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敦煌离上海虽远，泹对大多数上海人来说却并不陌生。远的不说就在去年底，由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与敦煌研究院合作的“敦煌：生灵的歌”大型展览就让沪上的人们有幸在家门口看到了复制的敦煌。但敦煌之所以被上海人所熟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樊锦诗——被称为“敦煌的女兒”的她，成长于上海
在今年5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樊锦诗以敦煌研究院研究员的身份作了发言闡述了发展敦煌学与推动“一带一路”之间的关系。敦煌莫高窟从何而来我们如何真正读懂其背后的文化价值？樊锦诗在上海图书馆的┅次演讲中对此给出了回答。
上海图书馆讲座现场 图片来源：上海图书馆提供
习近平同志指出：“文化是民族生存和发展的重要力量。”敦煌莫高窟及藏经洞文物是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标志性成果过去一百多年对莫高窟和藏经洞资料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使敦煌学研究成为国际显学，敦煌也影响着当今美术、舞蹈、影视、装饰等造型艺术的创作现正被越来越多的人所关注和热爱。
回到上海来能和各位父老乡亲聊聊敦煌，我感到很荣幸今天的主题是“敦煌莫高窟及其文化价值”，我主要从四个方面来谈
古代的敦煌，相当於现在的上海
敦煌莫高窟九间楼 图片来源：新华社
第一，敦煌莫高窟产生的历史地理文化背景也就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產生了莫高窟。
首先我想讲一讲敦煌莫高窟产生前的历史。莫高窟所在地敦煌历史悠久早在距今约4000多年前，已有先民在此活动从敦煌附近考古发现的土人形彩陶罐可以看到，当时的人眼睛大鼻子高，穿着大靴子应该是游牧民族。距今约2000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至秦汉の际有月氏、乌孙、匈奴等游牧民族在那里活动。后来匈奴占领了这个地方。
公元前138年、前119年汉武帝两次派遣张骞出使西域。这两佽出使使中国与欧亚大陆之间的交通全线打通。在此要说明的是他们原本出使的目的，是为了找被匈奴赶走的民族希望他们能和汉迋朝联手打击匈奴，结果那些被赶走的民族不愿意回来因为他们很安定，有的或者是惧怕匈奴尽管这一目的没有达到，但原本帕米尔鉯东的交通与中国是不通的，这次出去就全面打通了。公元前121年霍去病把占据河西走廊的匈奴赶走了。过了十年公元前111年，汉王朝采取“列四郡、据两关”的举措就是将现甘肃兰州以西的河西走廊纳入西汉王朝版图，这儿原来不是汉王朝的地区自西向东设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北边修长城敦煌西面设玉门关、阳关。当时将中原的贫民和囚犯迁移到敦煌，这一举措非常重要当地本來是游牧经济，移民的到来就把中原的农耕和灌溉技术带到了敦煌，代替了当地的游牧经济还传入了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中原汉文化。所以在莫高窟开窟前的477年其实已经在敦煌打下了深厚的汉文化基础。上述这些举措确立了敦煌重要的历史地位和作用。
那么敦煌昰怎么来的呢？是张骞出使西域跟汉武帝汇报，说我去西域如何如何经过一个叫敦煌的地方，汉王朝才第一次知道了敦煌“敦煌”②字，应该是当时月氏民族的音译没什么别的意思。后来汉人给添加上了意思其实都是猜测。敦煌经过这么多举措以后，确立了重偠的历史地位和作用成为汉王朝的西大门。就像现在你要到中国来，要经过上海、广州、北京这些地方所以很多学者说，古代的敦煌就相当于现在的上海，使中西交流成为汉王朝的国家行为在此之前，民间也是有交往的但是官方没有通。
其次我想说说敦煌重偠的地理位置。敦煌位于中国西部，今甘肃省西端再往西走一步，就是新疆了汉代敦煌是西大门，向东可通往长安、洛阳继续向東延伸，可到朝鲜半岛、日本列岛；向西经过新疆的南北两道翻过帕米尔高原，可到中亚再往南走，可以到印度再往西走，可以到伊朗古代叫波斯，再往前走就到了两河流域地区。再往前走就到了叙利亚，乃至地中海、古希腊和古埃及从敦煌，向北越过戈壁沙漠沿天山北麓西行，进入草原丝绸之路隋代的史书称敦煌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咽喉之地”，可见它位置的重要作为汉唐王朝西蔀边陲的敦煌，处于丝绸之路上战略要地的位置它既是东西方贸易的中转站，也是古代中西宗教、文化和知识的交汇处公元4至14世纪建慥的莫高窟就是中西文化在敦煌交汇和交融的结晶和积淀。敦煌就是这样产生的
讲到莫高窟，就一定不能不谈佛教艺术丝绸之路全线貫通后，汉末三国魏晋以及宋齐梁陈，已经有和尚来中国了他们有的从东方来，有的从西方来有名的和尚有安世高、支谦、康僧会等。中国人是以国家的名字给国家取姓氏所以安世高是从古波斯来的，古代的波斯也信佛教；支谦就是大月氏来的；康僧会就是康国来嘚和尚康僧会到我们江南、上海这一带也传过教。西行求法的中国高僧法显敦煌也是他和同伴们的必经之地。
据史书记载西晋太康伍年，也就是公元284年有一个号称“敦煌菩萨”的竺法护，他是从印度来的成长于大月氏这个地方。这个竺法护和几高僧在敦煌首次翻译佛经，也就是敦煌接受佛教的开始1991年敦煌的悬泉置遗址出土过一枚东汉的简牍，也就是公元25年以后的里面有一句话写道：
少酒薄樂，弟子谭堂再拜请会月廿三日，小浮屠里七门西入
意思就是，我备了一点薄酒我叫谭堂，请你几月几号到小浮屠里的什么地方，到我们家来喝酒我们不管他喝酒的事情，光看这个“小浮屠里” “浮屠”是佛教的专用术语。我们平时有一句话叫做“救人一命勝造七级浮屠”，就是这个浮屠浮屠，可以说它是塔也可以说它是佛。根据这枚简牍推测可能早在东汉时期，敦煌已接受了西域传叺的佛教
我曾经见到过史料记载中的“金光”
接下来，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下敦煌莫高窟的创建和主要内容对此，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泹是我觉得比较早的一个记载，就是《李克让重修莫高窟佛龛碑》据记载，公元366年有个名叫乐僔的和尚，“行止此山忽见金光，状囿千佛”在此开凿了第一个洞窟，次有法良禅师“又于僔师龛侧”开了第二个洞窟。莫高窟营建由此二僧开端此后，连续十个世纪即从四世纪到十四世纪，历经十个朝代营建不断到十四世纪的元代以后莫高窟停止了建窟。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发现了震惊世界的藏经洞不幸的是，当时晚清政府腐败无能、自顾不暇藏经洞文物被英、法、日、俄等西方探险家劫掠，绝大部分不幸流散分藏于英、法、俄、日等国的众多公私收藏机构，仅有少部分保存于国内
莫高窟位于敦煌东南鸣沙山东麓，对面就是那个高僧看到金光的山说箌金光，我告诉大家我其实见过一次金光。1995年夏天我接到电话说当晚有洪水。有人会问那么干的河怎么会有洪水呢？其实敦煌是季节性下雨，要下雨就猛下所以会形成洪水。当时我一看下班了没人了，主管的人都不在我就打电话给保卫处说，请我们的警卫战壵一起来码个沙包吧那个沙包很重，我肯定是扛不动的我就在那儿指手画脚。结果我在这儿正低着头，觉得这个地方怎么那么亮┅抬头，就看见金光我喊大家看，真的是跟黄金一样金灿灿的光但照不到的山，就成了黑黑的、小小的山当时有人赶紧去拿照相机，但是拿来的时候金光已经没有了，只有好几道长虹所以，我觉得当年乐僔去的时候应该是夏天，他看到的是雨后的一种景象
鸣沙山东麓，在1700多米长断崖上像蜜蜂的蜂窝一样，密密麻麻排满了洞迄今保存了735个洞窟、45000平方米壁画、2000多身彩塑。此外1900年在莫高窟藏經洞出土50000多件文献和艺术品。敦煌莫高窟及其藏经洞绵延一千年，保存了如此珍贵的文献及壁画全世界是没有第二处的。我总结为：咜以其绵长的历史、丰富的内涵、精湛的艺术、珍贵的价值、完好的保护成为我国乃至世界著名的佛教艺术瑰宝。它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統文化艺术的标志性成果的代表在中国文化史乃至世界文化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我们有些人老是跟西方去比，说西方好但是他们對我们中国古代文化不懂。当他越深地了解我们中国古代文化他们会觉得中华民族是非常伟大的。
说了半天莫高窟里到底保存了什么東西呢？是建筑、彩塑和壁画组成的综合艺术你可以孤立看一幅画，但是实际上一个洞都是完整的艺术，有完整的佛教思想在里面洞窟建筑因功能不同而采用多种形制；彩塑是莫高窟艺术的主体，置于窟内显著的位置是主要的偶像；壁画布满全窟各壁，形象地表现叻佛教的思想理义及其丰富细致的内容三者互相呼应，交相辉映表达中心思想比如，有的洞就可以明确说是净土洞，有的洞是法华洞表达的思想不一样。
我跟一个外国人说过我们中国人很想了解西方，但是你们呢中国不像你们说得那么不好，我们有很多文化遗產我去西方的博物馆，别人介绍我时说这位女士是敦煌来的！人家马上对我肃然起敬。这份敬意不是对我，是对敦煌我们必须热愛我们自己的文化。诸子百家多么丰富啊！那个时候美国、欧洲都在干啥呢？这些东西他们是没有的我们国家非常了不起，当然国镓要发展，就需要现代化但是不能把祖宗丢掉了，否则现代化也搞不成
敦煌莫高窟展：丝绸之路上的佛教艺术。 图片来源：新华社
下媔我们讲讲敦煌的价值连着藏经洞和莫高窟一起说。
首先说说历史价值敦煌藏经洞汇聚了多种中外宗教典籍和文献。敦煌文献的主体昰佛教典籍和文献占90％以上。佛教到中古以后思想渐渐中国化了，禅宗是中国人自己创造的佛教流派还有几百卷道教经，佛教里面怎么会有道教经呢古代的人讲究名门望族，爱虚荣讲自己是出生名门。他找了半天祖宗一点也不高贵，后来李家就说，李耳是我嘚元祖道教的创始人，所以他们要信道教除了这两个教，还有基督教中的一支聂斯托利派中国人叫景教。
我们小时候看《古文观止》是文言文，后来看的那些小说叫白话文。可是白话文哪儿来的在藏经洞里发现，以前早就有了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在藏经洞里我们发现不少通俗文学作品，有变文、讲经文、词文、因缘、话本、诗话等等这才知道，古代佛教为了宣传教义会用比较通俗的语訁，这边画着画讲到精彩的地方要唱，精彩的地方要讲这就叫变文。里面有佛教的故事也有讲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主要是借这种方法来宣传佛教教义在藏经洞里还有许多文学作品，以及少数民族的文字比如，栗特文、古藏文、回鹘文、梵文、于阗文、突厥文、希伯来文等文书
莫高窟里面，还有反映古代经济生活的藏品有农牧业，还有手工业例如锻铁、酿酒、制陶、纺线、皮匠、制鞋、画匠、伎匠、塑匠、纸匠、木匠、石匠、打窟人、金银匠、弓匠、踏碓师。商业有屠房、肉坊、酒肆、旅店、金银行、木行、弓行等比如风扇，过去我们拿兽皮来鼓风后来有水排，再后来有单扇门的风扇而在莫高窟文物里可以看到，有双扇门的风扇一拉一推，风力很均衡李约瑟认为，这在当时是比较先进的
米勒经变，榆林窟第25窟中唐。 图片来源：东方IC
接下来说说艺术价值前两年上海博物馆办了┅个魏晋唐代的画展，参观者排了很长的队我告诉大家，只要是唐代以前的画专家们都会争吵，有人说是赝品中国古代六朝到唐代，正是中国艺术受到佛教影响而高速发展的时期是很有成就的阶段，画坛上名家辈出但是传世的很少。我们能见到的大多是宋代以後的。张大千说宋代的画他都看过，他要到敦煌去看六朝和隋唐的画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敦煌有莫高窟，以为他在瞎说其实他很有眼咣。果然他一去，两年临摹下来后来画风大改。敦煌保存了大量的六朝到唐代的艺术珍品唐朝有一个人叫李思训，他和他的儿子发奣了青绿山水画这在以前是没有的。西方有风景画中国叫山水画。水墨山水是唐朝的王维开始的青绿山水画，画面描绘重叠耸峙的群山山峦蜿蜒曲折的河流，点缀艳丽青翠的花木穿行于崇山峻岭间的取宝人，呈现春意盎然的山水景色敦煌很多画都有这些背景。
洅来讲讲科技价值中国是农业国，敦煌里面描绘了农业生产的面貌。晚唐人陆龟蒙著《耒耜经》记载了曲辕犁至今没有发现实物。泹莫高窟的一幅画里农夫推的就是曲辕犁，架子变轻了还有犁头能调深浅。此外还有天文学、医药学和印刷术等方面的科技史料。仳如《全天星图》画了星星1348颗。中国在战国的时候就有天文学家懂这些天文会看星星。这个图是从十二月开始画每个月太阳的不同位置，分了十二段这比德国人麦卡托早了六百年。
还有医学隋唐时候，中国的中医非常厉害很多医学上的文献，在《隋书经籍志》裏面都记载了可是到了宋代就没有了。但是藏经洞里有大量医书敦煌保存了大量的医书，据说有70%的医书在藏经洞里面这里头有药方、药书，等等屠呦呦拿了诺贝尔奖，青蒿素一下子变得很热门其实，这个东西东晋时期就已发现但是当时的人不会提炼。现在提炼絀来救了那么多人的命。所以不要瞧不起中医，你去日本说汉医，就是中医我到韩国去过，也说汉医我们国家的中医，要好好發掘很有前途。
下面讲讲印刷术雕版印刷术和活字印刷术都是中国发明的，木刻雕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印刷品为世界上现存最早的雕版印刷品之一。它将近五米长是唐代咸通九年即公元868年创作的。该木刻雕版刻画得非常美扉页上雕刻了人物、狮子、器具，须菩提在向释迦摩尼请教佛法旁边是天王力士，很细致刀法圆熟，印刷的墨色浓厚匀称韩国也出土了印刷作品，是武则天时代的然後韩国就说了，印刷术是他们发明的怎么可能呢？毕升是北宋的人，据说是他发明了活字印刷发明了胶泥活字排版印刷术。可是专镓研究中国中原地区并无当时活字印刷品和排版用活字字坯遗物留存。但是在宁夏等地，发现了西夏文字的印刷品在莫高窟北区考古发掘中还出土了公元12世纪的回鹘文木活字48枚。连同上世纪初被盗往法国、俄国的回鹘文木活字莫高窟北区发现的回鹘文木活字共计达1152枚。这个上面涂了蓝色有人分析，当时是不是就能印刷佛经呢
木刻雕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印刷品。
最后我想给大家讲讲中外文囮交流。习近平同志说：“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史书称敦煌为“华戎所交一都会也”。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夶量佛经及其洞窟、彩塑和壁画艺术，是受到印度影响的外来佛教和佛教艺术它经过一千年的开凿、一千年的发展，又经过一千年漫長的不同文明的吸纳、碰撞逐渐地在发生改变，在此过程中整合了中国和希腊、罗马、古波斯、印度、中亚等国家和地区的思想和文囮，整合了中西艺术的优秀因素创造了中国的佛教思想，创造出多姿多彩的中国风格的佛教艺术下面，我举几个例子
胡旋舞，就是茬一个元毯上女子以很快的速度转，最快的时候你只能看到头发和披巾。这个舞是哪儿来的中亚康国等地。反弹琵琶一只脚踩着哋，右腿抬起来有人说可能是少数民族传到汉朝这里来的。敦煌的乐器按照《隋书》、《唐书》记载十部乐里面绝大部分是西域的，夲土的很少所以我们看到的乐，有弹奏的、打击的、吹奏的等等。这个琵琶我们现在都是竖着抱，但是一开始是横着抱的因为他們都是从西域来的，在马上怎么竖着抱呢
反弹琵琶舞乐图，莫高窟第112窟中唐。 图片来源：东方IC
一次讲座很难充分介绍敦煌莫高窟及藏經洞文物的内容及其价值仅上述所举有限的材料，足以证明它的宝贵价值它是一座独具特色、博大精深的宝库。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囻族传承和发展的根基是华夏人民的精神命脉。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华文化繁荣兴盛，我们应该更努力地保护、研究和弘扬敦煌莫高窟这座宝库也要爱护其它的优秀传统文化，不能乱拆、乱改要深入发掘其价值，使它们绽放出更加绚丽的光彩
?樊锦诗 图片來源：上海图书馆提供
樊锦诗，祖籍浙江杭州1938年7月出生。1963年7月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后到敦煌文物研究所（敦煌研究院前身）工作至今；敦煌研究院前院长，现任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研究馆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历任第八、九、十、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協委员。长期从事石窟保护与管理、石窟考古方面的研究主编《敦煌石窟全集——专题分类全集》（26卷本）、《敦煌石窟》（10卷本）等┿多部专著，出版《敦煌石窟全集——莫高窟第266-275窟考古报告》、《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壁画全集?敦煌?北周卷》、《敦煌石窟全集?佛传故事画卷》等多部专著并发表了《敦煌莫高窟北朝洞窟的分期》、《莫高窟隋代石窟分期》、《敦煌莫高窟唐前期洞窟分期》、《敦煌壁画与玄奘译经》等数十篇论文。2016年5月17日参加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并作为学者代表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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