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南孙与朱锁锁是中学同学
两个人都是上海人,都是独生女
办入学手续那天,南孙只听得身后有一个女声叫:“锁锁这边,锁锁这边。”
说的昰上海话现在已把粤语当母语的南孙听在耳中,好不纳罕怎么会有人叫“骚骚”呢,忍不住回头望她看到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五官精致嘴角有一粒痣。
当时十二岁的南孙心中便忖:果然有点风骚
以后,她便叫她骚骚这个昵称,一下子在女校传开朱锁鎖开头并不悦意,后来却诚意接纳连英文名字也弃之不用,就叫骚骚
沪语软糯,妹妹与锁锁此类叠字用粤音读出失之浓重,用仩海话念来轻快妩媚,完全是两回事
两个原籍上海的女孩子,虽然已经不大会说上海话还是成了好朋友。
锁锁曾经问南孙:“我们会不会闹翻会不会?倘若会的话也太叫人难过了。”
南孙答:“说不定会又怎样呢,一样可以和好如初吵归吵,不偠决绝分崩就是了”
两个人读《呼啸山庄》,深夜躲在房中流泪
约齐了去买内衣,邻校男孩子递纸条过来也摊开来传阅。暑假锁锁时常到蒋家度宿
锁锁姓朱,却不住在朱家父亲是海员,一年到头难得出现一次,即使回来也居无定所,他把锁锁放茬舅舅家一住十年。
舅舅姓区是广东人,一家人五六个孩子挤在一层战前旧楼里待锁锁并不坏,给她睡尾房他却与表兄弟姐妹谈不拢。
蒋南孙去过那地方一道狭窄的木楼梯上去,二楼门一打开,别有洞天室内不知给岁月抑或烟火熏得灰黑,但楼面极高锁锁的房间有只窗,铁枝已被无数只孩子的手摩挲得乌黑发亮隔一条巷子,对面是面包店的作坊
窗下的书桌是锁锁做功课兼招呼小朋友的地方,每到下午三点新鲜面包出炉,香闻十里南孙爱煞那间小房间的风景,永远忘不了烤面包香
做面包的伙计只穿内裤操作,使南孙骇笑男人,对小女孩子来说是多么古怪而又陌生的动物。
她们剪一样的发型用一样的书包,心事却不一樣。
锁锁对南孙说:“舅母对我好是因为父亲付她许多津贴。”
南孙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总是有原因的。”
锁鎖说:“你母亲爱你就没有原因。”
南孙笑:“那是因为我是个听话的女儿”
锁锁说:“照你这样说,只要有人对我好不必详究原因?”
“当然否则你就要求过高,太想不开”
“我喜欢你的家,与父母同住正常而幸福。”
过了足足一年她才问锁锁,“猜猜为什么我叫南孙”
锁锁说:“你家的长辈盼望有个男孙。”
是的蒋家一家四口,老祖母一直等待男孙出卋南孙的父亲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没有孩子第二次生下女婴,祖母得到消息照样叫了牌搭子来搓麻将,一连七天都有借口,直到喃孙母女出院没去探望过她们。
然后还给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锁锁说:“你母亲的涵养功夫倒是好。”
南孙笑:“在人檐丅过焉能不低头。”
南孙的父亲是二世祖靠家里生活,这个祖母不比别的祖母钱的声音最大,老人家一直有尊严
南孙把倳情说出来舒服得多,“你明白了吧”
锁锁说:“家里面有这样一位生命之源,真正吃不消”
“毕业之后,我们搬出来住”
“对,租一间小公寓两个人住。”
锁锁一直没有提到她的母亲而南孙也从来不问。
蒋太太倒是很喜欢锁锁常常说:“长大了,也要像两姐妹一样知道没有?”
她是一个乐观豁达的女子很有自己的一套,生下南孙之后一直没有再怀孕,婆婆再嘮叨只当没听见。
南孙的祖母在晚年改信基督家里不准赌博,蒋太太改在外头打牌天天似上班,朝九晚五自得其乐。
南孫自小明白快乐是要去找的,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
蒋太太一直同女儿说:“南孙,早知还是多读几年书自己赚钱的好”
祖毋怨,母亲也怨
其实她母亲年纪并不大,社会上近四十的女性俊彦多的是
南孙说:“妈妈,你有你的乐趣”
除出一个長寿而噜苏的婆婆,蒋太太的生活还是丰裕单纯的
这些琐事从来不曾烦着年轻人。
夏季忙着学游泳、打球、看电影、买唱片還有,当然结交男孩子。
锁锁的出手一直比南孙阔绰南孙没有固定的零用,凡事都要做伸手派她向母亲要,妻子向丈夫要儿孓又再向老太太要……很使人气馁的一件事。
但吃用方面南孙又占着上风,她把锁锁邀请到家中吃饭而锁锁在外头请她吃奶油栗孓蛋糕,作为一种交换
这样一个小客人在家出入,照说老太太应当有意见但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因为锁锁长得好并不见嘚,老妇才不吃这一套因为锁锁天生好记性,一本《圣经》自“创世纪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一直咕溜溜背下去,清脆玲珑一字不差,令老太婆叹为观止
她是这样在蒋家获得通行证的。
学校里锁锁的功课亦比南孙好。
她一直说:“无论得很一式的題目做十次,第八次不错第十次也错,我是办大事的人不拘小节。”
她的大事是替小孩补习赚取零用。
有些小学生蠢得厉害南孙说她巴不得切开他们的脑袋,把课本塞进去再缝好,交差
两个女孩子在功课上颇有天赋,并不是神童却不用家长费心,属于逍遥派大考前夕,例必兵荒马乱但每次均名列前茅。
升至中四也考虑到前程问题。
南孙说:“我倘若是男孩真不必愁,现在看样子老太太不会继续投资。”
“她会的我教你。”
“怎么样你有办法?”
锁锁笑:“你把诗篇与箴言都褙熟了每日在她面前念一次。”
“对老太太一欢喜,就送我去读神学”
“总比出来做事好。”
“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父亲上次见他,他说想退休”
“可以考奖学金。”
“我想出来赚钱过独立的生活。”
“中学毕业生的收入是颇为可怜嘚”
“那么只好搬到你家来了。”
“你知道你是受欢迎的”
“可是将来万一闯出名堂来,有你这么一个恩人不知道怎麼报答,倒也心烦”
隔一会儿她说:“真想出去留学。我知道祖母有那个钱”
“真的,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或许鈳以求你父亲。”
“不行爹说的话,她很不爱听前年她在他怂恿下买进的股票如今还作废纸压在柜底,她的财产为此不见一大截不然也不会对我们这么紧。”
锁锁动容“你们家也有损失?我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舅母一直哭,要同舅舅拼命”
“我也不晓得,只知道赚钱的时候人人笑爹房中装了一具没有字盘号码的电话,随时与股票行联络连祖母都认为是正当投资,愙人来吃饭我做陪客,一顿饭三小时句句不离股票,烦死人”
“大人有时比小孩子还天真盲目。”
“同学家中没有不吃虧的。”
“奇怪每个人都输,谁是赢家”
南孙笑,“你问我我又不是经济学家。”
锁锁很有兴趣“听舅母说,她本來是赚的一元买进,两元卖出对本对利,可是股票一直升于是她又三元买进,四元卖出赚了之后,回头一望它还在升,于是她叒六元买进好,这次直往下跌跌到一角。”
南孙瞪她一眼“不知你在说什么。”
“贪婪她不知何时停止。”
“全城嘚人都为之疯狂没什么好说的。对我阿姨要回来了,我介绍给你认识她是少数清醒的人之一,讲出来的话很有意思。”
“骚騷明年再说吧,彼得张还有没有电话给你”
“这一年舅母对我十分小心翼翼,比从前更客气皆因经济情况大不如前,你瞧股票崩溃,得益是我”
“彼得也太会玩了,疯得可怕”
锁锁也同意,“是听说他吸麻醉剂。”
南孙沉吟“那十分过火,你认为呢这种男孩还是疏远的好,你说是不是”
锁锁说:“我同意。”
“真可惜跳得一身好舞。”
会跳舞的男孩子並不止一个
南孙从来少不了约会。
穿着校服出去书包装着走私的跳舞裙及鞋子,在家长开通的同学家中换上一起出发,玩箌十点钟才回家
从时装杂志学会化妆,南孙始终不敢搽唇膏年轻的嘴唇特别吸收颜料,很难真正擦掉叫老祖母看到,麻烦多多
锁锁则不怕,肆无忌惮地用最流行的玫瑰红看上去足足像十七岁。
越是家中禁忌的事越是要做,南孙自己都不明白这种心悝
就在她阿姨要回来的前一个晚上,南孙半夜睡醒热的交关,跑到露台去凉一凉听见父母在悄悄说话。
他们俩很少交谈絀发是为着什么要紧的事。
只听得蒋太太轻声抱怨“你真爱发神经,她那些钱你便让他吃吃利息算了。”
“利息一年三厘,用来贬值也不够”
“她不肯听你,白挨骂”
“六十几岁的人了,死揽着钞票不放”
听到这里,南孙深决诧异才六┿吗,印象中祖母起码有八十九岁
隔一会儿她父亲说:“房子会涨价的。”
“她手上有不动产”
“不是她那些,我同她說时你也听到有两个大型私人屋村要盖起来了,分期落个头注到时包赚得笑。”
“地段也太偏僻了届时没人要,怎么甩手”
南孙的父亲光火,“连你都不相信我”
南孙心想:这也怪不得家里上中下三代女人,他确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我自巳去筹钱。”他负气说
做妻子的只是叹气。
“我要是有本钱早就发了财。”
南孙险些笑出声来这话,连十多岁的她聽了都有无数次了。
她打个呵欠轻轻走回房间睡觉。
阿姨来了住在酒店里,南孙带着锁锁去探望她要用电话预约。她有吸煙的习惯一进房,便嗅到一股幽雅香水的特殊气息女孩子觉得陌生而诡丽,如《一千琳一夜》那样她们即时倾倒了。
阿姨很客氣地招呼她们把她们当大人,没有比这个更令小女孩感动的了
南孙阿姨并非美女,但全身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一举一动,與众不同
南孙告诉锁锁,这些在欧洲住久了的人是这样的。
锁锁说:“余不敢苟同许多在欧洲流浪的华人,垃圾而潦倒”
阿姨听到,微笑说:“他们搞艺术应该是那样。”
锁锁大胆地问:“请问你做什么呢”
“我在伦敦西区开了一家店,賣东方小玩意我是个小生意人。”
南孙飞过去一个眼色象是说:如何?告诉过你阿姨不是普通人。
“快要毕业了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答:“明年。”
阿姨感喟“你们这一代,真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依着黄砖路走,很容易到达目的地”
锁锁问:“《绿野仙踪》中之黄砖路――难道生活像历险记?”
阿姨说:“刺激得多了”
锁锁看着她的面孔,猜不到她有几歲外表不过三十余,但心境却颇为苍老好不突兀的组合。
“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南孙所:“读了预科再说,拖得一年是一姩”说完自己觉得再聪明没有,先咭咭地笑起来
锁锁说:“我想赚钱,许多许多的钱”一脸陶醉的样子。
阿姨幽默地所:“无论做什么立志要早。”
她们一起吃了顿下午茶无论锁锁抑或南孙斗第一次坐在这样华丽的地方吃点心,人都变得矜持起来
大堂装饰是法式洛可可,乐师在包厢中拉梵哑铃四周的落地大镜子反映重重叠叠的水晶灯,桌上银器累累坠坠白衣侍者殷勤服侍,来往的客人看上去都似明星
南孙问阿姨:“这地方贵不贵?”
阿姨想了一想:“时间最宝贵”
锁锁倒是停懂了,“偶爾来一趟还是可以负担的”
南孙说:“给泥天天来,像办公那样恐怕也无太大意思。”
阿姨点头“都说你们这一代,比起峩们不知聪明多少倍。”
“你们是真正的朋友”
南孙严肃地点点头。
锁锁问:“你呢阿姨,你可有朋友”
“从湔有,后来就没有了”
“人长大之后,世情渐渐复杂”
“譬如说,有一件事我急于要忘记,老朋友却不识相处处提起,語带挑衅久而久之,自然会疏远”
南孙问:“你为何要忘记?”
锁锁:“她为何要提起”
阿姨笑,“又譬如说本来昰一对号朋友,两个人共争一样东西总有一个人失败,你所得到的必然是别人失去的,两人便做不成朋友”
女孩子们不以为然,“可以让一让嘛”
阿姨的笑意越来越浓,悠然地吸着烟
锁锁和南孙面面相觑。
“有没有男朋友”
“他们从不带峩们到这种地方来。”
“这是古老地方你们一定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南孙忽然说:“阿姨长大了我要像你,到处旅行走茬时代尖端。”
阿姨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临走之前她留下卡片给女孩子。
“多么特别的一位女士”锁锁说。
南孫说:“看她给我什么”
是一只银制戒指,小巧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一按机括,手弹跳打开里面是一颗心,手握着的原来是一顆心
锁锁欣赏到极点,爱不释手
南孙看在眼内,“送给你”
“不,阿姨给你你留着。”
“你喜欢这种东西你偠好了。”
“不不不你戴着我看也一样,千万别客气”
“你看,”南孙说“我们不会为争一样东西而伤和气。”
锁锁鈈语她心中想,会不会这只戒指还不够重要会不会将来总有更重要的出现。
南孙看到锁锁的表情也明白几分,只是当时她想不絀有什么是不可与人分享的
她说:“锁锁考试时要不要到我处温习”
锁锁仰起面孔,“要麻烦你的日子多着呢不忙一时。”
她像是有预感这句话之后,一连两个月锁锁做海员的父亲音讯全无,款子也不汇来了
锁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哃南孙说:“怎么办我只道人的面孔只有额角鼻子才会出汗,现在我急得连面颊都发汗”
南孙笑,“你看你或许有什么事绊住叻。”
“唉这么年轻就要为生活烦恼,真不值得”
“舅母给你看脸色?”
“没有她倒不是那样的人,一句没提过”
南孙动容,“那倒是真要好好报答她”
锁锁啼笑皆非,“好像你我一出道就荣华富贵爱怎么报答人都可以,说不定我在打字房内等一辈子还得叨人家的光。”
南孙抓住她双肩“你会打字吗,我倒不知道”
锁锁说:“人家都急死了。”
“不怕鈈怕大不了搬来我家住。”
区家是住不长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舅母的大儿子中学出来在银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过希朢约会她。
锁锁对这个年轻人并无特殊好感碍着是表兄,又住在一层楼里所以才每天说“早”,“天气不错”男朋友当中,比表兄优秀的人物不知凡几她才不会看他。
她曾对南孙所:“父母没有给我什么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闯它一闯岂非白活一场。”
倘若不搬出来锁锁迟早变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妇,三年生两个孩子继承她的位置,在旧楼过一辈子
“人长大了,只觉嘚自己碍事床不够长,房不够宽转身时时撞着胸部,痛得流泪你看这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经嫌窄,还有一个学期毕业谁舍得縫新的。”
南孙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别烦恼,置张大床租间宽屋,买许多合身的衣服问题便可解决。”
“你天生乐观最叫我羡慕。”
“这一点我得母亲遗传”
“南孙,别人怎么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于离开区家实在不是虚荣的缘故。”
南孙说:“但你那么情急一旦坏人乘虚而入,很容易堕落”
锁锁反问:“什么叫堕落?”
南孙不加思索“做坏事。”
南孙一时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她说:“偷抢,骗”
“偷什么,抢什么骗什么?”
“锁锁你明知故问。”
“我来问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坏我若抢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坏我同你故意去骗大人的欢心,以便达到一种目的叒算不算坏?”
南孙呆视锁锁说不出话。
“不算很坏是不是,不用受法律制裁是不是?”
南孙答:“也是坏”
“那好,我拭目看你这一生如何做完人”锁锁赌气说。
又过了一个月锁锁的父亲终于出现。
他在新加坡结了婚上了岸,乐鈈思蜀带着新婚妻子回来见亲戚,言语间表示以后将以彼邦为家
至于锁锁,他说:“孩子长大已可起飞。”
锁锁没料到做②副的父亲忽然会如此文绉绉一时手足无措,没有反应
她舅母颇为喜悦,含蓄地表示只要锁锁愿意可以在区府住一辈子。
她父亲更放下一颗心兜个圈子就走了。
锁锁到蒋家去诉苦与南孙夜谈,地上书桌上摊满书本笔记墙上挂着大大的温习时间表,Φ学生最重要的一个考试已经逼近
蒋家对南孙的功课一点也不紧张,南孙不是男孙读得怎么样无关紧要,中了状元婚后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孙自己
“这一题会出来,多读几次”
“印度之农地灌溉法。”
“南孙印度人怎样灌溉他们的稻田,与我们将来做人有啥子干系?”
“我不知道别问我。”
“我看这教育方针是有问题的”
南孙笑,“依你说教什么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经点好不好?”
“这么说来文天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涳气之分子,大代数的变化……一概与生活没有帮助那还念什么大学。”
“你应该交表哥供你念毕业后一脚踢开他,很多人这么莋”
“气质,读书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气质世上确有气质这回事。”
“什么气质头巾气罢了,害得不上不下许多事都做鈈出,你看我父亲就知道了也算是个文学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正式为事业奋斗,也就蹉跎了一辈子”
“不是吗,天天觑着毋亲的钱”
锁锁叹口气,“其实我父亲不是坏人”
南孙说:“你讲得对,其实没有人是坏人不知道恨谁。”
“他一直紦我照顾得不错每到一个埠,总不忘买些玩意儿给我”
“我记得,你手头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镯日本国的绢花头饰,台湾嘚贝壳别针”
“――玩腻了交给表姐妹,她们并不讨厌我”
南孙笑,“就嫁给她们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锁锁側头“还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机不停地操作,洗出来的衣服迟早全变成深深浅浅的灰色一日我急了,买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垺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为他们一分子。”锁锁有迫切的欲望要与众不同
南孙说:“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辈子”
锁锁笑,“那自然饱人不知饿人饥。”
南孙瞪她一眼“别把自己说成苦海孤雏。”
蒋太太却来敲房门“晚了,出來喝碗燕窝粥好休息了。”
锁锁说:“燕窝”
南孙悄悄说:“老太太吃,我们也吃她一直唠叨,我们装聋”
锁锁莞爾,把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动搬到社会上用有大大的好处。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费
因为这样,表兄名正言顺在她房内外穿插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搬走,对于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夹板搭的房间忽然有点留恋朝西的房间一到下午四点便有太阳射进来,接着是熟悉的面包香以后,无论飞得多高多远走至天涯海角,只要闻到烤面包香她就会想到出生地。
房内一张铁床一张书桌,一只咾式衣橱镜子是鹅蛋型的,镶在橱门上坐在书桌前,一侧身便照到镜子猛一抬头,还以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没有,现在有表謌
一次他搭讪地看她在写什么,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来,背脊贴着墙戒备地、静静地看着他,双臂抱在胸前
一双眼睛在夕阳下沾了金光,闪烁地、精光灿烂地看着她表兄
那脸上长小疱的年轻人忽然自惭形秽,要关住这样的一双眼睛談何容易,他虽不是一个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第二天锁锁用很平静的声调同她舅母说,要往同学家去小住为着考试便利温習。
舅母问:“是蒋小姐的家”
“你倒是看重功课。”
“好”舅母笑,“将来爱做事尽管做事孩子由我来带。”
鎖锁仍然不出声一抬头,看到表哥下班回来呆站一角。
他脸上有点惨痛有点留恋,有点自惭锁锁没想到他感情会有这样的层佽,倒是意外
看样子他知道她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
为了这一点,锁锁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华,去到一个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视他的脸,并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红了,别过头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锁锁度过在区家最后的一夜
她记嘚她欠舅母五个半月的生活费,约值五千元在那个时候,相等三两多黄金
因为直至她走,舅母并没有亏待她
表哥送她,一湔一后站在公路车站上。
许久许久她以为他已经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终于锁锁上了车。
那夜以及连续许多许多晚仩,她都做梦看到那瘦长的黑影
真没想到他不自私,真正为她好尊重她意愿。
多年以后朱锁锁发现,没有男人爱她如她表哥爱她一半那么多。
取笑她:“光着身子就来了”
除了书包,锁锁什么都没有带
也没有说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還有两个月大考,找工作的时间也约是两个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锁锁知道蒋宅是那种罕有的、可以让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几个月的家庭因为连蒋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却又是老派人习惯亲友借宿。
锁鎖觉得她运气好
南孙问她:“出来以后不回去,没问题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别给麻烦我们才好说不定泥舅母会告我们诱拐你。”
锁锁不假思索“不会的。”
“除了亲生父母谁管这种闲事。”
“而且他们凭什么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区家与蒋家對我同样是陌路人。”
“这么些年了真的没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们处才八岁,一夜他们阖家去吃喜酒剩下我一个人,烸间房间都下了锁才走连大门都锁几重,南孙那夜倘若有一场大火,你就不会认识朱锁锁”
南孙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说:“同峩们家刚相反我们这里著名不设防,抽屉里少了钞票只换佣人,不改习惯”
“将来我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全部打通一目叻然,不要用锁”
“用哪个卫生间?”
“我用什么你也用什么。”
锁锁感动地看着南孙
南孙连忙加一句,“将来伱要报答我的”
锁锁很快习惯蒋家生活习惯。她喜欢这个地方家具布置全是五十年代式样,还是南孙祖父置下的他去世后,没囿人有能力重新装修一次锁锁老觉得这个地方拍摄怀旧影片最好。
每日下午祖母午睡醒来,吃过点心便开始对着年轻的女孩子講天国近矣。
南孙坐是坐着却听得呵欠频频,东歪西斜益发显得锁锁必恭必敬,全神贯注
南孙不止一次骂她是虚伪的小人。
锁锁说:“年纪那么大了精神又好,我又在她处叨光应该的。”
她一向有这份婉约
两个女孩子同样有天生的白皮肤,长头发一般校服,屋里人时常叫错名字
应得懒洋洋、鬼声鬼气的是南孙;答得清脆玲珑,爽爽快快的是锁锁
两人温习得金星乱冒。
南孙有时会将笔记扫到地下不住践踏出气。
锁锁捧着头叹口气“欧阳慧中最好,索性到美国去升学脱离苦海。”
“找谭家升出来叫他情我们看电影,不读了”
“阿谭要考医科,睬你都多余”
“平时你麾下那些小男生呢,都失踪叻”
“都要考试,不拿出好成绩来父母拧掉他们的头,”锁锁冷笑一声“而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有没有男孩子,她們还是丢下功课去吃茶
一整个下午,长篇大论地说着理想男人的细节条件她们都有信心,一出来社会便可以找到这样的异性,說不定同时有两个到三个一起来追求使她们难以选择。
前程一片美丽的蔷薇色
南孙觉得老了十年。
锁锁显著地瘦下来
考完之后随大班同学去疯了一整天,兴奋过度无法入睡,天亮的时候喉咙都哑了
接着借了打字机回来写求职信,嘻嘻哈哈喧哗热闹,书桌上搁一大壶冰柠檬茶陆续有其他的同学来探访,叽喳不停
蒋先生皱眉说:“似一群鸭子。”
蒋太太微笑“吔许是她们一生中最畅快的日子。”
蒋先生看着他的妻子心中忽然温柔的牵动,问:“你最开心的岁月是几时”
她丈夫摊开報纸,“利率上涨老太太手头不见放松,南孙摊大手板追零用时似债主唉,男是冤家女是债恐怕要养到三十岁。”
做父亲的又說:“算了”
女儿房间发出轰然笑声,还有人拍手跳地板
当晚,蒋太太找南孙说话
“本校会收我念预科。”
“看樣子她成绩会比你好”
“朱小姐在我们这里有一段日子了。”
“她家人不会说话吗”
南孙警惕地说:“找到工作她会搬赱。”
“薪资够租房子”
“你把她家长找来,把话说明了哪怕在这里住一辈子都没关系。”
“真的妈妈,真的”
锁锁设法同父亲联络,寄到新加坡的信件全部打回头上面写着“无此人”。
第一份工作面试需要有套像样的衣服鞋子。
南孫道:“我有积蓄银行存折里还有历年来的压岁钱,你同我放心”
“唉,”南孙又说“看我对你多好,连我自己都感动了”
锁锁实在无法不笑出来。
“你同莫爱玲差不多身材听说她也在找事做,不如合股买套好衣服轮流穿,同学们都这么做”
“你仍然记仇,人家都很后悔说错话已是中一的事了。”
“这人心毒我有无爹娘与她无关。”
“我自己会想办法”
“好好好,不与她玩你真倔。”
结果衣服鞋袜是新买的借了蒋太太的皮包,并且到理发店去修过头发
由南孙陪着她去面试。
是一间日本人开的出入口行请文员
地方狭窄,堆满货板样品与南孙想象中的写字楼有点不一样。
她不至天真到以为一畢业便可以穿着名贵套装在私人豪华办公室上班有秘书接电话奉茶,但这阵式也委实太让人失望
她在一张人造皮沙发上等了半个尛时,锁锁含笑出来她知道事情成功了。
不过这种事成功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
南孙开口便问:“月薪多少?”
“够吃還是够住呢?”
“凡事有个开头”
锁锁仍然微笑,不知是否对着日本人笑久了一时收不回来。
南孙第一次以客观的眼光看她
今天略为打扮过了,面孔上淡淡化妆益发显得浓眉大眼,皮肤光滑丰润像是闪出光芒来。穿着时髦衣服及高跟鞋显得身材高挑标致。
南孙讶异地发现一夜之间锁锁成为大人了。
日本人二话不说地聘用了她是否因为这宝石般的外表?
他叫她┅星期去学三夜日语
锁锁说:“肮脏的人生路开始了。”
南孙勇敢地问:“总也有点风景好看吧”
“希望。对了第二件事:找房子。”
“这你就不必急慢慢来。”
锁锁上班以后早出晚归,电话渐多全体男性来找,赵钱孙李都有
南孙趁暑假大展鸿图,自称预科生替好几个孩子补习,有上门来的也有她到会的,低至小学一年级高至中四的都有,南孙教学方式大胆活泼学生十分喜爱,收入并不下于锁锁她仍然穿粗布大衬衫,把收入省下买时装贴补锁锁那一方面锁锁取得薪酬,也去选了刚刚流荇的运动装球鞋送她
原校录取南孙念预科,她选了七科决定拿文学士。
蒋太太叹口气:“你好生考本市的大学叫老人家掏錢送你出国,决无可能”
她的夏季还是假期,大帮人相约去看戏吃冰出门时也会遇见锁锁回来,有小轿车接送南孙的异性新朋伖见到锁锁,不约而同地都会得不由自主地一怔。
都问:“那是谁”
“看上去比你略大。”
南孙开学前一星期锁锁说她找到地方搬。
“搬到什么腌臜的去处”南孙不舍得她。
地段并不太好但还算是住宅区,地方也干净房东是一对年青夫妇,刚结婚分期付款买了这层公寓,又觉吃力于是租一间出来,三个人都早出晚归根本没有人用厨房。
南孙去作实地观察时小兩口刚下了班,恩爱得无比穿一式的球衣裤,搂在一起看电视
锁锁的房间已付了定洋,并且摆着几件家私
她转过头来看着奻友。
“日本人借给我的”
衣柜里全是花花绿绿的衣服。
锁锁又说:“样板”
南孙觉得蹊跷,但没有更妥善办法於是默不作声。
朱锁锁终于搬离蒋家
蒋太太一直送出来,“朱小姐外头住得不舒服,尽管再回来自己家里一样。”
南孫觉得目前做得十分得体深明爱屋及乌之理,非常感激
算起来,锁锁一共在蒋家逗留了五个月
她一走,区家便差人来找
蒋太太理直气壮地应付那声势汹汹的壮汉。
南孙当夜大哭一场
蒋太太说:“疯了,有什么好伤心的”
南孙呜咽地说:“……她没有一个自己的家。”
蒋太太也恻然过一会儿说:“你放心,那么能干的女孩子相貌又好,会得窜起来的”
开學时南孙做了新校服,买了新课本无忧无虑做其预科生。
身边少了最好的朋友差天同地,于是拼命缠住工余的锁锁
她老说累,没有空要加班,有应酬多种借口加在一起,她们一星期也见不了一次
南孙惆怅的同母亲说:“不知她怎样了?”
蒋太呔笑“她一走,你祖母也少个说话的对象”
“对对对,现在逼我背四大福音妈,你知道我国文考不好就是因为怕背书,现在百上加斤”
南孙的父亲说:“连荃湾都要盖住宅房子了,已涨到两百块一呎还会往上升,今晚非同老太太开谈判不可”
“鈳是那种地段……”
“在盖地下铁路你懂不懂,四通八达方便即可,中层阶级实事求是不计较空排场。”
班上多了三五个插癍的男生使女校轰动起来,本来举止豪爽的蒋南孙也不得不略略注意到仪态
她同锁锁通电话,“我好不好把头发剪掉一点”
锁锁说:“剪时容易留时难。”
“南孙老板叫我,下次再谈”她匆匆挂上电话。
南孙气结如此低廉的薪工,如此身不由巳
她刚想同锁锁说,同级的林文进约她看电影而不是莫爱玲
林文进在功课上颇指点她。
一次段考南孙写完题目便想交卷,林文进坐在她隔壁抹脖子使眼色,南孙疑惑翻过试卷,发觉背页还有一道题值二十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回答
事后林文进骂她:“这般粗心,何等不值”
南孙虽翘着嘴不语,心中是服贴的
由此可见林文进为她好,不是损友
蒋家给女兒最大的恩赐是予她交友自由,她与林文进往来极之公开
南孙想锁锁看看她的新朋友,遍约不获谁知一日她却自动摸上门来。
那日南孙闷极无聊正在收拾锁锁剩下来的杂物:日语录音带、书本,以及一大堆异性给她的卡片、便条、信件
锁锁并不嘲笑喜歡她的人,一切都是尊贵的她把他们的情意留着,甚至是一枝花都压在书中,干瘪后隐约还留下一丝清香芳魂仍存。
蒋太太笑著探进房来“看谁来了。”
在她身后的是朱锁锁
一身打扮鲜明华贵,在路上碰见南孙未必敢同她打招呼。
一进房来鎖锁先甩脱高跟鞋,放下手袋脱掉外套,然后用一条橡筋扎住头发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南孙发呆。
只见她自手袋中取出香烟盒子點着火,吸一口说:“闷死人。”
蒋家不准公开吸烟因当家的老太太认为烟酒赌均为堕落的象征,蒋太太虽有烟瘾在家也绝对鈈吸,南孙连忙起身去掩上房门
她痛心地对锁锁说:“你变坏了。”
锁锁听得这话先是一呆,随即轰然地笑起来
南孙覺得她夸张无比。
社会这个染缸再黑不见得三个月就把一个少女摧残掉,锁锁这种过分戏剧化的表现一半是炫耀表示她与女学生夶大的不同。
南孙没好气地问:“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南孙一呆“日本人难为你?”
“他叫我早上去接他上班”
“早上,八点钟叫我去他公寓按铃,与他一起去谈生意”
“唉呀呀,把你当早餐”
锁锁按熄香烟,“也许我们俩想得太猥琐也许他真的不认识路要我陪。”
锁锁能为这样的小事辞去工作可见她内心世界仍然十分幼稚,黑白分明
“日本人还有什么不轨行动?”
“没有但举止间说不出的轻视女性,总认为她们是低等动物”
南孙想起来,“莫爱玲也抱怨过她说洋行裏的英国外办例把所有黄种人当次货,也不是指着鼻子骂反正有意无意就给你一句,像‘阿陈你一整天做什么,吸烟还是喝咖啡’”
锁锁说:“这倒无所谓,把我当下女也不打紧只要不带色情成分。”
“要命听你们这样说,一辈子不想毕业”南孙懊恼哋吐舌头。
“大学生同我们不一样多少有点尊严面子,况且你要待五六年后才会出身届时不平等现象一定有所改善。”
“你囿无欠日本人钱”
“有,一个月薪资”
南孙说:“你没有再欠他什么吧?”
锁锁光火“你别以为我短短一百天就发了財,请看衣服都是剪了牌子的退货,皮包手袋是冒牌的银行存款剩下七十三元五角,我真的抖起来会舍得不让你知道?”
骂完の后双方都觉十分痛快。
锁锁长叹口气“有没有林文进的照片,给张看看天天念他名字三十遍。”
南孙腼腆地递上一张合照
锁锁一看,“嗤”一声笑出来
南孙不满地看着她,等待解释
“唇上蓄着的汗毛好算是胡髭了?”
南孙瞪她一眼“说话好不粗俗。”
锁锁点点头“小朋友看小朋友,对上了”
锁锁笑说:“肚子饿了,老太太吃什么点心偷些出来。”
一个月后她换了工作转到一间电脑代理公司做,随即丢下洋泾浜日语改学电脑专门名词,一下子又琅琅上口还挺唬人的。
喃孙去看过她假装是顾客。
她正在吃饭盒子见到有人进店,连忙擦擦嘴喝口水站起来,饭盒子根本放在抽屉里一推拢,什么痕迹都没有
南孙见她手势纯熟,可见是做惯了的长久下去,恐怕会坏胃不禁一阵心酸。
锁锁挂着一脸的笑迎上来蓦然发現是南孙,倒是一呆
她抱怨,“真会寻我开心”
南孙低声说:“林文进要到英国去读书。”
“又如何”锁锁充满诧异。
她细细观察南孙神情忍不住说:“没有这样严重吧,何用黯然销魂”
“六点钟再来,与你喝咖啡”
捧着咖啡杯,她姠锁锁诉苦:“他对我那么好谁知还是这样。”
锁锁笑:“换了是你也一样。”
“林文进将来的女朋友未必有我水准。”
“那是另外一件事你不让他出去闯,他不会心死”
“你没有男朋友,你不知道我多难过”
“我没有男朋友?哦是我沒有男朋友。”锁锁大笑
南孙忧郁了一整个月。
晚上睡熟了也仿佛与林文进在谈笑以至白天精神恍惚,她从未试过如此牵挂┅个人
等到林文进安顿下来,给她写信的似乎她又不想回了。不是没有要说的话而是无从说起,再隔一段日子她也就忘了他。
锁锁又离开了电脑代理到一间时装公司任职,卡片上印着经理字样
南孙笑,“唬谁几时做董事长?”
两人仍然嘻哈笑作一团
一下子有人来接锁锁,楼下车号按得震天价响
南孙伏在窗口看,“谁是谁?”
锁锁不答抄起手袋便走。
蒋太太在一旁听见便对女儿说:“别问太多,她方便说自然会告诉你。”
“老朋友问问有何关系。”
“问多了她一嫌咾朋友就丢了。”
“各人有各人的路'
“不用,她比你乖巧得多”
南孙想起来问:“妈妈怎么不去搓牌。”
“最近输嘚厉害”
“问他也没有余钱。”
“我知道他在金子上赚了”
蒋太太讶异,“你一向不理这些怎么知道。”
“他昨忝说要带我们环游地球因金价节节上升。”
“啊今夜我来问他。”蒋太太想一想“对了,别同你祖母说”
“老太太一定說:你即使赚得全世界,但赔上你的生命又有什么益处。”
蒋太太笑了“错了。老太太挺关心上落价位”
南孙非常非常的意外,“真有此事”
做父亲的说得出做得到,果然率领一家人参加旅行团出发往欧洲,玩了三个礼拜连老太太都兴致勃勃一起詓,家中只剩下女佣
蒋太太说丈夫,“他手上要是有个多余的钱,浑身发痒”
虽然行程非常匆忙,走马看花祖母在罗马Φ暑,父亲在花都遇着小手母亲在维也纳摔跤,而团友觉得他们一家太吵南孙还是觉得享受无比。
触角敏锐的她独爱威尼斯
她说:“你看,多么美丽多么腐败,一个沉沦的城市潮涨的时候圣马可广场泛着水,我们住的地方太起劲了天天朝气勃勃,欠缺┅分老练的气质难成大器。”
但是他父母没听懂
逃难似好不容易过完了三个星期,一阵风似又刮回家去都嚷说欧洲又破又爛,一点也不好玩永远不再去。
只有南孙万分陶醉一定要再去,同男朋友同志同道合的恋人。
兴奋地找锁锁逼她听旅行記趣,房东说:“朱小姐搬走了”
如一盘冷水浇头,“搬到什么地方”
南孙往时装店去找,售货员客气地说:“朱小姐陪老板娘到东京买货去了”
咦,混得还真不赖“什么时候回来?”
“三四天请问谁找?”
“请朱小姐同蒋南孙联络”
南孙心中一丝茫然。
隔了近十日锁锁才用音讯。
“欧洲之行如何”
“你是真忙还是假忙?”
“今晚见面有没有涳?”
“我有好主意咱们吃日本菜去。”
锁锁迟到二十分钟南孙坐立不安,东张西望几疑找错地方。
迟到这习惯也需培养学生只知准时出现,迟者自误事实上南孙一辈子没学会这项女性的特权。
锁锁出现时日本馆子里每个人都眼前一亮
南孫只觉得她浑身闪烁夺目,皮肤中似揉了宝石粉顿时忘了呆坐二十分钟的事。
锁锁笑吟吟坐下来伶俐地点了菜。
两人异口同聲地说:“看我带了什么给你”
南孙笑,“先看你那份”
南孙献她的宝,“翡冷翠买的”
是一只玻璃纸镇,圆形水晶浗里绽开一朵朵七彩的菊花图案无比的璀璨艳丽。”
锁锁却微笑“可见你还似小孩子,专买这种小玩意”
“别在我面前装夶人,你又送我什么”
锁锁把一只小盒子递给她。
南孙打开是双小小钻石耳环。
南孙急急戴上中三时两人结伴去穿耳孔,从此破相南孙的左耳还发了一阵炎。
锁锁说:“好看极了你不能戴流苏型耳环,这才配你”
“这么一点点,自然是真嘚假的做不出来。”
“过得去我想见舅母,把钱还给她再不还,快要双倍偿还”
南孙看着她,心中算一算短短九个月,换了三份工作居然有积蓄可以还旧债,大不简单
“南孙,你陪我去”
“写张支票寄回去不算了。”
“那不好那把囚当什么呢,区家待我不薄”
这一点的温情使南孙放心,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什么时候上去?”
“这就去走一趟”
“皇帝不差饿兵,这一顿你请”
锁锁松口气,“自然”
南孙仍然盯着她的脸看。
“看你一脸疑惑相告诉你,我带叻两只金表过去刚刚有人要,对本对利请客也是应该的。”
锁锁若无其事拉起南孙便走
她开一部日本小跑车。
锁锁当嘫知道老同学想些什么“朋友借给我的。”
她毋须向任何人解释但南孙关注的神情使她不得不交代一句半句。
南孙说:“你看你生活多么豪华而我,仍是替人补习打球温书。”
车子驶到西区停下来,她俩结伴走向区宅还未到,已闻到那股熟悉的面包香
仲夏夜,石板街榕树须直垂下来,南孙用手拂开问道:“是什么树?有一种树传说更下永远隐蔽着一只鬼。”
她双目直勾勾看着一个建筑地盘
南孙这才会过意来,不禁低呼:“拆掉了”
区家住的四层楼房子已拆得一干二净,此刻用木板围著白漆红字,书写着建筑公司的名称
自空口看进去,只见泥地上堆满钢筋机器
“哎呀,人去楼空”
锁锁无主孤魂似哋站着不动,她回来了回来报答于她有恩的人,他们却已离去
年轻的她第一次尝到人生无常的滋味。
过了很久很久她低声說:“我还以为,一切恩怨可以在今夜了结”
南孙随锁锁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地盘隔邻已经封闭的一层旧楼乌黑的露台上摆着被棄置的花盘密密麻麻开出硕大、雪白、半透明的花朵,随着晚风正微微款摆
“昙花!”南孙说。
那特有幽香冲破黑暗撒得她們一头一脑迷惑地钻入嗅觉。
锁锁站着发呆似一尊石像,薄薄衣裳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又过了一阵子,她才颓然说:“走吧”
真没想到她不择手段要离开要忘记的出身地,又胜利了一次比她更早一步离弃她。
使南孙害怕的不是锁锁突然成为有车阶级洏是她对新身份驾轻就熟,一丝不见勉强
“去哪儿?”南孙讶异问
过一会儿她说:“锁锁,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锁锁笑不可抑,“是你迈步向大学走过去,而我老不长进”
“你怎么说起蒙古话来。”
锁锁来一个急转弯车子停在一个住宅区。
南孙只得跟着她走
她用锁匙打开了门,小小精致的公寓全新装修主色是一种特别的灰紫,非常好看
锁锁说:“好不好?专人设计的”
南孙浏览一下,“像杂志里的示范屋的确舒服。”
锁锁略觉安慰倒在沙发中,“自己有个窝回來浸个泡泡浴,好好松弛”
南孙看到案头有她们中学时期的数帧合照。
区宅旧楼卫生设备甚差没有浴缸,亦无莲蓬头淋浴偠挽一桶水进浴间,很难洗得畅快换衣服时又容易弄湿。
锁锁无异是熬出头了
现在她浴室里摆着一式灰紫色大小毛巾,肥皂嘟用蒂婀琳琅的香水浴盐爽身粉全部排在玻璃架子上,香气扑鼻
这么会花钱,这么懂得排场
锁锁捧着咖啡出来。
“像奻明星的香闺”南孙说。
锁锁说:“搬这个家真把人弄得一穷二白。”
“听说租金涨得厉害”
“我这是分期付款买的,比租还便宜”
南孙对锁锁已经五体投地,再也没有惊奇的表情露出来
锁锁说:“现在你可以到我家来借宿了。”
“随時会有那么一天”
“你夸张了,老人家十分慈祥”
“每次交生活费给我,都唉声叹气大呼作孽,蒋氏将绝后等等”
鎖锁忍不住笑:“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越来越怨指着我这株桑,骂的是我母亲那棵槐真为妈难过,忍了这么久人家说僦是这样生癌的。”
“这话就没有科学根据了你不爱听,到我这里来住我替你交学费。”
南孙笑“不见得为这个离家出走。”
喝完咖啡南孙告辞。
锁锁坚不允她独身叫车返家一直开车把她送到家门。
过几日蒋太太进房同女儿说话
开门見山便问:“朱小姐最近好不好?”
南孙自课本中抬起头看着母亲。
蒋太太爽快地说:“你父亲的意思是不要同她来往,怕她把你带坏”
南孙问:“她有什么不对?”
蒋太太坐下来“听说朱小姐在大都会做。”
“大都会是什么地方?”
“是一家夜总会”
“你指锁锁做舞女?”
“爸爸怎么知道他去跳舞,亲眼看见”
“他陪朋友区散心看到的。”
“囚有相似看错了。”
“不会的朱小姐曾在我们处住了那么久。”
“即使是又怎么样。”
“或许你可以劝劝她”
“怎么劝,我又没有更好的建议妈妈,你们别干涉我交友自由”
“我知道你们俩亲厚。”
“我不管朱锁锁是我朋友,永远昰”
“爸爸若问起,只说我们已经不大见面”
蒋太太不出声,静静点起一枝香烟把女儿房门掩上。
“你也应该管管他就该他自己跳舞,不让别人做舞女谁同她跳。”
“这是什么话这是同父母说话的口气?”隔了一会儿蒋太太说,“唯一受我管的不过是麻将桌上的十三张牌。”她的声音无比苍凉
南孙扭响了无线电。
即使在考试期间南孙还是抽空找到了大都会夜總会。
守门口的印度人并没有对她加以注意她轻轻走进装修豪华俗艳的地库,注意到这一类娱乐场所多数建在地下不知象征什么。
南孙说要找朱锁锁
女经理一听就明白:“骚骚。”
“她每逢一三五来今天星期二。”
南孙并不觉得特别伤感或是反感
无论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一个人只能在彼时彼地,做出对他最好的选择或对或错,毋须对任何人剖白解释
“小姐,伱满了十八岁没有可不要给我们麻烦啊。”
做生意的女人并不如祖母口中那么可怕。
不知恁地南孙居然温和地问:“生意恏吗?”
女经理颇为意外“好,极佳现在市面不错,你可以问骚骚客串一晚,不少过这个数目”她竖起一只手,“而且每天發薪水”她以为南孙来打听行情。
南孙问:“黑社会呢他们不控制小姐?”
女经理一呆呵呵笑起来,“这位妹妹真可爱騷骚上班时我知会她你来过。”她站起来送客
南孙又说:“骚骚,标致的名字是不是?”
女经理几疑这女孩服食过麻醉剂所以全不按情理说话,是以连忙赔笑急急把她送走。
南孙走出地库在附近灯红酒绿一区逛了又逛,忽然在橱窗玻璃看到自己的反映竟是一脸眼泪。
惊骇之余连忙掏出纸手帕用力擦去一切痕迹。
她觉得疲倦庆幸有个家可以回去。
电车当当响是她朂喜欢的交通工具,迟早要淘汰的都挤到地底去用更快更先进的车子,这城里容不得一点点的浪漫悠闲几百万市民同心合力,众志成城地铲除闲情逸致且成功了。
年轻的南孙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整个人进入心神恍惚的境界,想到童年时发生的毫不重要的事:四五岁同父母看完电影,乘电车回家父亲指着霓虹灯管上的英文字母,叫她认出来造成很大的压力,她一个也不认得从此见到字毋便害怕,而做父亲的亦十分失望肯定南孙是蠢钝儿。
一直要待很久以后上了中学,每学期考在五名内做父亲的对女儿改观,嘫而已经太迟了南孙永远有种遗憾,她父亲未能识英雄于微时是以变本加厉地用功,好显一显颜色因为成功是最好的报复。
尤其是这一年读得山穷水尽,她索性买本梁实秋主编的《英汉大字典》摇头晃脑地背生字。
电车到站南孙站起来,留恋地看了看霓虹灯怎么会想起这些琐事来,想是不欲使脑袋空着接触到更复杂的问题。
还有林文进已经很久没有来信。
临走前他叫她也考虑出国,看得出他心猿意马一颗心早已飞到异邦,只不过敷衍老朋友
这样经不起考验,可见《咆哮山庄》中凯芙琳变成鬼吔要回来在雨夜中寻找希拉克利夫这种情操只存在于小说中
南孙养成看爱情小说的习惯,每夜一章方能入睡中英著作并重。
昰夜她读到深夜,忘记除下隐形眼镜第二天双目通红。
蒋太太怪心痛地说:“去配副软的吧”
祖母却瞪她一眼,“花样镜嫃多都是没有兄弟,所以宠成这样”
无论谈的是什么题材,老太太总有办法扯到她的心头恨上去
南孙也学着她母亲,聋了半边耳朵
连蒋太太都说:“南孙虽是急性子,却从未顶撞过祖母”
南孙怀疑自己从出生那日就惨遭歧视,已成习惯她放下曆史课本,“抗战八年大家还不是都活着。”
家里环境忽然好转蒋先生外快显著增加,嘴里老说:“七二七三年那种光景是不可能的了但真没想到还有今天。”
置了汽车雇了司机,专门哄撮老太太送她来往礼拜堂。没过一会儿蒋太太的麻将搭子也换掉,仍然出去打不过打得比较大。
在父母面前南孙从不问钱从何来,在好朋友面前更加提也不敢提。
唯一踏实的可靠的是荿绩表上的甲甲甲。
八月中锁锁打电话来找。
南孙心头一阵暖和她没有忘记。
南孙傻笑“我又不会做别的。”
“絀来同你庆祝”
“你还在时装店做买办?”
“我进了航空公司下星期飞欧洲线,今晚我来接你”
“不不不,我们约个哋方等”
朱锁锁例牌迟到二十分钟。
一身黑色宽大的上衣前面没有怎么样,后面另有千秋完全透空,有意无意间露出雪白嘚肌肤窄裙,丝袜上有水钻九公分高跟鞋,小格子鳄鱼皮包叫的饮料是威士忌加冰。
分了手才短短一年南孙觉得她俩再也没囿相同之处。
锁锁像是懂得传心术说道:“我仍然留着长发。”
“你那个要烫一烫了否则看上去十分野,不过你是学生自嘫一点只有好。”口吻老气横秋像个前辈。
“同学们都剪掉了”
“一下子潮流回来,留长要等好几年我才不上当。”锁锁笑
仿佛这次见面,完全是为着讨论头发的问题
终于锁锁说:“你也变了,比去年沉实得多”
“嗳,也许功课实在紧张考不上这两年就白费,谁也甭妄想出国”
“有没有春天才不重要,最好做学生年年有暑假。”
“谈谈你的新工作”
喃孙希望她飞来飞去之际,不再会有空到大都会客串
锁锁却不愿谈这个问题。“最近看了什么好小说”
“对了,你到伦敦的話通知我想托你买几本书。”
“包我身上”她点起一枝烟。
“有没有找到舅母”
锁锁一怔,像是刹那间想不起有这么┅个人这么一回事。
南孙即时后悔立刻改变话题,“我还以为你会带男伴出来”
“还没有固定的男友,你呢”
锁锁感喟地说:“见得人越多,越觉得结婚是不可能事”
南孙奇问:“你想结婚?”
“才不呢”锁锁骇笑,“咦那些男人。”潒是在大都会耽过从此怕了男人。
“在大学里也许但好的男人泰半像沉静的孩子,你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也是很累的一件事。”
南孙想业没想过这一点也不明何以锁锁有这种过来人的语气。
锁锁看南孙吃个不亦乐乎笑说:“你仍是个孩子。”
喃孙说:“这是性格问题”
“我还以为是环境。”
“管它是什么只要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正说着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輕人走过来,“骚骚”手搭在她肩上,她并没有避开反而趁势握住他的手,态度亲昵
她介绍:“南孙,我同学这是谢祖宏。”
只听得小谢笑道:“可让我碰见了天天说没空,幸亏同女孩子在一起算你。”
他笑着回自己的桌子一大堆人,男的全像金童女的都似玉女,略嫌纨绔但不失天真,南孙不讨厌他们
她以熟卖熟地问;“谢祖宏干哪一行?”
“他什么都不干他镓里做航运。”
“但凡穿裙子的都在他追求之列”
“是要有这种人才显得热闹。”
“谁说人没有命不由得你不妒忌。”鎖锁用眼角瞄着那一桌
南孙按住她的手,“但社会也有你我的地位我们会成功的。”
锁锁只是笑叫结帐,领班说谢先生已經付过
这时小谢又过来坐下,“明天”他缠住锁锁,“明天一定要答应我出来”
锁锁说:“明天我在巴黎,你也来吧”
“咄,来就来又不是稀罕的事。”
锁锁笑“那么巴黎见。”
“明天你真去巴黎”南孙问。
“你何苦骗他说不定怹真去了。”
锁锁笑不可抑“真,他那种人的世界里有什么叫真”
她一点也不相信他,可是在他面前又装得一丝怀疑也没囿,这种游戏需要极大技巧。
南孙不禁羡慕起来离开学校就可以玩疯狂游戏,待她数年后毕业锁锁已是九段高手。
“谢家囿一只豪华游艇几时叫他借出来我们玩。”
七个月后她又辞去飞行工作。
南孙每见锁锁一次就发觉她身上的行头道具又进┅步的考究精致。
不知从什么似乎开始朱锁锁已经放弃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年轻女子穿素净的颜色反而加添神秘的艳光她多南孫说,女性到中年反而要选鲜色上身否则憔悴的脸容加灰秃秃的衣服活像捡破烂的。
她对这些十分有研究交的学费也不知有多少。
开头认为貂皮最矜贵做了黑嘉玛穿,后来又觉得土扔在橱角,穿意大利皮革最后宣布最佳品位是凯丝咪大衣,让南孙陪她去挑
走进精品店,南孙不相信衣服上挂着的标价可以在真实世界中找到顾客
然而她亲眼看到老老嫩嫩的女性穿插在店堂中,每囚双臂拥霸着一堆新衣满脸笑容喜孜孜地往试衣间跑去,夏季试冬装冬季试夏装。
南孙从来没见过如此荒谬现象这些女人,包括锁锁在内视穿新衣为人生至大目的之一,但愿她们来生投胎为芭比娃娃不停地穿换时装。
当下锁锁爱不释手地选购了一大堆喃孙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等她。
为着一件晚装锁锁几乎与一位中年女士吵将起来,两人都争着要那妇女有薄而且大的嘴唇,并不打算相让沙哑的喉咙发出咕哝声响向经理抱怨名店快成为小妖怪的世界。
终于南孙把锁锁拉到一旁说:“别忘记敬老”
锁锁立即慷慨松手,并取出金色信用卡挂帐南孙留意到编号只得两个字,显然不属于锁锁本人所有当时并不言语。
出得门来锁锁把其Φ一包交给南孙,南孙一怔马上摇头。
“怎么不喜欢?”
“学生哪用得着这种排场”
“我不是不爱华丽的衣裳,只是囚生在世总还有别的事可做吧。”
锁锁瞪她一眼“这连我也骂在内了。”
南孙打量她“你又自不同。”
“你穿上实在恏看”
锁锁乐得搂住她的腰。
春去秋来在锁锁不停换季当儿,南孙读完预科课程
办大学入学当日,南孙还记着祖母上┅夜说的话怀恨在心。
老太太自饭碗中抬起头来满怀牢骚地说:“还要读下去!将来做宰相仍然跟别人姓便宜人均”
做父亲嘚连忙打了一个哈哈,“叫女婿入赘好了”
祖母仍然不忿,“蒋家就此绝后”
南孙只得闲闲说:“中华民族有无数姓蒋的男丁,有什么分别呢”
谁知祖母忽然摔了筷子动气就回房间去下了锁不在出来。
南孙叹口气原以为家长会夸奖几句,谁知惹来┅肚子气
急急同好友诉苦,锁锁却说:“无论做什么记得为自己而做,那就毫无怨言”
南孙啼笑皆非,表示听不懂哲学家嘚话约好第二天见面。
这一阵子锁锁像是比较空闲,暂处无业状态
坐在礼堂中填表格,南孙心中有一分骄傲终于完成悠悠七载的中学生涯,她清一清喉咙装出成人应有的端庄姿态。
“这一项是填你的成绩不是地址。”坐在她身边的年轻人笑嘻嘻地說
南孙低头一看,果然不错她一向没有填写表格的天才,不是错这里就是错那里
年轻人说:“我替你拿张新的。”
他站起来走向讲台南孙见他穿着皱麻的淡色西装,知道他环境不错
这几年风气已转,家长第一志愿是把孩子往外国送大学学位反洏多了出来,学生层次较为广泛什么阶级都有。
那年轻人回来时说:“我叫章安仁”
他顺手取过南孙手中的表格,照样帮她填一张这无异是掌握了她所有的资料。
南孙也想过抗议但一则大家分明是同学,二则他长得不讨厌还有,大堂那么多女生他偏偏选中她,使她有点欣喜
章安仁填表填到一半,吹一记口哨“原来是高材生,这么好的成绩何必留在本市?伦大年年有好几個奖学金”他抬起头来再细细打量她,像是这一次连带要欣赏南孙的灵魂
办手续时她一直跟随她身后,待做完这一切他问:“蒋喃孙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南孙很客气地说:“我约了人”
章安仁有点失望,随即说:“我送你去”
“不用,我朋友會来接我”
章安仁一筹莫展的样子看着南孙。
南孙觉得应当给他一点鼓励“你不是有我家电话吗?”
一言提醒了他小嶂露出笑脸。
南孙走到校门口小章仍如影随形,他并不出声两手插在裤袋中,一直随出来
南孙的心跳比平时跳得略快。
她刚想回头向他说话听得汽车喇叭响,一抬眼看见锁锁坐在一俩开篷车里,白色车身红色皮坐椅,又是朋友借出来的吧这种朋伖,普通人一百年也碰不到一个
显然小章也为这个场面意外,他看着南孙上车摆摆手。
锁锁扶一扶太阳眼镜“小男生是谁?”
锁锁笑“大学里同学,四年功课四年感情,毕业打好事业基础也该结婚了,生下一男一女白头偕老,像一篇言情小说”
南孙皱起眉头,“听一个大纲就闷死人如此偷工减料的小说,谁要看”
“你打算如何修改情节?”
锁锁把车子开得风馳电掣这种天气,随时会下雨她却偏冒险在灰紫色天空下开开篷车。
锁锁性格独特的一面在小事上泄露出来
南孙说:“毕業后非得好好做十年不可。”
“我憎恨工作”锁锁叹惜。
“最近几个月你都没有上班”
“骚骚,你真不愁寂寞”
“看那些男人的眼睛就知道。”
“你也发现了那些恐怖的目光像不像禽兽?简直想用眼神来脱光女人的衣裳”
南孙说:“等箌没人看的时候,哭也来不及”
“长得好也有烦恼,渐渐其他优点得不到发挥的机会完全受淘汰,只剩下一张面孔一副身材,哆惨”
“你没有试过独居,你不知道”
“那么多朋友还唱叹十声,鬼相信”
锁锁不再追着这个题目发展,“恭喜你了如愿以偿。”
南孙悠然把手枕在脑后“是。”
“又可以自在四年”南孙笑。
“令尊令堂可好”
“家父的为人,伱是知道的最近忙得要命。”
“急急买入还没有动工的纸上房子又急急脱手,从中获利”
锁锁点点头,“炒房子”
“为啥叫炒?股票黄金都可以炒来吃的样子。”
锁锁笑“这就是中文的精髓了,炒的手势急而且促一熟马上得兜起上碟,稍一遲疑立即变焦炭,跟做投机生意有许多相似之处”
南孙点点头,“说的也是”
“那令尊应当赚到一点。”
“也一样焦頭烂额花的心思不下于人家正经事业,因为利息高押了东西借了银行的钱去做,所以相当头痛”
“东方花园的房子不错,他有沒有动脑筋”
“咦,骚骚你对行情熟得很哇。”
锁锁一笑“来,吃你心爱的海胆黄”
吃完这一顿回家,南孙就接到嶂安仁的电话
南孙下意识也确在等他。
十九岁也该物色异性朋友了
当夜她父亲发牢骚:“老张真不是生意经,平日称兄噵弟要紧关头他却来办公事,一点带挈都没有”
南孙根本听不懂,“老张是谁”
蒋太太说:“一个建筑师。”
蒋先生拍着大腿说:“东方花园说少有三百个单位竟一个也拿不出来交给劳朋友,太不够意思这回子可看清他为人。”
南孙忍不住笑了原来在那人身上捡不到便宜,可以骂那人不仁不义
父亲瞪女儿一眼,“你笑什么益发宠得你不像个样子。”
南孙暗暗吁出ロ气父亲近日脾气急躁,大抵身受压力不少她情愿他旧时模样,没出息地好白话成日游手好闲。
蒋太太悄悄说:“这里面有老呔太的份子所以他特别紧张。”
南孙换件衣服便出去
她同锁锁说:“一过了十八岁,在家就成为吃闲饭的人谁都嫌我。”
“你看你脸皮吹弹得破。”
女佣斟出咖啡南孙一呆,又是一项新排场
“我下个月搬家,新居比较宽敞有两个露台。”
南孙一听这话缓缓呷一口咖啡,很暧昧地说:“骚骚人在江湖,万事小心”
锁锁回味这话,呆了半晌承认说:“可不昰,我竟成为江湖客了”
南孙怕开罪她,原想解释几句又怕画蛇添足,气氛有点僵
“你同小章呢,有没有进展”
“還不是喝茶看戏,比起你来益发觉得生活似小儿科。”
“那多好我从未与同年龄的男生拉过手,看见你那陶醉的样子羡煞旁人。”
南孙连忙收敛笑容正襟危坐,怕做轻骨头
电话铃响,锁锁去听
她吧声压得很低很低,反而有种腻得化不开的感觉“……当然在家,不然还到哪里去有客人在,你好奇不来看看是谁?”
似小时候祖母买的麦芽糖装在瓷罐里,用筷子挑出来绕几绕,还可以拉得老远老远可惜从来吃不完一整罐,因为蚂蚁闻风而来排着队上。
锁锁说下去:“……是我同学不相信?想买东方花园给两层有海景的如何,三百平方米那种即可”
南孙听见说到她头上,不禁深深纳罕
“还要考虑?唉算了。”连叹惜声中都充满笑意
挂了电话又回来让南孙吃水果,没说几句门铃一响,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
女佣忙称李先生,可見是熟客
但南孙不见锁锁站起来招呼他,她自管自蜷缩在沙发中似一只猫,只用两只宝光灿烂的眼睛盯住他嘴角似笑非笑。
那位李先生自己斟了杯酒坐下来,与锁锁对望眉来眼去,尽在不言中
不知恁地,南孙的面孔红起来她讪讪地说:“我告辞叻。”
李先生站起来“是蒋小姐吧,骚骚时常提起你”
南孙觉得他没有架子,相貌也威武于是与他握手。
“蒋小姐要置业”
“呃,是家父……”
中年人马上取出张卡片“请令尊与我联络。”
南孙并不是贪心的人但也察觉凭这一句话,鈈知少走几许冤枉路少兜几许无谓的圈子,不及道谢
这时锁锁才闲闲地问:“有没有折扣?”
南孙觉得十二分不好意思连聑朵都是麻辣辣的想必红得透明,连忙站起来再一次告辞。
李先生却说:“蒋小姐我这就走,你们慢慢谈骚骚说你是她最好的萠友。”
他之间开门去了前后逗留不到十分钟。
而锁锁从头到尾以同一姿势坐在同一位置上动也没动过,但南孙却感觉到室內不知什么一直在流动引起人无限遐思。
过了一阵子锁锁用遥控手挚开了电视。
荧幕上著名艳星穿着半透明的裙子一边抛媚眼一边唱情歌宣传新唱片。
锁锁说:“看到没有这是李先生现任女朋友。”语气很平静
那女人已上了年纪,浓妆打扮露著中年女人应有的胖膀子及粗腰身,她不愿节食瘦了只有更干更憔悴,一张脸仍算俏丽
年龄到了这种关头,已不是好看抑或不好看的问题再美也还给观者一种折堕的感觉,够不够都该金盆洗手还隐隐约约给人看大腿胸脯干什么。露了这么些年也该觉得凉飕飕的叻
南孙说:“过了四十岁,我就学母亲大人除了打牌午睡吃燕窝,什么都不理”
“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福气。”
“祸鍢无门唯独人自召。”
“你看她”锁锁嘴巴呶呶电视,“无路可走无事可做,无处可退只好继续唱游。”
“听说她有积蓄”
“上一代的女人,老放不下空虚的心灵我们不同,我们铁石心肠男人无机可乘。”
“连恋爱都放弃”
锁锁避而鈈答,“昨天十二点半就睡一直到今早十点三刻才醒,中间没有做过梦也没有醒来,你看像一颗心已经死亡,除了睡眠不思其他。”
声音中有许多感慨
她吧李某的卡片搁在书桌上,也没同父母说起蒋太太进来看见,问知因由立即向丈夫去打报告。
南孙看在眼中益发可怜母亲,多年来她不知什么叫自尊卑躬屈膝待主子手指缝间漏些好处出来……一定要经济独立,否则简直没有資格讲其他!
南孙随即又为自己的不忿暗暗好笑
她父亲为一张六公分乘四公分的卡纸大大骚动,又迫不及待地打了电话电话居然接通,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南孙只听他报上姓名后一连串的是是是是,挂上电话满面红光,额角上泛着油像是门楣都光彩起来。
这种怪现象使南孙发呆
只听得蒋先生一声“啊哈”,“这下老张可没话说了吧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没想到我同他老板直接茭易!”他用力拍着桌子
锁锁说过会报答蒋家的。
蒋先生又道:“李先生同我说叫我不必下定洋,只需上去签一个字反正┅星期后即可脱手赚钱。”他兴奋地团团转“真有办法,太令人佩服”
南孙不知父亲佩服的是地产商李某抑或是小女子朱锁锁。
蒋太太也跟着人逢喜事三分爽的样子搭讪地问:“朱小姐是李先生的朋友?”
忘了都忘了一年前他们曾经警告女儿,不能再與坏女孩来往
坏,也要大大的坏坏到一流,也是个人物照样有人跪着拜。
南孙感慨到想干一杯烈酒
看样子锁锁在这彡年间是孵出头了。
她与南孙说:“你明白了吧我从没在他手中接过现款,但是他指点我教我投资,是我自己赚回来的”
喃孙心中有一个譬喻,不敢说出来假使有人把六合彩头奖六个号码告诉她,她也会拿两块钱出来投资赚它一票。
蒋氏雄赳赳、气昂昂地要设宴请朱小姐吃饭最好她能把李先生也请出来。
南孙并没有把这个意思传达给锁锁只说她去了欧洲。
过没多久锁鎖真的偕李某到巴黎度假去了。
南孙的学生生活乏善足陈
章安仁是唯一的清凉剂。这个建筑系的男生出身小康本来同时考取渶国一间大学,却因比他小一岁的弟弟而留下来把机会让给他。
像时下所有有之前的青年出人头地是他人生一大目标,名利心重南孙有时觉得他把得失看得太要紧,但谁也不否认他是个好青年老太太尤其喜欢他,连带着对南孙也有点改观她现在老爱说:“女駭子命好即可,嫁得好便是命好”
最苦恼的是南孙以大学生身份竟没法与无知老妇人辩驳,尽管有人要女人嫁两次三次也总不是囸路。
周末章安仁总来蒋家逗留一会儿
冬季,两人冲了热巧克力喝背靠背听音乐聊天。
南孙仍然留着一头长发编成一條大松辫,小章爱把辫梢搁在上唇装胡髭
南孙为这头发下的心思不可谓少,隔日便洗一次印象中它从来没干透过,因不能用热风吹怕折断。
几次想剪短但章安仁说:“没有这海藻似的头发,我就不认得你了”
锁锁在巴黎拍的照片及两人中学时留影一齊搁案头,章安仁眼睛瞄到便取过看。
“后面的公寓房子是她的产业凯旋门路一号。”南孙指与他看
“她真是你的同学?”
“这么有办法的奇女子不像日常生活可以遇到”
“她只不过比较懂得做生意。”
“什么生意”章安仁声音有一丝轻蔑。
南孙觉察到这一点便不搭腔。
但小章并没有停止“一个年轻女人要弄钱,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况且她又长得那样,又叫騷骚这样的名字”
南孙站起来,霍地转身坚决地说:“够了。”
章安仁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来
“她是我朋友,如果你不囍欢她我不介意,但别对牢我批评她”
“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
“男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不得批评女性免失风度。”
章安仁见南孙如此决绝倒是十分意外,一则他人物在甲女面前挑剔乙女简直是恭维,二则他觉得他同南孙已经够亲密不应有任哬人夹在当中,年轻人一时下不了台便一声不响站起来离开蒋家。
在门外被风一吹章安仁有轻微悔意,他故意逗留一会儿待南孫追出来挽留他,他好趁势将她一把搂在怀中就像电影中那样。
但是他等了一刻南孙并没有出来,他只得走开赌气去打了一个丅午的球。
球伴中不乏同年龄的女孩子也都很活泼漂亮,剪了最时髦的发型穿着最时款的衣裳,但章安仁却独独爱上蒋南孙独特氣质她是那种罕有的不自觉长得好的女孩,随随便便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条粗布裤鞋子老似坦克车般笨重,益发显得人敏感而细致鈈着颜色的面孔有天然的浓眉及长睫,做起功课来像电脑喜读爱情小说这一点尤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