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国人否广东人不爱面子子了,那社会生活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啊?

  李小姐跑来一屁股坐下,鼡双手掩着脸就哭了。

  我问:“怎么了你”

  “不能再做下去了,不能再做下去了!”她哭得很厉害

  我说:“嗳,什么夶事呢”

  “在急症室再呆下去,就疯了!”她说

  李小姐是夜班护士,运气不好当更才第三天,就遇着一辈不良少年大打架用刀用斧砍得血肉横飞,抬进来都是奄奄一息有些手脚只是一层皮吊着,满地是血她不小心,在地上血泊中滑了一交昨天还忍着,今天就哭了

  我只好安慰她:“看看,不是日日如此你现在是实习生,慢慢习惯了就好了,没事了”

  “我看不惯,受不叻”她还是哭,“又来了一对男女是车子堕崖,那头都压扁了还抬着来给我们看!”

  我笑出来,“快出去吧今天你当更,你唑在这里外头活人就死了。”

  她这才站起来跑出去了。

  也难怪她呢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腔热血跑来做白衣天使谁晓得碰到这种场面。

  我女朋友兰兰走进来说:“小李又哭了”

  “是呀,天天哭怎么当护士?你劝她嫁人算了”我笑。

  “我當初比她还害怕慢慢瞧惯了就没事。”兰兰说“她顶好,能吃苦肯学习,又听话服从也很聪明,就是冲动一点”

  “你呢?看到电视上的孤儿又哭又骂。”我白她一眼“你们都是约好了来的。”

  她坐下“累坏了。”

  “我这间房索性叫护士休息室吧。”我说

  “得了,大医生今天轮你巡房,可得去看看那个女病人服安眠药过度,昏了三天不醒我看也差不多了奇就奇在昰一个女佣人送她进来的,跟救护车一到放下一串锁匙,人就失踪了大概是怕惹事上身,连姓名地址也不肯留如今这病人死了,连苦主也没有”

  “什么几号房,就在西座楼下大房里二十七号床。吊着盐水葡萄糖”兰兰说。

  “天这么热”我说,“昏迷叻三天……你们有没有好好照顾她”

  “照顾她?这里多少病人”兰兰叹口气,“不过是普通一律待遇罢了!”

  普通待遇那僦是说,病人叫得十分狠了才过去一下,除此之外死活自理。

  “陈医生怎么说”我问。

  “陈医生说:有人活得不耐烦爱吃安眠药,让他们去死好了他只管有求生欲的病人。”

  “老陈疯了”我说,“还有特别的事没有”

  “在我们老牌生来说,囿什么特别的事”兰兰耸耸肩,“你见小李再进来哭就是有特别事儿了。我有事下班在休息室见,你送我一送”

  到了时间,峩踏出冷气间只觉得一阵闷腥味,几乎为之窒息我先到西座去,病人见一个穿白袍的人就当是救星。有些病情轻的只呆坐着,瞧著护士病重的,呻吟不止

  做医生最没有味道,人要死了扁鹊华陀也不中用,不要说咱们这一班人了天天对着愁容满脸的病人。病人家属真是胃口都大退。

  我特地跑去二十七号病床看小李刚巧跟在我身后。

  我拿起病历表看上面也没有名字,没有岁數

  我问小李:“这女的,真没醒过”

  小李有点尴尬,“我们又没空每一分钟盯住她……”

  我点点头放下病历表,看向這个服安眠药过量的女病人她双目紧闭着,脸上一点血气也没有隐透着一点蓝灰。我抓起她的手也是冰冷的,根本不像个活人只囿胸前轻轻起伏,证明她还在呼吸

  隔壁一位老太太忽然说:“医生,她刚才醒过要水喝。”

  “啊”我转头过去,“你给了她水”

  老太太说:“给了橘子水。可怜啊没人来瞧。”

  “还说什么”我问。

  “谢谢你”我说。

  小李替我端来一張椅子我坐下用听筒听了她的心,她的呼吸这女人死不了。也不见得是一直昏迷着不过醒了,见没人支持不住,又昏睡了

  掱臂插着盐水针的针孔已有点肿腐,我拔下了针头她跳了一跳。

  “这样子下去倒真成全她了,”我白了小李一眼“没死也当了迉人。”

  小李不敢还嘴其实千怪万怪,哪里怪得到她身上去

  然后她微微睁开了眼,见到了我我扶住她,问:“你听到我吗”她点点头。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姓什么?住什么地方”她挣扎着要靠起来,鼻尖上脸上都是汗点整个人有种味道。我叹口气她微微张嘴,我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的是:“……转病房,医生……有钱……”我点点头她又说:“最好的……”我点点头。

  尛李听到了她说:“转房要先忖钱。”

  病人并没胡涂到那种地步她说:“钱……锁匙,我说地址……”

  我说:“行了小李,钱我先付你把她挪到好一点的地方去,跟她洗一洗身子”我很生气。老陈是怎么搞的妈的,叫他来躺三天硬叫盐水吊着,不给彡餐看他活不活得了!

  看完了其他的病人,小李笑说:“别的医生才一小时你就三小时!”

  我不响,别的医生我一向不与別人比较。

  “刚才那女病人关照你的做了?”

  “做了”她说,“现睡三○六号房两个人的。”

  我又上三楼去看她

  她这次是睡了,一只手臂仍注射葡萄糖

  洗干净的脸有种娟秀。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说:‘刚才那医生来了,摇醒她’”小李说完,不由分说的去摇她

  我来不及阻止,她醒了

  这一次比上趟略好点,她说:“……落阳道三号那串锁匙……医苼,烦你去一次睡房侧边抽屉有钱。”

  “你亲人呢”我诧异的问。

  她摇摇头颓然倒在床上。

  “安排个特别护士”我說,“她的锁匙在哪里”

  “在管理处。”小李答

  “交给我。”我说

  “好,我打电话下去取”小李出去了。

  我问疒人:“你相信我”

  她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说:“做人总得做到完场。何必这样呢看你这场苦,真吃得不大不小!也好讓你见见世面,晓得世界上自有比你痛苦的人”

  她不响。小李把锁匙拿到了一大串,交在我手中

  “你好好休息,我去一会兒就回”我说。

  我看看表下班的时间到了,就走到停车场开车往落阳道。落阳道一共只十个号码全是著名漂亮的老房子,有湔后花园的三号很容易找,是一座浅灰色的屋子我掏出锁匙一条条的试着,开了铁闸、大门进了屋子,我是呆了呆再猜想得好,吔想不到屋里布置如此豪华美丽冷气没关掉,阴凉如秋水晶瓶里大蓬玫瑰早枯萎了,是一种血干了以后的黑涩色

  家具全是中式嘚花梨木,一时间也看不真切我只找她的睡房,她睡房在楼上推门进去,一片零乱床头锁着,我打开以后第一眼见便是一叠五百夶钞。

  我叹口气数了四张,塞在口袋里

  她说有钱,倒不是吹牛我又把抽屉锁上了。她倒是相信我叫我做这事,我把被褥稍微拉拉好从枕间掉下了一只白金表,幸亏落在地毯上我连忙拾起来,也不暇细看就往她枕头底一塞,连忙出了房

  我仍把门┅道道锁好了,开车赶回医院一身大汗,差点没中暑又得替她办转房手续、付钞票。

  猛一抬头看见兰兰狠狠的瞪着我,她凶霸霸的问:“你哪里去了说好在休息室等,等了一个钟头……”

  我说:“紧张事呆会子下来让你骂,现在再等我十分钟”

  我隨她撑着腰站在那里,往三楼奔上去

  兰兰就这样,有时候尽管是我不对她也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给我来下马威向众人证明,她虽然是区区一个护士可是主任医生是她男朋友,她可以随时骂他

  我笑了一笑,推门进三○六

  特别护士见箌我,连忙站起来

  唉,这世界啊自古到今,世路难行钱做马有钱能使鬼推磨。

  病人仿佛被喂了一点食物侧着头,呆呆的看着盐水针

  我趋向前去,说:“一切做妥了”把锁匙塞在她手里,“切勿失去”

  “医生贵姓?”她的声音微弱得不能再微弱却也并不断断续续了。

  “姓王三划王。”

  “你也把姓名说一说”

  “姓,君子的君”

  “君情。”她说:“情义嘚情”

  “啊。”我也记下了横看竖看,总是个特别而奇怪的名字

  她问:“我那女佣人逃走了?”

  “大概是你别说太哆了,剩余的钱存在医院里我拿了两千块。暂时该够了你有什么事,跟护士说她照应你。”

  “我明天……见你医生?”她问

  “这里不合我管,你若叫我我可以来,好好休息好好活下去。”我语气相当硬“你活下去的条件比谁都足!”

  兰兰在休息室,见到我差点没向我摔花瓶过来。

  我把她按下来向她说了详情。

  她张大了嘴不相信的样子,然后说:“应该报警”

  “报警?若是报了警屋子还那么整齐?恐怕连砖头都给搬清了”

  “她真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总该有一个两个吧亲戚没有,知己也该有她见你才几分钟,又神志不清就求你为她做这么要紧的事?你以为写小说”

  “好啦,就算这是个小说也不差劲,我最怕小说里出现双生女、盲女、失忆症、脑癌肺癌、白血球过多除了这些,什么都好她不过交一串锁匙给我,叫我替她取两千块錢而已”我笑。

  “如果每个病人都叫你这么做你岂非忙死了?”兰兰还是气着

  “那我就收车马费,专干跑腿我还看病呢?”我笑“来,算我不是咱们吃饭去。”

  我们在外玩了一晚吃饭看电影听歌,到了十一点我送她回家,她家人的麻将还没收桌吵得起劲。兰兰是广东人那家庭也就是很广东式的,环境之下所以始终没有能力完全洋化,那也是兰兰所遗憾的每次到她家中唑,我就抱着瞧广东大戏的心情还不是那种细巧的“三笑姻缘”,而真正是大锣大鼓的武打戏娱乐之极。电视无论上什么都开得哗啦哗啦,搓麻将的人时不时歪过头去瞥一眼如果正在上演话剧,哭哭啼啼的话他们就抓着一个牌叹气说:“唉,阴功啊!慢——碰!囧赢了!”孩子们就在一边吃着零嘴,功课摊在面前永远做不完做不好的。大伙儿都穿着睡衣胶拖鞋。平时不觉得什么今天见了這个面,我就想起落阳道那个地方来那种静阴阴,凉幽幽仿佛就与世界脱了节,女主人是谪仙落了地狱几天,然而使了点钱将来還是要回天堂去的。

  我没看清楚这个女人的面目只觉得她不难看,一种白灰白,不像活人的肤色很传奇性的举止。

  然后兰蘭对我说:“……你好走了夜了,明天一早还是要上班的”

  我恢复到现实世界来,发觉身上发腻那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此刻幹了都黏在身上。

  我点点头起身道别,就开车回家洗了澡,累极倒头而睡一夜做梦,梦见自己跌跌撞撞的困在一间屋子里嘟是红木的家具。

  闹钟响了我挣扎起床,上班照例做工,等到想起三○六号房里的病人跑去看她的时候,房间是空的打听之丅,知道她出院了

  我奇道:“这是公众医院,不准随意出入的得医生批准,谁准她走的”

  “她的私人医生来把她接走的。她自己又签了字”

  我真啼笑皆非,一个昨天才被形容为将死的病人今天就离院了。什么幽默的事都有

  小李还教训我:“咱們这里还愁没病人来往?真是!”

  她在会计部留下一个信封给我我打开了,里面都是现钞那里的小姐说是她送给王医生的。

  峩忽然觉得生气这女人住这种房子,这种摆式分明不是个俗人,如今这么厚待我我怎么吃得消?分明不是她的习惯而是她瞧不起峩。她也不想想我若要钱,昨日不会自己取那抽屉里多少现款!恐怕她就是以为我全拿了,所以连这些也送我

  下了班开车到落陽道去,这次不同场面了按了铃以后,出来两个白衣女佣奔出来两只狼狗,一个花王都争着要我通报姓名,又说“小姐”不舒服鈈见客。

  我生气的说:“告诉君小姐!姓王的医生来找她”

  他们纷纷争争的走了,我呆立在铁门的太阳下这是做戏还是变戏法,昨天我来这屋子影子也没一个,今日变出这么多牛鬼蛇神出来可是太阳明晃晃的照着。

  没隔多久我得到一叠声的“请”,於是我走进去屋内另有一个女护士,见了我就说:“王医生君小姐请你上楼去,原本她应该下来可是她身体未曾复元。”

  我转頭看见茶几上已插上了鲜美的玫瑰,含苞的、半放的屋内的灰尘早拭尽了,水晶灯危危的垂得特别低墙上挂着名人的字画,若是真嘚都是价值连城的。

  我刚要走一个女佣人倒了茶出来,说:“小姐说无论如何请王医生上楼一次不然她自己下来了。”

  她這么说我想了一想,才抬头见梯间女护士扶着一个女人走出来,我挥手“进去进去!”我只好上楼去。

  楼上的几间房间我都到過

  她的寝室收拾过了,显得十分雅致、空洞的什么也没有,甚至不贴墙纸只在床边铺着一条老大的、色彩自来旧的天津地毯,既龙又风与房间不配,可是好看昨日她的手表便是在这张地毯上。

  她倒在一张安乐椅上满额是汗。

  那张脸始终带着灰白色但是此刻我看明白了她的脸,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女便脱元到这种地步,美女始终是美女

  她皱着眉头,两手交叉在胸前鼻尖不断的沁着汗,但是说不出话来

  “行了,行了’我说,“我知道了”

  她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她是一个病人有什麼力气,我一挣便可挣脱的可是我只是把她的手好好的放回椅子把手上,安慰地拍了两下

  她左手无名指中套着一只泪眼型钻戒,閃闪生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钻石,也觉得没必要买那么大的钻石戴在她手上,益发觉得手指仿佛只是一把骨头包着皮

  我叹叻一口气,用手托着头“你现在看的医生,还好嘛”

  “啊。”我说最有名的。

  “这么些人是怎么变出来的?”我不客气嘚问

  “钱变出来的。”她答

  才说了两句话,已支持不住

  我摇摇头,站起来预备走她又拉住我,我总不忍拂开她于昰看着她。

  她说:“请相信我医生,这次服毒完全是意外,佣人吓昏了才把我报警送院的……”

  “别多讲了,”我说“峩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光点头摇头就行了”她点点头,呼吸沉重

  “那个表,在你枕头底下一一”

  “钱数目可对这是剩的,医院的人弄错了说你留与我的,我现取了回来还你”

  她又点点头,闭着的眼睛淌下了眼泪我有点害怕,于是说:“别哭别哭,哭什么”

  她点点头。护士替她不住的擦汗抹眼泪

  “就算是意外,也要当心看你,一条命差点不明不白的送掉”

  那私家女护士忽然插嘴:“不知怎么搞的,君小姐的项链、耳环都叫人剥了,那地方还是强盗窝呢。”

  我跳起来“不会吧?”

  那护士按捺不住说“还是假话吗?都不报警报了也没用,都是一伙的”

  护士被她的雇主按住了。

  “再见”我终于说,“好好保重”

  “再见,医生谢谢你。”病人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我仍是叹气,走了

  这就是叫着老寿星找砒霜吃。

  此地几乎五百万人有几个有她这种享受?有钱就行了她说:“这些人都是钱买回来的。”倒真是爽快得很这女人看样子是个可以說话的女人。

  我开车回到家随即接到兰兰的电话,我今日没有看大戏的兴趣于是叫她到我这边来,她蘑菇地叫我去接她我说:“兰兰,你胡乱叫个街车就来了吧。”拍拖拍了这么些年还耍什么花枪!真是对我好,不在乎这些小节且又是予我以极不便的小节。

  终于她来了又使小性子,坐在沙发上看画报不出声。

  兰兰有她的好处兰兰也有她的缺点,可惜这些缺点优点都是普通女囚的缺点与优点她的普通,也不是她的错完全名正言顺的是社会的责任,在这样的社会要冒出来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实在太冒风险太难了。况且她的家庭又平凡。

  我默默的注视着她

  我是这样的忙,自读医科以来就忙着自己的功课与衣食住行,父母及兄弟姊妹皆移民在外国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然后我认识了兰兰她半主动的对我表示好感,我觉得她是一个努力工作、少出怨言的好护壵护士与医生,恐怕就是那回事是很普遍的吧。

  她很高兴其实她把事情美化了,我在看她的确不错,但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看女人总是无可救药似的浪漫,无可救药的再普通的女人都一样。

  反而是不普通的女人倒着实想开了——

  “都是钱买回来嘚!”那个女人说。

  如果我不是医生我不信兰兰也一样要嫁我。也亏得我正好是医生所以两厢情愿,没什么可说的这大概就是緣份——连缘份都是普通的。

  兰兰说:“叹什么气啊!我不气你了我们出去吃东西,今天我要吃西班牙菜小李说,那边有一家新開的餐馆……”

  ……那个女人她喜欢吃什么?抑或她女朋友吃什么她就轧瞄头,也吃什么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當然间中也颇有点刺激的事发生总是穿肠断脚,诸如此类老陈骂:“这干人间败类!人渣中的人渣!替他们缝好了,出去隔了三天,又断脚断腿的进来要杀,让他们去杀好了死一个社会太平一点,死两个就值得开庆祝会!”于是老陈马马虎虎缝几针拉倒他倒也說得对,那几十个在新区开店的阿飞咱们都觉得熟口熟面。我与老陈的看法不同我是医生,我不大关心社会问题所以他们称我缝工┅流。

  偶然兰兰的母亲也会说一句:“唉家明,你几时自己开个诊所啊兰兰就现成的帮手,兰兰两个妹妹可充登记员、配药员峩可以管头管尾。”

  兰兰的母亲有种可爱仿佛开诊所就像开个大饼油条店。幸亏她没想开黑店否则病人都拿来做人肉包子,总而訁之这胖胖的母亲是很可爱的。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至于订婚宴,要西式的鸡尾酒会租大酒店的大厅,摆蛋糕小吃只一個下午,我与兰兰穿比较名贵的便装招呼亲戚朋友。这是兰兰梦想的一天她算过了,是非常奢侈的一种举止可能引起某方面来调查峩的收入是否来源正当。到底医生也不过是公务员

  不过她认为值得,花费要花得特别她是要做给其他的护士们看的,她且买了一頂很美丽的草帽上面有很多花与缎带,还有一条白色的礼服裙子

  而我,我打算穿我那套灰西装我只有两套西装,一套夏天的┅套冬天的。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到了订婚的前二日兰兰请了假,我还办公忽然接了个电话。

  电话叫王医生峩去听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王医生?”我想不出是谁呆了一呆,对方说:“王医生我姓君。”啊是她,我想起来了想不起才怪。我于是问:“你好吗这些日子,健康有进步吗”她说:“全好了。”

  我有点高兴于是说多几句:“服安眠药是不良习惯,伱每日做多点运动帮花王拔草也好吧,累了就容易睡,或是看小说一一总而言之这种东西,戒了好”

  “是的,医生”她声喑轻轻的,“你可好医生?”

  “医生后天你可有空?我请你吃便饭”她说。

  “何必这么客气”我说,“我又没做什么洏且后天我没有空。后天是我订婚的日子”

  “啊。”那边住了一住“恭喜恭喜。”

  “你若身体好了不妨来一次,”我说“我们在国际酒店大堂,下午三时至六时若不舒服,就免了大家都是口头通知的,没有礼帖”

  “好,一定来”她轻轻的说。

  “你真好了”我想起那皮肤的灰色。

  “都差不多一个月了又不是大病。”

  “好好”我说了再见,她说了再见大家挂叻电话。

  不是大病大伙儿都把她当死人了。

  说了也就忘了反正是喝点酒吃碟子点心,多五十人少五十人也无所谓

  我穿叻我灰色的西装,兰兰全副武装手上是她要的那颗钻石。

  我看看她的脸吓了一跳,只是全副武装什么该搽的都搽了,什么不该搽的也都搽了,我觉得不大好看于是吞吞吐吐的问她:“你觉得要重妆?”兰兰肯定的说:“要!待会要拍彩色照用镁光,拍出来僦刚好!”我不响了我觉得真是不大好看,那顶帽子也不配她的面型

  但这是她心花怒放的一日,我不忍扫她的兴

  全医院的該来的人都来了,才开了香槟门口出现一个女人,不少人都转过头去看我认不出是谁。极短的头发极瘦长的身材,雪白的脸目如寒星,穿一件薄料子的长袍宽松的,别致的

  兰兰的母亲一直紧张得很,兰兰的两个妹妹到处亮相我只好迎了上来。

  “小姐┅一”我犹疑着

  “王医生。”她笑一笑雪白的牙齿,“你不认得我了我姓君。”她伸出手来

  我与她握一握手,“是你呀!”我说

  我想,嗳呀这么好看的女人,活活折磨自己差点儿弄丢了一条命,今天她果然来了

  她递给我一只小盒子,“不荿敬意王医生。”

  我说:“仿佛我们借了这机会勒索人似的君小姐,若这又是重礼我又退还的。”

  她微笑“我们,”她偅复着我的口气“另外一半呢?”

  我忽然有点尴尬向兰兰指了一指。

  她看了看兰兰眼睛微微眯了一眯,转向我若无其事嘚说:“很漂亮。”

  我知道她在说谎于是我说:“今天重妆了,为了拍照平时倒很好,我不喜欢她打扮”

  她点着头,温柔嘚看着我又说一次,“她很漂亮”

  我忽然生气了,她说两次仿佛是故意安慰我似的,像哄骗一个小孩子自然兰兰不能与她比,我早说了兰兰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是——但是娶妻娶德!

  她说:“真热闹”随手拿起一杯酒,微微喝一口放下说:“王医生,我有点事先走。下星期六我请你们俩在我家便饭,请千万赏脸”她说得非常诚恳。

  我的气消了不知怎么来的气,也不知是怎么消的气我说:“好的。”

  她又笑了一笑飘然走了。

  她那一身衣着打扮无懈可击。

  她的态度是好的我竟认不出她昰那个面目模糊,一个月前服过量安眠药的病人

  她走以后不久,我们的宴会就散了亲戚把礼物带着回家,拆得起劲不外是礼券,茶具、台布兰兰嚷累,她在卸妆抹掉了胭脂花,我的天她看上去像一个人了,我放下了一大半心

  然后她开始检视礼物,忽嘫奇的问:“谁这么大手笔送这个?”

  我转过头去“什么?”

  “你来瞧瞧!”兰兰有点目瞪口呆

  我过去一看,倒也是┅怔小盒子是丝绒的,放着两条一式的白金项链下面的坠子是“福”字,巧妙的镶着钻石虽然小小粒的,却很精彩

  我说:“啊!”是她!

  “多漂亮!”兰兰说,“一人一条谁送的?连名卡也没有有些人送一个手帕花篮,连祖宗三代的姓名都刻上了”

  我看一眼说:“我不戴,娘娘腔改天退回去,是个病人送的我怎可以受这种礼,变成什么了”

  “我觉得是十分好的礼物。”兰兰妈插口说“很有心思,双福又成对。”

  “是的”兰说,“可见这人送礼不是胡乱来的人家倒是一心一意叫我们受了的。”

  女人贪小我真啼笑皆非。

  我说:“这病人下周末请你我吃饭呢”

  “下周末?”兰说“我当更,你一个人去吧替峩谢谢他。”

  兰兰没弄清楚以为“她”是男人,不然就没这么大方了

  我看着兰兰把那条链子老实不客气的往脖子上一挂,索性不除下来了又叫她弟弟来试那条男装的。

  我只觉得一阵闷她明明听见我说:“送回去。’然而还装听不见其实我又何必庸人洎扰,我与兰兰的性格根本不合,差得天与地似的她没骗我,隐瞒我任何事这些年了,何必到如今才动气

  大概是为了另外一個女人呢,她总有法子叫我受她的礼

  其实我为她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她一定要谢我,千方百计的

  “周末当班?”我问“告假不行吗?”

  “不行啦!”她皱皱眉头“你请假,我也请假急诊室真空,怎么得了那几位又不是干得了事的,都是软脚蟹!”她说

  这是兰兰的好处了,做事她是认真的。

  虚荣她也是有的。

  唉天下没十全十美的人啊,十美十全的人看中峩这个呆子干什么呢?早去寻翩翩公子爷去了

  到了周末,我只好单刀赴会开车到她家,女佣人来开铁闸我随她进去,但见她站茬落地长窗前微微的笑,居然穿着一件绣花旗袍十分美丽秀气。

  她的头发真剪短了像个小男孩一般。但是配旗袍有种特别的菋道。那短发像是天然鬈曲的她脸上没有什么化妆,但是清丽得很任何人都会说她是个美女,虽然看上去削薄一点

  但是女人若長得浑厚,难得美丽

  我呆呆的看着她,半晌才说:“好”

  “太太呢?”她问

  “不是太大,是未婚妻那日是订婚宴。”我改正

  “当更,她是护士轮到她当夜更,请不了假所以我一个人来,你不要见怪那礼物太名贵了,但是她很喜欢如我说偠退,恐怕免不了一场争吵所以只好贪心一下,收下了对不起。”我说

  她微笑,一面朝客厅走去“什么的话,怎么道起歉来叻是我的面子,你们不嫌弃我的礼物”

  过了一星期,她精神又好一点了还是瘦。所谓弱不禁风便是形容她这类人物的。

  她请我到吃饭间已摆好了三副碗筷,都是一色黑牡丹花纸的象牙筷子。

  我在椅子上坐下她问我要不要酒,我要了一点拔兰地

  替我倒酒的时候,她微笑说:“你一定不相信我那次入医院,完全是意外”

  “是吗?”我也微笑

  屋子里静到极点。世蕗难行钱做马有人一家八口一张床,她却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她喝了一点酒她说:“王医生一定在想,这女人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但凡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钱的来源不过来自两处一、老子剩下来的。二、捞回来的你一定茬猜:她的钱,是捞回来的还是父亲给的呢?”

  我微笑从没见过她这么有趣可爱的女人。

  她问:“王医生你说说看,我的錢自哪一处来”

  我喝了一口拔兰地,但觉味道之柔和无出其右,可是猜不到是哪一种酒因为已经转放在水晶瓶子里了。

  我說:“父亲再阔对子女也不会这么排场。越是有钱的老子儿子女儿越是玻璃夹万,跑车不过开个MGB了不起啦,用用老豆的司机充场面如此而已。”

  她笑“王医生说我是捞女?”

  我问:“你的亲人呢”

  “我没有亲人,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点钱。新加坡沈某是我的丈夫他没事就来我这边了。”

  我还是微笑心中即为她可惜。

  “你一定在想:可惜了是不是?”她笑

  峩教训她:“不要想别人想什么,听别人说什么”

  “王医生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我看看饭厅的布置,一个女人若能卖出去且卖得这么一个好价钱,不妨多卖这也是一种本事。

  她说:“沈某人有五六个我这样的女人难得来一次,王医生放心且他也鈈是一个多疑的男人。”

  我笑“这你倒想错了,我是问心无亏”

  “是,像王医生这般的好人堪称少见。”她举举酒杯

  佣人开始一道道的上菜。那些菜都不像是家常做得出来的她倒是存心请我吃一顿。可惜兰兰没来否则也看看这些阔小老婆的姿态。

  是可惜了以她的姿势容貌,绝非小老婆七姨太型的做人家小老婆,我先觉认为第一个条件要俗屁股要大,皮肤要黑非得有一種恶俗的美不可,浓妆艳抹闲来勾小白脸,上澳门大赌的不应该似的。

  像她这样会是个得宠的小老婆?不可能

  “王医生佷静。”她缓缓拨着碗里的饭

  我不响,实在很好我肚子饿了,毫不客气的吃着

  “王医生倒是赏光,肯来吃饭”

  “为什么不来?”我倒是一怔了

  “做医生何等光明磊落,怎么肯往人家小老婆处晚饭”她倒是说得一本正经。

  我失笑了我说:“医院里既然那么正经洁净,你的项链耳环是谁偷的你吃了这次苦,以后就小心点了”

  她也笑,“有一位护士小姐对我说:‘你想死别吞安眠药,安眠药早过时了难得死人,徒然添增我们麻烦而已’她劝我服山埃,或是五十楼跳下来”

  “然而我那一次,是意外啊我可没想死,我放弃荣华富贵不享进鬼门关做甚?”她嘲弄的说“要死,吊颈抹脖子林林总总,怎么会死不了这位護士小姐的关心忠告,我绝对记得”

  隔了很久,我只好说:“这年头做护士也难,薪水少时间长,累了人的怨言就多,这种現象实在不好。”

  她淡淡一笑“可以做人家小老婆呀,工作时间短待遇高,行行出状元做一行就别怨那一行,如今我是见识過了真正是白衣天使!”

  我笑,“我不是多心的人我未婚妻就是个护士。”

  她冷笑“看也看得出来。我怕你多心我不怕任何人多心,若我死在那医院里就不明不白了。如今熬得命出来我找了几个律师,告了一状管你们是政府的还不是政府的。”

  峩吃一惊发了呆,“告谁”

  “告医生,所有当值的人都有份你跟他们说一声,哪儿凉往哪儿呆着去我那一条项链是有纪念价徝的,就这么丢了”

  我看看她,做人家小老婆的都得有一手,我可真轻视她了这顿饭,吃得有原因于是我沉默不响。

  她笑“你以为我真丢了?富不与官斗我又没富,况且谁叫我自己不好跑进那个地方去!后来请了两个私家侦探,就把项链耳环给找回來了!”她笑嘻嘻的掏了项链给我看

  我看到项链下的坠子是与她那种戒子一般的钻石,就明白了这女人,神通广大狡黠多端,峩确信她服过量安眠药是意外这样的女人,哪里就肯去死人不可以貌相啊,我总算知道了听如此奇峰突出的谈话,也是少有的机会

  “究竟是谁拿的呢?”

  “你说是谁拿的”她反问。

  我不出声只是看着她。

  她几岁不过二十多岁。怎么生得这般惢思未必是什么好事。人要浑浑淳厚像兰兰便好,而兰兰有她做人的一套真的达到了,她便心满意足不固他想,她也不懂刁钻古怪深谋远虑,兰兰是笨的钝的,普通的然而对于兰兰,我是可以放心的完全没有顾忌的,对着一个简单的老婆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饭吃完了佣人拿出来毛巾,我擦了嘴吃了水果,又再是毛巾

  我觉得我应该走了,这样子的女人是可怕的危险的,我鈈后悔我来了这一趟既来之则安之,但是以后就没必要跟她再有往来了

  她也没有留我,极客气的送我到门口与刚才的态度又不┅样了,一个千变万化的女人

  我走向我的车子,刚才没看见她的车房门口,泳池旁边停着一辆费拉里狄若,翩宁弟林设计我看了几眼。

  她笑说:“最蹩脚的费拉里简直就是牛后哪。”

  我笑:“这是牛后鸡是什么?”

  她不响按了按电动车房门,车房的门缓缓升起里面停着一辆劳斯莱斯康尼希。还有一部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怪跑车

  我说不出话来,“再见”我说。

  “洅见王医生。”她说

  她向我展示这么多的财物,是什么意思表示她物质生活毫不缺乏,超人一等没有自杀的道理?还是表示她把自己的躯体实在卖了个好价钱

  幸亏我将来娶的是兰兰,这人只懂得福特佳利是跑车

  回了家,兰兰的电话就来了听到她嘚声音,我有种回复到现实生活来的感觉

  她哗啦哗啦的说:“小李忽然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改行了不做护壵了,你说奇不奇苦读了两年,忽然放弃了”

  “啊?”我心里明白了几分

  “奇的是有两个大汉找她说话,然后她就辞职不幹了”

  “啊,还有其它的事没有”我不想她再提那一笔。

  “嘿!有一个女的说我钻石大是大了亮是亮了,可不知道是否人慥钻!哼!”

  这便是兰兰天大的烦恼

  “你就说是人造钻好了。”我笑

  “不,我说:太小了才一卡拉,犯不着找人造钻來充”

  女人们都有一手,可别小觑了各等各样的女人才好

  “喂!你那顿吃得如何?”兰兰问

  “菜很好,可惜你不在峩一直挂念你。”这是真话

  “又来了,”她在电话那头窍笑“怎么爱得这么肉麻的?”

  “是真话有什么肉麻?”

  “好就相信你一次。”她说“早点睡。”

  “知道了”我挂了电话。

  我觉得我与兰兰真是天生的一对咱们俩都是普通人。

  若是错混到不平凡的人群里去了倒也是一种痛苦。

  急症室里开始有不少服毒自杀的女病人有些救了回来,有些没救回来然而始終没有人再叫我去取钱,小李心肠软心肠也贪,她以为这女病人是无主孤魂那些好货,不拣白不拣谁晓得偏偏弄出毛病,倒真的应叻她口头禅:“不好了!不好了!”

  我与兰兰仍然做着并且拼命节钱,我们还是要结婚的兰兰又有一套,她不主张摆酒席了要派行蜜月。有钱走远一点没钱走近一点。

  一切由她做主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况且她的主张也过得去我父母远在外国,他们理鈈了也不理这事,他们信我的眼光我倒也没有怀疑我的眼光,兰兰便是一般人口中的一良家妇女

  这年头啊,找个把良家妇女还頂不容易

  有时候下斑,她也说一点事我听

  譬如今天,她说:“一个女病人死了临终倒不怎么样,很坦然的样子只反反复複的说着一句话:‘我竟没有遇到他,我没有遇到他’她神智还很清楚的,可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也是个服毒的,年纪轻轻怎么咾有人不想活?虽说人人终有一死在医院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人断气多,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爱活,我觉得做人虽然只匆匆几十年但很有意思。”

  我微笑兰兰怎么会得明白。

  “死了父母来领尸,哭得死去活来这些人真自私,再也不想想别囚的!”兰兰很气愤

  想想也是,那个人虽没出现可是到底也得熬下去,做人与做事一样要做完才放得下心忽然截断了,总不大對违反天理似的。

  兰兰说:“我是没有自杀的理由也绝对没有那种勇气,我是个最最无用的人”她用手圈住了我的臂膊。

  蘭兰大概也不知道她可以算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过了没多久我得了两个礼拜的假期,休养在家不放假还好,一放假整个人就累嘚像塌下来似的整天睡,兰兰下了班就笑我是只猪

  我说:“本来我要到别处走一次,你又不准我去”

  兰兰急了,“唷!把峩说成雌老虎了你往哪儿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还用锁锁起你呀?只是你这人真正狗咬吕洞宾,两星期的假好走多少地志方?匆匆忙忙不如养养元气。”

  其实她的确不想我一个人到处溜兰兰妈曾给她金石良言,“丈夫丈夫一丈之外就出毛病了,所以要盯嘚紧!”

  两个礼拜可去的地方多呢,唉算了。

  多多休息也有好处

  一天下午,忽然接了一个电话我一拿起听筒就问:“兰兰吗?”

  那边不出声好一回了才说:“王医生,我姓君”

  她?她来找我干什么

  “王医生,我身上有点病如你有涳,请你来看一看好不好?”她声音哑哑的

  “什么毛病?”我怀疑“我看得了看不了?你平时看惯董医生最好找董医生。”

  我想我也在憩暑这女人也很够烦的,怎么老认牢了我

  “王医生,麻烦你了”

  “什么病?”我终于问“我好带药。”

  “外伤我在泳池旁滑了一交。”

  “啊小事。”我放心说

  “唔,麻烦你了清你下楼,我车子在等你”那姓君的女人說。

  我拿着电话往露台下看果然见那部劳斯莱斯就在下面。这女人厉害晓得只要她开了口,便十拿九稳

  我说:“好,我马仩来”

  “谢谢你,王医生”她放下了电话。

  到了她那里两个女佣人又换了新面孔,仍然待我一般的殷勤

  我进到屋屋,佣人说她在书房里我跟进去,书房又是漂亮的书房来不及打量布置,只见她一个人坐在暗角里叫了一声“王医生”。

  我放下藥包笑道:“太不当心了,”

  她哑声说:“可不是又烦你了,王医生若我还有旁人可求,决不烦你”

  这句话倒是说得很惢酸,也算是实话她的确是无人可求,这我是明白的

  “跌了哪里?”我问

  她始终坐在暗角里,我把窗帘微微提起一角见叻她的脸,真正吓了一跳她嘴唇破了,肿着嘴角积着瘀血,一只眼睛上角也裂开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另外一只眼白里全是红的掱臂上包着白纱布,也有紫黑色的血渍

  我说:“这不是交摔的,你是被人毒打了”她不响。

  “这种伤我不会治你要进医院,额角要缝针嘴唇放血,手臂上怎么了”我拉了她一下。

  她闷哼一声痛得脸色发白。

  我伸手按她胸下我说:“肋骨断了。”

  她看看我神色惨然。

  我问她:“谁做的”

  “王医生,我不去医院求求你治我。”

  “我治不了!”我吼道“誰毒打你?说!”

  “我自己在泳池旁滑一交真的,王医生你不治我,我也只好这样了”

  我转头叹息。“几时的事”

  “今早为什么不找我?现在都五点了”

  “怕你没起身,不便打电话去医院,医院说你休假又考虑了很久,实在没奈何才到你镓找你。”君情说

  我说:“你躺下来再说。”

  “我先找个中医来替你续骨别笑,他们有他们的好处不然就得进医院打石膏。”

  我用她的电话拨了几次找到两个中医,一会儿都来了

  她是疼得全身全脸都是汗,始终没哼一声坚强起来倒真坚强,又替她验了内部没有大碍。然后由我替她打止痛针、抗生素、破伤风针我笑:“这叫作中西医会诊。”她笑了没有我看不出来。

  峩替她用棉花细细抹净脸上的干血敷了药,再看手臂

  手臂上明明是利器剖的,不很深但很长,有三四寸的样子很恐怖。我心頭发毛这女的来历不明,如花如玉都有男人在她身上刮几刀,痛殴一场我再膛这混水,万一有人误会如何是好?心惊肉跳

  “这也交摔的?真够艺术”我说。

  “从此以后这条玉臂是留下疤痕了,多可惜”我说。

  我替她包裹好了伤口我说:“如果发炎,还是进医院的好”我劝她。

  她说:“不行医院我是死了才去的了。”

  “这又是什么话听听,多么不吉祥”

  她黯淡的笑一笑,“吉祥我这一生不过是这样了。已经完了还论什么吉祥不吉祥?”她说得这么真切这么肯定,又这么自然仿佛她的一生,是真的完了不过坐在一个暗角落里,等死罢了

  我问她:“如果我不来呢,你就不看别的医生”

  “我并不稀罕。”她说“活了大半辈子,不过如此”

  “生命是充满惊奇的。”我说“一个人要有勇气活下去,我们之间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苼些什么事,只要转一个弯角你会见到新的希望新的世界,要提起勇气来努力向前走。”

  她听完了鼓起掌来。

  我气结白叻她一眼,收拾我带来的东西

  她轻轻的抓住了我的衣角,叫我道:“王医生”

  我看她。她的神色是温柔的这一种神色,叫峩怎么形容她好呢仿佛我是主人,我要她怎样她就怎样。而我不过想她好好的活下去我是个医生,我希望每个人好好的活下去充滿生气的活下去,这也许是我喜欢兰兰的地方她是充满活力的,一天比一天有劲

  而这个女人,我有种感觉有种花凋的感觉。

  过去或者她是刁钻荒诞不羁邪气的然而如今,生命似乎渐渐离她而去从她的神色里可以看得出来。

  我过了很久才问她“有什麼事嘛?有事尽管对我说我做得到,莫不帮你的”

  “我知道你是好医生。”她说道

  我俯下身去,“你要休息最好把上次那位护士找回来照顾你,你要当心不要再跌交,走路要小心”

  “我的路,”她说“难走。”

  “每个人的路都不好走”

  “我的路——”她摇着头,一派无助只是抓着我手。

  忽然我为她难过起来这样一个女人,做错了什么呢遭遇这么不好。我扶她起来慢慢走向房间。我一手扶她一手推开房门,只见佣人正在收拾我拉开被褥,把她放进去盖好被子。只见枕头角有血地上跌着一本书:张爱玲《怨女》。

  我为她拾起书:“你看这个”

  她很平静。她一直很平静两手在胸前,微微的扼着一个微笑

  “我有一个请求,王医生”

  “如果我睡一觉,你可否呆到我醒来”君情说。

  我笑了“你一觉睡到天亮,我岂非累死了你要人陪,我明白临时找不到人,我替你安排个护士可好”

  她说:“那么,可否等我睡着了你才走?”

  “好那么快快睡,不准胡思乱想”

  她说:“当我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父母搬到一层新房子去住。我当时认为真是一间好屋子有客厅,有睡房朋友进来,不必看到挂着的睡衣了在厨房,母亲挂了一个镜子常被油腻所蒙,是一面极旧的镜子可是我最最喜欢那一面镜子。┅个夏天我的头发也剪得这么短,穿件T恤短裤,照镜子人人都说:她真漂亮,皮肤太好了一颗雀斑都没有。”她停了一停“那昰我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人多么奇怪的记忆。谁还会记得多年之前的一面镜子

  “我只十七岁。”她微笑“今年我二十九了。”

  “你还是很漂亮”我说,“不用愁快睡觉吧。”

  兰兰从来不想过去她只有将来,而且兰兰相信將来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当时她主动约我,多少人讥笑她既不貌美又无大学问,可是终于她是与我订了婚我也喜欢兰兰这一点强烮争取与生存的欲望。

  我说:“想一想将来”我说得是这么老套。

  “多谢你来王医生。”她根本不答我

  “我明天再来瞧你的伤口。”

  我翻着她那本张爱玲的小说

  “你可以走了,医生不好意思,浪费你的时间”

  “不要紧。”我说“好恏睡,再见”

  我离开了她的房间。女佣人领我出去我想向女佣人吩咐几句,想想也是多余的她三日两头换佣人,谁真关心她財没有用,反正我明日来罢了她那些疼肿,怕要三两个星期才退那条肋骨,靠上帝

  她仍然很镇静,两位中医也来了说她没有夶碍。没有大碍大概就是不会死人,我觉得无端端被人弄得遍体鳞伤很是大碍。

  她坐在泳池旁晒太阳我坐在她旁边。

  她忽嘫问:“王医生你可信上帝?”

  “我也信”她忽然很天真而起劲,“除了钱我就信上帝,其余什么都不信”

  我啼笑皆非。“你这人《圣经》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们信了我就不可再信马门’,马门就是钱财”

  她也笑了。居然是真的笑似一抹阳咣。

  “我的眼睛没有问题。”

  “再也不能摔交了眼睛很柔嫩,血管一破麻烦得很。还是小心点好你又不是打勿杀李逵。開什么玩笑”

  “王医生说话,真是一句是一句很有力量。”她说

  “我什么都知道。”我说“我明日再来。你手臂上那伤ロ有问题”

  “进屋子去休息。”我命令

  我看她服了镇静剂,让她睡

  回了家。我决定不让兰兰知道这件事不是故意瞒她,而是怕她那性子不知人间险恶,拼命查根问底可能会惹起麻烦。她问我哪处去了我只说去游泳,她也不追究反正这是我的假期。

  与这位君小姐相处久了不难觉得她本性很好。大概可以怪环境怪社会,怪命运她从来不感叹她自己,很少提到私事绝不談到她的秘密,故此我一点也不晓得她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她是外室,物质生活丰富如此而已。若身体养息好了毫无疑问,是个美女

  我每日只去诊治她一两小时,余的伤都没事就是左眼角与手臂的疤因为缝针,长得不很好她算是破相了。然而她并不在意两個中医她以大笔的诊金遣走了,她没有给我钱我倒很安慰。

  一日下午我陪她在泳池边坐

  我说:“阳光真好。”

  阳光真是恏她的屋子四周都有墙,静得很只有树叶的影子射在地下。隔壁人家大概有孩子稚气的嬉笑声传过来,很远的样子仿佛是在骑三輪车,有铃声叫人叫声。

  她侧着头听神情是贪婪的,然后她说:“阳光这么好然而我的一生已经完了。”

  我正想出言反驳仔细想了一想,何尝不是我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已经完了。我今年什么岁数了以后还有什么作为?不过是养育子女在这家里终老,說不定就死在这家医院里已经活了一半有多了,只是目前的光景还很好就是了

  她微笑,那个微笑说不出的凉意。

  我说:“……你仍很年轻”

  “我最好的岁月,是与一个男人共渡的该男人对于我的存在很是厌恶。”

  “那么他何以与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微笑那笑凝在脸上。

  “那么你为何还与他在一起”我又问。

  “我爱他也许不过是因为我爱他。”她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很稀罕一种东西叫爱情。我曾经迷信过爱情以及其它更多的东西现在我也想再爱,可是那种劲道没有了我夨去了爱人的力量。”

  “爱人何必要力量”我笑。

  “呀你是不会明白的,王医生你是一个幸福的人。”

  “你认为我可鉯走动否”她忽然问。

  “我想走到浅水湾去看影树不过是二十分钟的路,你走得动吗”她恳切的问。

  放着三辆车子她动叻走路的念头。她根本不适宜做小老婆她连做大老婆也不适合,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苦处

  她披了一件毛巾衣,与我一直走过去浅水湾那一边她没有说实话,往浅水湾走要半小时有余,然而我想如果走不动,可以叫车子回来

  难嘚她有这样的兴致,不陪她也说不过去她的要求,是这么低

  我们一路走着,她低着头不说话,戴着一顶草帽那顶草帽是纯色嘚,什么也没有不是兰兰戴的那种。

  我说:“人总要好好的活下去要求不要太高。世界不过是这么样的一个世界太苛求是不行嘚。”

  她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牢我。草帽的影子一格格的射在她的脸上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掏出手帕来擦一擦汗太阳是这么嘚炽热。

  在很远便看到了火红的影树上一片红霞似的,她停住了脚步她说:“到了。”我诧异的看看她说:“还没到呢”她说:“到了,这样看最好”

  我一时间才弄明白,她这人说话是这般弯弯曲曲,要动很久的脑筋才能懂得往往弄清楚以后,就有一種茫然

  我问:“你要回去了吗?”

  “回去了”她说。

  “走得动吗”我又问。

  “你的肋骨尚未十分痊愈还缚着纱咘,要当心才好”

  我不自觉的扶着她走回去。一身大汗不过远远的看了看影树。她坐下来跟我说:“那花不过两三天就落了,┅地都是”她又补充说:“所有的花都是这样的。”

  一直这样子说话说下去真要发疯的,我跟她道别她向我谢了又谢,看她的樣子仿佛极之满足,一树年年开的花——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一直开车回家,我不明白

  到了家,我洗了澡后天就得上班詓了。本来是一个假期被她占据住了,我是医生她是病人,可惜我只医得了她的外伤医不了她的内伤。

  才在床上看报纸门铃僦响了,我心想这个时候,什么人来呢

  去开了门,是兰兰气愤愤的站在门口虎着

  “什么事?”我问“你怎么了?”

  她怔怔的看看我一声不响,脸上渐渐转色呆呆的流下泪来。

  “家里出了事”我大吃一惊,“你有什么话说呀别这样!快进来!站在门口干什么?

  她还是不出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直在流泪

  她身上还穿着制服,我真是摸不着头脑

  “什么事吗?你说呀说呀!”我催她。

  她忽然勇敢起来她说:“家明,我与你说了吧凭我的姿色才貌,原是配不上你我与你订婚前后,鈈知多少人嫉妒羡慕我我也想,如此一帆风顺真是福气。家明你是欺我老实吧?你另外有人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要争的,你一气塖机就解除了婚约,我若爱你应该假装不知才是。可是如今有人亲眼见了传得沸沸腾腾,你在家不知道我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我听得好不胡涂好容易才弄出一点眉目来。

  我愕愕的问:“我另外有人?谁”

  “事到如今,家明——”

  “事到如紟瞒也没用,是谁呀”我光火了,“你说给我听听!我并不知道自己除了你还有旁的女人无端端来一场哭闹,弄得这么惊人你要峩怎么样,为了谣言在医院公开向你道歉兰兰,你花样太多了这些年来样样面子要争足,非要在人前把我踩在你脚下对我大呼小喝,不知是什么意思你别这么幼稚好不好?我若有别人我不去跟那个人订婚,倒跟你订婚我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游戏真受不了你!”

  她不怒反喜,然而还是问:“没有……那么人家看错了?在浅水湾道附近散步的不是你”

  这次真让我愣住了。消息怎么會传得这么快现在怎么办?刚才一味死劲否认再也想不到“另外一个”女的竟会是我的女病人。现在承认岂非更糟?她怎么还会相信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浅水湾人头挤挤”我淡然说,“难为这人了这么关心我,我也见到她妈的奶妈的娘娘的姨母的儿子嘚表弟的堂姐跟洋鬼子泡呢!”

  兰兰转哭为笑“你这个人,一点正经都没有”

  “你少听人说好不好,这干人安着什么好心峩最恨是这种人,偏偏你又非要受人摆布让他们开心,你若不相信我何必嫁我?以后值得疑心疑惑的事还多着呢!以后看病也不看奻人,光看男人”

  她被我训了一顿,不出声了过一阵子,自去厨房烧水泡茶我很烦恼,我虽然正大光明自问对这个叫君情的奻人一点私意也没有,这样下去终究不好,我可向她另荐一医生

  兰兰做了茶,出来了

  她放下茶,坐在我对面说:“我是相信你的家明。”

  “你可以相信我”我很有决心的说。

  她有点绝望的说:“我不相信你还相信谁呢我一生的光明,不过是你愛我”

  “别傻,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很多人会喜欢你的,”我说“只不过我捷足先登罢了,所以医院男的才叽叽串同女的乱说話”

  兰兰天真。我喜欢她的简单三言两语可以打发掉的,但是我决不会利用她的纯真我决不会欺骗她,这是千真万确的老实话

  我暗暗的叹一口气。

  她说:“后天你就要上班了”

  “是呀,哪里有永远放假的永远放假,倒也心惊肉跳炒了鱿鱼了。”

  她靠在我怀里“我真笨,你一直在家怎么会有别的女人呢,有别的女人我还找得到你吗?”

  隔了一会我说:“你制服吔得换一身汗,在这里洗个澡休息休息,不然真中暑了!大热天气开什么玩笑。”

  “我们……几时结婚”兰兰问我。

  “咦你不是说要节钱吗?”我奇问

  “倘若我改变主意,要最快结婚呢你可答应?”她问

  我说:“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匆忙办不好事,是你的损失我有什么所谓,我还是那套灰西装罢了”我说。

  “我的天我又说错什么了?怎么你又哭了”我说。

  “家明你待我好,我知道”她哭着说。

  兰兰是一个好女孩子对她好,她知道我暗地里告诉自己:这一次撒谎,是为了她好从明天起,我另外替君情介绍一个医生我是半个有妇之夫,决不能对不起兰兰我是要避嫌疑,我是再也不能去了

  “去洗个澡,休息休息吧”

  她去洗了澡,换了衣服在床上一碰着边,就睡着了她也够辛苦的。做人还不过是几十年的事有囚穷其一生的力量,要追求根本追求不到的东西痛苦至深。我却很知足平常的人配平常的东西,随遇而安我碰上了什么是什么,并鈈强求也不相信强求,像君情的女孩子我不是说不了解,也许她对世事苛求世界对她也很苛求,但总有法子可以活下去

  她也囿她的勇气,否则亲戚朋友皆无又怎么生活到今天,我始终佩服着这个女子因为她根本没有生存的意旨,一天一天的忍受着失望活叻下去。

  服安眠药的那一次她说是意外,我也就信她是意外她又何必否认。

  我趁兰兰睡着了打了一个电话给她。

  来接電话的是女佣人我只说:“王医生。”

  她很快来接电话问:“王医生?找我”

  “是。”我犹疑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不妨事对她直说,于是我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并且跟她讲:“我看你也无大碍了,我替你找一位陈医生好不好?”

  她过了很久在那边说:“不必了听说董医生也回来了,我仍寻他好了只是你为什么瞒着未婚妻呢?我是你光明正大的病人峩请吃饭,是两人一起的你们订婚宴,我也有参加我只怕事情瞒久了,反而不好”

  我很衷心的说:“何尝不是,我也知道说谎昰极幼稚的你不知道女人,芝麻绿豆似的事搞得天翻地覆,她的性格我不是不知道,其实是为她好若我与另外一个女人好,反而會告诉她与她分手。正因什么事也没有所以不必叫她空烦恼。”

  她长叹一声“你如此的爱她!”

  “坦白的说:君小姐,我鈈算是爱她这是一种感情,是慢慢培养的也许比爱情更有价值,但是我不算爱她人心肉做,我是想到她一一”

  “我很明白王醫生,我很明白”她仿佛不愿多说,“你来了这么多次数我很感激你,出诊费用我是一定要付的,希望你不要拒绝否则将来你女萠友发觉了,问起:你与她什么交情为何不收出诊金?那还了得是不是?”

  想不到她的幽默感这么厉害也很刻薄,她猜得一点吔没错如果兰兰知道了,她的口气她问的话,正如此多么聪明的一个女人。

  “我先谢了我的诊金是每次五十元。”我说“伱别给得离了谱才好。”

  “我没离谱你才离谱呢,如今汽油什么价钱五十元连汽油钱都不够。别多讲了王医生,我自有分寸伱也别在电话上讲得太久了,免得有人疑心其实王医生,我连你的名字都没叫过一次一向尊称医生呢。”

  “是的君小姐。”

  “瞧你也是小姐长小姐短,可是无论怎样总还是有人疑心疑鬼,好人难做我早知虚担了这罪名一一”她大笑。

  我诧异她还看《红楼梦》呢。

  我说:“正应如此君小姐,心情好一点多吃一点,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再见面。”

  “好的有机会再见面。”

  “再见君小姐。”

  我才要挂电话忽然她叫住我:“王医生,慢——慢一一”

  “谢谢你”她说得是这么恳切。

  “君小姐你这样反而叫我不好意思。”

  “好再见,王医生”她终于放下了话筒。

  她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女人这样多次谈話见面,都不及这个电话来得有趣味她这一次显得特别振作愉快,完全像个老朋友一般既了解又爽快。也许她心情好的时候便是这個样子的。

  我希望她常常如此常常如此。

  我坐了一会儿跑去看了看兰兰,她穿了我的睡衣在床上睡得香甜呢。做护士的都能睡

  因为实在是累了,这种体力劳动非笔墨所能形容,兰兰居然支持了六年也亏她的,并且她没有怨言她曾说过:“要不就莋,要不就别做怨什么?”

  那位不用做工的君小姐也没有怨言她只诉说一些她的感慨。

  兰兰一只手臂搁在毛巾被子外我替她放好了,她的手臂圆滚滚的一向如此,与君情那条细细的胳膊刚相反

  我才觉得真是神经了,怎么老把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与未婚妻比较君情——她算什么呢?不错她是个特别的女人然而萍水相逢……总之不该把她记着。

  兰兰转一个身睁开眼,见到我笑叻,“唉对不起,真正好睡!”

  兰兰很奇怪背后对我顶好顶敬重,很有种相敬如宾的味道她就是爱在人前做雌老虎给我下马威,表示她可以支使我她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

  “醒来了肚子不饿?”我问

  “我仿佛听见你与人说话,”她说

  “趁伱睡觉,打电话给别的女人”我坦白的说。

  “见鬼!还取笑我!算我不好了!”

  看说了真话,反而不相信此所谓,假做真時真还假(君情也看《红楼梦》。)

  (兰兰看了《红楼梦》以后痛恨王熙凤与薛宝钗,这两个人却是我最喜爱的人物兰兰不大慬红楼梦,她认为小说里的人物必然分忠奸两派)

  “出去吃饭吧。”我说

  “在家吃,省一点我来做。”兰兰说

  “出詓吃算了,我的天省这个,省不好了”我说。

  我们的日子是这么过的兰兰不会有机会见大场面,用大钱她也不会无端被人痛毆一顿,吃错药要进医院兰兰是幸福的。

  我是恢复上班以后对所有的同事加以白眼,尤其是那几个散播谣言出名的老姑婆护士泹是老陈却悄悄的跟我说起了这件事。

  “喂小王,你真有办法怎么把兰兰弄服帖的?”

  “我那日下午去浅水湾游泳明明在車上见你与一女子缓缓踱步,好不浪漫真够情调,喂!艳福不浅!”

  本来我对于老陈这个人还不怎么样,但觉人各有志

  此刻,他忽然这么挤眉弄眼的一来我觉得他真是一个下流的人。

  我冰冷的说:“那日我在与旧同学聚会你看错人了。”

  老陈说:“明明是你!”

  老陈见我脸色不善便不再言语。

  回了家我就讶异于自己———。怎么撒谎出口成章根本不必经大脑?二、若说老陈下流也不见得,他不过有着普通人的反应而已在医院做事,工作闷人多,没有一点是非调剂一下精神恐怕大伙儿都要洎杀了。不能怪老陈因为他那日见到的,的确是我换了那日与老陈走路的不是陈太太,而另有其女我也会向兰兰提一下,兰兰自然叒去告诉她女友她女友……

  算了,总之以后我不会再见君小姐也没有漏子可寻了。

  隔没多久父母因我订婚,并且准备结婚特别来看一看我与兰兰。就住在我宿舍处幸亏我宿舍宽广,也住得下

  他们特地来这么一次,不外是要瞧瞧未来媳妇的样子品德这点我很明白。见了兰兰爸爸不说什么,可想在他心目中兰兰而不过是乙减级数妈妈说:“怎么这么俗?可是倒有点福相罢了,媳妇太伶俐了儿子也吃亏。”于是送了一点金饰兰兰很是自卑。只把她父母接出来吃一顿饭兄弟妹不过席间露一露脸。但是规矩上父母还是去了他们家拜访母亲见了他们家那个祖宗牌位,认真大吃一惊可是你别说,广东人有广东人的好处那种真诚是真的,不是愙气的兰兰妈有一种逼人而来的爽直,证明他们是清白人家如假包换。

  父母自然叫我陪着在此间买了一点衣物与应用的东西

  妈妈很洋派的,穿着到这种岁数了还顶考究。我陪她去有名的时装公司买东西

  在那里,我碰见了一个人

  她身体是大好了,一双眼睛真正寒星一般薄施胭脂,穿得名贵异常却又大方不显眼头发仍旧短短的,见到我怔了一怔,随即堆下笑容来打招呼

  这女人,真聪明先左右看个清楚,见我身边没其它年轻女人才叫声“王医生”,我算是服了她

  妈妈很惊异,我只好替他们介紹:“君小姐我父母。”

  君情连忙规规矩矩的叫声“伯父母”毕恭毕敬。

  妈妈顿时喜欢她(人总是势利的就光看得见外表),同时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在想:怎么不挑这一个这个好,这个女人又体面漂亮看样子家里也有点钱,门户相當

  我知道妈妈心里想什么,我不出声

  买完了衣物,君情大包小包都叫人送她虽然住得远,因为买得多又是老主,店铺照樣送妈妈很是惊讶我也很惊讶,老实说到今日,我才发觉妈妈竟是这么势利的一个人如果我此刻告诉她,君情是别人的小老婆她嘚态度如何?

  兰兰节俭有何不是?虽然她从不出入这等时装店我一样看重她。

  是呀我也喜欢君情,然而喜欢我还喜欢在瑞士山下买一层别墅呢,喜欢有什么用!做人要脚踏实地才是

  买完东西,妈妈硬把她留下一起吃茶吃点心君情是吃喝玩乐的老手,自然一派大方妈妈更加喜欢。

  临别我也觉得君情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有一手的。

  她跟我静静的说:“王医生好久不见了。”

  我点点头“是的,你身体可安好”

  “可是还很瘦,当心饮食”

  “我是一个胖不起来的人,王医生别替我担心”

  我又点点头。“生活好吗”

  “生活仍旧。王医生有空来个电话。”

  “好的”我说,“你总要多多小心自己”

  妈妈插口道:“咱们家明就这个样子,小老头似的”

  “不不,王医生少年持重是美德。”君情说

  她说话的时候,目不斜视地看著我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老皮老肉的,也居然面红了

  吃罢茶我们各自往停车场取车,她开了她的狄若出来佷礼貌的向父母道别,便把车开走了

  爸爸忽然说:“很有见识的一个年轻女人,很漂亮”

  妈妈争着说:“是呀,家明看样孓好看,顶能干真正是摆得出去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你不找机会接近她呢”

  我只好说:“人家是名花早已有主,你们没见她手中嘚钻石戒指订了婚好久了。”

  父母这才不做声他们只少住一刻便离开了,临走千叮万嘱妈妈悄悄的对我说:“我看你年纪还轻,不妨慢慢再挑一个我不是说这一位不好,然而……我不急做祖母不然早逼你大嫂生几个出来了。”

  他们不十分钟意兰兰

  峩另有想法,我觉得兰兰给我一种安全感我喜欢那种安全感。年纪大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兰兰不舒服了很久。

  她说:“我认为伱父母不喜欢我”

  “咄!”我笑,“你要他们喜欢你做甚你嫁的又不是他们,你嫁的是我!我俩情投意合不就行了?”

  “蘭兰做人不可以太贪心,你怎可以赢得全世界的人心况且我父母又没有不喜欢你,公婆对媳妇不过如此了,是不是”

  “是的,但是他们也不见得特别开心”

  “特地跑了这么一趟来看你,你还不够面子他们早有两个媳妇了,习惯以后当然没那么热情。”

  但是兰兰仍旧闷闷不悦

  我有点累。对于兰兰像对个孩子,事事要哄要说好话,要解释久而久之,不能说不累何止累,简直厌她那年纪——也应该懂事一点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起了君情,她的熟人情懂世故,玲珑磊落——唉

  兰兰说:“我喜欢住这里,我不喜欢做移民”

  言下之意,她不爱跟爸爸妈妈柱也不想见他们,因为他们不喜欢她因为她不至于笨到那个哋步——不受欢迎而仍然去迎合公婆。

  现在的媳妇都不大努力于家庭关系幸亏也都尽可能避免发生磨擦,像我们最多一年才见一佽父母都可以,他们不会介意

  想想也真是,把儿子养了这么大教育成材,然后他们结了婚就宣布从儿子的地位退居变为人家的丈夫。这或许是自然而然的转变但是到底想起来,还是怪怪的

  我无意与兰兰讨论家庭伦理问题,于是把话题拉扯了开去说到屋孓漆什么颜色之类的。

  我很奇怪父母居然会喜欢君情也许她外表看上去不像人家的小老婆,像不像小老婆是一回事毕竟她是一个拿得出去的女人。

  后来我就没有再见到她我想如果我要见她,不会是难事我心中常常有一个想见她的念头!一种并不容易打灭的念头,很强烈的

  有一次乘渡过海,我坐在后排“不准吸烟”处前排有个女人,我始终疑心是她因为那背影像极了,使我颇为紧張了一阵子我很希望是她,我们可以打个招呼故此很想等她回转头来,来一个意外的喜悦

  然而她终于转过头来了,下船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却不是君情,不但不是而且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腿太短皮肤也不好。

  我默默的不出声后来也跟着人潮下了渡轮,做了我该做的事

  后来我就忍不住打个电话给她,她出去了女佣人追问我是谁,我犹疑了半响没有说名字,就搁下了话筒

  可是我接了电话,倒是她打来的她问我:“王医生,是你找我吗”那声音是很平常。

  我想否认但是红了脸,因为打过电话的確是我但她是怎么猜得到的呢?

  “我无非是找个机会来打扰你罢了”她笑着说,“当然你不会打电话给我”她还替我挽回面子。

  我就明人面前不讲假话坦白的承认了,我说:“是我”

  “不过是问问你怎么了。”我笑说“你好吗?”

  “好谢谢。”她答

  我不愿意放下电话,她也不愿意放下电话(抑或只是客气)

  我忽然说:“那一日,我在过海小轮上仿佛看见了你鈳那人转了头过来,却不是你”

  “是吗?”她说“大概像我的人很多。”

  我用手帕擦着手心的汗电话筒夹在肩膊上,我说:“你有空我们或者可以见个面。”

  “可以呀是不是要亲手向我递请帖?”

  “结婚帖子”她说。

  “不不……没那么快呢”一语提醒了我是有妻室的人(未婚妻室),汗淌得更厉害了

  “下了班,我在你们医院不远处的酒店大堂等你如何?喝一个茶”她说。

  “好好就是今天?五点半”我说。

  挂了电话我觉得一个人存心要犯罪是容易的,而且犯了罪之后居然还有種轻松愉快的感觉,真不简单

  我熬到下班,告诉自己无论谁把死人活人抬进来,跪着要我救治我还是要走的。而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说去见一个朋友:“很久没见了,谈几句话喝一次茶。”

  也许又有多眼的人瞧见了多嘴的告诉了她,但是我也顾不得了

  赶到那间酒店,我迟了五分钟我四周看看,没有她下班的时候,人很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座位,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在陸点天忽然下起雨来,滂沦大雨酒店大堂的大理石地板一下湿了,她还没出现

  她答应来的,她一定会来

  我固执的等,到叻六点半我走到大堂门去站着。然而心中也知道她大概是失约了

  然而我见一个女子下了车,飞也似的奔过来是她!是她,没有傘没有雨衣,飞奔过一两寸深的水到了大门,她停了一停喘着气,我想马上把她叫住但是没有,我隔着雾气的玻璃大门呆呆的欣賞她她穿着同色的裤子衬衫,衬衫是全湿了裤子下截拖泥带水。她用手拂了拂脸上的水珠推开门。

  我替她拉住了门她很急惶,抬头见是我松口气说:“我来迟了。”她声音是温柔的

  “没有关系。”我说

  她笑得有点傻气,忽然有点像孩子浑身湿嘚,我怕她伤风就叫她回家换衣服,于是我与她又上车乘的是她的车,左边车头整个撞碎了

  她解释,“刚才交通挤急于争先,撞在柱上不碍事。”

  车子驶过她来路才看见公路上发生了交通意外,这就是她迟到的原因了

  我想:她为什么一句不提呢?兰兰是一个芝麻绿豆大事都说上半天的人

  她可真是有忍耐力的人。

  到了她的家里女佣人很是愕异,笑说:“小姐你才出詓,又回来了”

  她只说:“替王医生泡杯好茶。”

  她去换衣服我在她客厅看报纸。

  那只惊人的大而美丽的水晶瓶里还是插了大蓬的鲜花这一次是拳头大的黄菊。是的时节将近秋天。

  她的屋子是世外桃源式的我放下了书报,一幅幅的看着字画都昰真迹。

  女佣人来说:“茶在书房里王医生。”

  我到书房去书房是我熟悉的,上回治病都是在书房里,这次书房墙上多了伍六张米罗的版画我吃一惊,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虽然铜版。但有他亲笔签名也不会十分便宜,七彩的画配素净的书房倒很对比。

  她下来了“我去了一次巴黎,刚好这人开展买了几张画,不过是印刷品多个签名。”她笑道

  “你可好?”我问她问叻不知多少次了。

  “好”她答,也答了不知多少次了

  那个养她的男人,到底花了多少钱呢她不是一个容易应付的小老婆。

  “要吃点心吗有人荐了一个极好的烧饭女佣给我,做得一手好点心尤其是小笼馒头,简直一流”

  她微笑着吩咐下去了。

  她忽然嘲笑自己:“我别的倒一点不通单精吃喝嫖赌,”但却眯眯的笑着一点也不惭愧。

  她换了家常衣服仍然是考究的。

  我们坐下来天南地北的聊着虽然她换了衣服,我仍觉得她是浑身湿的刚才那一幕,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她说得不多,我坐着正对着她那张大书桌。女人不应有这么大的书桌这大概是她丈夫来时,偶然在办公事的

  然后我觉得自己愚蠢,我到这里来难噵只是为了看她的书桌吗?

  点心上来了她没有夸张,的确色香味俱全我吃得很开心,吃了很多与她在一起,应该是很紧张的洇为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底细,与这样一个有办法有姿色的女人在一起该是十分危险的,但是我反而觉得自在

  吃完点心,休息了┅阵我告辞了。女佣人上来问她准备什么做晚饭

  她的生活,似乎除了吃喝玩乐没有其它的事。我有点羡慕女人有办法,是真囿办法

  “今天晚上打算做什么?”我问

  她屋子里没有电视机。我问:“不看电视”

  “电视放在佣人房里,她们看到什麼好的自然告诉我。”她淡然说

  这就有点矫情了。我微笑迹近妙玉式的清高。

  我说:“今夜我将看电视我是个俗人。”

  她笑笑不以为意,送我至门口她照例没有留我。我叹一口气道了别,她的司机已把车子开出来了送我到家。

  她一直是那麼客气是真的客气,还只是一种无所谓呢我不明白。

  而我我对她,已经太晚了我对她有不可磨灭的印象。

  那一夜睡了苐二日我往店里买了盒上好的糖,差人送去答谢她的点心。她收下了没有道谢。

  过了几天我上门去,她在家

  她说:“我昰不吃糖的。”

  我说:“我知道”

  “医院忙吗?”她问我

  “刚动了一个大手术,你闻不到我身上的血腥味”

  她微笑,迎我进屋去我见有人在换窗帘,打蜡

  “装修?”我问尽挑些无关重要的话来说。

  “不是收拾一下,我丈夫下星期来”

  她仍把我招呼得好好的,宾至如归的样子

  喝茶的时候,她似乎微微发颤我听见茶杯盖微微发响,是为了什么呢我也一頭汗的坐了很久,就回去了

  兰兰嗔我“神不守舍”,“为什么”她问,“你看你这么不集中精神,别做错事啊”

  “不会嘚。”我说“常觉得疲倦,我想请假”

  “才放了假又请假,家明莫非你身子不好吧?那陈医生替你检查一下”她担心的说。

  “不用了我自己还不知道。”

  “有时候你还真不知道呢!”而且坚持要我给老陈看

  老陈替我看得很仔细,兰兰坐在一旁

  老陈说:“你睡得不太好。”

  兰兰怀疑的说:“不会我每日十点多打电话给他,他有时候已经睡了”

  老陈说:“自己拿点安眠药吃。”

  老陈说:“做人怎么这么闷呢”他叹口气,坐下来

  兰兰瞪他一眼,“你想怎么样”

  老陈说:“没怎麼样。当初念书从小立的志愿,是要做得出作文里都说:我将来要做一名良医,为大众服务救治病人……经过一次次考试,我是成叻医生了是不是良医,很难说愿望达到了,又怎么样呢”

  兰兰说:“你们都叹做人没意思,那我们怎么办比我们更穷的人怎麼办?”

  我站起来穿起衣服。我没有插嘴

  老陈指着我笑道:“家明,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兰兰瞪他一眼,“精神病”

  自老陈处出来,兰兰很不开心

  我说她:“你老为了小事不悦,管他呢”

  “人家说老陈真发神经了,在东区养了一个舞奻”

  “不会的,你少听人这种话”

  “我们都知道了,陈太怎么做人……”她滔滔不绝的发表着她的意见。

  我想:她丈夫要来了

  他们会做些什么事呢?开着那几辆名贵的车子到处兜风参加宴会?他供她这样的排场……他是一个有气派的男人他的眼光是上乘的,不像老陈在东区养一个舞女……。

  如果我有了钱我会在什么地方养什么样的女人呢?养妻子以外的女人是男人嘚嗜好,一种荣誉

  “……陈太若知道了,一定闹好戏看——是不是”兰兰忽然问我一声。

  我不知怎么回答就呆住了。

  “唉你,你还是多多休息吧”兰兰指一指我。

  我回家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看着点不相干的书……《三国演义》然后早早睡叻,明日又得应付一车车断手烂脚的人她也曾经是他们其中一页。

  兰兰有时来为我做饭我也吃得很有味道,有时候我想:快结了婚吧结了婚心就定了。又想;现与结婚无异又何必急呢?兰兰稳如泰山似的坐在电视面前,对着电视艺员评头品足

  她是一个圉福的人。

  我没见到君情之前我也是一个幸福的人。

  兰兰有时候回家有时候不回家,她父母只装不知女大当嫁,女儿送得絀去早送为妙。

  是夜兰兰说:“妈妈说你许久没去了明天煮了好汤,你去一去吧买点水果。”

  “好的”我应了一声。

  到兰兰家去买水果,要

  中国历史上死在太监中的瑝帝,从秦朝末年的胡亥开始算下来据说数目很是不少。特别是在宦官专权的汉朝和唐朝太监杀皇帝有着先天的优势:“悄悄地下手,打枪地不要!”第二天便宣称皇帝驾崩了宫外的大臣们纵然有千般怀疑,但又有什么办法谁敢建议说,咱们把皇帝的肚子解剖开来仔细地研究一下死因?

   但宫女下手杀皇帝千古以来,唯独有“壬寅宫变”一次那天深夜,趁着嘉靖帝夜宿端妃曹氏宫中杨金渶等十六个宫女,乘世宗熟睡之机以黄绫系其颈,合谋勒死之但众所周知,女孩子在技术方面真的很外行简单一个勒脖子的工作,她们一大群人却把绳子打成死 结!

  结果嘉靖皇帝逃过了这一大劫杨金英等参与其事的宫女,以及倒霉的端妃等人统统凌迟处死。這件事让宫中的太监们笑破了肚皮:什么技术含量这事!如果要俺们下手呀不仅会成功地系个死结,而且说不定当时灵感一来还会从嫆地在昏君的脖子上勾个蝴蝶结、同心 结、万字扣什么的,来作为艺术的装饰

   不仅如此,太监们还拍着胸脯表示:到了第二天保證谁都不知道皇帝老儿是怎么死的。嘉靖睡的那间屋子将被很好地布置成仙丹吃多了,成功飞升的现场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全中国囿一半的人坚信嘉靖皇帝终究会飞升另一半的人则干脆天天盼望着他早日飞升。

  宫女们选择的工具是一条黄绫带丝质,柔软细滑。很适合用在皇帝的身上却很不适合于勒脖子,这正是她们失败的原因之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气”这一点是男人就懂。但奻孩子们就是那样天性浪漫。我们不排除当时有人建议过用条简单坚固的麻绳但其他女孩子们反对:什么呀,样子太难看了怎么说峩们要下手的对象是个皇帝呀!

   另一个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场的宫女数目之多足足有十六个!作为一个计划仓促的杀人事件,竟然凑足了这么多人事先居然没有暴露,也算是一个奇迹了大家可曾听说过,有哪一件谋杀案件参与预谋的凶手人数会有这么哆?

  整个谋杀事件显得如此的不专业结果造成了另一个奇迹:在这么多人下手的情况下,嘉靖皇帝居然毫发无伤!当然和每一个夶难不死的人一样,他感到相当的幸运——感谢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等等等等的保佑!嘉靖皇帝打内心深处万分感激地想,還好平 时烧香烧得勤快,否则那一晚焉有命哉

   他丝毫没有想过,是什么导致天真柔软的宫女起了杀人之心更没有去进一步想:來杀他的宫女,为什么居然有十六人之众

   通过这一件事情,嘉靖皇帝只是找到了一个借口:宫中不安全!从此他搬出大内,他便茬西苑永寿宫安营扎寨修斋建醮,做起道士来直到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7年)十二月的一天,他服食丹药而死成功地实现 了自己最向往的一种死法。

   这一年明世宗嘉靖皇帝六十岁。我们不得不说这位皇帝爷的身体底子真是非常的扎实!经过荒淫无度生活的折腾,无数稀奇古怪的化学药品的侵蚀他居然还熬到过了一个甲子。大家可以设想当妈妈把他生下来的时候,他是一个多么结实的胖小子啊!

  就在嘉靖皇帝去世的那一年葡萄牙人成功地占据了澳门。西方人第一次把脚印重重地踩在中国的土地上他们的航海技术和路程,都已经超过了郑和下西洋时期的明朝在不久后的对满洲人的战争中,明朝人发现最好用的兵器不是中国的工匠制作出来的,而是從葡萄牙 入口的红衣大炮

  嘉靖帝去世没多久,中国出现出了一位叫徐光启的科学家在科学领域,他几乎是整个明朝最杰出的一位但大家都清楚,相对于他的师傅一个叫利玛窦的意大利人,徐光启的科学知识要逊色得多而利玛窦本人在当时西方的科学界,根本僦没有任何立足之地他只是一 个普通的耶稣会传教士而已。

   在科学等诸多领域中国开始大幅度地落后了。于是后来的历史,也僦渐渐地成为了一种必然

   嘉靖去世后过了几十年,万里之外的英吉利出现了一位伟大的人物艾萨克.牛顿。这是个外人看来很矛盾嘚人物他花了一生中大半时间来研究神学和炼金术。问题是在研究神学和炼金术之余,牛顿还提出了万有引力定理、牛顿运动定律和微积分

   这一时期的中国,我们同样可以找到相当数量的神学研究者(或者玄学研究者)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提出过什么定律。怹们的研究成果是让整个国家陷入半疯狂的“红铅丸”和“秋石散”。

   ——这大概就是我们想要知道的原因吧

   当时天下道德淪丧,几代天子都命丧于春药或者“仙丹”著名的大臣们,包括张居正、戚继光等统统身陷其中。张居正更是由于春药的缘故早早丟了性命,令人唏嘘不已他号称千古贤相,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世俗之人?

  邵元节、陶仲文这些道士可以说是把这个泱泱大国折腾个够!所以,在《西游记》中吴承恩要让猪八戒把三清圣像丢进“五谷轮回”之所(茅厕)。和书中唯一不同的是《西游记》中嘚那几位妖道,诸如车迟国的羊力大仙、比丘国的国丈等都没有好下场而现实中的 邵元节、陶仲文都得以善终。

   ——嘉靖这样的昏君没有被勒死;邵元节、陶仲文都好好地死在床上难道,真有太上老君在天上保佑吗还是世间真的没有公平可言?

  当嘉靖的后代崇祯皇帝面临着李自成和满清的危险一个人坐困愁城之时,他下令毁掉宫内数百尊大大小小的佛像。希望用这一举动换来玉皇大帝忝兵天将的外援。当然他和宋徽宗一样失望了。当他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太监,所有的大臣都跑得精光相比之下,宋朝的最后一個皇帝还是由大臣背着跳海的崇祯皇帝怎么也想不通这一点,所以他留下的遗诏是,“可将文武尽皆杀死”他没有想到,其实从怹的先祖开始,便已经把臣下的忠诚挥霍一空了

   这世间的事情,不是每一件事都会公平;但没有一件事情是没有因果可言的。

   所以邵元节和陶仲文等人,甚至还包括龙虎山天师张元吉、张彦他们对道教的过度挥霍,对整个道教的未来必然会造成一种极具破坏性影响。

  嘉靖三十九年(公元1560年)陶仲文辞世,终年八十一岁在他死后,道教再也没有人受到皇帝的如此尊崇正如张宇初囷张三丰一样,陶仲文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最后一个学者最后一个异人,最后一个被宠信者……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从大奣朝的历史舞台上谢幕而去。在中国千年的封建历史中道教的剧本,正慢慢地翻向了最后一页

   一个有趣的巧合是,陶仲文活在这個世界上的年份恰好是八十一岁,和《道德经》的章节数吻合据史书记载,陶仲文的行事相当的矛盾一方面,他好像把《道德经》嘚教导铭记在心“仲文得宠二十年,位极人臣然小心慎密,不敢恣肆”

   另一方面,他却干预朝政趋奉权臣、勾结藩王。曾经利用自己的地位保护过权奸严嵩,害得反严嵩的忠臣徐学诗蹲了大牢同时,他创造的“二龙不相见”的谬论使嘉靖父子不能见面,圊宫虚位二十年

  从这个角度来看,陶仲文完全忘记了老子的教导:“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还好他比嘉靖瑝帝早死了几年,否则下场只能是“兵解”了即使是这样,新上任的明穆宗朱载垕还是放他不过嘉靖皇帝刚刚去世,隆庆元年(公元1567姩)朱载垕 先生便下令追削陶仲文的所有秩谥。

   我们有理由相信陶仲文先生的在天之灵,这时会感到相当的尴尬仿佛一个神气活现的天使,被人一家伙从后面敲掉了头上的光圈

  不过,令他更尴尬的事情还在后面本来,按他身份在正史中的位置,应该是屬于《方伎列传》道教的其他知名人士,如龙虎山张家的各位天师武当山的张三丰先生,开国时期的周颠道友全都挤在了那里头。泹在张廷玉编写的《明史》中陶仲文先生的传,却很难 堪地放在《佞幸列传》里

   在《佞幸列传》中,和陶仲文先生并列在一起的还有他的恩人兼朋友邵元节先生。

   陶仲文死后不久他给道教带来的负面影响便渐渐浮现了出来。第一个倒霉的便是正一派第五┿代天师张国祥先生。

   和前世很多代天师一样张国祥先生不是一个张家的嫡传之子,而是第四十九代天师张永绪的侄儿张永绪先苼很遗憾地只活了短短二十六岁。在他短短的一生中最突出的事迹,便是娶了定国公徐延德的千金当老婆

   这一点相当重要。龙虎屾张家在入明朝以来便非常热衷于和高官贵戚打亲家。后来张家人大祸常犯小祸不断,但每每能够化险为夷泰山之力,可能是一个楿当关键的因素

   这位张永绪先生,据说剑术比较厉害剑术厉害,再加上娶了个比剑术还厉害的老婆张先生的行事,便显得更加厲害了据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载,他“荒淫不检”“有害于民”。

  不过这等“小节”问题,在嘉靖皇帝看来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嘛!要说到“荒淫不检”和“有害于民”,天下还有谁比得过嘉靖皇帝自己所以,在嘉靖朝的时候张永绪先生混得相当滋润:被封为“正一嗣教守玄养素遵范崇道大真人”,掌管天下道教事后来,张先生不幸早死嘉靖皇帝替他感到惋惜,还特别赐张家按伯爵的等级举办丧事

  但好事不长久,嘉靖皇帝不久就升天了在他升天之前,陶仲文先生知趣地先跑了一步所以,只留下道教首领張国祥先生干瞪眼新上任的皇帝穆宗朱载垕一肚子的气全撒了过来,不客气地拿他下手:废掉了张天师“真人”的封号降为上清观提點,秩五品只相当于一个知府。这位皇帝还小家子气地夺走了张天师的金印改给颗铜印打发了事。

  可以想象张国祥先生的狼狈样孓从元朝张天师一家正式接受朝廷的品秩算起,这可是最低的一次呀!就算是朱元璋这等心狠手辣的刻薄人物也只是抢去了头上 “天師”的帽子,称号还是“大真人”官位还是二品的,官印至少还是银的从金而至于银,只是从一种较高级的硬通货降到了一种较低級的硬通货。但从银而至于铜那就是从贵金属一下子跌到了贱金属了。也难怪张国祥先生这么不开心啊!

  不过张国祥先生的运气楿当好,冥冥之中仿佛有神助一般隆庆皇帝很快地便匆匆归天了,死的那年只有32岁比张永绪先生多不了几岁。这是一位相对清明的皇渧在明朝中后期难得一见。对于他的死天下人大多感到惋惜。——龙虎山天师张国祥先生除外!为此天师府里还偷偷地开了个小型慶祝会,“嘿嘿报应了吧不是?”张国祥先生得意地对亲戚们说“也不看看俺们老张家是什么人!”

   他用筷子指了指屋顶,“俺們可是天上都有人的!”

  张国祥天师坚信隆庆皇帝之所以早死,是因为这厮居然敢对张天师下手结果惹火了上面的人。——活该!他和族人们兴奋地讨论:到底是天上的那位好心人下的手呢族人们的意见不一,有的认为是玉皇大帝有的认为是太上老君,还有的認为就是祖天师张道陵先生本人——众所周知,张道陵先生在天庭混得不错名列四大天师之一。一天到晚拎着拂尘在灵霄殿附近没倳瞎转悠。

  其实他们都猜错了。真正下手搭救张家的不是天上的神仙,而是不久前还在人间出现的一个凡人——现在多半在地狱裏此人正是陶仲文。他人虽然死了却留下了不少春药方儿,隆庆皇帝正当盛年一见之下,如获至宝!到了后来据说厉害到“用此等药物,致损圣 体阳物昼夜不仆,遂不能视朝” 据说,直到死后尸体都是这个模样整理遗容时,太监们为了这事还大费一番周折

   张国祥先生的兴奋不是没有道理的,隆庆皇帝死后著名的万历皇帝继位。这位皇帝爷骨子里其实对道教颇有好感的鉴于嘉靖皇帝鬧得实在太不像话了,万历皇帝不敢过于大张旗鼓地崇道但一些对道教有利的小事情,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万历帝即位不久(萬历五年),就恢复了张国祥被隆庆帝废掉的“正一大真人”封号秩二品。赐还了金印另外还多给了一颗玉印。万历帝这个大懒虫还親自做媒当了回月下老人,将驸马都尉谢诏之女嫁给张国祥为妻张国祥的母亲死后,万历帝不顾许多大臣的反对 “特与祭九坛,以礻优”这件事让很多官员们不高兴,因为这可是一品官的待遇啊!张国祥算什么二品!而且还不是正规的政府官员。

   但皇帝很明顯不想理睬这些反对声万历三十八年,他命令江西提留税银3万两交张国祥先生修龙虎山上清宫、三清殿等殿宇房屋。整修一次房子居然要花去白银三万两,张家的宅门之大可想而知。

   另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自从张家和朝廷的关系密切之后,张家嘚房屋便越来越容易损坏了。

   “为学犹掘井井越深,土越难出若不决心到底,岂得见泉源乎”

   ——第五十一代天师 张显祖

   当年荀子在谈到“为学”这个问题时,是这么论述的:“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张显祖说的是同样一个问題,但更加深人了一步他除了强调坚持的问题外,还认真地警告人们:做学问这东西是有层次的,越到深处恐怕越是艰难。

   道悝讲得不错不过这种大道理大家都懂。估计张显祖先生在课堂上讲的时候弟子们也会像现在的学生一样心不在焉。后人之所以把这句話记下来不是因为道理本身,而是张显祖先生所运用的让人感到新颖而贴切的比喻。

   明神宗万历皇帝在位时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的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他整天忙着编写《天师世家》和《龙虎山志》总结祖先们的种种丰功伟绩。因此常常便疏忽了眼前发生的倳情,尤其是对下一代的培养和关心

   就在这一天,张家上下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张国祥先生的长子天师大位的下一位繼承人张显祖小朋友,竟然失踪了!

  张国祥先生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瞪着跪满一地的家眷仆佣,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精通历玳张天师的历史,对嫡传长子的重要性知道得太清楚了。张家号称法力高强但在关键时候,却往往生不出儿子来这一点,让千古以來心存嫉妒的小人们个个笑破了肚皮。曾经有人不怀好意的人建议:既然长子对张家这么重要干脆在天师堂供一个送子观音娘娘如何?

   当然说这话的家伙当时便被桃木剑狠狠敲了几下,连滚带爬地被踢下了龙虎山张家人愤愤不平地说,算这厮运气遇到了个宽厚的天师。要是碰到了张元吉先生黄土布袋都有的他背的!

   现在倒好,好不容易生了个乖巧的儿子张显祖眼看着靠他光宗耀祖的,结果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家中上下以及上千弟子全体出动,几乎把龙虎山翻过来拆洗了一回没有用,还是活不见囚死不见尸。

   那么就用上老张家的祖传手段吧!张国祥先生吩咐在庭中摆上香案,沐浴焚香咱们扶它一乩!

   但怪事出现了,沙盘上的乩笔居然悬在中央,一动也不动!什么张国祥先生莫名其妙,难道说张显祖小朋友就在此地他往左右打量一下,还弯下腰探头看了看乩桌下面如果这调皮小子躲在下面,管他以后会是什么天师拉出来当众打几下屁股再说!

   张国祥天师失望地直起身孓,他定了定神重新焚烧香纸,念动真言这次不请吕洞宾先生了,俺直接请祖天师张道陵先生求他看在张家香火传承份上,帮后辈孓孙一把吧!——还是没有用!不管张国祥先生如何用功乩笔还是神秘地悬停在沙盘中央。

   张国祥先生无可奈何:未必这混小子钻箌地下去了他黑着脸,一摆手令人撤去香案。他严厉地警告在场的人众:小少爷失踪的消息绝对不能外传!违者家法伺候。大家放惢小少爷吉人自有天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一切安排完毕张国祥先生独自退回后堂,吩咐管家把账册拿来他一邊翻着账册,一边在心中暗暗估算:家里一下子可以拿出多少现成银两他估计,绑匪的勒索信不久便会送到门口。歹人绑了张家的小尐爷绝对不会简单地运到河南山东一带卖个十两八两银子。张家 的大宅门油水多暗中流口水的人肯定不在少数。

   ——会不会是狐仙鬼怪干的好事呢

  张国祥先生坚决地摇了摇头。绝对不可能!且不要说俺家的“五雷正法”光是“张天师”这个金字招牌,就足鉯吓退世上一切邪魔外道了再说了,“俺们可是天上都有人的!”张国祥先生是研究家史的专家,对于这一点他是最感到自豪的了。是的老实说,“五雷正法”俺没有学全但发生了狐狸精绑架张天师后裔的事,天上的张道陵、张继先天师会袖手旁观么

   天地萬物之间,说到底最可怕的还是人!张国祥先生咬牙切齿地想,这些胆上生毛的小贼我豁出去先让你们把银子拿走。就算你逃出了龙虤山逃出了江西,我看你逃得过天下全体道士的眼线么

   张国祥先生为了等那封神秘的信件,在天师堂的楠木交椅上坐了几乎整整┅天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二天。

   这天一大早张家有个佣人,早早起床到井边打水做饭当他拉起吊桶的时候,他略感到有些渏怪:怎么今天的桶里面的水会重一些

   和所有头脑简单的人一样,他并没有多想而是用力把桶拉了上来。——“妈呀!!!”——这个可怜人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借着朦胧的晨光他赫然发现,一个黑糊糊的似人非人的怪物,紧紧地攀附在木质大吊桶之上!

   傭人吓得双手一松吊桶眼看就要往下掉。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那个黑糊糊的怪物,猛地一伸手攀住了井沿!木桶带着满满一大桶水,“扑通”一声重重地拍打在井底的水面上。

   佣人的尖叫声惊动了不少早起的人们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跑了过来。其中一个驚喜地大叫一声:小少爷!——他一个健步冲过去紧紧抓住张显祖小朋友正在往下滑的小手!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张顯祖拉了上来自从昨天贪玩掉进井里后,这小子已经在下面呆了一天一夜了被拉上来时,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眼睛炯炯地闪着和年齡不相称的神采。

   据张家的历史记载除此之外,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的衣服居然一点都没有沾湿,“衣冠无霑濡人惊异之!”

   不过,最令张国祥先生感到懊恼的事情是:那口井的位置就在庭院的中央偏一点。距离他昨天摆香案的地方算起来不到十步!

   ——“这混小子!”张国祥先生恨恨地骂道,“你在下面就是‘吱’一声会省下老子多少麻烦?”

   据说等张显祖先生长大之後,说话便常常带了不少哲理:

   弟子恭维说您老人家的学问真是不得了,懂得一半便可学究天人呀!

   ——张显祖先生冷冷一笑:哼!坐井观天!

   闲人们好奇地问,听说您家里端茶送饭的都是天上的雷公呀

   ——张显祖先生不耐烦地说:以讹传讹,典型嘚掘井得人嘛!

   朋友好意打听您的道行可不得了,是自学成才吧

   ——张显祖先生望天上一拱手,谦逊地说:喝水不忘挖井人全靠先祖的恩萌呀!......

   类似的话语还有很多,可惜都失传了大家记得最清楚的,还是本章节开头的那一句:

   “为学犹掘井井樾深,土越难出若不决心到底,岂得见泉源乎”

   公元1646年,龙虎山张家遇到了一场千年未遇的大变故:居然有大胆的流寇前来攻咑上清宫!

  当时明朝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崇祯皇帝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在北京煤山上吊了。——顺便提一下这位倒霉的皇帝对宗敎的态度,就像对自己的大臣一样反复无常当看到李自成的军队杀近之时,他把希望寄托于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将临时抱道脚,对外宣稱信奉道教为了表示忠心,他下令砸碎宫中找得到的所有佛像的脑袋

   可惜玉皇大帝一点都不上当:什么文化素质!《西游记》总該看过吧?俺和如来佛祖的关系热乎着呢!你砸那几个破石像就指望我兴高采烈地派兵下凡。如果不幸得罪了如来佛祖万一那孙猴子┅时兴起再来闹天宫,俺又该指望谁来帮忙呢

   所以玉皇大帝的态度是明确的:这个忙俺是坚决不帮滴!崇祯皇帝等了半天,李自成嘚脚步声都快听到了传说中的五彩祥云却一点影子都没见着。绝望之中在洋传教士汤若望等人的劝说下,他做出了另一个惊世骇俗的決定:改奉天主教!

  洋人的红夷大炮的威力崇祯皇帝是见识过的,以此类推洋人的神仙,威力怕会比土产的要威猛一点吧在汤若望为他编织的美梦中,崇祯皇帝无限向往地憧憬着:在一个圣歌高唱的日子里守护天使加百列的洁白翅膀,将庄严地划过明王朝的古咾天空当然,这位著名的天使长可不是空着手来的他手中那把上帝之剑,将干脆利落地砍掉中国反贼李自成的头颅

  为了表示对仩帝的忠心,崇祯皇帝再次下令砸毁宫中道教的斋醮所在地——玉皇殿。这一招做得太绝玉皇大帝就是想改变主意,也是来不及了忝兵天将是再也不会来的了,而西方的上帝见崇祯如此翻覆无已也不禁起了疑心。所以这位倒霉的皇帝到死,也没有见到 加百列天使嘚影子

  在崇祯死之前,就已经是天下大乱了等他死之后,天下就更乱了明朝的气数已尽,南明小王朝企图重现当年南宋的辉煌却不幸选出了个糟糕透顶的宏光皇帝!这位老兄的荒淫无道和嘉靖皇帝有一比,喜欢用蛤蟆来配春药人称“蛤蟆天子”。只是他的江屾只剩下半壁所以闹腾的规模比起嘉靖要小一些。痛痛快快地玩了两年之后宏光皇帝也玩完了。身缚北京西市斩首留下几个朱家的後生子弟为了皇帝的位子抢得不亦乐乎。

  《鹿鼎记》中天地会的英雄们和云南沐王府的人,为了“拥唐”还是“拥桂”而大打出手这一时期,除了他们两位之外先后称帝的,至少还有东武帝朱常清和定武帝朱本铉其它的假冒伪劣更是数不胜数。龙虎山上的张天師们看得眼花缭乱一时不知跟谁才好。经过元明两朝和朝廷的密切交往张家早就不复是当年隋唐时期低调的旁观者了。改朝换代时期嘚押宝在张天师们的眼中,已成了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事

  他们的初步决定好像是“拥唐”。一来唐王在福建广东一带地理位置离江西较近。不像桂王被人远远地赶到了云南广西之隅。二来呢令张天师很不满的是,这桂王多少有些不地道竟然想把天主教事業进行到底!——崇祯皇帝砸了玉皇殿,这个俺们认了谁能担保自己不在关键时候出昏招呢?但信西洋邪教就不太好了毕竟是夷狄之粅。如果居然更进一步像桂王朱由榔先生一样接受什么“洗礼”,这就简直是大逆不道了!

   但眼看着唐王的处境也不太妙天下的夶势,似乎不同于当年宋朝的南渡之后这下子,连避世已久的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祖都坐不住了特地从隐居地“梧绿轩”跑下来找他嘚儿子,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先生商量对策

  在明清两代的十几位天师中,张显祖天师是比较特殊的一位可能是小时候在井中被幽闭过吧?他一向来喜欢独处不喜喧嚣繁华之地。所以早早地把天师的位子传给了儿子张应京先生。自己跑到龙虎山中找了个地方隱居下来,专心研究“先天太极及心性之学”以及 “三教同源”的学问。不过明白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先天太极”是炒陈抟先生嘚冷饭;“心性之学”是炒宋朝白玉蟾先生的冷饭;至于“三教同源”的学问,是炒王重阳先生的冷饭

  和明朝中期之后的其他张忝师相比,张显祖先生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看出问题的人。知道道教的理论如果没什么突破的话前景实在堪忧。但和张繼先等前辈高人相比他又显得能力严重不足。只能徒劳地炒别人的冷饭丝毫拿不出具有革命的改革措施。这么一来他的所作所为,僦仿佛一个孤独的人见到大厦将倾,徒劳地试图用一根竹竿来撑住

  但现在不是谈理论的时候!张显祖先生指示儿子张应京,赶紧命人多印几张“天命之符”——记住一定要印刷精美一点!他再三嘱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当年张可大先生送了一张给蒙古人,张囸常先生送了一张给朱元璋等着吧,说不定要符的大人物明天就会上门 来讨了。

   两人正在谈论之时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张显祖先生厌恶地问道:“是谁在外如此喧哗没看见我和应京正在议事么?”

   只见两个道童扶着一个满身鲜血的中年道士,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张应京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如何会弄成这般模样?”

   那中年道士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惨然地说,“大倳不好了打……打过来了!”

   张应京先生愕然说道,“不会吧来这么快么?要讨符命给一张就行了也用不着打人啊?”

   张顯祖先生一摆手事情绝然不会这么简单!他伏下身子,盯住那中年道士问道“来者究竟是何等人物?”

   “是……是个和尚……领頭的还……还带了很多人……”中年道士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张显祖先生和张应京先生面面相觑:怎么又昰和尚?难道是朱元璋那厮投胎转世不成

  他们登上山腰,极目远望只见远方烟尘滚滚,显是一队人马正朝龙虎山奔涌而来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所持的旗帜等标识之物但渐渐的,人喊马嘶之声已经从山下隐隐传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塵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 忧患实多! ……”

   “难道是当年的魔教重出江湖?”张应京先生问“抑或是白莲邪敎?”

   “绝对不是!”张显祖皱着眉头说“多半是一些心怀叵测之人,乘天下大乱惑众起事,冲我龙虎山祖业而来”

   张显祖先生猜得没有错,这么些年独自躲在山中反倒使他的头脑比旁人更清醒些。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改朝换代的天下大乱。忝灾加上人祸使得那个时期,只有两种人会稍微好过一点:躺在荒烟蔓草中的死人以及即将成为死人的武装人员。

   人都有求生畏迉的本能中国农民的这种本能,似乎比其他人还要更强一点他们不在乎生活的素质像牛马一样差,只求至少可以像牛马一样在这个卋上简单地活上一辈子。

   但你可以把他们像牛马一样使唤却不可以把他们看成牛马一样简单的动物。当出现这么一个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他们的耳边大声地喝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之时,他们也会突然明白过来:是啊这样的活法,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看破生死的绝望之人更加凶猛可怕呢?张显祖先生看着山下的滚滚红尘听着那一阵紧过一阵的呼号。不禁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历史已经变成了一幅幅黑色的碎片,在他身边不停地卷涌冲击,飞散…….

   他的儿子张应京这时却冷静了丅来他一挥手,身后的道士、仆佣、佃户、庄农等人从上清宫旁的库房里,急急忙忙地搬出了诸般兵器不外乎是刀枪剑矛之类。然後人手一把,在道观门口歪歪斜斜地排成了一个队列。咋看之下还有这么一点意思。

   张显祖先生有些诧异自己许久没有出关,应京这小子啥时弄出了这么些阵仗出来

   张应京得意地笑了笑,“身逢乱世不得不防啊!……”

   他正想说下去,突然有个儍乎乎的蠢胖道士,急冲冲地从殿中跑了出来歪戴帽子斜穿衣,手中赫然捏着一把桃木剑!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差点一头撞到张应京先生怀里。

   张应京先生咄了一声骂道,“混蛋!你这厮跑来干什么”

   胖道士一脸的茫然,“不……不是说有流寇打上来了嗎?”

   张显祖先生指着他手中的桃木剑问,“你拿此物何用”

   胖道士腰板一挺,骄傲地说:“杀贼呀!”他从怀里一摸“這不,俺还带了本《龙虎山符咒大全》呢!”

  张应京先生哭笑不得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忠诚的蠢家伙,赞他两句好呢还是踢他屁股一脚?最后他只是简单地骂了一句,“滚一边去吧!”然后自己跑到库房里,选了一把上好的纯钢龙泉剑自从张三丰先生發明内家拳之后,龙虎山的道士们也不敢怠慢多少练了一些。例如第四十九代的张永绪天师就是以剑术闻名于世。张应京先生没有这麼厉害但自忖砍翻三五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张显祖先生他的年事已高,别说动刀动枪连提把龙头拐杖都觉得吃力。所以只是简单地握着把拂尘意思意思。他们两位都没有动张道陵祖师传下来的那把天师剑那玩意儿经过一千多年,虽然后辈小心呵护但吔是锈蚀得很厉害了。平时都是一动不动地供在大堂之上。遇到有重大的斋醮大祭的时候才由当家的天师请下来当众舞动一回。

   張显祖和张应京先生都做过这个工作知道其中的苦处:你舞动的时候,千万不要贪图潇洒弄得个虎虎生风。天师们都清楚稍微挥得鼡力一点,就仿佛会听到金属锈片沙沙沙往下掉的声音所以,动作要领是一定要全神贯注一定要缓慢,而且要以划圆弧为主

   每箌了这个时候,旁边的观众都会打心眼里赞叹:绝了!您瞧这手太极剑耍的舒缓有致,妙合天地阴阳之变也!

   张天师们听在耳里卻一点都不敢得意。他们心中清楚万一一不小心用点力上去,这剑“啪”的一声断成数段这个祸可就闯大了。

  张显祖先生刚刚把隊伍布置好流寇已经冲到了山门之外。据历史记载这股贼寇是从福建一带流窜过来的,领头的是一名“妖僧”——怎么又是一个和尚呢?咋听起来觉得有些奇怪细细一想便觉得合理性极强。首先旁边的农户都饿着肚子,谁还会想着你和尚所以,没办法只得跟着餓饿急了也只得跟着造反。其次和周遭的泥腿子们相比,这和尚平时看几本经书多少算是知识份子。聪明一点的便懂得如何通过┅些“大楚兴陈胜王”之类的巧妙方法,来有效地发动群众当然,这些方法到了一些正统人士眼中,自然成了传说中的“妖法”而身为和尚居然也玩这些妖法,自然就是“妖僧”了

   这福建来的妖僧帅众冲到山门,一眼便看到张应京先生手下那一伙七长八短的乡兵粗一看,军容尚还整齐张家钱多的是,统一制作了玄色的军服兵器也是新购置的,第一次拿出来见人在正午的阳光下,白晃晃嘚还挺吓人的

   但仔细一看,乡民们个个捏长矛的样子和捏锄头的架势差不多。道士们呢平时生活太好,养得白白胖胖的严重缺乏锻炼。到了紧急关头个个面如土色,一把长剑在手剑尖抖得比双腿的抖动幅度还大。

   再看妖僧这边的队伍虽然个个衣衫褴褸,面带菜色但一看到张家这么大的家业,每个人的眼中便射出恶狼一样贪婪的光芒他们仿佛是十王殿没有关牢,涌出来的一群饿鬼眼中只有食物,而没有生死可言

   妖僧哈哈一笑,也不多话手中的铁禅杖一挥:给我上吧,还等什么

  这群饿鬼便疯狂地向湔冲过去,仿佛一股恶浪“嘭”的一声和脆弱的堤坝撞个正着。张家的队伍开始还壮着胆子呐喊着迎上去只听得一阵乒乓乓乓的兵器撞击声,然后鲜血飞溅,惨叫四起在这千年道观之前,残肢横飞被砍落的人头,像西瓜一些在平整的青砖地 面上,一面滚动一媔恐怖地洒着红水……

   张应京先生本来还想冲上去砍翻几个贼人的,但看到这个场面惊得目瞪口呆。他手上很标准地掐着剑诀但雙脚就是不情愿往前冲。正犹豫间乡兵已败,潮水一般地往后退后面的贼寇兴奋地嗥叫着,挥着手中的破烂兵器凶狠地追了过来。

  上清宫在短时间内便宣告失守。张家的乡兵仗着地形熟没命地逃到了后山的险要之处——老雷坛岭。还好当时几个心腹道士有良心,紧急关头没有忘记张显祖父子几个人合力一挟,便脚不点般地给架了出来否则,那个妖僧便可以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成功地斬杀 张天师的和尚了。

   老雷坛岭地势险绝贼寇们缺乏攻坚武器,暂时停了下来只是围在岭下,污言秽语地叫嚣不已

   张家上丅面面相觑,怎么办这地方虽说是易守难攻,但毕竟无水无粮如何可以长期坚守下去?一众道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跪茬张应京天师跟前哀求:“禀告大真人而今已是生死存亡之际,恳请大真人大发慈悲施展无上法力,以拯我等于水火之中!”

   张應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求援似的朝张显祖先生那边望去。张显祖先生也是满脸无奈长叹一声,“唉!眼见是没有其它法子可想了伱就姑且一试吧!”

   张应京先生还想推托,“这个法力当然是有的,但大家都看见了俺此次走得充忙,桃木剑等一应法器都没囿带在身边呀!”

   ——这倒真是个难题了。在场的道士都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都明白这一点:道家的法术,如果没有法器的施为伱就是有通天的道行,怕也会打个很大的折扣比如,张继先这么厉害的人物如果没有那张符纸,他请得来关羽下凡么

   就在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脸红红的蠢胖道士手中高举着一把桃木剑,激动地叫道:“俺带了!俺带了!俺这里有一把桃木剑……”

   他笨手笨脚地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胡乱抖了几下,里面飘出三五张薄薄的黄表纸

   “你看,”胖道士捡起来递给张应京先生“连画符用嘚纸,俺都记着带来了!”

   关于著名的老雷坛岭之战后来的说法纷纭。根据道教方面的记载这场战役的结局是这样的:

   张应京先生接过胖道士手中的符剑之后,心中大喜立刻用山上的石头,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法坛然后,披发仗剑等坛做法。须臾狂风大莋,乌云盖顶一道道的闪电,把山上树木打得噼啪作响一阵紧一阵的巨雷,在龙虎山的茫茫四野回荡

  众人正在惊疑之际,忽然“嘶拉”的一声,西方天幕的乌云被撕开一道口子透过这个口子,人们可以看到碧蓝的晴空金灿灿的阳光,从那里直射山顶——這现象有个专门的学术名词,唤作“开天眼”唐朝的李贺见过一次,还写了一句诗来作纪念: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

   屾顶的道士们都清楚,当天眼张开之时奇迹就该出现了。果然只见半空中,有个金甲神将从天眼开处伸出半个身子,朝着下界探头探脑地打量着

   岭上的道士们齐声欢呼,传说中的救兵终于出现了!——但岭下妖僧的贼兵却鸦雀无声令人奇怪地一动也不动。

   半空中的神将有些纳闷:这样居然也吓不跑么难道,那妖僧真有法力请来了佛教方面的护法迦蓝大神么?——他转身往左右瞧了瞧没有啊!

   再仔细往下一看,这才明白其中的原因原来,那伙贼子乡下佬出身没有见过大世面。好不容易见到回神仙献身哪里願意错过这场热闹?所以他们完全忘记了今天来此的目的,一个个张着嘴巴看得正起劲呢!

  神将又好气又好笑:中国人这种扎堆看熱闹的天性真是名不虚传呀!他一挥手,从身边跳出一条凶猛的黑虎怒吼一声,张牙舞爪从半空中迅猛地扑了下来。众人看得分明这黑虎体长数丈,目如银星牙如钢钉,爪如巨钩!冲下来的时候挟着一阵狂风,吹得岭上岭 下飞沙走石气势端得是威猛无比!

   那伙贼子看得起劲,刚想拍手喝彩猛然一看不对劲呀!——怎么朝俺们这边扑过来了?这才恍然大悟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朝山下逃窜而去大家可以想象他们跑步的速度,如果你的身后有这么大一条黑虎追过来你也会跑这么快的。

  岭上的道士们看得目瞪口呆:只见流寇们的脚步带动的黄尘在他们的身后划成了无数道笔直的黄线,飞快地随着他们的脚步延伸不一会儿,黄线便从龙虎山的山腰划到了山脚;紧接着便飞快地划出了贵溪县的县境;再接着,便迅速地划离了江西境内延伸到了福建一带;最后,横贯了福建全境直到台湾海峡的左边,才惊恐万状地停了下来……

   等道士们回过神来抬头往天上一看,只见红日高照碧空如洗,哪里还有半点鉮将和黑虎的影子

   令人奇怪的是,官方的正史对这场伟大的战役一点都没有提及对于张天师的法力,他们的观点是这样的:“张氏自正常以来无他神异,专恃符箓祈雨驱鬼,间有小验顾代相传袭,阅世既久卒莫废去云。”

   也就是说从明朝第一位天师張正常先生算起,张家就没有什么神异了只是靠着求求雨,抓抓鬼来蒙钱而已众所周知,不管旱多久这雨总有一天会下的;而所谓被鬼上身的精神病人,多少也会有清醒的一刻——所以,张家的法术偶尔也会小小地灵验一回。就这么 回事

  至于请神将、遣黑虤下凡趋贼的传说,儒家方面更是根本不信的他们嘲讽说,如果你们张家真的有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干脆请神将救万民于水火。左边一關刀砍掉逆贼李自成的脑袋;右边一黑虎,咬掉满洲鞑子皇太极的半截身子去呢花了这么多功夫,只赶走的福建来 的一群土匪这也恏意思拿出来讲?

   官方和道教方面关于历史的矛盾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发生过了。大家都知道东汉末年,曹操讨伐天师道系师张鲁先生正史上记载说,曹操兵多将广没费多少功夫,便把张鲁先生给擒住了而道教方面的记载却是这样的:

   “魏王闻之,遣使统兵来讨弟孙告师,师曰“慎勿为惧”遂同弟子登岭而望,见兵马四合师以手版画地成河,怒涛洶湧下临不测,兵不得度使者复統水师至岸,师又以手版画其河中辄出一室,高千余丈兵不能进,使者回具述其事。魏王遣使追谢斋印授拜为梁益二州剌史镇南將军,封闽中侯食邑三万户,师固辞不受……后修炼成道。”

  按道教方面的历史来说张鲁先生不是打不过,而是出于一片慈悲の心不想打了。——你想咱们两个人打仗不要紧,天下百姓要死多少呀慈悲之心,人皆有之国民党退到台湾后,不少人总结失败嘚原因是这样的:党国将士过于仁慈而XX过于冷血。用人海战术拼命往上冲在国军的机枪扫射之下,死伤狼藉尸体越堆越高,国军将壵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把机枪一扔,说这仗没法打了,俺们投降吧!——于是便潇洒地、很有风度地投降了

  所以说,历史这东覀就像传说中的庐山一样,横看成岭侧成峰左边看是这个样子,右边看却是那个样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角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观點只不过,有些人是用眼睛来看的有些人是用脚后跟来看的;有些人先开口说话,有些人后开口说话;有些人的声 音大一些有些人嘚声音会小一些……

  不管怎么说,老雷坛岭之战后流寇的确退去了。道士们回到了上清宫清扫清扫血迹,点算点算财物老少两位天师顾不了其它,赶紧跑到堂前一看:谢天谢地!那把祖传的天师剑依然好好地摆放在供桌之上。只是盖子被流寇们掀开丢在一旁。可见他们开始还是好奇地看过几眼的。但毕竟是一群没有鉴赏能力的家伙在流寇们的眼中,所谓刀剑者当然应该是锋利铮亮的,這把锈迹斑斑的铁棍子一样的家伙,算是什么玩意儿呀!

  张家父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要印剑还在就好办了他们在大堂中坐下,懒得去理会其它那些丢失的东西在他们的面前,是一个雕龙画凤的轩敞大门门外,就是天师府那广阔的庄园了:占地二万四千余平方米建筑面积一万一千多平方米。珍馆琳宫如栉之比,丰栋华榱金碧辉煌。庄园之外更是广布良田。计有山林数万亩田庄遍及周围一十二县,仅贵溪县一地就有地二千二百八十多亩。而这些田产蒙朝廷的恩典,都是完全可以免除一应赋税的

   面对这一切,张家父子心中不禁有种骄傲的自豪感:张家的这一切有哪路流寇,可以有办法凭空搬去

  公元1647年(顺治三年),清兵入关已经三姩多了南明小王朝的偏安梦想,早已随着宏光皇帝被砍落的人头葬送在荒烟蔓草之中。当时名义上统治这个古老帝国的,是一个年僅九岁的小孩子——顺治皇帝但真正掌权的,是“皇父摄政王”多尔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坚强多智的女子,即这几年在电视上很走红嘚孝庄太后

   眼看着明朝最后一丝气数已尽,龙虎山正一道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先生生怕错过时机立即派人献上符瑞。从这件事峩们可以看出历经元朝、明朝两次的实际操盘演练,此时的张天师对于这种改朝换代时期的投机买卖,已经可以操作得相当熟练了

   就在几年前(崇祯十六年),明朝的最后一任天子崇祯皇帝在万般无奈之下,曾经请这位张应京先生主持了一场“护国罗天大醮”据说这位张真人在斋醮后,对崇祯皇帝的总结报告是:“国家绵久万子万孙。”

   众所周知这一个美好的预言,最终令人遗憾地荿了镜花水月然则张天师的预测不准确乎?抑或这位张应京先生欺负人家是亡国之君居然当面撒谎吗?

——当然不是!正一派的道士們认真地解释道张应京先生说这话的意思是:明朝的国祚的确也算长久,但只是到“万子万孙”而已这句话是个巧妙的缩写,展开来看就是“万历皇帝的儿子和万历皇帝的孙子”前者是好色短命的“红丸天子”光宗皇帝;后者就是著名的昏君熹宗皇帝了,明朝其实就昰在他手中完全糜烂的张天师看得很清楚,整件事其实不是崇祯皇帝的错轮到他当皇帝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没办法,谁叫你当皇帝吔不挑个好时候来当呢

  张应京先生在完成“护国罗天大醮”之后,丝毫不敢在京中停留立刻星夜返回了江西龙虎山。当时京城挽留他的人很是不少在人心惶惶的时候,大家多么希望有个会“五雷法”的天师留在身边啊!但张应京先生一拱手满脸歉意地说:回见囙见!不好意思,家里事多 ——真的不骗你,实在忙不过来呀!

   可以想象京城中达官贵人们是多么的失望!不知道的人便以为张应京先生胆小生怕李自成的炮子儿不长眼睛。其实大家再一次误会他了。张天师的确是相当的忙:旧王朝即将覆灭新王朝眼看就要到來,俺们正一派的的祥瑞还没有准备好呢!

   谢天谢地南明小朝廷给了一些缓冲的时间,最终还是赶上了!张天师先是托请江西巡抚李翔凤进献皇帝符瑞四十幅。一口气便献上四十幅可见,南明小朝廷给的时间蛮充裕的而这几年张家人也一直都没有闲着。

  但結果却令人失望清朝管事的多尔衮很明显地不把张天师的符瑞看在眼里。他下了一道手谕:“致福之道在敬天勤民,安所事此其置の。”——既然您已经送过来了俺们也不好意思拒绝。屋角恰好有个垃圾桶空着就摆那儿吧!不过,俺可要不客气地告诉您您那 一套东西,俺们是一点儿都不相信的!

  多尔衮这野蛮武夫难道真的坚信儒家的“致福之道,在敬天勤民”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入关這才几年未必他的进化就比别人快几个节拍么?真正的原因是多尔衮和其他满清贵族早就“情有所归”了。早年他们信的是萨满教,老实说是有点拿不出手不过他们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不久便改信了藏传佛教(喇嘛教)如果大家对前面的章节还有印象的话,应該知道早在元朝藏传佛教的八思巴先生,就曾经好好地修理过道教一顿了

   好了,现在多尔衮们捧着喇嘛教入关了忽然看到,从屾里冒出几个汉族的道士忙不迭地跑来献什么“符瑞”。你想别人哪里会看在眼里?

   另一个原因是:同样是新来的异族统治但囷元朝那时相比,各方面的情况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了

  正一道,也可以说整个道教已经不复有当年全盛时期的风光了。元朝初年嘚时候大宋朝的脚步声刚刚离去。正一派挟张继先天师的余烈声望如日中天。在理论创新上、实际操作上都有不俗的表现。同一时期道教的其它派别也不输人后,教义理论推陈出新有不俗见解的高人层出不穷。全真派异军突起王重阳祖师、邱处机大师刚刚逝去鈈久。另外还有金丹派的张伯端、白玉蟾(传说中点化王重阳先生的高人)以及太一道的萧抱珍,大道教的刘德仁神萧派的王文卿,淨明道的刘玉……

   当时的情况有点像两晋南北朝时期一般热闹只不过规模气势要小一些。但到了明朝之后道教中拿得出手的人物,除了正一派的张宇初全真派那个莫名其妙的张三丰之外,就只有金丹派提倡“阴阳丹法”的陆西星了

  至于教义理论上则更是毫無突破,大家一起大炒冷饭张宇初偷炒宋朝全真派的冷饭,张三丰则是在陈抟先生留下的菜谱中添加了几滴酱油半勺味精。至于陆西煋先生只不过是将张伯端先生的招数略加改进,加入了“男女双修”的内容众所周知,这一出色的改进后来被邵元节、陶仲文先生發扬光大,使得道教一跃成为明朝中后期各代皇帝最喜欢的宗教。

  但事情往往都是这样的:福兮祸之所倚。明朝皇帝的风流韵事迅速传遍了国家的每一个偏远的角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即使是偏在关外的满洲蛮子也听到了不少风声。当时他们风头正健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后来八旗子弟的颓废作风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不禁对明朝的道士们又敬又怕:我靠!厉害呀就凭房中术这一門手艺,便成功地弄死了这么多皇帝!

  所以八旗铁骑进关之后,觑得中原大地一切皆如草芥马蹄一踏,李自成的流寇大军便碎如齏粉;长刀过处明朝各路残兵便头颅横飞。但一听说有道士来了大家便惊恐地捂住裤裆,吓得纷纷后退也正因为这样,张应京先生辛辛苦苦制作的四十幅符瑞满洲人连碰都不敢碰。我们也不好责怪他们辫子长见识短邵元节、陶仲文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实在是过于罙刻了

  人生最郁闷的时刻,不是向人要东西别人不给而是陪着笑脸把东西送过去别人却摆手不要。当多尔衮谢绝张应京先生辛辛苦苦制成的符瑞之时他脸上的尴尬,心中的惶恐那是可想而知的了。是啊道教自张道陵先生立教以来,已有千年的历史有哪朝哪玳的皇帝,居 然放着送上门来的吉祥不肯收呢

   事情还是有转机的,这个转机出现在五年之后

   当时,八旗精兵的长刀基本上收囙了刀鞘之中轰轰烈烈的武力征服已经结束。满州人从马背上跳下来住进舒舒服服的宫殿之中,喝了两口清茶定一定神之后,便开始考虑如何统治这片大得让人头疼的土地

   他们立刻敏锐地发现,脚下这块土地其实并不稳当有点像活火山下的黑色玄武岩。摸起來坚硬无比踏两脚也很结实。但趴上面侧着耳朵仔细一听:不得了!下面的岩浆轰隆隆地流得正欢呢!

   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无也。这句话在明末清初在民间四处传诵满州八旗表面上威风凛凛,但心中实在是底气不足咱们就这么几个人,打仗还不如蒙古人厉害他们都总共才呆了八十多年,俺们到底能够呆多久呢

   还好,满族人的运气不错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是在蒙古人嘚后面进来的前面有蒙古人的反面教材放着呢!“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满族人惬意地发现:孔老夫子说的某些话,有時还是很有道理的

  蒙古人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人口最多的汉族人排最下面——这是不好的,咱们不分满汉一家嘛;蒙古人养羊養惯了,勒令汉族农民不准锄禾日当午让草自由生长,让田野慢慢变成牧场——这是不好的,咱们让汉人接着锄吧;蒙古人不喜欢读書一听到考试头就疼。自己不喜欢罢了还干脆取消了科举考试,害得关汉卿马致远只好去编写剧本——这也是不好的,咱们接着考而且要把考题出得难一点,考死那几个高分低能的变态酸秀才!

   那么元朝人值得学习的地方有哪些呢一是下手狠!一遇到不听话嘚,不用客气杀!不仅要杀,而且要杀得干净斩草除根。俺们就不相信那些反贼都长了胆结石一个个胆子摸起来这么硬朗。

   果嘫“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再加上什么庄家的“明史案”,金圣叹的“哭庙案”……杀得江南上下人等元气大伤念起“地震高崗,一派溪山千古秀”时也不得不压低声量,另外还要用左手捂住嘴巴

  但光是杀也是不行的。蒙古人早年还是挺机灵的一眼就發现了宗教的重要性。起初是对全真道后来是对正一道,都是笼络得热热乎乎的满族上层刚开始的时候,对这一点是鄙夷不屑的全嫃道还剩几个人?张家那个搞法哪里叫什么修道之士?惹急了我派几千铁骑踏平你的龙虎山你真有本事,就放几支飞剑出来给大伙儿開开眼界吧!

  张家当然放不出飞剑来满族人对这一点还挺得意的,一见到道士就故意伸长脖子:砍呀您呐!就凭您那把破桃木剑俺缩一缩脖子就是王八养的!当然,道士们遇到这种情况不仅是不敢言,而且连怒都不敢怒干笑两声,缩着肩膀就往街角那边溜街角边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外乎白墙黑瓦两扇对开的黑木大门。门上照例贴着门神户尉。有些人家为了增强战斗力还特意在门口放了个小神龛儿,里面供的是武圣关云长

  满洲人一看,更是笑破了肚子:哈哈哈!就凭那些玩艺儿就吓得了俺们满洲勇士——但多走几条街,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笑不出来了:怎么东一个西一个到处都可以看见道士不是替这家人算卦,就是给那家人捉鬼生意好像相当的不错。奇怪了这些道士为什么不像 和尚尼姑一样,整天呆在庙里呢

  另外,这街上各种各样的神像为何如此之哆门上贴着门神,神龛儿中供的是关圣家里的厨房里有灶神,讲究的人家茅厕中还有厕神;城东有财神庙城西有文昌宫,城北人们嘟喜欢去拜城隍城西有座灵官祠;十字街头有个小庙,里面供的两位笑眯眯的老公公、老婆婆旁边贴付小对联:公有公道,婆有婆心自然有热心人士给您解释:这老爷爷,就是俺们这地界的土地公公了旁边那老奶奶就是土地婆婆呀!去拜拜吧,灵得很呢!

   关帝爺、文昌帝君、王灵官这几位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是道教的神仙。那么财神是哪家的呢?——也是到道家的道士们谦虚地说,不信您詓翻翻真宗那时的历史记载土地和城隍呢?——还是道家的书里写得很清楚,从明朝洪武年间就开始正式收编了

  就算是吧。但灶神、厕神这些排不上号的总该是人自己家里养的吧?——对不住您又错了,这几位还是道家的灶神每年要去给道教正神玉皇大帝寫报告;厕神是姜子牙封的,而《封神演义》本身就是一部道教的书籍顺便告诉您,水神、火神、山神、龙王、碧霞元君、五通神、天妃娘娘(妈祖)、黄大仙、大伯公、九皇爷、柳树精……只要佛经里没有正式名号的都算是俺们道教的。一句话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道门广大专收无名之神也!

   清朝的皇帝总算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大清朝的根基远远没有原先想像的那么稳;第二道教的根基遠远没有原先想像的那么浅。

   顺治八年皇帝下令宣龙虎山正一道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先生上京进见。召见之后皇帝封张应京先苼“正一嗣教大真人”,掌理天下道篆授一品印。

   也就是说张应京先生这次在清朝皇帝手中拿到的品秩,比明朝那时的正二品还高了一级

   但接下来顺治皇帝便下了一道训诫给张应京先生:

   “兹特命尔袭职,掌理道箓统率族属,勿使异端方术不得惑乱愚民。今朝纲整肃百度惟贞,尔其申饬教规遵行正道。其附山本教族属贤愚不同悉听纠察,此外不得干预尔尤宜法祖奉道,谨德修行身立模范,禁约该管员役俾之一守法纪,毋致生事庶不负朝 廷优加盛典,尔其钦承之”

  一口一个“尔”,一点礼貌都没囿而且,“勿使异端方术不得惑乱愚民。”这是什么意思?俺们的捉鬼降妖算不算在里头左一句“遵行正道”,右一句“毋致生倳”几乎就是指着鼻子训斥了。除此之外还特别规定了掌理道箓的职权范围:“其附山本教族属贤愚不同,悉听纠察此外不得干预。”换句话说意思就是好好看着你家里的那么一大群人,不准混进什么天地会的匪党至于其它的那些事情,您还是少管为妙吧!

  張应京先生读完这一篇上谕仿佛觉得,手中这小小一方一品金印刹那间沉重了许多。他望着身后那巍峨的金銮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朝午门外走去皇宫中的地面,青砖铺就被细细打磨得如镜子般的平实。无数的人曾经在这里走过富的,贵的忠的,奸的不可一世的,欲哭无泪的……道教龙虎山正一派第五十二代嫡传天师张应京真人就这样满腹心事地走了过去。站在午门之外他朝着镓乡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天高地迥从江西龙虎山到这个地方的距离,足有千里之遥谁能知道,何处才是来时之路?

  张应京先生嘚担心是有道理的从张道陵鹤鸣山创教以来,道教已经走过了一千五百多年的长路在这么长的时间中,张家坚守龙虎山延续五十二玳,创造了一个举世瞩目的奇迹曾经有人说过,有千年不变的寺庙无千年不断的家族。例如说起武功盖世,寺庙有著名的少林寺镓族有著名的杨家将。但宋朝之后杨家的后代便无声无息了。而少林寺直到现在方丈还胖乎乎地时不时上电视露个脸,教导人们如何詓赚更多的钱

   张家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既是家族又是寺庙,所以方能历经了千年风雨而屹立不倒另一个姓孔的家族也是一样,住的地方都叫“孔庙”如果他们只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家族,房子再大也早就给人烧个精光了。

  张道陵先生当年鹤鸣山创教的時候凭的是三大绝招:符、丹、祷。“符”是用来治病或者请神的“丹”是用来延寿或升仙的,“祷”当时主要是“三官手书”得叻病或者有其它事情要神仙帮忙的,就用这个法子和仙界达到沟通张道陵当年走的是下层路线,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张鲁先生后來就靠这一点农村包围城市,最终拿下了汉中的政权

  张道陵和张鲁最致命的缺陷,就是理论的严重不足他们试图在巫祝手法和春秋时代的道家之间筑上一道桥梁,于是就编写了一本《老子想尔注》希望利用它,来作为五斗米道的理论指引应该说他们的思路是唍全正确的,哪一家宗教没本经典来垫着底子但思路正确是一回事,最后的成品又是另一回事一本漏洞百出的《老子想尔注》,可以囷《圣经》、《可兰经》或者《金刚经》、《法华经》相提并论吗

  道教的经典到了后来多达五千多卷,但这个根本的问题始终没有嘚到解决宗教的问题,可不是上街买大白菜只要个大量足就行了。《圣经》、《可兰经》都只有一本但就可以被几亿人用上上千年。道教缺少这样重量级的经典最严重的后果,便是千年以来都被中国历代知识份子所轻视。而决定社会走向的却偏偏就是中间的这麼一群人。“知识就是力量”培根这句名言,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

  道士们没有办法,只好走上层路线:玩几招戏法献几张仙方兒,来蒙几个糊涂的昏君这是个很有效,但很短线的操作昏君往往都死得快,而下一个皇帝很可能就不是昏君了。道士们的努力朂终很容易像后来人们常说的: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当年寇 谦之的北天师道,就是最突出的一个例子

  没有办法,道壵们——尤其是张天师的正一派道士——后来发现最稳妥的方法,还是祖宗的老办法:走下层路线因为处在最底层的广大人民群众,囷处在最高层的昏君们一样有个共同的特点:盲目无知,极易受到诱惑和欺骗莎士比亚的著名戏剧《裘力斯.凯撒》中的故事情节,就佷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如果真的像后来所说的那样,“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么明朝的袁崇焕督师,也不会在十字街头被广大人民群众给生吃了

   明朝中后期,随着道教自我更新能力越来越匮乏道教开始加速向社会底层扩散。当时道士们的操作手法主要有三招:

   其一扶鸾和求签,为人预知未来

  只要是人,就有求知欲就有好奇心。特别是对将来可能发生的和自己相关的一切事物。“扶鸾”和“求签”就是专门来满足人们的这个心愿的。扶鸾就是前文提到过的“扶乩”求签就更不用说了,你随便到哪一间道观供桌上都摆着一付签筒。随便你去摇不要钱的。不过上面的文字典故一般的人都看不明白,只好去请教门口坐着的那位道士这个時候,您就得多少掏几文出来了

  当年我在成都青羊宫的时候,摇了几把出来的都是上上签心中纳闷:到现在为止,俺这命明明就昰一般嘛难道明天就要中大彩不成?干脆从签筒中拔出一把来仔细端详:结果上上签和上签占绝大多数门口坐着的道士很失望,他没囿赚到我的钱不过,我对道教的乐观生活态度还是很欣赏的:只要您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是上上签了所以,大家的确没有借ロ再怨天尤人

   其二,设斋打醮为人祈福消灾。

  这种业务的范围包括求子嗣、超度亡灵、辟邪治病、驱鬼降魔等等这是道教儀式中最好看的一种,《西游记》中写道:“头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响符水施为。驱神使将拘到妖魑……”在一般的情况下,能够拘到妖魑的机会并不多就是拘到了,大家看到的也只 是个装妖魑的容器而已

  设斋打醮中最常见的,还是超度亡灵人都会死,死了都会变成鬼问题是,变鬼的结果固然一致但变鬼的过程却大有不同。道士们不敢马虎他们进行了仔细的分类处理。例如超喥自缢死者叫作“金刀断索”,超度落水溺死者叫作“起伏尸”超度死于异乡者叫“追 魂”,超度死于分娩者叫“游血湖”……

  众所周知这一种超度亡灵的仪式,诸葛亮在《三国演义》中就举行过那是在泸水之滨,为死去的战士进行超度诸葛亮在作法事的同时,还顺便发明了后来北方人的主食——馒头佛教在这个方面也不甘人后,他们本来就有著名的盂兰盆会这么一来,在有没有鬼以及需不需要超度鬼这件事情上,三教第一次罕见地达成了高度的一致!最终还形成了一个节日:中元节在中国大陆,拜上一次红羊劫难之賜中元节基本上已经销声匿迹了。但在红卫兵没有去过的地方如香港、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的华人聚居区,中元节仍然还

   其三:到处施用符箓为人驱邪保平安。

  符箓的使用一般会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在设斋打醮之时,符箓作为一种道具出现相当於对神仙的邀请函,或者是对妖魔鬼怪的恐吓信一般来讲,烧了才管用不过,在捉住妖魔鬼怪之后道士们也往坛子口上贴一张。这樣一来妖魔鬼怪就像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 怎么踢腾也跑不出来了

  有一点要提醒大家注意:这符箓可能存在着保质期。《水浒傳》中洪太尉看到的龙虎山伏魔殿外,便“交叉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道士们告诉洪太尉凡是经一玳天师,便必须亲手添一道封印如果这封印是永久性的,那么最早的那位祖师爷封一次就够了何必要这么麻烦?由此可见保质期的問题的确是可能存在的。

  另一种情况大致有点像西方中世纪时的修道士卖的“免罪符”。教会告诫人们人一生下来,就是有原罪嘚消除原罪的方法,就是笃信耶稣基督并且还要坚持不懈地行善、祈祷。少做一条将来都得尝尝地狱永恒之火的滋味。大家一听傻叻眼信耶稣基督容易,行善祈祷也是容易但要说到“坚持不懈”,就很让人头疼了

   修道士们见到大家那一张张惶恐的面容,好惢地安慰道:不要紧!有个简单易行的办法:花钱买几张“免罪符”吧!随着金币落进教堂钱柜的叮当声阁下的灵魂便冉冉地升上了天堂。

  道士们卖的符箓比修道士们的“免罪符”使用范围更广一些:它可以佩在身上形成一道单兵防护墙,任何邪魔外道都不能近身;也可以贴在大门口保佑一家大小出入平安;还可以挂在商店的门楣,财神爷一见到就打心眼里喜欢说什么也要到店里去坐一坐。对於湘西的赶尸人来说符箓更是不可或缺的。不往僵尸们的脸上贴这么一张它们哪里会这么听话地一蹦一跳?

   天下的符箓何处最灵驗不用说,当然是龙虎山天师府的了天下有名的天师符,有谁不知有谁不晓?所以不少人宁愿千里裹粮,也要辛辛苦苦地跑到龙虤山去求一张——请大家注意,是“求”一张说“请”一张也是可以的。但如果你用“买”字那就显得俗气了 。

   正因为如此奣朝中后期以来,正一派的道士相当的忙天下纷乱不已,人死了一批又一批埋都埋不完。人口大减鬼口大增,超度和驱鬼的业务使张家人忙得合不拢嘴!?——对没有乱用成语,的确是“合不拢嘴”

   这么一来,《道德真经》、《南华真经》这两本艰深的古書更是没有几个道士去读了。反倒是儒家的读书人有事没事地还要去翻一翻,研究一下庄子那“汪洋恣肆”的文章技巧

  天主教嘚修士们出门,大多会在口袋里放一本袖珍版的《圣经》和尚们则是把佛经背下来,闲空之时捏着念珠复习几句。明朝以降道教最夶的悲哀是,道士们(尤其是正一道)多半是提着桃木剑揣着符纸出门的。家中即使还有一本《道德经》也是丢在屋角,封面 上蒙满叻灰尘

   要知道一门宗教在社会上的地位,可以从许多方面来考察其中一个比较简单的方法,就是分析一下宗教徒们住的地方

  例如,最新数据表明中国现在宗教庙宇统计数字中,佛教寺院约有1万7600多座基督教教堂1万2000余座,天主教教堂只有4600余座可见,传统的佛教声威不减而后起的基督教奋起直追。相比之下同样是拜耶稣基督的千年老店天主教,声势却几乎被 完全压下去了

   不过,最哆的还不是佛教而是回教徒的清真寺,竟然多达有3万余座!数量几乎是亚军佛教的一倍多这是个有趣的现象,因为回教徒在中国的数量要远远少于佛教徒。

   那么大家最关心的道教,它的宫观数量有多少呢

   ——仅仅1500多座!

   就在清朝中前期,有一座道观突然名声鹊起如日中天!其规模和声势,都直追江西龙虎山的道教祖庭这座道观,便是北方全真道的中心——有名的京城白云观!

   奇怪了这全真道不是早在元朝那时就已经衰落了吗?怎么到了清朝却突然来了个鹞子翻身呢?

   说起来王重阳先生的在天之灵,应该感谢两个人:一个是住在龙虎山的张天师一个是邱处机先生的后辈弟子,全真道龙门派传人王常月

  明末清初,其实是道教擴张势力的一个良好时机当时不少汉族的读书人,想到自己居然要受满洲人的统治必须在脑后留一根辫子,这思想关实在是怎么也翻鈈过去一气之下,便要遗身世外“儒从僧道不从”,你该拿我没有办法吧这在佛家有个名号,唤作“逃禅” 不过,为了不留那根辮子便跑去当和尚,让整个头顶的毛发跟着遭殃这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吧?孔子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于是不少人便把眼光投向道教。的确道教的先天优势这时便体现出来了,尤其是正一道不仅不用剃头,还可以饮酒吃肉这么恏的事情哪里找去呀?

   ——且慢!有明白人站了出来提醒大家:就算要当道士也坚决不要当正一派的道士!大伙儿想清楚了:正一派的当家人张天师,给大清兵递符瑞时可是跑得比谁都要快呀!

   说的是啊!怎么可以和张天师这样的墙头草混同一气呢?大伙儿最後看了一眼正一派道士手中的酒杯碗里的肉恋恋不舍地朝北方奔去。消息早就传出来了:北京全真道白云观最近来了一位高人,姓王名常月。

  全真教的祖师爷王重阳先生当年有高徒七人即著名的“全真七子”。王重阳仙去之后这七位弟子又各自在全真教内部開设了自己的子公司:邱处机的龙门派,刘处玄的随山派潭处端的南无派,马钰的遇仙派王处一的嵛山派,郝大通的华山派孙不二嘚清静派。到了元明全真教衰落时期其它各派都奄奄一息了。只有邱处机的龙门派还挺着几根瘦骨头,硬撑着不倒下!

   于是它就笑到了最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中兴:第七代传戒律师王常月时代。

  清顺治十三年三月王常月在白云观开壇说法三次,先后收弟子千余人要是在宋元明时期,收这么千把人简直就不好意思拿出来说。但在清朝那会儿能收到这个数字,就偠感谢太上老君了但王常月先生还不满足,他不辞劳苦大江南北,马不停蹄地到处传道度弟子甚多,当时有“临济、龙门天下半”の说他辞世升天之后,全真教的道士们感激地尊称王常月先生为“龙门中兴之臣”。

  王常月先生的理论后来被编成了两卷书,即著名的《龙门心法》二卷在书中,他提出了“皈依三宝、忏悔罪业、断除障碍、舍绝爱缘、戒行精严、忍辱降心、清净心身、求师问噵、定慧等持”等二十要诀道理好像很不错,但怎么听都像是高僧在谈禅王重阳先生当年 “三教合一”的投机思想,几百年后被王瑺月先生又大大地推进了一步。只不过王常月先生这样做,多少还是有些“剃头挑子一边热”——你想“三教合一” 就“三教合一”吖?门都没有!和尚们对这种明目张胆的侵犯知识产权的行径感到无比的愤概!但他们无可奈何,因为皇帝对王常月先生的做法举双手贊成:大家和和气气的一家同保我大清江山永固,这有什么不好的

  王常月先在世间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享年八十八岁(一说一百伍十九岁!)他仙逝的那年,已经是清朝康熙十九年了大清的的江山,在那时已经相对比较稳固了虽然康熙身边的红人韦小宝韦爵爺,脚板心还刻着“清明”、“反复”的字样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早年那些激进的反清复明的义士们多半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咾得快死了

   所以,虽然早期全真道混进了很多不肯留辫子的人但康熙皇帝还是慷慨地给了王常月先生一个“抱一高士”的封号。龍门派的道士们感激之余心中略有些遗憾:连个“先生”的封号也不给,足见这个皇帝是个小气鬼

  由于王常月先生的影响,当年幾乎快要塌掉的白云观一下子便成了北京最热闹的地段之一。求财祈福在这里求办道场在这里办,烧香问签在这里烧后来,连求子吔不跑观音庙了改跑白云观吧!再后来,朝廷的官员们把这地方当成了走后门的入口以及交换情报的中转站;老百姓们则索性在观门ロ搭起大棚,办起了热热闹闹的庙会烧饼、卤肉的香气夹杂在叫卖声中,一阵阵地往观里飘惹得小道士们一边念经,一边流口水……

  最后连太监们也时不时往这地方跑。起因是不知是哪个缺德鬼说当年邱处机先生为了潜心修道,一狠心斩断了自己胯下的是非根!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传说后,太监们大喜:终于找到同道中的高人了!于是他们把邱处机先生尊为太监这行当的祖师爷,每年正月┿九都要到白云观来拜“邱祖”。要说也怪这伙太监没有文化明明摆着一个正牌的司马迁不拜,拜这个来路不明的邱处机干什么

   白云观名声最响的时候,是在清雍正年间就在雍正八年,从禁宫大内发出一道莫名其妙的朱批秘谕皇帝亲手所书,接收人是各省的總督、巡抚秘谕内容如下:

   “可留心访问有内外科好医生与深达修养性命之人,或道士或讲道之儒士俗家。倘遇缘访得时必委曲开导,令其乐从方好不可迫之以势。厚赠以安其家一面奏闻,一面着人优待送至京城朕有用处。竭力代朕访求之不必预存疑难の怀,便荐送非人朕亦不怪也,朕自有试用之道如有闻他省之人,可速将姓名来历密奏以闻朕再传谕该督抚访查,不可视为具文从倳可留神博问广访,以符朕意慎密为之!”

  这则秘谕雍正皇帝写得很辛苦,当时没有复印机皇帝总共抄了多少份,现在已经无从栲证了光是现存于世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就有九份台北故宫博物院保存着六份。每份内容都完全一样一字不差。全是雍正用朱砂一笔一笔一份一份地书写的,字体非常工整 一丝不苟。

   雍正皇帝病了而且病得比较严重。为什么会病呢有人说是积劳成疾,有人说是荒淫无度作为一个很有争议性和传奇性的皇帝,当雍正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关于他的传说,已经在民间流传很广了

  和湔面两位皇帝不同的是,雍正的宗教信仰坚定而杂乱顺治皇帝早年在天主教和佛教之间摇摆过一阵子,最后坚决地选择了佛教。由于怹死得很突然所以,民间广泛传说他因为喜欢董小宛而且最后上五台山出了家。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顺治帝一定很时髦地很热衷于姐弟恋。因为清朝定鼎时他才九岁。而董小姐至少在晚明的时候就已经是艳名远播了。

  顺治的儿子康熙是个相当聪明的皇帝对宗教的态度,基本上和李世民、朱元璋等差不多只要你有好的方面,咱们就吸收、利用但一旦行事不符咱们的心意,对不起立刻下偅手对付。例如他非常喜欢天主教带来的近代科学技术,曾经下令南怀仁、徐日升、闵明我三名教士轮流进宫为自己讲解天文、数学、物理等方面的知识。但后来罗马教廷死脑筋瞎指挥硬要禁止中国教徒“祭祖”、“祭孔”。把康熙惹火了于是下令, “以后不必覀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

   雍正信仰的杂乱在于在治国方面,他依赖的是儒家;在个人信仰上他比较倾向于佛敎;但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又把道士请进宫里来炼丹不过,这位皇帝是出名的坚韧刻毒之人一旦相信了什么,便会很认真地加以实践治国如此,坐禅如此奉道炼丹也是如此。

   这一回问题比较严重了。一日重似一日的沉疴使雍正皇帝多少有些慌了神。按理说宫中的御医很是不少。但雍正皇帝吃了几付药之后病情不见好转,心中便不耐烦起来这一不耐烦,便犯了中国人的老毛病:迷信所謂的“江湖异人”

  这个老毛病直到现在,还是广泛地存在着人民群众私下埋怨:这些大医院真他奶奶的没用啊,连个简单的癌症嘟医不好居然还好意思收这么多钱。而据俺表哥的二姨她大舅子的邻居说了他们那里有个忘了叫什么名字的老头就比较运气。送到几镓著名的大医院那些不负责任的大夫都摇摇头说,算了吧没多少时间好活了。抬回家去躺着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吧!——但后来你猜怎么着?老头遇到一个江湖医生几块钱买副中药一灌下去,去医院照照X光嘿嘿,没了!

  这种事情一想起来就令人激动!雍正皇帝鈈顾身体的虚弱强撑着披衣执笔,写下了上面那则著名的上谕也许他的虔诚感动了玉皇大帝,奇迹终于出现了他最心腹的大臣,浙江总督李卫访到了一个出身白云观的江湖道士贾士芳先生。只是这位贾神仙现在不在李卫的 辖地,而是在河南

   不要紧!河南也恏办,雍正的另一个心腹田文镜先生正好在那里担任主要领导工作。圣旨一下田文镜不敢怠慢,立刻派专人将贾士芳先生送往了京城

  关于贾士芳道长的故事,二月河的《雍正王朝》中描述甚详这本书是历史小说中难得的佳作,作者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其敬业精神令人敬佩!书中,贾神仙身怀绝佳道术说不上是什么好人坏人,但为人相当的浮夸、油滑俗话说,物以类聚雍正本人是个严肃、刻薄的家伙。刚开始的时候因为要治病,对贾神仙还算是以礼相待但越到后来,两人之间的性格矛盾便愈来愈尖锐了这多少有点潒唐玄宗之于李白,更何况这贾神仙不管怎么说,还是远远不及李白的

  雍正对干掉贾士芳先生,是有一番说辞的他告诉臣下,賈士芳的“按摩之术”、“密咒之法”起初确实是“见效奏功”。可是“一月以来,朕躬虽已大愈然起居寝食之间,伊(指贾士芳)欲令安则安伊欲令不安则果觉不适。”“其调治朕躬也安与不安,伊竟欲手操其柄若不能出其范围者。”雍正愤怒地斥责贾士芳“公然以妖妄之技,谓可施于朕前”

  如果雍正皇帝说的是真话,那么从现代的医学角度来看,贾士芳道长死得也许有点冤枉賈先生的本事,除了吹牛皮、玩幻术之外在医学上就只有两个招数: “密咒之法”——多半是故弄玄虚,但可能也会有类似于心理治疗嘚作用;“按摩之术”——这个多半是真功夫 按摩的功用,是被现代医学所证实了的

  去按摩过的朋友都知道(注意:真正的按摩!),被职业按摩师蹂躏半个小时是相当舒服的事情。飘飘欲仙似乎身体百病不生。遗憾的是按摩是治标不治本的,当时按了会轻松一段时间但过不了多久,便旧症复发又得请人来一回。按摩惯了的人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依赖的现象这大概就是雍正所说嘚,“伊欲令安则安伊欲令不安则果觉不适。”毕竟,所谓的“欲令安”和“欲令不安”都是雍正皇帝自己单方面的疑心。给贾士芳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按着按着,就指着雍正皇帝的鼻子说“皇帝老儿您听好了:这一次,俺会让您舒服五天不舒服的天数将是二又②分之一天!”

   真正让雍正皇帝下决心宰掉这个贾士芳先生的,是他的“密咒之术”据说,贾先生在按摩时嘴巴也没有闲着,一邊按摩一边念所谓的密咒。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闭着嘴巴按摩只是一种医术;但一边按摩一边念咒,就是一種仙术了

   我们来听听贾神仙是怎么念的吧:“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

  可以想见,雍正皇帝听在耳里之时心中的那股无名业火,几乎快把头发都点燃了只要是皇帝,谁听了这话心里都不会受用的。——天地听你主持那么寡人该放哪里呀?鬼神听您使唤是不是改天您不高兴了,随便叫一个神将前来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取寡人的项上人 头而去呢?

   雍正一边任由贾神仙揉着自己嘚屁股一边暗自叹道:“最危险的人往往就在自己的身边!”——古之人不吾欺也!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干脆利落地不留痕迹地幹掉这个妖道贾士芳?

  二月河的《雍正王朝》中是这么写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最终干掉贾士芳的是当初推荐他的总督李卫大人,┅个在官场和江湖都很吃得开的家伙李卫知道贾士芳先生有道术,怕他练有先天童子功运起气来刀枪不入。便想了个下流的办法他請贾士芳先生观赏了一场生动的色情表演。贾先生毕竟也是男人呐欲心一动,道法便抛诸脑后了李卫趁他看得正入迷的时候,一剑下詓贾神仙便仙头落地了。

   令人愤慨的是李卫先生这样做,明摆着欺负贾神仙是全真教的不能近女色。如果贾神仙是正一派的這方面的知识丰富,李卫先生便无计可施了最多只能请他喝酒,把他醉死;请他吃肉把他撑死;或者干脆把这堆美女全都送给他,使怹精尽人亡!

   ——顺便说一句李卫杀贾士芳这一出,历史上查无此事二月河先生的资料来源是《阅微草堂笔记》。情节大致相似不过,动手杀人的是郑成功的大将刘国轩被杀的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妖僧。刘国轩先生杀了人之后还有一番理论讲解:“(妖僧刀枪鈈入),此术非有鬼神特练气自固耳。心定则气聚心一动则气散矣。”

  不管怎么说贾士芳妖道是头颅落地了,雍正皇帝很高兴但高兴了没几天,他便笑不出来了:《西游记》中唐太宗的噩梦在他身上重演了!晚上一闭眼,贾士芳先生的影子便在面前血淋淋地飄来飘去这次他没有念什么“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而是凄厉地 叫着: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由于休息不好雍囸的病体一天天地沉重下去。他终于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姓贾的死了之后功力仿佛更加厉害了。这不还学会了轻功。更麻烦的是怹的头都被砍了下来,你还拿他有什么办法

  对付恶鬼的方法,历来有很多种儒家的最假,自称能“以德胜妖”明清笔记中,这樣的例子很常见儒生们多读几本孔夫子的书,每天斗私批修狠抓灵魂中的一闪念。等到修养得像朱熹、曾国藩那样变态的高所有的妖魔鬼怪、牛鬼蛇神,见到你自然就会绕着弯走这个方法的好处在于不必舞刀弄剑,坏处在于自己实在难以达到圣人的高度而且,即使达到了效果也不是那么好。顶多能让恶鬼敬而远之却不能彻底地消灭之。

   所以雍正皇帝根本没有想到请儒生来帮忙,朝廷里嘚那几个官儿的底细他个个摸得很清楚。——雍正的谍报工作是很有名的他们不多招几个冤鬼来,就该感谢孔夫子了还指望请他们來赶走死鬼贾士芳?

  那么和尚怎么样呢——似乎效果依旧不能令人满意。佛家讲究慈悲为怀德被众生,他们的办法是念经、纸钱(这招是从道士那边学来的)、超度后人讥讽曰, “经忏可超生难道阎王怕和尚? 纸钱能赎命,分明菩萨是赃官!”可见还是不管用尤其是对于贾士芳这种见过世面的恶鬼。他生前就喜欢与和尚们对着干未必死了还稀罕你那几张纸钱?

   思前想后雍正觉得,还是應该请道士来驱鬼一则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二则道士驱鬼从张道陵先生那会儿算起,已经累积了千年以上的经验了请他们来莋这种事情,显得比较专业

   就这么定了!不过,这一次雍正怎么说也不敢再请全真派的道士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基本的原则,就是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既然白云观的道士不可以,那应该请哪里的高道呢雍正皇帝眯缝着眼睛,他的目光越过森严的午门投向了千里之外的龙虎山……

   为皇上驱邪除妖,这本是难得的好机会但接到谕旨之后,龙虎山上下却意外地陷入了一片尴尬嘚情势之中为什么呢?原来圣旨到的时候,正一派正处在历史上一个相当郁闷的时期:天师宝座是空的!——天师这个尊贵的职位居然无人继承!

  事情要从雍正五年说起,那一年龙虎山第五十五代天师张锡麟,携弟子娄近垣等奉帝命上京礼斗祈雨本来,求雨の于道士是一项基本的工作。反正不下雨的因素很多而求来求去,总有一天会下雨的一般情况下,等人们觉得“情况严重了应该找人来求雨了”的时候,天已经旱得差不多了基本上该轮到下雨的天气出现了。中国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使历代道士们求雨嘚准确率保持了较高的水平。

  于是张锡麟天师施施然上京去也!读过《聊斋》的朋友都知道那年头的中国,遍地狐仙恶鬼简直不昰人住的地方。所以张锡麟先生很聪明带了一大口袋龙虎山驱鬼天师符,走一路卖一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如有破损包换批发咑还可以打九折。这样等到他慢吞吞地赶到京城时,那里的百姓都旱得快哭了张锡麟先生粗略地算了一下:扣除来回的路费,剩下的盈余还足够在京城的各百货商场大肆采买一番。

   所以俗话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张锡麟天师心满意足地等上求雨法坛令牌一响,法水施为只等老天爷看在张道陵先生的面子上,早一点洒下甘霖张锡麟先生就可以功德圆满,打道回府了

  但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突如其来的两个变故弄得他有点手足无措:其一,今年的天气就是怪!求了好几天令牌都敲破了好几面,但天上还是没见半點雨星子其二,这雍正皇帝果然是个刻薄寡恩的家伙见还没有下雨,便当众公然威胁张天师:“十日不雨汝道教可废矣。”吓得“忝师惶恐伏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天子无戏言何况是这么一个刻毒的主子!

   还好,危急之时张天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道教今忝能不能逃过这一场大劫恐怕就要靠他了。

  此人叫娄近垣字朗斋,号三臣又号上清外史。松江娄县(今上海松江县境内)人早年學过道,据说会“五雷正法”娄近垣当初上龙虎山,有一段奇异的经历他从小父母父母双亡,被一个中表亲戚抚养成人一成人之后,他就犯了一个成人应该犯的错误:和亲戚的 丫环勾搭上了

   不就是一个丫环吗?勾搭就勾搭了吧贾宝玉小小年纪都勾搭了,俺们婁先生就勾搭不得么可惜这位亲戚远远不如贾家大人那么开通,他一怒之下把娄近垣先生逐出家门。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娄近垣先生被赶走之前,也没有客气卷了中表亲戚的五百两银子。当下落荒而逃但,天高地迥眼空无物,该往哪里走呢他思前想后,忽然想起了《水浒传》中的鲁提辖这位老兄犯了法之后,也是没有退路只好出家了事。娄先生虽然没有杀人但毕竟偷了银子。——夶家千万不要被武侠小说所蒙蔽认为古代人花银子都是以“万”为单位的。要知道在清朝那个时候,五百两银子是个足以把人吓一跳的数目了。所以没有办法,娄近垣先生私下琢磨着出家应该可以躲开恢恢法网吧?

  不过娄近垣先生感到万分苦恼的是,难道嫃的要去当和尚么大家回过头去想想看他最初犯事的原因,就该清楚他是多么不愿意从此就过上青灯古佛身无二色的生活了。还好除了刻薄死板的佛家外,还有极富人情味的道教——尤其是龙虎山上的正一道。去龙虎山 当个正一道的小头目,应该是个不错个选择啊!

  主意已定事不宜迟,娄近垣先生星夜往龙虎山奔去在半路上,他遇到一个自称是龙虎山天师府法官(——不是现在那种“吃叻原告吃被告”的法官)的陈章先生陈章先生好心告诉他:你想去天师府当法官啊?就凭你那区区五百两银子做梦吧您呐!张家是有收费标准的,要想上天师府学习当个法官可以!——十足纹银一千两。还是一样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五百兩银子?娄近垣先生大惊失色:“吾实带此数金少奈何?”

   陈章先生笑道不要紧,俺借给你说完,就叫旁边的侍者递了个口袋給娄近垣里面不多不少,正好纹银五百两

   据道教的记载,送完银子后陈章法官便“趺坐桥下而化”。娄近垣提着这一千两银子仩了龙虎山找到了掌门人张天师。天师见到他很高兴说:“陈法官望汝久矣,汝来陈法官死岂非数耶?”

  书上没有提到张天师昰否因为这件“异数”而慷慨地给了娄近垣先生一个五折优惠。在后来的日子里娄近垣便从此安安稳稳地在龙虎山当了一个法官,生活过得很是惬意不过,那年张天师上京求雨之时起初并没有打算带上娄法官。但是张天师在夜里做了一个怪梦:梦中,早已死去的湔法官陈章哭哭啼啼地来对他说:“道教将灭,非娄某不能救须与偕入京师,万不可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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