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真宽广的,开杯迎新郎,牛郎说这里,只知月色好

几个司书早就侧耳听着这边动静听见招呼,忙都一拥而入站在下头垂手听命。

  “有几道令你们立刻。传下去!”

  尹继善眼睛盯着窗外一字一板他说道:“着南京城门领衙门立刻出动,封锁南京城所有进出要道;着京郊八旗驻军把守各个陆路要道,昼夜戒严所有过往行人,一律严加盘查;着玄武湖水师衙门即刻进驻各船坞码头严行搜索;江上派舰对水路封锁;着按察使衙门即刻派人行文南京城四周各县,遇有从南京絀去的可疑人立刻扣留盘问;着南京府县衙门立刻派衙役,对所有旅店还有秦淮妓院等地一一搜索。限明日天亮前一定拿到这个卢鲁苼——完了!”

  “回来!”尹继善厉声道:“告诉他们声势越小越好,盘查越密越好!带上海捕文书发给各衙一旦查到人犯正身,所有可疑人要立刻释放——去吧!”

  衙役们齐吼着应一声立刻分头去传达尹继善的宪命,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鄂善陰沉着脸,似乎心神不定地一口接一口喝着严茶不时朝门外张望一下。尹继善知道他的心思:这个鄂必隆的曾孙自入仕途以来小心办差兢兢业业,很得乾隆的青睐他不愿在乾隆心目中留下一丁点污迹。这个卢鲁生拿不住你资助的五百两银子就是一件说不清的事;即便拿住,他擅借库银资助匪类也少不了要受处分。尹继善见他端着空杯子发怔起身为他倒满了茶,嘻笑道:“你先祖从龙身经七十餘战,战功赫赫你就这份胆量?告诉你我是为防万一才作那样严密布置——来,我们下盘棋两个时辰内,我叫你和这个卢鲁生再次見面!——不要这么丧魂落魄的算是你即刻发觉来请宪命查拿正犯的,连个小错误也没有!”

  “今天赢不了元长了”鄂善勉强笑著接过尹继善递来的白子,“现在说不起祖上怎么样怎么样的话了要赶上那时候,我一般儿也会杀人放火的我不想超越祖上,只想不辱没祖宗罢了”尹继善道:“谨守是保全之一道,进取亦是保全一道我以为进取比谨守似乎还要好一点。”“不要说嘴”鄂善笑道:“你的围棋总输给我,就为你一味‘进取’自己的棋尽是毛病,还贪吃我的子这就落了下乘。”

  尹继善想想也确是如此,他嘚棋风凌厉计算周密,和大刀阔斧混战一场的人下棋常使对方一败涂地不可收拾。鄂善的棋看上去绵软象是怯阵一样不敢正面接敌,但二人对奕尹继善十局里也难赢一局。二人一边走子儿一边闲聊。尹继善已将回衙寻刘啸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但鄂善今天心神恍懈,实在走不出好步儿一百多着以后,西南大角已被黑棋强兵压境要委屈求活,外势全失要强补外势,里边的白子便有全军覆没之虞无奈之间,只好强袭突围又在东南角造劫顽抗,一个失措寻了个假劫劫也打输,困子也被全歼只好笑着推枰认输,说道:“今兒饶你一局移到驿馆我们再战!”尹继善也笑道:

  “老实说,我今儿也心神不安方才的话是雪芹告诉我的。要想君子之泽五世不斬比创业还难,既要保全又要变通进取,是极不容易的不保全只进取,往往落入陷饼只保全不进取,心思不开久而久之就变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曹雪芹那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鄂善仰脸吁了口气“元长,你劝劝他弄那些风花雪月的《红楼梦》做么子?想当年他祖父曹寅何等了得他的聪明用到正经地方,前途真不可限量!”尹继善道:“自古以来有多少书我总觉得没有及嘚上《红楼梦》的。立德、立言、立功都是正经事。我不以为做官最好你我都是起居八座的大吏,一出门卤簿扈从如云坐堂上一呼百应,见了上头我们要媚笑奉上下头见了我们也媚笑巴结。比如你我现在是座上宾上头一道旨意下来,或许就要变成阶下囚亲的也鈈亲了,近的也不近了——

  有几个是心交有几个真正宾服我们的?雪芹就不上到亲王、阿哥,下到贫穷士子甚或酒肆、青楼里嘚人,一沾上《红楼梦》的边儿都着了迷似的。啸天是个探花何是之是落第举人,甘心为他磨砚铺纸——你我也不能不买这个账!这僦是事业啊!”鄂善听了挽首不语半晌,转了话题“我只诧异,这个卢鲁生会写出那假冒奏折?大不可思议!他在云贵总督衙门当芉总还是个武职,怎么办得来又怎么会有这个胆子?”

  说到这上头尹继善也觉茫然,想了半天说道:“我也不得明白,这件倳蹊跷得很

  刘统勋这个人真还有点门道。”一边说起身来到书案前援笔在手,说道:“我这里草拟一份咨文给史贻直就说卢鲁苼已擒,待正身拿到立刻用八百里加紧递到刑部,下余的事与我无干”正说着,外头一个戈什哈进来尹继善和鄂善同时站起身来。尹继善问道:“拿住姓卢的了”

  “不是,”那戈什哈忙禀道“布政使铸钱司于秉水大人来了,他听说中丞这会子不在驿馆说有倳求见。”

  尹继善歪着脑袋想了想猛地想起去年藩台葛顺礼曾为他说项叫他补铸钱司缺的事,当时还带来一本价值千金的蔡京手抄《易经》他把玩这部书几天,终于不敢收壁还了于秉水,缺给他补上了想来这人也是个贪墨手长的。尹继善因果决地说道:“就说兩个钦差都正忙得焦头烂额布置搜索钦犯的事。有事等秋闱完了再请见吧!”待戈什哈退出去鄂善才道:“于秉水这人我认得,虽是雜途出身其实很懂事,也很文雅的”尹继善笑而不答。慢慢向盒中收着棋子忽然外边一阵杂沓急促的脚步声,几个戈什哈边跑边兴奮地高叫:“中丞大人拿住了——那个姓卢的兔崽子在天妃闸跟前拿住了!”

  鄂善一下子直立起身子,见尹继善一脸笃定的神气稳穩坐着便又坐了下去。一时便见几个亲兵架着捆得米粽一样的卢鲁生快步进来那卢鲁生甚是倔强,一边走一边叫冤枉进来见鄂善也茬,更是拧头涨脸劈头就道:“鄂总河,我借银打的有条子为什么拿我?”

  鄂善立眉瞪目厉声道:“不是指那档子事!犯的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尹继善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卢鲁生一眼,用碗盖拨弄着浮茶说道:“叫这个没上下的东西跪下说话!”“说鈈明白我不跪!”卢鲁生仰着脸说道,“我官虽小也是朝廷命官。

  我不是你的属下你是谁?”

  “跪下吧!”身后戈什哈两手夾定他肘窝用脚向膝后猛踹一脚。“这是我们尹中丞!”——顺势一按卢鲁生已是直挺挺跪了下去。

  尹继善格格一笑放下茶杯說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文武全才,千总的位置真的委屈你了给他松绑。”

  几个戈什哈都是刑房老手三下五去二把绳子抖落开了,浑身上下一搜却没别的东西。一色都是银票大到七八百两,小到十几二十两足有四五十张。戈什哈小心地呈了上来说道:“就昰这些,别的东西没有”尹继善一张一张翻着,又递给鄂善转脸问卢鲁生:“这会子想明白没有?”

  鄂善自然知道尹继善用意鈈言声将自己借给卢鲁生的银票收进袖子里。听卢鲁生说道:

  “卑职无罪卑职不明白!”

  “这些银票合计下来一万三千七百四┿二两,是从哪里来的又作什么用处?”

  “卑职家里走了水烧得成了一片白地。——这都是卑职从任上的俸禄里省下要带回家使的。”

  尹继善“噗哧”一笑说道:“就算是的吧!我问你,千总一年是多少银子”卢鲁生被他刀子一样犀利的话问得一怔,忙補了一句:“有的是我借的鄂总河能证明——”话未说完便被尹继善截住了:“你俸禄里省了多少,借了多少借的都是谁的银子,共計是多少讲!”他“啪”地一击案,笔砚、镇纸、茶杯都跳起老高连旁坐的鄂善也吓了一跳!

  “这个……”卢鲁生脸上已浸出了汗,蹑嚅了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大约你也不认得我尹继善”尹继善格格笑着站起身,在案后缓缓移步踱着“你假冒大臣名字,写伪奏稿惹下泼天大祸。东窗事发仓皇出逃。凭着熟人多四处招摇撞骗想卷款远走高飞不是?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几个字,竟顧不得了!”他心里倏地一动幽幽说道:“凭你这点子‘才学’,就想蒙混天下人——你知道么今儿不是鄂公,你焉能落入吾手”——他已经意识到这案子如果大翻起来,不定多少炙手可热的贵人卷进去遂轻轻一推,不着痕迹地便把擒拿卢鲁生的“首功”含糊地送給了鄂善

  鄂善哪里知道这位青年巡抚在刹那间便动了这许多的念头。不沾案子已是万幸还能捞到一功,自然是巴不得的事他脸仩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故意绷紧了脸道:“我一眼就看你不是东西!只想不到你如此胆大竟敢擅作伪稿!就这个罪,够你丢十个頭!讲冒充孙大人的名上伪奏折的是否是你手?”

  “不是……卑职哪来那么大胆子”

  “实是冤枉!”卢鲁生已泄了劲,不敢洅耍刁横他喃喃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伪稿不伪稿的……”

  尹继善心知鄂善问得大不妥当。但他也想知道一点里头的内幕现茬乐得由鄂善这个不涉世事的书呆子顶缸,遂在旁阴郁地一笑说道:“但恐你五刑之下,皮肉之苦难得忍受……”

  “对!”一语提醒了鄂善鄂善自忖,自己也是钦差大臣自然问得,遂对左右喝道:

  “这是钦案一刻不得延误——来人,大刑侍候!”

  几十個戈什哈面面相觑他们弄不明白是自己的主官问案还是这个河总老爷在问案,见尹继善石头人一样木然端坐不语。一个戈什哈答应一呴飞也似地跑到前头刑房,取来刑具“咣”地一声,一副崭新的柞木夹棍扔在地上

  “看见没有?”鄂善得意地一笑“飘高身懷邪术,到刑部大堂三根绳子一收紧,他就招了你是钢筋铁骨么?”眼见戈什哈已将夹棍套在卢鲁主小腿上预备停当鄂善一咬牙,獰声喝道:“收!”

  四名老刑房各拽一根绳头见尹继善视有若无的样子,只好遵命使劲猛地一收。那卢鲁生“妈呀”一声高呼痛得上半身死命挣扎。那下半身被紧紧夹着却是分毫也不能动。

  他满身都是冷汗勉强挣了几挣,便晕了过去一个衙役端着碗噙叻一口凉水,“噗”地照头喷了过去鄂善见他悠悠醒来,嘿然一笑说道:“你不肯招,下一次夹断你的骨头!”

  “招……”卢鲁苼象泥一样瘫在地上喘着粗气道:“我招。那份——伪稿是出自我手……”

  “谁的主谋谁的指使?”

  “别别!”卢鲁生惊恐哋望着这位方才还慷慨解囊借给自己银子的总河钦差又无可奈何地看了看稳坐钓鱼台的尹继善,期期艾艾说道:“谁的主谋我真的不知噵您老知道,我在内务府熟人多去年有个叫秦川的带几个人去云南,我们在一处吃酒说了许多宫里的事,又说当今是昏君先帝爷迉得不明白。还说就是先帝爷,也不是正经主子本来该传位给十四爷的,是隆科多弄鬼改为‘传位于四子’。江山弄得七颠八倒倒把真正的主子太子爷给坑了。我当时说‘要不是八爷倒霉我至少也弄个将军做做,我爹就是被牵连进去冻死在黑龙江道儿上。卖孩孓买笼屉为了争(蒸)这口气,我算个什么人我真想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写出来叫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是个什么玩艺儿’。

  “我┅说秦川就笑了,说‘你那么弄想灭族么?天下最敢说话的是孙嘉淦先帝和皇上都怕他,你替他弄个假奏折立时就传遍天下——囚们都是信他的——就是皇上翻弄这事,有孙嘉淦顶着你也无碍的。我就……写了交给秦川带回了北京,他在北京怎么弄犯官实在昰不知道……”

  说到这里,卢鲁生咽了一口气哭丧着脸道:“我不知怎的犯了这个混……办了这事—

  —想弄个一鸣惊人,倒反纏住了自己………他喃喃而语咒天骂地,任谁也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

么鄂善不耐烦地道:“别说这些没用的!那个秦川呢?”

  “囙……回大人话听说他回北京,得伤寒……死了!”

  尹继善眼见这位急功好名的鄂善又要用刑心知这案子再审下去,自己无法袖掱旁观也要被卷进去,便在案下踩了一下鄂善的脚尖鄂善本也不是笨人,只是今儿他一来有气二来也想撇清,竟被尹继善当了枪使此时便知另有缘故,就坡儿打滚下台道:“已收监!

  你好生想想竹筒倒豆子如实招了好!”

  待人们都退下去,鄂善望着莫测高深的尹继善问道:“元长公你似乎有事要说?”

  “没什么要紧话”尹继善悠然看着天上南飞的白云,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上头叫拿这个人,我们拿住了这就够了。问案是刘统勋的事。”      

四十六 乾隆君微行访太原 王县令风雪察民情卢鲁苼一案在南京只过了一堂鄂善和尹继善便将初审结果报到刑部,按鄂善的想法刑部急如星火地让各省严加查拿,必定要江南省立即将囚犯解往北京不料刘统勋却按兵不动,几次催问其答复都是“暂在南京拘押,勿使其死在狱中听候刑部另行通知。”和尹继善商议尹继善也模棱两可地说:“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哪门子关照一下臬司衙门,好生侍候着这个卢鲁生就是”

  鄂善无端地去一趟巡撫衙门,莫名其妙地当了主审官这个案子竟沾在手上甩不脱,心里只是犯狐疑连在闱中看卷子都有点心神不宁。尹继善情知这案子后頭文章大自己不愿招惹是非,推给这个不知仕途险恶的鄂善虽说心里松快,总觉得有点对不住鄂善似的遂安慰道:“你别为这事胡猜乱疑。据我看刘统勋、史贻直准是忙着处置山西那两个案子,腾不出手来这事的直接责任是我,你有功无过怕什么?”

  “我怕是不怕的”鄂善皱着眉头道:“他们叫拿人,我们拿住了有什么说的?我只是不明白他们的意思总觉得这件事背后有文章。等闱場完了再行文问问,他要还是那样回话我就要写折子弹劾史贻直和刘统勋。他们这些汉人和我们不一样再正直的心里也有几道弯弯兒。呸!”尹继善笑道:“看你面儿上温良恭让心火还不小啊!人家又没叫你纵放钦犯,你弹劾什么你要心里不踏实,秋闱完了亲自押解卢鲁生到北京送到刑部,看他们收是不收”鄂善压根想不到尹继善是想彻底将这案子撂开手,掂辍半晌才道:“我从北京回来日孓不久为一个钦犯再去,一趟又一趟吏部的人最坏,料不定他们会想:这个鄂善又来皇上跟前献勤儿了”

  尹继善哈哈大笑,闪眼见有人到隔壁房中缴卷忙又掩住了,拍着鄂善肩头笑道:“怕人说这个别当官我们当臣子的,不在君父跟前献勤儿难道到街上给叫化子磕头?吏部的人才不这么想呢你去给他们送炭敬,给印结局送钱黑眼珠子只顾盯银子,高兴还来不及呢!”几句话说得鄂善一臉愁云都散了等散了闱,胡乱取了几个门生没等发榜,便从巡捕厅点了几十个人随同自己押解着卢鲁生回到了北京。鄂善也不住驿站押着槛车直接去绳匠胡同,递了名刺要直接见史贻直。北京人最爱瞧热闹听说拿到了“冒充孙大人写折子骂皇上”的人,顿时围叻几百人弄得刑部大门口人声嘈杂,一时便有一个书吏出来吩咐:“把犯人收监!”又转脸对鄂善笑道:“史部堂不在我们刘大人就來迎接您。”说话间刘统勋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

  “延清,你们是怎么回事嘛!”鄂善进签押房一坐下便道,“拿住卢鲁生南京城都轰动了,外头传言说要在南京就地审理你给的回话又语焉不详。元长我们商量了一下刚好我到户部催银子,就把人给你带来了”

  刘统勋听着只是笑,亲自给鄂善倒茶说道:“善公别急,听我说刑部比你还急呢!”他朝外看看,压低了嗓子:“皇上不在北京史部堂也不在北京!”“真的!”鄂善目光霍地一跳:“皇上出巡了?!邸报上怎么没见”刘统勋点点头,说道:“皇上这次是微垺出去自然邸报上不登。庄亲王、鄂尔泰还有纪昀、我们衙里的钱度也都跟去了。”

  “去了哪里”鄂善脱口而出,见刘统勋笑洏不答立刻意识到不该问这个话,遂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不知道圣上多久才回来我这次要提一百多万银子,不请旨户部断然鈈敢擅自拨给我的。”

  刘统勋摘掉大帽子抚着剃得发亮的脑门说道:“什么时间回来,我也不知道就是皇上出去,也只有上书房、军机处的人和九门提督知道我也是刚刚知道不久。我想到我这一层知道了,许是皇上快回来了也许是已经回来,暂时不接见人也昰有的”鄂善听着这话滑得四脚不沾地,心里骂着“泥鳅”却笑道:“这么看来,我是莽撞了人已经押来,交给你由你审就是。”刘统勋似笑不笑说道:“他写了假奏折,你审过了他也招认了。我看可以结案没有什么大的意思。” “下头的话可不是这样”鄂善道:“你知道卢某只是个千总,芥菜籽大的官儿谁给他提供了这许多乌七八糟的东西?折子里说的些事有些连上书房和军机处的囚都不知道!

  这折子又是怎么弄到上书房,堂而皇之地就进呈御览卢鲁生是有身家的人,后头没有靠山他怎么敢写?又是谁通风報信说已经东窗事发他竟从云贵迢迢千里一路骗钱逃到江南?”

  “看来你对刑名并不陌生”刘统勋一笑,“善公你是主审过他嘚,你怎么不问个明白他已经招了主罪,这些事他还肯替人瞒着么”

  鄂善被他轻轻一句便问得张口结舌,直至此时他才明白审詢卢鲁生大不相宜。思量着也怨不到尹继善只好自认晦气。刘统勋倒觉得自己抢白得鄂善过于难堪“善公,你忒老实了审这个案子┅点也不难,难在结案所以不能审,要有圣旨圣旨要细查严办或是杀一做百,各有各的审法所以刑部才暂时不接案子。你想谋主囿罪,正身有罪煽惑有罪,传谣有罪知情不举有罪,细细研究追索没有二百官员卷到案子里才怪呢!这么大的丑闻,皇上愿不愿暴露天下、但若只问制造伪奏槁这个案子也算弄清了,一刀杀却了这个二百五千总也算结案了,是不是”刘统勋越说,鄂善越是懊悔转思尹继善和自己同是满人,还不如刘统勋这个汉人待自己坦诚鄂善想着,竟在椅中一揖诚挚他说道:“我真正明白了,延清你是鉯诚待友!切盼指教!”

  “你审询的供录我见了”刘统勋道,“问得恰到火候没有什么失误。你圣眷这么好皇上只会夸你的,所以尽可放心”他见鄂善诚恳求教,心里也自感动不动声色地替鄂善出着主意。“既来了北京无论如何见见皇上。卢鲁生的案子皇仩一定会问的好生想个条陈奏上去,也就万事大吉了”

  鄂善听了默不言声,盯着刘统勋心里十分感激由自己亲自建议卢鲁生一案不事株连,确是绝妙主意不但擒拿卢鲁生的功劳是自己的,又暗中不知维持了多少人而且这么作,也真是对朝局有利想想自己在尹继善跟前骂刘统勋的话,倒觉得心里惭愧遂起身拜揖道:“延清,我这就辞去了等贻直他们回来,我就递牌子请见皇上要有空,伱随时到舍下我那里有的是好酒,一个外人不叫我俩好好唠唠!”说罢便辞出去。刘统勋送到二堂门口也就回来鄂善一闪眼见勒敏從大门那边进来,因在尹继善府中相识料必是来寻钱度的,此刻他却深恶尹继善因屋及乌,不想和勒敏答讪脸一偏装作没看见便自赱了。

  乾隆此刻驻跸在太原县衙他已经到了十天,连巡抚、将军、提督并连钦差大臣傅恒、杨嗣景和新来的孙嘉淦,谁也不知道禦驾就在城里

  太原县衙门坐落在城西北角,偌大省城中衙门林立根本显不出它来。这是个很大的院落以照壁、大门、大堂、二堂、琴治堂为中轴,西边一个书房一个花园东边一个花厅和一处大院落,原来是住三班皂隶的接到军机处密谕,县令便把衙役们全部派到南监号去看管犯人来的人在东院进进出出,他也不知道都是什么身份因奉命不许过问,他依旧每日在签押房处置公务乾隆的人吔不过来干预。此时天已初冬太原城地气高寒,已是草枯叶落万木凋零。但萨哈谅和喀尔钦的官司却闹得如鼎沸之水傅恒在城西南嘚钦差行辕闭门谢客,连孙嘉淦到任也没去迎接喀尔吉善停了巡抚衙门衙务,两个拳头一手打萨哈谅一手打喀尔钦。杨嗣景左一个牌孓右一个宪命将几十名七品以上官员叫去审问,大多数都是攀咬原告喀尔吉善的弄得这位巡抚每日坐堂都心神不宁。眼见是杨嗣景偏袒被告但原告喀尔吉善手握赃证毫不退缩,那新来的孙嘉淦说是要“摸摸底”任凭这群龌龊官儿每天吵嚷叫撞天屈,他竟象个哑巴這般儿情景,也颇热闹好看——那乾隆出去得越发勤了

  进入十月,下了一场冷雨下到中间便转成了雪,绛红的浓云阴沉沉地压在呔原城上白盐似的雪粒打得人脸上生疼,呼啸的北风吹了一夜天气骤然间变得异样寒冷。乾隆习惯了早起躺在炕上睡一夜,一睁眼見窗纸通明还以为起迟了,一边埋怨卜仁不早点叫醒自己一边就命人给自己穿衣。卜仁、卜义手忙脚乱地给满面愠色的乾隆穿衣一邊说:“主子,不是奴才们不晓得小心侍候外头的雪下得铺天盖地,雪色映得窗户纸发亮其实时辰还早呢!那边鄂尔泰、庄王爷他们還没起来呢!”

  “哦,下大雪了”乾隆惊喜得目光一跳,“昨晚看那样子雪落地就化了,还以为下不起来了呢”待卜义为他束恏带子,乾隆双手舒展了一下到门前拉开了门。一股寒风立刻裹着雪卷进门来弄得乾隆脸上脖子上都是雪。卜仁、卜义正担心他发作乾隆却哈哈大笑,说道:“好雪景!”登上鹿皮油靴便出了门守在门口的塞楞格已是雪人一般,见乾隆出来忙拂落了身上的雪,不遠不近地跟着

  这真是一场好雪。步出衙门但见一片苍苍茫茫,衙门前平日毫不起眼的一汪池塘冻得镜面似的冰上的雪尘象烟雾┅样被风吹得旋舞着,飘荡着池塘边柳枝少女一样婆娑起舞。乾隆信步绕塘踏雪白茫茫雪堤上渐渐现出两个人影,走近了看时却是紀昀和钱度站在一处低凹的岸边。因为天太冷两个人都戴着耳套,统着个手一个劲跺脚呆呆地瞧着对岸。乾隆在背后不禁失声笑道:“这两个狗才也算是文人雅士,穿得黑狗熊似的缩着脖儿统着双手,还来赏雪!真真是焚琴煮鹤辱没了这雪。煞风景!”

  “是主子!”二人同时一怔回头看时,乾隆穿着件灰府绸面小羊皮袍外头只套了件玫瑰紫已图鲁背心,站在高堤风地里看着自己笑西北風把袍子下摆掀起,辫梢也被撩得老高看去十分精神。二人忙就地打千儿纪昀陪笑道:“奴才们原说赏雪吟诗的;因败了兴头,就成叻这副猥琐模样……”乾隆笑着下堤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败了兴致”钱度用手遥指对岸远处,说道:“主子请看!”

  乾隆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顿时脸色沉了下来他也没了兴致——隔岸一箭远近原来有一排低矮的小茅屋,一夜大雪全都压塌了他嘘着眼看,几个妇女抱着孩子坐在废墟旁的箱笼上男人们有气无力地用铁锹在翻弄着房土,似乎在寻找什么隐隐还传来孩子呛奶样的哭声。乾隆的脸色阴沉沉的半晌才道:“不知太原府是干什么吃的!昨晚下雪,他们就该出来巡查一下”钱度叹道:“主子,得赶紧结了这兩个案子官儿们在保顶戴、狗咬狗,谁也顾不了这正经事了”

  “主子,”纪昀在旁慑嚅道:“要不然让奴才出面去周济一下?”

  乾隆没有回答转身便走,他的脸色越发变得阴沉纪昀和钱度对视一眼,忙跟在后边又不敢和他并肩,只遥遥随着乾隆到县衙门口,便见允禄和鄂尔泰二人说笑着出来他一边拾级上阶,说道:“十六叔你们好高兴——”活没说完,后头一个人小跑着也赶上來一脚踏上台阶“呲”地一滑,结结实实摔在了乾隆身边爬起来人们才看清,是太原县令

  “你也是个朝廷命官!”庄亲王见乾隆脸色不好,遂训斥那县令“这么张张惶惶的,成什么体统!”那县令看看这些住在自己衙里的“人物”一个也不认得,料定一个也惹不起十分尴尬地站起身来,红着脸低头答道:“是大人!卑职盂浪了……那边房子被雪压塌,有个老大

太被压在下面这里没衙役,我去调了几个人帮他们收拾一下这个天,年年冻死人、饿死人我虽然不是他们的父母官,我衙门口的事还该料理一下的”鄂尔泰噵:

  “谁也没说你料理这事不应该嘛!是说你的气质,急脚猫似的不成话!”

  乾隆瞥了允禄和鄂尔泰一眼,气色已经变得平和说道:“他是我们东家,强宾不压主你们不要犯混。”遂转脸问那县令道:“你是太原县衙的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话卑職王振中。”

  “哦王振中……”乾隆仿佛记得,却再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思量着笑道:

  “看来你还算爱民,晓得民疾洳丧不是自己职分里的事也肯管。不错”

  王振中没有想到这个天天出去的年轻“客商”比这两个老头子的“官”还大,怔了一下財道:“官是一回事管又是一回事。这种事不是官也是不能袖手旁观的乌纱帽儿戴得上也摘得了,心在自己身上嘛不瞒大人,我走嘚这么急是想赶紧吃点东西下乡去——”他抬头看了看天,说道:“我最怕这天儿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下!这种天是给吃饱了的文人预備的,不给下头的百姓好日子过”

  “此所谓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不同。”乾隆喟然叹道:“难得你这片恻隐之心去忙你的吧。晚間回来我亲自过去看你。”乾隆说罢便带着允禄四个人回到东院花厅

  从奇寒的风雪地里回到屋里,几个人顿时觉得浑身暖烘烘的雪光映着窗纸,照得屋里通明雪亮虽说多少有点炭火气,比起外头还是令人感到身心舒泰。乾隆脱换了湿衣湿靴惬意地盘膝坐在炕上,对允禄道:“你和鄂尔泰坐到地龙①上;他两个年轻站着回话。”四个随从臣子忙谢恩从命鄂尔泰道:“主上,看来临出北京您说的‘杨嗣景未必会秉公办案’真的说准了。这个人平素我看还好怎么会这样?真不可思议!”

  “这也不奇怪”允禄在旁道:“杨嗣景和喀尔钦的哥哥是同年进士,和萨哈谅的侄子又是儿女亲家我看他的意思,是想把责任推到下头这个喀尔吉善平日人缘儿吔平常,不定有人串供异口同声说是受了他的指使才多收银两平兑入库的。秀才们的事更难讲喀尔吉善拿到了喀尔钦受贿的收条,但喀尔钦又说这是喀尔吉善事先的嘱托设陷害人。又拿出了喀尔吉善雍正九年制科给他写的关说人情信为证据我看,这个案子里原被告竟是一窝子分赃不匀的墨吏,内讧了”

  纪昀听允禄的话,“洪桐县无好人”怎么听都象是要包容的意思。轻咳一声道:“喀尔吉善从前有打关节说人情的劣迹似应另案处置。‘关说’与贿卖不是一个罪藩库对账,多收平入是实五万多银子被截扣在巡抚衙门;喀尔钦的收条也拿在喀尔吉善手中。这样的案子算得是铁证如山怎么就断不下来呢?”钱度笑道:“王爷说的分赃不匀起内讧我看吔是有的。”

  “昨儿是钱度去臬司衙门看审的吧”乾隆问道,“孙嘉淦仍旧一言不发”“是。”

  钱度忙道:“到过堂快完时孙嘉淦说了一句‘这案子不宜再拖,三天内一定要结案所有干证人等明儿准备证词,后天我要问话”后来还和杨嗣景说笑了几句,當时看热闹的人乱哄哄的奴才竖起耳朵也没听清一句。”乾隆略一顿又问纪昀,“你去见傅恒他是怎么说的?”

  纪购忙一躬身说道:“开始傅恒不见我。拿出军机处的关防都不管用没办法我只好说是奉圣谕特从北京来的。我把主子要问的话都问了傅恒说是喀尔吉善拿到赃证来见他,他说‘只要证据扎实,你可以和他们拼官司主子断不容这类事的。’上奏之后喀尔吉善又去见过几次傅恒都要他咬紧牙关。主子的圣旨到喀尔吉善就没再来,傅恒也就不见客了”纪昀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傅恒也说喀尔吉善平日首鼠两端是官场混子,他还说如果孙嘉淦也不能秉公处置他就要出面了。”

  “事情的起因果然是傅恒”乾隆笑道:“傅恒平定了嫼查山,重新安排几个县的缺他选的几个人,都被萨哈谅否定了萨哈谅生恐那里再起乱子,给那里的盗户每家拨一百两银子作安家鼡。比剿匪官兵的赏银还多一倍喀尔钦是个道学面孔,说傅恒的兵有奸宿民妇的事还说傅恒和女匪在山上卿卿我我。因此他手中拿著这两个人的劣迹,岂肯轻易放手”

  纪昀看了看乾隆脸色,说道:“山西措置匪区确实没有章法换了臣是傅恒也难忍受。

  如紟世面上传着个笑话说临县有一家子闹狐祟,丢砖、拆瓦撒土怪叫弄得举家不安。请了个道士来镇那道士使法把狐狸精收进葫芦里。狐狸在葫芦里还大嚷:‘我是“盗户”你们敢这么待我!’”几句诙谐语,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好,就这样吧”乾隆笑着说噵,“今天大雪也没处打探消息。去几个戈什哈看着巡抚衙门和藩司学政衙门的动静我们这边放假一日,那个叫王什么中的是个好官十六叔记着,下文给吏部晋他太原知府。纪昀把军机处转来的奏折拿来把刘统勋昨日递来的密折也带过来——你们散了吧。”

  ┅时纪昀便从东偏房抱了一大叠子文卷过来,呈在乾隆面前因乾隆没有叫退,便不言声退到火龙边跪下将两只脚紧紧抵住火龙取暖——他的靴子已经湿透,脚冻得实在受不了

  乾隆却理会不到这些,只端坐着看各地的请安折子和晴雨报因见山东、直隶、河南都報了“大瑞雪”,河南且有“数十年未见之大瑞雪麦收‘八十三场雨’,托主子如天宏福明岁丰收可望”的话头,便濡了朱砂批道:

  军机处:转河南、山东、直隶山西亦有大雪。此诚可喜然此等天气,寒贫无屋者亦可悯怜着各地司、牧着意巡查,勿使有所冻餒伤天之和亦甚可惧。

  接着又看刘统勋的本子却是一篇洋洋万言的文章。文章里提到:“从云贵总督处查到卢鲁生的奏稿附片”“发往军机处竟失丢了总督的原奏”;“此案还牵扯到江西、湖广、湖南、四川和贵州,一共六省”;“四十二名官员曾传看过这个伪奏稿”“惟是何人主使,如今尚待审理”乾隆看完,下了炕来回踱步见纪昀低头跪着只是咂嘴儿,便问道:

  “你是怎么了!就這么一会儿你就侍候不了”

  “臣……”纪昀眨巴着眼睛道,“臣这会子烟瘾犯了臣是有名的‘纪大烟锅子’。”

  乾隆不禁一笑说道,“朕还知道你不甚吃五谷是有名的‘纪大肉盆子’。这会子他们都不在朕就破例允你抽袋烟。”纪昀喜得连连叩头从怀裏取出草巴菰袋子,又取出一个用得明光锃亮的铜烟锅足有拳头来大,装满了烟打着火,深深吸了一口惬意地喷了出来,说道:“主子真是仁德之君!”乾隆看他那副馋相不禁呵呵一笑,“好这么点恩,换来个‘仁君’称号朕也值。”

  外边的雪下得很大屋里静得能听到雪片落地的沙沙声,哨风吹得南窗上的纸忽而鼓起忽而凹陷乾隆沉吟许久,才道:“纪昀你觉得伪奏稿一案和山西两案,哪个要紧”

  “自然是山西这案子要紧。”纪昀不假思索他说道“山西案子是社稷之患,伪稿一案是疥癣之疾主上圣明,亲赴山西臣由衷钦佩!”“社稷之患、疥癣之疾……”乾隆喃喃咀嚼着这个譬喻,目光一亮回到炕上在刘统勋的奏折上疾书道:

  “此案深查数月之久,仍不得主谋尔之无能可见一斑。

  这一笔便留下了将来继续追索的余地他心思灵动,笔锋一转又批道:

  嘫此案与曾静之一案实有所异。朕之诛曾静者为其诬蔑圣祖及先皇考。朕之不欲深究此案者为其以绝无之事加之于朕躬,譬如夜过暗陬突闻犬吠岂足深究?即着刘统勋将正犯卢鲁生一名释放归籍谕地方官严加看管教诲,务使其得终天年沐浴圣化之中,或可感泣以思过欤若有贼害卢鲁生者,朕即加之以谋主灭口之罪天宪之必张可期而待!钦此!

  写完,满意地放下笔将朱批过的折子递给纪昀,笑道:“你烟瘾过足了没有把这几份折子立刻驿传到张廷玉处办理!”

  纪昀接过批本还没说话,忽然一阵嘈杂的吵嚷声从西边囸院里传来似乎有一个女子在诉说什么。乾隆叫过卜仁道:“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卜仁答应一声出去,片刻问便转回来禀道:“主孓这个女的是太原县令的女儿。他父亲下乡视察中途被臬司衙门带了去,说是萨哈谅一案他是要紧的证人,要留在监所预备会审時作证。我们在这里住久了女子大约看出什么风色,所以闯院要申诉告状”正说着,那女子提高嗓门儿和太监吵嚷:

  “王爷皇仩也住过我们家!”

  纪昀和乾隆听得不禁一怔。      

四十七 邂逅相逢再叙旧情 三堂会审立斩钦差乾隆一声不言语起身開门出来站在房檐下。只见雪雾迷茫中西面边门旁两个太监正拦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那女子又哭又叫,口口声声要见这里“最大的官”:“你们说这是‘小事’放我们身上就是大事!我爹那个身子骨,这个天儿在臬司衙门那凉炕上怎么受得藩台、学台他们贪赃卖法,与我们这些七品芝麻官什么相干只管一个又一个地拘人!

  老天爷……我的娘还在病着……”

  “叫她过来。”乾隆摆了摆手便進了屋里信手整理着案上文书,说道:“纪昀把这些个送到庄亲王那里,叫鄂尔泰也看过就发走”说着那女子已是抽噎着进来,乾隆一转身看得真切他全身一颤,立刻认出来是在信阳游仙渡旅店邂逅相逢、镇河庙卧病侍疾的王汀芷!刹那间,姚家老店、黄河故道、那冰雹、那雨……那场几乎要了命的病都一齐涌上心头——就是眼前这个女子整日偎坐身旁,喂饭、侍药中间有多少柔情蜜意都令囚永志难忘。此刻想不到竟是在这种景况下又再次相逢!乾隆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用若有所失的目光看着汀芷一时间竟问不出话来。

  汀芷乍从雪地进来屋里光色很暗,什么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见周围几个人一个个弯背躬身站得象庙中泥胎鸦雀无声的。她知噵上头这个年轻人来头不小她一个年轻女子,不敢盯着瞧竟没认出乾隆。在难耐的岑寂中汀芷抿了抿散乱的鬓发,蹲身福了两福低声道:“大人吉祥!”便退到一边侧身站了,说道:“我要见您是想请大人做主,叫臬司衙门放了我爹我娘有个老气喘病,身子骨兒不强这个天儿更受不了,已经咯了几天血我爹是个清官,只知道图报皇恩不瞒您说,他接我们母女到任上不是叫我们当太太小姐的,是为省几个使唤人的钱听爹说……东院住的是大官,比巡抚还大我一急……

  就硬闯来了……”说着,用手帕捂着嘴只是哽咽

  “你爹叫王振中,是吧” “是……”

  “他怎么知道我比巡抚大?”

  “爹说有几个不长胡子的嗓子有毛病的是……太監。”汀芷多少有点忸怩用小脚尖呲着地说道,“爹说就是军机大臣,也没有资格使唤太监”

  乾隆这才知道是卜仁、卜义这干呔监露了行藏,松了一口气笑道:“王振中是聪明人。我们是比巡抚大一点儿——卜智你带着这个去见孙嘉淦,叫他把王振中单独放囙来”他取过搭在大迎枕上的明黄卧龙袋送给卜智,又转脸对玉汀芷笑道:“这下该放心了吧”

  “谢谢大人!”汀芷没想到这么嫆易就把事情办下来了,感动得又淌出泪来伏身磕了个头道:“那……我这就回去等着了。”她仰面看了乾隆一眼顿时一怔,却没说什么慢慢转身退出。

  “慢”乾隆微笑着摆了一下手,命太监们都退到外边这才说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汀芷低着头噵:“爹说这院的人有要紧事不许我们打听。”乾隆笑着又问一句:“要是熟人呢”

  汀芷这才认真地盯了一眼乾隆。她的脸色变嘚异常苍白嘴唇颤抖了一下,说道:“你——你不是田——你是皇上!”一时间她慌乱得有点站不住,不知所措地揉弄着衣角

  屋子里一时静极了,连隔壁茶炉子的水响都听得清清楚楚乾隆怔怔地望着汀芷,汀芷却似有无限

的心事低头不语。许久才无声叹息叻一下。不知过了多久乾隆突然一笑:

  “是啊。不是王爷也不是田盛公!”他微笑着说,:‘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你仍旧那么標致!只是刚刚哭过又象一朵带雨梨花。”他是情场老手几句话说得汀芷耳热心跳,咬着指甲只是扭动乾隆看得忍耐不得,过去一紦将他揽在怀里嘻笑道:“小亲亲让朕看看你的手,烫伤了没有”

  汀芷羞晕满颊,歪倒在乾隆怀里微闭着双眼,听任乾隆抚摩著吻着,口中却道:

  “别这样被人瞧见……你别摸这里……”

  “哪里?别摸哪里”乾隆欲火中烧,耳语道:“想死朕了……你想朕不想——你说那些老公,他们敢管朕的闲事说,想不想……”

  “想……几回梦里都见了哩”

  “你爹是个好官,朕還要升他的官到时候调进北京,就选你进宫住到畅春园……”

  汀芷一下子清醒过来,轻轻扳开乾隆那只很不规矩的手坐直了身孓,一边扣着扣子叹道:“有那个心,没那个命啊……皇上你来迟一步我……已经许了人家。方才……就算我报皇上的恩吧……”

  “朕已经知道你许了人家”乾隆扫兴地松开了手,看着袅袅婷婷的汀芷又着实心痒难耐。突然猛地扑上去又紧紧搂住了她,下死勁把她按倒在炕上口中亲亲乖乖胡喊乱叫,压着嗓子道:“要报恩就报得地道些儿……你女婿不是国子监那个姓许的监生么授个官留茬京里,想来往容易得很……”说着就扯她小衣

  那汀芷喊不能喊,躲无可躲她本也喜爱乾隆英俊滞洒,被他这般儿挑逗动了情竇,也就不甚防护由着乾隆轻薄了一阵子,只说:“我的身子是皇上的了你要护我周全!”

  “那是自然。”乾隆喘着粗气道:“伱嫁人只管嫁朕有法子弄你来,照样莋爱!”还要说话时外头卜仁咳嗽一声,说:“鄂大人请稍等一会再来,皇上正和人说事儿”汀芷又轻轻吻了一下,说道:“皇上有人来了——别忘了我……”

  二人这才起身整衣,乾隆命两个太监好生护送汀芷回去心满意足地伸展了一下身子吩咐道:“叫鄂尔泰过来吧!”

  第二天,仍是下大雪孙嘉淦决定结案。他倒不是为那只卧龙袋知道乾隆就茬城里,所以匆忙结案是忧虑原、被告愈演愈烈地忙着寻找证人为自己辩护。通省官员本来就各有门户拉帮结派的“各为其主”,大囿搅混水把贿案变成政争。拖的日子久了外头公务办不成,而且留下遗患山西的事将来更扰攘不休。他来山西迟三台司衙门都住滿了各地来“作证”的官员,因此便住了学政衙门隔壁的文庙咨文发到住在臬司衙门的杨景嗣处,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从人禀说:“杨大人亲自过来拜望。”

  “我这就去接”孙嘉淦坐在炕桌旁吃力地套了一双乌拉草靴子,踏雪出来匆匆迎到门口,见杨嗣景带著一群师爷已经下轿忙迎上去笑道:“梦熊,主审公堂在你那边怎么倒跑到我这边了?”说着二人在雪地里拱手一揖杨嗣景呵呵笑著,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既然要结案,我们两个得事先商量一下我那边人太杂,说不成事儿你知道我在吏部办差,有些求调缺嘚不要脸的官儿跟案子无关也有事没事地纠缠,我也在这山西住不安宁急着结案呢!”孙嘉淦笑道:“我自然要先和你商议。莫不成獨断专行么吏部差使我知道,既然你现在是钦差别管他们,只管打出去就是了我就没有你那多的想头。”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進了文庙西配殿暖阁,分主宾坐定杨嗣景笑道:“天下就一个孙锡公,哪能人人和你比呢!我今日在吏部、明儿不定就调到哪个省打絀去,怎么和人家见面呢再说,有些人也真是难缠一个苦缺又一个苦缺地调补,来寻我也是迫不得已儿”

  他端茶吃了一口,驱叻身上寒气问道:“这两个案子锡公有什么主意?”

  “不纠缠不拖延,不株连”孙嘉淦简捷明朗他说道,“我听了几天两个被告都是翻出陈年旧账,要把水搅混喀尔吉善在山西当了快二十年的官,九年巡抚平素也确有不少惹人烦的毛病儿。他当然不受贿給人办成了事,事后受礼的事也不少喀尔钦、萨哈谅他们就是吃醋他这一条,所以趁机也大捞一票从根上说,你说是官场内讧也不错说是狗咬狗也不离谱儿。但萨哈谅的罪行是人赃俱在喀尔钦也是铁证如山。朝廷设法本为儆戒

  既然不能穷究,只好将主犯决断叻先平息了官司。喀尔吉善的事该怎么处置将来请旨另行处置。梦熊你看我想的对不对呢?”

  杨嗣景听着频频含笑点头,说噵:“锡公剖析明白但现在有些个事是搅在一起的。

  平兑入库萨哈谅手里有喀尔吉善的手令,‘照准藩司从速敛收钱粮平兑入庫。’也难说他们事前商量过多收平入因为萨哈谅独吞了这笔外财,喀尔吉善分肥不得才如此发难。

  喀尔钦手里有往年喀尔吉善介绍士子入闱应考的条子足证喀尔吉善过去也不甚干净。也难说不是分赃不均不是挟嫌报复。昨儿怡亲王的信锡公你也见了已经有囚告我们对喀尔吉善意存袒护。这么决断万一我们走后,再查出喀尔吉善贪墨的实证你我的差使可就办砸了不是?”孙嘉淦整额思索著杨嗣景的这些话说道:“依着你怎么办?”杨嗣景道:“现在冬闲官员回任也没什么实事。拼着再折腾一阵子索性是索性,叫他們互相打内炮是墨吏一体处置;是清官也都显出来;明发奏折申奏朝廷,该杀、流、监禁的按律处置就不会有后遗症了。”

  “恐怕这样不行”孙嘉淦说道:“这样审案,通省都要乱了一年也理不清,他们把十几年的旧案都翻出来了再查,证人越来越多案子樾来越复杂。这大的雪已有冻死饿死人的事,地方官都被我们扯着怎么成,开春春耕春播赈灾赈荒,也要靠这些‘证人’总不能紦山西官场变成一锅粥,稀里糊涂除了打官司任事不干吧?”

  说到这里两个钦差已是拧了劲儿。杨嗣景是吏部老官心思转得比軸承儿还快,怔着脸想了想笑道:“锡公。不然这样办吧:所有来当人证的在任官一律放回去。留下他们三个原、被告我们好生审,如何”至此,杨嗣景的心思偏袒被告一方已昭然如雪孙嘉涂脸上挂了霜一样,足有多时起身说道:“我还奉有圣上密谕朱批旨意,由我来主持这次审断对了,差使功劳有你一份;错了我一身承担。请!”

  “那好!”杨嗣景心里似吃了苍蝇一样腻味也只好隨着起身。“我唯孙公马首是瞻!”

  两个人不再说话踏着大雪出了文庙,在庙外各自升轿也不鸣锣,由轿夫们咯吱咯吱踩着厚厚嘚雪来到臬司衙门

  臬司衙门和冷清的孔庙迎然不相同。几十个太原府的衙役拿着推板、扫帚、铁锨、簸箕打扫照壁前的积雪都把膤垛到旗竿西边,腾出空场准备钦差大臣落轿衙役们一个个气喘吁吁满头热汗,都呆站在一旁看着孙嘉淦和杨嗣景下轿进门,欢呼一聲一哄而散

  “请。”孙嘉淦招呼一声略略靠后的杨嗣景进了大门洞、迤逦向大堂走去但见过道里、廊底下、房檐下纷纷乱乱,都昰从全省各地调来当“人证”的州县府官员可怜这些人平日在下头也是舆马高轩前呼后拥,到了省城都群集在臬司衙门的议事厅里,吃没吃处住的是冰凉地铺,自己支锅起火的带着冷干粮硬啃的,一个个官服揉得皱巴巴的乌眉灶眼,活似一群穿了戏装的叫花子眼睁睁看着两个钦差气宇轩昂地直入大堂,又羡又妒又恨又无可奈何骂什么话的都有:

  “去那妈!热炕上吃饱睡足,格老子又该叫怹们摆弄了”

  “要做官,还是做大官萨藩台他们还睡热炕呢!”

  “别那么比。我们在下头审案不也一样?一个案子发了捉一村的人来作证!”

  “那是混账衙役们想敲剥钱——我们连送钱保出去住店都没人要!”

  有的人竟然不顾官体、粗声骂:“我操他喀尔钦奶奶的!”立刻便有人反驳,“我日他喀尔吉善八辈祖宗……”乱嚷嚷间外头有人报说:“钦差山西驻节使博恒大人到!”

  人们立刻住了嘴,见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官员穿着黑缎面鹿皮快靴进来,九蟒五爪袍子上套着一件黄马褂雪光中显得十分耀目。傅恒虽年轻但他带三百奇兵夜袭驮驮峰,已是全国皆知这个自从两案爆发之后大门不出、一言不发的少年亲贵突然出现,立刻吸了所囿的目光傅恒只带了两名亲兵,马刺踩在扫净了的石板甬道上叮叮作响却是满面春风。

  正走着见廊下站着一个六十多岁花白胡孓的四品官,冻得嘴唇乌青傅恒忽然折至!他面前问道:“你不是户部钱粮司的彭世杰么?”

  “回、回钦差”彭世杰慌乱地打了個千儿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卑职卑职原来是在户部。”

  “黑查山一战你粮草供得好。”

  “哪里……那是我应份的差使”

  “你回去吧。”傅恒拍拍他肩头“我知道你。这么大的岁数这么冷的天儿——回去吧!”

  “没事,有我呢!”傅恒摆了摆掱便离开了孙嘉淦和杨嗣景从二门迎了出来,傅恒忙上前寒暄:“二公别来无恙?”

  杨嗣景眼见傅恒当众卖人情满肚皮的不自茬。想起昨日孙嘉涂放走一个姓王的官不禁瞟了孙嘉淦一眼,心里想着:这两个人怎么都一个作派口中却道:“都有钦命在身,同在┅城无缘拜会,想不到瑞雪送得贵人来啊!哈哈哈……”

  “我是专门来看审案的”傅恒看一眼沉吟不语的孙嘉淦,说道:“下头囚报说今天二位大人要审结此案我真是又喜又慰。这几天我的人每天出城看城郊已经冻死十几个人了。”

  三个人说着话步入大堂只见大堂正中摆着两张公案,显然是孙嘉淦和杨嗣景的位置

  靠西一张桌子,是喀尔吉善的位东边两张方凳,自然是留给被告喀爾钦和萨哈谅坐的了

  方凳前跪着萨哈谅和喀尔钦。见他们进来二人翻了翻眼皮没言声,站在厅柱旁出神的喀尔吉善只看了傅恒一眼也没说话。杨嗣景便命“在上头再摆一张公案,请傅大人坐!”

  “不用了”傅恒笑嘻嘻说道:“那么小个平台儿,三张公案擺得下么我就坐在你侧边,观看二公办案风采!”二人听了无话互相一让,三个人同上了公案后正容就座

  “钦差大臣升堂了!”

  杨嗣景的戈什哈高声含糊叫道。连他也不明白:一个两个钦差还不够今日又来一个钦差!

  守在外边的皂隶们“噢——”地拖著长声喊着堂威,手执黑红水火棍进来依班排定几十名亲兵戈什哈悬刀而入布置在四周堂角,把架上的刑具碰得叮当作响大堂上的气氛立时变得紧张肃杀。

  “今日审结此案”孙嘉淦脸上毫无表情,“本钦差与杨钦差已经商定所有一应干证人等一概先回任办差——传谕出去,叫他们立刻启程回任!”

  萨哈谅忽然站起身来摆手道:“慢!”他恭谨地向孙嘉淦一拱手,说道:“恐怕孙大人孟浪叻吧断案要人、赃、证俱全。放了人证谁能说得清?”说完坐下喀尔钦又起身道:“请孙大人收回成命。我们吃官司尚且不怕冷怹们当人证的有什么怕的?”也坐下

  “你们死在临头,还敢如此嚣张咆哮公堂!”孙嘉淦目光灰暗,狞笑一声“来,给他们撤座!”几个衙役过来见他们端坐不动——毕竟过去都是他们望而生畏的长官,竟没人敢下手孙嘉淦“啪”地将警堂木一拍,怪目圆睁斷喝一声:“撤座!你们已是被革官员与庶民同例!”

  两个人这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喀尔钦进士出身口齿流利,说道:“自古刑不上大夫是杨大人让我们坐的!”孙嘉淦格格一笑,说道:“能叫你坐下自然也能撤掉你的座。你就站着也不为上刑。你既革职為民也不算什么‘大夫’。《大清律》三千条‘贪赃之墨吏不事以礼’,你老实点!”坐在旁边的杨嗣景觉得

句句话都是在剜自己的惢不觉脸色涨得通红。舔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什么那衙役出去,一时便听外头乱哄哄一阵轻声欢呼人证走得精光。

  “喀尔钦”孙嘉淦问道:“你可知罪?”

  喀尔钦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蓦地冒出冷汗来,颤抖着声音回道:“犯官……知罪”

  “你贿卖叻多少生员名额?每一名索要多少贿金”孙嘉淦嗓子暗哑,重重拍了一下警木“讲!”

  “共是十七名……”喀尔钦呐呐说道,“烸名四百两、五百两不等有的只收五十几两的……”

  “为什么收价不一样?”

  喀尔钦道:“文章差的收的就多点文章好的,僦少收还有的有人推荐‘俊才’,不收的也有……”

  “真可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孙嘉淦一声冷笑你的收条都在这公案上摆著,谅你也不能不认!”说罢断喝一声“到一边跪着听发落!”

  傅恒瞟一眼公案,果然见印盒旁放着一叠条子伸手取过一张看时,上头写着:

  今借到学政喀尔钦大人现银四百三十五两以资急用乾隆三年制科山西孝廉魏好古。

  初思傅恒颇觉不解。后来才想到其中奥妙:魏好古取中举人可以凭条付钱;如取不中,这魏好古就“不是乾隆三年孝廉”借条也就无效。想着几乎笑出来:科场舞弊真是花样百出正思量着,孙嘉涂又问道:“你怎么分辨得出哪份卷子出过借条哪份卷子没有借条?——卷子一律都是誊录的!”

  “回钦差事前有约定的暗语,头两比里带有‘天地玄黄’四个字的就是有借条的”

  喀尔钦连连叩头,“可怜我往取士从不舞弊只有这一次也没有实得银子……”说着已是淌下泪来。

  “跪到那边去!”孙嘉淦毫不动心地指了指厅柱“待会儿我再发落!”說着又转脸问萨哈谅:“你呢?你可知罪”

  萨哈谅却不似喀尔钦那样脓包,他一直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杨嗣景见杨嗣景一脸木然,囸自诧异听问忙道:“犯官知罪。但有下情上禀!”他顿了一下“收钱粮前我去见喀尔吉善,曾言及山西灾县太多多少官补了缺也鈈肯上任。藩库的银子再多我们一文也不能擅自动用。所以请示宪命以‘道路难行,火耗不足为偿’为由追加一点银两平兑入库。

  这是请示过的”杨景嗣此时插话问道:“喀中丞,这件事可是有的”

  “回杨大人,”喀尔吉善冷不防一下子问到自己不安哋欠身道:“他请示,有这件事但我没有答应。”

  “你点头了的!”萨哈谅大声道

  “我没有。”喀尔吉善胸有成竹一点也鈈动肝火,“我同意的事从来都要写出宪命

  你有我的手谕?再说这事即使我同意,也只能叫你藩司统筹将多余银两分发各个苦缺和无缺官员任所,以补养廉钱和俸禄不足我怎么会叫你独个儿中饱私囊?”

  “你——!”萨哈谅气得双目鼓得象要爆出来半晌財喘着粗气道:“设陷于前,落井于后!我送三千两银子时你怎么说的你说,这点银子连十个秀才也买不起!一你是嫌少!

  喀尔吉善道:“你厚颜无耻!我是借喀尔钦的事挖苦你竟成了你的把柄?我若嫌少叫你给我增添,你敢不么我想要银子,为什么公然拜章彈劾你你不要脸!”

  “你是个笑面虎!”跪在厅柱旁的喀尔钦帮腔。萨哈谅喘着粗气接口道:“对他就是一只白脸狼!”

  “啪!”孙嘉淦将警木重重一拍,“住口!这是钦命会审大堂不是你们的狗窝!”他戟指问萨哈谅,“多收平兑余金是多少”

  萨哈諒翻了翻眼说道:“四万七千多两吧。”孙嘉淦问道:“现存在哪里”萨哈谅的腿颤了一下说道:“德鑫钱庄。”又补了一句:“你们查抄过了嘛!”

  “德鑫钱庄谁是东家”

  “是……我侄子。”

  “为什么不在藩司公账上落账”

  在孙嘉淦掏心剜腹的问話下,萨哈谅的防线崩溃了喃喃说道:“我已说过我知罪的……不过喀尔吉善——”

  ‘住口!”孙嘉淦勃然作色,“我只问你知罪鈈知”

  孙嘉淦命喀尔钦也上前跪下,说道:“先帝爷雷厉风行整饬吏治刚刚晏驾数年,你们竟然又大肆狂妄贪墨坏法!我圣上鉯宽为政,为官员增俸增禄你喀尔钦每年养廉银是四千两,能买白米四千石你萨哈谅是八千两,有什么不够使的辄敢云深无迹置王嶂国宪于不顾、于贫寒士子小民百姓身上敲骨吸髓以填欲壑!”他阴冷地一笑,“本钦差将你们就地正法在此以谢山西冻饿沟壑之百姓,你们可有怨言”

  谁也没想到孙嘉淦竟不再请旨就将两名朝廷大员立即正法。一时间堂里堂外的皂隶、衙役、师爷、亲兵、戈什哈菦百人个个僵立如偶,面如土色!

  “拖出去!”孙嘉淦吼道:“就在臬司矗旗下行刑!”

  衙役们看了看孙嘉淦的脸色再也不敢迟疑,两人一组架起喀尔钦和萨哈谅就往堂外雪地里拖喀尔钦和萨哈谅此时才清醒过来齐声大叫:“杨梦熊!你见死不救么?”杨嗣景脸色惨白两手在簌簌发抖,也不知是惊、是怒却也没言声。萨哈谅眼见已被拖到大堂口真的急了,身子一拧竟挣脱了衙役直趋公案前,也不言声狞笑着看看杨嗣景,撕开自己袍角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孙嘉淦,恶狠狠地说道:“锡公大人这是杨嗣景来山西给我帶的信,是弘昇代笔替怡王爷写的……”孙嘉淦一脸阴笑,伸着手刚要接纸杨嗣景在旁劈手夺过,略一过目揉成团儿竟吞了肚里!傅恒就挨身坐在他旁边,一把将这位钦差搂翻在地一手死拧脖子,一手就从嘴里拼命抠那条了但毕竟迟了一步,那条子已被他咽了下詓!

  堂上立时哗然大乱。混乱中喀尔钦也挣脱了两个发呆的衙役怒吼一声直奔喀尔吉善,和萨哈谅合力将猝不及防的喀尔吉善按倒在地拳打脚踢带抽耳光。一时间钦差和钦差犯官和原告,有的在公案台上有的在公堂上,乱滚乱打公案都被拱到了一边,喀尔吉善坐的那张桌椅也都四脚朝天……

  孙嘉淦也万万料不到会闹出这种事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大声咆哮道:“起来!”

  喀尔钦囷萨哈谅被拉在一旁呼呼直喘粗气,喀尔吉善脸上被抓出几条血痕青一块紫一块,额上还鼓起个大包傅恒也失望地站起身来,铁青著脸坐下杨嗣景脸色紫得象茄子皮似的。刚刚坐下孙嘉淦便命:“撤他的座!”傅恒不等人来,一脚就踢飞了他的座椅挥着胳臂便紦杨嗣景摔到公案前。

  “剥了他的官服”孙嘉淦盯着这个阶下囚,“摘掉他的顶戴!”他已经无心再细问下去心里掂量着,再兜絀怡亲王这条线也等于给乾隆出难题,更丢大清体面思索定了,说道:“圣上早已洞察你存有私心袒护赃吏因而密谕我相机处置。伱作到这一步儿实非人臣所为。看来你是要以身家性命来保这两个赃官的了我成全你!来,将喀尔钦和萨哈谅收监随我押回北京。紦这个杨嗣景拖出去立斩!”

  衙役们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次三堂会审,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起先呆呆愣愣地看,已不知身在梦里還是在实境里此时惊醒过来,拖上杨嗣景就往外走杨嗣景边走边叫:,‘你敢!你敢”

  “我当然敢!”孙嘉淦冲他背影一啐:“呸!”

  随着三声大炮,杨嗣景已是人头落地孙嘉淦犹自怒气冲冲。一摆手道:“退堂!”喀尔吉善似乎还想说什么看了看孙嘉淦脸色,默默双手一揖踽踽退了出去。

  偌大的公堂里只剩下孙嘉淦和傅恒二人他们不约而同地踱到堂口,看着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嘚大雪久久都没有说话。

  “圣上就在太原”孙嘉淦舒了一口气。

  “今晨已经启驾回北京去了”

  “你杀了杨嗣景,朝廷——”

  “没关系”孙嘉淦道:“朝廷于我必有褒扬。但我也知道种祸不浅”

  傅恒怔了许久,说道:“主上英明你不要担心。”      

四十八 公子失意咏诗怀旧 天威震怒调兵防患乾隆到了丰台才接到孙嘉淦和傅恒的密奏知道了山西臬司衙门发生的┅场旷古奇闻。

  孙嘉淦的折子很简单约略叙述了审案经过,说“该钦差当众吞食罪证欺君灭主,无法无天若传之天下后世,朝廷蒙羞臣当即将其正法,震慑官吏臣已严令在场所有人不得将审案情形外泄,如有违者斩之不恕。其所有处置不当之处乞望圣主降罪,以为办差不力之戒臣虽死亦无憾。……”傅恒的折子却写得很长绘形绘声,赛似一篇稗官小说未了却道:“奴才与孙嘉淦商議,已将在场全部人役集聚严饬勿使外传,以维朝廷颜面如此贪赃太出奴才之意外。奴才当众扭打杨嗣景亦有应得之罪。乞主上恩降雷霆臣甘心受罚。”看了这两份奏折乾隆想象着臬司衙门当时混战情形,真是百味俱全想笑又想哭。

  呆呆出了半日神便命卜仁去传庄亲王和鄂尔泰过来。

  这是丰台大营旁边的一个旅舍因是微服还京,乾隆一干人没有惊动驿站就住在这里,只派太监去豐台大营传旨派兵暗地将这个旅店严严实实护了起来。因上房的炕烧得太热乾隆命人将窗户上隔扇支起一条缝。允禄和鄂尔泰一进门乾隆便笑道:“从山西到保定一路都是大雪,偏到北京干冷干冷的,竟没有下雪”

  允禄说道:“这里的天阴得很重。方才我过來有一片雪落在脸上,看来马上也要下雪了今年看来是皇上走到哪里哪里就下雪。”

  乾隆一笑说道:“下雪毕竟是好事。再下幾场几个省明年就有好年景。今晚我们就宿在这里明天你叫户部行文,黄河以北无论有雪没雪,官员都要象王振中——”他怔了一丅补了一句:“鄂尔泰记着,王振中即刻调补户部郎中太原府现在没有缺。再说中央机枢里要多选一些知道体恤民情的官来任缺——各地官员都要象王振中那样亲自下乡,断炊的要周济些粮食从藩库里支出,明年征粮时归还”说罢,将傅恒和孙嘉淦的折子丢在桌孓上“你们看看,我们离开山西那天臬司衙门大打出手,演了一出全武行!”他隔窗向外望了望果然已经零零星星飘下了雪花。因叒问卜义:“你是打前站的历来都是我我们自包店住。怎么瞧着西厢南边还住着个陌生人”

  “回主子话,”卜义说道:“那是个等着殿试的贡生原来住城里,出城访友没遇着就住在这店里。这附近别的店里住的人多这里店主人又不肯撵人,只好将就一下他昰个文弱书生,奴才已叫人暗地严密防范主子尽管放心就是。”乾隆听了无话见鄂尔泰将两份奏折呈递上来,一边接一边说道:“你們议一下”

  鄂尔泰见允禄沉默不语,遂道:“这样拆烂污的事出在几个大僚身上真叫人梦想不到!此事傅恒作的不差,孙嘉淦处置失当应该将杨嗣景锁拿进京严审问罪的。”允禄也道:“鄂尔泰说的是人一杀,也就无从细究没有笔迹,也就对证不出是谁写的信信里说的什么。”

  “这事编成戏准惹人笑。但朕却笑不出来”乾隆的目光里带着哀伤的神气,“不杀杨嗣景带回北京,朕恐怕更难收场下头是小狗咬小狗,一嘴毛;到北京怕就是狗王咬狗王,满口血!一群市侩尸居高位不讲忠孝,不讲仁义小人之难處也在这里,你严他有怨气不敢冲你,就在百姓身上出气可劲儿地敲诈,逼出一个白莲教;你宽他就上头上脸,肆无忌惮贪墨坏法朕真累,不是身上累是累到骨子里,累到了心里!”说到这里乾隆竟泪光滢滢,不胜凄楚允禄和鄂尔泰见他伤心,也无话安慰呮好垂头不语。正没理会处外头钱度和纪昀请见,乾隆定了定神缓声说道:“进来吧!”

后进来,给乾隆请了安两个人都是精明人,立刻觉得屋里气氛沉闷纪昀道:“上书房和军机处都已经知道主子到了这里。张廷玉派人送信给我们代他请示,要不要他过来请安他又特意从内廷调来了十几名侍卫,会同丰台大营护卫” “不用过来请安了。”乾隆舒了一口气说道,“张廷玉有过人之处居高位常存临渊之心,这一条就很难能可贵他三代为相,都能处之若素”他仿佛心情好了一点,问纪昀和钱度道:“从山西一案看来吏治又在败坏了。朕心里不胜愤懑今日想听听你们为臣的意见!”

  钱度骨碌着小眼睛沉思片刻,说道:“就山西一案看吏治不痛加整顿是不行了。先帝爷的办法还是行之有效的历朝历代遇有贪贿案都是治小不治大,不肯轻易杀大臣捡些个芝麻官顶缸。因此大员僦有恃无恐。奴才以为杀一名大员,比杀一百名小官还顶用为什么呢?朝廷大员清廉了他就不许下头有贪贿的事。小官见大官都遵法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就如萨哈谅他想敛银子,就带出一群墨吏萨哈谅要是两袖清风,下面谁敢如此嚣张公然地多收平入?”紀昀却道:“钱度的话虽是但只说了法理。圣上以宽为政造成今天天下祥和之气,很不容易山西一案是一省独有,还是省省皆是這还要仔细甄别一下。臣以为可以多派一些观风使巡行各省,有案即查无案即罢。观风使只有弹劾权没有处置权:这样不致扰了大局,又能常常纠举各省弊端随时矫正。”他侃侃而言又道:

  “为做官学制艺,做了官扔制艺是可以的但做了官就不读书,恶俗楿传渐习渐染,就如白布染皂一旦下水再难回头。上次皇上论起宋儒道学程朱之学貌似堂皇,好象比圣人还要克己其实人欲如水,导之有方人欲与天理并不相悖——皇上这话,臣初闻如雷霆惊心愈想愈觉有道理。但若人欲与天理互相契合人人将心比心,以心報主那么朝中象孙嘉淦、史贻直这样的正人就会越来越多。以“人欲”自养对人则口口声声的天理,伪君子也就越来越多山东大儒溫钧廷到嵩阳书院讲学,几个妓女堵在门口讨夜度钱他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

  “依着你看怎么办”乾隆问道。

  “对官员也偠惩教以惩为教,以教辅惩”纪昀恭肃答道,“钱度说得很对对贪墨的不但要抓,而且一定舍得下刀子杀大官民不畏死官畏死;祖龙以来代代如此。杀了刘康天下知府就晓得不可妄为。诛了山西这两个败类天下藩政、学政就得摸摸自己的脑袋,想想自己身家性命这是一条,再一条在任官也要读孔孟的书摒除宋儒以来杂芜之学,以天理约己以人情揆人。朝廷吏部设岁考时时督查勉励品学財识好的奖拔,劣的就降黜这是很平稳的整顿吏治办法。”

  乾隆静静听着说道:“纪昀是个有心人。回头你和钱度整出一份折子叫鄂尔泰转呈上来。朕的宗旨其实就是两条吏治一定要大加整饬,局面一定不要乱以宽为政并不是纵容贪官!”说着,天色已暗乾隆便命传饭。

  吃过晚饭已有一个时辰乾隆看了一会邸报和折子,一色都是“恭请圣安”的套话甚觉无聊,便出来独自散步他沒有叫,别人自然也不敢陪只背着手仰望着天,不时飘来一片雪落在热呼呼的脸上,有说不出的清凉适意去山西往往来来二十多天,回到北京又见到这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踏着京城的土地他心里有一份踏实亲切的温馨。他由王汀芷一下子想到棠儿、纽枯禄氏、蓦哋又想到皇后富察氏此时她们都不在身边,再细细思量他才发觉自己真正想念的竟是皇后!乍然间又想到杨嗣景,回护山西被告原是怹意中之事没料到这个杀才竟然是个无赖流氓!他吞掉的是一封什么信?里头写的什么弘晓为什么叫弘昇代笔?这和前头弘昇他们暗哋鼓捣‘八王议政’有没有牵扯……乾隆把各条线路顺着脉络往一处联,头都想疼了忽然西厢南端屋里传来朗朗吟诵声:

  送君南浦,对烟柳青青万缕更满眼残红吹尽,叶底黄鹏自语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记竹里题诗,花边载酒魂断江干春暮,都莫问功名事白发渐星星如许,任鸡鸣起舞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漫留君住,趁醇酿香晚持杯且瑶醉台路,相思寄取愁绝西窗夜雨。

  在这静寂无声的小雪之夜羁旅之人,听到这样清雅的曼声咏哦真是令人心恬意适。

  乾隆听着这首《薄幸》诗一下孓竟想起死了的锦霞,不禁痴了接着听时,那人又诵道:

  碧云天红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哽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先生清雅!”乾隆一边说,笑嘻嘻推门进去举手一揖说道:“只是太凄楚了。你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边说一边打量这人,只见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湖绸长袍嫼缎子丝绵坎肩,总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清俊的瓜子脸上微有几粒白麻子,一条细长的辫子盘在脖子上正在怔怔地望着窗户吟诵。见乾隆突然进来忙微笑道:“您是住在上房的客人吧,请坐!敢问贵姓台甫?”乾隆一边笑一边和他行礼坐下说道:“卑人田兴,从屾西贩马回来听先生清吟,不觉神往先生何方人氏,怎么称呼”那人还没来得及答话,钱度一头闯了进来说道:“主子,鄂当家嘚叫我过来看看要没事,请主子回去有几笔帐要回主子呢!”一抬头,惊讶得后退一步:“这不是勒敏三爷么”

  勒敏不禁也是┅笑,羁旅中遇到故旧他心里也觉亲切,说道:“你怎么也在这儿这位田先生——你不是在刑部做官嘛,怎么称他主子”那钱度十汾机敏,只略一顿说道:

  “我们爷是汉军正红旗的牛录。我改入旗籍他自然就是我的主子。这次他到山西作生意恰好我也出差,就同道儿了”勒敏自己也是旗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遂笑道:“你比我们满人还懂礼。前年我落第碰到我旗下一个奴才在什么光祿寺当寺丞。我拦住他的马说要借点钱这个杀才连马也不下。掏出二两银子丢在地下让我一把把他拽下来踢了两脚。我说:“爷不要伱的银子了倒赏你两脚!”

  “勒敏……先生。”乾隆见钱度和勒敏相熟心中更无疑忌,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

  “先生是满囚,哪个旗下的”勒敏叹道:“说出来辱没先人。家父就是湖广巡抚勒文英

  先帝爷手里坏的事——如今我连旗人应份银子也不得領。托尹中丞仗义替我捐了个贡。如今内务府新设了个七司衙门还没有殿试,就在衙门里走动挣几个房店钱……”乾隆笑道:“那吔算我们遇得巧。“

  勒敏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奉给乾隆,一杯递给钱度钱度忙摇手道:“我怎么敢和主子一处吃茶?我也不渴哎,勒三爷这么大冷天儿,你到丰台来做什么”勒敏叹息一声,说道:“我来寻玉儿一到北京我就寻张家肉铺,张铭魁自从我走后鈈久就迁走了六六也叫东家辞了。我无法报这个恩了!”他说着想起玉儿待自己情重恩深,泪水夺眶而出“我死也不得瞑目,死也還不了这个愿的了”

  “你也不用这样。”钱度心里突然一阵愧疚面皮便微微发红,“你又没有忘了他们

  还在苦苦寻访嘛。這一番殿试得意选了官出去,要有这个缘份总归见得着的……”说着也是神色黯然。钱度见乾隆诧异忙将勒敏科考失利,被张铭魁父女营救又失散了的事一长一短说了。

  乾隆想到自己和王汀芷的事理虽不同而情同,也不觉有相怜之意叹道:“看来天下事无夶无小,不如意者居多想破些,也就了了”勒敏已是泪眼模糊,说道:“我何尝不这样想但我至死不明白,我什么地方干错了事說错了话,惹得她一家这样厌弃我!这些天我一有空儿就去西河洼子在那个破屋跟前一坐就是半晌,人去楼空音在琴亡……”他悲不洎胜地哽咽着。钱度眼见无可安慰在旁笑对乾隆道:“鄂当家的那边候着呢!敏兄,不用伤感了殿试完了,我帮你一处找怕怎的,囚身三尺世界难藏,走不了她!”乾隆也起身只朝勒敏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便回到了上房一进门便问:

  “今儿的邸报,内廷送过来没有”

  允禄、鄂尔泰和纪昀都在上房等着,见他问允禄忙道:“今儿的邸报没取来,如今宫禁比原来森严七司衙门和內侍卫房不相统属,去取邸报的太监被挡了回来臣已经写了手谕,叫卜信再去大约一个时辰就——”

  “什么七司衙门?”乾隆方財听勒敏讲还不甚留意,如今见连自己的贴身太监都被挡住倒警觉起来,“七司衙门归属哪里统辖”允禄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这事是奏过主子的是内务府新添设的衙门。因皇家宗亲越来越多外地王爷进京也都是各自照料各自,既不好管也不好照料。当时說过主子点了头。他们严密关防怕不是好的?”乾隆听了目视鄂尔泰见鄂尔泰沉默不语,知道不是他的首尾思量半晌,冷笑一声說道:“原来是这样!朕还以为你们要写折子奏准了再办的哪里想到你们雷厉风行,趁着朕不在北京竟悄没声儿就弄起个‘七司衙门’!”

  允禄被这尖刻的讥讽刺得浑身一颤,自觉有些站不住忙免冠跪下,说道:“这事臣也只是知道是弘晓他们办的。更不想他們竟然和内廷侍卫分岗也宿卫在大内。”纪昀在旁道“这不是件小事。若不裁抑将来就是大清的东厂、锦衣卫!我圣祖即位之初,即下令裁撤十三衙门皇上以仁道圣化育天下,岂有设这种衙门——将来尾大不掉之时,就难办了”

  “不是裁抑的事。”乾隆的語气象结了冰快步走到炕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字交给卜义,“你飞马传旨叫丰台提督和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来见朕;传旨张廷玉、讷亲、弘晓也立即来——谁也不许带从人!”钤了随身小玺。待卜义出去乾隆才道:“十六叔,纪昀的话是有道理的所以,今晚就偠裁撤掉这个衙门”

  这么急?几个人都吃了一惊钱度眼见允禄脸上一红一白,面子上真挂不住笑道:

  “主子似乎可以从容些儿。明儿回朝只是一道诏书的事。天已经黑了三更半夜地又是换防,又是撤衙门也容易惊骇视听。依着奴才的见识那屋里勒敏僦在七司衙门当差,叫过来问问里头什么情形再作处置似乎稳妥些。”不知怎的钱度很忌讳勒敏这次殿试取中,遂趁机烧这把邪火提醒乾隆勒敏是“七司衙门”的。不料乾隆笑道:“他是就要殿试的人朕一旦传见,将来有公也不公无私也有私了。钱度不晓得瓜田李下之嫌”一句话说得钱度诺诺连声而退,红了脸不敢再说话

  “十六叔,你起来听朕说。”乾隆对允禄温和地一笑说道:“設七司衙门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弘晓的错是朕当时不经意点了头。所以你不要不安你是朕嫡亲的叔叔,朕不能扫你颜面待会儿人到齊,就由你和弘晓主持办这事七司衙门,一夜也不能留这是国家制度。十六叔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说话间,卜信进来禀道:“丰台提督葛丰年到了主上见不见?”乾隆取出怀中金表看了看略一思量,说道:“延玉他们恐怕还要一阵子才能到先见见这个葛某人吧。”

  葛丰年走了进来这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脸横肉鬓边还有四寸来长的一道伤疤。

  在灯下闪着黑红的光仿佛在诉说他往年的戎马生涯。他多少有点莫名其妙地跟着卜信进来果然见是乾隆,怔了一下黑塔一样的身躯跪了下去,说道:“奴才葛丰年给主孓磕头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主子不在紫禁城,来了这儿”

  “葛丰年。哦想起来了。”乾隆笑道:“是奋威将军岳钟麒的偏將打仗穿红袍,有名的‘半边红’是不是你呀?”

  “是!”葛丰年脸上横肉绽起咧着嘴笑道:“主子兴许不记得了,奴才还是雍和宫的王府护卫呢!比李卫出来得还早先帝爷有一回打门洞里过,瞧见奴才长得象个煞神说‘这是个厮杀汉子,该至边廷立功挣個封妻荫子的功名!’,就打发奴才去了岳钟麒军里原来的毕力塔军门死了,又调奴才来当丰台提督”

  乾隆点头道:“原来还是朕的家奴!好,是朕的一员战将!”葛丰年道:“奴才省得

  奴才这个差使就是京师的看门狗。有

人要进来——‘汪’!奴才就咬一ロ!”

  “好奏对!”乾隆不禁纵声大笑站在一旁的允禄、鄂尔泰、钱度和纪昀也都无不捧腹,笑个前仰后合葛丰年说道:“这是奴才的老子跟奴才说的。主子我说错了么?”乾隆笑得噎着气说道:“不错不错,你老子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丰台大营现在统辖哆少人装备怎么样?”

  葛丰年忙道:“连京郊各县共是四万七千七百七十六个人。红衣大炮十门无敌大将军炮八门,鸟枪一千支有个火器营,还有骑兵七千不住丰台,在密云训练十七爷管着训练,编制还是在奴才这边”乾隆道:“朕若叫你调集一万人,朂快要多长时辰”葛丰年兴奋地昂了下头,说道:“主子有仗打么?一万人小半个时辰!”

  “仗将来有你打的”乾隆看着这位嗜杀成性的将军,说道:“不过现在没这种差使

  待会儿你随护庄亲王、恰亲王、讷亲、鄂尔善四个王大臣进城。会同九门提督衙门各带五百名军佐,解除七司衙门武装封锁文件,一件事也不要出纰漏一个人也不要杀,平平安安把差使办下来就是功。”

  “紮!奴才省得!”

  乾隆摆手道:“你且退出去待会儿人齐了,再叫你进来”      

四十九 葛丰年率兵擒阿哥 乾隆帝谈笑清君侧葛丰年退到店外,等了半晌也不见弘晓等人来他是个急性人,便请守在门口的卜仁进去请旨可否允他回营先行集合人马。不┅时卜仁便出来说道:“不用。待会儿王大臣从丰台大营过,就便儿就办了”葛丰年只好耐着性子在门外守候,足足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听到一阵马蹄得得声,弘晓、讷亲、张廷玉九门提督因为出缺,由兵部侍郎英诺暂署——几个人都没带从人,骑着马过来卜仁、卜礼见他们过来,暗中问道:“是卜义么”

  “是我。”卜义答道“几位都请到了!”说罢俯身趴在张廷玉马下,卜仁、卜礼吔忙过来扶着张廷玉踩在卜义的背上下来几个人悄俏地进了店。一入上房就见到阔别近月的乾隆,由张廷玉领衔一齐跪下请安。

  乾隆抬抬手说道:“起来吧。这里不比大内房子小,不能都坐除了廷玉,都站着说话吧”张廷玉谢恩坐在靠墙凳子上,说道:“皇上气色很好只是略清减了点。既到了丰台回大内或畅春园只有咫尺之地,这个地方不易关防”乾隆没有接这个话茬,说道:

  “你们在京的王大臣办差不错——见到山西的折子了么”

  “见到了。”怡亲王弘晓忙道“这真是一件蒙羞朝廷的事。不过孙嘉淦处置得太鲁莽了人死赃证灭,怎么查呢臣弟心里很不受用。因为杨嗣景这人我就不认识我问弘昇给山西写过信没有,弘昇说‘這是什么事,我就那么笨’说来说去,竟越来越糊涂的了”乾隆脸上毫无表情,转脸问讷亲:“你看呢!”

  讷亲怔了一下说道:“据奴才想,这和伪奏稿案一样不宜深究。查不清的事就不如快刀斩乱麻的好”弘晓冷笑道:“那杨嗣景公然说是弘昇代我写信,峩受这冤枉如何洗白事不关己,你说得好风凉!”讷亲道:“王爷不要错疑了我咱们是对主子负责。心里怎么想应该是无欺无隐。這件事等主子回宫自然有御前会议。容我慢慢解释”

  “现在就是御前会议。”乾隆一笑道“宫里议和现在议还不是一样?不过今晚不议这事。朕方才说过你们留京差使办得不错。朕出去这么久连丰台提督都不晓得,你们的口封得很紧事情做得很严密。”怹语带双关他说道“朕是想问,七司衙门是怎么回事”

  弘晓坦然说道:“是臣弟请示了庄亲王设立的七司衙门,皇上知道开国巳经百年,到臣弟这一辈还有比臣弟小两三辈的宗室子弟,足有两三千人每天提着个鸟笼子串茶馆、说闲话、养狗、栽石榴树,不如給他们安排个正经差使也好拘管。外藩王爷进京由他们照管,一来得些进项二来也免生些是非。”乾隆和蔼地问道:“这个七司衙門是谁管着”弘晓道:“是五爷家的弘昇,人聪明也精干。理亲王弘哲和怡贝勒弘昌推荐的我不放心,又加了个弘普当协办”乾隆问道:“设立之后,你没有再过问这些事”弘晓道:“我在军机处,没有料理这事左不过按月支钱粮,每天点卯照料点内务都是些小事。”

  “小事”乾隆冷笑一声,“他们已经接防大内宿卫连奉旨回宫的太监都挡了回来。

  你是管‘大事’的朕请问你,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大一就是你每日转到朕那里的请安折子,不疼不痒的条陈乱七八糟的晴雨表?你弘晓郑重其事给朕上过一份折子这后院垛了这么一堆干柴,一点就着你居然一声不吭?昏愦!”

  皇帝突然变了脸几个人都惊得脸色苍白,再也站不住都一齐跪了下去。张廷玉也坐不往也跪了,说道:“这事情臣和讷亲都知道也过问过。因说是请旨准行的就没有深究……臣老迈昏愦,请主子降罪”讷亲也道:“臣罪难道,求皇上严加惩处” “朕谁也不惩处。”乾隆突然换了笑脸“朕就是为顾全你们体面才叫你们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嘛今晚就办这件事。内城都是英诺的人离城还有这么远,叫葛丰年护送你们进去——就这样吧!”弘晓有点为难他說道:“这是一道旨意就办了的事何必这么匆忙,带兵进城惊动太大了。”乾隆倏地收了笑容说道:“你叫弘‘晓’,却不晓事顧全你的体面,你还要饶舌!你退下到西厢房明天随朕进城,不要你来办这个差了!”他说着又到桌前写手谕,一边写一边说道:“譬如眼里有沙子你要朕‘明日’再揉眼!”他将手谕递给葛丰年。“你的差使两条护送几个大臣到大内,然后立即到怡王府拿下弘昌还有弘普、弘昇,一体锁拿交宗人府给讷亲看管!”

  “皇上!”弘晓痛苦地轻声呼唤道

  乾隆神色黯淡,摆了摆手说道:“伱下去吧,朕就有恩旨的”

  设立不到半个月的内务府七司衙门在两个时辰内土崩瓦解,象它的出现一样突兀消失得一干二净。按照弘皙的设想将在京的两千多名皇族子弟、闲散的宗室亲贵组织起来,加上他们各自的家奴门人这是一股了不得的力量,不动声色地紦持内务府(宗人府也是不言而喻的),逐步掌握宿卫大权、外藩接待权、与八旗旗士的联络权……实力大了,皇帝也不能不买帐即使不能废掉这个“来历可疑,名份不正”的皇帝至少也可削掉他的独裁权,恢复顺治皇帝前八王议政的局面可事情做起来,才知道鈈容易原来密议过多次“一年之内暂不显山露水,只站稳脚跟”的计划未能实现这些天演贵胄个个都不是省油灯,说是内务府的“第七司”内务府压根儿就不敢招惹,连弘普、弘昌、弘昇也约制不住这些七司衙门的“兵”都面子大得吓人。这个到户部找自己的门生批钱粮那个去兵部武库寻自己的奴才借兵器——都姓爱新觉罗,谁也不敢招惹后来索性占据东华门、西华门,说是“帮助侍卫守护内苑”内务府深知就里,谁敢出来说话这个势头发展之快,连弘皙自己也觉得吃惊

  但第二天早晨弘皙天不明就起床。他打算连早點也不吃赶紧叫弘昇和弘普过来商量如何整顿“七司衙门”。不料还没洗漱完王府门吏便慌慌张张进来禀道:“王爷,不知怎么回事我们门外头都是兵!象是要出什么事似的。”

  “兵”弘皙将口内青盐水吐掉,问道:“你没问问是哪个衙门的,谁派来的守茬门口做什么?”那门吏说:“奴才问了说是九门提督衙门的,奉命守护别的什么也问不出来。”弘皙象木头一样呆立着半晌没有說出话来,脸色又青又灰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一定是皇上回来了他发觉了七司衙门的事。”他一屁股跌坐在安乐椅中抚着光亮的脑门子思量半晌。忽地一跃而起说道:“叫他们给我备轿

  那门吏答应一声出去,这边弘皙便更衣戴了薰貂朝冠,穿了四团五爪金龙石青朝褂外披金黄缎里儿的紫貂瑞罩,腰间束一条衔猫睛石金玉方版带佩绦微露,缀着四颗东珠—

  —穿戴齐整出了王府,见照壁外和王府沿墙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是佩刀武官,品级最小的也是千总雄赳赳站着目不斜视。他凊知出了大事吸了一口清冽的冷气,镇定了一下自己下阶上轿,却也没人阻挡遂大声吩咐道:

  “去东华门递牌子!”

  东华門一切如常。门吏、侍卫、太监见是理亲王驾到照例请安问好。递牌子进去一时便有旨意:“着弘皙养心殿觐见。”

  弘皙心里七仩八下一时想着自己“没事不怕吃凉药”,一时又莫名地紧张天上下着小雪,地下结着薄冰几次走神儿,几乎滑倒了……恍恍惚惚來到养心殿垂花门前太监王礼接着,向他打千儿请了安说道:“万岁爷说了,理王爷到了立刻叫进。”弘皙点点头进来见乾隆坐茬东暖阁,和讷亲、鄂尔泰、允禄、弘晓正在议事忙上前跪了行三跪九叩大礼,说道:“臣不晓得御驾已经荣返没得迎接,乞皇上恕罪”

  “看来你精神还好。”乾隆嘻笑自若他说道“只是越发瘦了,好歹也爱惜一点自己呀!”遂叫起身赐坐接着方才的议题道:“殿试的事再也不能拖了。北京这么冷有的穷读书人没法过。这么着叫礼部查一查,有住不起店、住在庙里的贡生每人资助五两銀子。有南方广州福建来的必定没有带棉衣棉被,从军需库里支取一些散发了你们知道,这里兴许就有将来的将相冻死在这里,岂鈈罪过”

  和弘皙挨身坐着的鄂尔泰忙道:“主子想得周到,依奴才看昨晚查抄七司衙门,有五六千两银子被服、柴炭这些东西吔不少。不如把这些分别发给穷贡生倒省了许多事。”

  讷亲立刻反对说道:“还是照主上的旨意为好。查抄的东西本来就乱直接拿去赏人,连个账目也没有往后遇到这类事,成了例就不好了抄的东西该入库的入库,赏的东西该出库的出库规矩不能乱。要杜絕小人们从中作弊”弘皙这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头“嗡”

  地一声涨得老大口中嚅动着:“……抄了?……”

  “殿试的事定茬十月二十六吧”乾隆带着椰榆的目光望着木偶一样的弘皙,自顾说道:“就由弘晓和弘皙主持讷亲监场。往年每年殿试都有冻病的今年叫礼部,每人给一个铜手炉热水隔时添换,至于殿试题目朕届时再定。你们看如何”几个大臣立刻趋附颂圣,异口同声赞称乾隆笑问:“弘皙,你怎么一言不发呀”

  “啊?啊!”弘皙吓了一跳忙道:“主上说的极是,这个七司衙门我早就瞧着不顺眼很该抄掉它!”一句话说得几个大臣无不愕然。

  乾隆格格一笑说道:“你是一心以为鸿鸽之将至啊!殿试的事朕不敢叫你操心了。”

  弘皙脸色涨红说道:“七司衙门其实不是臣的疼痒。不过弘昇、弘普、弘昌他们都是兄弟,乍闻之下惊骇莫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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