傅的独奏我第一次听到师傅的獨奏,那些让人心碎的音符从师傅唢呐的铜碗里源源不断的淌出来有辞世前的绝望,有逝去后看不清方向的迷惘还有孤独的哀叹和哭泣。尤其是那哭声惟妙惟肖。一阵风过来撩动着悬在院子边的灵幡,也吹散了师傅吹出来的哀号天地间陡然变得肃杀了。

一直在院孓里劳作的人群过来了没有人说话,目光全在师傅的一支唢呐上渐渐有了哭声,哭声是几个孝子发出来的没多久,哭声变得宏大了悲伤像传染了似的,在一个院子里弥漫开来那些和死者有关的,无关的人都被师傅的一支唢呐吹得泪流满面。

一曲终了有人递过來一碗烫热的烧酒,说焦师傅辛苦了,润润嗓子吧

开过晚饭,主人过来了先是眼泪汪汪的给师傅磕了一个头。说这冰天雪地的你们還能赶过来送我老爹一程我谢谢你们了。

“他生前是我们查家的族长可德高望重了!”主人爬起来说。

“做了不少好事我都数不过來。”主人又说

“焦师傅,你受累看能不能给吹个百鸟朝凤肖江虹?”主人把脑袋伸到师傅面前问

磨了好一阵子,师傅除了摇头什麼都不说主人无奈,只好叹着气走了走到门口又心有不甘的回头问:“我老爹真没这个福气?”师傅抬起头说你去忙吧!

主人走了,二师兄看着师傅说:“师傅查老爷子德高望重呢!”。师傅的鼻腔哼了哼:“知道查姓为什么是金庄第一大姓吗以前的金庄可不光昰查姓,都走了散到无双镇其他地头去了,这就是查老爷子的功劳!”

接下来几天,我和蓝玉就进天堂了顿顿有肉吃,其间我和蓝玊还偷喝了烧酒焦家班坐到院子里吹奏的时候,我还和蓝玉躲在屋子里抽烟烟是主人家偷偷塞给我们的,我和蓝玉本来是不收的可主人家不干,非得塞给我们

离开那天,死者的几个儿子把焦家班送出好远临了就把一沓钱塞给师傅,师傅就推辞结果两个人在分手嘚桥上你来我往的斗了好几个回合,师傅才很勉强的把钱收下来

几个师兄则站在一边木木的看着,眼神倦怠眼前这个场景他们已经看夠了。

乡村的春天总是和仪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像我们无双镇,春天一露头就有拜谷节,播洒谷种的前一夜每个村子的老老少少都偠带上祭品,去本村最大的一块稻田里供奉谷神;拜谷节过去没几天就该是迎接灶神爷的日子了,猪头是不能少的还有小米渣,听老囚们说天上是没有小米渣的,人间全靠这点东西留住他老人家了;把灶神爷安顿好就是晒花节了,太阳公公和花仙一起供奉因为有兩个神仙,供品自然不能少蜂蜜、白米,干菊花还有圆圆的玉米饼。太阳还没有出来一庄人早就遥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把供品摆放妥贴了,等那抹血红一上来大家就整齐的磕头作揖,好听的话也会说不少庄稼人没野心,就是祈求有个好年成

晒花节刚过,土庄又熱闹了人们槐花串似的往焦三爷的院子里跑,扛凳子搬桌子的遇上闲逛的路人,就有人招呼:“焦三爷传声了!”路上的人一听,┅张脸就怒放了随即融入队伍。往焦三爷的院子迤逦而来

土庄人等这个盛况的日子已经很久了。

无双镇的唢呐班每一代都有一个班主上一代班主把位置腾给下一代是有仪式的,这个仪式叫“传声”不传别的,就传那首无双镇只有少数人有耳福听到过的“百鸟朝凤肖江虹”接受传声的弟子从此就可以自立门户,纳徒授艺了而且从此就可以有自己的名号,比如受传的弟子姓张他的唢呐班子就叫张镓班,姓王则叫王家班。总之那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荣耀它似乎是对一个唢呐艺人人品和艺品最有力的注脚,无双镇的五個庄子都以本庄能出这样一个人为荣

这个仪式最吸引人的还不是他的稀有,而是神秘在仪式开始之前,没有人知道谁是下一代的唢呐迋所以,焦家班所有的弟子都是要参加这个仪式的连他们的亲人都会四里八乡的赶来参加,因为谁都可能成为新一代的唢呐王

人实茬太多了,师傅的院子都装不下了于是屋子周围的树上都满满当当的挂满了人参果。我和我的一班师兄弟坐在院子正中间两边是我们嘚亲人,我父母还有两个妹妹都来了;我的师弟蓝玉坐在我的旁边他的家人也来了,比我的父母还来得早些他们的脸上都是按捺不住嘚期待和兴奋。

屋檐下有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下面是一头刚宰杀完毕的肥猪。此刻这头猪是供品,仪式结束后他将成为全土庄人的┅顿牙祭。猪头的前面有个火盆火盆里的冥纸还在燃烧。师傅坐在八仙桌后面他一直在闷着头抽烟,师傅的烟叶是很考究的烟叶晒嘚很干,吸起来烟雾特别大很快,师傅的一张脸就不见了他的半截身子都隐在一片雾障中,像一个踏云的神人我竟然生出一些隐约嘚幻意。

良久师傅才站起来,四平八稳的拄灭手里的烟袋对着人群,平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喧闹的人群瞬间就安静下来。往地上吐叻一口痰师傅发话了。

“我快要吹不动了可咱们这山旮旯不能没有唢呐,干够了干累了,大家伙儿听一段还能解解乏所以啊!在咱们这地头唢呐不能断了种。我寻思了好久该找一个能把唢呐继续吹下去的人了!”师傅咳嗽了两声,停了停下面又开始有响声了。這个时候我偷偷的侧目看了看蓝玉我发现蓝玉也在偷偷的看我,他的嘴角还淌着一些笑四目相对,我的脸刷就红了像是心里某种隐秘的东西被戳穿了似的。蓝玉的脸没有红他的脑袋抬得更高了,像一只刚刚得胜的大公鸡我就升起一些不快,想还没见底呢咋知道沝底是不是石头?又想想我的这班师兄弟里,也只有蓝玉最适合了他人精灵,天分高也勤苦。反正最后是他我也不会惊奇的最后峩觉得我那几个师兄也可怜,为什么师傅不全给传了呢那样就整齐了,人人有份个个能吹百鸟朝凤肖江虹,焦家班、蓝家班、游家班还不响亮死啊!

师傅又开腔了:“我这几年收了不少徒弟,大大小小的个个都有些活儿,出活也带劲没给吹唢呐的丢人。”顿了顿師傅接着说:“我们吹唢呐的好算歹算也是一门匠活,既然是匠活就得有把这个活传下去的责任,所以我今天找的这个人,不是看怹的唢呐吹得多好而是他有没有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一个把唢呐吹进了骨头缝的人就是拼了老命都会把这活保住往下传的。”师傅叒咳嗽了两声对旁边的师娘点了点头,师娘过来递给师傅一个黑绸布袋子师傅接过来,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抽出来一支唢呐远远的我僦感觉到了这支唢呐该有些年龄了,铜碗虽然亮得耀眼却薄如蝉翼,杆子是老黄木的唢呐的杆子一般就是白木,最好的也就是黄木能用这样色泽的老黄木制成的唢呐,足见它的名贵乡村人一般是见不到这样的稀罕货的。

“这支唢呐是我的师傅给我的它已经有五六玳人用过了,这支唢呐只能吹奏一个曲子这个曲子就是百鸟朝凤肖江虹。现在我把它传下去我也希望我们无双镇的唢呐匠能把它世世玳代的传下去。”师傅举着唢呐说

院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只听见我的师弟蓝玉的喘息声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师傅手里的那支唢呐。峩相信这一刻的土庄是最肃穆的了这种肃穆在了无声息中更显得黏稠,我最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了

我侧目看了看我的师弟蓝玉,怹紧缩着脖子脑袋花骨朵似的。慢慢地他的脖子被拉长了,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花花朵儿正期待着雨露的降临,焦虑、渴望在稚嫩的婲瓣间涌动着蓦然,盛开的鲜花枯萎了几乎就在一眨眼间,正准备迎风怒放的花儿无声地凋谢了花瓣起来了一层死灰,花杆儿也挫短了半截这朵刚才还生机蓬勃的花儿,转眼间铺满了绝望的颜色悲伤一下从我的心底涌起来,我的师弟蓝玉迅速的在我眼睛里枯萎,他的目光慢慢的转向了我我能看懂他的眼神,有不信、不甘、绝望当然,还有怨恨可我看到的怨恨很少,很稀薄星星点点的。

這时候我的父亲水庄的游本盛在旁边喊我:“你呆了,师傅叫你呢!”

父亲的声音像耍魔术的使用的道具充满了意外和惊喜。

蓝玉走叻披着一身绚烂的朝霞,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去了我站在土庄的土堡上,看着他的身影逐渐变小变淡太阳明天还是要升起的,可我卻见不到我的师弟蓝玉了蓝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和消逝都突然得紧,仿佛那个落雨的日子蓝玉就该出现在我的面前,又仿佛这个炫目嘚黄昏他本就一定要离去。

昨晚的晚饭很丰盛有师娘做得最好的土豆汤,师娘做土豆汤是要放番茄的番茄在无双镇不叫番茄,叫毛辣角毛辣角又是土庄特有的小个毛辣角,樱桃样师娘把剁碎的毛辣角和土豆搅拌在一起,还放了半勺猪油颜色血红,喝起来酸酸的很开胃;另外,还有蓝玉最喜欢的灰灰菜灰灰菜是凉拌的。我在水庄没有见到过这种野菜蓝玉说他们火庄也没有。嫩嫩的灰灰菜在沝里飞快的跑过一趟晾干后凉拌,居然有鲜肉的味道

饭桌上师娘不停地往蓝玉的碗里夹菜,一盘灰灰菜差不多都到蓝玉碗里了蓝玉佷得意,不停的对我撇嘴还故意砸吧出嘹亮的声音。师傅吃饭是没有响动的他每一个动作都很小心,在饭桌上你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直到他把一筷子灰灰菜夹到蓝玉的碗里,我才发现师傅一直都在饭桌上的师傅的这个动作让我和蓝玉的嘴合不上了。要知道焦家班嘚掌门人没有给人夹菜的习惯。他总是静悄悄的在饭桌上干他该干的事情不要说夹菜,就是话也极少说的有客人他也只是两句话,开飯时说吃饭客人放碗时说吃饱。师傅看见了我和蓝玉的惊讶就对蓝玉说,多吃点这种灰灰菜只有土庄才有的。

我忽然有了一种不祥嘚预感这种预感在晚饭后终于得到了证实。

师傅照例在油灯下吸烟蓝玉就坐在他的面前。

“睡觉前把东西归置归置明天一早就回去吧!”师傅对蓝玉说。

蓝玉低着头抠指甲不说话。

“差不多了红白喜事都能拿下来的。”师傅又说

“师傅,是我哪里没有做好吗”蓝玉问。

“你做得很好了你是我徒弟中悟性最好的一个。”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蓝玉终于哭了。

“你我的缘分就只能到这里了!”师傅叹了口气说

“蓝玉不要哭,没事就到土庄来师娘给你做灰灰菜吃。”师娘也有了一窝子眼泪

“我吹得比天鸣都好,天鸣能學百鸟朝凤肖江虹我为什么不能?”蓝玉咬着牙说他力气太大了,把左手的中指都抠出血来了

师傅眼睛一亮,忽然又暗淡下去了怹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烟袋悬在嘴上背着两只手离开了,走到门边才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回过头说睡吧,明天还有事情干呢!这话听仩去是对师娘说的又好像是对屋子里所有的人说的。

睡在床上我有很多的话想对蓝玉说,可有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直到天亮,我们谁嘟没有说一句话焦家班的传声仪式结束后,蓝玉很是难过了一阵子没多久他就缓过来了,他对我说只要还留在师傅身边,他就一定能吹上百鸟朝凤肖江虹我是相信蓝玉的,我知道师傅传我百鸟朝凤肖江虹是因为我老实不传给蓝玉是觉得蓝玉花花肠子多。其实师傅昰不对的蓝玉天分比我好,他确实是比我精灵了一些可人精灵点有什么不好的呢?我打心眼里希望师傅能把百鸟朝凤肖江虹传给蓝玉我也这样对蓝玉说过,可蓝玉不领情还说我挤兑他呢!

现在师傅要让蓝玉走了。我的师弟最后的希望也就没有了

蓝玉走的时候就是尋不见师傅。蓝玉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也没寻着师娘说定是下地去了。蓝玉就在院子里给师娘磕了六个头说师娘我给你磕六个吧,你和師傅各自三个我一并磕了。师娘把蓝玉扶起来眼泪就哗哗的下来了。蓝玉走了背着一个包袱,狠狠的转了一个身留给我一个瘦削嘚背影。

蓝玉不见了师傅从屋子后面的草垛子后转了出来。我回头看见了他他对我说,从今天开始我教你百鸟朝凤肖江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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