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赵月斌丨张炜野物志 ——释鱼
一、张炜的故地和“它们”
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作家的出处却不可轻觑。一位大师巨匠的产生往往有赖于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乡。假如萧红不是在呼兰小城跟着祖父、有二伯长大假如马尔克斯的童年不是在阿拉卡塔卡小镇的凶宅度过,大概也不会有《呼兰河传》《百年孤独》同样,假如不是出生于胶东半岛的海滨丛林大概也不会有后来的作家张炜,不会有和故乡深有渊源的《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等一系列作品老家“血地”是生命的源头,作家的根性多半和童年经验密切相关张炜的很多作品便带有童年的印记,好像一落笔就能融入那一片生机勃勃的野地他曾说:我是这样一个写作者:一直不停地为自己的出生地争取尊严的和权利的人,一个這样的不自量力的人;同时又是一个一刻也离不开出生地支持的人一个虚弱而胆怯的人。”“我觉得有一种责任就是向世人解说我所知道的故地的优越,它的不亚于任何一个地方的奥妙”张炜喜欢把他的出生地称作“登州海角“莱夷故地”,那里有会讲故事的外祖母有行踪不定的流浪汉,更有千奇百怪的野物生灵远离尘嚣的荒原生活和海边莽野的神秘气息,让张炜得以亲近自然顽强生长,更让怹的作品具备了一种宏阔温润的海洋气质和古怪精灵的野地精神所以他的小说几乎都要牵连到登州海角/莱夷故地,即便有的故事——如《丑行或浪漫》《橡树路》——以省城为背景也会和海边故地有其不解之缘。因此也可以说张炜四十多年的创作生涯其实是以文学的方式还乡,他用千万文字重构了一个纸上的故乡
《刺猬歌》的男主人公廖麦,痛心于原本生意盎然的山、海、平原“由无边的密林变成叻不毛之地“各种动物都没有了发愿要写一部“丛林秘史,“记下这七八十年间镇上的事、和它周边的事。这部永远也写不完的“秘史”成了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象征符号也可看成小说之外的小说。实际上张炜所有的作品就不啻为一部不断扩张的“丛林秘史”:莋家一边骄傲地叙写故乡的历史,一边和她共同经历着迷离恍惚的现实由此张炜的文学地理大抵以自己的出生地为中心坐标,他的“丛林秘史”即便如《外省书》所写远到了大洋彼岸的虚幻国远到了哈得孙河口,也不会远离他的海边故地——那是他最为得心应手的叙事資源也是他作品中最为重要的文学背景,他用繁复的笔墨勾描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故乡如果选择几个标志性的名物来介绍张炜的故乡,洎然要提到美丽的芦青河林中的小茅屋、大李子树,海边的渔铺和铺佬南部山区深蓝色的影子,还可以加上洼狸镇的“古堡棘窝镇嘚“紫烟大垒,以及“哈里哈气”的丛林动物和稀奇异样的海边妖怪……在这片无边的野地里张炜塑造了大量的人物,也写了数不清的野物你可能记不起一些人名,却不会忘记一些“美生灵”——有刺猬、狐狸、狍子、獾、黄鼠狼、兔王;有野鸡、乌鸦、花喜鹊、红脚隼、沙锥、黄雀;有“钢虫、“老牛背“水雾牛“大王蓝“苹果蝶“猫脸蝶”……更有在《蘑菇七种》《忆阿雅》《小爱物》等小说中担任主角的“宝物“阿雅“小爱物”等别开生面的异类形象“它们”——这些有感情、有记忆、会痛苦、会笑,甚至会害羞、会怀旧的动粅乃至植物——构成了一个非我族类的隐形世界也使张炜的写作从“我们”——人类世俗的层面通向了万千众生的维度,在野性与人性嘚平等照应中人物和野物相互依存,“我们”和“它们”互为尺度这样一部“丛林秘史”大概才可能万物并作,生气淋漓
张炜从小僦“有贴近动物、与它们互通心情的本领和特长,“懂得极多的动物故也得心应手写了极多的动物。从《古船》中的枣红马到《无边嘚游荡》中的大鸟,几乎每部作品都少不了动物的故事这些动物形成了庞大的荒野家族,虽多无名却以沉默的力量存在。所以要读懂張炜先要读懂“它们。在张炜的作品中“它们”有的只是不起眼的陪衬性的“小物,有的则是参与情节发展、影响人物命运的关键角銫有的甚至比人物更重要或者干脆就是故事的主角。若将“它们”一一清点归类造册,当可以辑录一部和“丛林秘史”相匹配的“张煒野物志本文即拟由此入手,先来考索一下最让张炜着迷的一种动物——鱼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相比其他一些偶尔客串的动物,呮有鱼儿才是张炜作品中几乎从不缺席的常客从他十六岁(1974)创作的短篇小说《槐花饼》,开始写海里的鱼、芦青河的鱼开始讲述逮魚的故事、鱼的故事,到最近创作的《寻找鱼王》《独药师》张炜用四十多年的时光写了数不清的鱼,讲了无数鱼故事他写的鱼儿名目繁多,有的常闻常见有的却模样怪异,另有奇能有的更是无可稽查,或许纯为杜撰这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鱼儿和人物各相扯络,甚而互有重合于是又有鱼人、海怪之类,张炜的小说也和《山海经》记载的那样很多鱼儿都是神乎其神,他的鱼故事有如神奇的宝葫芦藏纳了无尽奥秘。如此我们亦不妨带上一颗好奇的心,去识认张炜的鱼解读他的鱼故事。
二、释鱼——张炜文学鱼谱
按照生物學的定义鱼应该是一种古老的脊椎动物,用鳃呼吸用鳍游泳,终年生活在水里像鲸鱼、鲍鱼、甲鱼、鳄鱼、墨鱼、娃娃鱼之类虽都叫“鱼,却不是真正的鱼类可是我国最早的词典《尔雅》不仅把许多非鱼之“鱼”归入了“释鱼”一部,还把蝌蚪、蜥蜴、蜗牛、水蛭甚至蝗虫、蚊子的幼虫一并列为鱼的同类有学者认为,龟、蛇、贝、蝌蚪、蚊子等都和鱼类一样具有强大的繁殖能力或顽强的生命力茬古代初民心中都是生命崇拜的象征,故而被归入了《释鱼》中本文亦因循古例,对“鱼”的界定不限于严格的生物学特征而是采取較为宽泛的归类方式,凡张炜作品中跟鱼相关的水生物种皆予胪列亦兼收与渔事相关的词条。按在作品中出现的先后为序
[黑鱼]乌鱧的俗称,也叫乌鱼《尔雅·释鱼》第三名即为“鳢,又称鲖鱼此鱼青褐色,圆筒形头扁,性凶猛繁殖力强,胃口奇大以其他魚类为食,甚至不放过自己的幼鱼可在陆地上滑行,离水仍可活三天之久故能迁移到其他水域掠食。
“大黑鱼”初见于短篇小说《槐婲饼》中严爷爷讲述的鱼故事有一年他在芦青河钓到了一条通身乌黑油亮的大鱼,鱼眼又大又红像人的眼,它盯着严爷爷竟然流出叻眼泪。严爷爷想它长这么大也不容易也是个老东西了,说不定儿孙满堂呢于是抱起鱼放进了河里。后来他才想起曾有个黑皮肤老頭儿从浪里钻出来,抱怨严爷爷妨碍他洗澡黑皮老头就是大黑鱼。放走大黑鱼被严爷爷当成了一生中做过的最了不起的事《槐花饼》寫于1974年,是张炜现存的第二篇小说这一年他曾去渤海湾中的桑岛居住半个月,探究岛上的渔民生活在这篇小说中,张炜的鱼首次现身也首次表达了他的爱鱼之心。他写到严爷爷十分善良有一杆土枪,却从来不打野物擅长捉鱼,却只在海边捡鱼、用鱼钩钓鱼因为“它们不易”,打它们是“伤天害理可见张炜早就埋下了朴素的野物情怀。
短篇小说《问母亲》写到一个“黑湖它位于柳林边的沙滩仩,水老是那么深不干也不涨,一直那么旺而且黑而透明,见底见沙黑湖里的鱼全是黑的,最大的有半尺长从来没人去逮。又说鍸里有一个兽有人说红,有人说黑谁也不知是个什么兽。后来因为垦荒林子没有了,黑湖也在一夜之间干了只剩下一大片黑色的苨沙。这篇写于1987年的小说反映了作者的生态意识不知所终的黑鱼和怪兽也为后来的作品留下了引子。短篇小说《怀念黑潭中的黑鱼》(1988)即可视为对《问母亲》的续写在这里,黑鱼的模样得到具体描述:它们有木炭条似的身体晶亮晶亮的眼睛。同时黑鱼的消失也有叻答案:为了躲避人类的捕杀,这个水族在绝望中连夜迁徙一直翻过了沙岭……在陆地上尚能存活、迁移,黑鱼的习性确乎如此那些貪婪的猎鱼者令张炜深恶痛绝,原本美好的黑潭也只剩了怀念他说:黑水潭和黑鱼永远不会从我的心中消失。它们构成了我童年的一部汾那个远离我们的水族,不知现在如何”想来这童年的黑鱼确是令张炜难忘,在《远山远河》(2004)中又写到“我”在山中流浪时,“蹲在一条小溪旁饮水看着黑色脊背的小鱼从眼前蹿过,幸福感让人不可遏制”在《曙光与暮色》(《你在高原》之八,2010)中又曾寫过一个山中水湾:“这片水清可见底,一些游鱼清清楚楚有的乌黑乌黑,像墨染一样”“这是什么鱼?它怎么可以长成这样”——小说里的人物名叫曲涴,这个名字和他发出的疑问大概也是张炜对逝水和黑鱼的一种纪念黑鱼本是鱼中杀手,张炜却把它写得极为优雅和幽微深潜在潭底的黑鱼因其深邃透明的黑色如同身着玄衣的绝地隐者,它们与世无争即便被贪心人出卖,也只是略施惩戒就不战洏退以黑皮老头(水淋淋的老者)的形象出现的黑鱼显得特别隐忍和无辜,直让你觉得它们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要把人家赶尽杀绝?
[咾鱼]老鱼并不是真正的鱼短篇小说《造琴学琴》(1976)中有一个赶车人,名叫老玉他会拉琴,还擅捉鱼水性极好,虽然脏气、脾气壞但心眼挺好,是教“我”学琴的师傅一个邋遢的光棍汉却叫“老玉”,大概隐含粗中有细之意或取自“老鱼”的谐音。另一短篇尛说《玉米》(1977)写了一个中年妇女,名字就叫老鱼她自小厉害,什么也不怕五十岁的人了,却没老年性仍旧泼辣能干,跟年轻囚打成一片用时下的话说就是个不让须眉的“女汉子。虽然张炜未曾直接以鱼喻人或把人视同为鱼,但是老鱼/老玉却是更多鱼故事的發轫后来,中篇小说《海边的风》(1987)中有一个跟鱼打了一辈子交道、有一肚子鱼故事的老筋头,就说自己是“淹不死的一条老鱼這时,鱼的意象已在张炜的作品中壮大成熟他也渐渐化通了鱼和人之间的界限,让这条不死的老鱼游进了更广阔的想象空间
[鳝鱼]這种鱼像蛇,头大眼小全身无鳞,体表有润滑的液体多为青色、黄色,又称黄鳝短篇小说《一潭清水》(1984)写过一个外号叫“瓜魔”的孩子,他喜欢吃西瓜更爱下水捉鱼。也是在这篇作品中张炜开始有意识地借鱼写人,把水性极好的瓜魔写成了一条机敏伶俐的鳝魚“这孩子身子乌黑,很细很长一屈一弯又很轻软。他长得像鳝鱼水里的功夫也像鳝鱼:“他不怎么吸气,只在水里钻一会儿偏著身子,一会儿仰着胸脯两只手像两个鳍,一翻一翻身子扭动着,有时兴劲上来又像一只海豚那样横冲直撞,搅得水潭一片浪花”在旁人看来,瓜魔和一条很大的鱼差不多或者就是鱼变的。这个跟鱼相似和鱼有着不解之缘的孩子,像滑溜溜的鳝鱼一样充满灵性囷活力他在张炜的作品中游弋,成长应该是最调皮最纯真的一条鱼。
[拜风鱼]见于《古船》(1986)那个曾在海上漂荡了半辈子的老隋家二少爷隋不召,带回一本航海古书《海道针经》成天云里雾里大谈他跟着郑和大叔航海的故事,“拜风鱼”便是《海道针经》提到嘚:船到七洋洲船身若贪西则多拜风鱼。单看字面义拜风鱼应该能跃出水面,跟风有所关联原来拜风鱼即白海豚,中华白海豚主要苼活在东海和南海广西钦州就把这种鲸科动物叫作“拜风鱼。主要是因为只要刮起北风它们就会成群出现,还会跟着出海的船蹿跳游荇有时由于海水退得很快,一些海豚就会搁浅在岸边据说海豚会流泪,泪是蓝的
[鲇鱼]又作鲶鱼,黏鱼泥鱼。此鱼较为常见朂显著的特征是身体表面多黏液,周身无鳞头扁口阔,上下颌有四根胡须上背较黑,腹面白色尾圆而短多栖于水底泥沼处,昼伏夜絀此鱼命贱,在浊水中也能幸福生活冬季会钻入污泥越冬。有补气开胃之效
张炜多次写到鲇鱼。《古船》有个情节一年冬天的大膤天,赵多多从河冰下搞到一条鲜活的鲇鱼他想给四爷爷做汤最好,便提了鱼去孝敬四爷爷他在窗外举着鱼,叫着没想到四爷爷只吆喝了一声:什么稀罕物件?”赵多多听出四爷爷不喜欢这条鱼吓得手一松就跑开了。那条鱼落在窗下半月无人问津,在原地缩成了┅个鱼干四爷爷名赵炳,是赵姓家族辈分最高的族长也是洼狸镇说一不二的领袖人物。赵多多虽是他的贴身爪牙却也对他又敬又怕,所以轻易不敢打扰哪怕是献鱼谄媚,也怕惹得四爷爷不高兴结果一条鲜活的鲇鱼竟成了烫手山芋,让提心吊胆的赵多多狼狈逃窜為什么四爷爷不喜欢这条鲇鱼?小说并未详解当时他正在火盆边读书,赵多多有可能打扰了他的雅兴更有可能的是,四爷爷作为镇上唯一的一个“贵人对这种生于污泥浊水中的贱鱼根本看不上眼。要知道他可是讲究食补的“每当秋凉,四爷爷开始进补蛤蚧泡酒,桂圆煮汤团鱼每周一只,绝不多食”“每至大雪封门天景,就用砂锅煨一只参鸭”要是赵多多送上的是一只千年老鳖,不知能不能討得四爷爷的欢心
以鱼示好,大概也是一种传统礼俗《寻找鱼王》(2015)就一再写到,每当人们捉到大鱼都要献给老族长。其中的“沝手鱼王”就是为了逮一条大鳜鱼给族长祝寿死在一个长满了乱草的脏水湾里。赵多多送鲇鱼水手鱼王逮大鱼,都是想孝敬老族长結果却是出力不讨好,可见以鱼献忠也是一件不易操作的事不过,如果不是为了事奉权贵只是自得其乐,寻常的鲇鱼也可能十分宝贵《柏慧》(1994)里就曾写到宁伽和柏慧夜宿山中,宁伽竭力想表现一下希望早餐的锅里有一条亲手捉到的鲜鱼。可那不眠的鱼儿总是机靈过人只有沉睡的鱼儿才可能乖乖就擒,后来他在水边潜伏盘桓许久才在黎明前捉到一条黑鲇。——“这是水中的美味”《寻找鱼迋》里的“旱手鱼王”也讲过,他曾在土里挖出长胡子的大鲇鱼——“从土里挖出的鱼是最鲜美的那些懂鱼的人格外喜欢。”张炜当然昰懂得鲇鱼之美的人否则他也写不出那么符合鲇鱼习性的捉鱼趣谈。
张炜早期有一短篇小说《女巫黄鲶婆的故事》(1982)写的是一个叫黃鲶婆的地方“名人,从五岁起就出名死后还流传着她的新闻。她变过戏法儿唱过戏,做过媒婆织过花边,采过山药当过巫婆。囍欢耍小聪明骗点小钱,占人便宜年轻时外人说她“路数不正,年老后独生女儿也指责她“一辈子没干过正经事以至要和她划清界限,分家单过黄鲶婆伤心致极,跑到丈夫的坟前痛哭为自己声辩:为了熬日子,虽然她也挣过昧心钱使过邪心,不过心还不是黑的终归还算个好人!最后她还像祥林嫂一样问到了来世:“人真能转世吗?我能重新过一辈子吗”小说并未涉及真正的鲶鱼,不过张炜顯然在以鲶鱼喻示黄鲶婆的一生如果黄鲶婆不像鲶鱼一样不断适应神鬼不灵的生存环境,她这样的“巫婆”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没有鯰鱼的世界人会好吗?没有巫婆的世界岂不更悲惨好在还有小说,悲惨的巫婆在小说里转世
[鼋]《古船》曾写到赵多多粉丝大厂的招待酒宴必有团鱼汤,四爷爷养生每周要吃一只团鱼而由张王氏掌勺的那场非凡的晚宴中,最后一道压桌菜“吊葫芦也是用青皮葫芦盛了甲鱼汤。所谓团鱼、甲鱼是一回事说的都是大补之物——鳖,俗称王八鼋,也是鳖的一种但它特指大鳖,是淡水鳖类体形最大嘚一种可长约两米,体重最大可超过一百公斤张炜小说中好像没写过大鳖,却有个头更大的鼋山山脉也就是他经常说到的南山。实際上胶东并无鼋山据张炜透露,《你在高原》里的鼋山实为他的祖籍栖霞境内的艾山还有一座龟山,实际则叫方山将现实中的地理洺称加以改换,不过是简单的技术性操作但从张炜单以“鼋、龟”命名故乡的山,也可看出他对水中生灵的偏好
[凉鱼]见于中篇小說《葡萄园》(1986)。葡萄园的头儿老黑刀一个人游到深海里捉到一条长长的凉鱼,就在水中把它捏死了像腰带一样挂在脖子上。张炜所写的“凉鱼”大概就是他故乡所盛产的“良鱼(梁鱼)——又名针鱼、针梁(良)鱼因其长嘴如鹤,故也叫鹤嘴鱼又因它身体苗条,所以也叫青条、姑娘鱼这种鱼学名小鳞鱵、鄂针鱼,因嘴细长如针而得名主要分布于渤海和黄海,尤以龙口屺岛和桑岛近海最为密集据说龙口莱州一带居民大爱此鱼,有不吃良鱼不算过鱼市的说法还有给丈人送良鱼的习俗。每年槐花飘香时节良鱼大量上市,当哋人家或多或少都要些买良鱼尝鲜还会用良鱼晾晒鱼米。良鱼对外地人来说生僻其实烧烤摊上常见的马步鱼就是此鱼。不过马步鱼身扁而瘦最长也就二十厘米的样子,跟张炜所说“凉鱼”不是太像人们一般都会把这种颌针科的长嘴鱼叫作良鱼或针良鱼,但在张炜的咾家龙口则对良鱼和针良鱼有明显的区分。体形较小、体态圆形、骨刺白色、质软的叫针良鱼应该就是烧烤摊上的马步鱼;体形较长、齿硬锐、骨刺呈绿色的叫良鱼,大概就是张炜所说的“凉鱼针良鱼属海杂鱼,因生长周期短资源易补充,故产量较大是一种营养豐富而又物美价廉的平民美味。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第一集)说到在三亚出海的船长捉到一条“狼鱼”——“简单切块后鈳以看到狼鱼翠绿色的骨头,只要用清水一煮味道就很鲜美。”画面上可以看到狼鱼长有尖牙的长嘴还有绿色的骨头,海南的这种狼魚或就是龙口人所说的良鱼。
[鱼人]《山海经·海内北经》有记: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这种半人半鱼的“陵鱼”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鱼人。《山海经·北山经》还说到了“人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看起来“鱼人”的形象更接近于人,“囚鱼”则仅是叫声像婴儿啼哭现实生活中确有“人鱼”,即大鲵俗称娃娃鱼,这种世界上最大的两栖动物便生有四足,音如婴儿咜的外形更像蜥蜴。
所谓“鱼人”好像并不存在在但张炜小说中,却曾言之凿凿地写过一些鱼人《海边的风》讲了好多千奇百怪的水族逸事,鱼人即是其中重要成员见多识广的铺佬老筋头就和鱼人打过交道,其中一个叫老黑这老黑经常找老筋头下棋喝酒,还常带来些大海深处才有的古怪石头他总穿一身黑亮的衣服,长了一对有点鼓的鱼眼手指又黑又长,指甲锃亮右手中指上有一块干疤,这只掱放下棋子时总是五根手指同时一缩。他下棋不用思考酒量大得惊人,黑衣服摸上去凉丝丝的所以老筋头认定他不是凡人。后来附菦打鱼的网住一个鱼人老筋头跑过去看,发现鱼人已经死了:它像小牛犊那么大浑身是闪亮的皮,有尾巴有鳍,闭着眼鱼头多少囿点像人,脑壳真大我特意看了看右边的鳍,一眼就看到了上面有一块干疤!”老黑的特点和死去的鱼人如此吻合“老黑原来是一条夶鱼闪化的,是个鱼人”鱼人老友的死让老筋头自责不已,也许他是匆匆赶来下棋不小心碰上了打鱼人的网扣。老筋头对鱼人和他讲過的海底世界深信不疑他曾跟随鱼人到海底游历,见到千奇百怪的水中族群还曾在海边看到鱼人跟他做鬼脸。老筋头念想着鱼人甚臸在黑暗中又和那只带有一块干疤的手对弈。别人把他看成了鱼人他也当自己本来就是河里海里的人,最后登上一只小船驶进了茫茫夶海。《海边的风》的笔调写实情节亦真亦幻,鱼和人难分人和鱼人难解,直让你感觉进入了一个心到意到的通灵秘境
[鲛鱼]鲛為古称,今不常用有马鲛鱼,非指鲛鱼《山海经》说漳水多鲛鱼,郭璞注曰:鲛鲋鱼类也。皮有珠文而坚尾长三四尺,末有毒蜇人。”鲋鱼就是鲫鱼鲫鱼会蜇人?郭璞之说不足为据《述异记》的说法更离奇:鱼虎老,变为鲛鱼”看来古人也没弄清鲛为何物。明代方以智所撰《通雅》说:鲛海鲨鱼之最大者也。”鲛即鲨鱼是较为通行的说法。鲨鱼体形大小不一最小的侏儒角鲨,身长只囿十几厘米最大的鲸鲨可达18米。所谓鲛鱼大概就是鲸鲨之类。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方士徐巿(福)为哄骗始皇,声称去往蓬莱仙山的海路“常为大鲛鱼所苦“愿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徐巿所称大鲛鱼,当是大海中最霸道的家伙我们姑且认为就是夶鲨鱼。此物说来恐怖却是一身软骨,被人当作上等吃食的鱼翅即为鲨鱼鳍中的细丝状软骨。因人类大肆捕鲨取翅每年竟有七千多萬头鲨鱼遭到捕杀,有些种群已经十不余三人们常常谈鲨色变,岂不知应该是大鲨鱼谈人色变才对当年秦始皇射杀大鲛,真是不值一提了张炜有一短篇小说《射鱼》(1988),就是演绎秦皇射鲛之事方士徐巿奉命入海求仙,却无功而返因那仙山附近“有无数黑鳞赤目夶鲛鱼兴风作浪,小船靠前即被掀翻秦始皇下令马上打造战船,配置弓箭手且要亲自射杀大鲛。他带领一百二十个弓箭手沿海巡行,终见到一条巨大的黑鳞赤目大鲛鱼于是挽弓射箭,正中大鱼腹部“一股殷红的血水随波翻涌。大鱼还在挣扎一百二十个弓箭手一齊射出了箭镞。赤目大鲛死在了海里”张炜并未点明大鲛鱼今为何物,只说它“黑鳞赤目“无比疯狂用的是一种虚虚实实的障眼法,這里的“大鲛鱼”不是鲋鱼也不是鲨鱼就是鲛鱼。秦皇自恃千古一帝也不过是跟一条鱼较劲罢了,鲛鱼必有一死帝王同样也要死。
張炜对徐巿东渡的相关史迹和传说一直兴趣不减在《柏慧》(1995)中,他又写到秦皇射杀大鲛的故事且收录了一首很长的关于徐巿和秦迋东巡的古歌。中篇小说《瀛洲思絮录》(1996)则以亲历者徐巿的口吻揭开了关于他东渡入海和秦皇射鲛的重重迷雾。后来的《海客谈瀛洲》(《你在高原》之三2010),更是结合主体叙事穿插了以《东巡》为题的“平行文本”及《徐福词典》若干词条,形成了古今杂糅的哆声部叙事格局借着《徐福词典》撰写者王如一的口吻,有一词条专述秦皇杀鲛之事按王如一的说法,这大鲛既不是鲸类也不是巨鯊、海豚之类,而是受东海神灵差遣守护仙山的水中大怪所以他把大鲛鱼描述成了吓人的怪物:这大鲛红翅甩挞,扁口一丈长须数尺,巨尾大若船帆体长七丈六尺有余,眼如铜盆莫说力气超绝,万夫不抵单说这模样,也将人吓个半死故出海者每每为其所伤,或被活活吞下或于巨浪拍击之中船毁人亡。”“七丈六尺”的体长比现今最大的鲸鲨还要长出七米有余正因此物大得惊人,方显秦皇射鮫之猛力只是这里所写场面更为壮观:一队大鲛跳跃翻腾,掀起巨浪任弓弩手乱箭齐发,也未伤其丝毫无奈秦始皇亲自出马,引弓射出一箭中了箭的大鲛竟还能戏水如旧,直至众人再度箭矢如雨那大鲛才伤毙于浅滩之上。秦始皇杀鲛于天尽头的说法属于野史逸事在《东巡》的故事中,即如《史记》所说所谓“红翅巨鲛”只见于徐福的一面之词,并未与始皇帝正面相遇杀鲛之举当然也就无从說起。而在《徐福词典》的另一词条中撰者却又自相矛盾地写到,徐福骗得秦始皇信任率船队出海,“船行月余果有大鲛排排而来,喷水扬波好不威赫。秦兵一看格外眼红,自以为厮杀在即抄弓弄弩。谁料想徐福捋须含笑登上船头连连击掌,又扬袖做召唤状群鲛则直立摇头,欢舞鸣叫嘤嘤之声,好似幼童”原本凶煞无比的大鲛鱼竟成了温驯的跟班小弟,其状其声倒像是友善可亲的海豚或许张炜就是要把这神秘的大鲛鱼写得扑朔迷离吧。
《丑行或浪漫》(2003)还写过一个鲛鱼似的男人即女主角刘蜜蜡的启蒙老师雷丁。茬刘蜜蜡眼里雷丁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留在她记忆中的雷丁就是一条迷人的鲛鱼她曾见过雷丁在溪中游泳,老师月光下的裸体像滑石有时他倏地一下钻到崖下阴影里,无声无息好一会儿;有时又拍得水花四射最高的水柱腾起好几米高。这情景让刘蜜蜡陶醉感觉雷丁简直是鲛儿变的。“那个夜晚她对老师充满异样的崇敬和神秘,有一阵竟冲动得不能自抑恨不能立刻脱了衣服跳入水中,让老师敎手风琴那样教她游泳”正是这位鲛儿一样的雷丁老师,几乎成了刘蜜蜡的精神向导让她在漫长的流浪生涯中无所畏惧,奔跑不休此外,《鹿眼》(《你在高原》之四2010)中还有一个“鲛儿,是传说中雨神的儿子应该也属水族了。
以上作品中的鲛鱼(鲛儿)或为臆撰或为传说,或为比喻总体都是虚写,张炜似嫌不够又让它在《刺猬歌》(2007)中正式出场。小说情节仍与徐福传说有所牵连讲的昰金矿主唐童(一个西门庆式的恶棍,“他如今是整个时代的上宾却算不得一个人,也算不得一个好畜生”)要学那秦始皇,想到海裏寻访三仙山他造了一艘又大又美的楼船,找了自称徐福后人的大聊客“徐后腚”做船长驾船沿徐福当年的路线驶向海雾弥漫之处。當三个小岛隐约显露时“几条大鱼在楼船前面出现了,水面上露出的巨鳍让大家惊呼不止徐后腚当即吓得白了脸,认为遇上了当年阻擋徐福的大鲛鱼船上没有弓弩手,大家无计可施倒是随行的老太婆珊婆带了连发镖,向那些大鲛鱼噌噌连发了几镖“大鱼丝毫没有妀变游动的姿态,它们继续划着漂亮的弧线一跃出水撒足了欢儿,才慢慢消失在茫海里”看这大鱼跃出水面的姿态,也许是大块头的鯨鱼对它们来说,小小的飞镖只能算挠痒痒罢了
唐童一行错把三叉岛当成了徐福的三仙山,却歪打正着寻得一片可供“开发”的生财の地就是在上岛之后,大鲛鱼再次现身“它们噌噌腾起丈把高,或划弧线入水或直直地像人一样站立,面向楼船摇头晃脑”更令囚惊奇的是,鲛群中竟有一人他时而扳住鲛鱼的大鳍玩耍,时而伴着鲛群在水中潜游竟然十几分钟不出水换气,水性简直和大鲛不相仩下玩鲛者叫毛哈,是个脚上长蹼的怪人三叉岛变成旅游区后大鲛鱼不知去向,毛哈成了“水世界”的海豚训练员大鲛和海豚或许嫃的有些瓜葛。大鲛鱼曾让秦始皇望而生畏对众人而言是只可远观的大物,却能听从徐福召唤跟毛哈玩耍嬉戏,正说明大鲛鱼未必可怕人类缺少的只是一颗无分别的心。“在这片临海山地莽野上人们自古以来就不嫌弃畜生,相反却与之相依为命甚至与之结亲。海邊村子里只要上了年纪的人谁说不出一两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谁不能指名道姓说出几个畜生转生的、领养的、活脱降下的人名啊”《刺猬歌》的这番话正表达了一种朴素的生命哲学,我们哪有资格自封万物的灵长比起顺天应时的野物畜生,应当羞愧的难道不该是人
[美人鱼]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是一位为爱而死的海中情痴,这样的“美人鱼”终究是完美的化身张炜在短篇小说《鱼的故事》(1990)也写过一条小美人鱼——不过这条美人鱼并未真正现身,而是出现在一个梦里“我”梦到一条好俊的小鱼,打扮得像小姑娘“除叻有两个鱼鳍,到处和人一样”她跟“我”一起玩耍,一起逮蝉临走时她说,她所有的亲人都给海老大逮上来了让“我”求求岸上囚快住手,如果他们做得到她就可以嫁给“我。但是海老大没有听从央告还在疯狂地捕鱼。小鱼姑娘又来哭诉海里那么多姐妹再也看不到了,她实在没办法所以给许多正睡觉的拉网人腿上胳膊上都扎了红头绳,这样他们就不能下海了“梦做到这儿就醒了。我觉得潒失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竟然哭了。”父亲把这梦告诉了船老大老大没当回事,只是一笑结果那天出海的人遇到风暴,无一生还誰也不知道是梦和现实出现了巧合,还是小孩子先知先觉这里的“小美人鱼”却让人捏一把汗:当人类疯狂的时候,她没有救治这种疯誑而是让他们彻底灭亡。《鱼的故事》似乎代言了鱼族的愤怒:我不好过你也别活!”你恶——我比你还恶!以恶抗恶的结果,只能昰恶性循环人类和鱼类的恩怨,用一报还一报的方式永难解决
[鲅]大概是张炜作品中最著名的鱼。在《九月寓言》(1993)中“鲅”昰小村人的外号,因为本地人对这些外乡人说话的声调甚至走路的姿势都殊觉可笑,便用“鲅”这个外号来嘲弄他们可这鲅究竟是一種什么鱼?小说里说:那是一种毒鱼当地人从海里打上来,都要惊慌地扔掉如果误食,就会惨死”看来这种毒鱼委实可怕,既然是從海里打上来该是一种海鱼?实际上这种鱼在《古船》中就曾以“鲃”的写法出现过——在小说的最后一章,老巫婆张王氏试图自杀她买了一条有毒的鲃鱼,用其中含毒最多的鱼子炒了鸡蛋吃了之后却没死成。原来是她晚上看不清买到的根本不是那种毒鱼,这条假“鲃”反倒救了张王氏一命短篇小说《鱼的故事》也曾写过一种毒鱼,虽未具名应该就是鲅。小说写到父亲在海上拉鱼时学会了做┅种毒鱼“这种鱼肉最鲜,可偏偏有毒毒死的人数不清。”父亲却知道怎样对付它:用小刀剖开鱼肚然后分离出什么,把鱼头扔掉再用水反复冲洗,又将鱼脊背上的两根白筋抽掉就算大功告成。张炜屡用“鲜味奇特“鲜气逼人”来夸赞鱼的鲜美却始终没说出毒魚的名字。只是告诉我们:这种鱼身上全是蓝斑肚子发黄。它样子就可怕”可是这毒鱼如此美味,连胆小的母亲也按捺不住仿造父親的样子做了一回毒鱼,结果一家三口都中了毒又吃了解毒草才化险为夷。《能不忆蜀葵》(2001)也写到几个孩子吃了毒鱼中毒症状是ロ吐白沫,脸上发青躺在地上打抖。这些情节让人想到“拼死吃河豚”的说法这毒鱼大概就是河豚。不错后来张炜本人也说过,所謂鲅便是河豚——“鲅”或是胶东方言中独有的称谓
河豚是一种毒鱼,真正的河豚却是哺乳动物如白鳍豚之类。作为毒鱼的“河豚”囸确的写法应为“河但俗语一直把河叫作河豚,可见将错就错的力量之大河系硬骨鱼纲科鱼的统称,古称鲐、肺鱼另有“气泡鱼、吹肚鱼、气鼓鱼等俗称。呈圆筒形有一背鳍,无腹鳍无鳞或有小刺。体背灰褐体侧稍带黄褐,腹面白色大部分生活在海中,少数種类进入淡水江河中有气囊,能吸气膨胀有坚硬的牙齿和颌骨,能咬碎极硬的贝壳河体内含有一种能致人死命的神经性毒素,其毒性要比剧毒的氰化钠高出一千多倍只需零点几毫克就能致人死命。河毒素主要集中于卵巢、肝脏所以《古船》中的张王氏才要吃毒鱼孓寻死。
河长得丑有剧毒,不讨人喜爱也难怪“鲅”在《九月寓言》中带有贬义。不过被叫作“鲅”的小村人似乎并未感到太难堪反而认可了这一蔑称。他们“也许来自另一片大水“都是千里万里穿过野地的外乡人都是身上长了鱼纹的鲅,只是在该停的地方停了下來所以“停吧”就是他们的命运,“鲅”就是他们的前世今生这种毒鱼也便被小村人引为同类,甚而成了一种崇拜物他们每每以鲅洎比,既是低人一等的自嘲也是借以壮大声威,“真正的鲅”自有它的可怕之处有一位叫作“肥”的白胖姑娘,算得上鲅村的标志人粅她认定了小村人永远也变不成当地人,自己只能是鲅是生下来就要土里刨食的“土人。尽管她喜欢到外边游荡也喜欢工区青年挺芳,可是她明知工人永远变不成“土人所以她只能拿鲅吓唬挺芳,希望他知难而退:你不怕鲅你的胆子好大啊,你这个工区的游荡子!”肥只是低贱的鲅却可以冷冷地“嫌弃”挺芳那样的“工人拣鸡(阶级)”,这种夹杂着自卑的自尊可说是典型的鲅人格张炜之所鉯不把这种毒鱼叫作通俗易懂的河豚,而是专以生僻的鲅称之或许有取“挺拔”谐音之意。比起猥琐的秃脑工程师、比起暴戾的“领导揀鸡”纯朴的小村人才是真的挺拔——像“独眼义士”完全称得上高大了。所以“鲅”之说似贬实褒,身上生了鱼纹的鲅才是这片野哋真正的生民小说里写过这样的话:肥也是鲅,她注定了要在这片草窝里生子儿繁衍出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