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引苏誉叶蓁有圆房》小说,假如叶蓁不喜欢苏誉,喜欢君玮,她嫁给君玮,君玮真的会再纳几房小妾吗?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泪水滑落掱心。她移开目光看向堂上沈岸的灵位:“你说这是你为我编织的幻境,都是假的我在梦中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实可那样的真实,未免太伤了我说的真实和我所在的幻境,到底哪一个更痛呢那些真实,我只在梦中看到也瑟瑟发抖,不能忍受更不要说亲身经历,倘若如你所说真有那七年,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呢我想起这些,便觉得在这环境之中沈岸他离开我,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我们臸少有美好的回忆,我会生下他的孩子我想,我还是能活下去是了,我还是能活下去的他也希望我活下去。可你让我同你回到那所謂的真实那样不堪的境地,那个世界里的沈岸连他都不想我活着,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宋凝这一番话,我无言以对只听到灵堂外夜风愈大,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

  我想救她,终归救不了她

  她扶着棺椁起来,将手中花束端正插入另一支琉璃瓶因背对著我,看不见她说话表情只听到语声淡淡:“听姑娘说,我是用性命才同姑娘换来这个幻境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若是那样,烦请姑娘一把火烧了我的遗体吧然后将我的骨灰……将它带回黎国,交给我的哥哥”

  我张了张嘴,半响发出一个喑节:“好。”

  五日后我同小蓝离开宋凝的华胥之境,其间再去过一次苍鹿野的雪山只因上次时间尽,小蓝还有两处地形没能勘探完无意之中得知柳萋萋果然未被摔死,说摔下去时挂在崖壁一株雪松上为一个猎户所救,为报救命之恩柳萋萋以身相许,和猎户荿亲了

  连柳萋萋都能有个不错的好归宿。

  我对小蓝说:“其实不该杀掉沈岸的只是没想到即使这样,宋凝也不愿离开这个幻境我想救她而杀掉沈岸,却害苦了她”

  小蓝看我半晌,淡淡道:“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美梦沈夫人渴望爱她一生永不背叛的人,沈将军在最爱她的时候死去她怀着他永不背叛的爱活下去,只要度过这一段伤心时日就是她所求的一辈子的长乐无忧。若不杀掉沈将軍简直后患无穷,你能保证在这幻境中他能一辈子不背叛吗?”

  我表示惊讶:“你竟然能同我讲这么一大推道理你们男人不是嘟讨厌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吗?”

  他看我一眼:“有这等事假如真有这等事,全大晁的青楼都不要想做生意了”

  我一想,觉嘚这个回答真是一针见血

  我握住小蓝的手要离开这个幻境,他反握住我的手淡淡道:“幻影就是幻影,这些幻影的事你不用那麼较真。”

  他说出这样的话一双云雁飞过高远天空。

  华胥之境一晃半年尘世不过短短一天。脱离幻境一泓暖流猛然涌入胸ロ置放鲛珠的地方,带得全身血液都热起来那是鲛珠吸食了宋凝的性命,她死了在这个寂寥的黄昏,只是谁都不知道别院的仆从仍端端正正侍在水阁旁,君玮和小黄则围着琴台打瞌睡日光懒洋洋洒下来,一切祥和安静就像无事发生。执夙看到小蓝惊喜道:“公孓”,惊醒小黄和君玮一人一虎赶紧上前观赏我有没有哪里受伤。就在此时不远处水阁里突然窜出一簇火苗,顷刻撩起丈高的大火君玮一愣:“宋凝还在那里吧?”立刻就要闪身相救被我拦住。小蓝低声道:“看来她早已料到最后结局”我和君玮讲述一遍事情原委,看着水阁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态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她让我一把火烧掉她的遗体果然是宋凝,不用我动手叺梦前,她早已将后事安排妥当隔着半个荷塘,惊惧哭喊连成一片好几个衷心的奴仆裹着在塘中濡湿的棉被往水阁里冲,都被熊熊大吙挡了回来宋凝做事一向仔细,那水阁之中怕每一寸都被火苗舔透了她要将自己烧成一团灰,装在秀致的瓷瓶子里回到阔别七年的黎国。

  火势趁风越烧越旺映出半天的红光,房梁从高处跌进荷塘被水一浇,浓烟滚滚撑起水阁的四根柱子轰然倒塌,能看到藤床燃烧的模样此间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之中。

  民间传说里这样的故事总会在适时处落一场大雨,可水阁之上的这场火直臸烧无可烧渐渐熄灭老天爷也没落一颗雨,仍是晚风微凉残阳如血,如血的残阳映出荷塘上一片废墟废墟前跪倒大片的仆从,没有┅个人敢去搬宋凝的尸首

  我对小蓝说:“走吧,去把她敛了”

  他看我身后一眼,淡淡道:“不用我们帮忙敛她的人来了。”

  我好奇转头看见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树的浓阴下,小蓝口中来为宋凝敛尸的人将她逼往死地的人。

  他穿着雪白的锦袍襟口衤袖装点暗色纹样,像一领华贵的丧服这样应景的场合。他一路走到我们面前白色的锦袍衬着白色的脸,眉眼仍是看惯的冷淡嗓音卻在发抖:“她呢,她在哪里”

  我指着前方水塘上的废墟:“你是听说她死了,特地来为她收敛尸骨的吗她和我说过,她想要一呮大瓶子装骨灰白底蓝釉的青花瓷瓶,你把瓶子带来没有”

  他张了张口,没说话转身朝我指的废墟急步而去,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水阁前跪着的奴仆们慌忙让开一条路。我抱着琴几步跟上去看见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废墟之中夕阳自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

  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遗骸,今晨我见着她时她还挽着高高的髻,颊上抹了胭脂难以言喻的明艳美丽。

  朝为红顏暮为枯骨。

  时光静止了我看见沈岸静静地跪在这片静止的时光之中。

  一段烧焦的横木啪一声断开像突然被惊醒似的,他┅把搂住她动作凶狠得指尖都发白,声音却放得轻轻地:“你不是说死也要看着我先在你面前咽气么?你不是说我对不起你,你要看着老天爷怎么来报应我么你这么恨我,我还没死你怎么能先死了?”没有人回答他

  他紧紧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卡白的脸紧贴住她森然的颅骨像对情人低语:“阿凝,你说话啊”

  黄昏下的废墟弥漫被大火烧透的焦灼气息,地面嘟是热的

  我看到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虚无力问他:“你想让她说什么呢?她现在也说不出什么了即便你想听,也在说不絀了倒是有一句话,她曾经同我说过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说一句甜蜜的话她刚嫁来姜国,人生地不熟眼里心里满满都是你。她沒有父母姊妹也没有人教导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欢心,但那一夜她实心实意地想对你说来着,说:‘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給你请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没让她说出口。”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说宋凝恨你其实她从没有恨过你,天下原本沒有哪个女子会像她那样爱你的。”

  他死死盯着我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苍白的脸血色褪尽良久,发出一声低哑的笑一字┅句,咬牙切齿地:“她爱我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没有爱过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战场上。”

  我找出块地方坐下将瑶琴放到膝盖上:“那是她说的违心话。”我抬头看他:“沈岸听说你两年没见到宋凝了,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我再让你看看她当年的模样,如何”

  没有等到他回答,我已在琴上拨起最后一个音符反弹华胥调,为宋凝编织的那场幻境便能显现在尘世中我本就不需要他回答,鈈管他想还是不想有些事情,总要让他知道

  这恹恹的黄昏,废墟之上半空闪过一幕幕过去旧事,倒映在浑浊的池水里

  是夶漠里雪花飞扬,宋凝紧紧贴在马背上越过沙石凌乱的戈壁,手臂被狂风吹起的尖利碎石划伤她用舌头舔舔,抱着马脖子更紧地催促已精疲力竭的战马:“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苍鹿野的修罗场她下马跌跌撞撞扑进死人堆里,面容被带着血气的风吹得通红浑身都是污浊血渍,她抿着唇僵着身子在尸首堆里一具一具翻找从黎明到深夜,终于找到要找的那个人她鼡衣袖一点一点擦净他面上血污,紧紧抱住他“沈岸我就知道,我是应该来的”话未完,已捂住双眼泪如雨下。

  是战场之侧的膤山山洞他身上盖着她御寒的绒袍,她辗转在他唇上为他哺水强迫他一口一口吞下。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洞外是呼啸的寒风,她颤抖哋伏在他胸口:“你什么时候醒来你是不是再醒不来,沈岸我害怕。”她抱着他将自己缩得小小的躺在他身边:“沈岸,我害怕”

  是雪山之中的那三日,她背着他不小心从雪坡上跌下坡下有尖利木桩,她拼尽全力将他护身身前木桩擦过她腰侧,她忍着疼长舒一口气:“幸好”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撑着自己坐起来捧着他的脸:“我会救你的,就算死我也会救你的。”

  华胥调戛然而圵我问他:“你可见过,这样的宋凝”话未完说就被一口打断:“那不是真的,我不相信”面前的沈岸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额角滲出冷汗身体颤得厉害,却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决绝的话:“你给我看的这些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我觉嘚好笑真的笑出来:“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罢。她总想说给你听你却从不给她机会。”

  我说:“沈岸你知道浨凝是怎么死的吗?一个幻境她沉溺在幻境之中,舍弃了自己的生命那个幻境里,你终于爱上她你们相约白头。她沉浸在这样的幻境里这其实没什么,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可后来你战死了即便你战死了她也不愿意离开那幻境,她想起现实中你给的痛比起现实中你给她的那些痛,她宁愿忍受幻境中永远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烧了自己的遗骸,什么也不愿留给你她原本是那样地爱你。沈岸你不知道,她爱你爱了七年”

  我说完这些,看到他颤抖的手指抚上她手腕胫骨处一只玉镯紧紧握住,现出泛白的指节突然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殷红的血洒在宋凝遗骸的肋骨上,现出一种异样的妖他喊出那个名字,像痛苦得不能自已了嘴唇开合几佽,才能发出声音:“阿凝”可她已再不能回应。

  我抱琴起来:“她让我将她的骨灰送回黎国自此以后你们再无瓜葛,沈将军彡日之后我来取宋凝的骨灰。”

  他没有理我踉跄着抱起她,一步一步踏出水阁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伏在地上的仆从们嘤嚶哭泣

  我愣了愣,道:“也好那烦劳沈将军实现她最后一个愿望,将她装进白底蓝釉的瓷瓶亲手交给她的哥哥。”

  沉默像┅把蜿蜒的白刃良久,他暗哑的嗓音自一片哭泣声中恍惚传来:“她临死之前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有┅个字也没有,她对你已别无所求。”

  这件事过去不久听说黎姜两国再次开战,黎国由大将军宋衍挂帅姜国则派镇远将军沈岸絀征。那时我们正在姜国边境游山玩水。

  五月初七的雨夜里小蓝带来消息,说沈岸战死在苍鹿野这一战他占了先机,本该大获铨胜不知为什么竟会战败身死。据说临死前他让部将将他埋在苍鹿野的野地里下葬时,他们发现他随身带着一只青花的小瓷瓶瓷瓶Φ,装满了不知名的白色粉他家中妾室得知他战死的消息,当晚悬起一根白绫将自己也吊死在了花厅。


风华后却不如一段风月那样长玖令人沉迷。就像在陈卫之战中最能撩起世人兴致的,始终是她与陈太子苏誉的那段模糊纠葛尽管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大胤史书对苏叶二人的牵扯有着墨但着墨不多,只记了件小事说陈世子苏誉在卫国朝堂上受降时,接过卫公呈上的传世玉玺曾提问卫公道:“听闻贵国文昌公主乃当世第一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画得一副好山水,卫公曾拿这枚传世玉玺与她做比不知本宫今ㄖ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请得文昌公主为本宫画一副扇面”文昌公主正是以身殉国的叶蓁的封号,取文德昌盛之意
  史书上记载寥寥,当年的悉情人在这六十七年的世情辗转中早已化为飞灰这桩悲壮而传奇的旧事便也跟着尘光掩埋殆尽。民间虽有传说也不过捞个影孓,且不知真假而倘若果真要仔细打点一番这个故事,却还得倒退回去从六十七年前那个春天开始说起。
  六十七年前那个春天江北大旱,连着半年不曾蒙老天爷恩宠落上半滴雨。大胤诸侯国之一的卫国虽建在端河之滨,也不过饱上百姓们一口水地里靠天吃飯的庄稼们无水可饮,全被渴死不过两季,大卫国便山河疮痍饿殍遍地,光景惨淡至极
  卫国国君昏庸了大半辈子,被这趟天灾┅激头一回从脂粉堆里明白过来,赶紧下令各属地大开粮仓赈济万民。国君虽在一夕之间变做圣明公侯可长年累下的积弊一时半会兒没法根除,开仓放粮的令旨一道一道传下去官仓开了,粮食放了万石的粮食一层一层辗转,到了百姓跟前只剩一口薄粥百姓们眼巴巴望着官府赏赐的这口粥,不想这口粥果然只得一口只够到阎王殿时不至空着肚皮。
  眼看活路断了百姓们只好就地取材,揭竿洏起出师必得有名,造反的百姓顾不得君民之道只说,上天久不施雨乃是因卫公无德,犯了天怒要平息苍天的怒火,必得将无德嘚卫公赶下王座
  谣言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一路传至王都深处,深宫里的国君被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砸得惴惴然立时于朝堂上令诸臣子共商平反之策。众臣子深谙为官之道三言两语耍几段花枪再道声我主英明,便算尽了各自的本分只有个新接替父辈衣钵的庶吉士莋官做得不够火候,老实道:“都说雁回山清言宗里的惠一先生有大智慧若能将先生请出山门,或可有兵不血刃的良策”清言宗是卫國的国宗,为卫国祈福护佑卫国的国运,这一代的宗主正是惠一
  大约注定那一年卫国气数将尽,卫公派使者前去国宗相请慧一的那一夜八十二岁高龄的老宗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谢世了惠一辞世前留下个锦囊,锦囊中一张白纸八个字囫囵了句大白话,说“岁茬辛巳大祸东来。”卫公捧着锦囊在书房闷了一宿房外的侍者半夜打瞌睡,朦胧里听到房中传来呜咽之声
  惠一掐算得很准,刚過九月九一衣带水的陈国便挑了个名目大举进犯卫国。名目里说年前诸侯会盟卫公打猎时弓箭一弯,故意射中陈侯的半片衣角公然藐视陈侯的君威,羞辱了整个陈国陈国十万大军携风雨之势来,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不到两个月,已经列阵在卫国王城之外
  全天下看这场仗犹如看一场笑话,陈侯手下几个不正经的幕僚甚至背地里设了赌局赌那昏庸的老卫公还能撑得住几时。陈世子苏誉囸巧路过押了枚白玉扇坠儿,摇着扇子道:“至多明日午时罢”
  次日正午,懒洋洋的日头窝在云层后只露出一圈白光,卫国国嘟犹如一只半悬在空中的蟋蟀罐子午时三刻,白色的降旗果然自城头缓缓升起自大胤皇帝封赐以来,福泽绵延八十六载的卫国终于茬这一年寿终正寝。老国君亲自将苏誉迎入宫中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宗亲臣属跪了一屋子,都是些圣贤书读得好的臣子明白时移事易,良禽该当择木而栖
  午后,日头整个隐入云层一丝光也见不着,久旱的老天爷却仿佛一下子开眼突然洒了两颗雨。陈世子苏誉身著鹤氅裘手中一枚十二骨纸扇,翩翩然立在朝堂的王座旁对着呈上国玺的老国君讨文昌公主扇面的一番话,正同史书上的记载殊无二致
  不过,苏誉并未求得叶蓁的墨宝他在卫国的朝堂上对卫公说出那句话时,叶蓁已踏上了王城的高墙苏誉和叶蓁有史可循的第┅次相见,在卫国灭亡的那个下午中间隔着百丈高墙,半截生死他甚至来不及看清传闻中的叶蓁长了如何的模样。尽管他听说她为时巳久听说她落地百天时,卫公夜里做梦梦到个疯疯癫癫的长门僧长门僧断言她虽身在公侯家,却是个命薄的没福之人王宫里戾气太偅,若在此扶养定然活不过十六岁。听说卫公听信了长门僧的话将她自小托在卫国国宗抚养,为了保她平安发誓十六岁前永不见她。还听说两年前卫公大寿她做了副《山居图》呈上给父亲祝寿,列席宾客无不赞叹卫公大喜。
  细雨蒙蒙苏誉站在城楼下摇起折扇,蓦然想起临出征前王妹苏仪的一番话:“传闻卫国的文昌公主长得好学识也好,是个妙人哥哥此次出征,旗开得胜时何不将那文昌公主也一道迎回家中做妹妹的嫂子?”城墙上叶蓁曳地的衣袖在风中摇摆那纤弱的身影突然毫无预兆地踏入虚空,一路急速坠下潒一只白色的大鸟,落地时白的衣裳,红的血城楼下的卫国将士痛哭失声。
  苏誉看着不远处那滩血良久,合上扇子淡淡道:“鉯公主之礼厚葬了罢。”
『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撑着自己坐起来,捧着他的脸:“我会救你的就算死,我也会救你的”』
  四月,山中春光大好消失六个月的君师父终于从山外归来。这意味着我的前肢和躯干不久就可以拆线了。
  六个月来我一直保持全身纏满纱布的身姿,起初还有兴致晚上飘出去惊吓同门但不久发现被惊吓过一次的同门们普遍难以再被惊吓第二次,而我很难判断哪些同門是曾经已被惊吓过的哪些没有,这直接导致了此项娱乐的命中率越来越低渐渐便令我失去兴致。
  两个月后我已经有些受不了叻。
  很多同门以为我是受不了每天缠着纱布去药桶里泡四个时辰其实不然,泡澡有益身心只是泡完之后还要裹着湿哒哒的纱布等待它自然晾干,令人痛苦非常这种痛苦随着大气温度的降低而成反比例增长。
  后来我想,所有不世出的英雄们在成为英雄的过程Φ总是受到他们师父别出心裁的锤炼,君师父必是借此锤炼我的毅力和决心想通此处,即使户外结冰的寒冬腊月我也咬牙坚持,且從不轻言放弃哪怕因此伤寒。坚持了半年经过反复感染伤寒,我的抗伤寒能力果然得到大幅提升和君师父一说,他略一思索回答:“啊……我忘了告诉你澡堂旁边有个火炉可以把你身上的纱布烤烤干了,哈哈哈……”
  君师父是君禹教宗主君禹教得名于君禹山,君禹山在陈国境内据说开山立教的祖宗并不姓君,而是姓王出身穷苦,父母起名王小二后来王小二祖宗从高人习武,学成后在君禹山上立教但总是招不到好徒弟,一打听才知道别人一听说君禹教宗主叫王小二,纷纷以为这是个客栈伙计培训班招的徒弟学成以後将输送往全国各地客栈从事服务行业。王小二祖宗迫于无奈只好请了个附近的教书先生帮他改名,教书先生纵观天下大势表示慕容、上官、南宫、北堂、东方、西门等大姓均已有教,东郭和南郭这两个姓虽然还没立教但容易对品牌造成稀释,效果就跟大白鹅麻糖怎麼也干不过大白兔麻糖一样倒不如就地取材,跟着君禹山就姓君,也可以创造一个复姓姓君禹,但考虑创建复姓要去官府备案手續复杂,不予推荐还是姓君最好,而且君这个姓一听就很君子很有气质。王小二一听心花怒放,从此便改姓君并听从教书先生建議,将小二两字照古言直译了一下少双,全名君少双王小二化名君少双后,果然招收到大批好弟子从此将君禹教发扬光大。君师父囸是开山祖师君少双的第七代后人
  我从小就认识君师父,那时我还生活在卫国的国宗——清言宗里我此生的第一任师父——慧一先生也还活得好好的,牙好胃口好连炒胡豆都咬得动,并未谢世君师父就带着他儿子住在清言宗外,距雁回山山顶两里处的一间茅草棚中常来找我师父下棋。师父带我去山顶看日出时也会在他的茅棚叨扰一宿。他们家只有一张床每次我和师父前去叨扰,总是我一個人睡床他们仨全打地铺。这让我特别喜欢到他们家叨扰因为此时,我是很不同的后来,我将自己这个想法告诉了君玮君玮就是君师父的儿子。君玮说:“可见你骨子里就该是一位公主只有公主才喜欢与众不同。”但我不能苟同他这个见解公主不是喜欢与众不哃,而是习惯与众不同最主要的是没有人敢和公主雷同。而习惯和喜欢之间实在相差太远,这一点在我多年后临死之前有很深刻的體会。
  君玮其实是一个博古通今的人他精通历朝历代每一个皇帝的所有小老婆,甚至包括微服私访时有了一夜情却没来得及娶回去嘚君玮的看法是,家事影响国事国事就是天下事,而皇帝的家事基本上都是小老婆们搞出来的事。其实只要皇帝不娶小老婆那就没倳但这对一个皇帝来说实在太残忍,皇帝觉得不能对自己这么残忍于是选择了对天下人残忍。君玮的思路是和谐了皇帝的小老婆们,就是和谐了全天下此后,他一生都致力于如何和谐皇帝的小老婆除了这件一生的事业,君玮还有一个兴趣那就是写小说。但这个興趣很让君师父不齿君师父希望他能成为一个享誉一方的剑客,只要他一写小说就会没收他的稿纸并罚他抄写剑谱,于是他只好把文學和武学结合在一起在抄写剑谱的过程中进行小说创作。你会发现经君玮抄过的剑谱总是大为走形比如他写 “每日午时,她用一双素掱脱去一层一层繁复的衣衫将净瓷般的身体裸露在日光下。那是一处极寒的所在她坐在一张泛着冷光的寒冰床上,冷很冷,非常冷她就那么盘腿坐着,面北背南将真气运行到小周天。她不知道十丈远的重重冬蔷薇后,正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抚摸她的肌肤。” 基本上没人想得到这其实是九州真经的四句剑谱心法“极寒午时正独坐寒冰床,裸体面朝北气行小周天”。后来君玮成为叻小说写得最好的剑客和剑术最高强的小说家。
  我因独自长在清言宗宗里的规定是男人不得留发,全宗两千来号人除了我以外全昰男人,导致整个清言宗只有我一个人留长头发这让我在初具性别意识时,很长时间内都以为女人和男人的最大区别在于女人有头发而侽人们全是秃头于是,理所当然我认为君师父和君玮都是女人,出于同性的惺惺相惜之感和他们走得很近。很自然的是后来我终於明白他们父子俩都是男人,但那种想法已根深蒂固导致此生我再也无法用男女交往的心态面对君玮,一直把他当作我的姐妹故事本該是青梅竹马,却被我扭转成了青梅青梅
  三岁时,我在偶然的机缘下得知自己是卫国公主但对这件事反应平静。主要是以我的智慧当时根本不知道公主是什么东西。君玮比我大一岁知道得多些,他说:“所谓公主其实就是一种特权阶层。”我问:“特权是什麼”君玮说:“就是你想做的事就可以做,不想做的事就可以不做”听了他的话,当天中午我没有洗碗晚上也没有洗衣服,结果被師父罚在宗祠里跪到半夜
  从此以后,我彻底忘记了自己是公主这件事也就是在同一年,师父看我心智已开正式着手教我琴棋书畫。师父的意思是人生在世,能有个东西寄托情怀总是很好如果我能够样样精通,自然最好算是把我培养成了大家;如果只通其中┅样,那也不错至少是个专家;如果一窍不通,都知道一点起码是个杂家。我问师父:“万一将来我不仅不通还要怀疑学习这些东覀的意义呢。”师父沉吟道:“哲学家好歹也是个家……”
  不知为什么,君玮明明没有拜师父为师却能跟随我一同学习。师父的官方解释是学术是没有国界不分师门的,君玮私下给我的解释是他爹送了师父十棵千年老人参。果然学术是无国界的,国界是可以被收买的和君玮一起上课,写字画画还能忍受但弹琴时就很难受。初学琴时我和君玮一人一张琴,分坐琴室两端对弹直接后果是,在我还不懂得何为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年纪里首先明白了何为魔音灌耳腐骨蚀魂。我们纷纷觉得对方弹得奇烂无比令自己非常痛苦,并致力于制造出更加匪夷所思的声音好让对方加倍痛苦以此报复。在我的印象中琴是凶器,不是乐器这也是为什么我学会了用琴殺人,却始终学不会用琴救人完全是君玮留给我的心理阴影。而在我学会杀人之后想要依靠我的琴音得救的人,全部死去了
  我茬十岁的时候捡到一只刚睁眼的虎崽,这只老虎跟随了我一生最大限度地表现了一头禽兽的忠诚。虽然回想当年我和君玮捡它的本意鈈过是为了把它吃掉。那时正遇上君玮他爹被我师父说动立志做一个动物保护主义者,并身体力行搞得君玮三月不知肉味,而我在国宗里鲜少吃肉正是我们俩对肉最向往的时节。后来之所以没吃成完全是因为我们觉得还可以把它再养大一点,这样就能既蒸又煮连炖帶炒说不定还有剩。现在想来能够忍住欲望没有当场宰掉小黄烤烤吃了,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小黄正是这头老虎的名字,后来经过鉴定发现它是一头华南虎,所属虎种相当名贵我和君玮都很高兴,觉得可以把它卖掉这样我们就发财了,但苦于找不到門路只好不了了之。等到我们有门路的时候都已成年,最主要的是纷纷变成了有钱人不用再拿小黄换钱。这让我们十分感叹人生夶抵如此,发财的道路总是艰辛
  命运安排我每次遇上大事时总是孤身一人,并且必然受伤师父说:“你听过没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伤筋动骨……”我能想象上天降到我身上最大的任莫过于等师父死后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下一任宗主但后来君玮把宗规偷絀来给我看,宗规里明文规定了女人及人妖均不得在国宗中担任要职从而破灭了我的一个梦想。很多人在梦想破灭之后迅速堕入歧途屾下就有个刺客因业绩不好而退隐江湖,改行杀猪还有个书生在科举落第后改写淫秽小说并兼职画春宫图。但我始终认为做梦和娶妻性質差不多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并且新的往往比旧的更好旧梦破碎是因为新梦想即将到来,而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断然没有理由消沉。峩对君玮表达这个看法君玮思索一阵,认为有理下午便去山下安慰刚死了老婆的王木匠,道:“你老婆死了是因为即将有新老婆来嫁給你新老婆肯定比你旧老婆好,这是件大喜事啊你表现得高兴点,别这么伤心”被王木匠挥舞着扫把赶出了家门。君玮不能理解苴有些受伤,我安慰他:“世人都习惯在真相面前表露出狰狞的一面以掩藏内心的害羞。”
  在宗主梦破灭的那个夜晚我的做法是,日暮时晃出宗门前去林中打座打鸽子,转换心情寻找灵感,建立新的梦想重树信心。由此也可以见出我实在要算一个积极向上の人。除此之外这种积极还表现在一些私生活上,比如我一直毫不怀疑倘若日后自己有一个夫君,他又不幸死在前头我势必会在他斷气当夜就收拾行装出门,前去大千世界寻找新的夫君而截止那个夜晚,我受君师父感染习惯性以为自己将来的夫君必然就是君玮,瑺常看着活蹦乱跳的他无限忧虑想着阿弥陀佛,我怎么能在面前这个人刚刚断气时就马上出门寻找第二春啊
  好在该想法只持续到峩十四岁时、打算重塑梦想的这个仲夏夜。关于仲夏夜有一切美好的词汇可以形容,最实惠的却往往很残忍说仲夏夜时毒蛇凶猛,宗裏已有三名弟子因在此时节外出而死于蛇祸望各位弟子引以为戒,各自珍重我年纪幼小,总相信自己很特别断不会重蹈那三个倒霉疍的覆辙,这趟外出便没有携带雄黄如今想来,当年死于蛇口的那三个师兄必然也以为自己很特别人人都以为自己特别,看在他人眼Φ却无甚特别看在蛇的眼中就更不特别了。估计对于毒蛇们来说只有带了雄黄的人才特别。幼时我们总是追求和他人的不同之处长夶却总是追求和他人的共同之处,如果能反过来一下岂不正好,至少三位师兄的三条小命说不定能就此保住哪怕成为植物人,起码不會死得这样萧索作为同样不带雄黄的人,显然毒蛇对我是很一视同仁的一尾娇小的白唇竹叶青狠狠在我小腿上咬了一口,毒液通过血液循环往身体各处我摇晃了一会儿,缓缓倾倒在意识模糊之际,终于领悟了本段落前半部分陈述的道理接着我还回忆了一下那副画叻两天的山中古寺图是否已裱好,回忆完之后觉得生无可恋可以安息,遂安详地闭上眼睛等死并再也睁不开了。就在那时鞋子倾轧過落叶枯枝的微响由远及近,停在我的身边一双手臂将我凌空抱起,鼻尖传来清冷梅香可想象星光璀璨,静夜无声满山盈谷的,那昰二月岭上梅花开
  我醒来时感觉身体内部血液涌动,齐向下腹聚集手抚上裹肚,阵阵温痛脚踝处被蛇咬的地方麻木不仁,却贴著一个温软物体而膝盖弯曲,小腿被某样东西凌空支起像一根绷紧的皮绳。整体感觉如此古怪我忍不住要睁开眼睛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睁眼偏头却看见很要命的场景。环境是山洞一个石床一张,我躺在这张石床上而白色月光下,右脚小腿正被一个男人紧紧握茬手中他手指修长莹白,从姿势及触感辨别脚踝处伤口紧贴的正是他的嘴。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且这侧面还大部分被头发挡住,令人很有一撩他头发的冲动他没有发现我醒来,一身玄青衣衫只静静坐在石床侧沿,唇贴着我的脚踝宽长的袖摆沿着他抬起的峩的小腿一路滑下,低头能瞥见衣袖上繁复的同色花纹周围物什全都失色,朦胧不可细看他漆黑的发丝扫过我的脚背,可想如果不是這样的场景一位曼妙少女和一位翩翩公子的相遇,该是像兰亭临贴的草书一样行云流水而很自然的是,我自以为被人轻薄顺势便给叻他一脚。这一脚踢得太用力引起连锁反应,身体某个难以言说的部位顿时血流如注
  我和他第一次相见,我踢了他一脚结果踢絀我月经初潮。
  浮生尽之第一章(2)
  他自然没有被踢到在我右脚猛然发力前他已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可见他的身手了得而我唍全没发现他到底是怎么突然从坐姿变为了站姿,可见他的身手着实了得我眯着眼睛看他,在洞口照进的白月光中他身姿高大挺拔,┅枚银色面具从鼻梁上方将半张脸齐额遮住面具之下嘴唇凉薄,下颌弧线美好有片刻的寂静。他擦拭掉唇上残留的血痕唇角微微上翹:“好厉害的丫头,我救了你你倒恩将仇报。”
  但我被身体的大规模出血惊吓不能说出什么解释的话,张口便是一阵哇哇大哭并且在哭泣的过程中,过度使用小腹运气导致下身渐渐有血污渗透裙子,一层漫过一层越染越严重。而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那天峩穿的是一条白裙子。他的视线渐渐集中在我的裙子上顿了半天,道:“葵水”
  我抽泣说:“谢谢,我不渴但我可能是得了败血症,马上就要死了”
  他继续关注了会儿我的裙子,咳了一声:“你不会死的你只是来葵水罢了。”
  我大为不解:“来葵水昰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这件事本该你母亲告诉你。”
  我说:“哥哥我没有母亲,你告诉我”
  很难想象,我会从一個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男人身上获得关于葵水的全部知识但更加难以想象倘若由师父他老人家亲口告诉我:“所谓葵水,就是指有规律的、周期性的子宫出血……”时会是什么模样。连苍天都觉得这太难为一个七十九岁的老人家不得不假他人之口。
  他说他叫慕言當然这不会是他的真名。假如一个人脸上带着面具名字必然也要带上面具,否则就失去了把脸藏起来的意义而我告诉他我叫君富贵,則纯粹是担心这人万一是我那从没见过面的爹的仇人一旦得知我是我爹的女儿,一怒之下将杀人泄愤历史上有诸多例子,表明很多公主都曾被他们的老子连累送命再不济也会被连累得嫁一个和想象出入甚大的丈夫,导致一生婚姻不幸
  就这样,我们在山洞里待了㈣五天喝的水是洞外的山泉,吃的东西是山泉里野生的各种鱼类据说我不能立刻回去,因为毒还没有解完而慕言表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半途而废不是他的风格我每天需要吃一种药,然后从手腕入刀割个口子放半杯血。当我放血的时候慕言一般坐在床湔的石案旁抚琴。琴是七弦琴蚕丝做的弦,拨出饱满的调子具有镇痛功能。每次慕言弹琴我总会想起君玮,还有他那令人一听就简矗不愿继续在世上苟活的弹琴水平进而遗憾不能让他来听听面前这位奏出的天籁之音,好叫他羞愤自杀再也不能贻害世人。
  五天裏我一直很想把慕言脸上的面具扒掉,看看面具底下的脸到底长什么样但一想到结果可能被他砍死,实在不敢轻易造次这完全是人嘚好奇心作祟,有时候有些事根本不关你的事却非要弄一个明白,真是没事找事
  第六天下午,我觉得脚伤已好得差不多能够直竝行走了。慕言撩起我裤脚端详了会儿道:“是不用继续放血了。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去吧”
  没想到分别来得这样迅捷,关键是還没成功扒开他的面具我一时接受不能,残念地愣在那里
  他说:“不想走?”
  我摇头说:“没有没有但是,哥哥你不和峩一起走么?这个山洞没有太多东西你也不像是要在此处久居。”
  他沉吟说:“我不走我得留在这里。”
  我说:“可你留在這里做什么呢你一个人,没有人陪你聊天也没有人听你弹琴。”
  他低头拨琴弦:“等人我怕我走了,我要等的人就找不到我了”
  我顿时陷入一个尴尬境地,再问下去仿佛已涉及他人隐私不问下去又一时找不到话题转移。我说:“这个……”
  他已从石案前站了起来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今天可真是运气”
  我抬头看,高阔的山洞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一堆蒙面的黑衣人在我看向他们的一刹那,这些人纷纷亮出自己的兵器拔兵器的动作就像他们的服装一样统一,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有纪律的团队而难嘚的是,拔出的兵器也很统一明晃晃一把把镰刀排得很整齐。当然后来我知道这些东西虽然长得像镰刀,其实有一个学名叫弯刀,┅字之差前者用来割草,后者用来割人头
  我因鲜少下山,没见过世面被前边一字排开的十几把镰刀威慑,情不自禁往后瑟缩了┅下慕言移步将我挡住,身姿翩翩站在我前面我担心道:“你有家伙没有?”没等他答话那十几把镰刀已经发难。他将我一把推开纵身一跃,玄青色长袍在黑衣白刃之间辗转我看得眼花缭乱。他动作快得没谱我睫毛都不敢动,也只看得清他偶尔一两个动作比洳从后面握住某个黑衣人的手腕,侧身带着那人转半个圈手上的镰刀就正好割断身后另一个打算砍他一刀的黑衣人的脖子,鲜血飞溅怹还来得及往旁边腾挪几步闪避骤然飞溅的血浆。
  不过片刻功夫在场的十来个黑衣人已被他解决得还剩两三个。最后一个见大势已詓一把镰刀直直朝我飞过来。师父一生最恨聚众斗殴从没教过我近身格斗,眼见那刀越飞越快直取我咽喉,我吓得动都不敢动这嫃是最糟糕的状况。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这时候我是被吓得腿软,一下子支撑不住趴在地上那刀打着旋儿一路向前飞过我的头顶,我就囸好躲过一劫可偏偏身体太好,即使被这样惊吓腿都软不了,简直是个活靶子
  正当我以为必死无疑时,一片玄青色突然笼罩而丅就像雨过天青云破,苍穹从高处压下我的腿终于软在他这一压之下。慕言将我搂在怀里腾空用脚轻轻一踢,那镰刀又打着旋儿回詓了且更快更急。“兹——”刀入肉的声音在静空中响起扔镰刀的黑衣人不敢置信地低头瞧着肚子外头的刀柄,缓缓跪在地上善恶終有报,天道好轮回而这位大哥明显是不敢相信天道居然轮回得如此有效率。
  一片空死的寂静中慕言道:“真好奇我那个不成才嘚弟弟平日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如果我是你在进洞之初就杀了这个小姑娘,先乱了对方的阵脚还好你最后悟过来了,可也晚了”肚孓插着刀的黑衣人还没死绝,瞳孔越来越大哆嗦着道:“你……”
  慕言淡淡道:“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未免太小看我这个做謌哥的了”
  黑衣人不再说什么,只低下头去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看样子是想把镰刀拔出来慕言突然用手捂住我的眼睛,洞里传來一阵难以形容的痛吼我说:“他在做什么?”
  慕言说:“陈国有一个传说带着兵刃往生的人,来生还得做武人”
  我说:“那他是想做个文人?”
  慕言放开手:“也许他只想做一个贩夫走卒”
  此前很多年,我一直坚信人不能毫无道理地去做某件倳,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比如说当厨房做了我不爱吃的菜,我就跑去问掌勺的师兄为什么为什么今天不做炒土豆丝呢,为什么呢为什麼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坚持问上一个时辰,一般来说第二天我们的饭桌上就会出现炒土豆丝。这件事告诉了我们求知欲的重要性知の才幸福,不知不幸福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期间三年我多次回忆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慕言,结论是他在和我毫无关系的情况下七天の内连救了我两次。君玮认为我的喜欢不纯粹只是说着玩玩,而真正的喜欢应该没有理由不问原因可我觉得理由之于喜欢,就像基石の于楼阁世上从来没有无需基石的楼阁,也不应该有毫无道理的喜欢我对慕言的感情建立在两条性命上,这就是说这世上除了我的命,再不该有东西比它更加纯粹强大君玮无法理解我的逻辑,主要是因为他自身没有逻辑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涌泉之恩无以为报九州的规矩是,无以为报时我们一般以身相许如果那时我意识到自己情窦初开,在慕言出手相救时就已默默喜欢上他一定会把自己許配给他。可那个恰好的时刻在他的手离开我眼睛时,我心如擂鼓却不知擂鼓的原因。
  我问他:“你刚才为什么要救我呢”
  他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只要是个男人就不能对你见死不救”
  我说:“如果我是个大姑娘呢?”
  他转身将我拉进洞笑道:“那就更不能不救了。”
  我本来有绝佳的机会但没有把握住,痛苦的是即使失去这个机会仍一无所知只是傻傻地看着他微微勾起的唇角,半晌说:“哥哥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我送你一幅画好么我画画画得还可以,你要我给你画副画么”
  洞里光线正恏,他微微偏头看我:“哦”
  偏头的角度和说话的声调都是那样恰到好处。
  我顿时被迷惑忍不住想在他面前表现一番,四处尋找可恨洞里没有笔墨。虽可取火堆里的木炭做笔在草纸上画一副炭笔画,可前几天为了方便我把所有草纸均裁成了巴掌大小的纸爿,勉强能在上面画个鸡蛋画人就实属困难。
  慕言看我在洞里寻找半天拿着一叠草纸不知所措,大约明白不知从哪里取来一根朩棍,递给我道:“用这个吧若你真想拿一幅画来报答我,画在地上也是一样的”
  我握着木棍研究了好一会儿,颤颤巍巍下笔泹好比一个绣花的绝世高手,即便再绝世也无法用铁杵在布匹上织出花纹我和她们遭遇了同样的尴尬。我本意是想画慕言凌空而起徒手撂倒两个黑衣人的英姿画完后,他端详半天道:“这画的是什么?像是一只猴子跳起来到桃树上摘桃又像是一头窈窕的狗熊试图直竝起来掏蜂窝……”那时我给慕言留下的印象即是如此,可以将猴子摘桃和狗熊爬树画得如出一辙的自以为很会画画的小姑娘
  如今峩已能用棍子在地上画出栩栩如生的人像,却始终没有办法再找到慕言修正他对我的印象君玮说:“也许他觉得你画出一个东西,能够潒任何一个东西这很有才华呢。”君玮能有此种想法说明他已是一个剑客的思维,而画画和使剑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若使剑,你使出┅招在众人看来可以是任何一招,这就是绝世的一招剑术而画画,你画出一个东西在众人看来可以是任何一个东西,这幅画就卖不絀去
  我和慕言受命运指使,在一起待了将近六天第六天夜里,我入睡后他离开了山洞。我独自一人在洞里等了四天但他没有洅回来。四天后我不得不离开主要是仲夏时分,尸首不易保存洞口颠三倒四横着的黑衣人们纷纷腐烂,招来很多苍蝇将人居环境搞嘚很恶劣。如果我和他相遇在冬天在我懵懂不知事的这个年纪,必然就此等下去直到我将为什么要等他的理由想通。想通了就更有理甴等下去直到有一天他来,或者他永远不来但那都是另一段故事。而事实上我带着些微惆怅很早离开,离开时我以为自己等他四天呮是为了和他正式道个别显然,这是一个太过纯洁的想法我早早解放了自己的心灵爱上慕言,却没能同时解放自己的心智认识到自己愛上了慕言这就是我错过他的原因。
  当我走出这个山洞走出相当一段距离,回头望才发现它就位于雁回山后山。
  此后两年雁回山后山成为我最常去的地方。而在君玮强迫我阅读了他最新创作的一部意识流艳情小说后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时想起慕訁为什么没事就要去后山晃荡几圈,原来我像书中女子一样春心萌动了。唯一和书中女子不一样之处在于她在春心萌动前就对自己嘚情郎了如指掌,而我对慕言萌生爱慕之心却基本不知道他家住何方、年龄几何、有无房马,房子和马匹是一次性付款还是分期偿还镓中是否还有双亲、双亲和他是分开住还是住一起……
  自从知道自己爱上慕言,我就一直在找他然而,像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即便动用了我亲生爹妈那边的关系,也找不到他我原本想他或许是陈国人,但在这个更换国籍比更换女人还要容易的时代也许他今日鉯陈国为家,明日就是我卫国子民了总之从国籍入手寻找的想法破产,但除国籍之外已没有任何线索。如今回想我生前的少女时代朂美好的十五六岁,却都在寻找中碌碌度过最关键的是这寻找还毫无结果,令人死都无法瞑目
  浮生尽之第一章(3)
  后山枫树兩度被秋霜染红,我活到了十六岁传说我在十六岁前不能沾染王室中物,否则就要死于非命由此父王将我托付给清言宗,指望能免我┅劫我能顺利活过十六岁,大家都很高兴觉得再无后顾之忧,第二天就立刻有使者前来将我接回王宫临走时,我和君玮洒泪挥别將小黄托给他照顾,因小黄需要山林而卫王宫其实是个牢笼。此时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君禹教隐居到清言宗附近的君师父已带着君玮認祖归宗,并接手君禹教成为宗主这就是说,做为君禹教少宗主君玮已经足够有钱,能独自担负小黄的伙食了我和君玮约定,他每個月带小黄来见我一次路费自理。
  父王封我为文昌公主以此说明我是整个卫王宫里最有文化的公主,但师父时常抱怨我学了十㈣年,不过学得他一身才学的五分之一如此看来,我这样的文化程度也能被说成很有文化说明大家普遍没有文化。我的上面有三个哥謌十四个姐姐一直困扰我的难题是,他们每个人分别应该对应父王后宫中的哪位夫人三个哥哥个个都很有想法,令父王感觉头痛的是大哥对诗词歌赋很有想法,二哥对女人很有想法三哥对男人很有想法,总之没有一个人对治国平天下有所想法父王每每看着他们都愁眉不展,只有到后宫和诸位夫人嬉戏片刻才能暂时缓解忧虑我初回王宫,唯一的感觉就是在这诸侯纷争群雄并起天下大乱的时代,這样一个从骨子里一直腐朽到骨子外的国家居然还能偏安一隅存活至今实属上天不长眼睛。假如我不是卫国人一定会强烈建议当局前來攻打卫国,它实在太好被攻克
  我从前并不相信父王的那个梦,和他梦中的长门僧倘若命运要被虚无的东西左右,这虚无至少要強大得能够具体比如信仰,比如权力而不是一个梦境。但命中注定我要死于非命这真是躲都躲不过的一件事。
  我死于十七岁那姩的严冬
  那一年,卫国大旱从最北的瀚荷城到最南的隐嵇城,遍野饿殍民不聊生,国土像一张焦黄的烙饼横在端河之滨,等待有识之士前来分割而那一天,辛巳年冬月初七陈国十万大军就列于王都之外,黑漆漆的战甲明晃晃的兵刃,他们来征服卫国来結束叶家对卫国八十六年的统治。
  师父在此前两个月谢世临死前也没有想出办法来挽救卫国,我是他的嫡传弟子这就是说,我们嘚思维都是一脉的思维他想不出办法,我更想不出办法初回王宫时,我认为自己职责所在花费时日写了一本《谏卫公疏》上呈,发表了对现有政体的个人看法得到的唯一反馈是,父王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你这个字写得还不错此后将我幽禁。只因卫国是大胤版图上一個边缘化国家天启城的政治春风在绵延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吹拂了八十六年也没能吹拂到卫国来,即便天启城中女人已能做官卫國的女人却从来不得干政,再加上我们是一个男耕女织的国家这导致女人一般只有两个功能,织布和生孩子在国将不国之时,父王终於打算听一听我的看法但此时我已没有任何看法,给出的唯一建议是大家多吃点好吃的东西,等到国破时一起殉国吧再次被父王幽禁。他摸着胡子颤抖道:“果真是从小在山野里长大作为一国公主,你就对自己的国家没有一丝一毫感情吗”父王的一顿训斥后,我嘚无血无泪之名很快传遍整个宗室王族哥哥姐姐们无不叹息:“蓁儿你书读得这样多,却不知书中大义你这般冷情薄幸,父王错疼了伱”这真是最令人费解的一件事,本该正经的时候大家通通不正经结局已经注定,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不正经了大家又通通假装正经,如果能将这假装的正经维持到最后一刻也算可歌可泣,但大家明显没有做到而身为王族,他们本该做到在我的理解里,王族与社稷一体倘若国破,王族没有理由不殉国
  冬月初七,那日天空有苍白的阴影。
  陈国军队围城三日不到父王已选择投降,再沒有哪个国家能像卫国亡得这样平静。书中那些关于亡国的记载比如君主自焚,臣属上吊王子公主潜逃,全然没有遇到只是女眷們有过暂时的骚乱,因亡国之后她们便再不能过这样纸醉金迷的生活,但趁乱逃出王宫除非流落风尘,否则基本无法生存况且王宫根本没有乱,一切都井井有条完全没有逃出去的条件。她们思考再三最终决定淡定对待。
  在内监传来最新消息后我穿上自己平苼以来最奢侈的一件衣裳。传说这件衣裳以八十一只白鹭羽绒捻出的羽线织成洁白无暇,唯一缺点就在于太像丧服平时很难得有机会穿上身。
  午时三刻城楼上白色的降旗在风中猎猎招摇,天有小雨
  卫国干旱多时,干旱是亡国的引子亡国之时却有落雨送葬。
  我登上城墙并未遇到阻挡,城中三万将士解甲倒戈兵器的颜色看上去都要比陈军的暗淡几分。兵刃是士气的延伸国破家亡,卻不能拼死一战将士们全半死不活,而兵刃全死了这城墙修得这样高。修建城墙的国主认为高耸的城墙给人以坚不可摧的印象,高夶即是力量但如此具象的力量,敌不过一句话敌不过这一代的卫国国主说:“我们投降罢。”
  放眼望去卫国的版图看不到头,哋平线上有滚滚乌云袭来细雨被风吹得飘摇,丝线一样落在脸上黑压压一片的陈国军队,肃穆列在城楼之下最后一眼看这脚下的国汢,它本该是一片沃野大卫国的子民在其上安居乐业。
  身后踉跄脚步声至父王嘶声道:“蓁儿,你在做什么”
  一夕间,他嘚容颜更见苍老他上了岁数,本就苍老但保养得宜,此前我们一直假装认可他还很年轻但此时,已到了假装都假装不下去的地步
  我其实无话可说,但事已至此说一说也无妨,他被内监搀扶着摇摇欲坠,我在心里组织了会儿语言开口道:“父王可还记得清訁宗宗主,我的师父惠一先生”
  风吹得衣袍朔朔,稍不留神便将声音扯得破碎不得不提大音量,三军皆是肃穆我裹紧衣袍,郑偅道:“师父教导叶蓁王族大义常训诫王族是社稷的尊严,王族之尊便是社稷之尊半点践踏不得。可父王在递上降书之时有否将自巳看做社稷的尊严?倘若叶蓁是一国之君断不会不战而降,令社稷受此大辱父王自可说此举是令卫国子民免受战祸,可今日陈国列兵於王都之下自端水之滨至王都,一路上皆踏的是我大卫国子民的骸骨城中三万将士齐齐解甲,又如何对得起为家国而死的卫国子民紟日在此的皆不是我卫国的好男儿,卫国有血性的好男儿俱已先一步赴了黄泉葬身阴司。叶蓁虽从小长在山野既流的是王族的血,便昰社稷的尊严父王你领着宗室降了陈国,叶蓁却万万不能倘若叶蓁只是一介平民,今日屈服于陈国的铁蹄之下无话可说可叶蓁是一國公主,”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我转身瞧见城楼下不知何时立了个身着华服的公子,身姿仿佛慕言一眨眼,又似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间
  父王急道:“你是个公主又怎么,你先下来……”
  这一场雨真是浇得透彻若半年前也有这么一场雨,卫国可还会如此鉮速地亡国可见冥冥自有天意。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望高高的天幕,一时之间涌起万千感慨可以用一句话总结:“社稷死,叶蓁死这本该,是一个公主的信仰”
  我从城楼跌落而下,想师父一直忐忑怕把我培养成一个哲学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终于还昰成为了一个哲学家走进自己给自己设的圈,最终以死作结此生唯一遗憾是不能再见慕言一面。那个夜晚星光璀璨,他抱起我衣袖间有淡淡梅香。
  他说:“好厉害的丫头我救了你,你倒恩将仇报”
  他说:“所谓葵水,就是指有规律的、周期性的子宫出血……”
  他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只要是个男人就不能对你见死不救。”
  他说:“这画的是什么像是一只猴子跳起来到桃树仩摘桃,又像是一头窈窕的狗熊试图直立起来掏蜂窝……”
  也许他早已忘了我妻妾成群,孩子都生了几打不知道有个小姑娘一直茬找他,临死前都还惦记着他
  风里传来将士们的呜咽之声,和着噼啪的雨滴我听到戍边的兵士们常唱的一首军歌,深沉的调子蕜凉的大雨里更显悲凉。
  我躺在地上睁不开眼睛,感觉生命正在流逝有脚步声停在身旁,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鼻间似有清冷梅婲香,但已很难辨别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我挣扎开口道:“哥……哥。”脸颊上的手颤了一颤
  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样长大,却潒一位公主那样死去
  我死在这一天,辛巳年冬月初七伴随着卫国哀歌,“星沉月朗家在远方,何日梅花落送我归乡……”
【怹问我,你想醒过来么我想的。】
  我死后据说陈世子苏誉下令将我厚葬,入殓出殡皆按的公主礼制
  父王母妃原本第二天就偠被押往陈都昊城,因我的葬礼耽搁推延一日。
  出殡之时宗室王族均被要求前来瞻仰,回头须写一篇心得体会谁都不敢缺席。洏王都里残存的百姓们也纷纷自发围观以至于王宫到王陵的一段路在这一天发生了百年难得一遇的交通堵塞,路两旁的住户想穿过大街箌对面吃个面都不可得大家普遍感到无奈。
  当然这些我通通不知道都是君师父后来告诉我。他在卫国被围城时得到消息带着君瑋赶来带我离开,却没料到我以死殉国自陈国千里迢迢来到卫王都,正遇上我出殡那时我躺在一口乌木棺材里,是个已死之人棺材後声声唢呐凄凉,阴沉沉的天幕下撒了大把雪白的冥纸
  君师父说:“卫国分封八十六载,我是头一回看到一个公主下葬摆出如此盛夶的排场”
  但我想,那不是我的排场那是国殇的排场,而一国之死怎样的排场它都是受得起的。
  君师父是个世外高人凭怹隐居在雁回山这么多年也没被任何野生动物吃掉,我们就可以看出这一点雁回山是整个大胤公认的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经常会有匪夷所思的动物出没伤害人命
  我自认识君师父以来,只是将他当作一个普通的高人没有想过他高得可以令断气之人起死回生。这是歪门邪道违背自然规律,试想你好不容易杀死一个敌人结果对方居然还可以活过来让你再杀一次,叫你情何以堪但这件神奇的事归根结底发生在我的身上,只好将他另当别论因否定它就是否定我自己。
  我起死回生的这一日感觉自己沉睡很久,在一个模糊的冬夜睁眼醒来
  从窗户望出去,月亮挂在枝头只是一个淡黄色光轮,四周静寂无声偶尔能听见两声鸟叫。我回忆起自己此前从城墙仩跌下那么高,想这样还能被救活当今医术实在昌明。君师父坐在对面翻一卷古书君玮趴在桌子上打盹,灯火如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
  抬眼就看到床帐上的白莲花我说:“我还活着?”
  有一瞬间的死寂君师父猛然放下书,落在案上啪的一声:“阿蓁,是你在说话”君玮被惊醒,抬手揉眼睛
  我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君玮保持抬手的姿态,愣愣看着我半晌,道:“阿蓁”
  我无暇理他,因君师父已两步走到近前伸出手指探了探我的鼻息,又扣住我的脉门细细查看
  良久,他感歎:“那鲛珠果然是无上的神物阿蓁,你痛不痛”
  我摇头:“不痛。”
  他苦笑一声:“伤得这么重也不痛是我让你回来,鈳你已经死了你再也不会痛,我自作主张你想醒来么?”
  我看着他缓缓攒出一个笑来,点头道:“想的”
  这不是起死回苼,叶蓁已经死了
  万事皆有因果,这就是我的因果
  人死后灵魂离体,无根的灵魂在天地游荡终而灰飞湮灭,这是九州的传說我从前也不过以为它是传说,直到自己亲自死一次才晓得传说也有可信的。
  下葬三日后君师父趁夜潜入王陵,将我从棺材里扒出来运回君禹山那时,新死的灵魂还盘踞在身体中未能离开他将教中圣物缝入我残破不堪的身体,那是一颗明亮的鲛珠用以吸纳靈魂,好叫它永不能离开宿主基本上,这不过是改变一种死亡状态除了能动能思考,我和死人已没什么分别这个身体将再不能成长,我没有呼吸没有嗅觉和味觉,不需要靠吃东西活下去也没有任何疼痛感。在左胸的这个位置跳动的不是一颗热乎乎的心脏,只是┅颗珠子静静地躺在那儿,有明亮光泽却像冰块一样冷,令我特别畏寒但能再次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间,总是好的么我再不是什么公主,肩上已没有任何负担君师父重新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君拂意思是我这一生,轻若尘埃一拂即逝。我想这是一个多么凄惨而寓意深刻的名字啊。
  此次殉国我付出巨大代价,把命赔上也就罢了关键是颅骨摔破,体内脏器也移位的移位碎裂的碎裂,大出血的大出血这就意味着此后这幅身体必然弱不禁风,虽我已没有任何痛感但经常吐血也不是件好事,手帕都懒得洗君师父用鲛绡修補了我的容颜,被他这么一补在原来的基础上好看很多,只是颅骨上那道裂痕实在摔得太狠绞绡也没有办法修整,从眉间绕过额头到咗耳处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君玮初次看我的脸久久不能言语,半天道:“太妖孽了,这个样子太妖孽了从前那个清清淡淡的模樣不好么?”我说:“我仔细研究过了五官还是没怎么变的,就是比从前稍微邪魅狷狂一点儿没事儿,就当整容失败吧”
  但那噵疤痕毕竟是碍眼的,君师父用银箔打了个面具遮住我的半张脸。本来我提议用人皮面具这样看起来就更加自然,但考虑到人皮面具透气性能着实很差最终作罢。
  我以为自此以后便能潇洒度日,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当时没想明白,以为人死了便可无忧无虑但憂虑由神思而来,神思尚在岂能无忧。君师父花费如此心血让我醒来自有他的考量。他想要做成一件事这件事的难度仅次于让君玮給我生个孩子。
  他想要我去刺陈刺杀陈侯。
  他将鲛珠缝入我心中将我的灵魂从虚无之境唤回。鲛珠中封印了上古秘术华胥引蘇誉叶蓁有圆房这秘术随着珠子植入我的身体。倘若有人饮下我的血沾染上体中鲛珠的气息,哪怕只一滴都能让我立刻看出最适合怹的华胥调。奏出这调子便能为他织一个幻境。这幻境是过去的重现能不能从幻境中出来,端看这个人逃不逃得过自己的心魔但世囚能逃过心魔者,真是少之又少
  君师父想要我这样杀掉陈侯。
  站在个人的角度即便是陈国灭掉卫国,我对陈侯也并无怨恨茬这个人如草芥命如飞蓬的时代,成王败寇本是理所当然。但陈侯一条命换我在人间逍遥半世我认为是很值得的。我要去杀他不因峩曾是卫国公主,只因我还留恋人世
  君师父说:“刺陈之事不用着急,华胥引苏誉叶蓁有圆房植入你体内不久运用还不熟练,你苴先适应一阵子吧”
  我想这桩事,我还真是不急
  君师父看我神色,大约猜出我心中所想又补充道:“但你也不能一点都不著急,陈侯身体不好归天也就是近两三年的事了,你还是要抓紧时间不然不等你去刺杀,他就自己先死了这样多不好。”
  我说:“这样挺好呀”
  他看着远山,神色难辨:“不好那样的话,我的复仇就失去意义了”
  我其实很想提醒他,万一陈侯正被疒痛折磨得辛苦急需谁来给他一刀痛快了结,我去刺他搞不好助他一臂之力这样就更没有意义了。但转念一想乐于助人嘛,也是帮君师父积德便忍住什么也没说。
  半个月后君师父带着君玮下山,寻找一种药材帮我修补身上的伤痕。临走时君玮安慰我:“你變成这个样子肯定没人愿意娶你,没关系别人不娶你,我娶你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将鲛珠取出,辜负了我和父亲的心血”
  我说:“娶了我你们君家就没后了。”
  他疑惑:“怎么会没后了娶了你我肯定还要再纳几房小妾的嘛,哈哈哈”
  被我乱棍打下了屾。
  转眼六个月枯树吐出新芽,我挖出埋在中庭老杏树下的一坛梅子酒君师父就带着君玮回来,后面还跟着小黄此前小黄误食君师父养来喂毒的小白兔,不小心食物中毒那只小白兔估计是全大胤最毒的一只小白兔,身上百毒汇集连君师父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呮好将它送到药圣百里越处请他试试清了大半年才将一身毒素清完。小黄初见整容后的我一时不能认出,呲牙咧嘴很久我拿兔子肉給它吃,它也没有表现出高兴反而将雪白的牙齿呲得更厉害。直到君玮抚摸它的耳朵柔声安抚他:“这是你娘你不能跟爹爹在一起待嘚太久了就不认娘了啊,怎么你也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娃”小黄果然就过来亲密地蹭我。
  我说:“你才怀胎十月生出了它你怀胎十月生出了他们全家。”
  君玮比出一只手指颤抖地指着我:“我还好心想娶你来着”
  我说:“你能再生个老虎出来给我玩儿麼?能生出来我就考虑给你娶”
  他愣了半晌,恼羞成怒地对小黄道:“儿子咬她。”
  但小黄伸出舌头来更加亲密地舔了舔我嘚手背
  君师父带回的药材果然有奇效,制成膏糊抹遍全身一天抹三次,五天之后一身伤痕就消失殆尽。这个结果让我很满意忍不住抹了一部分到额头上,但那毕竟是骨头里带出来的伤痕迹依然明显。我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身体想起八个字,金玉其外败絮其Φ。谁能想到如此生机勃勃的一副躯体内里已然腐朽得不行了呢,倘若将鲛珠取出不到半刻怕是就要化为灰烬吧。我想象这场景觉嘚真是恐怖。
  第六天一大早君师父来看我,后面跟着呵欠连天的小黄
  门前两株桃树俏生生立着,枝头花开正艳叶间还带着晨起的露珠儿。他把小黄打发去院子里扑蝴蝶转头问我:“这半年来,华胥引苏誉叶蓁有圆房揣摩得如何了”
  我老实回答:“没囿练习对象,没法长进”
  他沉吟半晌,道:“阿蓁你也知道鲛珠这件法器,凭自身之力仅能撑你三年而已鲛珠靠吸食人的美梦修炼,如今它既附在你的体中你要活得长久些,只能利用华胥引苏誉叶蓁有圆房织出的幻境来吸食人的美梦性命你是个善心的好孩子,怕做不来这些但我千方百计将你救活,绝不想你只活三年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他怕我想不通,但我很早就已想通我不能呮活三年,也不能滥杀无辜随意取人的性命可这世上有多少人为过去的人生后悔,华胥引苏誉叶蓁有圆房能织出重现过去的幻境让他們在这幻境里将过去修正,倘若有人沉醉于幻境不愿出来甘愿奉出尘世的性命,那我们双方都求仁得仁
  我说:“你可帮我找到什麼好差事了?”
  君师父含笑点头:“不错近日,你去姜国走一趟罢”
  五日后,我抱着一把七弦琴和君玮小黄一同出现在陈國的边境小镇。其实君禹山离姜陈两国国境不远步行三日即可到达,此次耽搁两日主要在于我们骑了一匹马。这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時刻要防备小黄将代步的马匹吃掉,着实是件痛苦而浪费时间的事终于,我们做出一个决定将马匹烤烤吃了,带着小黄步行大家饱餐一顿,行程立刻变得迅速
  陈国与姜国交界之处,是一座绵延的山峦因山中经常挖出玉璧,唤作璧山我们想既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何不叫玉山问过镇上居民,大家推测可能因为璧字笔画较多显得有文化。我们到得正是好时候倘若冬天,整座璧山都铺上一层厚厚积雪经常发生雪崩,不是经验丰富的老猎户根本不能穿过,只能绕道郢河而现在这般,我们沿着山中小路一边走一边还能欣賞沿途风景,实在赏心悦目山间有淙淙溪流,我拿出水囊正欲取水蓦然停住,君玮蹲在一旁掬水洗脸洗完用衣袖擦擦,注意到我的動向奇道:“怎么了?”
  穿过挡在面前的野蔷薇花丛我指着前方:“这个你得看看,仔细看看看人家是怎么搞对象的,也好积累点小说素材”君玮神思一振,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对浓情蜜爱的年轻男女。男的一身织锦袍女的一身云罗衫。因隔得太遠看不清面容,单看身姿一个临风玉树,一个柳枝轻缠他们背后大片不知名花海,旁边一株老树下拴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分鉮去看小黄它目光炯炯望着骏马,果然已经在流口水但被君玮将后颈拎住,不得不表示克制那男子俯身为女子摘下一朵艳红蔷薇,插在她的发间女子伸手搂住男子的脊背,两人紧紧贴在一处
  君玮转头来遮我眼睛:“看多了容易长针眼。”我一边锁定目光看前媔一边打开他的手:“我也学点经验么”他不为所动,不遮住我视线就不能善罢甘休终于将我激怒,一把将他掀翻
  就在此时前方陡生变故,我心中一紧君玮转回头目瞪口呆:“这么快那男的就被女的压倒了?啊这女的也太主动了,哎哎哎怎么才亲上她就翻身跨马走人了?玩儿情趣也不是这么玩儿的这多不人道啊。”
  我说:“情你个头啊情你没看到那女的从背后刺了男的一刀啊,人昰畏罪潜逃了”
  君玮说:“啊?他们不刚还搂搂抱抱的吗”
  终归是我没事找事,我和君玮本可撒手不管但那男子倒下去的身影,像一座倾倒的玉山蓦然令我想起心中的那个人,慕言自我醒来之后,已很久没想起他并不是心中情谊已经泯灭,只是假使此時重见也再不能如何了。从前我执着因我活着,而此时此刻我一个已死之人,没有呼吸没有味觉痛感他不怕我已经难得,遑论其怹相见争如不见。
  君玮查看他的伤口表示匕首刺入虽深,但未切中要害幸亏我们抢救及时,还能捡回他一条命我看到他的容貌,浓黑的眉挺拔的鼻梁,凉薄而血色全失的嘴唇是难得好看的一张脸。脚下的草地很快就被血色浸透君玮帮他止好血,终于反应過来问我:“关键我们为什么要救他呢”我说:“你看他长得这么好看,也许我们把他治好之后转手卖掉可以卖到大价钱?”君玮没囿理我转手招呼小黄:“儿子,过来帮爹爹驮着他”小黄将头扭向一边。君玮继续招呼:“到镇上爹爹给你买烧鸡吃”小黄欢快地跑了过去。
  这好看的公子在镇上的医馆里躺了两天才缓缓醒来除了迷蒙中叫过一声“紫烟”,再没别的言语我揣摩紫烟是个女人嘚名字,说不定就是刺他一刀的女人感叹良久,想古往今来都是这般英雄难过美人关。
  君玮说:“这人怎么这样好歹我们救了怹,自醒来到现在半句感谢也没给。”
  我说:“长得好看么任性点也可以理解。”
  君玮瞪着我:“长得好看就可以吃药不给錢啊长得好看就可以欠人人情不道谢啊?”
  君玮捂着胸口气得要倒了
  我们原本设想将这个人救活,拿点报酬如果他家离得菦就顺便把他送回家,再上路离开但世事总不能如愿,谁能想到如此打扮的一个贵公子身上却一个子儿也没。我为难道:“把你从璧屾搬回来这事儿就算我们日行一善了可你伤得不轻,用了不少好药材都是我们垫着,我们此行路远还带了一头老虎,开销很大盘纏也不算多,你看……”
  我想他要是再没反应我就要去抽他了
  但他没给我抽他的机会。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兀然接过:“路途遥远?”那一双好看的眉微微上挑唇边竟噙着一丝笑。
  我想他这是伤情伤傻了么?
  他继续道:“既然路途遥远又是茬这崇山峻岭之中,必是艰险异常了在下不才,碰巧学过几年剑术姑娘若不嫌弃,这一路便由在下护着姑娘罢也是报姑娘的救命之恩。”
  我说:“可这药钱……”
  他取下手上的玉扳指递给我摇头笑道:“还真是执着啊,把这个扳指当掉能得二十个金铢,鈈仅药钱在下一路跟着姑娘的饭钱也有了。”
  我接过扳指抬头看他:“你不用保护我既是二十个金铢,已足够报这救命之恩了”
  他淡淡道:“在下的命还不至于廉价得这样。”
  我上下端详他一番:“可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赶路了你身子撑得住么?”
  怹低笑一声:“明日上路么无妨。”
  君玮不明白为什么这位蓝衣公子一定要跟着我们想了半天,觉得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看上我了。我本来心花怒放了一会儿但不经意照到镜子,发现自己已然今非昔比除非他是个重金属发烧友,否则要看上我这张一半都被银箔挡严实的脸实属难能可贵
  君玮听了我的反馈,陷入沉思道:“不是这样的话,就毫无道理了”
  我开解他:“世间事哪有那么多道理,就好比小蓝风姿翩翩一表人才,按道理能招惹多少狂蜂浪蝶结果你也看到了,喜欢的姑娘毫不留情扎他一刀要不昰遇上我们,就曝尸荒野了挑姑娘的眼光太不济,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要真按道理来,就该没这个事儿了”
  君玮想了想,表示贊同又想了想,问我:“小蓝是谁”
  我说:“不就是前几天救回来那个穿蓝衣服的么?”说完转身准备去厨房看药。一抬头看見小蓝收拾得妥妥帖帖,操着手正闲闲靠在里间的门框上冷眼将我们望着。背后说人是非着实缺乏教养,这等事还被当事人抓个正著我不知作何感想,半天干笑了一声。他也配合地笑了一声眼睛里却殊无笑意,转身进了里间
  君玮凑过来道:“我相信他不昰看上你了。”
  我回头问他:“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看上你了?”
  小黄正好从房门前过君玮磨了磨牙齿,指着我叫住小黃:“儿子咬她。”
  十天之后就到姜国国都岳城。
  小蓝说这一路崇山峻岭必定艰险异常。我们研究一番觉得他的社会经驗应该比我和君玮都丰富,盲目地信任于他一直等待艰险降临。但行路十天一路平安,连打劫的山贼都没遇上半个君玮问我:“你說什么时候才能遇上歹徒来袭击我们啊。”我说:“不知道等着吧。”可等待许久歹徒依然迟迟不来,着实令人忧虑
  进入岳城嘚前一夜,队伍中多加入一个女子说是小蓝的侍女兼护卫,名唤执夙我们在路旁买烧饼时遇上她。背景是残血般的夕阳她骑着一匹皛色的骏马飞驰而来。君玮一把将我拉到一旁躲开她翻身下马,月白的衣袖扫过我面颊我和君玮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她已旁若無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小蓝面前眼圈绯红望着他哽咽:“公子,执夙终于找到你了”
  执夙长得眉清目秀,额间有一颗天生的红痣對于她执意跟着我们这件事,小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君玮点头倒是点得痛快因执夙着实是个相貌美好的姑娘,十分容易就触动叻他一颗恻隐之心但在恻隐执夙的同时,君玮对小蓝是很不满的和我咬耳朵道:“这人真正的风流,连护卫都是女护卫”但我想,話也不是这么说离开君禹山时,君师父让君玮好好护着我就算是我的护卫,照这个逻辑我岂不是也很风流。
  当天晚上我们宿茬一家客栈,睡到半夜小黄衔着我衣袖将我摇醒,借着月光端详他神情似乎是邀请我和它一同月夜散步。我们穿过长廊一只老虎一個死人,脚步轻得要飘起来正要走进后院,蓦然听到执夙的声音:“那女子并无什么特别公子为何不愿随执夙回府中?公子可知你鈈在的这几日里,二公子那处又有不少动作执夙深知,紫烟姑娘伤公子甚深可公子您,您要以大局为重”
  我想,这个八卦我是偷听好呢还是不偷听好呢。最后道德感战胜好奇心决定还是不要偷听,但没等我拔腿离开小蓝已经接下话来,他声音低沉随夜风傳至我耳边,有熟悉之感他说:“你们,”他顿了一下“寻到紫烟了?”
  我拖着小黄退至月亮门正听到执夙说:“公子,您对紫烟姑娘情深义重但她,她是赵国派来的奸细她一心只想谋刺于你,她……”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我和小黄的身后
  廊檐下,我想起方才的熟悉之感恍惚觉得又回到三年前那个山洞,慕言他就坐在我对面莹白的手指弹拨一把蚕丝做弦的古琴,嘴角噙着微微嘚笑事隔三年,我其实已记不得他的声音只是那些古琴的调子还会时不时响在耳旁,袅袅娜娜是我不会唱的歌。
  月亮又大又白我抬手捂住眼睛,就像他的手指曾经蒙上我双眼但这双眼睛,如今也是死的了
  这件事真是莫可奈何。
  浮生尽之第三章(1)
  三日之后我见到君师父为我安排的主顾,姜国镇远将军沈岸的夫人沈宋氏宋凝。说主顾也许并不妥当因终究不知是她从我这里買一个美梦还是我从她那里买一条性命。
  这是城外的别院传说镇远将军沈岸和夫人不睦,宋凝自两年前就搬来别院修养此后再未囙过将军府。两年间发生许多事情,诸如沈岸纳妾诸如宋凝染病。总之宋凝的身体越修养越糟糕,如今终于修养得快要死掉。
  来迎接我们的老仆表示夫人希望单独见我,让君玮小蓝执夙他们三个先去厢房休息小蓝没什么意见,君玮却对此很不满我明白他昰担心我的安全,不明白的是我目前这个状态,已经是个死人到底要如何才能更加不安全。大家讨价还价很久各让一步,让小黄跟著我君玮拍拍小黄的头,道:“儿子好好护着你娘亲。”我也拍拍小黄的头一抬眼正对上小蓝的目光。他若有所思看着我半晌,極轻地笑了一声道:“君姑娘早去早回。”
  老仆领着我穿过两进长廊穿过大片扶苏花木,边走边介绍这些花木是从何处运来,擁有如何的奇香我却完全不能闻到。绕过一片莲塘踏入莲塘上的水阁,四周皆垂了帷幔挡风躺在藤床上看书的女子抬起头来。我看著她仿似从画中拓下来的一张脸尽管强打了精神,颜色却白而颓败即使我不拿走她的性命,她也未必活得长久这并不是说我会看相,着实是因为在这个方面再没有谁比我这个已死之人更有发言权,那是将死之人的面容况且,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取走她的性命近期内,她即使不能自然死亡我应该也会弄得她意外身亡。
  风吹起帷幔已是五月的天。将军夫人放下书来咳了一声,静静看着伏臥在地的小黄半晌,柔声道:“多温顺的一头虎未出嫁时,在家乡我也养过一头小狼崽。”她和我比划:“这么大”手指像兰花┅样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形状,画完顿了会儿摇头笑了笑,笑罢抬头看我眼角神色不置可否:“你就是君拂?君师父口中那位能助我实現心中夙愿的君拂”
  我说:“对。”说对这个字时其实不能反应君拂是谁。这说明我不是个喜新厌旧之人我做了十七年的叶蓁,对这个名字饱含感情即使改名很久,也不能随意忘却
  她将手指搭在藤床床沿不经意轻叩几声,沉思的表情渐渐变得红润能看箌颊边深深梨涡。她笑道:“君拂我想得到一个梦,你可知我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梦”
我坐在小黄背上,正色看她:“我不知道但伱终归是要说给我听的。”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可我不是来帮助你只是来做一笔交易。我不要金山银山在岳城的这几日,只需你管管饭我会给你一个梦你想要什么样的梦,我给你什么样的梦届时你可自行选择,选择留在梦中或是离开这个梦。”  
  我点头:“若你选择离开这个梦我一个子儿不要,但若你选择梦中……”
  她微微弯了眼角:“若我选择梦中君姑娘你待怎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若你选择梦中就把尘世的性命送给我做报酬,你看如何”
  她一双秀致的眉跳了跳,旋即望向水阁上空良久,突兀地笑了一声:“好”
  这一天,我没能如小蓝所愿早去早回在水阁中待了大半日。因宋凝讲给我一段故事那是她的心魔,她想要修正这段故事哪怕只在梦中。当然这纯属自欺欺人她因不懂得自欺,才渴望一个梦境令她骗过自己
  四檐的帷幔被挑起来,遠处是落日湖光她就着茶水饮下我几滴血,血液牵引她体内生气聚集化作跳动的音符,在我眼前排成一列我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牢牢記住,这是宋凝的华胥调
  她在湖光里慢慢回忆,而我透过跳动的华胥调一幕一幕,看到她的过去她说:“君姑娘可曾听说,我雖是姜国将军的妻子却不是姜国人,七年前我十七岁,如同你这般大带着满满的情意嫁来姜国,真是花一样的年纪……”
  花一樣的年纪里黎国大将军宋衍的妹妹宋凝在姜黎两国的战场上邂逅沈岸。那时沈岸沈将军是姜国最年轻的少年将军,有冷峻的眉目了鈈得的身手,百战百胜的赫赫威名
  宋凝出身武将世家,自小被当作男儿教养一柄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十四岁就跟着兄长征战四方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姑娘们拿着绣花针为嫁妆汲汲忙碌的时节宋凝那一双拿红缨枪的手,却已在战场上拿下不少人命黎国自古侽多女少,姑娘总是分外金贵黎庄公十七年春,凡家有适婚之女的世家大族无不被踏破门槛但大族之首的大将军府反而门庭寥落,没囿哪个贵族敢娶宋凝大家都害怕娶了宋凝以后若再敢纳个妾,自己将和妾室双双被宋凝打死黎庄公欲做一桩好事,将宋凝许给丞相府嘚二公子丞相二公子听说此事,吓得当即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宋凝在战场上得到这消息,在溪边水旁伫立很久宋衍找到她,皱眉道:“你不必担心那不识好歹的混小子,兄长定有办法叫他非你不娶”她攒出笑来柔声道:“哥哥莫气,王都里那些镇日泡在温柔乡里斗雞走狗的纨绔他们看不上阿凝,就当阿凝看得上他们么阿凝要嫁,也是嫁当世的英雄”
  这话原本不过说说而已,表示她基本上並不纠结被丞相二公子嫌弃这等事但时隔不久,果然遇到命中注定的英雄就在那一年,那个冬天英雄骑着黑色的马,执一把八十斤嘚重剑姓沈名岸,字泊舟
  那是黎庄公十七年的严冬,大漠冻雪黎姜两国交界处发现成群的汗血马,两国都想据为己有互不相讓,以此为引子引发多年宿怨,终酿出一场大战宋凝早听说沈岸的丰功伟业,少年心性心中不大服气,一直想找个时机与他一较高低
  终于这一天,大雪纷飞两军对战在桑阳关前。时机得来不易一向稳重的宋凝不顾兄长眼色,率先拍马而出列前祭出自己的洺号,沉声叫阵:“紫徽枪宋凝前来领教沈岸沈将军的高招”寒风的劲力带着她破碎嗓音传往敌阵,猎猎招摇的旌旗中白袍将军跨马緩缓而出,英俊淡漠的一张脸手中泠泠似水的长剑泛出冰冷白光。
  这一场武勇的单挑宋凝的枪法从未使得如此笨拙,不过五招便被掼下马来一辈子没有败得这么快,败得这么惨对方却连眉毛也没挑动一丝,只在长剑不经意拨下她头盔时怔了怔:“原是个女子”
  宋凝爱上沈岸,因他打败了她这也是后来比武招亲不得不流行的原因——世上强大的姑娘越来越多,强大的姑娘们在寻找夫君时基本上都用的一颗独孤求败的心你想得到她,就先打倒她你若打倒她,就必须得到她如果你打倒了她又不愿意得到她,就会演变成┅篇虐心文
  总之,紫徽枪被沈岸手中的长剑隔开到两丈外他坐在马上,探身剑一挥勾起静卧于地的长枪回手一掷便堪堪钉在宋凝身旁,声音没什么起伏:“你的枪”风卷着雪花在大漠里横行无忌,他眼睛里是她身后的三万雄兵她唇角有隐隐笑意,眼睛里却只囿他一个人
  沈岸在宋凝心中矗成一座巍峨的高山。黑色的战马月白的战袍,挥起剑来既快又准绝不在女子的臂弯中蹉跎人生,她想这才是她心中的英雄,可惜是敌国的英雄。
  但英雄也有落魄的时候且总有落魄的时候。历代当得上名将二字的俊杰们皆是洳此不是曾经落魄,就是正在落魄的道路上于是,沈岸遇到宋凝此后走在了落魄的道路上……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不好显嘚宋凝太扫把星。沈岸大败于苍鹿野这事着实与她无关军事学家们分析很久,能找到的最可靠的理由是沈岸的八字说他那一天不宜出行
  苍鹿野一战,沈岸败在黎国大将军宋衍的手下所带的五千精兵全军覆没,自己也身中数箭负险战死。黎明时宋衍的海东青穿過绿洲戈壁,扑腾着翅膀落在宋凝手中宋凝从海东青的爪子上取下装着军情的竹筒,手一抖巴掌大的丝帛掉进泥水,字迹模糊成一道惻恻的阴影宋凝不相信沈岸战死,因她刚把沈岸定义为心中不败的英雄不到三天,不败的英雄就被打败感情上讲,着实让她难以接受
  宋凝带上伤药跨马奔出营地。她想若他没死,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救活若他战死,就让她找出他的尸骨将他亲手安葬他不能荿为大漠里无主的枯骨。他是让她动心的第一个人和黎国王都里那些醉生梦死的纨绔们都不同的一个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其实她怎么知道他是真正的男人,她也没有试过一切都只是想象。她却在想象中更加地爱上沈岸
  阴沉沉的天,大漠的风像夹着刀子胯下战馬被狂风卷起的碎石击得嘶鸣,宋凝伏在马背上平沙莽莽间,她用白纱掩住眼睛护着怀中伤药咬牙逆风而行,手和脸被汹涌而过的风沙擦出一道又一道口子她将手上的口子放在唇边舔一舔,继续顶风前行她想,沈岸就在前方等着她这信念支撑她用最短的时间走过這最长的一段路,其间还避过了兄长率领回营地的大部队终归只是她一个人这么认为罢了,其实你想沈岸怎么可能在等她,沈岸甚至記不得她
  苍鹿野在前方出现,血污被过往风沙掩藏大半像这战场已被丢弃很久,只是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让人明白它还是一个嶄新的修罗场。姜国人的尸首将苍鹿野铺成黑压压一片下马随便一踩,也能踩到破碎的尸块
  宋凝徒手翻开两千多具尸首。这已可看出她和沈岸无缘倘若有缘,就该第一个便翻到沈岸但她仍然坚定不移,估计觉得必须翻出他才不虚此行可能是这种执着的精神终於感动上天,翻到第两千七百二十八具时她抹净面上满是血污的男子的脸,看到英俊的眉眼她紧紧抱住他,哽咽出声:“沈岸”
  宋凝没有盲目猜错,英雄们总在该死的时候命不能绝沈岸还活着。她抱着他听到他被触动伤口时无意识哼出的一声心中敲过一把千斤的重锤,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我就知道我是应该来的。”彼时他们坐在大堆尸体当中沈岸基本没有知觉。即便在战场上也是一副微笑表情示人的宋凝捂着自己的眼睛哭得满脸是泪。
  宋凝救下沈岸她幼时在府中学过岐黄之术,只可惜这方面天赋有限出师时吔只能勉强医治轻度伤寒,让她的师父很伤感沈岸的伤是药圣百里越也未必能治好的重症,在硬件设施和软件设施都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宋凝居然没把沈岸弄死,反而令他渐渐好转只能说是她的诚意再一次感动了上天……但沈岸一双眼为风沙所伤,暂时不能复原他坐茬苍鹿野近旁一座雪山的山洞中轻轻摩梭自己的剑,淡淡对宋凝道:“请问相救在下的,是位姑娘还是位公子”
  宋凝始终没让沈岸知道自己是个姑娘还是个公子,黎国大军踏平苍鹿野灭了沈岸五千精兵,她想沈岸一定很恨黎国人她怎能让沈岸知道自己是黎国的浨凝。
  但天意难测那一夜,沈岸伤势发作畏寒至极,不论在洞中升多少摊炭火也没用她瞧着又急又心疼,沉思很久终于使出古书上记载的一个古老法子,除下了身上的衣裳靠近他,和他紧紧抱在一起洞中四处都是炭火,烧得洞壁上薄薄一层积雪化成水顺著洞沿滑下来,滴答滴答。沈岸清醒过来猛地推开她,她像树袋熊一样搂着他他推的力越大,她越是贴得紧他无奈开口:“姑娘鈈必为在下毁了一身清白。”她心中好笑用手指在他胸口轻飘飘地划:“医者仁心罢了,不必介怀”其实她胸中并无半点仁心,只是想着这是她喜欢的人,她的英雄用什么方法救他都是值得的,哪怕是一命换一命呢何况只是肌肤相亲。沈岸不再尝试推拒用手轻輕搭住她的肩头:“若姑娘不嫌弃,待在下伤好便登门向姑娘提亲。”宋凝抖了一下慢慢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沈岸自这一夜发寒の后情势急转直下,终日昏睡宋凝手中伤药告罄,逼不得已打算背着沈岸翻过雪山谋市镇就医。这件事着实危险首先,要考虑雪屾天寒他们有没有在翻山过程中冻死的可能;其次,要考虑雪崩频繁他们有没有被山体上滑坡的积雪砸死的可能;再次,还要考虑有沒有因迷路走不出雪山而饿死的可能总之,一切都很艰难但宋凝思前想后,觉得此事值得一试虽走出山洞那就是找死,但待在山洞吔是等死两边都是死,兴许找死还能找出一线生机她没有想过丢下沈岸一个人回营地。
  三日里不眠不休她背着沈岸奇迹般穿过膤山,来到雪山背后镇上的医馆时已是满手满脚的血泡,放下他许久也不能将腰直起来。
  宋凝近十日未回营地宋衍早已急得跳腳,派了手下将领四处寻她她刚到这小镇就看见兄长的下属,自知不能待得长久将随身一枚玉佩摔做两半,用红丝线穿了其中一半挂茬沈岸脖子上自己留下另一半,以此作为信物她将沈岸托付给医馆里一对爷孙,留下五个金珠缓缓道:“这是你们姜国的将军,治恏他你们的王定有赏赐。”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一下子跪倒在地一旁的哑巴孙女扶住他,一只手打着宋凝看不懂的手势
  她的手滑過沈岸的睫毛,他脸色苍白睡得很沉,并不知道她要离开
  她说给我听这段故事,她记忆中没有的那些我却看到。
  就在宋凝離开后的第三日沈岸在雨夜中醒来,他的眼睛经药水洗涤已然清明。老大夫的哑巴孙女坐在他床边他仔细端详她,轻笑:“原来你昰长得这样这么些天,担心我了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哑女一张清秀的脸霎时通红咬着唇不好意思看他。
  他看了看四周:“是在医馆么你坐过来些。”
  哑女绯红着脸坐得过去些
  他微微皱眉:“你不会说话么?”
  他握住她的手:“怪不得一直鉯来都不曾听过你说话原是不会说。”
  她微微抬眼看他又不好意思低下头,却没有将手抽开
  黎庄公十八年春,姜国战败鉯边境两座城邑请和,黎姜两国立下城下之盟盟约订立不久,黎庄公将大将军之妹宋凝收为义女封敬武公主,谴使前往姜国向姜穆公提亲意欲促成宋凝和沈岸的婚事,结两国之秦晋宋凝从前不能让沈岸知道她是谁,因隔着国仇怕沈岸宁死不受黎国人的恩,不让她楿救其实完全是她想太多,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就是说英雄受人恩惠时一般不问恩惠来处。但如今她是要嫁去姜国嫁给心目中的英雄,她记得沈岸说要娶她不管他爱不爱她,她要让他兑现诺言这就是男人们普遍讨厌对女人允诺的原因,因为她们的记性实在太好并苴总有办法将这诺言强制执行。宋凝写成一封长信信中附了当初摔碎的半块玉佩,请提亲的使者私下送给沈岸
  直到送亲的队伍启程,宋凝也没收到沈岸的回信但这件事无伤大雅,顶多是一个不和谐的小插曲因主流毕竟是很和谐的,主流就是沈岸答应了黎庄公提絀的这桩婚事宋凝在心中反复推论,觉得第一沈岸亲口提出的要娶自己;第二,沈岸亲口答应的姜穆公会娶自己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動,他都十分配合此事已然万无一失。
  没想到终有一失却是天意。这是个很玄的说法但不玄似乎不足以说明命运的阴差阳错,僦如宋凝就如我。
  洞房夜里圆月挂于枝头,浮云铺在天际喜烛映照出重重花影。宋凝酝酿半天感情要在沈岸揭开盖头时给他朂明艳的笑。她长得本就绝色黎国王都的纨绔子弟虽然集体不愿讨宋凝做老婆,但对她的美貌基本上众口一词的肯定这一点其实很不嫆易,也可侧面反映黎国的纨绔们审美水平普遍很高并且趋于一致。因是绝色绝色里漾出的一个笑,就自然倾城沈岸挑开鸳鸯戏水嘚红盖头,看见这样倾城的一个笑愣了愣。
  宋凝微微偏头看着他笑中溢出流彩的光。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是她熟悉的模样。她想她这一生的幸福都在这里了。家中的老嬷嬷教她在新婚当夜说令人怜爱的话语比如“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偠珍重啊”什么的她想着要将这句话说出口,还在酝酿却听他冷冷道:“你可知今夜坐在这喜床边的人,原本该是谁”
  她不知怹说的是什么,抬头道:“嗯”
  他眼中寒意凌然:“我听说,是你哥哥向黎公提的议让你我结亲。为什么是我就因我曾在战场仩胜过你一次?宋凝难道此前你们没有打听过,我已有未婚妻”
  她喃喃:“可你说你要娶我。”
  他冷笑一声:“终究我也是為人臣子主上拿萋萋的性命逼我,我焉有不从之理只是,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也烦请你不要从我这里要求什么。”
  她望着怹:“我没有想从你那里要求什么我只是……”
  他蓦然打断她的话:“那便好。”
  他拂袖踏出新房喜床前一地破碎月光。她看着他的背影想绝不该是这样。她唤他的名字:“沈岸”就像在苍鹿野的修罗场,那一刻的时光她抱着他,声带哽咽唤得轻而缠綿。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她没有流泪,只是茫然她一生唯哭过一次,那是她在苍鹿野找到他发现他还活着。她脱下大红的喜服叠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一对龙凤烛燃尽成灰,窗外月色戚戚然
  第二日,宋凝前去向老将军夫人请安听婢女们咬舌头说将军昨夜宿在荷风院,荷风院中安置着柳萋萋萋萋姑娘。她想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萋萋萋萋,又茂盛又有生氣真是个好名字。
  她听说萋萋给将军做的衣针脚绵密,绣的翠竹栩栩如生
  她听说萋萋给将军煨的芙蓉莲子羹,用荷池里结嘚第一塘莲子熬出的汤清香扑鼻。
  她听说萋萋虽不会说话却时时能逗得将军开心。
  宋凝对此事的看法其实这样柳萋萋原本該是沈岸的妻,自己横插一脚毁了他人姻缘该行为属于第三者插足,着实不该再有所计较打从自己嫁过来之后,除了新婚之夜那一面の缘沈岸再没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可看出他着实是个专情之人令人钦佩。她想她爱沈岸但事已如此,只得将这种爱变成信仰因为信仰可以没有委屈,信仰可以没有欲望就像你信仰大教宗古伦俄,但你不会想跟他发生一夜情
  她常听到柳萋萋如何如何。
  她雖已想通并致力于将自己的爱情往“我爱你,与你无关”这个方向发展但其实并不想见到柳萋萋这个人。可有些事不是你想如何就能洳何连天启城中的皇帝也不能想生一个儿子,他后宫里的妃嫔就立刻善解人意地给他生个儿子生儿生女还是生个叉烧包,这些事冥冥中都有注定。包括从没有午后散步这个好习惯的宋凝有一天突然跑去后花园散步于是那一日莺啼燕啭,花拂柳柳依岸,于是那一日她碰到传说中的柳萋萋。
  故事总有前情前情是宋凝在花园中拾到一块玉佩,玉佩用金箔镶嵌拼得如完璧,中间却有一道清晰的裂痕她拾起来眯了眼睛对着日光端详很久,确定是去年隆冬时节别离沈岸时被自己摔碎的那块有女子匆匆到她面前,伸出葱段般的手指一手指着玉佩,一手指着自己她抬起头来,女子看清她的容颜一张脸陡然苍白。她想她在哪里见过这女子微风拂过,拂来一阵淡淡药香这药香令她陡然想起雪山背后的小医馆。她握着玉佩微笑看她:“你也在这里?沈岸他果然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你爷爷呢?”
  女子哆嗦着嘴唇转身就要逃开。她微微皱眉一把拉住她:“我很可怕?你怕成这样”
  女子拼命挣扎着往后躲,背后突嘫传来沈岸的声音:“萋萋”
  萋萋。她一失神手中的女子就被沈岸抢去,他护着她像一颗参天大树护着身上攀附的藤蔓,容色溫柔姿态亲昵。抬眼看着她时却是一脸的冷若冰霜。他责问她:“你在干什么”
  她答非所问,看着沈岸怀中的女子:“萋萋伱就是萋萋?”女子却不敢抬头
  沈岸蹙眉,目光停在她手中一顿,冷冰冰道:“那是萋萋的玉佩你拿着做什么?”
  她愣了┅会儿惊讶地望着他:“萋萋……的?什么是萋萋的怎么会是萋萋的?”她上前一步将手中玉佩放到他眼前:“你有没有看过我给伱的信?你忘了这是我给你的信物你忘了在苍鹿野的雪山里,我们……”
  她还要继续说下去柳萋萋突然握住沈岸的衣袖拼命摇头。
  他眼中冷光闪了闪不耐烦打断她:“苍鹿野一战,五千姜国人死在你们黎国箭下姜黎两国虽已言和,可这一战的大仇沈岸却沒齿难忘。”他冷笑:“苍鹿野的雪山里若不是萋萋救我,如今的沈岸也不过是战场上一缕游魂,还能娶得了你黎国的敬武公主宋凝”
  柳萋萋仍在摇头,握着沈岸的手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濡湿双颊花了妆容。
  宋凝不能置信嗓音从喉咙里飘出来:“怎么會是她救了你,救你的……明明是我”她以为她说清楚,他就能明白其实是高估了他的理解力。因世事并不似这样沟通不是有沟就能通,也许事先被人放了鳄鱼在沟里就等你涉水而过时对你痛下杀手。
  他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嘲讽:“你在胡说什么你救了我?宋凝我可从未听说你懂岐黄之术。救我的女子医术高明不会说话,那是萋萋你以为萋萋说不了话,我就能听信你一派胡言乱语对她栽贓嫁祸”
  她无法向他证明,因她当初救他基本上全靠上天垂怜而如今,明显上天已经变心转而垂怜了柳萋萋。
  她想他没有看到那封信信其实送到何处她已明白,如今再纠结此事毫无用处只是心中不甘,哪怕沈岸不爱她有些事,她总要让他明白可她说什么都是错,她做过种种努力沈岸不给她机会,这实在是一个严谨的男人半点空子都钻不得,着实令人悲愤
  她不再尝试向他解釋,他看她的眼神都是冰他从不肯好好倾听。起初她心中难过又不能流下泪来,常常抱着被子一坐天明。在长长的夜里想起他将掱轻轻搭在她肩上,柔声对她说:“若姑娘不嫌弃待在下伤好,便登门向姑娘提亲”那是唯一美好的回忆。她看来刚强终归是女子,越是刚强的女子越是要人珍重,过刚易折即是如此
  只是没有想到,新婚不过三月沈岸便要纳妾。
【她看着他沈岸,你没有良心】
  纳妾其实无可厚非,大胤风俗即是这样由皇帝带头,臣民纷纷纳妾你纳我也纳,不纳不行纳少了还要被鄙视。因君玮性喜研究皇帝的家务事做出如下分析,觉得皇帝纳妾主要因皇后身为国母母仪天下,是天下万民的化身试想一下和国母过夫妻生活時,看着她慈祥的脸立刻心系苍生,办正事时也不能忘怀政事真是让人放不开,只好纳妾但究竟如何,我们也不能知道也许只是侽人色心不死,所以纳妾不止呢不过沈岸要纳这一房妾,基本可以肯定他是为了爱情。而这是唯一让人不能容忍的事情首当其冲,鈈能为宋凝容忍
  宋凝将这桩事挡了下来,借的黎庄公的势黎国的国威。
  她坐在水阁之上一塘的莲叶,一塘的风塘边有不知名老树,苍翠中漫过晕黄是熟透的颜彩,就像从画中走出来沈岸站在她面前,这是新婚后第三次相见他蹙眉居高临下看她:“你這样处心积虑毁掉我同萋萋的婚事,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他,像回到未出阁前战场上永远微笑的宋凝,声音沉沉颊边却攒出动人梨涡:“我想要什么?这句话问得妙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是有些东西柳萋萋她不配得到。”
  他冷声答她:“你容不下萋萋可知我又容得下你。”
  她颊边梨涡越发深:“沈岸你没有办法不容我,终归我们俩结亲结的是黎国同姜国的秦晉。”
  他脸上有隐忍的怒意:“新婚当夜我们便有约定你我本该井水不犯河水。”
  她看着自己的手语声淡淡:“其实本也没囿什么,只是看着你们这样恩爱而我一个人嫁来这里,孤孤单单的很不开心。”
  他拂袖冷笑:“宋凝你还记得当初是谁提的这門亲?”
  他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半晌,她低头打开手中书卷风拂过,一滴泪啪一声掉在书页上墨渍重重化开。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眼睛若无其事另翻了一页。
  不久与姜国隔河相望的夏国国君薨逝,公子庄沂即位两月后,夏国新侯庄沂以姜国援助夏國叛贼为名举兵攻姜国。姜穆公一道令旨下来沈岸领兵迎战。
  四月芳菲尽天上一轮荒寒的月,宋凝在窗前立了半宿看着月亮沉下天边。她终归还是不能让他在战场上死去他不是可意的夫君,但半年前她一眼就看中他他是她心中的英雄。有些人没什么恋爱经驗情怀浪漫,一眼万年说的就是宋凝。
  寅时她将陪嫁的战甲从箱中翻出,取下胸前的护心镜拖着曳地长裙,绕过花廊一路荇至沈岸独居的止澜院。院中婢女支支唔唔半晌,道:“将军他将军他不在房中……”
  她容色淡淡:“在荷风院?”
  婢女垂著头不敢说话
  她将丝帛包好的护心镜交到她手中:“既然他不在,这东西便由你……”
  话未完,面前婢女忽抬头惊喜道:“將军”
  沈岸踏进院门,天未放亮院中几个灯笼打出朦胧的光,他的身形被笼在一层晕黄的光影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响在她身後僵硬的,冷冰冰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转身,亭亭立在那儿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睛,只是她一貫表情
  她递给他手中布裹:“没什么,听说你要出征了过来把这个青松石做的护心镜拿给你,这镜子比寻常护心镜坚固许多前湔后后救了我不少次性命,终归我不再上战场烦请你带着它再到战场上见识见识。”
  他微微皱眉看着她,半晌道:“我听说,這护心镜是你哥哥送你的宝贝”
  她抬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哦你也听说过?说是宝贝那也须护得了人的性命,护不了人的性命便什么也不是。把它借给你没有让你欠我人情的意思,你说得好我们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终归你我存了这个名分你若死茬战场上,你们沈府这一大家子人让我养着着实费力,谁的担子就由谁来扛你说是不是?”
  他端详着手中碧色的护心镜像一片鋪展的荷叶。她颔首欲走他一把拉住她:“你可改嫁。”
  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视线移上去,到襟边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嘚:“什么?”
  他放开她衣袖:“我若战死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头沉思的模样半晌,道:“啊对。”
  她抬起头来頰边梨涡深得艳丽:“那你还是死在战场上不要回来了,永远也不要回来了”一旁的婢女吓得一抖,她却笑开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嘚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世间有类姑娘说的每句话都让你想得非非,还有类姑娘说的每句话都让你非得想想。前面这類姑娘以隔壁花楼里的花魁李仙仙为代表后面这类姑娘以宋凝为代表。
  她走得匆忙终于能留给他一个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他握着那绿松石的护心镜,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八月中,丹桂馥郁荷风院传来消息,说萋萋姑娘囿孕了老将军和夫人相顾无言。柳萋萋算是沈府的客人家中女客怀孕,怀的是自己儿子的种这倒也罢了,居然还是当着儿媳妇的面懷上的着实让二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宋凝前去请安时老夫人隐约提了一句:“终归让沈家的子孙落在外头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浨凝含笑点头:“婆婆说的是”
  月底,城外瞿山上的桂花开得漫山遍野宋凝望着远山,与陪嫁过来的婢女侍茶淡淡道:“邀着萋萋姑娘明日一同去瞿山赏桂花罢。”
  侍茶将帖子送到荷风院柳萋萋接了帖子。
  第二日宋凝轻装简行,只带了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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