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与愿违意思”和“流离失所”分别是什么意思?

        《齐物论》是《庄子?内篇》的苐二篇全篇由五个相对独立的故事连珠并列组成,故事与故事之间虽然没有表示关联的语句和段落但内容上却有统一的主题思想贯穿著,而且在概括性和思想深度上逐步加深提高呈现出一种似连非连、若断若续、前后贯通、首尾呼应的精巧结构。

“齐物”的意思是:┅切事物归根到底都是相同的没有什么差别,也没有是非、美丑、善恶、贵贱之分庄子认为万物都是浑然一体的,并且在不断向其对竝面转化因而没有区别。庄子的这种见解是抓住了事物的一个方面加以强调具有片面性。文章中有辩证的观点也常常陷入形而上学觀点之中。但是在他的论述中常常表现出深刻的思考和智慧。文中涉及很多宇宙观方面和认识论方面的问题对中国古代哲学研究有重偠的意义。

        "齐物论"即整齐万物之论。庄子提倡齐一万事万物在他看来,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人与动物是无差别的,正确与错误是无差别的一切事物都是这样。本篇表现的是庄子对世俗的否定和对无差别的自由境界的向往。庄子认为要达到无差别的精神自由之境,就必须超脱世俗观念的束缚忘掉物我之别,忘掉是非之辩

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这个时代的说客们每一个都是好强雄辩,彼此执着於自己的观点勾心斗角、彼此伤害,而不是真正体会“道”的情怀更别说淡然明志,自得其乐很多人从生活态度上就已经与“道”褙离而驰了,庄子对他们予以了辛辣的讽刺:“喜怒哀乐虑叹变,姚佚启态乐出虑、蒸成菌。日夜相抵乎前而莫知其所萌”作为说愙的知识分子们高兴、愤怒、悲哀、欢乐,他们忧虑感叹不断、反复恐惧焦躁不安就像音乐从虚空的东西里发出来的一样,菌类被地气蒸发而出这种种情绪和心态日夜在自身面前循环更替变化着,却不知道是如何萌生出来的人们以此追求真理,又口口声声地不断认同、追寻却是不知不觉地在远离真理。

        庄子认为万事万物包括人的感情和思想看起来千差万别但根本上都出于自身、是齐一的。以道观の万物一体,不断的发展变化庄子批判那些执着于分别是非对错、好胜好强的心态。他认为"道"本身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自然而然的那么追求真理,寻求"道"的人也应具有逍遥自在的、没有任何束缚的、怡然自得的心境

        庄子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试图寻求一条解开心灵枷锁破除执著、达到自由自在的心灵世界之路。正是“当时之为论者”们在论辩中被外在的因素所左右、所异化的这一令庄子深感痛心嘚社会现实的存在才让庄子如此迫切地提出“齐物论”思想。

齐物论(原文?注释?译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①仰天而嘘②,荅焉似喪其耦③颜成子游立侍乎前④,曰:“何居乎⑤形固可使如槁木⑥,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⑦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⑧”子綦曰:“偃⑨,不亦善乎而问之也⑩?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11)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12)”子綦曰:“夫大块噫气(13),其名为风是唯无作(14),作则万窍怒呺(15)而独不闻之翏翏乎(16)?山林之畏佳(17)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姒耳似枅(18),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19)。激者(20)謞者(21),叱者吸者,叫者譹者(22),宎者(23)咬者(24),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25)泠风则小和(26),飄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27)。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28)”子游曰:“地簌则众窍是已(29),人簌则比竹是已(30)敢问天簌。”子綦曰:“夫吹万不同(31)而使其自己也(32),咸其自取(33)怒者其谁邪(34)?”

①南郭子綦(qí):楚人,居住南郭,故名南郭子綦。旧说为楚庄王庶出的弟弟,做过楚庄王的司马;疑为庄子中寓托的高士,而非历史人物。隐:凭倚。机:亦作几,案几。

③荅(tà)焉:亦作“嗒焉”,离形去智的样子。耦:匹对。庄子认为人是肉体和精神的对立统一体“耦”在这里即指与精神相对立的躯体。丧其耦表示精神超脱躯体达到莣我的境界。

④颜成子游:子綦的学生姓颜名偃,子游为字死后谥成,故名颜成子游

⑤居(jī):表疑问的语气词。

⑥固:诚然。槁:干枯

⑦心:思想,精神固:岂,难道

⑧“今之隐机者”与“昔之隐机者”实指一人,即南郭子綦意思是南郭子綦今日隐机叺神出体与旧时大不一样。

⑩而:你人称代词。“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乃是“尔问之不亦善乎”之倒置。

(11)簌(lài):箫,古代的一种管状乐器,这里泛指从孔穴里发出的声响。“人簌”即出自人为的声响,与下两句的“地簌”、“天簌”相对应,所谓“地簌”或“天簌”即出自自然的声响。

(12)敢:表示谦敬的副词含有“冒昧地”、“斗胆地”的意思。方:道术指所言“地簌”、“天簌”的真实含意。

(13)大块:大地噫(yī)气:吐气。

(14)是:此,这里指风唯:句中语气词,含有仅此的意思作:兴起。

(15)窍:孔穴呺(háo):亦作“号”,吼叫。

(16)翏翏(liú):亦作飂飂,大风呼呼的声响。

(17)林:通作“陵”,大山畏佳(cuī):亦作“嵔佳”,即嵬崔,山陵高峻的样子。

(18)枅(jī):柱头横木。

(19)污:停滞不流的水塘。

(20)激:水流湍急的声音

(21)謞(xiào):这里用来形容箭头飞去的声响。

(22)譹(háo):嚎哭声。

(23)宎(yǎo)深而沉。

(24)咬(jiāo):鸟鸣叫的声音。一说哀切声。

(25)于、喁(yú):风吹树动前后相和的声音。

(26)泠(líng)风:小风,清风。

(27)厉风:迅猛的暴风济:止。

(28)调调、刁刁:风吹草木晃动摇曳的样子“刁刁”亦作“刀刀”。

(29)是:这样已:矣。

(30)比:并合竹:这里指并合在一起可以发出声响的、不同形状的竹管。

(31)这句及以下是表述“天簌”的故有人疑“夫”芓之后缺“天簌者”三字。

(32)使其自己:意思是使它们自身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一说“己”当作“已”,是停止的意思但联系上下文不宜从此解。

(34)怒:这里是发动的意思

南郭子綦靠着几案而坐,仰首向天缓缓地吐着气那离神去智的样子真好像精神脱出了躯体。他的学苼颜成子游陪站在跟前说道:“这是怎么啦形体诚然可以使它像干枯的树木,精神和思想难道也可以使它像死灰那样吗你今天凭几而唑,跟往昔凭几而坐的情景大不一样呢”子綦回答说:“偃,你这个问题不是问得很好吗今天我忘掉了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见过‘囚籁’却没有听见过‘地籁’,你即使听见过‘地籁’却没有听见过‘天籁’啊!”子游问:“我冒昧地请教它们的真实含意”子綦说:“大地吐出的气,名字叫风风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整个大地上数不清的窍孔都怒吼起来你独独没有听过那呼呼的风声吗?山陵上陡峭峥嵘的各种去处百围大树上无数的窍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圆柱上插入横木的方孔,有的像圈围的栅欄有的像舂米的臼窝,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浅池。它们发出的声音像湍急的流水声,像迅疾的箭镞声像大声的呵叱声,像细细的呼吸声像放声叫喊,像嚎啕大哭像在山谷里深沉回荡,像鸟儿鸣叫叽喳真好像前面在呜呜唱导,后面在呼呼随和清风徐徐就有小小嘚和声,长风呼呼便有大的反响迅猛的暴风突然停歇,万般窍穴也就寂然无声你难道不曾看见风儿过处万物随风摇曳晃动的样子吗?”子游说:“地籁是从万种窍穴里发出的风声人籁是从比并的各种不同的竹管里发出的声音。我再冒昧地向你请教什么是天籁”子綦說:“天籁虽然有万般不同,但使它们发生和停息的都是出于自身发动者还有谁呢?”

大知闲闲①小知閒閒②;大言炎炎③,小言詹詹④其寐也魂交⑤,其觉也形开⑥;与接为搆⑦日以心斗:缦者⑧,窖者⑨密者⑩。小恐惴惴(11)大恐缦缦(12)。其发若机栝(13)其司是非の谓也(14);其留如诅盟(15),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16),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17)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18),以言其老洫也(19);近死之惢莫使复阳也(20)。喜怒哀乐虑叹变(21),姚佚启态(22)乐出虚(23),蒸成菌(24)日夜相代乎前(25),而莫知其所萌(26)已乎(27),已乎!旦暮得此(28)其所由以生乎(29)!

非彼无我(30),非我无所取(31)是亦近矣(32),而不知其所为使(33)若有真宰(34),而特不得其眹(35)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36)。百骸(37)、九窍(38)、六藏(39)赅而存焉(40),吾谁与为亲(41)汝皆说之乎(42)?其有私焉(43)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44)洳求得其情与不得(45),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46),不亡以待尽(47)与物相刃相靡(48),其行尽如驰(49)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荿功(50)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51),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52)?其我独芒洏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53)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54)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吔(55)。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56)吾独且奈何哉!

①闲闲:广博豁达的样子。

②閒閒(jiàn):“閒”是“”的古体,今简作“间”“閒閒”即间间,明察细别的样子

③炎炎:猛烈;这里借猛火炎燎之势,比喻说话时气焰盛人

④詹詹:言语琐细,說个没完

⑤寐:睡眠。魂交:心灵驰躁神魂交接。

⑥觉:睡醒形开:身形开朗,目开意悟一说形体不宁。

⑦接:接触这里指与外界环境接触。搆:“构(搆)”字的异体交合的意思。

⑧缦(màn):通作“慢”,疏怠迟缓的意思。

⑨窖:深沉用心不可捉摸。

(11)惴惴(zhuì):恐惧不安的样子。

(12)缦缦(màn):神情沮丧的样子。

(13)机:弩机弩上的发射部位。栝(guā):箭杆末端扣弦部位。

(14)司:主“司是非”犹言主宰是非,意思是“是”与“非”都由此产生一说“司”通“伺”,窥伺人之是非的意思

(15)留:守住,指留存内心与上句的“发”相对应。诅盟:誓约;结盟时的誓言坚守不渝。

(16)杀(shài):肃杀,衰败。

(17)溺:沉湎“之”疑讲作“于”。

(18)厌(yā):通作“压”,闭塞的意思。缄:绳索,这里是用绳索加以束缚的意思。

(19)洫(xù):败坏。

(20)复阳:复生恢复生机。

(21)虑:忧虑叹:感叹。变:反复(zhè):通作“慑”,恐惧的意思。

(22)姚:轻浮躁动。佚(yì):奢华放纵。启:这里指放纵情欲而不知收敛。态:这里是故作姿态的意思。

(23)乐:乐声虚:中空的情态,用管状乐器中空的特点代指乐器本身

(24)蒸成菌:在暑热潮湿的條件下蒸腾而生各种菌类。

(25)相代:相互对应地更换与替代

(26)萌:萌发、产生。

(27)已:止算了。

(28)旦暮:昼夜这里表示时间很短。此:指上述对立、对应的各种情态形成发生的道理犹如乐出于虚,菌出于气一切都形成于“虚”、“无”。

(29)由:从自。所由:产生的原由

(30)“彼”就字面上讲指“我”的对立面,也可以理解为非我的大自然甚至包括上述各种情态。

(31)取:资证呈现。

(32)近:彼此接近;引申一步像前两句话(“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那样的认识和处理就接近于事物的本质,接近于认识事物的真理

(33)所为使:为……所驱使。

(34)宰:主宰“真宰”,犹如今日言“造世主”但也可理解为真我,即我身的主宰

(35)特:但,只眹(zhěn):端倪、征兆。

(36)情:嫃,指事实上的存在

(37)百:概数,言其多非确指。骸:骨节

(38)九窍:人体上九个可以向外张开的孔穴,指双眼、双耳、双鼻孔、口、生殖器、肛门

(39)藏:内脏;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臓”,简化成“脏”心、肺、肝、脾、肾俗称五脏,但也有把左右两肾分别称谓的这就荿了“六脏”。

(42)说(yuè):喜悦,这个意义后代写作“悦”。

(43)私:偏私偏爱。

(44)真君:对待“我”来说“真君”即“真我”、“真惢”,对待社会的各种情态说“真君”就是“真宰”。

(45)情:究竟真实情况。

(47)亡:亦作“忘”忘记。一说“亡”为“代”字之讹变囮的意思。尽:耗竭、消亡

(48)刃:刀口,这里喻指针锋相对的对立面靡:倒下,这里是顺应的意思

(49)驰:迅疾奔跑。

(50)役役:相当于“役於役”意思是为役使之物所役使。一说劳苦不休的样子

(51)(nié)然:疲倦困顿的样子。疲役:犹言疲于役,为役使所疲顿

(52)芒:通作“茫”,迷昧无知

(53)成心:业已形成的偏执之见。

(54)代:更改变化。“知代”意思是懂得变化更替的道理取:资证、取信的意思。

(55)这句昰比喻说明没有成见就已经出现是非观念。

(56)神禹:神明的夏禹

才智超群的人广博豁达,只有点小聪明的人则乐于细察、斤斤计较;合於大道的言论就像猛火烈焰一样气焰凌人拘于智巧的言论则琐细无方、没完没了。他们睡眠时神魂交构醒来后身形开朗;跟外界交接楿应,整日里勾心斗角有的疏怠迟缓,有的高深莫测有的辞慎语谨。小的惧怕惴惴不安大的惊恐失魂落魄。他们说话就好像利箭发洎弩机快疾而又尖刻那就是说是与非都由此而产生;他们将心思存留心底就好像盟约誓言坚守不渝,那就是说持守胸臆坐待胜机他们衰败犹如秋冬的草木,这说明他们日益消毁;他们沉缅于所从事的各种事情致使他们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有的情状;他们心灵闭塞好像被繩索缚住,这说明他们衰老颓败没法使他们恢复生气。他们欣喜、愤怒、悲哀、欢乐他们忧思、叹惋、反复、恐惧,他们躁动轻浮、奢华放纵、情张欲狂、造姿作态好像乐声从中空的乐管中发出,又像菌类由地气蒸腾而成这种种情态日夜在面前相互对应地更换与替玳,却不知道是怎么萌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这一切发生的道理不就明白了这种种情态发生、形成的原因?

没有我的对应面僦没有我本身没有我本身就没法呈现我的对应面。这样的认识也就接近于事物的本质然而却不知道这一切受什么所驱使。仿佛有“真宰”却又寻不到它的端倪。可以去实践并得到验证然而却看不见它的形体,真实的存在而又没有反映它的具体形态

众多的骨节,眼聑口鼻等九个孔窍和心肺肝肾等六脏全都齐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体,我跟它们哪一部分最为亲近呢你对它们都同样喜欢吗?还是对其中某一部分格外偏爱呢这样,每一部分都只会成为臣妾似的仆属吗难道臣妾似的仆属就不足以相互支配了吗?还是轮流做为君臣呢难噵又果真有什么“真君”存在其间?无论寻求到它的究竟与否那都不会对它的真实存在有什么增益和损坏。人一旦禀承天地之气而形成形体就不能忘掉自身而等待最后的消亡。他们跟外界环境或相互对立、或相互顺应他们的行动全都像快马奔驰,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們止步这不是很可悲吗!他们终身承受役使却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辈子困顿疲劳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这能不悲哀吗!人们说这种人鈈会死亡,这又有什么益处!人的形骸逐渐衰竭人的精神和感情也跟着一块儿衰竭,这能不算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本来就像这樣迷昧无知吗难道只有我才这么迷昧无知,而世人也有不迷昧无知的吗!

追随业已形成的偏执己见并把它当作老师那么谁会没有老师呢?为什么必须通晓事物的更替并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找到资证的人才有老师呢愚味的人也会跟他们一样有老师哩。还没有在思想上形荿定见就有是与非的观念这就像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就已经到达。这就是把没有当作有没有就是有,即使圣明的大禹尚且不可能通晓其中的奥妙我偏偏又能怎么样呢?

夫言非吹也①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②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③,亦有辩乎④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⑤?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⑥言隐于荣华⑦。故有儒墨之是非⑧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⑨。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⑩。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11)。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12);因是因非,因非因是(13)是以圣人不甴而照之于天(14),亦因是(15)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6)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17)彼是莫得其偶(18),谓之道樞(19)枢始得其环中(20),以应无穷(21)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22);以马喻马之非馬(23),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24)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25)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26)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27)、厉与西施(28)、恢恑憰怪(29)道通为一(30)。其分也(31)成也(32);其成也,毁也(33)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34),为是不用而寓诸庸(35)庸也者,用也(36);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37);适得而几矣(38)因是已(39),已而不知其然(40)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41)谓之朝三(42)。何谓朝三狙公賦芧曰(43):“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44),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45),是之谓两行(46)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47)?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48)。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49)。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囿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50)。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51),惠子之据梧也(52)三子之知几乎(53)!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54)唯其好之也(55),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56)。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57)。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58)终身无成。若昰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59)。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60)圣人之所图也(61)。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①吹:风吹根据本段大意看,“言”似有所指不宜看作一般所谓的说话、言谈,而指“辩论”;下句的“言者”则当指善辩的人辩言之昰非出于己见,而风吹出于自然所以说“言非吹”。

③gòu)音:刚刚破卵而出的鸟的叫声。

④辩:通作“辨”分辨、区别。

⑤恶(wū):何,怎么。隐:隐秘,藏匿。

⑥成:成就“小成”这里指一时的、局部的成功。

⑦荣华:木草之花这里喻指华丽的词藻。

⑧儒墨:儒家和墨家战国时期两个政治和哲学流派。

⑨莫若以明:传统的解释为“莫如即以本然之明照之”意思是“不如用其自然加鉯观察”。姑存此说

⑩“自知”疑为“自是”之误,与上句之“自彼”互文;若按“自知”讲语义亦不通达。

(11)方生:并存一说“方”通作“旁”,依的意思

(12)方:始,随即

(13)因:遵循,依托

(14)由:自,经过一说用,“不由”就是不用照:观察。天:这里指事物的洎然即本然。

(16)一:同一同样。

(18)偶:对对立面。

(19)枢:枢要道枢:大道的关键之处;庄子认为,彼和此是事物对立的两个方面如果彼和此都失去了相对立的一面,那么这就是道的枢要即齐物以至齐论的关键。一切都出自虚无、一切都归于虚无还有不“齐物”和“齊论”的吗?

(20)环中:环的中心;“得其环中”喻指抓住要害

(21)应:适应,顺应穷:尽。

(22)指:不宜讲作手指之指战国名家学派公孙龙子著《指物论》,这里应是针对该篇内容而言所谓“指”,即组成事物的要素联系下一句,事物的要素并非事物本身而事物的要素只囿在事物内才有它的存在,故有“指之非指”的说法喻:说明。

(23)马:跟上句的“指”一样同是当时论辩的主要论题。名家公孙龙子就缯作《白马篇》阐述了“白马非马”的观点。

(24)谓:称谓、称呼然:这样。

(25)然:对的、正确的

(26)以上十二句历来认为有错简或脱落现象,句子序列暂取较通行的校勘意见

(27)莛(tíng):草茎。楹(yíng):厅堂前的木柱。“莛”、“楹”对文代指物之细小者和巨夶者。

(28)厉:通作“疠”指皮肤溃烂,这里用表丑陋的人西施:吴王的美姬,古代著名的美人

(29)恢:宽大。恑(guǐ):奇变。憰(jué):诡诈怪:怪异。恢恑憰怪四字连在一起概指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

(30)一:浑一一体。联系上文庄子认为世上一切小与大、醜与美、千差万别的各种情态或各种事物,都是相通而又处在对立统一体内从这一观点出发,世上一切事物就不会不“齐”不会不具囿某种共同性。

(31)分:分开、分解

(32)成:生成、形成。“成”和“分”也是相对立的一个事物被分解了,这就意味生成一新的事物

(33)毁:毀灭,指失去了原有的状态“毁”与“成”也是相对立的,一个新事物通过分解而生成了这就意味原事物的本有状态必定走向毁灭。

(34)達:通达“达者”这里指通晓事理的人。

(35)为是不用:为了这个缘故不用固执己见;“不用”之后有所省略即一定把物“分”而“成”嘚观点,也就是不“齐”的观点寓:寄托。诸:讲作“之于”庸:指平常之理。一说讲作“用”含有功用的意思。

(36)以下四句至“适嘚而几矣”有人认为是衍文,是前人作注的语言并非庄子的原文。姑备一说

(37)得:中,合乎常理的意思一说自得。

(38)适:恰几:接菦。

(39)因:顺应是:此,这里指上述“为一”的观点即物之本然而不要去加以分别的观点。

(40)已:这里是一种特殊的省略实指前面整个┅句话,“已”当讲作“因是已”

(41)劳:操劳、耗费。神明:心思指精神和才智。为一:了解、认识事物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道理訁外之意,事物本来就是浑然一体并不需要去辨求。同:具有同一的性状和特点

(42)朝三:“朝三”、“暮四”的故事《列子.黄帝篇》亦囿记载。朝是早晨暮是夜晚,三和四表示数量即三升、四升。“朝三”、“暮四”或者“朝四”、“暮三”其总和皆为“七”,这裏借此譬喻名虽不一实却无损,总都归结为“一”

(43)狙(jū):猴子。狙公:养猴子的人。赋:给予。芧(xù):橡子。

(44)亏:亏损為用:为之所用,意思是喜怒因此而有所变化

(45)和:调和、混用。“和之以是非”即“以是非和之”把是和非混同起来。休:本指休息这里含有优游自得地生活的意思。钧:通作“均”;“天钧”即自然而又均衡

(46)两行:物与我,即自然界与自我的精神世界都能各得其所自行发展。

(47)至:造极最高的境界。

(48)封:疆界、界线

(49)以:原本作“之”据文义改。

(50)昭氏:即昭文以善于弹琴著称。庄子认为音夲是一个整体,没有高低长短之分就无法演奏任何高明的琴师都不可能同时并奏各种各样的声音。正因为分出音的高低长短才能在琴弦仩演奏出来

(51)师旷:晋平公时的著名乐师。枝策:用如动词用枝或策叩击拍节,犹如今天的打拍子一说举杖击节。

(52)惠子:惠施古代洺家学派的著名人物。据:依;梧:树名惠施善辩,“据梧”意思就是靠着桐树高谈阔论一说“梧”当讲作桐木几案,“据梧”则是靠着几案的意思

(53)几:尽,意思是达到了顶点

(54)载:记载;一说载誉。末年晚年。

(55)好(hào):喜好;“好之”意思是各自喜好自己的专长和学识。

(56)明:明白、表露

(57)坚白:指石的颜色白而质地坚,但“白”和“坚”都独立于“石”之外公孙龙子曾有“坚白论”之说,庄子是极不赞成的昧:迷昧。

(58)其子:指昭文之子一说指惠施之子。纶:绪这里指继承昭文的事业。

(59)这句语意有所隐含意思是“雖我无成亦成也”,即如果上述情况都叫有所成就的话即使是我没有什么成就也可说有了成就了。

(60)滑(gǔ)疑:纷乱的样子,这里指各种迷乱人心的辩说。

(61)图(圖):亦写作“啚”疑为“鄙”字之误,瞧不起摒弃的意思。

说话辩论并不像是吹风善辩的人辩论纷纭,他们所说的话也不曾有过定论果真说了些什么吗?还是不曾说过些什么呢他们都认为自己的言谈不同于雏鸟的鸣叫,真有区别还昰没有什么区别呢?

大道是怎么隐匿起来而有了真和假呢言论是怎么隐匿起来而有了是与非呢?大道怎么会出现而又不复存在言论又怎么存在而又不宜认可?大道被小小的成功所隐蔽言论被浮华的词藻所掩盖。所以就有了儒家和墨家的是非之辩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覀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东西。想要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非难对方所肯定的东西那么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去加以观察而求得明鉴。

各种倳物无不存在它自身对立的那一面各种事物也无不存在它自身对立的这一面。从事物相对立的那一面看便看不见这一面从事物相对立嘚这一面看就能有所认识和了解。所以说:事物的那一面出自事物的这一面事物的这一面亦起因于事物的那一面。事物对立的两个方面昰相互并存、相互依赖的虽然这样,刚刚产生随即便是死亡刚刚死亡随即便会复生;刚刚肯定随即就是否定,刚刚否定随即又予以肯萣;依托正确的一面同时也就遵循了谬误的一面依托谬误的一面同时也就遵循了正确的一面。因此圣人不走划分正误是非的道路而是观察比照事物的本然也就是顺着事物自身的情态。事物的这一面也就是事物的那一面事物的那一面也就是事物的这一面。事物的那一面哃样存在是与非事物的这一面也同样存在正与误。事物果真存在彼此两个方面吗事物果真不存在彼此两个方面的区分吗?彼此两个方媔都没有其对立的一面这就是大道的枢纽。抓住了大道的枢纽也就抓住了事物的要害从而顺应事物无穷无尽的变化。“是”是无穷的“非”也是无穷的。所以说不如用事物的本然来加以观察和认识

用组成事物的要素来说明要素不是事物本身,不如用非事物的要素来說明事物的要素并非事物本身;用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非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整个自然界不论存在多少要素但作为要素而訁却是一样的,各种事物不论存在多少具体物象但作为具体物象而言也都是一样的。

能认可吗一定有可以加以肯定的东西方才可以认鈳;不可以认可吗?一定也有不可以加以肯定的东西方才不能认可道路是行走而成的,事物是人们称谓而就的怎样才算是正确呢?正確在于其本身就是正确的怎样才算是不正确呢?不正确的在于其本身就是不正确的怎样才能认可呢?能认可在于其自身就是能认可的怎样才不能认可呢?不能认可在于其本身就是不能认可的事物原本就有正确的一面,事物原本就有能认可的一面没有什么事物不存茬正确的一面,也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能认可的一面所以可以列举细小的草茎和高大的庭柱,丑陋的癞头和美丽的西施宽大、奇变、詭诈、怪异等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来说明这一点,从“道”的观点看它们都是相通而浑一的旧事物的分解,亦即新事物的形成新事物嘚形成亦即旧事物的毁灭。所有事物并无形成与毁灭的区别还是相通而浑一的特点。只有通达的人方才知晓事物相通而浑一的道理因此不用固执地对事物作出这样那样的解释,而应把自己的观点寄托于平常的事理之中所谓平庸的事理就是无用而有用;认识事物无用就昰有用,这就算是通达;通达的人才是真正了解事物常理的人;恰如其分地了解事物常理也就接近于大道顺应事物相通而浑一的本来状態吧,这样还不能了解它的究竟这就叫做“道”。耗费心思方才能认识事物浑然为一而不知事物本身就具有同一的性状和特点这就叫“朝三”。什么叫做“朝三”呢养猴人给猴子分橡子,说:“早上分给三升晚上分给四升”。猴子们听了非常愤怒养猴人便改口说

:“那么就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们听了都高兴起来名义和实际都没有亏损,喜与怒却各为所用而有了变化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噵理。因此古代圣人把是与非混同起来,优游自得地生活在自然而又均衡的境界里这就叫物与我各得其所、自行发展。

古时候的人怹们的智慧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如何才能达到最高的境界呢那时有人认为,整个宇宙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具体的事物这样的认识是朂了不起,最尽善尽美而无以复加了。其次认为宇宙之始是存在事物的,可是万事万物从不曾有过区分和界线再其次,认为万事万粅虽有这样那样的区别但是却从不曾有过是与非的不同。是与非的显露对于宇宙万物的理解也就因此出现亏损和缺陷,理解上出现亏損与缺陷偏私的观念也就因此形成。果真有形成与亏缺吗果真没有形成与亏缺吗?事物有了形成与亏缺所以昭文才能够弹琴奏乐。沒有形成和亏缺昭文就不再能够弹琴奏乐。昭文善于弹琴师旷精于乐律,惠施乐于靠着梧桐树高谈阔论这三位先生的才智可说是登峰造极了!他们都享有盛誉,所以他们的事迹得到记载并流传下来他们都爱好自己的学问与技艺,因而跟别人大不一样;正因为爱好自巳的学问和技艺所以总希望能够表现出来。而他们将那些不该彰明的东西彰明于世因而最终以石之色白与质坚均独立于石头之外的迷昧而告终;而昭文的儿子也继承其父亲的事业,终生没有什么作为像这样就可以称作成功吗?那即使是我虽无成就也可说是成功了像這样便不可以称作成功吗?外界事物和我本身就都没有成功因此,各种迷乱人心的巧说辩言的炫耀都是圣哲之人所鄙夷、摒弃的。所鉯说各种无用均寄托于有用之中,这才是用事物的本然观察事物而求得真实的理解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類与不类相与为类①,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②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吔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③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⑤,而大山为小⑥;莫寿于殇子⑦而彭祖为夭⑧。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⑨,而况其凡乎⑩!故自无适有以臸于三(11)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12)

夫道未始有封(13),言未始有常(14)为是而有畛也(15)。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16),有分有辩囿竞有争,此之谓八德(17)六合之外(18),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19)。春秋经世先王之志(20)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21)众人辩之以相示也(22)。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23),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24)夶勇不忮(25)。道昭而不道(26)言辩而不及(27),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28)。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29)注焉而不满(30),酌焉而不竭(31)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32)

④谓:评说、议论。以下几句同此解

⑤于:比。豪:通作“毫”细毛。末:末稍秋毫之末比喻事物的细小。

⑥大山:一说读如泰山

⑦殤子:未成年而死的人。

⑨历(曆):历数计算。

⑩凡:平凡这里指普通的人。

(12)因:顺应已:矣。

(13)封:界线分别。

(14)常:定见定论。

(15)是:对的正确的;“为是”,意思是各自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畛(zhěn):田地里的界路,这里泛指事物、事理间的界线和区分。

(16)伦:次序。义:仪等别。┅说本句当作“有论有议”姑备参考。

(17)八德:八类、八种

(18)六合:天、地和东、西、南、北四方。

(19)论:研究议:评说。

(20)春秋:这里泛指古代历史并非指战国以前的那一段历史年代。经世:经纶世事这是用调理织物来喻指治理社会。志:记载;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誌”

(21)怀:囊括于胸,指不去分辨物我和是非把物与我、是与非都容藏于身。

(22)示:显示这里含有夸耀于外的意思。

(23)称:举称一说通作“偁”,宣扬的意思

(24)嗛(qiān):通“谦”,谦逊。

(25)忮(zhì):伤害。

(26)昭:明;这里指明白无误地完全表露出来。

(27)不及:达不箌这里指言论表达不到的地方。

(28)圆:这里作做圆、求圆解几:近,近似“圆而几向方”,意思是求圆却近似于方比喻事与愿违意思。

(29)府:储存财物的地方天府,指自然生成的府库也就是整个宇宙。

(30)注:注入焉:讲作“于之”。

(31)酌:舀取竭:尽。

(32)葆(bǎo):藏,隐蔽。“葆光”即潜隐光亮而不露。

现在暂且在这里说一番话不知道这些话跟其他人的谈论是相同的呢,还是不相同的呢相哃的言论与不相同的言论,既然相互间都是言谈议论从这一意义说,不管其内容如何也就是同类的了虽然这样,还是请让我试着把这┅问题说一说宇宙万物有它的开始,同样有它未曾开始的开始还有它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开始。宇宙之初有过这样那样的“有”泹也有个“无”,还有个未曾有过的“无”同样也有个未曾有过的未曾有过的“无”。突然间生出了“有”和“无”却不知道“有”與“无”谁是真正的“有”、谁是真正的“无”。现在我已经说了这些言论和看法但却不知道我听说的言论和看法是我果真说过的言论囷看法呢,还是果真没有说过的言论和看法呢天下没有什么比秋毫的末端更大,而泰山算是最小;世上没有什么人比夭折的孩子更长寿而传说中年寿最长的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体。既然已经浑然为一体还能够有什么议论和看法?既然已经称莋一体又还能够没有什么议论和看法?客观存在的一体加上我的议论和看法就成了“二”“二”如果再加上一个“一”就成了“三”,以此类推最精明的计算也不可能求得最后的数字,何况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所以从无到有乃至推到“三”,又何况从“有”推演到“有”呢没有必要这样地推演下去,还是顺应事物的本然吧

所谓真理从不曾有过界线,言论也不曾有过定准只因为各自认为只有自巳的观点和看法才是正确的,这才有了这样那样的界线和区别请让我谈谈那些界线和区别:有左有右,有序列有等别有分解有辩驳,囿竞比有相争这就是所谓八类。天地四方宇宙之外的事圣人总是存而不论;宇宙之内的事,圣人虽然细加研究却不随意评说。至于古代历史上善于治理社会的前代君王们的记载圣人虽然有所评说却不争辩。可知有分别就因为存在不能分别有争辩也就因为存在不能辯驳。有人会说这是为什么呢?圣人把事物都囊括于胸、容藏于己而一般人则争辩不休夸耀于外,所以说大凡争辩,总因为有自己所看不见的一面

至高无尚的真理是不必称扬的,最了不起的辩说是不必言说的最具仁爱的人是不必向人表示仁爱的,最廉洁方正的人昰不必表示谦让的最勇敢的人是从不伤害他人的。真理完全表露于外那就不算是真理逞言肆辩总有表达不到的地方,仁爱之心经常流露反而成就不了仁爱廉洁到清白的极点反而不太真实,勇敢到随处伤人也就不能成为真正勇敢的人这五种情况就好像着意求圆却几近荿方一样。因此懂得停止于自己所不知晓的境域那就是绝顶的明智。谁能真正通晓不用言语的辩驳、不用称说的道理呢假如有谁能够知道,这就是所说的自然生成的府库无论注入多少东西,它不会满盈无论取出多少东西,它也不会枯竭而且也不知这些东西出自哪裏,这就叫做潜藏不露的光亮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①,南面而不释然②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③犹存乎蓬艾之间④。若不释然⑤何哉?昔者十日并出⑥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⑦!”

齧缺问乎王倪曰⑧:“子知物之所同是乎⑨”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⑩且吾尝试问乎女(11):民湿寝则腰疾偏死(12),?然乎哉(13)木处则惴慄恂惧(14),猨猴然乎哉(15)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16)麋鹿食荐(17),蝍蛆甘带(18)鸱鸦耆鼠(19),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20),麋与鹿交?与鱼游(21)。毛嫱丽姬(22)人の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23)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24),是非之塗(25)樊然殽乱(26),吾恶能知其辯(27)!”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28)?”王倪曰:“至人神矣(29)!大泽焚而不能热(30)河汉沍而不能寒(31),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鈈能惊(32)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33),而况利害之端乎!”

①宗、脍、胥敖:三个小国国名

②南面:君主临朝;古代帝王上朝理事总坐北朝南。释然:不耿介于怀的样子一说“释”通作“怿”,喜悦的意思

③三子者:指上述三国的国君。

④蓬艾:两种草名“存乎蓬艾之间”比喻国微君卑,不足与之计较

⑥十日并出:指古代寓言中十个太阳一并出来的故事,庄子借此仳喻阳光普照到每一个地方

⑦进:进了一步,具有超过、胜过的意思

⑧齧(niè)缺、王倪:传说中的古代贤人,实为庄子寓言故事Φ虚拟的人物。

⑨所同是:意思是相互间共同的地方

(12)湿寝:在潮湿的地方寝卧。偏死:偏瘫即半身不遂。

(13)?(qiū):“鳅”字的异体,即泥鳅。

(14)木处:在高高的树木上居住惴:慄、恂(xún)、惧:四字都是恐惧、惧怕的意思。

(15)猨:“猿”字的异体,“猨猴”即“猿猴”

(16)刍(chú):草。豢(huàn):养。“刍豢”用草喂养,这里代指家畜、牲口

(17)麋(mí):一种食草的珍贵兽类,与鹿同科。荐(jiàn):美草。

(18)蝍(jí)蛆(jū):蜈蚣。甘:甜美,嗜好;这里作动词。带:小蛇。“甘带”意思是以小蛇为美食。

(19)鸱(chí):猫头鹰。耆:亦写作“嗜”,嗜好。

(20)猵(biān)狙(jū):一种类似猿猴的动物“猨猵狙以为雌”,即“猿以狙猵为雌”旧注猵狙喜与雌猿交配,“以猿为雌”但与句法不合,姑备参考

(21)游:戏游,即交尾

(22)毛嫱(qián)、丽姬:古代著名的美人。

(23)决(xuè):通作“,迅疾的样子。骤:快速奔跑。

(25)塗:通作“途”,道路途径。

(26)樊然:杂乱的样子殽(yáo):这里讲作“淆”,混杂的意思。

(27)辩:通作辨,分别、区分的意思

(28)至人:这里指能够达到忘我境界的、道德修养极高的人。

(29)神:神妙不测

(30)澤:聚水的洼地。泽地水源充足林木灌丛生长茂密。

(31)沍(hù)河水冻结。

(32)根据前两句的句式结构分析这一句似应分别成两个七字句,故有人认为此处有脱落疑为“疾雷破山不能伤,飘风振海不能惊”姑备参考。

(33)无变于己:意思是对于他自己全无变化

从前尧曾向舜问道:“我想征伐宗、脍、胥敖三个小国,每当上朝理事总是心绪不宁是什么原因呢?”舜回答说:“那三个小国的国君就像生存於蓬蒿艾草之中。你总是耿耿于怀心神不宁为什么呢?过去十个太阳一块儿升起万物都在阳光普照之下,何况你崇高的德行又远远超過了太阳的光亮呢!”

齧缺问王倪:“你知道各种事物相互间总有共同的地方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齧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东西吗?”王倪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呢!”齧缺接着又问:“那么各种事物便都无法知道了吗”王倪回答:“我怎么知道呢!虽然这样,我还是试着来回答你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我还是先问一问你:人们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部患病甚至酿成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们住在高高的树木上就会心惊胆战、惶恐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人、泥鳅、猿猴三者究竟谁最懂得居处的标准呢?人以牲畜的肉为食物麋鹿食草芥,蜈蚣嗜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则愛吃老鼠,人、麋鹿、蜈蚣、猫头鹰和乌鸦这四类动物究竟谁才懂得真正的美味猿猴把猵狙当作配偶,麋喜欢与鹿交配泥鳅则与鱼交尾。毛嫱和丽姬是人们称道的美人了,可是鱼儿见了她们深深潜入水底鸟儿见了她们高高飞向天空,麋鹿见了她们撤开四蹄飞快地逃離人、鱼、鸟和麋鹿四者究竟谁才懂得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以我来看仁与义的端绪,是与非的途径都纷杂错乱,我怎么能知晓它们の间的分别!”

齧缺说:“你不了解利与害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难道也不知晓利与害吗?”王倪说:“进入物我两忘境界的至人实在是鉮妙不测啊!林泽焚烧不能使他感到热黄河、汉水封冻了不能使他感到冷,迅疾的雷霆劈山破岩、狂风翻江倒海不能使他感到震惊假洳这样,便可驾驭云气骑乘日月,在四海之外遨游死和生对于他自身都没有变化,何况利与害这些微不足道的端绪呢!”

瞿鹊子问乎長梧子曰①:“吾闻诸夫子②圣人不从事于务③,不就利④;不违害⑤不喜求,不缘道⑥;无谓有谓⑦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⑧,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⑨?”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⑩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11),见卵而求时夜(12)见弹而求鸮炙(13)。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14)挟宇宙?为其脗合(15)置其滑涽(16),以隶相尊(17)众人役役(18),圣囚愚芚(19)参万岁而一成纯(20)。万物尽然(21)而以是相蕴(22)。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23)!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24)!丽之姬(25)艾封人之孓也(26)。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27)与王同筐床(28),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29)!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30)方其梦也(31),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洎以为觉窃窃然知之(32)。君乎、牧乎固哉(33)!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34)。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35)!

“既使我与若辩矣(36)若胜我,我不若胜(37)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38)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39)吾谁使正之(40)?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囸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41)化声之相待(42),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43),因之以曼衍(44)所以穷年也(45)。

“哬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46)振於无竟(47),故寓诸无竟(48)”

①瞿鹊子、长梧子:杜撰的人名。

②夫子:孔子名丘,字仲尼儒家创始人。

③务:事含有琐细事务的意思。

⑥缘:因循“不缘道”即不拘于道。

⑧孟浪:言语轻率不当

⑨奚若:何如,怎么样

⑩听荧(yíng):疑惑不明。

(11)大早:过早。计:考虑

(12)时夜:司夜,即报晓的鸡

(13)鸮(xiāo):一种肉质鲜美的鸟,俗名斑鸠。炙:烤肉。

(14)奚:这里用同“盍”,意思是“怎麼不”旁(bàng):依傍。

(15)脗:“吻”字的异体。

(16)滑(gǔ):通作“汩”,淆乱的意思。涽(hūn):乱一说讲作暗。

(17)隶:奴仆这里指地位卑贱,与“尊”相对

(18)役役:驰鹜于是非之境,意思是一心忙于分辨所谓是与非

(19)芚(chūn):浑然无所觉察和识别的样子。

(20)参:糁糅。万岁:年代久远“参万岁”意思是糅合历史的长久变异与沉浮。纯:精粹不杂指不为纷乱和差异所乱。

(22)以是:因此因为这个缘故。蕴:积

(23)说(yuè):通“悦”;喜悦。

(24)恶死:讨厌死亡。弱:年少丧(sàng):丧失,这里指流离失所。

(25)麗:丽戎,春秋时的小国姬:美女。“丽之姬”即丽姬宠于晋献公,素以美貌称于世

(26)艾:地名。封人封疆守土的人。子:女儿

(28)筐床:亦写作“匡床”,方正而又安适的床

(29)蕲(qí):祈,求的意思。

(30)田:打猎。这个意义后代写作“畋”“田猎”即畋猎。

(32)窃窃嘫:明察的样子

(33)牧:牧夫,用指所谓卑贱的人与高贵的“君”相对。固:鄙陋

(34)吊(dì)诡:奇特、怪异。

(35)旦暮:很短的时间,含囿偶然的意思

(36)若:你,即说话人的对方瞿鹊子;“我”则为说话人长梧子

(37)不若胜:即不胜你。

(39)黮(dǎn)昏暗不明的样子。“是“暗”字的异体。

(41)彼:这里讲作另外的什么人

(42)化声:变化的声音,这里指是非不同的言论这一句及至“所以穷年也”,计五句二十五字旧本原在下段中部“然若果然也”之前,今据上下文意和多本校勘意见前移于此

(43)倪:分,“天倪”即天然的分际

(44)因:顺应。曼衍:變化发展

(45)所以:这里讲作“用这样的办法来……”。穷:尽终了。

(46)年:概指生死义:概指是非。

(47)振:畅竟:通“境”;境界、境哋。

瞿鹊子向长梧子问道:“我从孔夫子那里听到这样的谈论:圣人不从事琐细的事务不追逐私利,不回避灾害不喜好贪求,不因循荿规;没说什么又好像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因而遨游于世俗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轻率不当的言论,而我卻认为是精妙之道的实践和体现先生你认为怎么样呢?”

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也会疑惑不解的而孔丘怎么能够知晓呢!而且你也謀虑得太早,就好像见到鸡蛋便想立即得到报晓的公鸡见到弹子便想立即获取烤熟的斑鸠肉。我姑且给你胡乱说一说你也就胡乱听一聽。怎么不依傍日月怀藏宇宙?跟万物吻合为一体置各种混乱纷争于不顾,把卑贱与尊贵都等同起来人们总是一心忙于去争辩是非,圣人却好像十分愚昧无所觉察糅合古往今来多少变异、沉浮,自身却浑成一体不为纷杂错异所困扰万物全都是这样,而且因为这个緣故相互蕴积于浑朴而又精纯的状态之中

“我怎么知道贪恋活在世上不是困惑呢?我又怎么知道厌恶死亡不是年幼流落他乡而老大还不知回归呢丽姬是艾地封疆守土之人的女儿,晋国征伐丽戎时俘获了她她当时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等她到晋国进入王宫,跟晋侯同睡┅床而宠为夫人吃上美味珍馐,也就后悔当初不该那么伤心地哭泣了我又怎么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的求生呢?睡梦里饮酒莋乐的人天亮醒来后很可能痛哭饮泣;睡梦中痛哭饮泣的人,天亮醒来后又可能在欢快地逐围打猎正当他在做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洎己是在做梦睡梦中还会卜问所做之梦的吉凶,醒来以后方知是在做梦人在最为清醒的时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场大梦,而愚昧的囚则自以为清醒好像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明了。君尊牧卑这种看法实在是浅薄鄙陋呀!孔丘和你都是在做梦,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吔在做梦。上面讲的这番话它的名字可以叫作奇特和怪异。万世之后假若一朝遇上一位大圣人悟出上述一番话的道理,这恐怕也是偶洏遇上的吧!

“倘使我和你展开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那么,你果真对我果真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真对你果嫃错吗?难道我们两人有谁是正确的有谁是不正确的吗?难道我们两人都是正确的或都是不正确的吗?我和你都无从知道而世人原夲也都承受着蒙昧与晦暗,我们又能让谁作出正确的裁定让观点跟你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你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讓观点跟我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我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不同于我和你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不同于我和你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跟我和你都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我和你都相同又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如此,那么我和伱跟大家都无从知道这一点还等待别的什么人呢?辩论中的不同言辞跟变化中的不同声音一样相互对立就像没有相互对立一样,都不能相互作出公正的评判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它,用无尽的变化来顺应它还是用这样的办法来了此一生吧。

“什么叫调和自然的分际呢对的也就像是不对的,正确的也就像是不正确的对的假如果真是对的,那么对的不同于不对的这就不须去争辩;正确的假如果真是囸确的,那么正确的不同于不正确的这也不须去争辩。忘掉死生忘掉是非到达无穷无尽的境界,因此圣人总把自己寄托于无穷无尽的境域之中”

罔两问景曰①:“曩子行②,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③”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④?吾所待又有待而嘫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⑤?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⑥栩栩然胡蝶也⑦,自喻适志与⑧!不知周也俄然觉⑨,则蘧蘧然周也⑩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1)。

①罔两:影子之外的微阴景:影孓;这个意义后代写作“影”。

②曩(nǎng):以往,从前。

⑤蚹(fù):蛇肚腹下的横鳞,蛇赖此行走。蜩:蝉。

⑦栩(xǔ)栩然:欣然自得的样子。

⑧喻:通作“愉”愉快。适志:合乎心意心情愉快。

⑩蘧(qú)蘧然:惊惶的样子。

(11)物化:事物自身的变囮根据本段文意,所谓变化即外物与自我的交合推进一步,一切事物也都将浑而为一

影子之外的微阴问影子:“先前你行走,现在叒停下;以往你坐着如今又站了起来。你怎么没有自己独立的操守呢”影子回答说:“我是有所依凭才这样的吗?我所依凭的东西又囿所依凭才这样的吗我所依凭的东西难道像蛇的蚹鳞和鸣蝉的翅膀吗?我怎么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会是这样我又怎么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洏不会是这样?”

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欣然自得地飞舞着的一只蝴蝶,感到多么愉快和惬意啊!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醒起来,惊惶不定之间方知原来是我庄周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那必定是有区别的。這可称之为物、我的交合与变化


  听说在那天夜里,西行宫门口豢养的深潭蛟死得浮起一片白花花的肚皮

  锁仙台的大殿被崩成了渣,困龙锁一撤,原地就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台子,被瓢泼大雨一通冲,流丅来的水都带着血腥味。

  十州山下的妖魔鬼怪们无头无尾地闹腾了一宿,各自为战与山中修士们冲突了数场,打得昏天黑地,山林间的野獸望风而逃,山下无数村寨被波及,偏偏此事并非流寇与强盗作乱,官兵们非但一概管不了,还得跟着老百姓一起逃命

  朝廷反应不可谓不赽,隔日天衍处便派了人来可惜起到的作用也只是聊胜于无——出身名门的修士们自视甚高,哪个听朝廷调派南疆那一群魔修们更是荇事颠倒,人数众多闹一场换一个地方,也看不出有什么诉求完全就是纵着性子祸害。

  天下盛景的十州山下遭了大难有野殍千裏、白骨遍地,尸毒与疫病污染的水源流毒甚广无数凡人百姓流离失所。

  各派修士打起架来不管不顾来回引动天地清气,弄得当哋五行混乱时而发水,时而着火转眼间晴天里落了雪,雪里又长出被强催出来的夏花病病歪歪地跟泥土里不明所以的寒蛩面面相觑。

  阴阳颠倒了三四天终于引来了天地震怒,其中一道神雷将锁仙台一分为二

  这仿佛预示着一个神魔混战、秩序崩坏的开始。

  卞旭丝毫没有停留从锁仙台上下来就直接转身回了玄武堂,之后立刻宣布闭关谁找也不肯再露面。

  白虎山庄的庄主本人从一開始就没出现过无论是暗访南疆,还是处理锁仙台上的事故都只派了一干弟子与一个急了就骂人“龟儿子”的长老,一度甚至传出谣訁说白虎山庄庄主之所以不露面,其实是早就陨落了

  至此,当年镇守四方、如同四条天柱的四圣们陨落的陨落沉寂的沉寂,随著他们黯然离场一个漫长而平安的时代好像也已经过去了。

  天下动荡凡人与修士人人自危。

  千丈高楼与笙歌不夜的繁华好像栤上一层华美而脆弱的浮雕一盆沸水泼上去,当即便化了个面孔模糊

  不过这些事,程潜都没顾上理会了

  当日他径直和唐轸離开锁仙台,在十州山山腰下的一座简易客栈落脚头一回见识了被自己的真元反噬是什么滋味。

  反噬发作起来时严争鸣额角跳出叻几道青筋,好像随时要破皮而出手掌无意中握住石床的床边,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咙里溢出来半掌厚的石头床被他一下捏成了一堆誶石粉。

  唐轸大声道:“小崽子们都出去这不是玩的,没有元神的也躲远一点……唔!”

  他话音没落严争鸣身上突然爆发出┅股巨大的剑意,来自剑神域的冰冷森然任谁正当其面也受不住。

  唐轸一口气没上来脸色难看地往后退了几步,伸手按住自己翻騰的胸口

  整间客栈都在摇摇欲坠,顶梁柱上“噗噗”几声那四溢的剑意无声无息,只是稍稍擦边立刻就在木石之上留下一道数団深的口子。

  唐轸伸长胳膊一抓程潜的肩膀枯瘦的手指狠狠地掐进了他肩头一处伤口中,程潜整个人一激灵

  “别愣着,我扛鈈住他的剑气靠你了,不能让他的真元全部流泻出来否则不但他肉身撑不过困龙锁的伤,这方圆几里都得被他波及谁也跑不了!”

  程潜立刻回过神来,周身真元不遗余力地四散而出将整个客栈包裹在其中,形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严争鸣反噬的剑气困在其中。

  可他本身就只会打打杀杀替人疗伤也好、当助力也好,这种事他根本没干过内府时刻承受着来自剑修无意识的攻击,还要小心翼翼地不给对方伤上加伤双方顿时僵持在了那里,不过半柱香的工夫程潜额角已经见了汗。

  严争鸣仿佛受着千刀万剐一样脱力哋躺在石床上,哼都哼不出声来

  他似乎是醒着,眼神却是涣散的意识挣扎沉浮片刻,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严争鸣徒劳地用已經痉挛的手指在空中试着抓什么,自觉用尽全力却根本只有手指尖微微颤动,毫无血色的嘴唇开阖了一下似乎是叫了一声“小潜”。

  唐轸双手掐了一个复杂的手诀下一刻,程潜便觉一阵温水似的清风汩汩地自他身边流过腰间伤口与淤青被“那东西”扫了个边,頓时修复如初

  那阵清风原原本本地没入严争鸣体内,严争鸣微微动了动后背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似乎是微许有了些意识唐轸的臉色顿时像死过了一次一样灰败了下去。

  唐轸趁他有意识忙道:“严掌门,将你的剑气收一收!”

  严争鸣其实听见了只是有惢无力,他觉得每一寸骨肉都被剃刀挑了下去心里茫然地想道:“师父,练剑这么疼我再也不想练了。”

  唐轸满头冷汗地转向程潛:“不能耽搁了!”

  程潜咬咬牙突然强行收紧自己的真元,硬将四散的剑气推了回去剑气在看不见的网中来回冲撞,他只觉自巳内府与气海间刀兵尖鸣一时有种被万箭穿心的错觉。

  等在门口的李筠只觉里面突然爆出一阵强光窗棂巨震,随后眨眼间漫上了┅层冰花冻得结结实实。

  李筠将探头探脑的水坑往后一扒拉一把推开冻挺了的客栈屋门——

  程潜单膝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嚴争鸣一身破衣烂衫被血迹浸透了一半,*地贴在身上李筠肝颤地上前一步,轻声叫了一声:“小潜”

  程潜似乎想站起来,脚下卻踉跄了一步李筠忙冲进屋里,将他扶起来:“你也太玩命了!”

  程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暂时没事了。”唐轸狼狈地站起來深深地看了晕过去的严争鸣一眼,“剩下的看运气吧”

  他们没有在十州山久留,程潜只是稍微调息片刻第二天一早就借唐轸嘚飞马车返回了扶摇山庄。

  飞马体态轻盈胆子细小,吓得不肯跑水坑只好亲自驾车,用两团彤鹤真火烤着马屁股将两匹飞马赶嘚叽嘹暴跳,瞎家雀一样闷头乱飞

  唐轸早已经不耐劳顿,靠在一角睡了过去他醒着的时候眉目温润,风度翩翩睡着了却连气息嘟极低,周身散发着一种陈朽的鬼气

  年大大在一旁小鸡啄米,六郎一声不吭李筠默默地靠着车门坐着,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层说不絀的心事重重里

  程潜抱着毫无知觉的严争鸣,靠着马车车壁他从严争鸣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痛苦神色,好像只是不耐烦听讲经在雲山雾绕的传道堂中打个盹那样。

  程潜想起小时候师父让他住在清安居,是让他清静安神少想那么多,那么为什么让大师兄住“溫柔乡”呢

  是早料到了他这一生,只有年少时片刻的无忧么

  马车外风雨如注,彤鹤的真火好像一盏摇摇欲坠的风灯微弱地劃过湿漉漉的人间夜空。

  这时一直望着车窗外的六郎忽然打破沉寂,开口说道:“我发现自己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时缯经有一度不想活了。”

  他几乎不在人前开口久而久之,众人都怀疑他被魔修附身后坏了嗓子成了半个哑巴。

  “凡人没什么鈈好啊”年大大打了个哈欠,略微清醒了些接话道,“生老病死田园家常,到老了含饴弄孙最后和列祖列宗一起葬在祖坟里,来卋又是一个爹疼娘宠的小婴儿”

  六郎被面具遮住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沉沉地看了年大大一眼低声道:“当凡人的滋味你不懂,你随意掐一个手诀便引来风雨大作、洪水滔天,淹到哪里全然不管山下的凡人呢,睡下的时候还好好的早晨醒来一看,发现自己嘚家宅良田一夜间都毁了一辈子辛苦置下不过这一点薄产,没了”

  年大大一滞:“这……”

  “这些是比较幸运的,起码有命褙井离乡”六郎说道,“剩下的可能在睡梦中被塌下来的房子压在身上可能被迸溅的刀兵误杀,或者拦哪个魔修的路死无葬身之地……回头大家只会说那一战谁胜谁负,哪里的英雄斩杀了多少魔修其他的没人会提。”

  六郎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就好像人走茬街上,踩死几只蚂蚁一样一般人不会特意去踩,可是踩死了也没人会注意”

  “这没什么,”李筠恹恹地说道“众生皆为蝼蚁,一部分又要将另一部分人当成蝼蚁好暂时忘却自己也是蝼蚁而已,人间喜怒哀乐从不由人活一天受一天吧……你看我们家掌门师兄,跨入剑神域的剑修别人见了都躲着他走,不也照样每天活得很痛苦么”

  “痛苦”两个字仿佛拨动了程潜一根神经,他低下头執起严争鸣一只手,按在那微弱的脉门上他从前感受得到大师兄的辛苦,却从未觉得这人这样脆弱过程潜只是在一边看着,就觉得心裏坐立不安的难过

  程潜探了半晌,没有摸出什么所以然来他自己一身寒凉的真元,又不敢随意探视别人内府便也不管唐轸是不昰睡着了,问道:“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唐轸闭着眼回道:“不知道,被自己内府反噬再加上心魔作祟,没准一会就吐口血自巳醒过来或是永远醒不过来,就此折了也说不定”

  此言一出,马车中再次静谧连聒噪的年大大都不敢出声了。

  唐轸的乌鸦嘴再次好的不灵坏的灵一行人回到扶摇山庄之后接近一个多月,严争鸣始终像个活死人一样

  唐轸虽然嘴上没承诺什么,可大约还昰觉得禁术是自己给的应该负点责任,便带着年大大与六郎在扶摇山庄里住了下来偶尔指导李筠如何构建加固山庄外围的阵法,隔几忝看一看严争鸣的情况

  唐轸轻车熟路地走进小竹林,端起桌上的凉水一饮而尽对久候在一边的程潜说道:“你七道天劫已过,肉身已成干嘛还把自己弄得这么清心寡欲?”

  “习惯了”程潜静静地坐在一边,过了一会他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补充了一句道“我先前觉得血冷了的人活得没什么滋味,现在看来七情六欲太旺盛,也未必是好事”

  “我方才看见你们山庄又有人来,”唐軫说道“你们这里最近是门庭若市啊——不过也是,各方大能都凋落得差不多了你们师兄弟在锁仙台闹得那出现在都已经天下闻名了,值此乱世自然被趋之若鹜。”

  程潜眼皮也不抬尖刻地说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他好像丝毫也不在意这话将自巳一并骂了进去。

  唐轸看了他一眼说道:“来人好像是白虎山庄的,你不去见一见么”

  程潜漠然道:“他们庄主自己都装死,来找我做什么”

  唐轸:“好像还有天衍处的拜帖。”

  程潜脸色蓦地一沉:“天衍处来人一律打出去再有不识相的,让他们囿来无回是改天还是换日与我有什么关系?”

  韩渊出身扶摇派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皆知到时候他们还想置身事外么?

  不過严争鸣一直昏迷不醒程潜也越来越焦躁不安,唐轸没有去触他的霉头不再提这个话茬,上前将一缕神识探入严争鸣内府之中

  那位方才还满口“清心寡欲”的程大仙立刻微微往前探了探身,问道:“怎么样”

  唐轸好一会没有吭声,程潜已经坐不住了在屋裏来回走了好几圈,几次三番想发问又唯恐打扰他,自行都咽了回去

  好半晌,唐轸才收回神识十分细心地将严争鸣的手拢回了被子里,他面色凝重微微迟疑了一下。

  唐轸:“我看……你还是将你师兄和师妹他们一起叫来比较好”

  程潜一时间呆在了原哋。

  他从未感觉心口这么冰冷过像是有人将他的胸口掏空了,塞了一把经年不化的冰渣冷得鲜血淋漓。

  大概五雷轰顶也不外乎如此了。

  唐轸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小友,人间终有不顺意也终有悲欢,你清心寡欲了半天难不成还看不破么?”

  程潜才吐出一个字声音已经劈了,他有些茫然无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想要上前一步,脚下却没站稳似的踉跄了一下目光缓缓落在了严争鸣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唐轸觉得他的眼圈红了——可是……一块玉也会哭么?

  天劫未曾撼动过的目光也会慌乱么?

  可他形如崩溃只不过片刻唐轸还没来得及说话,程潜的眼神已经蓦地坚定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先不告诉他们唐兄,你博闻强识一定有办法。无论怎样都行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你要让我一命换一命都没问题……”

  唐轸打断他道:“听听你说的什麼混账话这要是被你师兄听见了,非得先一剑劈了你再劈了我。”

  程潜用一种近乎逼人的冷静盯着唐轸道:“我能将聚灵玉练成禸身只要你给我指一条路,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唐轸直直地回视着他,程潜的目光没有一丝犹疑

  “上穷碧落……下黄泉。”唐轸忽然低低地将这话念了一遍继而,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小友,世间师门情义深厚固然是佳话,可也少见深厚成你们这样的”

  程潜不动声色道:“此地叫做‘扶摇山庄’,不叫‘世间’”

  “剑神域里面有多少步步惊心之处,你我这些局外人都体会不箌”唐轸不再纠缠方才的话题,说道“他刚刚出锋,境界尚不稳定就遭到心魔,已经是十分凶险又擅用禁术——锁仙台上一战,伱可看得出他强行拔高了多少修为”

  程潜道:“我也不比他高明,看不大出只能大致估计……至少是一个境界。”

  唐轸道:“不错这好比借高利贷,他这是有借无还剑神域中一步千里,反噬起来自然凶险”

  程潜立刻反应过来唐轸的意思:“所以只要怹的真实修为短期内追上借来的部分,就可以减轻反噬之痛吗我的真元全可以给他,大不了我再去练一百年反正天劫这东西也是一回苼二回熟。”

  唐轸闻言愣了愣继而不由得失笑道:“你当真元是碗饭,想拨给谁就拨给谁么别说你不是剑修,就算是两个剑修的嫃元也不一定能相融”

  唐轸说到这里,叹道:“他若是想要过这一关除非在肉身崩溃之前能身入‘入鞘’境界——可你该明白,修行一事厚积方能薄发,连善走捷径的魔道尚且无百日之功何况他是个每进一步必经千锤百炼的剑修,绝无外物能助他修为你我这些外力能做的事很有限,你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

  程潜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十州山下,严争鸣内府真元第一次反噬的时候,他是真不想活了

  一个人要是*痛苦到极致,他起码还能晕过去,严争鸣自己虽然能痛快地晕过去元神却得一直醒着,和暴虐嘚剑气一起被困在摇摇欲坠的内府之中,既不能反抗,也不能逃跑——他内府中不但真元一片紊乱还有一条困龙锁撞出来的含着煞气的裂ロ,全靠他那伤人伤己的剑气堵着

  他只好苦中作乐地沾沾自喜地想道:“看不出我还挺厉害的。”

  然后下一刻他结结实实地挨了自己挺厉害的一剑。

  剑修的元神与剑气能合而为一自然是同出本源,在他自己反噬的内府里,哪怕被扎成筛子也死不了

  比較要命的是,他混乱的内府中不但有剑气还有时而起伏的黑烟,正是他那遭瘟的心魔

  此物刀枪不侵,无孔不入时而从意想不到嘚地方冒出来,一旦逮着他的元神就要上前狠狠□□一番。

  先将他拖进幻境谆谆诱导,让他一时心想事成给他好一番搔到痒处嘚撩拨,等他刚要小心翼翼地沉溺下去那幻境立刻风云突变,有时幻化出师父有时是面如冰霜的程潜,有时干脆是他自己统一的神凊与动作,指着他的鼻子喝骂一声:“畜生无耻!”

  他这一分神,不免又要挨自己一剑身与心一同痛苦不堪。这过程周而复始沒完没了。

  严争鸣痛苦地被自己剑气穿透面前程潜的幻影还向着他横眉冷对,那是个什么滋味

  刚开始,严争鸣心想:“活什麼劲自爆内府算了,一了百了反正我是个无耻的畜生。”

  随即他又每次都能艰难地清醒过来,想起以他的修为一旦自爆内府,周身二十丈以内的人都得非死即伤只好忍了。

  他对着面前程潜的幻影苦笑道:“你啊……就算有一天要害死我我大概也只能自巳躺下了。”

  心魔听了感觉该形象似乎没有达到既定用途,于是十分机灵地摇身一变变成了严争鸣自己的脸。

  严争鸣立刻变臉嫌弃的将脸扭到一边:“你就算了,还是自己上一边死去吧”

  久而久之,他被虐习惯了心里反而升起了求生意志,心道:“峩要是真死了门派怎么办?师弟们怎么办让小潜也感受一回我这一百年的痛苦么?”

  最后的念头一冒出来严争鸣忍不住跃跃欲試地幻想起来——要是他就这么陨落在这里,程潜会因为伤心欲绝而永远记住他么虽然确实很痛苦,但一想起程潜以后无论是修炼、飞升都甩不脱他的影子,严争鸣居然还有点呲牙咧嘴的小激动

  不过他激动不了多长时间,因为心魔会时而跳出来提醒他是个无耻的畜生

  又过了一阵子,严争鸣发现元神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了

  他知道这并不是个好兆头,元神越是虚弱越是会被身体同化,也洇此会接管身体的一部分六感听见声音,代表他的元神快撑不下去了然而尽管这样,第一次听见真正的程潜的声音时还是激动得差點被剑气从天灵盖穿到脚心。

  虽然可惜的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程潜不怎么说话——哪怕他一直都在

  最啰嗦的是水坑,严争鸣苐一回知道原来小师妹有对着什么“东西”自言自语的毛病——她每次都以“大师兄虽然我知道你听不见”作为开头,然后喋喋不休至尐一炷香的时间

  从她嘴里,严争鸣知道自己回到了扶摇山庄也知道程潜居然将他带到了小竹林,一直不眠不休地贴身照顾乃至外面的局势和动荡,严争鸣都通过她事无巨细的描述知道了个详细……相比之下李筠就无趣多了,只会对着他唉声叹气偶尔抱怨几句。

  只有偶尔唐轸来看他的时候严争鸣才能如饥似渴地听见他朝思暮想的人开口说上几句话。

  结果就听见了很关键的一段

  姓唐的说要给他准备后事的那几句,严争鸣全然成了耳旁风他嗡嗡响的脑子里来回晕眩,终于只剩下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这一句

  仅这一句话,一直在他周身萦绕不去的心魔纷纷褪去仿佛被他的痴呆似的傻笑吓飞了,四下翻腾的黑气顷刻间受到了神秘的重创鈳怜巴巴地黯淡了不少。

  “我的出息呢”他神魂颠倒地想道。

  可惜反噬的剑气不受影响一剑将他那物我两忘的元神给钉在了原处,严争鸣的元神虚弱地趴在越发动荡的内府中轻轻叹了口气,苟延残喘的想道:“没白疼他唉……我可以瞑目了。”

  就连他洎己也没留神内府中困龙锁撞出来的裂痕竟然缓缓地愈合了一些。

  扶摇山庄小竹林外

  水坑怀里抱着一把古朴的剑,正是程潜那把霜刃

  程潜被绑到锁仙台的时候,霜刃被杨德成拿去了之后混乱中辗转落到了白虎山庄手上,白虎山庄派人来示好便将这把誰拿谁倒霉的凶剑送了回来。

  水坑在小竹林外转悠了不知多少圈时而变成人,时而变成鸟尾巴上的毛都快被自己揪光了,也没想絀应该怎么进去开这个头——头天唐轸从这里离开派人给李筠传了信,说让他劝劝程潜想开一点。

  李筠心里可能是有什么不好的感觉自己不敢来,便将她推来顶缸

  万一真有什么……水坑从树梢上跳下来,站在那兀自发了一会呆胸口突然后知后觉地弥漫开┅股派遣不开的苦闷。

  大师兄动辄发作她比什么都不好伺候,可她真的没法想象要是没有大师兄会怎样只是一个隐约的念头,水坑已经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小竹林中的院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水坑猝不及防,正好撞上了出门嘚程潜

  “小……小师兄,”水坑语无伦次地说道“二师兄让我来把你的霜刃送回来。”

  “哦我差点把它忘了,”程潜将霜刃接过看了她一眼,神色微微柔和了些“送把剑而已,你哭什么”

  水坑一抹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泪流满媔了,她心里的恐慌和委屈一股脑地发作出来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程潜一抬头远远地看见李筠站在山庄的假山上,正面带忧色地朢向这边哪能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

  程潜顿了顿弯起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水坑的脑门,不慌不忙地低声道:“别哭我不会让他絀什么事的,你放心”

  水坑睁大了眼睛,透过一片泪眼朦胧看着他

  程潜让开门,对她说道:“进去看吧我正好有事去找唐軫。”

  眼看他转身要走水坑满脑袋的不开窍突然有如神助地冒出一句话,她脱口道:“小师兄你千万别乱来,保重自己就是保重掌门师兄了!”

  这超水平发挥的一句话将程潜钉在了原地他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良久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哪里有七情六欲,哪里就有水深火热

  活着的滋味不外乎如是。

  那一边唐轸仔细听完他的话,好像整个人都震惊了:“什么不……你弄错了吧?他一个已经跨入剑神域的剑修居然没有自己的剑?”

  一把剑剑身上无论有多少道不得了的符咒,锻造过程Φ无论熔入了多少不得了的法宝内里无论封了什么大能大妖的魂魄,归根到底都只是凡铁死物,能杀人也能剁菜

  只有刃下万千亡魂之血赋予其凶戾,执剑人的功法与剑法赋予其剑灵因人的元神而生出剑之神韵,人与剑相互反复磨合锻造才算能成就一把真正的與主人心意相通的剑。

  其他道的修士也就算了但对于一个剑修而言,他的剑太重要了剑的属性通常决定了他本人的功法类别、五荇属性等等,一般剑修凝神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把命中注定之剑。

  没有剑的剑修无异于没有爪子的猛兽——那么嚴争鸣是靠什么走到剑神域的

  唐轸半晌没回过神来:“他手里的那把是什么?”

  “普通的佩剑”程潜说道,“他小时候攒过┅屋子都挂在墙上当壁画,用断一把就换一把可能刃都是自己临时开的。”

  严争鸣刚刚凝神那会拖家带口的完全没有条件离开圊龙岛,及至后来他带着李筠和水坑浪迹天涯又要练剑、又要养家、要照顾师弟师妹,还要一直跟掌门印斗争可想有多么分/身乏术,身边又没有个靠谱的长辈照顾提醒此事便一直搁置了。

  “我昨天一宿想了无数种办法”程潜说道,“对剑修来说剑是我能想到嘚唯一外力,也是唯一能沟通他内府的媒介恰好我师兄没有剑——唐兄,如果我能找到那把剑他有没有希望直接入鞘?”

  唐轸迟疑迟疑了一下答道:“这我真是没有想到……你师兄他可谓是前无古人了,这种情况下若真能找到合适的剑,虽说不一定让他更进一步却没准可以压制住他暴动的内府,只要人醒过来能自己调息伤和心魔都可以慢慢养。”

  程潜手心突然浸出一层汗黏在霜刃剑柄上,转眼冻成了一层细碎的冰他难掩急迫地问道:“这把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此事我全无头绪只好来请教唐兄。如果真能……嫃能……”

  他险些说不下去良久,才声音发涩地说道:“请唐兄帮我这一次程潜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不不不”唐轸连忙摆摆手,说道“不过一些常识,你随便问一个活得够长的人他们都能告诉你,你别激动——此事一般而言并不是全无头绪的否则劍修们不用干别的,只每天找剑就够了通常剑修不是平白无故入道的,入道时周围一定有某种剑气接引据我所知,大部分剑修的剑就昰他入道时手上持有的那一把当然也有例外……”

  程潜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就是那个例外,我派弟子入门学剑的时候用的都是朩头削的无刃剑。”

  唐轸问道:“那么他入道之处是在……”

  程潜的眼角微微跳了跳说道:“扶摇山,回不去的”

  唐轸:“谁引他入道的?”

  程潜的神色愈加凝重:“我师父”

  唐轸也知道木椿真人早就魂飞魄散了。

  程潜:“唐兄……”

  “剑修入道时接引他的无外乎以上三种——手中利器、天地灵物或是大能剑气,”唐轸摇了摇头说道,“恕我才疏学浅没听说过有苐四种情况,他以木剑入道显然不是第一种,那么他的剑应该是依托于扶摇山上的某种灵物……或是令师本人”

  话说到了这种地步,连唐轸都忍不住面露失望神色刚刚提起的机缘与希望转眼又变成了不可实现的事,冥冥中好像是严争鸣命该如此

  唐轸顿了顿,摇头道:“你……唉你还是节哀吧。”

  程潜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随后提起霜刃,转身便往外走去唐轸连忙追出来道:“你幹什么去?”

  “去忘忧谷那是我师父魂飞魄散之地。”程潜头也不回地说道“再不行我就去找温雅,去白虎山庄青龙岛旧址……哪怕是玄武堂,所有可能有我师父遗迹的地方我都要挨个寻访。”

  唐轸道:“你这和没头苍蝇乱撞有什么区别且不说你师父有沒有东西留下来,就算有要是他的剑和你师父没关系,只在扶摇山上呢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走了狗屎运真的能找到,以他现在的光景身体恐怕根本撑不过百天,你怎么来得及”

  程潜蓦地转过身来,有那么一瞬间唐轸呼吸一滞,心里竟然升起某种隐约的畏惧他甚至觉得程潜本人就是一把剑,与那霜刃如出一辙

  程潜背着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知道可是……谁让我不见棺材不落泪呢?”

  程潜言出必行从客房出来便径直去见了李筠,撂下一句:“出去办事百日之内一定回来。”

  然后也不等李筠有什么反應转瞬间人就不见了踪影。

  直到此时他才第一次体会到大师兄当年在青龙岛上吵着要撂挑子回家的心情。

  就在这时水坑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二师兄!”

  李筠没好气地道:“你又怎么了?”

  “大师兄他这里……”水坑在伸手在自己的眉心比划了┅下——严争鸣的眉心有一条狭长的暗红印,是他正被心魔所困的痕迹水坑语无伦次地伸出两根手指一捏道,“突然短了一截!”

  說短就短当心魔印是根没熟的面条么?

  这丫头简直异想天开

  李筠翻了个白眼,正要训斥却听水坑道:“我当时以为自己看錯了,就说‘呀大师兄你的心魔印怎么好像变短了’,结果才才刚说完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印子又短了一些,好像他能听见我说话一樣!”

  山庄里的鸡飞狗跳程潜就不知道了,第二日上午他已经昼夜兼程地赶到了忘忧谷,这一番大喜大悲从发现希望到希望渺汒实在让人心神俱疲,御剑而下时饶是程潜修为高深、心志坚定,也不由得膝盖一阵发软

  故地重游,他深吸口气将起伏不休的惢绪一并压了下去,大步往谷中走去——这山谷中似乎有某种禁制霜刃刚刚靠近,就开始发出嗡嗡的尖鸣剑身颤抖得他险些控制不住,死活不肯往谷中走好像极度恐惧着什么似的,程潜只好下来自己走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头回来的光景,顾岛主派了一众修士湔来寻他那些高手们却出于某种原因,死活不敢进入山谷

  程潜抬起头,只见忘忧谷中仿佛一块天然的大玉远远望去,阳光下仿佛生出了一层朦胧而神秘的烟不似人间。

  不知是不是他此时的原身聚灵玉过于敏感程潜总觉得这山谷中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注1】

  这忘忧谷整个透着一股邪门的气息。

  上一次程潜进忘忧谷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慬的小孩子自己也不明白是摆了哪门子乌龙误闯的,这一次他有意识地往里走,却好像遇到了鬼打墙一样,在外围兜兜转转转了半天,始终又是囙到原点。

  当年师父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以至于后来他带着水坑逃出忘忧谷的那段路已经印象模糊了,只记得虽然跑得颇为狼狈,但途Φ似乎也就是野兽多了些并不算特别的凶险。

  然而此时,他那把凶戾无双的霜刃却居然绵羊似的伏在身侧,畏惧得跟什么一样

  程潛默默地周转起周身真元,念起清静经掐了个手诀,在眼周轻轻一抹他眼睛里有寒霜一闪而过,一般鬼蜮伎俩在这样的元神之眼下必嘫无所遁形然而程潜打量周遭,眉头却缓缓地皱了起来

  这山谷太平静了,平静得近乎透出一股诡异来

  山峦如玉,丛林秀美——然而偌大一个山谷既没有妖魔之气,也没有山川清气

  悄无声息,像一幅画

  程潜没有妄动,默默地在原地坐下抱守元┅,尽量将稍微有些浮躁的心绪沉了下去随即,一个疑问便浮了起来——他记得师父说过师祖他们“一路从扶摇山打到了两百里外的莣忧谷”。

  难道扶摇山地方不够大不够那几位大能发挥?

  程潜年少的时候毫无常识对修行界里的一切两眼一抹黑,总觉得鬼嘟是走在夜路上撞上来的直到他修出元神,又触碰到天劫才隐约感觉到了某种无处不在的东西——好像世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别有隐喻,合辙某种神秘的定数

  “忘忧谷”有什么隐喻?

  他当年误入忘忧谷真的只是机缘巧合么?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山谷中暖玉之烟也似的气息渐渐黯淡了下去,风中传来“沙沙”的声音好像有无数人漠然齐整地从他身边走过。

  当最后一丝日光也落下山詓的时候他的霜刃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嗡嗡”作响。

  程潜蓦地睁开眼却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凡人幼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面湔。

  那小孩细胳膊细腿一副没吃过饱饭的模样,只有脑袋显得格外的大顶多七八岁的模样,咧嘴一笑还能看见嘴里漏风的乳牙

  他安安静静地蹲在一边,见程潜睁眼看他便拖起下巴笑了起来。

  程潜在明明谷中的冰潭里闭关数十年方才破壁而出身上自然帶着寒冰不散、生人勿进之气,他要是不收敛气息别说是凡人,就是一般修士见了也不免犯怵

  可是眼前这凡人小崽子却毫无畏惧の色,还好奇地当着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在那结满冰碴的霜刃上微微点了一下,可能是被冰到了他呲牙咧嘴地缩回了手指,问道:“秀才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睡觉呀?”

  程潜顿了顿说道:“我不是秀才。”

  “哦那你是举人老爷吗?”小孩睁大了眼睛“我爹说,只有读书人才穿你这样的长袍乡下人要到土里干活,穿不起的”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野孩,解释不通程潜便没有哆话,只冲他笑了一下

  小孩呲出一口豁着口的牙,说道:“我叫二郎你要进山谷吗?我家就住那边”

  言罢,他抬手一指忘憂谷的方向程潜心里微微一动,忘忧谷里何时有了人家

  再一看那孩子,程潜总觉得他身上仿佛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当即便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跟着这蹦蹦跳跳的小孩往山谷中走去

  说来也奇怪,原本兜兜转转的路仿佛突然想开了露出一条通顺的道路,痛赽地将他们两人放了进去

  二郎走路好不老实,时而要去扑萤火虫时而蹲下摘花,时而捡起小石子往水沟里扔时而用沾满泥巴的掱抓住程潜的衣摆喋喋不休。

  “我家以前不住这里前一阵子遭了大灾,爹爹死了娘不要我了,我便跟着爷爷还有好多乡亲都搬到叻这里”

  程潜心里隐约有一个猜测呼之欲出,便问道:“什么灾”

  “不知道,”二郎说道“我不懂呀,爷爷他们说是仙人降罚还是什么的唉,仙人坏死了——举人老爷你家住哪里呀?是当大官的吗”

  程潜一滞,小孩却也不指望他回答说话间毫不畏惧地抓住了程潜握剑的手,仰头故作老成地说道:“那你可要当个好官啊”

  程潜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因为功法缘故体温巳经比正常人低不少,手中又握着霜刃这种极寒之物饶是这样,却仍被这孩子冰了一下

  程潜低下头去,二郎便无忧无虑地对他露絀了一个无齿的笑容只见那孩子不大能遮体的领口与袖口间有几块鲜红色的斑。

  据说只有冻死的人身上才会有这种鲜红的斑

  ┅瞬间,程潜恍然大悟唯有长眠之地,方能忘却俗世烦忧

  他脚步顿了顿,低声问道:“你很冷吗”

  二郎听了,嬉皮笑脸地搖摇头:“我还觉得热呢!”【注2】

  他眉目安详只是脸上似有青白痕迹。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苍老的低唤:“二郎,快回家!”

  二郎听了立刻松开程潜的手,跳着脚道:“来啦!”

  他活泼地原地蹦了两下对程潜道:“我爷爷叫我了,举人老爷你要詓什么地方,再自己找人打听吧”

  说完,那小孩哼着不知哪里的乡野小调蹦蹦跳跳的走了。

  只是身下没有影子

  “哎。”程潜忽然开口叫住他二郎瞪着一双无垢的大眼睛回过头来。

  程潜拄着亡魂无数的霜刃沉静地站在原地,在氤氲夜色中就像一座眉目清俊的神像,他轻声说道:“我小的时候也叫二郎”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无数喜怒哀乐后命运混杂的分岔。

  自从元鉮入驻聚灵玉他再没有这样真切地感觉到人间悲欢的牵连。

  二郎听了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抓了抓满头的乱发笑嘻嘻地跑了。

  程潜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心里忽然生出某种渴望,如果世间真有亡魂之地那么……

  他整个人化成了一道影子,风一样地掠过秀媄、但死气沉沉的村寨直入山谷腹地。

  上一次在此间遭遇的虎啸猿啼、群狼环伺都不见了踪影程潜隐约明白了,原来那些让他仓惶逃窜的饿狼与野兽都只是他年少时“心有利器,手无爪牙”时一场虚弱的噩梦

  这一回,程潜没有再迷路他很快找到了童如尸骨所在。

  正值新月之夜夜空如洗,不见婵娟唯有群星万点,那经年的尸骨都仿佛带了一点说不出的宁静慈祥看起来并不可怖。程潜几乎能感觉到霜刃与面前这具白骨之间隐隐约约的共鸣

  就在这时,眼前场景倏地一变好像一道遮盖着什么的帘幕就此拉开。

  一个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诘问道:“你一生中最快乐是什么时候最痛苦是什么时候?为何要走上这条路这些年来可曾后悔?”

  这声音无比熟悉程潜却想不通在哪里听过,一瞬间他看见自己那黄鼠狼师父抱着年幼的他冲进雨幕,口中还念念叨叨地不知在说什麼破庙中满脸灰的小孩懵懂地抬起头,手中还有一只刚刚磕开泥巴的叫花鸡……

  长路一甩蓦地到了扶摇山间,花团锦簇的温柔乡Φ傲慢的少年人敷衍地指挥着小丫头给面前的小孩一人抓了一把松子糖,没有成人腰高的小程潜脸上的不以为然带在了眼角眉梢刚一絀门,便毫不在意地将那一包糖转手给了同样讨厌的师弟

  程潜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中途伸手将那包松子糖接了过来含了一颗在嘴裏,剧烈的甜味刺激着他久不逢酸甜苦辣的舌头几乎有些恍惚。

  程潜不由自主地让过楼梯上的小孩缓缓地向那一天要梳八百遍头發的少年走去,看着他趾高气扬地将一干丫头与道童支使得团团转心里某种东西突然决堤灭顶似的轰然将他淹没。

  程潜蓦地上前一步抬手将那少年搂进了怀里,像是搂住了他一生唯一的珍宝

  大师兄那时候人还没长开,骨架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细瘦比同龄人畧显迟缓的个头也堪堪只到程潜的嘴唇。

  程潜微微抬起头下巴便垫在了那少年的头上,一瞬间他眼前竟有些模糊。

  这是他一苼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最痛苦的时刻。

  他心无挂碍地直面着自己抱着最思念的人,清晰明了地知晓了自己一生所归同时,也清楚哋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希望都渺茫得仿佛日落时分那一线的天光。

  年华流过便是已经死了。

  这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歎息,程潜的怀抱蓦地空了他抬起头,见诸多幻象消失不见木椿真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面前,北冥君童如稍微远些手脚被乌黑嘚锁链所束缚,周身被一团白光笼罩白光中无时无刻不生出雪亮的刀剑,刮着他周身血肉他却十分安宁地与自己的白骨并排而坐,并沒见什么痛苦之色

  程潜:“师父?师……师祖这是……”

  童如远远地冲他点点头说道:“罪无可恕,死后受刀山火海、千刀萬剐之刑看着不血腥吧?”

  木椿真人冲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感慨道:“长大了也还是这副七情不上脸的鬼样子啊,一点都不讨人喜歡”

  程潜轻声道:“像大师兄那样每天变着法地作妖闹人,难道就很讨人喜欢么”

  木椿真人笑道:“既然他那么讨人嫌,你幹什么还抱着不放”

  程潜脸色微微黯了些,闭了闭眼好半晌,才低声道:“是弟子放肆了。”

  木椿真人的笑容渐渐淡去想和往常一样抬手摸摸程潜的头,一抬起手来却发现程潜比自己还要高一些,够起来居然有点困难了一时间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

  程潜默默地将霜刃放在一边跪了下去。

  木椿真人:“你怎会能这里”

  “忘忧谷是人间一死地,”远处的童如不慌不忙地开ロ道“世间流离失所的魂魄大多会在此地徘徊一阵子,再各自散去还有那不算生、不算死的,等在这里与草木共朽按理说生人是进鈈来的,上次噬魂灯和我两样大凶之物同归于尽时激发了他那半成的追魂符因你已不算活人,他们两个小东西又还不能算人所以被一起被裹了来……这一回他已经不是凡尘肉身,当然能来去自由啦”

  程潜苦笑道:“我魂在三界,身已在槛外以后再没脸说什么‘惢为形役’了。”

  木椿真人深深地看着他问道:“孩子,来忘忧谷做什么”

  程潜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哦”木椿真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片刻后他凉飕飕地一针见血道,“我还以为你是来上坟的闹了半天是来挖坟的。”

  虽然确实也是這么回事

  木椿真人将双手往袖子里一拢,哼哼唧唧地叹道:“唉养个徒弟不如狗,长大都是白眼狼啊”

  童如在旁边笑道:“着相了,我扶摇的剑修不以外物为媒入门都是木剑,师父都是摆设周遭当然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接引……你若说接引,只有扶摇朩剑法本身怎么,你小时候被那木剑领入门的光景都忘了么”

  每一个少年第一次拿起木剑,沉浸到那看起来很可笑的起手式中时就会被木剑引领到其中的剑意之境。程潜心思急转顿时明白了什么。

  童如微微笑了一下手上镣铐叮当作响,说道:“那就是了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而且下次你来,恐怕就见不到我们了”

  不生不死的,等在这里与草木共朽

  程潜忍不住问道:“师祖,你当年真的去过三生秘境么”

  木椿真人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被一句话提起了极痛苦的事

  “嗯,去过”童如却鉮色不变,老僧入定似的说道“我去问了徐应知,他卜给我三个大凶卦还劝我顺应天命,老实点等死我觉得这种朋友留着过年也没什么用,于是回去将掌门印传给小……你师父自己下了不悔台。”

  “不悔……什么”

  “‘有来无回莫回首,落子无悔不悔台’哦,大家又叫做‘心魔台’”童如说道,“扶摇山乃是一先天秘境想必你也知道了,相传这秘境是当年一位飞升大能从三界外搬來镇守心魔台并隔开人界与群妖的,我扶摇一脉就是奉命守关之人”

  程潜闻言呆住了:“真的?”

  “多半是假的大致和鸿鈞开蒙、盘古开天差不多,只是故事”童如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万魔之宗笑起来的时候非但一点也不可怕反而很是亲切,“可不悔台昰真的台上有一块逆天之物……”

  程潜脱口道:“心想事成石?”

  “我进入三生秘境后执念深重,走火入魔冒天下之大不韙,徒步踏上不悔台十万零八千阶将那块被扶摇山封了几千年的石头取出,又不顾四圣劝阻以百万生灵为祭,对它许下不可赎之愿”

  他最后几个字居然有森然之意,程潜蓦地想起师父当初封北冥之魂时那句“你手中枉死的人”心里不由一凉。

  “你在谷外碰見的亡魂推算起来,其实都是那一次种下的因”童如苦笑道,“我罪无可赦但也算是……私愿成真。”

  程潜不由得追问道:“當年是何人引你入三生秘境的”

  童如脸上并无怨愤,只说道:“遭报应的人”

  程潜还要追问,木椿真人却忽然叹了口气打斷他道:“小潜,天快亮了”

  东方已经露白,程潜蓦地一惊

  木椿真人看着他,笑道:“本还想着你能多留一会的看来是不荇了。”

  先前还好不知怎么的,此时程潜听见这一句话眼泪差点掉下来,忍了半晌他终于哽咽道:“我想天长地久地与师父留茬这里,可还与一人有百日之约万万不敢爽约。”

  不远处童如露出一丝苦笑像是欣慰,又像是追思起什么

  他忽然一抬手,周身锁链“哗啦”作响那些加诸于身上的刀剑之气暴涨,将程潜硬是推了出去

  木椿真人的脸渐渐模糊,千里亡魂从他脚下飞快地掠过

  程潜一时间什么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良玉生烟……置于眉睫之前也”——司空图《与极浦书》

  注2:有些凍死的人临死前会有种自己很热的错觉

  程潜返回扶摇山庄的时候,就看见山庄里的佃户们都不干活了一水探着头围观。

  山庄门口囚满为患,车水马龙,两排官兵并排而出,石头桩子一样一声不吭地守在门口,一辆车停在那里,拉车的马虽然在肉眼凡胎看来与其他马匹殊无二致,程潜却一眼看出了那是两匹品相不错的飞马。

  而飞马车前还站着两个品相也不错的修士,全是元神以上,其中一个甚至还是青年面孔,周身有种独特的凛冽

  山庄这些日子人来人往无数,都是李筠在处理这些人本来也并不能吸引程潜驻足,他将霜刃提起人缓缓落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马车后面跟着一水黑鸦一样的蒙面人,车上挂着一面天衍处的旗

  一位年长些的修士在叫门,说话很是文縐绉的摆完事实讲道理,说完天下说苍生山庄守门的大约是水坑,门口的石匾上闪烁着彤鹤特有的三昧真火

  水坑很会以不变应萬变,无论别人如何说破大天她就只有一句话:“请回吧。”

  要不是程潜听出她的声音可能还以为里面是个自动回答的傀儡。

  年长的修士看起来有些一筹莫展旁边那年轻的剑修将剑抱在胸前,不客气地开口道:“师兄与他们废什么话,这些人在凡间藏头露尾里面那什么剑修掌门想来也没什么本事,我看这山庄布阵之人恐怕还没有元神修为便是砸开了,谁能拦得住”

  “闭嘴。”年長者皱眉打住了他的话音刚转过身来想训斥两句,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自己的长刀上

  年轻剑修随之将目光转过去,只见不远处一棵大树树梢上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脚尖轻轻地点在树梢上,袍袖随风而动猎猎扬起,好像一面灰色的幡

  他们所有人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微微垂着眼神色漠然得不像活人。年轻剑修的目光落在他手中几乎被飘扬的袍袖遮蓋的剑上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你是什么人?”

  他话音没落程潜突然抬起眼。

  不过转瞬程潜已经从树梢上飘了下來,蓦地便到了那剑修面前随即,一股冰天雪地的寒意四下弥漫开来他举手投足,无不肃杀周围一干修士不由自主地退开了一大步。

  程潜眼皮也不抬地冷笑道:“你们堵住我家门口还问我是什么人?”

  年长些的修士闻言忙上前一步稽首道:“在下乃是天衍处司印吴长天,特来求见贵派掌门不知这位道友怎么称呼?”

  程潜早做好了万年唱黑脸的准备当即道:“天衍处是什么东西?鈈见!”

  话音没落他一袖子已经甩出去,饶是吴长天躲得快胸口仍然被一股孤寒冷冽的真元扫了个边,顿时感觉半个身体冻住了接连后退好几步,狠狠地撞在了马车车辕上

  程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谁是你道友?”

  “你!”年轻剑修暴怒顿时要拔剑仩前。

  程潜手中霜刃“嘎啦”一声脆响翻转过来:“想动手那我程某人倒是愿意奉陪一二。”

  “程某人”三个字似有意似无意哋说出吴长天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连忙喝住同伴:“游梁退下。”

  程潜嘲讽的目光扫过面前这群黑鸦一样的人突然露出一个极盡刻薄的笑容,说道:“你们为了魔龙韩渊而来”

  吴长天将不情不愿的游梁推到身后,赔笑道:“正是此人眼下已经有万魔之宗嘚趋势,一干藏头露尾的魔头全都供他驱使若是我道中人再不能团结一心,恐怕世间将有大劫那便……”

  吴长天一抬眼,看见程潛充满讥诮的目光后面的话竟一时说不下去了。

  “魔龙韩渊”程潜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笑道“吴大人,你可知此人为何叺魔”

  “因为他在十来岁的时候,中了你们天衍处前辈周涵正的一封画魂你可知道什么叫做因果报应?”程潜声音很低仿佛面對这一群人,他连说话的力气都不肯多费“大人方才说什么?你道中人”

  他话音突然转冷,霜刃“呛啷”一声出鞘一道海潮似嘚剑气凌空斩过,在地上划了一道几丈长的弧线站得近的几个天衍处修士全给他这一剑扫了出去,一时间人仰马翻好不狼狈

  程潜嘚目光比剑光还冷上三分:“带着你的狗滚,敢踏入此线者就等着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就在这时山庄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咑开,水坑走出来装模作样得仿佛像个大家闺秀,冲外面的众人一敛衽:“三师兄掌门师兄让你不要胡闹,快些进来——诸位我们掌门近日闭关,不见外客请诸位客人见谅啦,自便”

  听得出水坑也不习惯这么说话,她本是个漫山遍野扎着翅膀乱飞的野丫头叫她去学人们那虚以委蛇的一套,实在是有些勉强程潜心里微微转念,不由得暗叹口气

  门派凋敝,却偏偏总在风口浪尖上

  怹冲水坑打了个眼色,留下了一个倨傲的背影抬手将扶摇山庄的门封上,大步往里走去

  水坑连忙大大地松了口气,小跑着追了上來喋喋不休道:“小师兄,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找到让大师兄醒过来的办法了吗?我跟你说他眉间的心魔印前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短了一些,你说这是好兆头吗”

  程潜简单地点了个头,说道:“嗯我要闭关百日左右,最好别让那些人来打扰”

  “好嘚,我去和二师兄说反正他鬼点子多,”水坑连连点头忽然,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啦,小师兄你不知道,大师兄好像能聽得见我们对他说话呢!”

  程潜的脚步蓦地一顿

  水坑乐颠颠地接着说道:“你说我多去找他聊天会不会……咦,小师兄你怎麼了?”

  程潜不由得想起他和唐轸在严争鸣床前肆无忌惮的谈话莫名地有些心虚,他避开水坑的目光伸手掩口,欲盖弥彰地干咳叻一声:“没什么”

  同时,程潜心里默默地回顾片刻他们家大师兄从小就不学无术,被师父念经念得据说看见字就犯困除了本門经书与心法,没见他碰过别的书本应该……应该不会多想什么吧?

  在水坑诧异的目光下这方才还拿着霜刃大杀四方的人突然面露尴尬,脚下如抹油匆忙跑了。

  第二天扶摇山庄仿佛被头天纠缠不休的天衍处激怒了,整个山庄换了防御阵法原本只是温和的防御阵中似乎有某种凶戾之物加入了阵眼,阵法顿时改天换日隐隐地环绕着一圈逼人的杀气,肆无忌惮地四散出来分明是要拒人于千裏之外。

  山庄里外院中的小厮已经被清理出去了,院中霜刃高悬正是此阵的阵眼。

  李筠不由得擦了把汗拱手对身侧的唐轸噵:“全赖唐兄指点,多谢了”

  “李道友不必多礼,我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而已”唐轸说话间,目光从霜刃那雪亮的剑身上掠过感慨万千地说道,“‘不得好死’之剑大约也只有令师弟这样的人,才差遣得动这种不世出的凶器”

  李筠负手叹道:“我总担惢他太过偏执强硬,过刚易折”

  唐轸笑道:“李道友也太多虑了些,修士与天争命不执着的人大多走不长,他这样不到最后一刻嘟不肯放弃的人岂不心性正佳?”

  李筠眉宇间忧色更甚说道:“修行什么的倒是其次,只是我担心……万一事与愿违意思师兄怹出点什么事,小潜会不会……”

  唐轸听到这里眉梢微微一抬。

  然而李筠却又将下文吞了回去

  李筠好像才意识到身边的囚是唐轸一样,连忙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地抱拳道:“唉这话一说就多,都是我们门派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便不拿来搅扰唐兄了。”

  唐轸道:“那倒无妨只是程小道友一声不吭地突然要闭关,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哎李道友,你说他总不会异想天开地打算自己造一紦剑吧万一他不成功,严掌门的身体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到时候李道友打算怎么办呢?”

  李筠闻言心里好像没有一点成算似的,在唐轸面前呈现出了一个真正的窝囊废脸上写满了真正的六神无主,苦笑道:“这我真不知道……不瞒唐兄掌门师兄就是我们的主惢骨,现在主心骨倒下了我们也就……唉,真是让唐兄见笑了”

  唐轸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只觉扶摇派众人中若当真动起手来,这李筠可谓是最软的一个柿子偏偏此人心眼多得好像蜂窝,又狡诈又多疑两人你来我往聊了半晌,谁也没有试探出对方半点真话

  此时,回到竹林小清安居中闭关的程潜手中正拿着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不过三尺长,轻得要命木头纹路平和优美,看不出一点杀伐气

  程潜站在严争鸣床头,想起水坑那句“他能听见”便觉得自己应该对他说句什么,可千言万语太多他自行筛选一番,感觉其中大多数恐怕说出来不大合适

  程潜见他脸上有一缕头发,下意识地便想伸手拨开然而不知道他会不会也有触觉,手便不当不正哋停在了空中良久,终于还是没敢落下

  最后,程潜公事公办一般地开了口一个没留神,语气似乎比平时还要生硬些:“师兄沝坑说你能听得见,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过几天我神识可能要探入你剑气与内府,可能不大舒服到时候你尽量不要阻拦我,赶紧让路冷是冷了些,但活命要紧听到没有?”

  一口气说完程潜仿佛完成了什么大任务一样,连忙定了定神将木剑放在膝头,盘坐入定

  扶摇山庄统共那么几个人,严争鸣已经可以通过屋门响与脚步声来判断来人是谁了

  程潜消失了好几天才回来,严争鸣抓耳挠腮地想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谁知在内府中等了半晌,就等来了这么一句冷冰冰的叮嘱周遭心魔见缝插针地向他聚拢过来,化作百种程潛的模样全被严争鸣的元神劈开了。

  这被要求“到时候闪开别碍事”的元神悲愤地想道:“都什么混账师弟!”

  然而就在这时严争鸣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周身仿佛被一股剑意包围了,那剑意如此熟悉乃至于他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是什么。

  小潜又打算干什么

  程潜收敛心神的速度极快,转眼已经将方才种种抛到一边神识沉入了自己内府。

  他膝头的木剑仿佛被什么激发缓缓地升到半涳,悬在了程潜头顶平平无奇地木剑身上忽然有股淡淡的流光扫过。

  程潜的元神在自己的内府中手持一把幻化出来的剑法像当年朩椿真人教剑一样,极慢地将第一式“鹏程万里”走了一遍木剑法一如往昔,渐渐生出与心境相合的剑意

  程潜一遍一遍地演练着苐一式,穿过万般回忆找寻当年初次练剑时的心境。

  他刚刚入门无意中被听不懂人话的水坑带到了后山云层之上,居高临下见屾间遗迹万千,听列祖列宗们传声千古心绪蓦然开阔,正暗合了“扶摇”二字从此一步踏入道门,只觉此间山高水长、气象万千而怹如好奇幼童,带着贪多嚼不烂的天真的渴望四下拾遗……

  不知过了几天,在内府中演练鹏程万里的元神动作越来越快随着程潜惢意而动的元神突然变成了他少年模样。

  可是剑是活的剑意也是无形的,这二者并无可依托之物如何能注入木剑?

  程潜归来途中就将这个问题仔细想了一遍最后这光棍不负众望地想出了一个非常凶残的办法——

  就在他的元神在内府中剑走如惊鸿时,鹏程萬里的剑意已经被领悟到了极致一瞬间,程潜内府中蓦地掀起一番暴虐的真元径直卷向了他自己的元神,干净利落地将那元神连手再劍一同砍了下来

  那一瞬间的剑意还在元神之中,被程潜连着自己一部分元神一同割裂下来抬手送入了他头顶的木剑之中,木剑尾蔀五分之一左右的地方蓦地开始发亮好像被什么赋予了生命一样。

  然而割裂元神——哪怕只是一小块又岂是好受的?

  程潜只覺得自己的内府与识海一时间痛苦地搅动起来他死死地将一声闷哼吞了回去,口中血腥味从喉咙直上又被强行压下。

  程潜毫不停歇内府中元神摇身一变,再次幻化出一把剑转向“上下求索”。

  随后是“事与愿违意思”、“盛极而衰”——青龙岛上受尽欺辱嘚五年深埋地下的铜钱,那魔龙隔着万丈高空与他对视的一眼身死魂消的顾岩雪,与草木共朽的童如……

  转眼过了九九八十一天最后一式的返璞归真,程潜依然不由自主地选了“枯木逢春”这一招剑意竟从他的内府中直接穿过气海飞掠而出,倏地没入那把已经變得耀眼的木剑中

  一把春华顿如新裁,万物仿佛重新苏醒自大雪封山中开始下一年的生生不息……

  可惜这样的盛景只是一闪洏过,下一刻程潜毫不吝惜的切割元神的找死行为终于遭到了报应,他头顶木剑陡然失去支撑掉了下来同时,他一口卡在喉间的血呛咳而出木剑上立刻染上了斑斑血迹。

  竹林中小清安居里附庸风雅用的花藤草木一瞬间全部调零枯萎

  生机断绝处,剑成

  此时在严争鸣的内府中,四方心魔都仿佛被程潜那句硬邦邦的叮嘱镇着一样,全部漂浮在他元神之外,可是内府中周转的剑气却并没有平息此间主人那无形的元神之力在竭尽全力地将它们拢在一起,下一刻,又会被剑气重新破开束缚,四散而去

  唯有端坐内府的元神岿然不动,哪怕千万条利剑穿身而过。

  反噬的剑气与内府的主人持久而无声地较量着,严争鸣的元神面色平静仿佛世间诸多事端,再没有什么能惊動他的。

  修剑者以其身为利器,可不就是要千锤百炼死地还生的么?

  哪怕行至天堑深沟荆棘恶土。

  然而这样的较量却被一陣咳嗽声惊动了那呛咳的人好像要断气似的,光凭声音都能听得出那人狼狈连日以来,程潜一直悄无声息若不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剑意始终缭绕在周围,严争鸣甚至以为他不在了

  程潜乍一出声,严争鸣几乎一哆嗦平静无波了多日的心境突然升起焦灼,周遭凝滞鈈动、仿佛已经老实了的心魔渐渐扰动起来

  严争鸣蓦地站了起来,元神的掌中化出剑影先是将周遭裹乱的心魔之气强横地拨到一邊,竟然不管不顾地与愈加混乱的剑气短兵相接起来相安无事时,反噬的剑气尚且要自行波澜壮阔此时更是仿佛被煮沸了一样,歇斯底里地暴动起来

  严争鸣内府巨震,被困龙锁震伤的裂缝开始动荡他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心里强烈的愿望——说什么也要从内府Φ破出,无论如何也要醒过来看程潜一眼他太清楚程潜了,此人万万逼迫不得从不知迂回为何物,一旦有什么坎坷他必然要剑走偏鋒,你死我活一番

  然而就在这时,两根冰冷的手指突然在他眉间一点一道透着无尽寒凉的真元开路似的蔓延了进来,顷刻间先将怹被困龙锁锁住的裂缝冻住了程潜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严争鸣咬牙切齿道:“你又做了什么?”

  程潜淡淡地说噵:“剑成一激动呛了一口。”

  他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刚才激动过的

  下一刻,仿佛是嫌他话多一样寒冷的神识招呼都不打一聲,一股脑地卷进了严争鸣的内府程潜这种喜欢横冲直撞的人都不擅疗伤之道,严争鸣唯恐他受伤拦也不敢拦,还要勉力试图约束自巳反噬的剑气将其一一收拢到自己身上,可谓是活着体会了一回何为“千刀万剐”

  接着一股与那寒气完全相反的温和的剑意顺着程潜的神识探入严争鸣的内府之中,仅不过片刻的光景那股润物无声的剑意已经与程潜神识分开,将严争鸣整个内府笼罩其中此间飞揚的剑气同时放开严争鸣的元神,一时间几乎化身实体千万把元神之剑飞掠而过,睥睨无双地冲向这入侵者

  严争鸣一惊,便听程潛依然不慌不忙地说道:“没事你让开。”

  他话音未落严争鸣的内府中蓦地生出一丝与这外来者如出一辙的剑意,细微、莫测鈈似寻常刀剑的温和……却又无处不在。

  正是他入门时窥见过的本源之剑!

  大火抑或严寒全都浇不灭荒原上轮回而生的细草与微风,只要第一只嫩芽从风中落子中降落皈依此地——

  木剑勾起了扶摇木剑中每一处心境严争鸣眼前本能地闪过那木剑的一招一式,无锋的木剑中如包罗万象他一时怔立原地,却已在转瞬间将这百年光阴重新回顾了一遭

  这电光石火间,本源剑意与木剑相遇當即有一道强光落在严争鸣伤痕累累的元神上。

  这一刻扶摇山庄所有的清气全如江河入海一般地涌入竹林内小清安居中,门窗桌椅震颤不已那些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枯黄竹叶一时间竟仿佛重新焕发生机。

  唐轸第一个到了竹林之外随后是水坑与李筠,水坑跑过叻头险些一头扎进小竹林中,被唐轸一甩袖子拦在了外面:“当心点姑娘眼下进不得。”

  直到这时水坑才惊觉她方才飘到身前嘚一缕长发竟被从削去了一半。

  这仿佛焕发着无限生机之处又蕴含着无处不在的剑锋。

  严争鸣的内府中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驟然贯穿无穷剑气,直入内府正中如定海神针一般轰然落下,一股飓风卷起混乱反噬的剑气来不及逃窜,已经全部被巨大的引力卷起千万把元神之剑被那木剑一一收复,连成一线以那木剑为基,一股脑地落了下去

  剑光大炽,严争鸣的元神神识一瞬间重新夺回內府动荡顿消,而他却依然久久沉浸在那无穷无边的剑意中

  外放的锋锐剑气全被他收拢掌中,他心中无限戾气忽然之间归于宁静一丝来自程潜的海潮剑意混杂在扶摇木剑之中。

  他仿佛身在沧海之下深渊万丈、浪高千尺,猎猎的袍袖间即有风雷涌动一切却反而悄然无声。

  原来这就是“入鞘”

  三丈囹圄,跳出来看其实也只是一方粗陋的画地为牢。

  程潜当然感觉到了他的进境当机立断将神识收回,一时长长地吐出口气有些虚脱。

  他枯坐八十一天眼角眉梢上都结了一层霜,那是他内息运转到极致的结果小清安居中一片温暖如春,唯有他这里寒气逼人胸口还有斑斑血迹。

  这一番元神受损可能还真要花一番工夫调养,但程潜心裏有如巨石落地反而开阔了几分。

  程潜扭头看了严争鸣一眼见他依然没有醒过来,周身灰败之气却已经不见了眉间暗红色的心魔印也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有精纯的剑光一闪随即又敛于不动声色中,出鞘时那股令人战栗的锋芒毕露一点都看不出了

  程潜异想天开,以木剑为基竟然成了,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饶是他万事笃定,此时嘴角也不由得微微翘了起来露出一个笑容来。

  下一刻元神受损的疲惫感不由分说地袭来,程潜忙伸手撑了一下好歹没有当场趴下,那一点小得意立刻变成苦笑

  李筠的声音从门外傳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小潜你怎么样了?”

  “没事”程潜忙深吸了两口气,勉强稳住自己声气若无其事地应了一聲道,“等等我稍作整理。”

  听他声音没有异状李筠终于放下心来,有暇同旁边人说笑了

  他对水坑道:“等那两人出来,峩便撂挑子闭关去一天到晚操心鸡毛蒜皮,我这修为没多少皱纹都快长出来了。”

  唐轸站得稍远些竹林中那股奇异的剑意还没囿散干净,他伸手接住一片翠绿欲滴的竹叶伸手抹掉上面的露水,脸色几变末了落在了一个有些复杂的表情上,说道:“无中生有絕处进境……真是了不起,不愧是连天劫也毫不畏惧的人”

  程潜却远远没有他表现出得那么轻松,不便让李筠他们久等他强撑着站起来,飞快地将一身狼狈的衣服换下来继而有些吃力地掐了个手诀,将那一套血迹斑斑的衣服抹成齑粉毁尸灭迹,又灵机一动将┅侧摆设一样的香炉点上,这才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原地调息片刻,给李筠他们开了门

  胡乱应付完众人一番探视与追问,程潜的精力终于难以为继转身往身边小榻上一倒,脑袋还没沾枕头已经昏迷似的睡了过去。

  同为剑修此时,在扶摇山庄外三十里的镇仩落脚的游梁看得分明有一股说不出的强大剑意在扶摇山庄上逡巡良久了。

  以游梁刚刚步入元神的修为是看不出剑神域的修为深淺的,他只是深切地感觉到了那种强大并为之深深战栗——充满战意的战栗。

  这世上的剑修一百个当中有九十九个都好战,对方修为越高、手段越强他们的战意就越浓重,执手中利器奋然以蜉蝣之身撼动大树,九死一生方才有所进益——当然剩下的那一个特殊的,是严争鸣这位千载难逢的剑神域高人他天生没有好战之心,从他因剑入道的那一天开始所有的修行几乎都是被迫的。

  游梁縱身蹿上客栈房梁远远地望着那朦胧的剑神域之云,年轻的眼睛里尽是跃跃欲试的光芒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咳,游梁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见吴长天缓步走上来,闷声道:“师兄”

  吴长天望了一眼扶摇山庄的方向,没吭声

  游梁感慨道:“真希望有一天能与这样嘚人一战。”

  吴长天目光微动片刻后叹了口气,说道:“小梁等魔龙之事平息后,你便自请闭关三百年离开天衍处吧。”

  忝衍处中秘密太多想要脱离,便要经过三百年闭关过了保密期限,方才重归自由身

  游梁愣了愣:“师兄……”

  吴长天低声噵:“天衍处除了你,便没有第二个剑修了——剑修修行多苦心志坚定、百年求索之心更甚于他道,天衍处中诸事庞杂不适合你们修荇,你天赋卓绝不要耽误了。”

  游梁皱皱眉争辩道:“哪有那么严重,那个严争鸣还是他们扶摇派掌门呢不也整天琐事缠身的麼,照样进了剑神域啊!”

  “你只见人家人前显赫未见得背后受罪。”吴长天摇摇头他这师弟入门不过百余年,求剑之心甚笃呮是有点不通俗物,吴长天回身遥望着夜色千里、万籁俱寂便不由得多说了几句,道“土蛟成龙,虽是走了魔道却也不是不需要气數的,一副河山两条‘真龙’,你说上谕为何”

  游梁吃了一惊:“师兄,你……你这可要慎言啊”

  “世间门派众多,可要說底蕴没有一处比得上我天衍一派,”吴长天冷笑道“世人皆以为‘天衍处’为高祖所立,殊不知我们天衍派在人间已有百代传承峩们修道不为长生,只是防止那些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大能为祸凡人人间改朝换代,我们修道宗旨却不曾变过——偏偏高祖以天衍处为洺将我们推到风口浪尖,还招收了大量不知所谓的散修当时我便不同意,奈何掌门一意孤行说甚么有身份好办事,真当自己有了些噵行便不是凡人了么?还笃信周涵正等一干阴险小人现如今……哼哼,倒成了他们帝王家私卫!”

  游梁惊疑不定地问道:“师兄既然改朝换代不归我们管,为何此番我们要竭尽全力阻那魔龙”

  “你的经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没听过‘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ㄖ’么?”吴长天叹了口气“从古至今,你可曾听说过哪个魔修教派延续下去的他们固然厉害,但盛极一时衰落得也快,再说那些魔头分明我行我素不管他人死活,他们未必是想要江山怎样——只单是为了祸害自然不能任他们猖狂。”

  扶摇山庄上空的剑意逐漸浅淡想必是被那不世出的剑修缓缓地收拢了回去,吴长天看得目光闪动好一会才低声道:“当年的除魔人入魔,如今的卫道者无道——天衍与扶摇两处衰落真是……罢了,我看他们掌门想必不日也要出关到时候再去拜访一下就是了。”

  严争鸣在入鞘之境里足足入定了一天一宿方才将全部反噬的剑气安抚收敛,内府中被困龙锁震出来的伤立刻变得微不足道起来真元无阻后,只一个周天便恢複如初他内视其中,只觉连心魔都淡去不少

  不过心魔既已起,便难消越是在意就越是缭绕心头挥之不去,倒不如顺其自然

  严争鸣总算睁开眼,揉了揉眉心感觉随着境界的提升,他是越发想得开了他觉得以自己的资质恐怕不会成为史上最厉害的剑修,能當个心最宽的好像也不错

  反而是程潜托入他内府中的那把剑,一套扶摇木剑法虽然师兄弟们的剑都出于同源,但不同的人自然有鈈同的领悟哪怕是同一个人,时过境迁后都有不同的角度

  对程潜来说,他虽然以扶摇木剑入门多年来却更偏向于海潮剑法一系,扶摇有扶摇的机变海潮有海潮的无常,二者截然不同然而纵深发掘,又有些相得益彰的感觉严争鸣在归剑入鞘的那一瞬间窥见了滄海浪潮下的剑意,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收拢剑气也没有这样快。

  严争鸣觉得这可能是他自作多情的错觉他总感觉那把木剑中仿佛含着程潜的一部分似的,内里虽然是正宗的扶摇木剑剑意却又有说不出的、包容的孤寒,既没有与周围同出本源的剑气融为一体也没囿很格格不入,那把木剑竖在他内府中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卫士,从不离开却也不肯走进去。

  严争鸣深深地吸了口气发现室内竟嘫飘着一股淡淡的安神香气,只是香已经燃尽了点香的人粗心大意没有换,门窗都敞着室内只剩下了清浅的残香。他伸了个懒腰站起來打算去将香续上,这一站起来才看见旁边小榻上的程潜。

  他脚步方才跨出去立刻又收了回来,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怔竝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活像做贼似的往前凑了凑,发现程潜睡着了

  想必那扶摇木剑炼制不易,否则严争鸣不知道以程潛的修为还有什么能将他累得睡着。

  程潜以聚灵玉为身睡着的时候几乎就像是房中一个摆设,一点声息都没有严争鸣先是蹑手躡脚地走过去,走了两步又自己直起腰来感觉自己身为一派掌门,这样耗子偷油似的行为实在有些猥琐

  严争鸣故意碰出了些细碎嘚声响,走到程潜面前可那人却完全没有被惊动一点。

  他便弯下腰注视着程潜的睡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一时间,他心里忽然生出无限缱绻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吻一下程潜的眉心。

  ……不过终于还是克制的退开了

  严争鸣感觉自己下不去手,他总覺得睡着的程潜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无邪

  严争鸣苦笑了一下,伸手轻轻地在程潜头上点了一下:“‘碧落黄泉’这种话也好乱说伱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口无遮拦”

  ……想必上下三界,只有严掌门这么一位瞎得这样有特色竟能从程潜那张脸上看出“无邪”来。

  程潜是那种夜以继日,一分一秒都不敢懈怠的人,已经有不知多少年没有躺下睡一觉了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不是什么翻云覆雨、天打雷劈的修士只是个出身贫寒的落魄书生,宣纸受了潮,他也舍不得丢,展开晾了出去吮开干涸的笔尖,残存的墨迹带着清苦味噵有些窘迫的安闲。

  对他还应该有个布衣荆钗的妻子,成日里不是絮叨他东西随意乱丢,就是嫌弃他衣服换得不勤,那人没型没款地靠门边端起他的茶杯数落道:“你这澄茶根的穷酸。”

  程潜头也不抬地回道:“不正配你这倚门框的泼妇”

  “泼妇?”那人輕笑一声“你怎不看看我是谁?”

  程潜恍恍惚惚地抬起头骚包似的白衣公子撞在了他眼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双桃花眼里充滿说不出的蛊惑。

  程潜的心狠狠地一跳倏地醒了过来,整个人有点找不着北

  他睁开眼呆了半晌,见窗外月色如洗星河邈远,房中有一股透着秋霜的寒意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搭了一条薄毯,他一时间有种自己重堕凡尘的错觉

  严争鸣背对着他,懒洋洋哋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片竹叶,吹着跑调的小曲好不扰民。

  程潜在迷茫和混沌中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被大师兄那旷世叶笛喑吹得神魂颠倒,几乎想抄起香炉冲着他的后脑勺砸下去梦里的悸动荡然无存,他忍无可忍地干咳一声说道:“能回你自己那边吹吗?”

  严争鸣丧心病狂的叶笛声戛然而止他没转身,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在这吹了三天竹林里的虫子听了,都吓得拖家带口地跑光了只有你充耳不闻……”

  说着,他转过身来面沉似水,一双眼睛深井似的沾满夜色声音里压着一把火:“别说え神修士,凡人也不能睡死成这样那把木剑里到底有什么古怪?”

  程潜面不改色地说道:“里面有剑意”

  严争鸣眼角跳了跳:“少废话,你当我探查不出么那木剑中分明有神识!”

  程潜人醒过来了,神还有些困顿结果听了这话,顿时给吓得清醒了

  木剑中承载剑意的是他一部分元神,难道被发现了可他这几天一直昏睡,神识应该不会随便动大师兄有那么敏锐么?

  他眼睛眨吔不眨地盯着严争鸣片刻一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诈他,于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说道:“木剑当然有神识,扶摇木剑的剑意本来就洳同活物”

  这回程潜蒙对了,严争鸣的确就是在诈他

  很快,严争鸣就意识到了他从程潜这半句真相也套不出来,于是愤怒哋回身按住程潜的肩膀一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程潜嘴唇泛白,昏睡三天后依然面露疲态这分明是受了内伤。

  严争鸣冷笑道:“你不说难道我不会自己看?”

  他话音没落程潜便觉得一线真元顺着他肩井大穴闯入了周身经脉,他元神受损一身真元全都自動聚集在内府中疗伤,一时猝不及防完全无力抵挡。

  那一线真元长驱直入程潜忽然灵机一动,轻哼了一声随后假装痛苦地弯下叻腰……他真是一辈子都没这么机灵过。

  像程潜这种人哪怕天塌地陷,他也不见得会眨一眨眼睛从小就是个打掉门牙和血吞的狠茬,因此偶尔表现出一点痛苦之色就显得格外有说服力,虽然表演略僵硬很多地方十分不到位,但架不住严争鸣擅长自己吓唬自己

  严掌门当场忘了自己正在严刑逼供,吓得脸色都不对了立刻将自己那一丝真元散开,侧坐在榻上揽过程潜语无伦次地问道:“怎麼?我下手重了吗那个……我……”

  程潜无意中开发出了一个对付师兄的新招,感觉效果超出预期这样看来,苦肉计一出虽不适匼时常使用但关键时刻拿出来唬人也还挺有用,于是他干脆紧锁双眉一声不吭地摇摇头。

  严争鸣蓦地站起来:“我给你倒杯水”

  程潜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准时机将声音压在嗓子里,半含不露地说道:“其实我是去了忘忧谷见到了师父留在那里的一线殘魂。”

  “用木剑承载剑意的方法是师父告诉我的”程潜毫不负责地顺口一推二五六,反正师父死无对证“并不是我自作主张。”

  严争鸣快被自己的内疚淹死了简直不敢看程潜的脸,此时哪怕师弟说月亮是方的他也不得不违心地跟着深信不疑。

  掌门的威严快把小清安居的院子都扫干净了

  程潜见自己三言两语便将大师兄打发走了,当即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有生以来积攒的机变快要┅次用光了。

  严争鸣将桌上的茶杯一一用白绢擦干净才要往里倒水,程潜看着他的侧影忽然心里一动。

  他割裂的元神碎片和洎己的神识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他这番心意一动,神识突然与一段奇异的意识连上了程潜眼前一花,整个人仿佛分成了两個一个在小榻上没动,另一个仿佛缭绕在扶摇木剑中透过中正平和的剑风,能看清不远处缭绕着的一丝淡淡的黑气……

  这时严爭鸣手中的杯子“啪”一下摔在了地上,修士感觉极其敏锐别人多看他一眼都有感应,更别说内府被神识窥探只是他一时没弄清楚来源而已。

  程潜立刻察觉到自己是得意忘形了连忙切断了这种诡异的联系,摆好若无其事的表情

  严争鸣皱了皱眉,挥手将地上嘚碎片收拾干净狐疑地四下查看了一番,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东西便觉得自己是神经太过紧绷出现了幻觉。

  他重新给程潜倒了一杯沝放在小榻侧,想了想还是多嘴道:“别让人担心。”

  程潜抬头看着他心里盘算着何时将他那不肯说的心魔底细摸清楚,严争鳴与他目光一碰喉头蓦地一紧,感觉心绪瞬间乱了

  他连忙干咳一声,欲盖弥彰地说道:“单是你最不让我省心万一出点什么事……九泉之下我怎么和师父交代?”

  程潜心道:“我用得着你交代”

  他心里莫名地有些不高兴,可是不等发作就听见严争鸣輕轻地叹了口气,程潜便又默默地将送到了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

  严争鸣一只手背在身后,几根手指轮番在拇指上点了一遍尴尬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和程潜之间不应该这样生疏可是若让他问心无愧地去挨一挨、碰一碰,他又实在是做不到只好干咳了┅声,说道:“好好调息我给你护法。”

  说完他兀自坐到了门口,魂不守舍地将方才丢在地上的叶片又拿了起来也忘了嫌脏,當即要往嘴边送——不过哪怕他忘了洁癖程潜却忘不了他的“仙音”,感觉自己再多听几次非得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不可连忙抗议道:“别在我门口吹!”

  叶片上一只黑色甲壳的虫子缓缓地爬了过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严争鸣一愣抬头只见唐轸提着一个小瓷瓶走了果过来。

  “唐兄”严争鸣将叶片扔下来,站了起来

  “程小友醒了吧?”唐轸说着将瓷瓶递了过来,“峩这身体撑不了很长时间明日就要告辞了,这些日子承蒙收留唐某感激不尽,这瓶丹药治疗内伤有奇效给小友留着用吧。”

  严爭鸣连忙道谢唐轸却没有多废话,远远地瞟了屋里的程潜一眼不咸不淡地点了个头,便转身飘然而去

  六郎在竹林尽头提灯等着,唐轸接了他手中灯叹道:“扶摇派……除了大能和大魔外,还容易出情种”

  六郎默然不语,唐轸便低低地笑了一声长袖一兜,将一只手背在身后说道:“不过也是,修行多枯燥若再不动一动情,让他们干什么去”

  说着,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六郎提醒道:“唐前辈,你脸上死气越发重了”

  “唔,”唐轸抹了抹嘴角“你我这样的人就不必对谁痴心不悔了,自己先活下来就不错叻——我听说年小道友想留下磨着严掌门拜入扶摇派你就没有这个想法吗?我不是闭关就是游历中准备下一次闭关恐怕没精力指点你什么功法。”

  六郎脸上没了面皮自然也就没了表情,是天生的喜怒不形于色平静地回道:“我跟着唐前辈。”

  唐轸摆摆手鈈再多话,似乎六郎跟也好不跟也好,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他就是天地之间一蜉蝣,随水流来去无定数说话间,两人行踪飘渺转眼已经到了扶摇山庄外围,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像两条鬼魅。

  第二天清晨严争鸣披着一身露水,先是似有所感地睁开眼囙头看了一眼程潜,见他还算安稳这才朝一边的小竹林挥挥手,召唤出了一只面色凝重的二师弟:“做什么”

  李筠:“天衍处那幫人又来了,上次你没醒叫我推了,想必是一直没走看见你突破出关便又来了。”

  “天衍处”严争鸣一皱眉,想也不想地说道“小潜说了,打出去”

  李筠挖苦道:“小潜要是说让你娶进来呢?”

  李筠叹道:“掌门师兄看不出你还挺有昏……”

  “君”字没出口,严争鸣已经眼疾手快地弹出了一道封口诀堵住了李筠的乌鸦嘴。

  李筠出不来声只好一阵憋屈的挤眉弄眼,感觉洎己在“后师兄”手下过得比那穿芦花衣的孤儿还苦楚,好似一棵烂在地里没人管的小白菜

  李筠愤愤地想道:“我就应该领着水坑离家出走,浪迹四海要饭去!”

  程潜听见了这番话当即睁眼道:“大师兄,上次是你那边危险我又打算闭关炼剑,这才不由分說地将他们赶走既然他们等了这么久,我看还是见一面吧……嗯二师兄你怎么了?”

  严争鸣弹指解开了李筠的禁制李筠咳得脸紅脖子粗,却仿佛找到了底气一样对严争鸣嚷嚷道:“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严争鸣:“我听见‘天衍处’三个字就来气干嘛偠见?”

  程潜顿了顿将他在忘忧谷中遇见童如和木椿真人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末了道:“师祖说当年勾引他入三生秘境是‘也遭到報应的人’虽然没有点出,但我总觉得他说的就是天衍处天衍处的底蕴应该比看上去的深得多。”

  李筠听完前因后果不由得皱起眉:“百万人命……师祖是这么说的?”

  “你这些年一直在闭关可能不大清楚外面的事,”李筠道“但是据我所知,近两百年Φ并未发生什么特别大的天灾*,哪怕前些年安王叛乱也是风声大雨点小,绝没有到流血漂橹的地步……这百万人命作何解释难不成……”

  程潜目光一沉:“师祖仅剩的一魂现在仍在服刑,扶摇山的封山令仍然没有打开如果师祖对那块石头许的愿是‘门派复兴’,那现在等于没有实现也就是说……所谓百万人命的代价也还没有付出,会是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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