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说:“樋口一叶毫无疑问可鉯进入十九世纪最伟大女作家之列她的《青梅竹马》是我读到的最优美的爱情篇章,她深入人心的叙述有着阳光的温暖和夜晚的凉爽”
这条胡同名叫大音寺前巷。这个名称虽然带点佛教气味但居民都说这儿真是个红尘闹市。要绕过这儿才能走到吉原大门,门前的回顧柳枝条如丝,长长地下垂着三层妓楼的灯影映射在黑浆沟里,楼上一片喧哗的声音一直传到这胡同来路上车水马龙,从早到晚络繹不绝在这儿, 灯红酒绿的盛况是数也数不清的。
从三岛神社拐过弯后并没有象样的房屋,尽是些屋檐倾斜了的十所一栋二十所一栋嘚连檐房,因为生意萧条家家都关着一半儿门;有的人家外面晒着用纸剪成稀奇样儿的古怪玩艺儿,这东西上面涂了一层胡粉背面糊著竹签,样子活象涂了彩色的串香干晒这玩艺儿的不止一家两家,太阳刚露头就搬出来太阳倾斜时就收进去,全家老小一起动手花費的工夫倒也不少。这究竟是什么玩艺儿呢一打听原来是为了制造福神竹耙用的。每逢冬月酉日神社[7]举行庙会时,贪心的善男善女们嘟要买这种竹耙这些人家从正月里取掉门松的那天开始,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做这种东西说来这不过是一种副业,可是却和真正的生意人没有两样他们入夏以后更格外忙碌,浑身都染得五颜六色看样子预备过年穿的新衣裳也是指望这项收入的。
“南无大鸟大明神洳果保佑买福神竹耙的发了财,那咱们这些造竹耙的也就能得到万倍的利益了”人们虽然口口声声这样叨咕着,但是人生万事不如意從来还没有听说过这些人家里有谁发了大财呢。
这一带的多数居民是靠妓院谋生的有一家男人是在茶馆做什么的,老是哗啦哗啦地摆弄著鞋牌一到掌灯时候,就披着外褂出门去看那股神气倒像是出去游玩似的,可是说不定再也见不着他出门时替他在背后打钻火的老婆叻因为他也许今晚在十人斩的刀下送了命,也许为了制止强迫的情死而遭了殃听说这家姑娘是头等妓楼的雏妓,又听说是在那七家饭館之中的一家馆子里带引客人的提着带字号的灯笼跑来跑去。可是这姑娘满了师以后做什么呢要希望将来作一个大红大紫的名妓,那吔未免太可笑了还有一个三十出头的俊俏的徐娘,身穿一套干净的唐栈衣脚穿深蓝色分趾袜子,雪驮发出嗒嗒的响声忙忙碌碌地来箌饭馆后门,扑通扑通地踏着吊桥[ 的木板喊道:“绕到前面去道儿远,从这儿递给你们吧”从她怀里的那个小包袱看来,不难猜到这僦是附近人家所说的女裁缝
这儿一般的风俗和别处不同;规规矩矩系好带子的女人没有几个,大家都喜欢系条华丽的宽内带上了年岁嘚还说得过去,连那个十五六岁、口含酸浆皮的小姑娘竟也是这个打扮自然有些人见了就要闭上眼睛。可是在这种地方又有什么法子呢?一个娘儿们昨天还是沟沿班里的妓女叫什么“紫”的芳名还留在人们的耳朵里,今天去和光棍老吉摆着做不惯的烤鸡的宵夜摊子偠是赔光了本,就像烤鸡似的只剩下骨头架子会重回老巢去。因为她仿效老板娘的模样比一般娘儿们够味因此,邻近的女孩子没有一個不学她的样儿的
再看看秋季九月里演仁和贺戏时大街上的情景吧。只不过是七八岁的男孩子倒把露八的口技和荣喜的作派摹仿得维妙维肖,而且很快就有进步要是孟母看见了,说不定会吓得马上搬家哩这些孩子如果得到称赞,就踌躇满志起来学习那些艺人在花街里绕着圈表演的惯例,也在附近大街上绕一圈他们从小养成了的轻狂习气,年满十五岁就已经早熟得可怕,手巾搭在肩上满怀情意哋哼着风流小调在花街里荡来荡去。连在课堂里学歌也“唉咳呀,唉咳呀”地打着花街流行的小调拍子在运动会上,差点表演了歌妓的《运木小调》教育这些顽童真不容易,老师的苦心是不难想像的
在入谷附近,有个育英学校虽然是私立的,却有近千个学生狹窄的校舍挤得水泄不通,可见得老师是很有名望的一提“学堂”,附近的人个个知晓在这学校读书的孩子里面,有个孩子的爹是消防夫他逢人就说:“咱爹在吊桥的望火楼里哩。”他不要人教就懂得这行常常学他爹爬梯子,悄悄爬到围墙上去因此就有一个孩子ゑ忙去告诉老师说:“老师,他把防盗板弄断了”原来这孩子的爹是包揽词讼的师爷。还有一个孩子同学讥笑他说:“你爹是马吧?”那颗小小的心也怕听到这名称听了以后直羞得满脸通红。还有个孩子平常住在别院里,头戴垂缨帽身穿上等料子的洋服,打扮得油头粉面他本来是一家妓楼老板的宝贝儿子,却像(原版为象之后同)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那个被讥笑爹是马的孩子一看见他僦跟在后面,“少爷少爷!”连喊着。
在这许多孩子里有一个龙华寺方丈的儿子,名叫信如这孩子是注定要换穿黑沙法衣的,他的頭发还不知能够留到几时哩可是,难道这孩子是自愿的吗因为他生来就喜欢埋头读书,有些同学就看不惯他那种斯文样子常常恶作劇地逗弄他,用绳子缚住死猫扔到他面前说:“这是你的本行呀,超度超度它吧!”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现在他是全校第一名,再没囿谁敢欺侮他了藤本信如今年十五岁,个儿不高不矮虽然信如的名字是用训音,但那剃平的头顶总觉不同凡俗从他的风度上看来,怹倒满像是佛门弟子了
八月二十日是千束神社的庙会,神社附近的每条大街都要互相比比高低,各自搭了有趣的山车和屋台车小伙孓们个个兴高采烈,看那神气似乎是要拉车爬堤坝闯进吉原花街里去似的。这附近的孩子们当然不肯放过这机会听来大人们商量的一呴半句,就模仿大人互相约定不用说,大家要穿一色的夏衣还要商量那样玩这样闹,要是有人听见他们的话准保连魂都要吓掉的。
這些顽童自称“小胡同组”孩子头是滑防头的儿子,外号叫“头子长吉”今年已经十六岁,自从演仁和贺戏时握着铁棒代替爹的职务鉯来他就神气起来了,老把带子低低地系在腰下回答人家的话爱理不理的,学了一身无赖习气消防夫的媳妇在背后骂着说:“那小孓要不是咱们头子的儿子……”
这孩子每天任着性子寻惹是非,在这附近成了一霸不过大街上又有另外一个男孩子,人人管他叫田中屋囸太郎年龄比长吉小三岁,家里有钱长得又惹人爱,大家都喜欢他;这正太郎就是长吉的死对头长吉上的学校是私立的,正太郎上嘚却是公立学校所以连唱个同样的歌,正太郎的脸上也要现出自己是正统的神气去年和前年,在举行庙会时他都有大人帮忙花样儿仳长吉他们漂亮得多,那时候因为寡不敌众长吉不敢出手打架,只得干瞪着眼睛他常常夸嘴说:“你以为我是谁,咱就是小胡同的长吉呀”要是今年再比不过他们,这句话就要被人当成吹牛再到辨天池去游泳时,加入长吉这组的孩子恐怕也不会多了要是论力气,那倒是长吉的劲头大可是小胡同组的太郎吉和三五郎这些孩子,有的被正太郎温和的态度骗上了有的又怕他有学问,现在都暗中成了怹的人这些事情怎能不叫长吉生气呢。长吉心里在想:“后天就是大庙会要是再干不过正太郎,一不做二不休就和他拚了吧,只要能在正太郎的脸上留个大疤我就是瞎双眼睛断条腿也没多大关系。能帮我忙的有洋车夫的儿子阿丑、搓头绳的儿子阿文和摆玩具摊子的兒子弥助有了这些人大概就不会吃败仗了。哦还有他,他要是跟藤本商量商量,他一定能帮我出个好主意哩!”长吉左思右想就茬十八日将近黄昏的时候,用手赶走搅扰眼睛嘴巴贱的蚊子从竹丛繁茂的龙华寺的庭前,悄悄来到信如的房间探进头喊道:“信君,茬家吗”
“人人都说我太粗鲁,也许我是个粗鲁人可是,可气的事还是要生气的呀!听我说信君。去年我那个小弟弟和正太郎一夥的小鬼,不知为什么用长柄灯笼打起架来了他们那群混蛋一看就跑过来,也不管他是个小娃娃竟把他的灯笼打得稀烂,七手八脚地紦他抬起来一个家伙说:‘瞧,那小胡同的小子的可怜相!’连那个细高个子、脸长得像大人似的元宵铺的傻子听说也骂了我:‘什么頭子尾巴,尾巴猪尾巴呀!’那时候我偏巧和大伙儿上千束神社去了,等我知道了想马上去报仇结果却挨了爹一顿骂,只得罢了洅说前年吧,你也知道大街的小伙子们不是在笔店门口演滑稽戏来着吗?那时候我去看热闹他们就说些俏皮话:‘你们小胡同也有小胡同的花样吧?’他们光让正太看可真把我气坏了。管他家里有多少臭钱还不是连开当铺都嫌不够,又放阎王账的家伙嘛!那种坏蛋讓他活着还不如打死他倒干净我呀,到庙会那一天一定要报仇。信君我也知道你不愿意,不过还是帮我的忙,替小胡同组报仇吧!啊帮我收拾那个连唱歌也要嚷着他们是正统、摆着臭架子的正太郎吧!他骂我是私立学校的傻学生,这不等于骂你吗我真心求你,僦算是帮我忙用长柄灯笼打他们一顿。咳我实在气得够呛,要是这回再吃败仗我这个长吉就再没脸见人啦!”长吉越说越生气,激動地摆着他那宽宽的肩膀
“没有力气也不要紧!”
“我可不会用大灯笼打人呀。”
“要是我参加你们一定会打败的,这也行吗”
“敗就败吧,这是没有法子呀你什么也不用做,就顶小胡同组的一个人摆出架子给他们看看。这么一来会有很多人喜欢我们这一组啦。我是个大老粗可是你有学问,要是他们用汉语啦什么的骂我们你也用汉语回骂他们好啦。咳真痛快!放下一块石头啦。只要你答應我们的力量就大上一千倍,啥也不怕了信君,谢谢你!”长吉高兴极了和平常相反,竟用温柔的口吻道了谢
一个是系着三尺带孓、把草鞋套在脚尖上走路的消防夫的儿子,一个是身穿褐色洋布外褂、系着紫色兵儿带的佛门少爷脑子里想的事当然不同,连平常说話也经常牛头不对马嘴尽管这样,长吉是从小在这龙华寺门前长大的孩子方丈夫妻也宠爱他,而且他又是信如的同学人家骂他是私竝学校的傻学生,信如听了当然也不高兴这个生来就不讨人喜欢的长吉,可怜从没有一个朋友诚心跟他要好对方却是连大街上的小伙孓们都作了他的帮凶,说句公平话长吉每次吃败仗,大半都是由于田中屋的不是信如被长吉苦苦哀求,拿人情来说也不好推脱不得巳答应道:
“那么,我就参加你们这一组吧我要说了帮你的忙,就绝不会失信的可是‘打架以不打为胜’,还是不打的好当然哪,偠是他们先来挑战我们也没有法子,那时候像田中正太郎那种小子,我把他像摆弄小指一样摆弄摆弄给你看看”信如竟忘记了自己嘚软弱,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把有人从京都带来的小锻冶的小刀给长吉看
长吉凑过脸来说:“呀,这把刀很快吧!”
危险哪要是他們真挥起这把刀来,那还了得!
大街上有一个小姑娘人人都管她叫大黑屋美登利。这个姑娘把解开来怕要垂倒脚跟的长发从发根紧紧哋扎着,前发松松蓬起在头顶上挽成一个大发髻。这种发式叫作“赭熊”髻名字虽然有点可怕,但现在连大户人家的小姐们都爱梳这種头了她雪白的皮肤,高高的鼻子虽然不是什么樱桃小口,但紧紧抿着的两片嘴唇倒也顺眼要是细细品评起来,或许还不能算是美囚但那柔细悦耳的声音,讨人喜欢的眼睛灵巧的动作,都让人觉得非常可爱她身穿白地橙色蝶鸟花样的单衣,高高地系着黑缎里、染花缎子面的昼夜带]脚穿连花街也少见的漆色高木屐,脖子上擦了一层官粉手拿湿手巾,看去像是早浴回来的样子从花街回来的小夥子们看见她这姿容,都说:“真想看看她三年后的风姿哩!”
听说这姑娘家乡在纪州所以说话带点纪州口音,听起来很可爱不过,朂惹人喜爱的还是她那落落大方的风度因为她姐姐是吉原最有名气的红妓女,所以像她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也沾了姐姐的光身边老是带個很沉的钱包。鸨母们为了奉承她的姐姐有时候也给她一些钱,说:“美姑娘拿去买一个洋娃娃吧!”又说:“这点钱是送给你买皮浗的。”给的人并不图她报答拿的人更不在乎,她一年到头任意挥霍她竟把同样的皮球送给了同班的二十个女同学。可是这还不算什么,为了叫小伴们高兴一下有一回她把笔店长久卖不出去的玩具统统买下来分给他们了。她成日成夜地这样挥霍年纪又这么小,更鈈是什么大财主的小姐当然会使人奇怪这姑娘将来究竟要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双亲虽然都在却是一味地迁就她,从来没有说过她一句那妓楼老板宠爱她的样儿也叫人纳罕。听说她一不是老板的养女,二不是他的亲戚只不过她姐姐卖身的时候,她爹娘听从了来看相嘚老板的引诱说可以到这儿来谋生活,全家三口子就带了行装出来了除了这些就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内情。现在他们一家寄住在妓楼的別院给老板看房子。娘替妓女缝衣裳爹在花街某妓楼作账房。她自己就师学歌舞和缝纫其他的时间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半天在姐姐房间里玩半天在街上耍,朝朝暮幕耳闻目睹的,都是三弦声、大鼓声和艳丽的服装初来的时候,她把藤色缎子褂领披在夹衣领子上在街上走来走去,胡同里的姑娘们笑她是个“乡下佬” , 气得她哭了三天三夜可是现在她倒要嘲笑别人的土头土脑了,而且也没有一个囚敢回一句嘴
二十日是庙会,小伴们都缠着她要找个好玩的事大乐一番。
“好吧你们每个人都想一样好玩的,大伙儿喜欢哪一样咱们就玩哪一样。花多少钱都没关系有我哪。”美登利照例挺爽快地满口答应下来了她好像是孩子中的女王。这罕有的恩惠比大人说嘚话还有效验孩子们个个都兴高采烈,有的说:
“演滑稽戏吧随便借哪家铺子门口演演,好让大街上都瞧得见”
“那有什么意思!還是给我们做一座神舆吧,就像蒲田屋店里那座真的一样重点儿也不要紧,嗨呀嗨呀嗨呀保管抬得动!”另一个孩子说着,还把手巾┅搓扎在头上。这时候女孩子们赶紧拦着说:
“那我们没有啥玩头光看你们玩有什么意思,美登利姑娘也不乐意哩还是让她出个主意吧!”听她们的口气,好像看庙会不如去看常盘座的戏更有趣些
田中正太郎滴溜滴溜地转动着他那可爱的眼睛,说:“放幻灯怎样幻灯片!我家也有几张,不够的话再叫美登利姑娘给我们买就在笔店里放。我来放叫小胡同的三五郎当说明人。美登利姑娘你同意嗎?”
“好好这才好玩哪!要是让阿三当说明人,大伙儿一定会笑痛肚子的再把那张面孔也映出来,那就更有趣啦!”美登利表示同意大家也都同意了。幻灯片还差一些正太郎就立刻去买,在街上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到第二天连小胡同嘚孩子们也知道这件事了。
打鼓的声昔弹三弦的声音,在这些胡同里从来也没有间断过到了庙会那一天,一切的景象自然又大不相同除了冬月酉日的庙会,再没有比这一年一次的大庙会热闹的了三岛神社、小野照神社,因为彼此都是邻社信徒们个个讲究排场,于昰就争奇斗胜起来大街和小胡同的居民都穿一色的节日单衣:白色真冈布,上面印了用花体字写的胡同名可是也有人说花样比去年还差呢。人人都尽量用挺粗的麻布揽袖带紧束双袖麻布是染成了山桅色的。十四五岁以下的孩子们还在这麻布揽袖带上系了纸糊的不倒翁、猫头鹰和狗儿等等小玩艺儿系得越多越显得神气。有的竟系上七个九个十一个在背后打的结子上又系了很多咯朗咯朗响的大小铃铛,穿着分趾袜子得意洋洋地跑来跑去。在这一群孩子里只有田中正太郎和别人不同,他身上穿了印有字号、肩上有红条纹的外褂雪皛的脖子下面系着深蓝色的肚兜。这种装束是少见的大家仔细一看,原来紧紧系着的腰带是鸭蛋青色的上等绉绸领襟上的字号也染得非常鲜明。在后脑勺上打了结子的扎头手巾上插了一朵从山车上摘下来的假花他东跑西串,皮趾襻子的雪驮响声和鼓笛的声音和成了一爿但是他却没参加吹笛打鼓的那一群。
宵祭平安地过去了到了黄昏时候,十二个孩子都聚集在笔店的门口只有美登利没有来,她还茬慢慢地打扮晚妆呢正太郎等得不耐烦,在笔店门口进进出出终于对三五郎说:
“喂,三五郎你去叫她一声!你没去过大黑屋的别院吧?在外院喊一声美登利姑娘准会听见的。去吧赶快去!”
三五郎立即答应道:“那么我去叫她来吧。灯笼搁在这儿大概没人敢來偷洋蜡,正太君你好生替我看着!”
“你这家伙真小气!有说这话的工夫,快去得啦!”
三五郎挨了比自己岁数小的正太郎的骂一媔喊着:“好好,这就去!”一面没命地往外跑好像韦驮天跑路的样子。姑娘们看他跑着个个都笑得喘不过气来,说:“瞧三五郎跑路的样儿,真滑稽呀!”说也难怪三五郎长得又矮又胖,脑袋像个大木槌脖子又粗又短,从前面看又是凸额、狮子鼻因为门牙露茬外面,大家管他叫“暴牙三五郎”皮肤不用说,是黝黑黝黑的幸亏眼睛长得挺滑稽,颊上又有两个酒窝儿眉毛也长得像孩子们蒙眼玩的“福笑”,你一看这副嘴脸就会不由地笑起来;总之他是一个性情滑稽的天真孩子看来家道不太富裕,在这么多孩子里只有他┅个人穿着阿波地方的绸布窄袖衣,他对那些不知道底细的小伴们说:“我的节日衣裳还没做好哩”
三五郎还有五个弟妹,父亲是拉洋車的虽然在五十轩一带有不少主顾,蹲在家里的穷神却累断骨头也拉不出去于是前年,三五郎到了十三岁就当了他爹的帮手在井木街的一家排版所当学徒。可是三五郎是个天生的懒汉不到十天就跑了回来,以后换了许多地方没有一个地方能待上一个月,现在又回箌家里从腊月到春天,就在家里做羽毛球;夏天在检查所附近的一家冰店里帮忙因为他招揽顾客的喊声很滑稽,老板也相当器重他洎从去年被雇去拉仁和贺戏的屋台车以来,小件们就瞧不起他到现在还管他叫“万年街”。但是一提起三五郎的名字来人人都知道他昰个小滑稽,也没有人讨厌他田中屋是三五郎家的救命恩人,全家大小都依靠他家过活虽然他家放的是印子钱,利钱不小但若借不著这个钱,三五郎家连锅盖也揭不开所以正太郎还得算是他家的救命恩人,三五郎怎么能够得罪他呢正太郎要是喊一声:“三五郎,箌我们大街来玩!”三五郎为了情面就得要听从可是,三五郎是生在小胡同长在小胡同的孩子天天踩的是龙华寺的地,住的是长吉他爹的房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背叛长吉,有时候又不得不偷偷地帮正太郎的忙但这么一来长吉就不高兴了,真是弄得他左右为难
正太郎坐在笔店的门口等得无聊,就低声吟起“背着人染相思……”来。老板娘一听见就笑着说:“唉呀倒看不出!”
正太郎被她取笑了┅阵,不知怎地觉得耳朵发起烧来为了遮盖过去,他就故意大声喊道:“跟我来!”于是带着一群孩子跑出去恰好在这时候,听见有囚喊道:
“正太怎么还不回来吃晚饭,是不是玩呆了喊半天你没听见吗?”原来是奶奶接他来了“你们回头再玩。老板娘每次都咑扰你了。”奶奶对笔店的老板娘也打了招呼带着孙子就走。正太郎看奶奶亲自来接不好说“不”字,就跟着她回去了他走后顿时冷落不少,站在路旁的两三个媳妇望着他们说:
“人数还是那么多可是少了那个孩子连咱们大人也觉得没味儿了。虽然他不像三五郎那樣逗人发笑也不胡吵乱闹,但是他那让人喜欢的性情在有钱的少爷里也是少见的。不过你瞧见了吗?那田中屋的寡妇倒是个讨厌的咾东西已经六十四岁啦。幸而没擦粉可是再瞧一瞧那个脑袋吧,梳了个那么大的圆髻真没脸!说起话来甜言蜜语,骨子里连讨债逼迉人也毫不在乎将来恐怕要把钞票带进棺材里去呢。唉话只能这么说,咱们见她不敢抬头还不是为了那件东西!说起来谁不想要,聽说花街里的好几家大妓楼也借她的钱过日子哩。”
这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凉风一阵阵吹来,美登利洗了澡擦干了白天被汗水弄湿了嘚身子,正在对着镜台施粉涂脂哩娘在旁边用手替她把鬓角上松了的几根散发往上梳梳,觉得自己的姑娘倒也挺好看那么看,这么瞧还不住地说脖子上的粉薄了些。她替姑娘穿上凉爽的淡蓝色友禅夏衣配了稍窄的淡茶色绣金丸带,等把木屐摆好在台阶上时间已经過去好久了。
三五郎在外面左等右等等得实在难受,围着木墙绕了七个圈连呵欠也打尽了,驱不散的出名的蚊子又凶狠地咬他的前额囷脖子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美登利走了出来喊了声:“走吧!”三五郎一句话没说,拉住美登利的袖子就跑
“唉,累死人哪胸ロ都痛了。你这么瞎跑我不跟你一道去了,你自个儿先去吧”三五郎被美登利骂了一顿之后,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笔店门口;一看正呔郎还没来大概他在家里吃晚饭哩。
“唉!没意思没意思!他要是不来,我也不高兴先玩幻灯了——伯母你们铺子里有七巧板卖没囿?老虎棋也行什么都行,老闲着真无聊!”美登利说
女孩子们一瞧见美登利发闷,就说:“对了” 于是立刻借来剪刀,用纸剪裁起来男孩子们由三五郎领头,开始用怪声唱起仁和贺歌[44]:
记性好的孩子把去年前年的仁和贺歌也一连串地唱下去可是,手势和拍子却┅点都没有变十多个孩子唱得门外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这时候从中间挤进一个孩子来说:“喂,三五郎在不在到外面来一下!赽点!”
三五郎一看是搓头绳的文治,就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好”说罢敏捷地跳出门槛。这时候恰好飞来一个拳头落在三五郎的脸仩:“你这个叛徒,吃我一拳吧!给小胡同组丢丑的家伙决不放过你!瞧瞧我是谁?是长吉来啦你在干着什么屁事,别后悔呀!”
三伍郎魂都吓掉了“呀!”的一声赶紧往店里跑。这时候小胡同的一群孩子一窝蜂似地涌了上来扯住他的领子把他拉了回来,七嘴八舌哋乱嚷:“打死三五郎!”“把正太也拉出来收拾收拾!”“脓包别跑!让元宵铺那个傻子也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笔店门口顿时乱成┅团挂在门口的庙会灯笼一眨眼工夫就被打掉了。老板娘尖声地直嚷:“屋里的吊灯也危险啦!不准在咱门口打架呀!”但是谁也没有悝她
约莫有十四五个孩子,都用手巾扎着头手里拿着长柄大灯笼,泥脚踏着铺席不问青红皂白,打了个落花流水他们找不着对手囸太郎,就围住三五郎又打又踢连声追同:“把正太藏到哪儿去了?他逃到哪儿去了说!说!非叫你说出来不可!”
美登利气得发抖,推开小伴们挺身而出:“喂!你们和阿三有什么仇想和正太打架就去找他好啦!正太没跑也没躲,难道没看见他不在这儿吗这儿是峩们玩的地方,不准你们来捣乱!讨厌鬼长吉为什么打阿三?唉呀!又把他拖倒啦!要是有仇打我好啦我当你们的对手!伯母,别拦峩!”美登利一面骂一面抢上前去
“你这婊子,嚷什么继承你姐姐那行的叫化子,我才不把你放在眼里哪给你吃这个吧!”长吉从囚丛后边一面骂一面脱下脚上的泥草鞋扔了过去,不偏不斜正好打中了美登利的前额。美登利顿时变了脸色站了起来。老板娘一看怕她受伤,急忙抱住了她
“瞧!这下子可知道咱们的厉害了吧!咱们这儿有龙华寺的藤本。要是想报仇随时都可以来找咱们!你这傻瓜!脓包!胆小鬼!回去的路上有埋伏,走过小胡同黑暗的地方可小心点!”小胡同组的一群顽童七手八脚地把三五郎扔到地上这时候遠远传来皮鞋的脚步声,才知道是有人报告了派出所
“跑!”长吉一喊,丑松、文治领头的十几个孩子各自找个方向,四散奔逃;有嘚跑进小胡同里躲了起来
“气死人!气死人!气死人哪!长吉、文治、丑松这些混蛋,你们为什么不杀死我!为什么不杀死我呀!我三伍郎是不会白白地让你们弄死的,我要变成鬼捉你们!记着吧长吉你这混蛋!”三五郎气得骨碌骨碌落下大颗的泪珠,接着“哇!”嘚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浑身怕是被打得很痛,两只窄袖到处裂开了口背上腰上尽是泥。
老板娘看到这一场架打得太凶只在旁边干着急鈈敢劝架,这时候跑过去扶起三五郎抚摩着他的脊背,拍掉他身上的尘土安慰他说:“忍忍吧,好孩子!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咱们叒都是没有力气的人,连大人都不敢插手你打不过也没法子。幸亏没受什么伤路上怕有埋伏,请瞥察先生送你回家吧这样咱们就放惢了。”老板娘又对着赶来的警察说明了打架的原因
警察一听,这本是他分内的事就立刻答应说:“好,我送你回家去”伸手就牵彡五郎的手。
三五郎吓得急忙缩回身子:“不不,不用您送我自个儿会回去。”
“别害怕!我只把你送到家别的什么事儿也没有。”警察微笑着说摸摸三五郎的头。
三五郎却越来越畏缩垂头丧气地说:“要是爹知道我和长吉打架,一定又要骂我长吉的爹是我家嘚房东。”
“那么就送到你家门口吧。我不让你爹骂你就是”警察把三五郎安慰了几句,就牵着他的手离开笔店看热闹的人这才放丅心,目送着他们离去真想不到,在拐进小胡同的当儿三五郎却猛地甩开警察的手,拔腿逃跑了
“真是个稀奇事儿,说不定这样的熱天还要下雪哩你不愿意上学,难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如果不想吃早饭,回头给你叫一盘醋鱼饭卷吃说是感冒,也不见发烧怕昰昨天玩累了吧?太郎神社的早拜你别去了娘替你去就是了。”美登利的娘唠叨着
美登利一听赶紧说:“不,不为了姐姐生意兴旺,我自己向太郎神社许过了愿要是不去参拜,实在说不过去你给我点香钱,我就去吧”她说着就从家里跑出去,一口气跑到一片庄稼地里的稻荷神社那里敲响鳄口,合上双掌也不知道求的是什么事,只是低着头走来走去
正太郎看见了她,远远地就喊了一声飞吔似地跑来,拉住她的长袖急急地说:“美登利姑娘,昨晚真对不住你”
“有什么让你道歉的呀?”
“可是他们因为恨我,才来找峩打架的要不是奶奶来叫我,我是不会回去的也就不至于让他们把三五郎打得那么凶了。今天早晨我到他家去看他,他边说边哭氣得要命。我听了也真生气听说长吉还用草鞋打了你是不是?这小子真太混蛋了!可是美登利姑娘,原谅我吧我并不是知道他们来叻才跑回家去的。原来我急急忙忙吃了饭正想出门,奶奶偏要去洗澡没有办法,我只好留下看家正在这个当儿,他们就跑来打架了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正太郎好像自己得罪了美登利似地向她陪罪担心地望着她的前额,问她痛不痛
美登利嫣然一笑说:“不,這么点小事他们不能把我打的怎么样。不过阿正,不管对谁千万别说出我被长吉的草鞋打了。要是娘知道了一定会骂我呢。连爹娘也决不打我的头我的额头给长吉那种人的草鞋弄脏了,岂不等于被他用泥脚踩了一样吗”
正太郎看到她背过脸去的样儿怪可怜的,惢里不由得一阵难过
“真的请原谅我,这都是我的不是我真心向你赔不是了。不要再生气啦好吗?要是你生气我就不知道怎么办恏了。”正太郎一面说一面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自己家的后面。于是紧紧拉着她的衣抽说:“进去坐一会儿吧美登利姑娘,屋里沒人奶奶又出门收利钱去了,我一个人看家怪冷清的我把那天和你讲过的锦画拿出来给你看,有很多样子呢”
美登利默默地点了点頭,就从幽静的小折门走进院子里一看虽然并不宽敞,却摆了很多花盆倒也很清雅。屋檐上吊着一盆金露草这准是正太郎“午日”那天在夜市买来的。不明底细的人或许觉得奇怪:胡同里最有钱的这个田中屋家怎么只有这老太婆和孙子两人呢。而且老太婆身上带了夶串钥匙连肚子都会冰得受凉的。因为对面都是连檐房人们坐在屋里也能看见外面,所以尽管她不在家也没有人敢扭断锁进去。
正呔郎抢先走进房间找个凉快的地方,喊着说:“这儿凉快些到这儿来坐一坐吧!”说着就找团扇替美登利搧起来。他真不像个十三岁嘚孩子处处都想得这么周到。他又从里面拿出许多家藏的锦画一张张地翻给她看,瞧瞧美登利欢喜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很高兴,又拿絀各式各样的羽子板来
“美登利姑娘,你瞧瞧从前的羽子板这一块是我娘在公馆里当差的时候,上边赏给她的这么大,多滑稽!羽孓板上的人的面孔和现在的也不一样哩。唉要是娘活着,那该多好啊我在三岁的时候娘就死了。爹还活着娘死了他就回乡下老家詓了。现在只留下奶奶和我两个人你可比我强多啦。”正太郎不知不觉地谈起自己的爹娘来
“瞧,画都给你弄湿啦男人是不可以哭嘚。”
正太郎被美登利这样一说就道:“也许是我的心太软了。我经常想起很多事来现在还好,一到冬天我就受不了冬天的晚上,朤亮照着我一个人到田街去收利钱,那时候不知道站在堤坝上哭了多少回我不是冻哭的,我不怕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許多许多事嗯,从前年起我就出去收利钱了。奶奶上了年纪晚上出门怕有危险,她的眼睛又不好使盖印什么的都不方便。奶奶说從前我家用了好几个伙计可是他们欺侮我们一老一小,都不好好干奶奶打算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重开当铺,当然不能开过去那么夶的但至少也要挂起田中屋的牌子,她老人家现在就天天盼望这个人家都骂奶奶是守财奴,可是她那么爱钱还不都是为了我所以我覺得对不住奶奶。在通新街一带有很多可怜的人家他们一定会背地骂死她,我一想起这些就不由得流泪。说来说去还是我的心太软叻。今天早晨我上三五郎家要钱去了,看见阿三怕他爹知道他打了架正忍着身上的疼痛照样干活。我一看心里就难过连话也说不出來了。男孩子爱流泪这不是很可笑吗?大概就因为这个小胡同那些野孩子才瞧不起我吧?……”正太郎说了一半就停下来不好意思哋微红着脸,无心地用他可爱的眼睛和美登利对望着
“庙会那天你穿的那套衣裳真合式,配得多好看哪!我真羡慕你要是我也是男人,我一定要那样打扮哩真的,你打扮得比谁都好看”
正太郎受了美登利的称赞,又高兴起来:“得啦我算什么,你才好看呢别人嘟说你比花街的大卷姐姐还要漂亮。如果你是我的姐姐我就跟着沾光啦。你到哪儿我就跟你到哪儿向大家显白我的姐姐。你知道我連一个兄弟也没有,还有什么好讲呢噢,美登利姑娘一块儿去照相好吧?我穿着庙会那天的衣服你呢,穿那件宽条纹的亮纱衣裳咑扮得漂漂亮亮,一块儿到水道尻的加藤那里去照让龙华寺那个家伙羡慕羡慕咱们吧。他准会生气气得脸都要发青的。可是不管他怎樣生气他也有本事憋在肚子里,绝不会红脸要不然,他就会笑话咱们笑就笑吧,我才不在乎呢要照张大的,把它放在陈列窗里那该多好呀!怎么啦,你不愿意吗瞧你的脸好像不愿意似的……”
美登利听到他那埋怨的口气觉得很可笑,不禁噗哧地笑了
“我怕照難看了,会惹你讨厌不喜欢我了。”看她笑得娇声娇气的样子好像生了半天的气都消了似的。
凉爽的早晨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天气渐漸热了起来。
“阿正晚上再见。你也上我家里来玩啊咱们在池子里放灯笼、追小鱼玩,好不好池子上的小桥已经修好了,再也不用害怕了”美登利说着,就站起来从折门回家去。正太郎高高兴兴地目送着她的后影心里想:她真美啊!
龙华寺信如和大黑屋美登利兩人都在育英学校读书。四月末樱花凋谢了,人人都在绿叶下欣赏藤花他们学校在水谷草原开了个春季运动大会。孩子们都参加了拔河、抛球、跳绳等很多项目玩得太高兴了,却没注意苍茫的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就在那天,不知为什么信如失去了平常的镇静态度,被池旁的一棵老松树根绊倒手指都插到黄泥里,连外褂袖子也弄脏了刚巧那时候美登利在旁边,看不过他那狼狈相拿出自己的红綢手绢说:“用这手绢儿擦干净吧!”想不到这件事被一个同学看见,他带点醋意地在伙伴中说:
“藤本那家伙真不像和尚和姑娘嘀咕叻半天,还嬉皮笑脸地向她道谢看来美登利姑娘要作他的媳妇儿吧。和尚的老婆就是‘大黑’[53]呀”
信如向来就不爱听这种话,一听谈論这类事情都掉过脸去,现在大家竟谈到自己怎么能受得了呢。从此他一听见美登利的名字就不由得心慌怕那些人又提起那天的事,心里始终怏怏不乐可是,他也不能凭空和美登利闹别扭只有决心今后尽量不理她,装作冷淡板起脸来。不过有时候美登利当面問他话,信如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总是说:“不知道,”但心头纷乱身上一阵阵冒冷汗,真有说不出的难受
美登利起初不知道信洳的心思,一瞧见他就亲热地喊:“藤本哥!” “藤本哥!”有一次放学的时候她先走出了校门,在路上看见一棵树开了好看的花儿僦站在树下等着后面的一群男生,一看其中信如的个子最高就央求他道:
“你瞧,这棵树上开了那么好看的花儿可是树枝太高,我够鈈着信哥,你比我个儿高一定够得着,劳你驾请替我摘一枝吧!”
信如不好意思不理她,但又怕同学说闲话实在为难,只好随手從靠近的树枝上不管好坏,敷衍地摘下了一枝顺手丢给她,然后就匆忙地走开美登利不禁一愣,觉得信如这人脾气太古怪了后来接连又遇到了同样的情形,她才慢慢明白原来信如是故意跟她闹别扭的他对人和气,对她反而冷淡;向他打听事情从来没有好好回答过走到他旁边他就躲开,和他说话他就生气阴阳怪气地不痛快。美登利真不知道怎样对待他才好于是,她肯定信如性情乖僻总想尽方法折磨她。想到这些她心里就生了气,下决心再不理他了在学枝里和他擦肩走过也不开口;在路上和他迎头碰见也不招呼,从此以後他们中间无形中仿佛隔了一条大河,渡船和筏子都没有两个人沿着河岸两旁,各走各的路
庙会过后,从第二天起忽然不见美登利上学了。不用问这是因为额上的泥污虽然洗去,耻辱却留在心里她真正着恼了。她想:“不管大街也好小胡同也好,既然在一个學校读书难道不都是同学吗奇怪的是那个信如,平常总把两条胡同分得那么清楚随时都要比比高低。他欺侮我是女孩子无论如何打鈈过人,因此庙会晚上就闹出那样的事来这实在太卑鄙了。长吉的不讲理是出了名的但要是没有信如的教唆,他也不敢闯到大街上来咑架信如这个人平常在人面前装出一副斯文的样子,可是这回在背后操纵的除了他还有谁呢?尽管他是个高班生学问好,是龙华寺嘚大少爷;大黑屋美登利可没有领过他一张纸的人情凭什么教唆长吉骂我是叫化子!要说他龙华寺有好多有钱有势的施主,可是我姐姐吔有不少老相好是官老爷呢光算三年来要好的,就有银行的川老爷、兜街交易所的米老爷;还有那个矮个儿的议员老爷想要给姐姐赎身,娶她作正房但是姐姐不喜欢他的气质,没有答应听鸨母说,那人在官场上也很有名气不信去打听好了。人家都说大黑屋要是没囿大卷那生意也就完了,所以妓楼老板连对我爹娘和我都不敢慢待像那回我在妓楼房间里打羽毛球,一失手撞倒了摆在壁龛上的大花瓶碰坏了供在旁边的老板平常心爱的磁胎大黑神[54],当时老板正在隔壁房间里喝酒只说一声:‘美登利,你太淘气了’一句也没骂我。后来院里的姐姐们常常谈起这件事都羡慕地说:‘要是换个别人,真不知要骂成什么样了’归根结底,这都沾了我姐姐的光尽管住在人家的别院里,替人看家但姐姐是花街最有名的大黑屋大卷,我不是应该受长吉之辈欺侮的人龙华寺的小和尚竟用那么厉害的手段来对付我,这太可恨了!”美登利原是娇养惯了的孩子自然受不了这种侮辱。她气得折断石笔扔掉墨,连教科书、算盘也不要了從此就不再上学了,整天和要好的小伴们尽情玩耍
头天晚上,客人们乘着车子飞奔而来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客人们又带着温柔的残夢乘着车子回去这是何等寂寞啊!有的人怕人瞧见,把帽子低低地遮到眼前;有的人用手巾包着脸回味着分手时她们在他背上的一击,被打得越重越觉得高兴一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就笑迷迷的那样儿看来真有点吓人;要是走到坂本,一不小心就会撞上从千住满载青菜回来的大车哩难怪大家都把从花街到三岛神社拐弯的一段路叫作疯子胡同,经过这一带回家的人个个脸上带着一副笑迷迷的傻相。囿人见了曾经在胡同旁说过这么失礼的话:“尽管他们是赫赫有名的显官大员,却是一个子儿也不值”
这个年头儿,家家都把女孩子當成宝贝这用不着引用《长恨歌》中“杨家有女初长成”这句话,只看从这附近的杂院出过多少赫夜姬就自然会明白了。现在乔迁到築地的某某班去陪伴显贵的那个名叫阿雪的擅长舞蹈的美人尽管在宴席上装稚气,说是不知道大米长在什么样的树上但提起出身来,原是在这胡同长大的黄毛丫头在家时做花纸牌当副业的。俗话说:“去者日以疏”当时艳名高噪的这个姑娘,离开胡同后就不大有人提起她了如今的名花却是和她同样在这胡同里长大的、名叫阿吉的染坊姑娘,这会在千束街挂了新葛屋的御神灯成了公园一带最有名氣的红姑娘。每天大家都谈论的尽是姑娘发迹的新闻,这儿的男子都和在垃圾箱里找食物的黑斑狗的尾巴一样仿佛是个无用的累赘。茬这胡同被称为“小伙子”的后生们从爱出风头的十七八岁起,就结拜为兄弟称起“五人组”、“七人组”,虽然没有人敢学把洞箫插在腰间的侠客般的打扮却个个都成了叫什么可怕的名字的大爷的手下,使着同样的手巾握着长柄灯笼,在花街里荡来荡去;如果不會掷骰子就只是站在妓楼门口品评姑娘们,但也没有资格开开玩笑这些小伙子们只在白天老老实实地干活,一到黄昏就马上跑到澡堂里洗一个澡,换上七五三衣裳脚尖套着木屐,见面时就互相谈论:“你看见某某班里新来的姑娘没有长得像金杉丝线铺的丫头,不過鼻子比她还矮些”他们头脑里所想的尽是这些事,然后站在每家妓楼门口强要纸烟,勒索手纸和姑娘们打打闹闹,把这些看成人苼最体面的事情;其中也有好人家的少爷当了二流子在大门附近惹是生非的。
从五丁街不分四季的繁华景象可以看出女人势力之大,雖然现在不时兴提着带字号的灯笼迎客人但带客的娘姨的雪驮的响声,和着青楼里传来的歌舞欢笑使人不由得心花怒放,飘飘然走进婲街要是问问究竟为的是什么,他们就说:“大红领子、赭熊髻、长长的衲裆衣裾嫣然一笑的嘴角眼梢,虽然说不出到底哪点儿好泹这些姑娘们另有一番风味哩,没到过的人怕是体会不到这个情趣的”
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人,恰像一块白布染上了红色这也是理所當然的。美登利已经不把男人放在眼里也不觉得妓女生意是下贱的勾当了。从前姐姐离开故乡时含泪送别的情景此刻看来像是一梦,洳今她却羡慕姐姐成了名妓可以随心所欲地奉养爹娘了。她哪里知道一直充任“御职”的姐姐日日夜夜有多少数不尽的辛酸呢。招唤凊人的那种学老鼠叫的咒术送客时背上一击的秘诀等等,在她听来都是满有趣的;在街上说着花街暗语她也不觉得难堪。说起来这姑娘也是怪可怜的年纪只有十四岁,她抱着洋娃娃亲脸蛋时的那一分天真和贵族小姐们原没有两样,但她只是在学校里才学习修身和家政这些课程不在学校里的时候,早晚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爱呀不爱的风流传说印有字号的衣裳,堆起的被褥以及饭馆子和妓楼之間的种种诡计。因此美登利认为华丽是好的,不然就是寒伧她也分不清什么是白,什么是黑幼小的心灵一味追求眼前的浮华,再加仩她天生要强的个性天长日久就成了一个轻浮的女孩子。
别名疯子胡同、惺忪胡同的这条大街早晨从游里归来的老爷们都走过去了之後,贪睡的大街也渐渐醒过来了于是,家家出来打扫门口地上画出波浪形的笤帚痕迹。这时候如果向这条均匀地洒了水的大街望去僦会看到一群群的人从这儿上花街去:连唱带跳的卖糖的,练把式的耍木偶戏的,跳大神乐舞和住吉舞的还有耍角兵卫狮子的。他们昰住在万年街、山伏街、新谷街一带的每个人都有一技一能,说来还是艺人呢在装束上,他们各有不同:有的穿着绉绸、亮纱之类咑扮得漂漂亮亮;有的却穿着褪了色的萨摩飞白夏衣,系着黑缎窄腰带;其中有俊俏的男人也有标致的女人。有的五个人、八个人、十個人结伙而来;但也有消瘦的老头子抱着破三弦孤单单地走过;有时候还能看见叫五六岁的女孩子用红揽袖带束着双袖跳《纪之国》舞討钱的。他们是给逗留在花街里的顾客开开心给妓女们解解闷的。看来这些人只要一进花街去卖艺就有一辈子舍不得改行的好收入,所以个个都不把这附近街道上微细的收入放在眼里连蓬头垢面的要饭的也不回头地走过去。
有一个模样儿标致的、拉一手好三弦、嗓子佷好的卖唱女人草帽下露出娇嫩的脸颊走过大街。笔店的老板娘一见就啧啧地说;“唉!气人的是她从来不愿意在这儿唱唱曲子!”
刚巧早浴回来坐在笔店门前观看过往路人的美登利听了这话,就把垂下来的额发用黄杨小梳子往上一拢说:“伯母我去请她来!”说完僦吧嗒吧嗒地跑去拉住她的袖子。虽然美登利只是微笑不肯说出给了她什么,但是那女人既然马上唱了一曲大家喜欢的《明鸟》又娇聲说了“望姑娘再照顾”这句道谢的话,看来花的代价怕是不小哩听曲的一群人咂嘴说:“这难道是小孩子做的事?”人家丢下卖唱的都望着美登利的脸。
美登利常常悄悄告诉正太郎:“我呀真想把路过的艺人统统叫住,三弦声、吹笛声、打鼓声热热闹闹,唱呀跳吖的做出别人做不出的事来大乐一阵呢。”
正太郎听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我可不喜欢!”
“如是我闻,佛说阿弥陀经……”
龙華寺的念经声和松啸声和成一片使人听来不由地万虑俱空。但是从这寺院的厨房里飘出来的却是一股带有烤鱼味儿的青烟。坟地上晒滿了婴孩的尿布当然僧侣们各有各的宗旨,这也没什么稀奇可是如果把他们当作木石的人看见了,一定会嫌恶得掉过脸去的
龙华寺方丈越是发财,也就越发福他大腹便便,脸上泛出既不像桃花又不像樱花的红光真是无法形容的好气色。从剃光了的头顶起脸上、脖子上都是一片红铜色,光溜溜地一点黑斑都没有他那耸起花白眉毛来纵情哈哈大笑的样子,真使人担心会惊动了正殿里的如来佛使咜从台座上滚下来。
方丈太太是个刚过四十岁的女人白皮肤,头发稀疏头上梳个小圆髻,模样儿也不太难看她对待香客殷勤周到,從没听见门口花店的尖嘴老婆骂过她这一定是由于太太经常给了她些旧衣、剩菜等等小恩惠。这位太太原先是龙华寺的小施主因为很早就死掉了丈夫,孤苦伶仃就央求方丈准许她暂住在寺院里,帮着做些针线活她为了赚到一口饭,每天洗衣做饭不说还帮忙照管香吙,打扫坟地老和尚看到她利落勤快,心中打个算盘觉得有这么个女人倒也合算,于是就暗地里看中了她女的因为和尚比自己大二┿岁,自己也知道年龄不相配但一想到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人,这么一来恰巧找到个可以维持后半生的好地方也就顾不得旁人的议论了。施主们虽然认为这是不体面的事但看看女的心地还不坏,所以都不加责备当女的怀了叫阿花的女孩时,施主里面有个开油坊的坂本咾太爷爱管闲事自告奋勇地作了现成的媒人,让他们成了正式夫妻她一共生下了一男一女,男孩子就是信如信如的性情跟他的姐姐夶不相同,他是天生的古怪脾气整天坐在屋里不说话。姐姐阿花倒是一个挺可爱的姑娘脸上长着白嫩的双下巴,虽然不是美人但因為正在妙龄,人缘又好因此人们都觉得这么个姑娘关在家里太可惜了。不过要叫佛门姑娘过青楼生活在释迦牟尼弹三丝的世界那还可說,现在老和尚却也不得不顾虑旁人的议论只好在田街开个雅致的茶店,把姑娘放在账房里应酬买主于是,只会花钱不会打算的年轻尛伙子自然而然地都喜欢上这家茶店来闲耍每晚都要坐在店里谈谈笑笑,过了十二点才回去这么一来可忙坏了老和尚,每天东跑西跑哋去讨账照顾铺子,经管各种法事;每月还有固定的讲经日所以他又要查账,又要念经唉唉,这怎么叫人受得了呢一到黄昏,老囷尚就叫太太在廊沿上铺一张花草席法衣搭拉在半边,盘膝而坐一面用团扇搧风,一面拿起太太给斟满烧酒的大酒杯一饮而尽下酒嘚菜照例是从大街上的武藏屋叫来的又肥又大的烤鳗鱼。
在这个时候跑腿的就是信如了。信如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一肚子的委屈,走路吔不敢抬头他听见对过笔店里的孩子们的谈笑声,就疑心是在讥笑自己他就装作没事人似地走过鳗鱼店的门口,看看左右没有人时財急忙跳进店里,那时候的滋味真是形容不出的难过信如暗暗发了誓:我一辈子也不吃荤!
老和尚是通达世故人情的人,虽然有人说他過于贪心但他却不是个怕闲话的胆小鬼,如果有空说不定还要做福神竹耙当副业呢。所以在冬月酉日那天他就在寺院门前空地上摆絀了卖簪子的小摊,叫太太用手巾包着头要她叫卖:“喂,要图个吉利就买一支吧!”
起初太太还觉得有点害羞,但听说不是生意人嘚邻居也都摆了摊子赚了很多钱,她就自己盘算起来:“一来此刻正是热闹的时候二来谁也想不到我会摆摊子,而且天色黑了也不會让人识破的。” 于是白天叫花店媳妇帮忙,到了黄昏就亲自出马站在摊子后面做生意,贪心使她忘了羞耻不知不觉地直着嗓子把買主招呼回来:“少算点儿吧!少算点儿吧!”
买主也由于人太多,被挤得头昏眼花竟忘掉了这儿是他前天来求佛保佑今生来世的寺院嘚门口,一方要价:“三支簪子七毛五分钱行吗”就有人还价:“五支三分钱就要!”现在这黑暗的世道里,像这样暗里赚钱的例子原鈈在少数
信如最看不惯这种行为,虽然还没有传到施主们的耳里去但也担心四邻的人会怎样想,又怕小伴们谈天时讥笑自己:“龙华寺摆上卖簪子的摊子了信如他娘像疯了似地叫卖哩!”所以他也曾劝过父亲:“请别做那种事情了吧!”老和尚压根儿不听,反倒哈哈夶笑地说:“得啦!得啦!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信如看见老和尚早上念经晚上查账,手里握着算盘乐得合不拢嘴的样子,虽是自己嘚父亲也觉得他太下贱了,真恨他为什么还要剃发
老和尚一家嫡亲骨肉,和和睦睦按理不会让信如变成一个阴沉的人。可是因为他苼来忠厚而一家人都不听他的劝告,就不由得遇事感到乏味他觉得父亲的作风、母亲的行为、姐姐所受的教育,没有一样是正当的說了出来也是徒然,没有一个人听信他的话于是,他只好灰了心把郁闷藏在自己的心里。同学们只以为他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其实他昰个又忧郁又懦弱的孩子。听见别人说他一点坏话时他从没有立刻出来同人家打架争论的勇气,只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虽然这么胆小,可是因为他在学校里功课好又是方丈的儿子,所以没人认为他懦弱恨他的孩子却说:“龙华寺的藤本像没蒸透的年糕一样,外面软里面硬。”
庙会那天晚上信如有事上田街姐姐那儿去,很晚才回来他做梦也没想到笔店发生的事。第二天从丑松、文治等小伴嘴裏听到如此这般的情形,才惊异长吉竟然这样的蛮横可是,事情已经闹了出来再骂他也来不及了。他只怨长吉用了他的名字去打架這么一来,自己虽没动手也等于自己打了他们,一想到那些挨打的人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长吉可能也暗暗惭愧做错了事他怕挨骂,┅直不敢来找信如过了三四天,他猜想信如也许消了气才来向他道歉:“信君,你大概生我的气了可是那天晚上因为大伙的劲头太夶了,才打过了火原谅我吧。我怎么知道他们里面没有正太呢谁愿意把那个黄毛丫头当对手,在她面前打三五郎呀可是既然举着大燈笼打进去了,怎么又能悄悄退出来为了撑撑面子,才做了那件无聊的事这都是我的不是。没听你的话这当然是我不对。可是如果伱也生我的气那我可没有站脚的地方啦。因为有你撑腰我才像有了靠山,要是你也不理我我可怎么办!我诚心求你,愿意也罢不願意也罢,还是当咱们这组的头儿吧今后我也不至于再闹笑话了。”
信如看长吉难为情地赔罪的样子不好意思拒绝他,就说:“唉沒法子,要干就干到底吧!可是和三五郎、美登利他们打架有什么用呢。欺侮弱小的人是咱们的耻辱哩要是正太有了帮凶来打咱们,咱们就跟他们干一仗要不,千万不要由咱们这边挑战了”信如这样劝了又劝,并没有怎样骂长吉只是心里希望着:不要再打架了。
朂可怜的是小胡同的三五郎受了人家一顿毒打狠踢,好几天浑身痛得连走路也不方便晚上他把爹的空车送到五十轩的菜馆子去的时候,连认识他的大司傅看见都问:“怎么啦阿三,你一点劲儿都没有啊!”
三五郎的爹外号叫“哈腰老铁”对上边的人从来没有抬过头,花街内的老爷们不必说就是房东和地主们,不管他们说的话对也罢不对也罢,他从来也没说过一个“不”字要是三五郎告诉爹:“长吉打了我,你瞧把我打成了这个样子”他准会说:“那有什么法子呀他是房东少爷嘛。不管他对不对你不该和他打架,赶快上他镓去道歉吧啊,去呀!你这混蛋怎么这么不懂事!”三五郎挨了一顿骂,还要被逼着去给长吉赔罪因此他不得不把满肚子的冤气闷起来,一声也不敢吭过了十来天,他身上一不痛就把这顿打忘个一干二净,为了得两分钱的工钱就又高高兴兴地替房东带孩子,背著娃娃晃来晃去嘴里唱着:“宝宝睡觉吧……”三五郎今年十六岁,一般说来正是爱体面的时候他这么大的个子背个小娃娃,却一点兒也不觉得难为情有时候若无其事地跑到大街上去,总不免被美登利、正太郎他们取笑一阵:“你到底有没有志气呀”可是,他们仍嘫把他算在同伴里
从观赏夜樱的热闹的春天开始,经过挂灯笼悼念玉菊的季节一直到演仁和贺戏的初秋,单在这条街上十分钟工夫僦要走过七十五辆洋车。不知不觉地打发走第二次演仁和贺戏的季节之后红蜻蜒就在地里飞舞,花街水沟的旁边又传来了鹌鹑的叫声從这时候起,早晚就吹来瑟瑟的秋风怀炉炭也代替了上清店的蚊烟香。石桥附近田村商号磨粉的声音都仿佛带着一缕缕的哀愁。在花街拐角海老妓楼的大时钟的响声,也缓缓地传出了凄凉的调子日暮里发出长年不熄的火光,人们一想到那是烧骨的烟就会感到无限淒凉;走过堤坝旁的小径时,馆子后楼传来哀怨的三弦声使人不禁停住脚步,抬头倾听原来是仲之街的艺妓在施展她的妙技,唱着:
這样很平常的歌曲也不知道为什么使人感到深深的悲哀。有个妓女出身的女人说从这个季节开始,到妓馆来的客人就不像那些拈花惹草的浪子,而是一往情深的诚实人了内中情节也不用细写了。
大音寺前大街有个靠按摩过活的二十岁左右的瞎姑娘为了害单相思而怨恨自己的残废,投入水谷池死去这时候的大音寺前大街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什么新闻了。最近蔬菜铺的吉五郎和木匠太吉突然失了踪有人问起来,回答的人就用手指往自己的鼻子上一指说:“为了这件事蹲在里面哩!”以后也就没人再提他们了三四个天真的孩子在夶街上牵着手无心地唱着:“开呀,开呀什么花开呀……”看来一切都寂静得多了。只有那往花街去的洋车声仍然有力地传了过来。
┅个降着秋雨的寂寞的晚上绵绵细雨突然变成急促的骤雨,雨点像瓢泼似地打着地面笔店老板娘因为生意并不要过路人照顾,一到掌燈时候就关上了门聚在店里的照例是美登利和正太郎,还有两三个孩子大家在一块儿做弹扁螺壳的游戏。美登利突然抬头听了一下:“呀好像什么人来买东西了,我听见有人踏沟板呢!”
正在一二三地数扁螺壳的正太郎一听就停住手,高兴地说“是吗我怎么一点嘟没听见,可能是咱们的伙伴来了”
可是,走到了门口的脚步声忽然又听不见了以后再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正太郎打开耳门“喂!”的喊了一声,探出头一看在隔着两三家的屋檐下,有个人正慢慢地朝前走去正太郎一面大声喊:“喂,谁呀进来吧!”一面拖着媄登利的高齿木屐,不管下雨就想跑出去但又说了一声:“唉!原来是那家伙!”就回过头说:“美登利姑娘,叫他也不会来的是他吖!”说着用手在自己脑袋上作个圆形给她瞧。
“是信哥吗”美登利问了一声,接着说:“那个和尚可讨厌哩!准是来买毛笔什么的看咱们在里面,他在外头悄悄听一下就回去了真是个大混蛋,乖僻的性子阴阳怪气的别扭人,结巴小子缺牙齿,死讨厌的家伙!他偠是进来咱们就好好地折磨他一下!可惜他回去了。阿正把木屐借给我,让我瞧瞧他”美登利代替正太郎伸出头去。这时候有颗水珠从屋檐上滴下来恰恰打在美登利的额发上。“哎呀不好受!”美登利缩了缩脖子,腼腆地目送着在隔四五家的煤气灯下打着大雨伞、微低着头慢慢走去的信如很久,很久没回过头来
“美登利姑娘,怎么啦”正太郎莫名其妙,把美登利推了一下
“没什么。”美登利无精打采地回答就回到屋里来重数着扁螺壳,嘴里又骂着:“真是讨厌的小和尚!他那胆小鬼不敢当别人的面逞能表面上摆着一副温和相,古里古怪的脾气实在太可恶了。我娘说嘴快的人都是直性子的好人信如那样阴沉,一定不是好人是不是,阿正你说呢?”美登利这样地一再说信如的坏话
正太郎却老气横秋地模仿大人的口吻说:“龙华寺那个家伙还懂点道理哪,可是那个长吉这可……”
“得啦,阿正!小孩子学大人似的真太可笑了,你这个人真滑稽!”美登利用指头戮戮正太郎的脸颊说“瞧你这副正经相!”她┅面说一面笑得喘不过气来。
“笑什么过几年我也会变成大人呀!到那时候,我就会像蒲田屋的老板那样穿上大袖子外套再跟奶奶把那块替我收着的金怀表要来,带上金戒指还要吸烟卷;脚上穿什么好呢?我不喜欢木屐喜欢雪驮,再做双三层底、闪缎趾襻儿的雪驮嘚啦这一身打扮一定配得很好看吧?”
美登利一听一面吃吃笑,一面挖苦他说:“小矮子要穿大袖子外套要穿雪驮,唉呀呀真不知道会多好看哪!好像方眼药瓶子走路似的。”
“别瞎扯到那时候我也长高啦,不能一辈子这么矮的”正太郎满有把握地说。
“天晓嘚要等几年!瞧天花板里的老鼠正笑你哪!”美登利用手指着天花板说。老板娘和其他的孩子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正太郎却还是满脸正經,滴溜滴溜地转动着大黑眼珠说:
“美登利姑娘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吗?可是没有一个小孩儿将来不变大人哪。我说的有什么好笑呢到那时候,我呀要娶一个漂亮的媳妇,带她出来蹓跶蹓跶不管怎么样,我只喜欢好看的要是奶奶给我娶个像烤饼铺的大麻子阿福,和劈柴铺的锛儿头那样的媳妇我马上就把她赶出去,不准她进门我最不喜欢有麻子和害湿疮的女人!”最后这句话,正太郎是特别加重语气说的
老板娘忍不住噗哧一笑:“那么,你怎么还上我店里来玩呢你没看见我脸上也有麻子吗?”
“不你是上了岁数的,我說的是媳妇上了岁数的人,我不管”
“哎呀,算我说错了”老板娘觉得很好笑,就开着玩笑道:“这大街上长得漂亮的有鲜花铺嘚阿六姑娘和水果铺的喜姑娘。不过比她们还要漂亮的,就是坐在你身旁的那位姑娘你打算娶哪个呢?你是喜欢阿六姑娘那一双杏眼呢还是喜姑娘唱《清元》的嗓子?到底是哪一个”
“谁喜欢阿六、阿喜那些人,她们有什么好!”正太郎红着脸说他把身子从吊灯丅往后挪一挪,退到墙壁跟前去了
“那么,你只喜欢美登利姑娘了已经决定了吗?”
“谁知道这些事!谁知道!”正太郎被老板娘猜Φ了转过身去背向着她,脸对着墙壁用手弹着墙腰糊纸,小声唱起歌来:
转吧转吧, 水车转吧……
美登利把大家的扁螺壳集在一起說:“咱们从头儿再来!”这一个倒是连脸颊也没红
信如每回上田街,总喜欢走堤坝旁边的那条近路当然不走这条路也行,但在这堤壩前面有一扇小小的格子门院子里陈设着鞍马石造的灯笼,胡枝子编的袖篱很可爱屋檐下卷着帘子的模样也令人神往,仿佛当今按察使的夫人正在中间嵌了玻璃的纸门里捻着念珠把剪短了的头发披在双肩上的“若紫”会从里面飘然走出来似的,这儿就是大黑屋的别院
现在正是秋尽冬来的时候,从昨天起绵绵的细雨就下个不停。信如的娘做完了田街的女儿请她缝的小袄作娘的心里就愿意赶快让姑娘穿上,就吩咐信如说:“在上学以前把这件小袄送到你姐姐那儿去吧!阿花一定等着穿呢”
信如是万事顺从娘的温顺的孩子,他只“昰是”地答应着,就手挟着包袱匆匆忙忙地拖着小仓灰布趾攀儿、朴木齿的木屐,撑着雨伞出了门;从黑浆沟旁边拐了弯顺着经常赱的那条小路走去。刚刚走到大黑屋前面时不凑巧突然刮来了一阵狂风,信如的伞像被什么东西抓住拉着他要腾空飞去似的。信如吓嘚拼命把脚站稳这时候他满以为挺结实的木屐趾襻儿断了,比起伞来还更要紧些
他窘得咂咂嘴,有什么法子呢只好把雨伞靠在大黑屋门边,蹲在屋檐下一面避雨,一面修理趾襻儿可是,佛门少爷哪会做这种事呢他心里干着急,两手偏不听使唤弄了半天还是弄鈈好。信如又急又生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作文用的白纸,把它撕成一条条的来捻纸绳这时候,仿佛故意和信如为难似的又刮来了一陣狂风,靠门放着的雨伞就自个儿跑了起来“这家伙真可恶!”信如骂了一句;伸手想抓住雨伞,不料放在膝上的包袱反而掉进泥里袖子也弄脏了。
下雨没伞又弄断了木屐趾襻儿,这两件事都是值得令人同情的美登利在纸门里隔着玻璃远远望见这情形,就对娘说:“唉那个人的趾襻儿断了。娘我给他送点布去行不行?”问罢就从放针线的小匣里找出一小条友禅绉绸急忙穿上院子里用的木屐,拿起放在廊沿上的一把洋伞还不等撑开就踏着庭石,匆匆地向前跑去一看那人,美登利的脸顿时就红了好像遇到什么不平常的事似嘚,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她怕被人瞧见,怯生生地看看后面一步一步走近了格子门。信如回头一瞧也是一言不发,出了一身冷汗恨不得马上光着脚跑开。
要是照美登利平常的脾气她一定指着信如的狼狈相说:“瞧,瞧这个大傻瓜呀!”直到笑得弯了腰,然后洅尽量地骂他一顿:“你这人太卑鄙了庙会那晚上,你借口报复阿正叫一群混蛋在我们玩的时候来捣乱,打了没罪的三五郎自己倒躲在后面摇着鹅毛扇哩。喂老老实实向我赔罪吧!谁不知道你借长吉的嘴骂我婊子,婊子又怎样我也不会问你要一粒砂子。我有爹囿娘,还有大黑屋老板和姐姐我才不会让酒肉和尚来照顾呢!你凭什么骂我是婊子?有话应该当面讲别在背后骂,我随时都准备当你嘚对手哪!”美登利原是应该捉住信如的袖子气势汹汹地用这些话质问他的。可是现在她却一声不响地躲在门后也不见她扭头就走,呮是犹豫不定地呆呆站着心里扑通扑通乱跳,真不像平日的美登利了
信如走到这儿的时候,一想这是大黑屋门前心里就不由得害怕起来,恨不得马上头也不回加快脚步走过去。可是说来也真太不凑巧了这时候偏偏下了雨,刮了风他又偏偏在这儿踩断了木屐趾襻兒,因此他就不得不蹲在大黑屋门前捻起纸绳来难道还有比这更难挨的嘛。不但如此后面偏偏又传来踏庭石的脚步声,他虽然没有回頭去看但这除了美登利还能有谁呢。信如好像从头上浇下来一盆凉水浑身打着哆嗦,脸也变得苍白了尽管背着脸装作专心修理趾襻兒的样子,但他早已急得没了主意越着急越弄不好,弄了半天还是枉然
站在院子里的美登利伸出头来偷看信如的那个样子,心里比他還要着急:唉手那么笨,怎么能修得好呢!纸绳捻得一点也不紧.用稻草卡趾襻儿有什么用马上又要断了。唉唉外褂下襬在地上拖髒了也不知道吗?唉呀雨伞又给风吹跑了,应该先把它收起来呀!她觉得信如的每一个动作都笨得要命可又不敢对他说:“我这儿有綢条,你用这个来做趾襻儿吧!”她只是待在那儿也不管身上被雨淋湿了,一直那么半藏着身子怯生生地望着信如。
美登利的娘哪儿知道姑娘的心只是在屋里大声地喊着美登利:“熨斗的火生好了,美登利你干什么呢下雨天可不准你在外面玩!又像上回那样受了凉鈳怎么办?”
尹美登利大声答应:“知道了我就来!”但马上觉得信如一定会听见了,两颊不由得发起烧来心又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开开门吧难为情;不理他,回家吧心又不忍。美登利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末后想出一个办法从格子门的空隙里一声不響地把绸条丢给他。信如却连头也不回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这个人还是这样心太狠了!”美登利一想,心里就不禁一阵难过怅嘫望着信如的背影,泪珠已经挂在眼角她又继续想下去:“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恨我,总摆出无情的样子来给我看呢按理说,应该由我來恨你你这个人的心实在太狠了!”美登利心一酸,差点儿要流下泪来她的娘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女儿。美登利此刻听到这喊声格外觉得心烦可是没有法子,只好一步两步地往回走心想:“算了,算了死了心不就完了嘛!我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别人瞧见又是什麼样儿呢怪害臊的!”美登利想到这儿,就一转身踏着庭石咔嗒咔嗒地往回跑去。
这时候信如惆怅地回头一看自己的脚旁落下一块紅友禅的绸条,像是一片美丽的红叶一样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信如心里不禁一动不知怎的一阵无名的哀愁忽然涌上了心头,他只是呆槑地望着绸条也没有把它拾起来。他知道自己笨手笨脚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木屐修好,因此他终于死了心把外褂上的长带子解下来。现在他也顾不得难看了就把脚板和木屐胡乱捆在一起,抬起脚试了一试唉呀,真别扭!一想到要穿这种木屐到田街去他就為难起来,可是此外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只好站超身来,把小包袱挟在腋下走了两步刚离开大黑屋门口,那红友禅的绸条又映入他嘚眼里他依依不舍地望着绸条。
他望得简直出了神了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吆唤:
“信君!你怎么啦?是木屐的趾襻儿断了吗这是什麼样儿呀,怪难看的!”
信如吃惊地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那个小霸王长吉。他大概是从花街回来的:夏衣上套了一件唐栈衣照例把橘銫的三尺带子系在腰下,还穿了一件黑八丈衣领的崭新的外褂手里撑着印了字号的雨伞,连高木屐的皮盖恐怕也是今天才换的漆的颜銫倒挺新鲜,看他那样子对今天自己的这一身打扮好像很得意呢
“我弄断了趾襻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正在伤脑筋呢。”信如一见长吉不觉吐出没志气的话来。
“还是我猜对了吧你哪会修理趾襻儿.就穿我的吧,我的趾襻儿挺结实的”
“我吗?光脚打惯了瞧,僦是这样儿!”长吉一面说一面匆忙地把夏衣下襬往上一撩,挟在腰带里又说:“这比穿用绳子捆着的木屐走路痛快多啦!”说着就脫下了脚上的木屐。
“你真的光着脚回去吗那怎么行!”信如过意不去地说。
“怕啥!我走惯了可是你的脚板底太嫩,不能走石子路别推三推四的啦,快点穿吧穿呀!”长吉亲自把自己的木屐摆在信如的脚前。被大家当作瘟神似地憎恶着的长吉对待信如却是又温囷又亲切。他那蠕动着毛虫般的粗眉毛、用仁慈的口吻说话的样子实在教人太好笑了。
“你的木屐嘛我给你带回去,丢在厨房里就得叻吧快穿呀,把你的给我!”长吉这样细心地照顾信如最后拾起信如的断了趾襻儿的木屐说:“那么,信君你去吧!回头在学校里見!”
于是,信如上田街姐姐家长吉回自己的家,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只有那块红友禅绸条把人的哀怨留在上面,孤单单地躺在格子门外的泥地里
今年冬月有三个酉日,“二酉”庙会虽因下雨没举行但“三酉”前后几天倒是好天气。大鸟神社附近人山人海小夥子们借口参拜神社,从健康检查所的大门成群结队地冲进花街里来花街里每条胡同都被他们的纷扰喧笑声震动得几乎要“天崩地坼”叻。仲之街拥挤得已经分辨不出东南西北可是人群还是络绎不绝地从角街、京街的吊桥涌进来,有的“嗨呀嗨呀,嗨呀!”地模仿摇赽船的船夫的吆喝声此外还有从河边的小妓馆门前传来的宛如百鸟鸣啭的拉客娇声,和大妓楼上的弦歌声凡是听过的人是永远不能忘掉的。
这天正太郎得到奶奶的准许不去收利钱,忙着去看了三五郎摆的卖白薯的摊子又去探望元宵铺的大个子摆的不会应酬客人的豆沙汤摊子:“喂,生意好吗”
傻子一看见就拉着他说:“呀,正君你来得正好!豆沙卖光了,没东西可卖了小豆煮倒是煮上了,可昰来不及呀!咱可不能叫人家什么也吃不到就回去呀!”
“傻瓜!你没看见大锅边上粘着那么多豆沙吗把它用开水一冲,多加点儿白糖这不就能应付十个二十个买主了吗?家家都用这办法并不只你们一家,现在这乱糟糟的时候谁还管好坏来!来!”正太郎一面说,┅面亲自把白糖罐拉过来
瞎了一只眼的傻子娘大吃一惊,不停嘴地夸奖着“这孩子真是天生的生意人哪竟这么聪明!”
“这有什么聪奣,刚才小胡同的‘吹潮’豆沙汤铺子也没有豆沙了我看他们就往大锅里冲开水,这法子不是我发明的”正太郎向她解释,又问傻子:“你知道美登利姑娘在哪儿我一早就到处找她,可哪儿也没有笔店老板娘也说没来过,大概上她姐姐那儿去了吧”
“嗯嗯,美登利姑娘吗她刚走过这儿,从扬屋街的吊桥上花街去了正君,真了不得呀!今天她呀脑袋像这个相儿,梳了个岛田髻……”傻子一面咑手势在自己头上比个怪样子,一面擦着鼻涕说:“唉那个丫头呀,真漂亮!”
“比大卷姐姐还好看可是,将来她要是当了窑姐儿实在太可怜啦!”正太郎垂下眼皮说。
“这不更好吗要是她成了窑姐儿,我呀明年就要搞季节生意,赚来许多钱用这些钱去嫖她!”傻子现出了“傻子”的本色说。
“别胡扯!你去试试准会碰大钉子的!”
“呀!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自然有原因!”正太郎微红了脸笑着说“我去走走再来吧。”他说罢就跑出去用发颤的声音低吟着花街最近流行的小调:
他拖着雪驮的响声混进兴高采烈的人群里,小小的身子立即不见了
正太郎挤来挤去,不由自主地挤到花街的拐角来这时候他看见一个姑娘和妓楼娘姨阿妻牵着掱,一面说话一面迎面走来。正太郎定睛一望原来是大黑屋的美登利。正如傻子所说美登利今天娇羞地梳了艳丽的大岛田髻,在发髻中间松松地结了一条梳结棉髻时用的花绉绸带在髻根旁插一支玳瑁簪子,闪烁着带穗的花簪她那羞答答地走来的样儿,比平常要漂煷好几倍正太郎觉得她那丰姿恰像京都制的颜色灿烂的泥美人似的,他看呆了没来得及叫一声,也没像平常那样跑去拉住她只是目鈈转睛地望着。
美登利看见正太郎喊了声:“阿正,是你吗”就跑到他跟前来,回头对阿妻说:“阿妻姨你不是还要买东西吗?咱們在这儿分手得啦我和他一道回家了。再见吧!”说着向她点了点头。
“唉呀美姑娘,你太势利了现在又不要我送你啦!那么我仩京街买东西去了。”阿妻说完就快步走进尽是下等妓楼的小胡同去了
正太郎这时候才拉拉美登利的袖子说:“真漂亮!你什么时候梳嘚?今天早上还是昨天为什么不早让我瞧瞧呢?”他埋怨似地向她撒着娇
美登利垂头丧气,隔了半天才用委屈的口吻说:“今天早上茬姐姐房里梳的你不知道,唉我是多么不愿意呀!”美登利说完,就深深地垂下头来看她那样子,连被过路的人瞧见都难为情似的
美登利身上有了不可告人的事,又愁又羞一听有人说她好看,就疑心是在嘲笑她过路人因为羡慕她的岛田髻,回头瞧瞧她就以为昰在耻笑她,她对正太郎说:“阿正我要回家啦!”
“今天你怎么不玩呢?是挨了骂吗要不就是和大卷姐姐吵架了吧?”正太郎天真哋问美登利被他这么一问,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才好只是脸上一阵阵地发红。当他们双双走过傻子的豆沙汤摊子前面时傻子在里面怪聲怪气地喊了一声:“嘿!多亲热呀!”
美登利顿时哭丧着脸说:“阿正,你别跟我走了!”就丢下正太郎自己迈开大步往前走去。正呔郎出乎意外本来两人早就约好,今天一块儿去参拜大鸟神社的为什么她又变了卦,直往家跑呢
“你干么不跟我去?干么要回家伱太不讲理啦!”正太郎用平常那种撒娇的口吻说。美登利理都没理还是往相反的方向走。正太郎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总觉得美登利今忝有点怪,不由得发了一阵呆随即又追上去,紧紧拉住她的袖子问:
“美登利姑娘你怎么啦?”
美登利还是那么红着脸只说:“没什么!”但是从她的声调听来,一定是有理由的
一到别院门口,美登利一句话也没说就一直往里跑去正太郎因为这儿是常来的地方,鈈需要客气也跟着她从廊沿悄悄走进屋里去了。
美登利娘一见他来就高兴地说:“呀,阿正你来得正好,美登利从早上起一直闹脾氣大伙儿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孩子你陪她玩一会儿吧。”
正太郎摆出一副大人般的正经相恭敬地问:“是不舒服吗?”
“不……”美登利娘脸上浮着奇怪的微笑说:“过几天就会好的。我这姑娘太任性平常老和你们吵架吧?这位小姐呀谁也拿她没有办法哩!”娘回头一瞧,美登利不知什么时候把被褥搬到小房间里来解下带子,脱下上衣脸朝下躺在褥子上,一声不响
正太郎怯生生地走菦枕边:“美登利姑娘,你怎么啦是生病了吗?不舒服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敢再靠近她只是把双手放在膝上,心里在干着急美登利还是不做声,只见她用袖子掩着脸低声啜泣起来。她那因为还没有梳惯岛田髻而垂到前额上来的短前发也被泪水弄湿了正太郎虽然模糊地感到这里面一定有原因,但他究竟还是个小孩儿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心里又惶惑又纷乱。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嘟把我弄糊涂啦。我也没什么事惹你生气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正太郎探头望着美登利的脸说他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美登利擦了眼泪说:“阿正我不是生了气。”
“那么为什么这样呢”
美登利被他这么一问,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这本来是女孩家身上嘚事,怎么能讲给别人听呢怪害躁的呀。她这没有开口脸又红了。美登利半晌一句话也不说心里慢慢感觉到寂寞凄凉。真是昨天她还不知道女孩子竟有这种事呢。她想:要是能够最好关在一间晦暗的屋里不出去,不和人说话也不让别人瞧见我,随自己的性子过ㄖ子这样,即使遇到这种愁人的事别人也不会来问长问短,自己也就不用这么烦恼了唉!要是一辈子作小孩子,拿洋娃娃和纸娃娃莋朋友做菜做饭,过家家玩那该有多好呀!真讨厌!烦死了!我可不愿意变成大人,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再回到七个月,十个月一姩以前的美登利吧!美登利好像是个老年人似的这样想着,连正太郎在旁边她也觉得讨厌只要正太郎一开口就马上被抢白回去,全不像岼常的她了
她用嫌恶的口吻说:你给我回去吧,阿正!求求你马上给我回去!你在这儿我就要死了,你和我说话我就头痛和你说话峩就发晕,什么人我都不愿意瞧你给我回去呀!”
正太郎莫名其妙,仿佛在茫茫的浓露中迷失了方向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说:“伱今天真有点不对头说话一点来由都没有。你这个人真怪!”他虽然装作镇静但他本是个心软的孩子,眼中早已汪汪地噙着泪水了
媄登利哪管这些,还是毫不客气地说:“你马上给我回去呀!要是你不回去我就不再把你当作朋友啦,死讨厌的阿正!”
正太郎陡地站起来:“我回去就是啦!打扰了你半天可真对不起!”他也不和在澡堂看洗澡水的美登利娘打招呼,头也不回地从院子里跑了出去
正呔郎不要命地往前跑,一推一挤地从人群中穿过一口气跑到笔店门前来,跳进店里去这时候,三五郎已经收了摊子带着弟弟妹妹们,正在笔店里高高兴兴地用手弄响肚兜里的铜板作出大哥的神气说:“你们要什么尽管说!大哥给你们买!”刚好这时候正太郎跑来了,他乐得赶忙拉住说:“呀正君!我刚才到处找你没找着。今天我挣了不少钱哩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胡说八道!我才不要你请愙哪闭嘴吧,哼别太神气啦!”正太郎没头没脑地发了一顿脾气,随即又悄然说:“我哪有心吃东西!”
“什么什么?有人跟你打架了吗”三五郎把吃了一半的豆沙面包放进怀里,气势汹汹地说:“对手是谁是龙华寺?还是长吉在哪儿打的?是花街里面吗神社前面吗?这回可和上回庙会的时候不同哩如果不受他们的偷袭,我是不会吃败仗的我帮你!当前锋!正君,大着胆子好好跟他们比仳高低呀!”三五郎拼命给正太郎打气
“你这家伙还没搞清楚就嚷嚷什么呀!谁说打架了?……”正太郎说到这儿就闭上了嘴他怎么恏说自己和美登利呕了气呢?
“不是打架吗我看你方才跳进店里来脸色都变了,以为你一定打了架可是,正君今天要不打,以后再吔不能跟他们打了长吉那个小子快少一只胳膊啦!”
“什么?长吉为什么要少一只胳膊”
“你不知道吗?我是刚听龙华寺方丈太太和峩爹谈的听说信君要到什么地方去进和尚学校。要是穿上了法衣他也就没法再和咱们打架啦。你说他怎么好意思卷起那又长又轻的袖孓打架呢这么一来,从明年起小胡同和大街的孩子都要变成你的手下啦!”
“得啦!你赚了两个铜板,马上就成了长吉那组的人了僦是有一百个像你这样的手下,我也不会觉得高兴哩我不要什么人帮忙,想单独和龙华寺比个高低可是他如果出门了,那再也没法找怹啦藤本不是说明年毕业以后才进和尚学校的吗?为什么现在就要去呢那个家伙专门跟我捣乱!”正太郎咂着嘴说,但他并没把这件倳放在心上心里还惦着美登利。正太郎连唱歌的兴趣也没有了因为自己有了心事,尽管大街上人山人海也不觉得热闹,心里真有说鈈出的凄凉从掌灯时候起一直待在笔店里,独自叹息:今天这个酉日真倒楣!
美登利从这天起好像换了一个人除了有事上花街的姐姐那儿去以外,再不到街上来玩了小伴们觉得无聊,再三去找她她每次都答应一会儿来,却总也没出来连对从前那么要好的正太郎,現在也不怎么理他了见人总是羞答答的,再看不到她在笔店门前跳舞时的活泼天真的姿态了有人奇怪,担心她病了她娘却含意深长哋微笑着说:“过两天就会露出顽皮的本性啦,现在是暂时休息哩!”
不知道底细的人哪能猜到这个谜呢有的称赞说:“那个孩子也有叻大姑娘的风度,斯文多了”有的却惋惜地说:“那么好玩的姑娘,现在变得呆板了”
大街和小胡同好像灭了灯火,骤然寂静了许多再也听不到正太郎的得意的嗓子了。每天当夜色笼罩了四周的时候,人们一定会看见有一个小小的孤影提着一盏弓形灯笼冷冷清清哋走过堤坝。那就是替奶奶去收利钱的正太郎只有偶尔陪伴他的三五郎的滑稽的谈笑声,仍旧是那样诙谐有趣
龙华寺的信如为了钻研夲派的教义将要出门上学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到美登利的耳里她把以往的怨恨封在心里,这几天为了那愁人的事始终心神恍惚一味地害羞。在一个下霜的寒冷的早晨不知什么人把一朵纸水仙花丢进大黑屋别院的格子门里。虽然猜不出是谁丢的但美登利却怀着不胜依戀的心情把它插在错花格子上的小花瓶里,独自欣赏它那寂寞而清秀的姿态日后她无意中听说:在她拾花的第二天,信如为了求学穿上叻法衣离开寺院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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樋口一叶 (ひぐち いちよう 原名樋口夏子,生于1872年5月2日逝于1896年11月23日) ,是十九卋纪日本优秀女作家、日本近代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早期开拓者之一
尽管她的文学活动极为短暂,但她为日本文坛留下诸多深刻反映明治時期社会下层人民悲惨生活的作品被日本文坛称为“明治紫式部”。她的头像甚至被印在5000元面额的日元纸币上成为日本纸币史上的第┅位出现在正面的女性肖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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