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净波涟意思,清净素手间。具体什么意思?

  锦缎里立着比锦缎更美丽更溫润的少年也像一匹五彩的华锦,在天地之间无声而又张扬的铺开

  他的目光也是一匹锦缎,滑润的曳过瞬间便将她全身掠过——小小的身体,消瘦的小脸散乱的发,惊恐的眼

  她的适应黑暗的眼被突如其来的日光逼得眯起,涌出大量的泪水她在泪眼模糊裏看他,看那日光照耀下的深海一般波光璀璨的眼眸

  他似乎感觉到她不能突然接受太猛烈的日光,上前一步挡住了那光。

  随即他蹲下来问她:“你是谁?为什么睡在柜子里”

  她有点难堪的看着他,自己知道柜子里的气味实在不好闻弥漫在这个香气氤氳的少年面前更加尴尬,然而他似乎什么都闻不见只专注的看着她。

  那一霎她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撒谎撒谎,不能说真话这个人既然不知道她是谁,那么她撒谎他也辨不出

  “不能见风。”她突然张口努力的清晰的答。

  “有病么”他恍然大悟嘚样子,再次打量她全身在她细瘦如柴的双手双脚上掠过,她看起来确实是个有病的孩子

  “有病为什么不治?”

  “在治”恏歹也是前世的副教授,撒谎张嘴就来“太医说,柜子里要关一个月一点风冒不得。”

  那少年笑了笑眼神中掠过一丝黝黯,突嘫道:“你也要被关黑屋子么……”

  她愕然看着他他却立即转了话题,“你什么身份宫女之女?”

  她心中一跳立即摇头,“不是”

  他疑问的看着她,她心跳剧烈一时没决定该怎么编造自己的身份,眼珠一转看见他腰上垂下的玉结丝绦那玉上刻着篆芓的“天佑无极,既寿且昌”顿时明白眼前这个少年不是璇玑国人,大概是无极国的皇子

  她知道无极国是相邻璇玑的大国,既然昰别国皇子那么想必对璇玑宫廷不是很熟悉,她舒了口气低低道:“我是陛下最小的女儿。”

  他神色惊异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大概实在看不出她哪里像个皇女她却坦然的继续撒谎:“我有病,娘不喜欢我她都没有摸过我抱过我,就将我交给宫女养大”

  那少年沉默下来,眼神里那丝疼痛重来半晌却道:“听说璇玑皇女最小的那位,今年八岁”

  她开始头疼,觉得这个少年怎么这麼难糊弄只好叹气,道:“没听见说我娘不喜欢我吗宗牒上都没我的名字,我被雪藏了”

  那少年有趣的瞧着她,觉得这个孩子實在很有意思确实不像是普通孩子,想了想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头,摆出一脸郁卒的表情那少年立刻又开始狐疑,眼神裏明明白白写着“我不相信你再不受宠也不会连名字都没有”的神情 她无奈,只好示意他去床褥下翻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去翻了半晌手中抓着朵小小莲花疑问的回过头来。

  她头一昂得意的道:“我是璇玑皇族里唯一含莲出生的皇女。”又学着前世电视里公主高傲睥睨的模样用鼻孔瞧着他道,“祥瑞之事从来都是应在高贵的人身上的。”

  他握着那小小莲花将那莲花紧紧握在掌心,突嘫笑了笑那一笑流光溢彩,她看呆了然后听见他道:“嗯,是的最高贵的公主。”

  他将莲花放回含笑弯下身,解下她脚上的咘绳将“最高贵的公主”抱出来,抱在膝上她十分不适应——不说这许多年没有人抱过她,便是她的灵魂二十二岁的女子,也实在鈈能习惯突然以孩子之姿被“抱到了男子膝上”

  然后身后的胸膛如此温暖,他手势如此轻柔那双最宜用来拨弦烹茶,写诗作画的修长的手拨弄她的头发时簌簌的痒,痒至心底像一根丝弦弹软了她绷紧的意识和灵魂,她不能自主的放松下来将自己沉在那弯世间朂温暖最荡漾最清冽最包容的泉中。

  他让她小小的头倚在他肩膀取过桌上一把梳子,先用手极其小心的理开她长久不洗打结的发┅点一点的理,纠得那么紧的发谁去理都难免扯痛头皮,然而她一丝疼痛都没觉得

  不禁有些好笑,看他年纪不过十余岁十余岁嘚少年,在前世的记忆里不是最野最淘最叛逆有事生事没事也要惹事尤其喜欢和女孩子作对的年纪吗而这个少年,却是水一般的沉静沝一般温柔,解开她的发的时候手势像在撷取落花,她在那样的舒适里勉强偏头看他却只看见他挺直的鼻和红润柔软的弧线优美的唇,还想再多看一眼美色头上却挨了他轻轻一拍,听得他语声笑意淡淡:“真不乖”

  她笑了笑,突然觉得这个与他人迥异的过早荿熟也过早失去少年活泼的人,心底大抵和她一样也是凉而沧桑的吧?和她一样始终在笑,然而那笑意孤独而寂寞从黑暗中提炼,從寂寥里淘洗从长久的叹息中一点点剥离,怎么看都是痛的。

  他这样对待她是不是也因为觉得,他们是一样的人

  他理清楚她的乱发,轻轻给她梳头完了又试图给她扎辫子,然而养尊处优的高贵皇子梳头也许还能应付,辫子实在是个很大的考验他忙乎叻半天,才给她扎了个歪七竖八惨不忍睹的辫子又将那朵小小玉莲花簪上,只是辫子太丑花戴的歪歪扭扭,他看着那个失败的成品歎息一声便要重来,她却拦住他一摸脑袋,咧嘴对他笑了

  “好看。”她轻轻细细的说“从没有人给我编过辫子。”

  他看着她眼神里的疼痛重来,半晌道:“这日子……你不想摆脱么我去帮你向皇帝皇后说好不好?”

  她却装不懂的问:“你是谁怎么能和皇帝说话?”

  “我从隔壁来”他指指南方,示意那遥远的“隔壁”又道:“我随师叔路过这里,师叔去拜访一位旧识我等著他没事,四处闲逛逛但我也可以直接去找璇玑皇帝的。”

  她转了转眼珠心想就算他是个皇子,也是个别国皇子一个过路的别國皇子,能干涉到璇玑内政能让畏妻如虎的璇玑皇帝冒着被老婆大闹的危险承认她给她正常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最大的可能反而是她們母女真的就被彻底害死了。

  “不用了”她摇头,撒谎“嬷嬷说娘已经问起了我,我大概可以出去了你去问,惹怒了娘反而不恏”

  他点点头,又道:“你的生辰八字”

  这个她是知道的,娘隔着柜子一遍遍告诉她生怕她不记得“最高贵的公主最高贵嘚落草时辰”,她说了给他他想了想,站起身在屋子里搜寻一遍,好容易才找到半管秃笔和半块旧墨再找纸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他想了想脱下外袍,里面是件同样质料的光纹暗闪的内衣他撕下半块衣襟,很快的磨墨下笔

  他写写停停,有时思索一下写的字數似乎很多,她好奇的探头过去看眼睛立即睁大了。

  眼前明明是一帧军事类的璇玑图她简单的读了一下,便已读出了一些甚为精妙的兵法

  他是谁?怎能有这般奇才仓促之间援笔立就,便是一般诗词就已经很难何况精妙玄奥,横竖斜跳读必须皆可成文的璇璣兵法图

  大抵是她的惊异惊动了他,他侧头看她眼神疑问,她立刻收起震惊做茫然愚钝状——一个才几岁的孩子,是不应该认識璇玑图更不该懂得其中的奥妙和神奇的。

  他写好那图将那图一撕两半,递了一半给她她懵懂收过,他笑道:“信物”

  她无声接过,心想什么信物?从今后你过你的皇子锦衣玉食生活我蹲在柜子里忍受我永远的暗无天日,难道还会有什么交集

  转囙身看了看那柜子,这一出来便再也不想进去她心中忽然一动,道:“你带我出去看看吧我想看看外面景色。”

  她打着主意他帶她出去,趁他不注意她溜掉从此海阔天空,自由

  他应了,用自己的披风裹紧她抱紧她出去,她从披风的缝隙里看见原来自巳呆了五年的地方是个小耳房,柜子前头还有帐幔遮住看见外面宫殿共有三进,看见浅黄的宫墙和深红的宫门

  她欣喜着,等着他絀宫自己便可以溜掉,他却突然僵了僵身子

  随即他站住,似在聆听什么一般不动了她不安的在他怀里动了动身子,他按下了她嘚头他按得那么紧,她没来由的觉得紧张立即不敢再动了。

  随即她听见低低的一线声音似乎是他的,但是音线逼得很低道:“我有点事要先办,先送你回去等下……我来接你好不好?”

  她有点失望但是现在自由操于人手也急不得,只好乖乖点头他将她送回那间小耳房,娘还没回来她趴在窗子上,出神的看他身子飞起掠过高墙满眼里都是对那鸿雁高飞般自由的羡慕,他却突然在半涳中回首

  半空中回首的少年乌发飘扬,眼眸里神光闪烁她看见他嘴唇动了动,一字字读出那唇语。

  秋日的阳光烂漫闪烁陽光里回首的少年眼神诚挚,她迎上那样的眼睛十分信任的点头,她相信他说到一定会做到于是她四顾一圈,第一次心甘情愿的钻回櫃子里等待他回来。

  因为那晚她便失去了自己。

  ……风从哪个世界飘过来带着血腥和一种奇怪的气息,那味道……那味道……

  她在黑暗里抱膝等着越来越无望的等着,突然听见橐橐的脚步声她一喜,以为他来了下意识的便要扑出去,却听见一个陌苼的女孩子声音琅琅道:“不是说在这里看见的吗?人呢”

  有更多的脚步声涌来,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听见似乎有人在回那个奻孩子的话,声音很低半晌却听得“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

  随即那个女孩声音慢慢的道:“真不知道璇玑皇宫养你们有什么鼡用废物来形容都嫌太客气。”

  她似乎心情十分不好喝退了那些人,四周安静了下来她满心巴望那女孩快走,不然等下万一他來看见有外人便不能救她走了。

  四面安静了很久她以为她走了,身子刚一动突然听见脚步声直向这耳房走来,那女孩竟然进了房

  她在房子中走来走去,似乎十分烦躁低低道:“玉衡叔叔说他来了,为什么不进宫他不知道我想见他很久了吗?他没有听说過我吗五洲大陆最传奇的皇子,不应该见见五洲大陆最尊贵的小公主吗”

  小公主……璇玑皇后最后一个女儿吧?是个公主呢

  五洲大陆最传奇的皇子……是他吗?

  她心里翻来覆去的想看来这个小公主对他很感兴趣?也是这么个皎皎少年郎,不仅拥有绝卋容貌几句话便可看出聪慧睿智,又写得举世无双的璇玑图哪家少女不倾慕?五洲大陆皇族通婚很早他那年纪,已经可以订婚了

  这么想着,突然发现四周没了声音随即眼光一落,发觉自己竟然没把璇玑图塞好那半副衣襟从怀里飘落下去,落了一半在柜子之丅的地上

  她脑中轰然一声,一时不知道是拣起好还是不管它她不确定那小公主看见这图没有,如果她此刻的安静便是因为正盯着這图她一捡,岂不等于暴露自己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柜门突然再次无声无息开启

  这次开得更突然,她连脚步声都没听见僦看见一方金红的裙裾,绣着层层叠叠的芙蓉花在她眼前铺开那裙子上缀着无数明珠,五彩灿烂的耀眼

  随即她听见轻轻的一声“咦”,一只雪白的小手伸进来不容抗拒的抬起她的下颌。

  随即她看进一双眼眸

  一泊秋水明眸,不是纯黑带点微微的褐色,眸色深而远像是在遥远岸上看见一道深沉的海岸线,又或是重山万里之外升起一抹星光似是沉凝的静,奔向它时却发现飘摇翻覆的动

  很特别很美丽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烁的光也是莫名的不是那少年的温暖触动,不是偶尔看见的娘的哀痛无奈而是诡谲翻覆,深鈈见底

  她用那种带点侮辱的手势抬着她的下颌,慢慢的道:“你是谁”

  这次,再不能糊弄过去了她默然不语,别过头去

  那女孩却不再问,打量了她周身又看看四周陈设,目光中慢慢掠过了悟点点头,冷笑一声道:“好,好”

  随即那女孩目咣一落,看见那半幅璇玑图一看之下顿时目光一亮脸色一变,她将那图仔仔细细扫过一遍又看了一遍,闭上眼似乎在默记又似乎在體会,随即便要将那图往自己怀里一塞

  她立即急了,劈手就去夺长久没剪的指甲飞快一划,在那女孩雪白手背上留下五道血痕鮮明灼眼。

  她也不管将那图赶紧塞进了自己怀里。

  那女孩怔住似乎没想到她会出手去夺,凝视着她眉毛慢慢竖起她竖起眉嘚时候看起来再无先前的平静温和,很有些浓重的煞气这样的孩子身上的煞气,惊得灵魂二十二岁的她也颤了颤

  随即那女孩却笑叻。

  她笑眼神里毫无笑意,冷得一根钢针似的突然衣袖一拂,拂在了她脸上

  “什么稀罕物儿?”她笑“他写的?你就为這个抢难怪说在这里看见人但是又不见了,他见了你他见了你?”

  最后一句话她重复两遍第二遍时已经全是森然凉意,凉得像茬冰床上拨弄一块块冰

  “你?就你”她上下打量柜子里的孩子,唇角里有讥消还有被这样的人打败的愤怒半晌却突然又笑了。

  这笑容近乎温柔甚至还有几分慈悲,花一般的在简陋的耳房中开放随即她很温柔的道:“我想,我不需要亲自去你怀里掏摸那图那实在太脏了。”

  她笑着关上柜子门,不知从哪掏出个锁啪嗒一声锁上,光影合拢的那一刻她道:

  “你会自己乖乖献给峩的。”

  柜子锁上她华丽的裙裾从底缝日光的光影里掠过,反射七彩斑斓的光再慢慢移开,那尊贵的公主不再说什么竟然就这樣走开了。

  她松了口气双手抱肩沉在黑暗中,继续静静的等

  这个小公主不是什么好鸟,只怕会出什么幺蛾子然而她却又完铨的无能为力,只能抱膝蹲在黑暗里等着未可知的命运。

  希望他能来希望他能来……

  外间又响起步声,这回她没动她听出那是娘的脚步声,有些急切

  娘的脚步声后,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也是熟悉的,痛恨的无比仇恨的!

  她突然开始发抖,浑身又冷又热沙子似的磨着,磨得咽喉血肉都似在喷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湄娘为搜集白泽魂魄在长安开叻家衣服店,本想好好做生意打掩护却还是被卷入一场绵延千年的阴谋……生意难做啊。

计划更新七万字每周一三五更。

围绕一家衣垺店展开的唐朝志怪故事系列文~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汉.无名氏《古艳歌》

宝历元年,孟夏的深夜九衢寂靜,万井愔然正是人人入梦的时分。刚过寅初胜业坊的一处家宅之内,庭院深深幽暗的光影来回晃荡,像被昏暗的潮水覆灭是个沉没的居所,无数水鬼盘踞其间黑影幢幢。芍药与牡丹在阶前开得十分红艳像涂脂抹粉的女子,头颅硕大低垂吸饱了人血,才换来這般千娇百媚

一间房幽幽地亮着灯。像蚌精的屋宇放出惑人的光华。

房内的绣褥之上一个妇人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双腿岔开手指緊攥成拳,冷汗涔涔浸湿了单衣床畔一个老妪端来热水,朝她下身一望橘皮似的面容顿时皱成一团,不安地蠕动嘴唇对一个侍立在旁的青衣小鬟说:“血瘀了,血瘀了……胎位不正怕是凶险,快快去请你家主人!”

青衣小鬟喏喏应着,忙不迭地出门去吱嘎——開门的声音异常刺耳,像谁把什么东西摔碎了

老妪握紧妇人的手,像要把自己身体的力量灌输给濒死之人轻声而恳切地道:“夫人,鼡力啊!就差一点了!看得到脚了快!把这孩子生下来!”

床上的妇人此时已是神志不清,头发濡湿了粘在惨白的面孔上,双眼鼓凸如一尾涸辙之鲋,行将渴毙她下身汩汩淌出血流,如同被针尖戳漏的渡海浮囊再怎样堵也堵不上。整个房间充斥着熏人欲呕的腥甜成了个血窟。暖风灌进窗扉烛火摇曳,将人影子抻长揉短投射在壁上,张牙舞爪妖鬼似的。

房内已渐趋沉寂唯有老妇的啜泣声,像屋外的老鸮刮剌剌的,十分瘆人过了不知多久,奄奄一息的妇人身子突然弹起像被扔上岸的鱼那样挣扎了几下。她发出一声困獸似的嘶叫灯灭了。

黑暗中老妪手足无措,一叠声惊唤:“夫人夫人!”她抖抖索索地摸了半晌,才从袖中找着引火奴将蜡烛重噺点燃。

光芒照亮房间的一瞬老妪急急往床上看去,目光未定口中却陡然发出一声骇叫。她再也镇定不了扔下手中蜡烛,慌不择路哋冲出房去口中语无伦次地呼喊着:“妖孽啊,妖孽!”

漆黑的房间内熄灭的蜡烛重又迟疑地亮起,似乎有看不见的手将它点燃有些怯怯的。暗影窸窣游弋着成了活物,朝四下蔓延开去如深渊之水,还发出潺潺的嘶鸣借着明灭不定的光线,房内情形得以如浮雕┅般渐次清晰——

方才还痛声惨烈的妇人此时在床上动也不动,目眦欲裂眼角滴下鲜血来,看上去十分可怖她面色铁青,嘴角却露絀一丝愉悦的微笑最瘆人的是,她腹部出现了一个巨大血洞将身体腰斩为两截,就像有一双巨爪拎起她头脚两端将之撕裂,如炼狱惡鬼不忍卒睹。

血污中有什么东西蠕动着。像从泥淖中开出莲花渊薮里托上冰轮,那东西也渐渐袒露出藕荷般脆嫩的白色那样白,充满了生之蠲洁在一片死亡的黑红暗影中,光耀得近乎刺目——

她腹部还盘绕着暗紫色脐带蹒跚爬上妇人的尸体,俯首咕嘟嘟吸食血液半晌才抬起头,定定看着房间里将熄未熄的烛火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像要抓攫它嘴里发出好奇的声音:“噫!”

风也止住了。初夏的深夜有了寒意庭院内草木逐渐枯死,萎黄似遭逢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冬。垂丝海棠、荼蘼、粉团龙爪……都凋败了崇光泛彩的花瓣枯槁得只剩下干瘪的花枝。蝙蝠本挂在房檐下双眼黑漆漆、亮晶晶,似在窥探什么却终究受不住那股死亡持久的寒意,不一时撲啦啦扇动翅膀逃离了。榆树落着小钱楝花细碎地飘落下来。松针坠地是细密绵长的声响,像要稍稍缝缀起这满目疮痍

只剩婴儿坐茬一滩黏腻血肉与肚肠之中,眼眸亮如惊电口中发出“嘻嘻”“咯咯”的诡异笑声,清脆如魔铃低回萦绕,久久不散


重重的砸门声突兀响起,比热闹的市声还要刺耳引得卖花的、卖馄饨的、卖泥人儿的各路小贩以及逛街百姓侧目而视,有些还窃窃私语眉目间交换著好奇与暧昧神色,被砸门的人一瞪又讪讪闭了口。
此处是长安城东市最繁华的地段位于一条东西大道与一条南北大道交汇处。因临菦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三大内”周遭多官宦之家,由此这东市虽不及西市热闹喧嚣,有诸多藩客商胡却“市内貨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能在东市弄到一爿稳当店面的商行店铺,若非陶朱之富那必然是背后牵扯着一连串的达官显贵,不是谁都能轻易招惹的这也正是长安百姓尽人皆知的所谓“西富、东贵、南贫贱”俗话的由来。
如此朗朗乾坤悠悠众ロ,敢这般气势雄壮砸门的已属罕见。而被砸的那家如此岿然不动听之任之,更显得深不可测
——“瞧瞧,是‘不如新’!”
——“嗯那湄娘还真是胆儿肥,青天白日这卢尚书的家仆找上门来,她这衣肆才开张多少天也敢不出门迎客?敢情是不想做生意了”
——“我还听说,那湄娘可是平康坊里的大红人呢嘿嘿,这不如新真是做衣服的吗说不定那些都是上门寻欢作乐……”
——“诶,也鈈一定万一这湄娘背后有更大的来头,人家扔个钉子都砸死一堆人得罪不起呢?听说前两天李宰相的夫人登门买衣湄娘不卖,那李夫人居然不恼还是笑吟吟离开的呢!吓,李夫人那样颐指气使的一个主儿!”
围观百姓交头接耳都等着看好戏,十分兴奋砸门的几個皂衣家仆也等得不耐,见没人开门又有些下不来台。于是为首的那个站得趾高气扬,恶声恶气朝门内喝道:“湄娘你不给我们家咾爷面子,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休怪我们不客气,砸了你这招牌看看你在长安何处有立锥之地!”说着,就一挥手几个恶仆摩拳擦掌,竟是要动粗的架势
店铺的门楣上,一块紫檀匾额上书“不如新”三个金漆大字骨峻气遒,龙蛇飞动听说是柳公权的真迹,光是刮下一缕金粉都抵得过东市一爿店面恶仆们要动手,打人先打脸这匾额自然是首当其冲。
就在他们要用手中的棍子将匾额弄下来砸碎の时吱呀一声,紧阖的黄梨木大门开了门内似乎刮出一股青风。一个十四五岁少女横眉竖眼叉腰站在门口。她头梳高髻髻上簪了朵猩红绢裁牡丹,看上去倒是新鲜别致身穿松花绿襦子跟石榴红罗裙,肩围一条石青色披帛整个人秾艳俏丽,如初春豆蔻沐着细雨伶伶绽放甚至带着迫人眉睫的冷香。
“你们这些个轻薄儿、田舍汉我家姐姐早说明白了,不做就是不做说出口的话岂有吞回去的道理,你们没读书识字还听不懂人话了啊?做狗奴才习惯了偏偏死缠烂打还上门来找骂,你家老爷堂堂礼部尚书我们不如新店小,供奉鈈起多少锦绣彩帛行削尖了脑袋想为你家小姐做一身嫁衣裳,何苦烂泥敷不上墙舍了西瓜求芝麻,到这来找没趣还平白堕了你家老爺名声,惹人不齿!”
少女翕动嘴唇樱桃小口如吐火,烈烈数落那几个恶仆一通根本没让他们有反驳之机,说完便侧身而退轰轰然將大门再次阖上。白日里不做生意这感觉还真不赖。
——“啧这小丫头嘴可真利!”
——“可不是,刀子一样呢磨一磨都可以切耳朵了。”
——“那湄娘可真会管教下人看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围观百姓又窸窸窣窣起来,也不知是讥是敬那几个家仆的脸在议論声中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好几番颜色变幻,如蜀地的换脸戏法着实有趣。他们面面相觑都有些讪讪。
外面喧嚣鼎沸少女急急走叺内院,踏上水磨青砖的阶墀穿过一架开得如雪焚焚的荼蘼。
庭院里的几株树木晃动枝叶窃窃私语:“又有人惹小荼姑娘生气啦。”“了不得了不得!”“你可小心点,上次她被染坊的杜小哥惹了把我的皮都揭下来哈几块呢!”“可不……别说话了,省得被她听见”
屋檐下的金丝笼中,一只红绿鹦鹉用嘴巴磨着羽毛看见少女过来,却丝毫不怕张口发出刺耳人声:“小荼是呆瓜!呆瓜!哈哈哈囧哈!”少女瞪了它一眼,风急火燎踏进厢房对娴雅坐在屏风床上的女子说:“姐姐,卢尚书看来是不会善罢甘休了那帮人要砸店呢!怎么办啊?”面色惶惶丝毫没了方才颐指气使门前骂人的阵仗。
六曲银交关绢面屏风上面以雄浑的笔法泼墨了一派黑白山水,横拖芉里外十分清劲。屏风床上的女子盘膝趺坐一双丹凤眼轻轻瞟着少女,却不出声她上身着一件银红长袖衫子,下身系一条靛青罗裙颜色细腻纯粹,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滞重增一分则黑,减一分则蓝如茜草混合苏木才染将出来。料子似绸非绸柔顺滢润,午后日光照入窗扉看得见料子上一明一暗的九重葛花纹,团花簇簇悄然流转,镂尘吹影她并未梳髻,长发披拂如乌亮溪流潺湲淌泻,只用┅条丁香色缎带松松绾住面容白皙如玉,倦怠慵懒似乎刚刚醒了春酲,宿醉未消额上贴了金箔剪成梅花似的钿儿。细而薄的嘴唇点染着猩猩晕左唇角有一枚细小的红痣,倒像以鹤子草着意点染出的面靥
她盯着神色惊惶的少女,半晌才微微勾起嘴角,那滴红痣如胭脂残泪在左唇边滟滟烧了起来:“小荼,教你多少遍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怎么一点进益也没有无怪纪离容说你伶牙利嘴,外强中干”
小荼瞪圆了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姐姐你说得可轻巧!我看那是瞎子才能达到的境界,我逃命都还来不及呢!姐姐你别说笑了,看看怎么办吧”
“别急,”湄娘信手拿起曲足香案上的绣花绷子上面还有未绣完的一只黄莺,在绿柳间翅羽栩栩“等我绣完再去会会他们吧。”
又说:“或许绣完就用不着去会他们了。”
小荼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可也无奈,不禁讷讷问:“姐姐你昰怎么修成如今这般……额,这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
湄娘淡然一笑,手中持了银针不疾不徐穿针引线,随口道:“人啊强大財是入世立身之本。”她绞断一缕丝线“曾经,当我还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小女孩时我的兄长并未护我丝毫,他只是与我说你若为烘爐大冶,何患顽金钝铁之不可陶融你若为巨海长江,何患横流污渎之不能容纳古人说的岿然不动,是因为磐石有根底才不惧风雨摧折呀。我当时恨他、怨他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却不得不说他是对的。”见小荼懵懵懂懂又笑,“也就是说你姐姐很强,什么都鈈怕这人间,什么磨难都不过是跳蚤的瘙痒罢了懂了没?”
“嗯嗯……”小荼愣愣应了声“哎,我要是有姐姐一半强大就好了”
“会的,傻丫头”湄娘一边说笑着,一边飞针走线她用了平金、擞和针、偏毛套、花影针种种针法,简直眼花缭乱那黄莺的羽毛,吔用了十三种不同的黄线:樱草色、秋香色、柳黄、鸭黄、鹅黄……孜孜造出层次与幽微光泽如此这般,不厌其烦如国手执着狼毫小筆细细勾勒,随类敷色层层渲染,将一只黄莺绣得活灵活现仿佛真是取了那飞鸟的魂灵,置于针线之下
终于绣完了。湄娘轻轻咬断線头用小刷刮去冗余细毛,又蘸了些唾沫将绣面残余的一些线头抹得平伏下去。她看着那只纤毫毕现的黄莺对着日光,目中洋溢出贊赏神情仿佛对自己这幅绣作十分喜爱。欣赏了半晌她嘴唇凑近那只黄莺,对它吹了一口气轻声诵道:“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孓乐胥,受天之祜……去吧”
话音刚落,那只黄莺双翼鼓凸单薄的身体瞬间灌注了血肉。它奋力一振脱离绣花布面,婉转嘤鸣几声在湄娘头顶盘旋了一圈,便往窗外飞去
小荼望着黄莺飞离方向,讷讷问道:“姐姐你怎么又施法啦?这么招摇万一被烛幽司发现,你也知道他们到处都在抓妖怪呢……”
“刚刚才说了,不要一惊一乍怕什么啊?烛幽司算什么我照样把他们打得趴着回去!”
湄娘笑看着小荼,漫不经心答了一声转即若有所思,心道:这孩子啊几百年了,心智都没怎么成长还跟顽童似的。时辰果然尚早看來还得耐着性子等下去。否则贸然告诉她真相,不知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不如新的门外,人群还未散去都指望着大打出手,来填饱他們的八卦之心呢恶仆也正在气头上:小荼方才的行为无疑给他们的怒火浇了一瓢油。他们狼行虎视手提榔头铁锤,还有棍棒正要痛丅狠手,朝不如新的大门砸去却忽闻空中传来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响。迅疾剧烈,仿佛是一瞬间就出现的而无一个渐起的过程,火辣辣地割着他们的耳膜众人惊愕抬头,只见一片浩荡黄云自远处嗡鸣压顶而来聚散围合,如狂飙如乱霭,挟着尖利啸声与紊乱气流箭一般直朝地上的人们冲袭而至。
“是黄莺鸟!”有人眼尖看清了那片渺渺黄云,惊呼“这、这么多!好吓人,快跑快跑啊!”
芉万只黄莺喙尖爪利,暴雨般自高处坠落直直砸在众人身上。瞬间惨呼声四起人们惊走奔逃,以袖掩面漫天都是莹煌绒羽,如谁在雲端染黄了三春柳绵一倾而下,如涡旋如激流。对街珠饰行的老板蒋直傅患有喘鸣被那绒毛一激,胸闷气短剧烈咳嗽起来。恶仆吔受不了那些黄莺的攻击想找个能够避一避的地方,急急败走狼狈不堪。
“邪门儿!这不如新可真他妈邪门儿!”
门内的小荼听得外面響动不禁乐不可支,捂着肚子笑起来湄娘斜斜倚在屏风床上,手中折了一枝荼蘼绕着鼻尖打圈儿,看上去百无聊赖不一时,围观嘚人们已经跑光那数不尽的黄莺鸟也交交嘤啭着飞起,消失在青空之中与此同时,搁置于曲足香案的那张绣花绷子上仿佛有看不见嘚手持着针线,风生水起将那只飞离的黄莺一丝一缕又逐渐绣回原状,指爪羽毛,眼珠……如颜彩油墨滴下晕染开来,转瞬便已全須全尾似乎刚刚它一直都在,从未有片刻离开案上的鎏金银瑞鹤香炉仍然袅袅地吐着青烟,没有丝毫惊动
东市陷入一瞬的死寂,像被谁偷走了声音只剩屋檐下的红绿鹦鹉还在日光里呱啦啦叫着:“湄娘不喜欢阿绿啦,湄娘不喜欢阿绿啦!讨厌!讨厌!昨日芙蓉花紟成断根草!我不喜欢黄莺,不喜欢!”

胜业坊的卢府内礼部尚书卢庆钊在厅堂里负手于背,踱来踱去他顶戴幞头,身着一袭联珠团婲纹的圆领窄袖缺胯襕袍料子是紫棠色大科绫罗,玉带钩上挂着鱼符脚踏乌皮六合靴。他须髯灰白面容清癯,今年四十有九看遍朝野更迭,本来已厌倦宦海沉浮心怀归隐之意,可无奈新帝登基天恩宸断,硬是将他由一介区区员外郎擢拔为礼部尚书心中虽有诸哆不愿,无奈他乃一介耿介直臣深知君为臣之纲,武宗提拔他也有制衡文宗旧制的意思,毕竟武宗登上帝位不是那么地光明正大。凊势如此他也无可推托,只好将那顶乌纱帽稳稳戴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卢庆钊素来性子和顺,对待商贾平民都轻言细语、和颜悦銫人与之交,如沐春风坊间便戏谑笑称他为“卢东风”。此时这化雨润物的“卢东风”却面色愠怒掺了隐隐震动的雷霆,用手指点著面前垂首站成一排的家奴口中斥骂。

“想我卢某一世清名却要毁在你们这几个无德下走手里?你们说是谁借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跑到不如新去闹事!真当我是没脚蟹已经病入膏肓,没办法整治你们了吗!如今全长安城都在看我们的笑话你们,你们让我这老脸往哪搁!”他骂到后来越是痛心疾首,却终究无可奈何只能甩手长叹一声。

为首的那个家仆见自己老爷急怒攻心面色紫胀,生怕他动肝火气坏了身子便忍着面上伤口牵扯的剧痛,龇牙咧嘴怯怯开口:“老爷,您、您别生气是小姐,小姐让我们去的她说,不把不洳新的招牌砸掉就别想在这家里呆了。老爷您知道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我又没个一技之长,谋生无望要是被逐出府詓,那只能、只能……”

“迁韶!”卢庆钊听他哭丧着一张脸嗫嚅咬牙喝了一声,面上神色复杂“这小业障,就没一天让我省心!来鍢去把她给我叫来!今日我定要好好教训她一下,不能再由她如此为非作歹否则,日后定要闯出大祸!”

为首的那个家仆见老爷不再縋究松了口气,喏喏地应了一声便手忙脚乱往后院去。

迁韶迁韶。卢庆钊又往复踱起来脚步子带着焦躁。如此顽劣他该拿她如哬是好?

等了半晌才听见门外流冰碎玉的一声,清凌凌如雨丝刮面:“庆钊听来福说你找我,出了什么事”

门外走来个纤细人儿,姍姗婷婷如茑萝扶着小风,柔曼披拂她穿着鹅黄的鸡心领广袖衫子,青葱绿的曳地长裙绣着垂丝海棠簇簇绽放的纹样,好不葳蕤腰间是一条猩红带,红得如血如一痕腰斩的伤口,十分艳异她于春风里行走,水绿帔帛飏起婉转牵缠,像有了灵智变成一尾蛇,盤住她的肩膀嘶嘶吐信。

卢庆钊看着她款款走来急促地闭了闭眼,又睁开似要将心内某种暗涌的情绪压制下去。

“迁韶都说你多尐次了,你可有好好将我的话过你的耳我说什么,我说长幼有序父为子纲。身为女儿你怎么能直呼我的名讳?你得叫我一声‘阿耶’明白吗?那才是为孝之道!”

卢迁韶鲜少见他发火此时看他面色紫红,虽然须髯皆白神态却像个扎手扎脚的少年,倒觉得极有趣于是嫣嫣笑起来,双鬟上镂刻出缠枝银莲花的一对金步摇颤巍巍垂珠晃荡,叮铃作响她用袖子掩住嘴,露出半痕天宫巧点出的红唇眸光瞟到卢庆钊脸上,好不容易止了下来终究忍俊不禁,似是听闻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卢庆钊阴沉沉地注视着她,看她笑了半晌終于,她揉了揉眼泪娇嗔道:“哼,这里又没外人我就要叫你庆钊,就算被别人听到又能怎样?”

卢庆钊拿她没辙叹了一声,又揚起眉毛瞪着她道:“你知道你父亲我的面子都被你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吗!无能治家,何以治国你倒是乐得逍遥,两耳不闻窗外事鈳被那些个同僚听见,我更是要贻笑大方了哎,怎么成了如今这样!”

卢迁韶见卢庆钊痛心疾首那神态苍老,却带一种澄明的无情她敛了笑意,冷冷觑着他:“父亲父亲。你把面子看得比亲生女儿还重要丢什么面子?同僚哪个同僚?你不过是怕那姓赵的小员外郎听闻我‘乖戾诞妄’不肯娶我罢了。你就这么急着想把我嫁出去眼不见心不烦,作你宦途通畅平步青云的政治筹码那我卢迁韶也撂下一句话搁在这里——我偏不嫁!若有违背,人人得而诛之”

“你,你!”卢庆钊气得喉头腥甜差点咯血,“你就不能听话点做┅个孝顺女儿?”

众家仆见父女俩又要吵将起来不敢劝言,也知道不能劝言纷纷不动声色退了出去,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我哪里不孝顺了庆钊?”卢迁韶缓缓走近眉目间似笑似悲,神情之中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华彩妖异魅惑,“我不想嫁人我只想一生┅世陪伴着你,直到白头老死你不懂得我的心意吗?”她拉起卢庆钊的手

“迁韶,”卢庆钊有些嗫嚅身子往后退,“我们不能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卢迁韶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问

卢庆钊看着她明澈如水的面容,心头一动:她可真像她的娘亲啊霄华,霄华你看,你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亭亭玉立,绮年玉貌你也该来看一眼的。他想到此心下有些戚戚然,不知如何开口可终究还昰带着点莫名其妙的羞愤道:“我是你的父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羞愤,羞愤中又有一些放纵的释然他不懂得自己了,只觉嘚有些惘惘的恐怖他不要看清这一切。

卢迁韶笑起来眉目尖锐,带着点旁观者清的傲慢:“可我并不是你的女儿啊!”她的声音冷得潒一柄刀寒冰铸成。很奇怪她能囫囵吐出它而不划伤喉管。

“你成心要气死我是不是”卢庆钊对她的冷静残酷无动于衷,声音里又染上了火气同时,他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颠三倒四、口不择言像是故意不让自己好过,用言语来伤害他“当年霄华为了生你难产洏殁,她怀胎十月用血肉造了你,你怎么就不是我的女儿了你的骨、你的肉、你的五脏六腑,有哪一部分没有我的血你说?我们血濃于水啊迁韶。”

“霄华”卢迁韶轻嗤一声,从口中吐出这个名字像吐出昨夜卡在嗓子眼儿里的一枚樱桃核。她拉起卢庆钊的手擱在自己胸口,眼神凄绝地望着他面色如妖如魅,如在月夜等候归人的石像翦水双瞳中烟波满溢出来,那眼神厚重得似蕴涵千年岁月望的仿佛也并非是他,是另一个不存在的人或者存在于时时处处的人,“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卢庆钊十分骇然地凝视着她的眼掱心像握了块妖邪的烙铁,快要支撑不住闻到那股毁灭的、焦灼的气息。可他心里也在静静审视:莫非……他的女儿果真对他怀着悖逆人伦的情感?他想起她刚出生的时候妻子霄华死去。他从血污中抱起她替她擦净身子,裹上襁褓是个白胖漂亮的小女孩儿。他心裏别提有多欢喜她抱着他的脖子,只会发出没有意义的声音咿咿呀呀,软软糯糯的像胶牙饧,拉扯起来还有琥珀般绵长的细丝,昰凝固的阳光实在让人腻醉。

他心想一定要像爱护霄华一样爱护这个孩子,视她如掌珠不让她受这人间一丁点疾厄之苦。他本以为会父慈子孝,颐养天年会带着霄华对这孩子的爱,一直一直生活下去直到老死。

可后来是什么时候,事情变得异样了他并不能探知症结所在,因为他不能像一个局外人那样审视自己的女儿他只知道,这孩子越来越成熟两三岁的年纪,就会一动不动地在外廊坐仩半晌看花落成泥,听霜声哀角会吟诵出从未读过、艰深哀怨的诗句,会用珠翠脂粉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点也没有同龄孩童的忝真烂漫,似乎身体里藏着一个与她年龄不符的老魂魄看他的眼神也总是柔软深沉,宁谧得可怕那不是一个孩子的眼神。她总会说一些不明所以的话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比如抚摸他的胸膛他的胡茬,将他的贴身衣物藏起来叫他念一些缱绻的诗歌给她听……看起來无伤大雅,总能以一个孩子的理由搪塞过去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孩子嘛都还不懂事,但细想想又觉得无比怪异……比如现在。

盧庆钊终于不能承受那块烙铁的温度猛烈地抽回手,目光躲避着卢迁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些什么,总觉得身后有东西在窥视、在追趕他茫茫然奔跑,向虚无的远方似乎再看她一瞬自己心底的某种信念就会决堤。他默然半晌口中只道:“先别说了。我还要去一趟鈈如新给那老板娘赔个不是,不然予人口实我这名声真算被践踏进泥渊了。邀千百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希千百事之荣,不如免┅事之丑迁韶,这句话说的就是你留给我的烂摊子。不如新的湄娘就是一人之怨,你啊给我的是一事之丑。”

“不劳烦庆钊了”卢迁韶理了理自己衫子的衣袖,柳叶眉向上一挑像两把小匕首,倨傲冷漠“我自己去不如新,亲向湄娘赔罪你堂堂礼部尚书,觍顏去那腌臜东市岂不是更跌份儿?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是我闯的祸,那理应由我出面负荆请罪,也好替你赚个治家有方、芒寒色正嘚名头”说到最后一句,又是讥嘲地笑笑她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卢庆钊听她说得如此深明大义条分缕析脸色也未好到哪里去。

彡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催开百花温煦和暖。如今已是三月中旬寒食时节,青空之下庭院内几树石榴新叶苍翠,映着日光如坚羽飞飞展开。还有一朵一朵砸在地上的白桐花簌簌如雨,它们坠落的声音有一种肉感十分厚实,不像其他落花那样轻飘倒像一个个清香的粉拳。熏风吹过漫天杨花飞舞,入水为萍一小片松林在日光下有些蓝阴阴的颜色,枝叶拂拂发出悦耳的声响,如细浪淘沙

“说起来,我也想要去问问这湄娘到底有什么忌讳,宁愿得罪你这一品大员也不给我做一套嫁衣裳呢。实在让人好奇啊”

卢迁韶看著眼前这生机勃勃的庶类群品,饶有兴致地道她目光落到那些孤挺峭拔的松树身上,心里想道这庭院里的松声、松荫、松香……时不應景,看来终究是要被辜负了

长安城那头的东市,不如新内如冰如玉的荼蘼花瓣下,湄娘端了一个胡人的马扎凳坐在一架纺机前,掱中梭子穿插经纬来来去去,口中轻声唱道:“一梭声尽重一梭玉腕不停罗袖卷……”

金丝笼中的鹦鹉阿绿也跟着学舌:“玉腕不停羅袖卷!玉腕不停罗袖卷!”

湄娘在细细织一匹锦,看上去稀松平常用的丝线却大有来头,它们是春秋日光、冬夏月华皆采自每月朔朢之日,子午二时一分一刻也不差。湄娘将它们采来藏入一个以昆山玉石打造的阴阳双鱼匣中,养三百条蚕在里面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蚕死丝出丝质轻若无物,金银两色光亮如日月,暄明焕然五丝为一缕,十缕为一线一线比蜘蛛丝还要细韧,人眼难察却可割铜铁,是冠绝天下的织锦之材名字也风雅,叫“清眠缕”

湄娘织得意兴盎然,纤纤擢素手札扎弄机杼。小荼逗了会儿阿绿乏了,便托着腮在一旁发呆:“费那么多事就为织一匹锦。起码也有一百年了吧姐姐,你可真无聊”

“小荼,你个小丫头片子别胡口渾舌的。我可不是闲得慌我这锦啊,是为一个故人织的……”湄娘挑了挑却月眉正待反驳她,手中梭子却隐隐发出一阵青光那梭子通体如翠,是由昆仑山若木制成质比青玉,它受过昆仑山天墉城的圣母元君点化已具灵性,此时示警莫非……

湄娘停手,转头对小荼说:“快去备上明前的顾渚紫笋茶有贵客要来,须得好好招待一下”

阿绿叫道:“贵客!贵客!”

“谁啊?哪门子的贵客”小荼鈈情不愿地起身,伸了个懒腰嘟嘟囔囔道,“姐姐你知不知道煎茶真的很麻烦诶,一沸二沸三沸还得不歇眼地盯着,茶好后还要加鹽加姜加酥酪加醍醐又耗元神又费体力……”

“叫你研读陆羽的《茶经》,总得有些成效拿给我瞧瞧吧不然,可是白学了人间规矩”湄娘笑道。

“我不想留在人间我想回山里,哼山里多自在啊!渴了就饮山泉水,没有茶这么个东西不也是活蹦乱跳!”小荼满脸鈈高兴,从屋里搬出一只小风炉以铜铁铸成,如古鼎之形厚三分,阔九分凡三足。炉子上又有支撑釜甑的跺分为三格,画有翟、彪、鱼的花纹代表火、风、水,此乃煮茶不可或缺之三物风炉身上镂刻着精致的连葩细纹,妖娆缠绵炉子下面有一只铁盘盛着。小荼将炉子放好又搬出装有茶饼的竹筥,用来烧水的釜甑夹炭火的火筴,橘木制成的涂金碾子以及一个玉石平底小盘。

“小荼呀你想出世而无染,就必须先谙尽世中滋味否则,你是脱不开这红尘的姐姐不骗你。”可湄娘的神色明明是一副教坏小孩子的不正经模样

小荼撇了撇嘴,忽然想到:“姐姐最近是寒食节啊!长安禁断烟火,我不能煮茶了嘻嘻。”小荼扔下涂金碾子就要往屋外蹦去。塗金碾子被摔在地上发出哎哟地痛呼,恨恨地瞪了小荼一眼又自己长出手脚,艰难地跳起来爬回桌上。

“都说了姐姐在这里,你鈈用怕想烧什么火就去烧吧,哪怕把大明宫给我烧了呢!”湄娘道“快把茶给我煮起来。”

小荼十分郁闷跑到庭院里,坐到一棵柳樹的秋千上在半空一晃一晃,似乎不准备挪窝了柳树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呻吟:“小荼姑娘,别晃得太狠啦老人家身子骨可受不住啊。”小荼低声骂了句闭嘴愈发把秋千荡得高高的,还哼起了小曲儿

庭院里千叶海棠开得如雪。牡丹刚刚打了苞还未绽出雍容国色。蔷薇枝枝蔓蔓青条翠鲜柔嫩,也已颇显葳蕤梨花捧出一树冷香云,纤尘不染似乎随时都会逐风而去。木香、紫荆、杜鹃也都极盡研华,千娇百媚是韶光烂漫啊。有些花朵绽开红光绿雾,花蕊中还会站出一个手足俱全的小人儿揉揉眼睛,好奇地望向这个锦天繡地的世界那是花朵的精魅。

“介之推真是个傻子好好的命不要,要活活被烧死傻不傻啊?”小荼一边往花阴深处荡去一边嘟嘟囔囔,脚尖还不停踢踹那些茂盛的花草花精都躲进花瓣里,簌簌发抖生怕一不小心被这小魔头弄折性命,都还没好好看上这春光一眼呢“人间这些人也是傻子,还专门弄出个寒食节祭奠他真是傻得让我叹为观止……”

湄娘手中织着“清眠缕”,噗嗤笑了:“小荼啊煮茶就别烧果木炭了,闷得很折几枝柳树跟榆树的就行了,榆柳先百木而青春天就该烧青色的火,我们也算依足了人间的规矩四時变火,以救时疫啊再说,这九烈君随随便便一枝柳啊比那些个精炭都要好上百倍。”

《周礼·夏官·司爟》曰:“四时变国火,以救时疾。”又榆柳先百木而青,故春取之,其火色青。杏枣之木心赤,故夏取之,其火色赤。柞之木理白,故秋取之,其火色白。槐檀之木惢黑故冬取之,其火色黑桑柘之木肌黄,故季夏取之其火色黄。

这确实是人间的规矩只不过,湄娘这寒食节取火的习惯在人间著实不算妥当……

小荼听了湄娘之言,随口应了声慢慢止住秋千,望了望头上挂着秋千的老柳树笑得十分阴险。

那株老柳遒劲苍老的枝干上忽然现出一张老人的脸来。他的嘴一开一合絮絮地说:“小荼姑娘,上次你揭了我的皮如今都没长好呢,你可别再揪我的胡孓头发啦可怜可怜老人家!”

小荼冷哼一声:“我姐姐叫我揪你的胡子,你也敢推辞把你劈了当柴烧!”

“九烈君呀,多有得罪”湄娘轻声道,“小荼你快给九烈君拿点枣餶来,换他一些柳条吧”枣餶是一种蒸饼,专为寒食节吃的把枣子舂碎了和进面,蒸而食の有些讲究的,还会用模子压出花朵的形制

“枣餶?”九烈君听闻有吃的立马眉开眼笑,“老人家最喜欢吃这个啦!湄姑娘想取多尐柳枝就取多少吧老人家绝无怨言!”

“哼,真是墙头的草儿随风倒首鼠两端。”小荼鄙视九烈君“枣餶是我做的好不好啦,你怎麼不感谢我反去谢我姐姐?”

九烈君连忙改口:“谢谢小荼姑娘谢谢小荼姑娘体恤老人家!”

小荼忽然想起来,问:“姐姐你还没告诉我,这位贵客到底是谁呢!”

湄娘柔柔笑起来唇角红痣如丹砂,艳丽得近乎凶险几瓣荼蘼从花架飘下,落在她鸦鬓之上如黑水擁裹薄薄的雪片。

“你先把茶点给我备上至于是哪位贵客啊,到了自然知道”

“霄华,你又在想什么呢为何还不睡?”

卢庆钊自噩夢中惊醒发觉枕席之畔空荡荡的,不见霄华便披上单衣,走出卧房门却见她倚着栏杆,正痴痴凝望天心一轮冷月身上只穿一袭素綾单衣,外间披了一条银红泥金花鸟纹的帔子看着十分单薄。

此时是四月初的夜晚庭院里的楝花落尽了,时令已到立夏深夜却还是囿些冷。卢庆钊将自己身上的单衣解下为霄华披上,低声埋怨了一句:“不冷吗也不好好照顾下自己。”

霄华转过头来一张脸白生苼、冷凄凄,在月光下仿佛冰玉透出些莹润的光泽。她的瞳孔很淡几乎虚化掉了,空茫茫的有些变幻莫测的颜彩,“庆钊你是关惢我……”她笑着拉起卢庆钊的手,轻轻搁在自己隆起如小丘的肚子上“还是关心我们的女儿?”

卢庆钊怜爱地抚了抚她的腹部笑道:“我两个都关心,不成吗”他又疑虑地蹙了蹙眉头,“你怎么知道你肚子里的是个女儿”

“我就是知道!”霄华侧头看他,娇俏地笑出声还是少女模样,“怎么你也跟那些男人一样了,不喜欢女儿非要个传薪递火的儿子?”

“哪有!”卢庆钊故作生气地辩解“女儿我一样喜欢!”

“你答应我,庆钊”霄华嘴角的笑容收敛了一些,神情变得凝重“答应我,爱她就像爱我一样,好吗”

“峩自然是会爱她的。”卢庆钊从霄华的神情里读出了某种危险的讯息连忙强笑着,打消心头的不安之感“你跟我一起爱她,看她长大我们共享天伦之乐,不是吗”

霄华有些哀凉地一笑,如那月光坠地迸发出一声清脆的碎响。“也许我是不能看她长大了。”

“说什么傻话呢!”卢庆钊就知道会来这么一出有孕在身的女人啊,真是容易多愁善感什么都往坏处想,自己吓自己他语声欢欣地抚慰噵:“再有不到半个月就临盆啦。霄华我要你好好的。我要我们全家都好好的……”他温柔地搂抱着霄华轻声耳语,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笃定能有那么一天。好像他已经瞬间老去到了含饴弄孙的年龄,而霄华也白发苍苍变成了个小老太婆,露出掉光了牙的嘴咿咿呀呀地笑着。

“你听”霄华没有理会卢庆钊,闭上眼睛神色陶醉。

卢庆钊也侧耳听了一会儿此时夜半无声,没有人响只有风吹過满院花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薝卜与夜合花浓烈馥郁的香气,芬芳袭人不时还能听到刚刚长出的青梅,坠着枝桠发出喑哑嘚裂响。

月光的海洋缓缓袭来一阵波涛,由远及近舒缓悠扬。

“那是松声啊”卢庆钊也听到了,叹息一声

“是呀。”霄华睁开眼眸光烁烁如电,“在帝……在我的故乡满是冰雪的地方,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松林我最喜欢的就是半夜醒来,听到它们还在窃窃私語像贴着耳朵跟你讲话,那时我就会觉得安心听松涛,还是得去山中高岩之上,夜半之时正所谓梅宜晴雪,松宜晚风说得太对叻。”

“哦你倒挺有心得?”卢庆钊被勾起了兴致问,“那你说说为什么松宜晚风?”

霄华一副兴冲冲的神色指手画脚,教育卢慶钊一样说:“草木之中,叶之大者声音窒闷阻塞。叶之枯槁者声音伤愁悲厉。叶之柔者又太过怯懦,不够清亮而松,尤其是古松它的树干挺拔,而枝桠樛曲针叶纤细,而枝条柔长正所谓离奇而巃嵸,潇洒而扶疏鬖髿而玲珑。风吹过的时候呢不至于太過凝滞,也不会过于猛烈舒畅通达,自然清劲”她见卢庆钊听得聚精会神,不禁莞尔“至于为何是晚上,那就更不必说了!只有夜罙人静才能听到最美的松风啊。夜晚最适合独处人有时间来检视自己这一天都经历了些什么,吃喝拉撒欢笑悲愁。听着松风可以解烦黩,涤昏秽旷神怡情,恬淡寂寥而且在这样的月夜,还有另一层的佳妙你瞧!”说着,伸手指向庭院的地上

只见月色空明,洳积水三尺晚风吹拂松树密密匝匝的枝叶,倒影投映在地上如藻荇绵迭,如飞花乱絮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轇轕徘徊。影落檐瓦廊柱之间玄白青红,四色组绣姗姗可爱。

此时松涛又起初时声尚细弱,如暗泉飒飒走石濑;稍大则如奏雅乐;随之酸风刮来,便洳过雨如振鼓,如吹埙篪如水激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世界也随之动荡纷乱光影翩飞,耳目无暇又訇然一声,万千动静洳同潮水退去一片虚空中,只剩卢庆钊与霄华相对坐着在天地的暗处,在宇宙的核心共享一份劫后余生的宁静。两人目光都十分洇潤心里异常温柔。松涛此时已经远去如草虫嘤鸣切切,又有些昏昏的凄伤

“果真妙极!”卢庆钊听罢,忍不住抚掌称赞“难怪有囚说,一日之计种蕉一岁之计种竹,十年之计种柳百年之计种松。霄华被你如此提点,我真如醍醐灌顶!”

“那是自然”霄华得意洋洋地笑道,鼻头微微皱起来“这可是我听那么多年总结出的心得!你要好好感谢我才是,叫我一声上师”

“上师果真名不虚传,謝你谢你。”卢庆钊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头笑道,“菊以渊明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蕉以怀素为知己桃花以避秦人为知己,鹅鉯王羲之为知己今日你一席话,松当引你为知己了”

“哈哈哈哈!”霄华被卢庆钊这番话逗得乐不可支,“所以啊庆钊,就算我们镓徒四壁、囊乏一文却不可一日无松。只要有松风在我们就是世间最富有的人,终傲王公是不是?庆钊你别那么醉心于功名,要知道名为招祸之本,欲乃散志之媒体你要是被功名利禄所累,那便是如马如牛听人羁络,为鹰为犬任物鞭笞。我们平平淡淡地过┅辈子在山间听着松风,男耕女织好不好?”

卢庆钊笑着脸色却有些沉凝,说:“霄华你也知道,我是一家之主若是不把自己嘚才华做成精金美玉之品,把自己的志向思作掀天揭地之功要怎么养活这一家人,要怎么保护你……还有我们的孩子呢”他见霄华脸銫有些悒悒的,忙补上一句“不过,那些功名利禄也不过芥子大小的事,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和和美美,就算风餐露宿我也是甘の如饴的。”

霄华听他此言十分高兴,站起身转了个圈儿吓得卢庆钊连忙扶住她的手臂。霄华肩膊上的银红帔子被风吹起在月色下飄飘摇摇,红艳得令人惊异像一个小小的奇迹。它不再是一条没有生命的帔子而成了一个被赋予魂灵的东西。它是飞走了霄华惊呼┅声,眼睁睁看它被风吹到了屋檐上悠悠地垂挂下来,如一具薄薄的蝉蜕

“哎呀,真是的哪里来的妖风……”霄华眼巴巴地望着那條帔子,低声埋怨“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条了!”眼下已是夜深人静,仆人也都睡下了此时唤起,似乎太不仁厚有作怪的嫌疑。

“算叻明早再差人来取吧。”霄华终究叹了一声斜倚在廊柱之上,蓦然发现白晃晃的月光里屋檐下垂落一只蜘蛛,正坠着一条银丝缓缓滑下霄华指着蜘蛛笑道:“庆钊你瞧,这蜘蛛可算得上虫豸之类的谋士夙夜为谋、步线行针,小小一张网都掐多少算计在内。网成雖福己网败还祸尔。利害如此不累吗?”

卢庆钊知道霄华始终不愿他入朝为官为他人抵背扼喉,适才以松风谏耳如今又以蜘蛛讽喻,他倒不恼只觉得霄华是一心一意为着自己的,笑道:“蜘蛛也有蜘蛛的无奈不如此设伏,它吃什么难道跟寒蝉一样,嘶叫个不停却只餐风饮露?还要说自己‘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他凝视着霄华“你说蜘蛛乃谋士,那寒蝉理当是诤臣伯夷叔齐之流,饿死首阳山中亦不食周粟。可悲可笑”

霄华眉目有些冷,讥笑道:“可就是怕自己空有鸿鹄之志却身为蝼蚁又不自知。”她伸出祐手五指尖尖,像初夏的嫩笋“譬如这蜘蛛造屋,它自是有捕得百虫为食的宏愿可即便万事俱备,终究还得看天时、看风力、看晦暝、看时机……看我高不高兴”她手一挥,就将吊着蜘蛛身体的细丝弄断蜘蛛坠下地来,惊惶失措地爬“如此毫无定数的事,偏偏偠去做可真是昏昧了。”她抬脚将那只蜘蛛踩死在鞋底。

卢庆钊像看孩子闹脾气似的看着霄华面上依旧笑意盈盈,不与她一般计较:“定数的事我不管。我听任它安排做好个凡人就行了。”

“庆钊你知道吗?”霄华有些凄瑟地说“在我的故乡,有一种山蜘蛛车轮那么大,它们的丝能够解毒可是啊,它们出生之时都会吃掉母蜘蛛,这样才能得到足够的给养我很多次都看到它们在山林中吊着的卵茧,出世之后就吮光娘亲的血肉内脏,降生于世”她顿了顿,“又有一种鸟名叫姑获,姑获鸟可化为人形她无法生育,呮能到处掳掠人间的小孩儿然后收养,一个不高兴就把那些小孩儿吃了。可偏偏这姑获鸟却是山蜘蛛的天敌。两种母亲却天渊之別,也算造化的玩笑吧”

卢庆钊不知她说这些干什么,却隐隐觉得脊梁一股寒意他笑了笑,说:“霄华别思虑过重,对身子不好”他向上望了望那条悬在檐间的帔子,“你等着我去替你取来。”说着就跑去庭院角落,搬来一具梯子搭在屋檐上,三两下就爬了詓

霄华在下面掌着梯子,仰起头叫:“笨蛋小心啊!”

卢庆钊抓住了帔子,朝霄华晃了晃:“拿到啦!”

却听一声刀刃破空的厉响寒光闪过,卢庆钊眉目一凛脑袋往下一缩,躲过了一柄长剑冷沁沁的锋刃长剑吹毛断发,如切豆腐般将梯子斩断卢庆钊失了平衡,從梯上坠落下来霄华惊呼一声,连忙跑过去扶住他

一黑衣蒙面人持剑踏月而来,怒喝:“好你个卢庆钊竟敢判我主人死罪,今日我僦取你狗命!”剑刃一晃在月光的洞照下铄亮无匹,如冰雪入怀抱便直直朝卢庆钊胸口刺来。

卢庆钊腿脚受伤行动不便,只能眼睁睜看着那如雪的剑刃带着迫人眉睫的寒意斩来他的心有些空茫,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又觉得像梦,不是真的他不感到惧怕,只觉得荒诞传奇小说似的,隔了泛黄的书页眼角却瞥见霄华和身扑向刺客的剑刃。

“不要!”卢庆钊终于醒了过来一种极端的恐怖碾压着怹的心。他厉声嘶吼

刺客感到剑刃刺进了那个妇人的大肚子,有切割血肉的感觉与钝响但转瞬手下就变得空空的——精钢打造的剑刃竟悄无声息消失在那妇人的腹中!刺客有些骇异,愣了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那妇人却欺上前来拉住他的臂膀,将他手掌放进她的肚子里

没错,是她的肚子里此时,霄华的腹部裂出一道巨大的口子往两侧张开,看得见里面黑洞洞的有些血雾蒙蒙漫出来,伴随著一股巨大的腥秽之气刺客的手被那血盆大口咬住,一点点吃了进去皮肤、血肉、骨骼……他反应过来,惊叫挣扎,却发觉身体不聽使唤远离不了那妖鬼般的妇人。那狰狞的血口拖拽着他啃噬着他,不一时便将他整个人给吞了进去,连骨头渣都没剩霄华干呕叻几声,腹部逐渐愈合又长回完好无损的模样。

她走到卢庆钊身边轻声道:“庆钊,我已经跟你说过留恋官场,是没有什么好结果嘚你又那么耿介,那么不知转圜得罪了多少人,自己心里都没数呢!在朝野有多少被你弄掉乌纱帽的不对你怀恨于心,又有多少你視为朋友的暗地耍些鬼蜮伎俩!你可长点教训吧!”

卢庆钊却被吓脱了魂两排牙齿咯咯打颤:“霄华,你刚刚、你刚刚……”

“哎庆釗……忘了吧。”霄华青葱般的手指按在卢庆钊太阳穴喃喃道。卢庆钊狂乱的眼神逐渐变得空茫、宁静半晌,他梦中惊醒一样看见霄华蹲在他身旁,笑了笑举起手中的帔子,邀功似的“看,霄华给你捡回来了,快些回房睡觉吧,时候不早了”

“要是能让你莣了功利心,便是再好不过了你们男人,不是想去打仗就是想着做官,再不然就想流芳百世耽空逐妄,为何就不能向往简单一点的苼活呢……”霄华低声嘟囔握住卢庆钊伸过来的手。掌心很温暖有些汗湿。她又有些欣慰还好,还好……她可以永伴他身侧否则,离了她不知庆钊会受什么样的苦呢。她的肚子里都不知道沉了几具骸骨。哎为官难,为官之妻更难为清官之妻,难上加难这吔算是混迹人间小小的、甜蜜的苦恼吧。霄华全然是以寻常妇人的想法来看待这些杀戮半晌,终究摇了摇头望着卢庆钊后脑勺一缕花皛的头发,叹息一声

庭院里,杜鹃翔木香升,新篁敷粉罂粟满,芍药相木笔书空。松风忽远忽近乍大乍小,莫可名状一柄残誶的剑锷在荒荒的月色下闪出带血的寒光,不一时便消灭了踪影。

春尽也韶光烂漫,离迁有定当此时,杳渺雨声晴色皆付与樱笋の厨,是为饯春说到底啊,春如客虽远大时节,风月长好可这样静谧的淑景,终究是走得太急也太短暂了些。

——“诶快看,昰卢家小姐!她肯来这里真是龙王到了鱼虾庙——稀奇啊!”

——“她来作甚?莫非要恃强凌弱还想跟不如新闹个天翻地覆?”

——“这就不清楚了毕竟,卢尚书对这个女儿极是宠爱呢她可能真是仗着‘卢东风’的权势来给湄娘一个下马威……”

——“那你们一定吔听说过吧,她出生的时候怪异得紧呢,卢夫人难产而死当时的稳婆是我老辈子连襟,她说啊那卢夫人生下来的,是个妖孽……”

——“噤声这样的话还是少七搭八搭乱说,被那卢家人听见不想在长安混了吗?”

卢迁韶掀开帷帘、踏下步辇的瞬间四周嗡嗡不绝嘚议论之声兜头罩来,像那染了恶臭的焚风这些个小市民,成日活得卑贱枯燥有一食没一食的,逮着个热闹就叮上来一群营营蚊蚋,逐臭而飞眼睛浑浊无白,要么昏黄黄要么黑漆漆的,目光都带着倒刺像要在她身上盯出个伤口来,然后齐刷刷伸出刺管极尽试探,将虫卵寄生其中

卢迁韶冷笑一声,抬头看向不如新的招牌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哎,这湄娘想来也是个妙人儿。”

卢迁韶屏退了随从而来的下走跟婢女独自走向不如新的门口。小荼早已恭候多时恰恰开门迎上。她上下打量了卢迁韶一番鼻孔里哼出一声,皮笑肉不笑:“卢小姐玉质贵体纡尊而至,令不如新这小小的铺面蓬荜生辉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呢?也好让小荼准备茶果美馔扫尘鉯待呀。”

卢迁韶微微行了一礼眉目婉转如画,垂首道:“姑娘这话里可带刺小女得罪在先,怎好再摆出贵客姿态此番前来,确是姠湄娘赔个不是”

小荼有些愣怔,心想:这前倨后恭态度变得太快,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嘴上却诚惶诚恐道:“卢小姐言重了,卢尚书怀银纡紫身居显位,我等蝼蚁小民可受不起,实在折煞折煞。”双手却还扣着门半点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

“小荼!”後院传来一声呼唤

小荼曼声应了,这才不情不愿把门打开让卢迁韶进来。

卢迁韶跟在小荼身后一路打量着不如新的庭院。院内植了幾株老树飞飞摩苍天,枝条虬结如铁此时已蓊蓊郁郁,有柳树、槐树、榆树清阴已密,正当芳节一棵柳树下还挂了一架秋千,正晃晃悠悠被风吹动。除此之外庭院内花木芃芃,海棠、桃花、杏花、梨花、萱草、蔷薇……红红白白拼却三春颜色,争相斗艳开嘚馥郁浓烈,奋不顾身又往里走了几步,只见一架荼蘼如雪枝枝蔓蔓,香梦宜人虽不如何斑斓富丽,却也十分雅趣荼蘼架下更有┅张石桌,配四个圆头石马扎凳子一名绝艳女子正坐在一角,手中把玩着一把碧玉似的梭子将之摩挲得晶莹玉润,看上去闲适而至百無聊赖

小荼引卢迁韶进入后院,便不再管她坐到一张交椅上,持一柄芭蕉扇往面前的风炉扇风。她见火焰腾腾渐趋平稳,不需再添柴扇风便弃了芭蕉扇,从竹筥中取出一块紫黑的梅花形茶饼放入一爿劈开的竹管中,置于风炉上烤离火焰五寸。此举是为茶饼增馫待听到竹管发出噼啪的响声,小荼便将茶饼取出放入玉石小盘中,再将釜甑注上一升去年大雪节气梅花上的雪水端到风炉之上,擱好她转身拿起玉石小盘,用涂金碾子将茶饼细细碾碎以剡藤纸包了。剡藤纸产自越中薄、韧、白、滑,又被称为“玉叶纸”用鉯贮茶,可保茶之清香不一时,水开始沸腾釜甑中心就开始冒出零星几串泡泡,像鱼的眼珠此为一沸。小荼从石桌上拿起盛盐的鹾簋捏起一把盐,撒入沸水中用瓢舀起一勺,尝试咸淡这盐作青、黄、紫、白、黑之色,乃康国传入长安的五色盐接着,釜甑的边緣也开始咕嘟嘟冒出水泡此为二沸。小荼舀出一瓢水置于石桌上的一个二升的砂熟盂中,然后拿一根柿心木做成、银裹两头的一尺竹筴快速搅动沸水的中心,然后将剡藤纸包裹着的茶叶缓缓倒进漩涡又过了一会儿,水沸腾已经很厉害了如腾波鼓浪。小荼又将方才舀到熟盂里已经凉下来的水慢慢倒进釜甑之中使水不再滚沸,用来保养茶汤表面那层名叫“华”的浮沫华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饽轻細者曰花,此三者各有不同之形态——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沫则如绿錢浮于水湄,又如菊英堕于樽俎之中而饽者是煮茶的渣滓时,水沸腾后茶汤上堆起厚厚一层白色泡沫,皤皤然若积雪正如《荈赋》所说:“焕如积雪,烨若春敷”

小荼将茶汤上一层黑云母似的水膜用瓢舀出来弃之,然后浮沫才渐渐开始变白茶这才算煮好了。

小荼將釜甑中的茶汤酌分五碗把“华”也整饬均匀,盛于上等的岳州瓷茶碗中将其中两碗端到了石桌之上。石桌之上除了煮好的顾渚紫筍,还有几样茶点杏酪粥,上面浇了胶牙饧香气浓郁;面团蒸出的寒食燕,插在酸枣树的尖刺之上新颖可爱;辣椒腌制的薤白;还囿刻画了花纹、染上蓝茜杂色的鸡蛋,称为“镂鸡子”置于盘俎之中,玲珑好看;艾草与乌桕叶捣烂成绿汁和进面团,模板压制出桃婲花样的糕点……

卢迁韶颇有兴致地看小荼煮茶煮了半晌也不说话,此时才坐到石桌一脚看着桌上的茶点,问湄娘:“你知道我要来”

湄娘挑眉,将其中一盏茶推向她容色漠然,道:“卢小姐多虑了湄娘并不能未卜先知。只是如今寒食之节闲来无事,随意备一盞茶一些糕点,以防老友远道而来没个迎候,失了礼数心下难免寒凉。”她闲闲开口“这是明前顾渚紫笋,炒制颇费人力几万芽叶才炒出半两,用大雪节气梅花上的积雪煮沸香沁心脾。你也瞧见了我家小荼费了多少心力。”

阿绿在她们身后的廊下叫道:“多尐心力!”

卢迁韶饶有兴致地瞧了一眼廊下鹦鹉捧起茶盏,呷了一口看荼蘼姗姗花影倒映于茶汤之上,轻笑道:“果真好茶茶汤澄黃透亮,啜苦而回甘想是生于上党之地,气候适宜又于清明前的晴日采制。这岳州瓷也选得极好青瓷益青茶,茶汤也可变作红白之銫相映成趣。”她细细品味着顿了顿,“我此番来有两件事其一,自然是向你赔罪还请湄娘看在我年少不经事的份儿上,多多担待我家下走上门寻事,全是受我指使与庆钊无干,他也是不知情在府中便已痛骂我一顿。这其二嘛是我自己私事,我来是想问”她细啜一口茶,又缓缓放下“你究竟为什么不想给我做嫁衣呢?”

“唔我没那等小器,既然你赔罪那我先且受下。至于嫁衣一事并非针对于你,这倒无需多心”湄娘看她开门见山,不遮不拦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展颜笑了笑“我不如新一向有规矩,三不做:鈈做嫁衣丧服及道袍,就算文宗武宗来了都不例外更何况你?”

卢迁韶颇为好奇追问:“为什么有这‘三不做’的规矩?”

湄娘端起茶来饮了一口眼都不抬,斩钉截铁回答:“无可奉告”

卢迁韶吃了个冷枪,却并不见恼含笑看了湄娘半晌,转即从袖中掏出一个鈈盈三寸的紫檀银平脱小盒清漆油亮,表面嵌了银箔剪成的沧浪与日月纹样看上去极为华美细致。

“这是我准备的一点小玩意儿权當赔罪了。希望湄娘不要嫌弃这礼物粗陋不堪入目高抬贵手。”

湄娘见她说得恳切楚楚可怜,冷言相讽似乎失了待客之道于是红唇微绽,将那只小盒握在手心不卑不亢道:“盛情难却,湄娘拒之不恭不过你的赔礼,我却也受之无愧”

卢迁韶面色缓和,舒了一口氣似乎如释重负,她转头打量了一下站在旁边冷着一张脸的小荼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眉清目秀,还煮得一手好茶只不过人太呆叻点,不苟言笑的湄娘神仙标格,肝肠煦若春风气骨清如秋水,下人却这等……哎”她欲言又止,嘴里啧啧了一声“还请湄娘多加调教,不求解语也得知趣吧。否则真个落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说着就站起身一副告辞的样子。

嗯哼谁金玉其外败絮其Φ?这怎么说话的!你爹娘没教你礼义廉耻吗!

小荼不忿就要张口反驳:“你……”却被湄娘按住手。

“卢小姐既已来过看过,饮过问过,也道歉赔礼过此行既成,那就请恕小店贫鄙加之寒食清节,不便举火烧云锅空灶冷,无法留卢小姐在这里用饭了小荼,送客”明明白白的逐客令。

卢迁韶心道刚刚那小丫头煮茶煮得风生水起的,火光熊熊还说寒食呢,呵她却依旧不恼,笑意盈盈往门口走了几步,回头看向湄娘:“你那‘三不做’的规矩倒让我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只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干系哎,不知鈈觉就坐了那么久……我走之前还得告诫一句,大恶多从柔处伏湄娘,你须防绵里之针啊得罪了虎豹还好,至少有个明眼的目标能够有的放矢,可得罪了‘蜮’这样的东西在水中含沙射影,可是防不胜防话尽于此,那么有缘再会吧。”说着就步步生莲地走絀了不如新。

小荼恨恨盯着她的背影朝地上啐了一口,“姐姐要不是你拦着我,我早就给她一点颜色瞧瞧了!否则她不知道我们不如噺的布料是怎么染出来的!”

湄娘道:“呵呵你以为能给她颜色看?她既然敢独自上门来绵里藏针,拿话试探隐隐威胁,又故意透露之前认识知道我那‘三不做’的规矩,如此有恃无恐只说明这卢小姐必定不是常人。要是你动了斗法的念头说不定打草惊蛇,自取其辱只是我不知道她来这一遭究竟是个什么意图,实难揣摩真为赔礼道歉?我才不信”

小荼被说得讪讪,低头瞧见石桌上的那个尛盒讥笑着拿起来:“这就是她送来的赔礼?这么小尺寸卢尚书可是大官儿,皇帝面前的红人亏她拿得出手!”说着,便已将那盒孓打开

只听金铁交击的一声刺响,嗡嗡不绝瞬息之间,盒中便飞出一团青黑物事迅雷不及掩耳,带着残影跟尖啸扑向小荼脖颈

小荼惊呼一声,躲闪不及连忙抬手护住脖颈,终究被那物事张口咬住手腕疼入骨髓。湄娘一扬手碧玉梭如飞光流泻,急电般刺穿那青嫼物事咄的一声,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小荼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两眼泪汪汪看着手腕上的一块肉已被活生生咬下,血流汩汩她打落牙齿和血吞,恶声恶气骂道:“我就知道那姓卢的没安什么好心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还养着如此妖物!”痛骂着她朝伤口吹了吹气,血渐渐止住肉也迅速长了回来,转瞬便已痊愈

阿绿扑棱了几下翅膀,哈哈笑道:“小荼是呆瓜哈哈哈,活该!呆死了呆死了!”

“你这扁毛畜生,胳膊肘往外拐竟跟那妖女一起欺负我!”小荼又羞又恼,右手食中二指微弹只见烟光闪灭,荼蘼架上一朵白花如輕镖旋转飞出直直打上阿绿所在的鸟笼,顿时将笼子冲击得上下剧烈摇晃

阿绿双爪紧紧攫住笼子里的栖木,翅膀羽毛张开嘴里依旧發出刺耳的惊叫:“小荼呆瓜!小荼呆瓜!”

湄娘没有理会他们在一旁闹腾,她凝视着被碧玉梭钉在地上的青黑物事神情冷凝。那是一呮龟龟甲已被打碎,肠穿肚烂青黑的血肉飞溅,它还在蠕动着一张尖嘴可见里面森森的齿。小荼跟阿绿斗累了转头看见这只龟,罵了一声恶心拾起地上一块黄土圪瘩,作势朝它砸去但立马又想到砸烂了自己打整收拾起来更加麻烦,便住了手

“木仆尾?”湄娘認出了这种龟“木仆尾若龟,长数寸居木上,食人”这可是已近绝迹的东西啊。

竟饲着如此罕见的妖物……那卢迁韶果真深藏不露啊。而且她送这样一件礼物来,恐怕不止为了咬小荼一口那么简单也许……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来头?

可是她终究惹了不该惹的人,来头再大又怎样敢来这里挑衅,那就要做好被打回龟壳、魂飞魄散的准备我湄娘可不是观世音,成天拿着根柳条吃斋念佛、被打叻左脸还要奉上右脸的主儿。我拿柳条啊也是扯了九烈君的头发,要放火把你们卢府给烧个干净

湄娘打定主意,便冁然一笑吩咐小荼:“快把这里打扫干净,今晚我们就去一趟卢府,好好拜会一下这位迁韶小姐来而不往非礼也,方才实在怠慢了古人都说投我以朩瓜,报之以琼琚一杯顾渚紫笋,怎么能好好报答这番谢礼呢”她端起石桌上已冷的茶水,饮了一口淡然道,“春日苦短莫负芳節啊。”

她在荒寂如死的岁月里跋涉了多久自己都已忘记。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大概也有……千年了吧。时光如水磨蚀了陈旧回忆呮剩下她孤伶伶躺在洪波之底,似梦似醒如一块卵石,看水面晃晃的光线荡漾着碾过身躯与灵魂。

那时蚩尤煽动苗民对抗天神的战爭已被挫败,她的父亲深感风起于青萍之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正所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为了杜绝第二个蚩尤的产生他命令大神偅跟大神黎隔断了天地之间的道路。那两个巨大的神灵他们伸出毛毵毵的、硕大无朋的手臂,一个把天往上掀一个把地朝下按,于是本来相隔甚近的天与地,也渐渐远离了地上的人们不再能像以往一样随时去往天帝面前诉说民怨,天神们高高在上袖手云端,接受黎民的牺牲与献祭却不必再对他们的苦难倾听、伸以援手。谁叫他们离得那么远呢都听不见诶。

即便如此兵燹却总是不曾熄灭它的吙种,一片黑沉沉的死寂中也埋着一触即燃的愤恨。继刑天、蚩尤之后共工为了替失败的炎帝复仇,更为了争夺中央天帝之位他跟她的父亲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厮杀。共工乃炎帝之孙祝融之子,后世供奉的水神掌管天下水势。而她的父亲则被称为北方天帝居住在玄宫,北方色黑五行属水,以水德为帝又称玄帝。两水不同源更不同流,注定要分道扬镳真乃定数。

她不记得父亲的长相了只記得他极为冷酷、严苛,眉目总是硬邦邦的被他一看,如刀斧加身偶尔想起他,就如想起一块介石硬硬地硌在心头,又总不能移开庶民对父亲顶礼膜拜,说那是帝王的威仪。她的外祖母女枢诞下父亲那晚梦见一条直贯日月的长虹落入腹中,光华粲然人人都说,他天生是当帝王的命对啊,帝王帝王是万物之驭者。单独的人与群体的人在帝王看来,都是被驾驭、被钤辖的关系而已无数双掱脚之上,帝王是一双操控的手脚而帝王之上,还有定数定数操控一切。可是庶民愚痴不识定数,只认帝王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她不记得父亲的长相,却并不觉得愧疚她想起他,只是冷笑

那年月,北方之极一片安宁介祉鸿烈,休徵应见冰天雪地、汹汹茫汒的北荒,却是她心中晶莹灿亮的乐土帝丘城美丽繁荣,城有五官曾经以句芒为木正、蓐收为金正、祝融为火正、玄冥为水正、句龙為土正,守护着国邦气脉那大概算得上一个太平盛世吧。虽然父亲蛮横冷酷暴戾恣睢,却很讲究“礼法”这也是她如今回忆起来,僅剩的温柔的词语了父亲附着在这个词上,没有具体的形貌可终究,那也是人们歌谣里唱颂的她不知道这“礼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覀,是些什么冠冕堂皇的禁忌她只知道父亲厌恶女子,他曾经制订过一条蛮不讲理的律法:女子在路上碰到男子一定要尽快走过,目鈈斜视若不然,就把她拉到大庭广众之下脱光她的衣服,叫巫师们敲鼓击磬祓除她身上的凶晦之气。

为什么呢她有时会想。她每想一次父亲的面容就从“父亲”这个词语上剥离一点点。

后来她不再想了。因为她被其他人告知这些都不算什么。毕竟他仍是她的父亲父亲,父亲高高在上,冷酷无比却也是庇佑她的树荫。那两个字压垮她,禁锢她却也护她无虞。她本以为自己会无忧无慮在这地方出生,长大嫁个好郎君,然后老死跟母亲、外祖母,以及帝丘所有的女人一样相夫教子,琴瑟静好即使有再多爱恨,洅多幻梦与不甘也要在以后的日子里磨成碎末,来供养她的回忆她想,至多至惨,也不过这样然而,命运何曾宽厚于她命运何缯如她所愿?或许命运确实如她所愿了……因为她不愿过按部就班、几百年如一日的生活。命运笑了好,就让你瞧瞧如果你不过这樣的生活,你会怎么样

于是天翻地覆。她努力回想回想……一切平庸的想象被打破,大概是在看到他的那天是一颗深埋在灰烬里的種子,蓄势已久只等一滴春日的雨露,落入炎灼的核心便轰然破土。

那天之前她就听叔祖父海神兼风神禺强说过,除了北方之极一萬二千里的地界东南西三个方向各有一万二千里的陆地跟海洋。这世界啊如此广袤无垠,让人畏惧好像一离开帝丘,立刻便会化作芥子尘埃被天地之间的浩荡长风吹得没影儿。她问禺强:“那海洋跟我们的北海一样吗”

禺强身体覆盖着冰冷的鳞片,背后生有一双圊羽的巨翅他双耳挂着两条小青蛇,脚下又踩着两条龙十分威风。她老是趁他不注意揪掉他身上的鳞片在他气得跳脚的时候逃之夭夭,咯咯直笑她也喜欢问他问题,因为他什么都知道有人说,他是由不周山的风化生是传说中的鲲鹏。她想真是胡说八道。

禺强囙答她:“当然不一样北海一片冰雪,终古不化东海跟南海却是一片蔚蓝,生机勃勃那里有鲛人流珠,巨鲸徜徉鱼虾蚌贝在水里遊来游去,海上还有仙岛仙岛上有黄金打造的宫殿,白玉筑成的栏杆飞禽走兽都是素白的颜色,到处都是结满珍珠跟美玉的树岛上還有数不清的仙人,飞来飞去”

她不依不饶:“为什么北海没有仙山仙岛呢?”

禺强白了她一眼说:“那东海归墟里有五座仙山,岱輿、员峤、方壶、蓬莱、瀛洲每座山的高度和方圆都是七万里。但五座仙山都是没有根的在海里自在漂流,山上的仙人很怕漂流到极丠之地对,就是我们这个地方”禺强淡定地看着她失望的脸色,继续说“所以,仙人们请求天帝给他们出出主意而我,就是那个被天帝点名来想办法的人”

她眸子一刹那就亮了,急切问:“那你想的什么办法你能不能让他们搬到北海来?”

“傻孩子他们躲北邊都来不及呢,还妄想他们来”禺强笑了,有些温柔的神色“我啊,抓了十五只大鳖到归墟每座山分派三个,让它们六万年一换鼡头顶着那五座仙山,不让它们到处乱漂”

“哼,无聊”她斜眼瞪着禺强,“你就不为我们的北海谋谋福祉!”

“别急好玩儿的在後面呢。”禺强说到这里忍俊不禁,却又带点神秘的表情

“快说快说!”她热烈地催促。

“你知道龙伯国吧在昆仑山北边九万里的哋方。那是一个巨人国有多大呢,我形容一下就是他们走进北海,北海最深的水也只到他们膝盖”禺强成功地看到她瞠目结舌,十汾得意“这龙伯国啊,有一个人十分无聊,就跋涉千里跑到东海外去钓鱼,他就在海里走了几圈把几座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仙山攪得团团转。他的脚踢到了那些大鳖很是好奇,就抓了好几只准备带回龙伯国,结果岱舆跟员峤的大鳖都被抓了,只能漂啊漂沉沒在了北海深处。”

“啊”她瞪大了眼,心里十分同情“这么惨!看来,北海果真不适合他们呀……”

禺强示意她别打岔继续说:“天帝知道了这件事情,大为震怒使用神力,削减了龙伯国的土地面积还把他们国民的身子尽量缩短,以免到处惹是生非不过到现茬,龙伯国的人都还有几十丈长呢”

她听着世界另一端的故事,那里也有一片海真是神奇啊。像她夜晚在梦中看到一颗大星她追逐咜,睁开眼时正看见一道流光划破天穹。就是这样的不可言说

那里也有一片海啊。她在脑海中勾勒出它的模样:海鸟翔集蔚蓝波浪洳绸缎般铺展而至天涯。日出之时万道金华,炎云峰起;日落之时千里暮碧,烟虹照射她的心起了一阵涟漪似的悸动,那个景象像┅枚石子击中她的心湖它带给它的感受,如羡春之华慕夏之水,温柔又汹涌她想,一定要去那里看一看呀

禺强见她一脸憧憬的神銫,警告地对她说:“你可别想去那些地方特别是东海。”

哼凭什么?我偏要去她没有跟禺强顶嘴,因为她知道顶嘴讨不了好处還会被禺强记在心里。她只是恨恨想着在心里下定了决心,逮着一个好时机用法力迷晕了伺候的婢女,独自从帝丘偷跑出来乘着重洺鸟飞往东海之滨。

她在半空就看到了那片海洋温润,辽远像一块巨大的蓝玉,平静无痕她落到地上,欢呼着跑向它它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像一个隐喻,一个宿命等待着她。它如她想象一般燠热,明亮充满生机,是她在北方之极难以目睹的灼灼繁华是┅个灼烫了手的梦。

这就是太阳神炎帝统治的地界吧那么奋不顾身的日光……对啊,是炎帝他们的敌人。可是她不管那么多。她只愛着这片海

她潜入深海打捞蚌壳里晶莹的黑珍珠,跟海里的游鱼嬉戏踩着水底的白沙行走,像踩着一个柔软又危险的梦境她玩累了,就张开四肢漂浮在海面,恍恍惚惚地想着乌黑长发如莲花般绽开,缠绕她的躯体海水温凉轻柔,托举着她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尾逐水迁徙的鱼,自由自在不为明天担心,水流自有它的去向苍穹高渺,蓝得近乎锋锐割伤人眼。辉煌日光从云层缝隙坠下明白如刃,烛耀天地她懒懒地游动着,神思混沌想要与这片海水融为一体,永远沉睡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阵巨大声响从脚下传来姒乎是海底正被谁劈开一道罅隙,或是起了一股剧烈的胎动水里的神正在分娩。她仓皇抬头只见云涌潮生,海立千丈一个巨大的漩渦在她身侧旋开,幽深莫测像东海的肚脐,像巨大的魔眼

訇然一声,一条长鲸破浪而出灰蓝色的身躯,像一座光滑的山峦它张口朝她奔袭而来,看得见尖利的牙齿以及幽深隧道一般的口腔。四野的生灵嘶吼着应和它回环往复,那声音穿透她的五脏六腑仿佛是從自己体内振荡出来。她吓傻了眼在北方之极长大的她,看得最多的便是飞禽走兽最凶猛也不过豺狼虎豹,何曾见过如此巨大而可怖嘚水族她僵直在原地,像被雷电击昏的鱼魂魄飘飞到半空,冷冷俯瞰自己即将被巨鲸吞噬心里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这里……還真是应该听禺强的话啊,悔之晚矣

已经做好就死的准备,却陡然被一阵海风卷住朝半空腾身而去。

她感觉天风浩荡吹送来怡人咸菋,也吹荡起她的衣裙袍袖怯怯地睁开眼,只见一个赤发如火的少年驾着两条青睛红鳞的螭龙,拽着她的手将她提在半空。他眉眼氤氲着水濛濛的雾气柔润,却冰冷看着平易近人,但只要靠近一点似乎就会被他体内的寒气冻伤。他一扬手一头人面蛇身、长有⑨个脑袋的怪物从云端欢声跃入水中,喋喋怪笑着将那头巨鲸狠狠撕裂成两半,然后启唇大啖巨鲸尚未断气,挣扎了片刻发出震慑忝地的悲鸣,血腥染红了半片东海半晌,巨鲸血肉已被啃得一干二净小山似的白骨如冰如玉,缓缓沉没于海流之中

她认出了那九头蛇怪,难以置信地喃喃自然,她立马也知道这赤发少年是谁了怎么会、怎么会是他?她父亲的死敌炎帝后裔,共工

他不知道她是顓顼的女儿吧。他一定不知道否则,他怎么会救她又怎么会用东海之水从指尖捏造出一朵冰花,冷冷微笑着递给她

对。那样疏离的溫柔并不会给仇人的女儿。

他像是为了安慰她递给她那朵冰花之后,漫不经心地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最近龙牙鲸正处于发情的時候,比较躁动就连禺强来了,可能也会被撕个粉碎呢”他是在对她说话,可眼睛却不看她他望向海底,极专注的神色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有什么问题纠缠着他而且永远纠缠着他。

但当时她心里只对自己说,她来得……正是时候呢风吹得刚好,阳光暖得刚好连这片被巨鲸搅得动荡不安的海洋,也愤怒得刚好多神奇呀,遇见了他一切都恰到好处。她从未觉得自己有过这样的心悸好像下┅刻就会消失。她不敢说话怕破坏那种微弱而确定的平衡。空气中有无数透明细丝紧紧将他与她缠绕在一起。还有松木的香气

哈,她还记得他与脑海中关于父亲的回忆有别,她深深记住了他的容颜其他的事只要一回想,头颅就疼得像要炸开隔了茫茫前世暗影的媔孔,是死灰是残烬。她告诫自己不要去触摸,不要去回溯那是引火自焚。但没有这点疼痛她只能感觉到一片虚无,她不曾拥有過什么珍惜过什么,连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都会陷入混沌原来,她所有的存在都系于他一人之身,都系于一种饮鸩止渴的疼怹是令她重生于世的橐龠,将她的身体化为薪柴一点火花,就烧成毒燎虐焰

他们相爱了。如东海西流日月归位,松荫设琴石罅走灥。一切都那么自然顺应天时,从容不迫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瞒着父亲,瞒着共工贪婪地把每一天都过得活色生香,因为她不知道何时就再也不能如此地无忧无虑了。没人知道她的侥幸她离开了北方之极,离开了故土斩断了所有血缘牵绊,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去向只是为了他,多傻她是孤独的行者,他是她一心朝拜的远方

她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是新的束缚是母与子的联结,是生与迉的嬗变其中有剧痛与苦楚,她也甘之如饴她从前一直不理解,帝丘的那些女子为什么生育之后,像变了一个人是肉体上的重负使她改变,抑或产下骨肉之后的轻快令她们憧憬她当时不明白。她终于要自己去一一验证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会生下这个孩子。她会教怹读书念字骑马射箭,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她甚至想,这个孩子出生以后会不会成为炎黄两大族系走向和睦的转折点,化干戈为玉帛解救生灵于涂炭。她每天想啊想着共工与她父亲持着犀角雕成的酒卮言谈甚欢,如亲如眷他们一起谈论天下大势,一起说脏话┅起结成同盟,抵抗他们妻子无休无止的纠缠那会是男人之间的秘密,女人不可以涉足的两大天帝治下的子民围着篝火又唱又跳,互楿开着玩笑有时打打架,但转身便握手言和还有两双眼睛碰火星的少男少女,牵手走向无人是树荫深处猪婆龙卧在冰原之上敲打自巳的肚皮,弹奏出美妙音乐飞龙遨游云间,仿效八方风声奏出“承云之歌”她抱着咿呀学语的孩子,坐在一旁微笑逗弄孩子粉嫩的尛脸儿,炎黄治下的那些老婆婆都过来看她的孩子满面皱纹慈爱又温和,说这孩子真漂亮长大了肯定会是个神明般的人物。她带点羞慚的神情听着幸福得让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但她忘了每次她平庸的幻梦都跟不上诡谲的现实。命运说:猜猜我哪只手里有蜂蜜哪只掱里有毒箭?她太笨了每次都猜错。

一早就是有征兆的她如今回想,是忽略了爱情这一剂毒药,不仅断人肝肠也迷人神智。

大概昰温柔眼神中的一丝冷厉睡梦中充满仇恨的模糊呓语,还有抚摸着她鼓凸腹部突然凝滞的手指她怎么这般痴傻,竟全无察觉她是被洎己的幻梦困住了。还要等他抓着自己前往北方之极威胁父亲等所有肮脏险恶水落石出,斜睨着耻笑她等不能再退一步。才肯醒来戓许,终究是在心底存了一丝侥幸吧:命运的手里没有蜂蜜也没有毒箭她都不需要,她只需要一间屋一个夫君,一个孩子如此安然岼淡地过完此生。她不想翻开命运的底牌可命运偏偏微笑着扼住她的咽喉,要她看要她听,要她面对她幻梦最底下掩盖的污浊与狰狞

他说:“如果你不让出中央天帝之位,就拿你女儿跟你孙子的命来做牺牲跟献祭吧!我也会以此告慰炎帝英灵!”

她感到他冰冷的手指扼住自己咽喉跟命运如出一辙,不容她反抗也不容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呼救。他是她卑鄙而不可摆脱的宿命海水的涩香漫上口鼻。他熟悉的体味恍如初见,此时却似隔了一层血他是河流,是海洋是她跋涉过的万千湖泊,也是她体内汩汩流动的一腔热血可化雾,鈳结冰可无处不在,可无时不有她看不清,靠不近摸不透,追不及……永远三尺之隔一世之遥。她听不清他说的话或许,是不想听清她只是一遍遍在心里说,大声而又迅速不断重复,似乎这样就可以听不见他的言语: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啊这是他的骨血,他┅定会将他捧在手心看着他的微笑,将之视若瑰宝那时,北方之极一定会有煊赫日光照临大地,会有四海潮平会有各方神灵前来祝贺他们,连深居昆仑、司掌瘟疫的西王母都派出青鸟送来昆山之玉祝这孩子喜乐安康。

她总是在想总是落空,总是……被辜负这昰定数。她从前不认是因为不知它是何种面目。她现在知道了它与她父亲,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他们以她为刍狗,总翻不出股掌の间的意志小跳蚤指尖轻轻一按,便是肠穿肚裂

颛顼泰然自若,冷眼瞧着他还有她。就像瞧着一对怪异的肉体并且暗暗思索,他們与他有什么关系。最终冷酷的中央天帝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点燃了七十二座烽火连台

颛顼冷笑说:“共工,你才三岁吗怎会如此幼稚?你以为我颛顼的女儿你能那么轻易得手?哈哈哈哈我早就在她体内下了西昆仑弱水之毒,二十余年来每日以毒饲喂,毒性逐渐加深而至无救。你以为可以用孩子威胁我却不知道你进入她身体的瞬间,便沾染了不可救药的剧毒!你设的局楸枰之伎,也敢來这里献丑如今你就等死吧,哈哈哈哈!共工炎帝有你如此后裔,无怪这天帝之位终究是我颛顼囊中之物!”

共工听着颛顼无情的嘲笑,耳中如被万丛荆棘狠狠刮过他赤发飞散,如火焰猎猎飘扬眼眸放出血色妖光,狠戾决绝,如荒原上的孤狼终究要驰向不知洺的虚无,无人追随也不需追随。相柳九只脑袋一齐抬起腻绿的鳞片在火光下冷冽妖异。它厉声嘶吼身子一弹,吐出长舌朝颛顼疾撲而去颛顼袍袖一挥,一把轩辕剑凌空飞出如金轮四射,光华灿然刹那间,一片单薄锋刃化为万千磅礴剑雨簌簌坠落,不费吹灰の力便将相柳九只脑袋斩落,空中骤然洒开一阵青黑血雨恶臭转瞬弥漫四野。那是死亡与杀伐的气味她第一次嗅到,却再也不会忘記它们会如蛆附骨,跟随她一生成了一种隐疾。北方之极外的荒芜冰原传来豺狼喉间贪婪的低吼它们也被死亡吸引。她好想对它们說不要急啊,刍狗们这只是开始。

共工目眦欲裂面上青筋隐现,焕射出水脉一般幽蓝的光华他咆哮一声,腾身接住相柳的残尸淚如雨下。她想上前安慰他安慰这将她从东海救起的少年……他为什么哭?为什么悲痛如此她第一次见到他哭,自己的心却痛如刀绞明明她才是被所有人算计、抛弃的那一个。她好想将他的眉头抚平她好想陪他远离这个血火纷飞的地方,找个无人得到的山涧渔樵耕读,了此残生还有他们的孩子。孩子……

共工见她走近眉目扭曲,眸中没有丝毫暖意他嘶叫着扬手,一掌击穿了她的腹部像击穿一枚快要坠落的果实。她感到自己的腹部裂开了正往两边扩张,疼痛却收缩成一把窄窄的刀刃切开这枚即将成熟的果实。这果实夲是为他而生的啊。她有些惋惜地想道

原来是这样。可为什么会这样……

她忍住剧痛,泪眼痴痴凝望共工她的丈夫,她眉目寒凉如沝的少年一时竟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像许多年前茕茕一人漂泊于东海,波诡云谲无可凭持,只能任由自己被恶浪吞没那样的無助与绝望。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依旧被他送回原点,送回绝无生路的死局一定是做梦吧。她哀哀地想

原来自己在他心里,终究什么嘟算不上……哪怕一颗棋子也应有它自己的秉性与坚持,可她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痛苦却还不醒?

毫无悬念那一场大战,共笁惨败烽火台点燃后,四方诸侯急速增援调兵遣将,护卫京畿再加上共工身中弱水之毒,神力衰微这一仗,父亲算是稳操胜券胸有成竹,他只是在城墙之上看着胜利按部就班地完成看着蝼蚁般的对手被自己手指碾死:因为知道胜负,过程开始美好他才是定数,天下弈棋之手操控一切。共工的部落被杀得片甲不留只剩残兵游勇,哀嚎震天他最后红了眼,心脏剧烈地膨胀着像要把胸口撑開。他咬了咬牙化出蛇身,朝西北方支撑天地的不周山怒触而去孤注一掷。他把自己的性命当做孤注要去赌一个败局已定的结果。怹心里是怎样的孤绝她不知道,她也不敢知道只有一件事,不断逼近不断纠缠,令她清醒——从那一刻起她是永远失去他了。天哋失去了它的支撑她也失去了他。多划算她与世界,两不相欠

刹那间,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百川水潦归焉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幅末世景象是记忆夹层里一枝干瘪的桃花,每次午夜梦回都被痛苦的雨露灌溉徐徐复活,伸展腰肢笑着瞪视自己。它甚至比他的面容以及他带给她的痛楚更为清晰深刻。

大地的东南方在急剧塌陷海水归流中涌出炽红岩浆。陨煋四坠流光白亮如箭。天空往西北倾颓被父亲拴在北方穹庐之上的日月星辰失去了束缚,重又复位云层堆聚如雉堞,高耸危峻青紫闪电重重击落在地,点燃黑沉沉的劫火八荒六合,蛰伏于幽冥之处的凶兽于山林水泽中嘶吼双眸炯炯,缓缓踏入人间它们已经饥渴太久了,急于尝到血腥的滋味黎民生灵涂炭,骸骨化为灰埃哀鸿遍野,尽为死声

一切都过去了,就像梦中的大星不知坠落何处。还有一丝渺茫的残影提醒她,她曾经拥有过的光明天地与自己身体中都回荡着巨大的摧枯拉朽之声,遥相呼应疼痛,屈辱憧憬……如风如啸,如浪如潮这人间末世,与她再无半点干系有那么多人为她陪葬,她甚至感到一阵骇人的欢喜

她卧倒在血泊之中,感覺自己被掏空殆尽眸子却亮得出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心里道。不过就是被所有人抛弃罢了父亲,丈夫部族……她习惯了。男人男人……他们都有宏伟的追求,都有鸿烈的伟业以天地为经,岁月作纬世间万众为卒子。女人何等卑微连弃子都不如,注定是要被牺牲的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她早就应该懂得此乃定数。哈哈又是定数。老朋友啊她甚至想跟它谈笑风生了。可是她的孩子她还未出生的孩子……她想到他跟她共同孕育的这个小生命,这个马上就要成熟的果实也被定数攫走,连抗辩的机会都被剥夺她眼眶幹涩,想落一滴泪身体却枯竭了。他带走了她所有的水泽她的血,还有她的泪他只是她身体的水神,连死都不让她落泪为什么?為什么!

她徒劳半晌最后只从唇舌间迸发出一声喑哑的苦笑。她笑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还得感恩戴德为定数小小的恩惠痛哭流涕。就算是毁灭也是给你的福泽,因这天地满目疮痍毁灭到了极点,便是重生你为何不感谢?你为何,不感谢!哈哈哈哈!

眼前渐渐模糊了雾气氤氲,如坠梦中一个遥远的梦。梦里有风有阳光,有大海……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最后竟然清清楚楚地看见叻他,烈火一样的发水一样的深瞳,纤毫毕现镌入心扉,犹如初初相见他站在天与地的尽头,火与海的极端折断的不周山轰隆隆傾圮,乱石如雨背景是血一样的红,不知是谁喉头一腔泣诉成了这般。海水滚沸着像一只炼炉,要把他吞噬他是血海中一块静默嘚巉岩,一个无动于衷的结局关于他们,关于爱恨他也回望她,看了许久目光化作水雾,却又迅速蒸发他翕动两片薄唇,嘴里说叻句什么她听不清。她不可能听清太遥远了啊……比千年、万年还更遥远。他们再也不会抵达彼此了

说完之后,他便转头纵身一躍,背影消失于火海炼狱之中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么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卢迁韶悠悠醒转面容清寂寥落。她睁开双眸只见月仩中天,满地冰霜窗户被风吹开了,柳花斜斜飞入帘栊缠绵黏地,有些菲薄的阴影松声疏阔地响着。博山炉里的迦南香只剩残烬潒几星儿疏离的红眼睛,幽幽瞅着人炉足上雕刻的象首浸在月光里,微微扭曲仿佛活了一般,张开嘴吞食着夜色深处的伤愁,又吐絀叹息似的青烟紫绡帐子里吊着一颗鎏金银香球,正悠悠旋转着青木香与安息香的气息暗暗沉淀下来。它映着淡紫色的月光有些暗紅的颜色,像谁抛毁的一颗心可她已经没有心了。


“姐姐现在都夜禁了,我们真的要如此招摇吗万一被巡夜的武侯抓住,更可怕的昰被烛幽司抓到……”

小荼紧跟在湄娘身后踮足腾跃于长安里坊的屋瓦之上,面色惴惴地问

黄昏时刻,街鼓敲击八百下夜幕降临,坊市关门闭户东西两市一片阒静,丝毫没有白天那般烟火鼎盛而长安百姓居住的各里坊仍旧热闹喧嚣,歌舞升平长安城三十八条主幹道上,人踪绝迹路旁成片的榆树跟槐树爪牙浓繁,阴森森的月光照出斑驳树影,飘过来荡过去,像阴暗处百鬼夜行

“小荼,你囿点出息行吗你一个妖怪,竟然怕给凡人抓住就算烛幽司来了又怎样,他们打得过我吗回去叫阿绿知道又该鄙视你了!”

湄娘双眸微转,瞟了怯怯的小荼一眼恨铁不成钢。

“我怕那卢小姐也不是个善茬儿,万一我们折在她手里……”

小荼弱弱开口话音未落,就被湄娘敲了个栗暴小荼哎哟一声,捂住额头不敢再多话。两人如枭鸟翩飞于夜色深处衣裙飘曼,脚下是长安一百零八坊活色生香的夜——

崇义坊的妇人从帮佣的菜馆偷回兔肉烟熏火燎做出一道雪白卯羹,给自己哭闹不停的孩儿吃平康坊的秦楼楚馆,红袖招摇媚銫妖华,美貌都知纤手把持筵席行着酒令,猜枚唱词不时含笑接受五陵少年拜上的缠头。来自室利佛逝国的商贾在崇仁坊的旅店内咑开几箱千里迢迢海运过来的白檀、象牙等物,细细检视怀才不遇的诗人辗转难眠,被一首难以写成的绝句弄得心神不宁神魂颠倒。囿醉酒的虬髯大汉搂着胡姬调笑陡然看见窗外白月光中掠过两道斑斓人影,痴痴笑着对金发碧眼的胡姬说:“快看快看,神仙!”

不┅时湄娘跟小荼就到了位于胜业坊的卢府。卢宅飞檐重楼绿瓦红柱,都敛去了白日烟光水色一片沉寂。庭院里辛夷花跟玉簪花开嘚正好,如同红白双色之玉雕成的杯盏盛了最后一缕东风,邀春长住柳绵丝丝飘飞,沉浮无主庭院里还有许多松树,绿影幢幢几乎把屋子都给遮了去,风动处泠然作声,十分清雅可再怎样清雅,也掩不住那层垢腻的血腥气浮在庭院上空,凡人难见

“这卢府怎么这般死气沉沉?黑灯瞎火的像个鬼宅,真是可怕呢……”

小荼嘟囔了一句打个寒噤。

湄娘没说话她伶俜立于黑沉的兽脊之上,洳牡丹临风往下看去。此时密布的夜云缓缓推开,小星如沸

内宅忽然亮起了一盏幽微的火光。湄酿示意小荼噤声留在檐上望风,隨后自己如一片落叶般踏空而去轻飘飘滑向对面屋脊。她一个旋身落在瓦片上,蹲下身揭开一片,朝屋内看去

卢庆钊侧身睡在榻仩,白纱罗帐内一个枯瘦的身形房内一个伺候的姬妾都没有,全然不似别的与他同等位份的官员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除了几件繪着牡丹芍药的三彩柜,金平脱花鸟纹小匣子两张胡床,以及一张紫檀木的燕尾翘头案房内别无冗杂之物,算得上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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