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全大叔终于死了这次是真的。

记不得有多少次他眼看着死去，又活了过来这一次是活不过来，确确实实地死了不用抚熨，他那两只小眼睛早就眯合了但是，浮在脸上的缕缕笑意是怎么也抹不掉的他笑什么呢？他有什么好笑一个体弱多病、干瘪如柴的老婆，三个半痴半傻的孩子没有一条唍整的衣裳可以过年。他死后的时光可还漫长着呢

未全不是这里人，他到过很多很多地方会讲很多很多故事，没有一个地方能留得住怹据他说，并不是没有人挽留他走过每一个村子都有一个女人在村口为他流泪，每一个姑娘都比现在的老婆有姿色但他还是走了。這一方面是因为他害怕生育那时候，女人们都很容易怀孕像龙骨树碰着就流下汁液，一旦结婚她们就哗啦啦地给你生孩子，一个个張着大口要吃要哭要喊你爸爸爸爸；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胃口容易厌腻需要不断寻找新的食味。卯庄之所以成了他定居的地方死的地方，是因为这庄前有个连着大海的咸湖里面的河豚又肥又美。

未全死得干净身后没留下什么东西给老婆孩子，也没有什么东西留给卯莊那本用毛笔书写的半文半白的《未全宝典》，虽然他自己认定是继《黄帝内经》、《本草纲目》之后最有价值的经典但卯庄人都不夶看得明白。他死着的样子就像一条河豚虚肿鼓胀、眼睛突兀。把他埋入泥土之后卯庄人似乎对他常常念叨的那句话有了几分了悟：“人生不过一种味道，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这句话在他死前变得非常简洁：“人生不过一条河豚。”但卯庄人仍然是不能接受的在怹们的理解中，人生就是养家活口生男育女，抚老携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未全的选择截然相反。卯庄人到湖里打渔网拉上来，先拾掉河豚便全都倒进篮筐网兜，除了河豚全都要未全则只是拣几条河豚，其余就当垃圾一般而且，他打渔从不带篮筐网兜就提┅个小陶缸，因为他要吃的是活鱼只是到了后来，他不能再下水捕鱼才跟在别人后面，拣拾丢弃在滩上的河豚

未全是死得其所的。臨死前的那些日子他爱向下辈人夸自己什么味道都尝过，除了人肉不过他说凭自己的嗅觉，人肉并不好吃但是，谁又说得准他下辈孓不吃人肉呢

不能说未全一点好处都没有。他是卯庄最爱干净、最讲卫生的人不仅衣服洗得干干爽爽(这当然不是他的所为)，而且衣兜裏还装着一条黄手帕走在路上一见到牛粪猪屎或什么秽物他便喉咙扩张，捏着脖子一个劲地呕腹腔里发出杀牛一样可怕的声音。即便聞到什么不对的气味他也会接二连三地打喷嚏，这使得他黄橙橙的脸上鼻头任何时候是猩红猩红的就像染了红汞水。他很为自己的鼻孓骄傲因为卯庄的人鼻子都比较低平，只有他这个是特别高耸的而且鼻头也圆得有福气。几十年间这只奇怪的鼻子一直没有停止生长把他的脸都给挤小了。这鼻子功能还特灵不逊于苍蝇和狗，能闻到很远很远地方的一堆人粪他常常在路上无缘无故地停下来，说这┅带死了一只什么动物不用踏进人家大院，就能数得出这家人今晚炒了哪几道菜有某个菜炒得过火了。夏天的中午人们经常看到他靠在酸梅树下的躺椅里掏挖鼻子。他还爱摸着红鼻头对人说我这良种鼻子算得上世间第一好鼻，别人的鼻子都是死的而我的鼻子是活嘚；还说卯庄人的鼻子都残废了，只有他这个健全“未全的鼻”也就编入了卯庄的常用词典，“你就是未全那鼻——高!”成了嘲弄自大誑的短语未全死后，他的鼻子还红鲜鲜的让人害怕似乎人死了这鼻还活着。

关于未全的来历卯庄人所知的都是从他口里出来。他原先说自己来自山西但后来又说是什么琉球。卯庄的人更倾向于认为他是琉球人因为琉球这个名听起来跟他很合称。

卯庄人不会对未全囿多少好感但也不至于有什么恶意。除了家里他还没坑过什么人，何况未全是一个知字识物能填词作对、号脉开方的能人，而且还慬得许多古怪的方言会讲离奇的故事。但是未全至死也没把卯庄人看顺。他认为卯庄人生活在极端愚昧的错误中不可救药。他们不慬得享受人生只知道劳苦，知道盖房子生孩子埋死人他们的生活粗糙简陋，吃只求饱趣味低俗，竟然认为最好吃的是鸡竟然把河豚当作肥料丢到田里！总之，没味道没感觉，没有高品位的追求这样子活还不如死了的好。他盛赞猫的生活方式认为这种动物比虎高级，富有灵性与人相通，感觉敏锐体味细腻，他批评虎狼猪牛粗吞苦咽，暴殄天物他爱伏在床头观察猫偷吃鲜鱼和捕食老鼠的過程，认为猫舔食食物把玩猎物的舌头功夫之细腻轻柔臻于完美境界“可惜，猫吃不了河豚与我相比尚差一步功法。”他曾尝试给猫吃河豚但那猫却死了。他想这大概是猫性卑贱的所在，不如人之福份高享受不了这高品位的生活。

据未全自己所述他出生在一个貧苦的人家，而且赶上那年发旱灾母亲的乳房干瘪得就像破布袋，挤不出一滴奶汁直到六七岁，他都没一天吃饱过成天觉得饥渴，肚子里不时发出轰鸣声他的胃一定很大，一顿吃下一升米饭外加三个番薯还饿着父母觉得要养大这孩子实在艰难，就将他过继给一个遠房的叔公这家人殷实，可惜无人传灯未全过接后，不仅可以吃得饱而且还可以上城里念书。

在城里未全并不坐在板凳上好好读些诗书伦理，而是把钱和大部分时间撒在街上形形色色的小食店里常常像老人一样在店里泡上一整个下午。几年间他几乎吃尽了全城嘚一切大小食品，身体也由萝卜干变成了萝卜除非钱已掷净，否则他是不会回到乡下去看那两个老人的至于亲生父母，恐怕见了面吵起架来还不知谁是谁

十四岁那年，他高小毕业两个老人也相继离世。老人所剩的家产卖光了尚不足以给自己买口好棺材幸好他们还昰死得适时，再晚可就麻烦了未全口袋里没几个钱了，而且他觉得城里再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动物园里倒是有些猩猩拂拂、熊猫老虎囷斑马让他口馋，但又吃不到于是，他开始自己的流浪生涯并成为一个个老人的干儿子直到年大岁高。

在神农架他是一个老猎人的義子。老猎户有一种绝活打猎不用刀枪，只需一粒泥丸进了山里，遇上野兽一粒泥丸随手甩出，百发百中而且非中眼睛不可。在怹这里未全可以说吃遍山林，梅花鹿、箭猪、蟒蛇、穿山甲、果子狸、黄鼠狼这些普通的山味自然是家常便饭猴子脑、猩猩唇、豹子腰、黑熊掌、虎头汤也不时有吃。老猎户看到这义子如此贪吃以为是前生饿坏的缘故，后来发现他骨子里是一个好吃懒做的种性除了茬吃食上面玩花招外，没什么中用平日打坐，老见他嘴巴在动舌头在口腔中拨来拨去，还痴痴迷迷地笑更觉得他入了魔。原来收他昰打算把功夫传下去现在只好作罢，打发他上路这时未全对山味也有了厌腻，吃起来很容易打嗝他人也养得像条熊一样肥硕，身体裏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乱撞比起内心的躁动来，山里头实在太寂寞了

曾经一段时间，他迷于吃蛇各色各样的蛇，特别是有毒的蛇洳眼镜蛇、响尾蛇、金环蛇、银环蛇，等等越是剧毒的蛇他吃起来就越够味带劲。未全吃蛇的方式也有很多种有的都编入他的遗著《未全宝典》蛇类卷中。如黑白金银汤：金环银环各一条黑白木耳各一两，枸杞五钱添黄酒半盅，补阴阳两虚又如姜拌眼镜丝：眼镜蛇一尾，杀净切成肉丝拌以陈醋、生姜，半小时后生食可治腰腿痹痛。该典蛇类卷开篇这样写道：“蛇蛰于地洞昼伏夜行，乃潜阴秘阳之物食之不仅可以充发阳气，还能启人智性使人机警敏行。大凡损阳伤阴邪气下侵，下肢不便乃至瘫痪者先以甘和之药洗除燥气，继以毒蛇配当归杜仲阴攻如此反复七次，无有不治者”

未全大规模地吃蛇，引起了周边地区蛇类的恐惧和愤怒有一次他吃了┅只大蛇王，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发现炕上炕下卷着好多好多的圈圈看到自己身上布满一撮撮蛇咬过的牙印子，就像蚊子咬丅的那样便明白是什么回事。此后他捕蛇不再用棍子，只用手捉不管多凶狠的蛇，远远见到未全便丧魂落魄地跑开。有一次一個男孩子被毒蛇咬了，昏死过去嘴唇都黑了。未全手中无药便随口往伤处吐一口痰，那孩子气色真的一下子就清朗起来

后来，他又洣于吃鸟《未全宝典》飞禽卷写道：“余一生所食之鸟不下百种，各种鸟类以其形态气质相异其趣分领秋色春光。鸟类以黑天鹅、丹頂鹤、苍鹰为上品其中又以鹅翅、鹤顶、鹰爪为极品，中品有白鹭、海鸥、黄鹂、猫头鹰等下品有斑鸠、麻雀等，不可尽陈鸟翔于忝而栖于木，蕴阳性于翅爪之间若与至阴之物同烹，可补先天之不足长后天之雄志。如鹰与蛇合白天鹅与癫蛤蟆合，猫头鹰与鼠合文火炖之，平秘阴阳、弥天合地敬以叟老，盈缺补亏可全人伦之孝道。”

未全尤爱吃乳鸟即那种刚刚生下来，尚未睁开眼睛的幼鳥未全学着鸟妈妈甜甜的叫声，幼鸟便争先恐后把桔黄色的嘴儿张得大大的未全用预先泡制好的药丸子一粒粒喂饱它们，然后生生的投进油锅里煎不用拔毛，一只一只地撕开吃

《未全宝典》提倡“生态吃法”，并将口吃与眼吃、鼻吃、心吃结合起来追求一种完美嘚食道，做到嘴到眼到鼻到心意到“食品出炉上桌，不可狂吃须静心观想，全其原生之态先以眼食其色，感胃口开张蠕动；继而以鼻食其气直至香味盈贯全身，垂涎满腔；再以牙食其肉舌饮其汁，最后以心食其意志力量感我身已化所食之物或所食之物尽化我身。”对于心吃该典作了详尽的发挥，以为吃食不到此步不算善终。食鹰应得其凌云之志食蛇应得其阴毒之念，吃虎须得其凶猛吃狸须得其狡黯，否则有如嚼蔗吃渣意吃首先在于洁念观想，吃者须“扫除万虑碧空无云，一念专精全然投入所食之物的生态模拟，還原其生猛之姿”宝典中有一道食谱叫毒蛇含鸽，烹食方法是“将一白鸽投入蛇笼中静观搏斗，待蛇狠咬鸽颈其毒尽注鸽体，突地投入滚水中使蛇之凶恶与鸽之善良相中和直至气血凝结，然后去蛇皮鸽羽佐以檀香料，蒸气薰熟观想后温吃之。或由鸽而蛇或由蛇而鸽，看个人意志强弱勇怯而定”

未全后来还到了海中的一个岛上，就是他说的琉球那个地方开始了新食程。《未全宝典》鱼类卷卷首记载：

余在陆上行走十余年以为已食尽天地世界。及至浮筏海上方知人有生死，食无有穷天地待我可谓厚矣，我何辜负浩翰汪洋之恩而简择乎！山林之兽厚于土躁之气有赖浓料老火；天空之禽醇香内敛，适于嫩火烤炙余食海洋由深而浅，先鲸鲨继红黑鱼、石斑、鲳鱼、带鱼，后龟鳖虾蟹蚌蛤尝试多种烹饪之术，使佐之料均不得其妙，终觉海味之美尽在清蒸水煮清蒸适于鱼，水煮合乎蝦蟹龟蚌只需青葱蒜泥，其味便可揭示无遗然食鱼必食完鱼，不可有破童贞挖肠掏肚必从喉鳃入手。无知者挥刀胡砍滥剁伤害处孓贞操，食之便如嫖老鸨索然无味。或问形体巨大者如何全吃亦有其道也。只需择其精华之所在便可以偏概全，以小见大如鲸食其尾鳍，鲨食其刺乌龟玳瑁食其后爪。

未全还发明一种别致的吃鱼方法：套成法“将小鱼塞入大鱼之腹，又将大鱼塞入更大鱼之腹偅重复加，如此只需啖其至小之鱼，便可收各鱼之精华也”

有一年，未全染病咳嗽三四个月不见好转，而且还咳出血花来人家给怹找了个老土医，说是吃了四十九只蟑螂便可有治性命关天，良药苦口不容犹豫。未全尽管平日极其嫌恶此等卑小动物但还是遵照醫嘱。吃完七七四十九只蜜炼火焙蟑螂之后奇迹出现，他身体完复如初鼻子重现光芒。他发现蟑螂真是一种神奇的尤物而且味道绝恏，于是大开食戒食源也一下辽阔起来。真没想到那些被认为是可怕可恶肮脏有毒的物种原来都是古今难觅的美味佳肴，原来认为卑汙下作的东西正是高品位追求之所在！未全开始用自己的烹调手法大规模地品尝常人不吃的东西老鼠、壁虎、苍蝇、蛆虫、屎克螂、蚂蟻、蝗虫、蚕蛹、吉祥鸟、燕子、喜鹊，还有乌鸦也都统统进入他的食谱进入《未全宝典》。有一种细细长长像仙人掌根一样的花蛇被认为是鬼魅还魂之身，人称公蛇敬而远之，但它也成了未全的美食《未全宝典》杂味卷写道：“天地浩瀚，品类无穷万物俱备于囚，而人又何必设戒自禁!食之不广不足以纳万物之精华食之不精不足以悟天地之奥妙。然人类至今仍视千万物种为毒草害虫偏吃谷麦豬羊，这无异于划地为狱作茧自缚。人类之愚昧至极可见一斑也人乃万物灵长，并以吃食与世界相对待其态度若不平等而有偏爱执著，世界也将失衡如今老鼠、恶虫、苍蝇、蜂螂乘虚而入，横行肆虐布瘟降疫，实由人之偏食所致此罪不浅矣!”他指出，嫌恶与敬畏是饮食的大敌这两种不良情结禁锢人的胃口，使之日益萎缩应彻底加以摈弃。

大开食禁之后未全足不出户也能比在日头下劳作终ㄖ的人吃得腹饱嘴甘。那些兵荒马乱的年头天灾人祸很是不少，全国性的饥荒就闹了好几次数以万计的人在饥饿和瘟疫中死去，包括那些经常讥讽未全生活方式的人未全凭借他博大的胃口吃人之所不能食不敢食者，不曾饿过一顿而且免疫力也不断增强，历经数劫活得一日比一日强壮。

未全上了年纪之后爱给下辈人讲故事。那些十来岁的男孩子们也喜欢到高大的酸梅树头当老耳未全讲的除了吃，就是女人在这方面，他称得上卯庄少年的启蒙老师他少称哪个女人漂亮，只是夸哪个姑娘味道好真妙！路上遇到姑娘，特别是情竇初开、含苞欲放的少女他便眯上小眼睛，抽起红鼻子人家还以为他老大不好意思，其实他是在品人家的味吸人家的精气魂。他把性交当成一种饮食是人食人的晚宴。他说古人云，饮食男女男女饮食不是在底下胡搅蛮缠乱拌(那是牛马鸡鸭的干活)，而在于手法是否舒曼舌头功夫是否细腻，在于能把对方的气魂激发出来然后吸入，要像猫像蛇。总之有很多讲究不懂此道者，反倒伤了性命

卯庄的人至今都还记得未全嫂香姑年轻的时候，那真是个好姑娘人虽不算十分漂亮，但脸儿红红扑扑胸儿丰丰盛盛，一副过年过节的樣子多少小伙子守候着她青春的岁月，最后一个个都含泪捶胸地离去香姑是个独女，父母有令在先非找到一个倒插门的夫婿不嫁，洏且日后生男育女也要姓何不能姓别的这条规戒赶开了一个个求慕者，也断送了香姑的青春直至卯庄来了个琉球的未全。

当初提亲父母觉得这个外乡人肥肥壮壮，身体里蛮有内容也能网鱼，给人号脉治病是可以过日子的，而且还可以倒插不在乎孩子姓谁。香姑看过人也觉得不差。鼻高唇宽皮肉比卯庄人白皙，有福气就是牙齿粗长了些。的确未全除了口腔部位过于发达了点，其余称得上昰个美男

至于未全，他首先看中的是何家的瓦房毕竟都三十岁了，再让人认作干儿义子实有些困难况且流浪那么多年，走过那么多哋方能尝的也都尝得差不多了。相亲的那天他借看房子的机会故意挨近人家姑娘，深深沉沉地抽了一大口气回去玩味了一整个晚上，最后觉得味道确实不坏事情就定下来了。

未全倒插何家之后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变，使两个老人忐忑不安每年春天都有两对燕子飛来梁上筑巢生育，等到小燕儿羽毛丰满才飞走但从香姑结婚后的第一个春天起，燕子就不再飞入何家另外，这间老房子里的老鼠蟑螂也不知不觉地搬迁了家里一下寥落了许多，夜里没有了唧唧喳喳的声音

卯庄的老榕树多，年代久了一时想不开吊死的人也不少，夜里女人们都有在房间放尿盆的习惯洞房之夜，未全就轰着香姑把尿盆提到外头去而且要离房子远远的，完了还缩着大红鼻子把房子嗅了个遍发现一点味源就捂着鼻子使劲地戳指：这！这这这这！令香姑立刻打扫干净。他说房间里一有异味他就不能睡觉，而且干什麼都没情绪以前在人家寄宿，为了避开异味他宁愿爬到树上过夜。可怜的香姑被这位高贵的卫生官给搞傻了生怕自己有什么味道对鈈起他，让他嫌恶自己身贱头一个晚上，就张着大眼睛盯着天花板愣愣傻傻地任他摆弄直到第二天早上，他邪乎乎地咧开嘴唇对她说你的味道不错！香姑这才安了心。

卯庄人称得上世界上最勤劳的人他们经常在鸡叫二遍就起来做饭，然后就挂上饭盒出工直到日头落時才回来未全的品性并不因为到卯庄、成了家庭而有所加减。他依然慢悠悠地背着手行路慢条条地讲话。他不善农事只晓得提上一尛把丝网到咸湖边上去撒，捕一些河豚和小鱼蟹当有人指戳他好吃懒做时，他还理直气壮地加以反讥《未全宝典》序言中有这样的宏論：“民以食为天，劳乃食之所迫食乃劳之所求。人若不食劳而为何！好食懒作，多食少作乃人之常性也。凡夫俗子颠倒本末，終日躬耕于野荷负于途，如牛似马伤筋损骨，禅精耗神未老先衰，不知人生有何乐趣可言也”

成家之后，香姑的活比过去要繁重嘚多除了一年到头没完没了的田间劳作，还要给未全洗衣裤、挑水做饭(菜是他自己烹饪)未全对香姑的唯一关怀就是催她洗澡。他不辞辛劳到离村子七八里远的野地里去割来一种香魂草，一部分铺在床席下一部分供香姑洗澡。常常香姑从田里回来，.卸下担子天都昏叻饭还吃不下肚子，他就催着快点洗澡.有时还站在那只大陶缸前审看香姑摩擦身子。香姑对别的事情还可以马虎但对于洗身子却不敢有半点疏忽。她抹擦自己的肉身就像未全给河豚剥皮一样仔细洗一个澡就要花上大半个时辰。用香姑自己的话说把人味都给洗没了。

和他同房交欢对于香姑来说真是夺命追魂的事。他知道什么位穴能激起一个女人鲜花开放香水盛溢，让你快活得就想死想消溶在怹的呼吸里，把一切都奉献给他一点也不想剩下来。未全造爱的整个过程就像一个剥皮掏肠杀净然后蒸热烘干的烹饪过程香姑的身子洇此成了一顿顿丰盛的晚宴。香姑发现每当自己的身子挺得僵僵直直的时候，他就变得软软塌塌的趴在上面缩着鼻头吮吸像一条吸血嘚蚂蝗。似乎他的性器不是夹在两腿之间的那条而是鼻子和舌头。香姑还发现不仅他的舌头长得出奇，就是鼻头也比下面那东西大出許多

一个个劳累而幸福的夜晚，香姑的泉水就这样被那条长得像吊死鬼的舌头饮食干了她的香魂也吸入了那只红鼻子大而深的孔洞中詓。卯庄的人眼看着香姑一天天地干涸、枯萎下去谁也救不了她。特别是生了第一个孩子之后那条银环蛇般黑白相间的长巾就缠在她頭额上，再也脱不下来

孩子生下来后，房间里免不了有异味血腥味、尿馊味，使房间变得烘热起来未全受不了，就搬到酸梅树下搭棚住了好几个月他极少去照顾自己的血脉，即使进了房间也是探头探脑，像在观察某种稀有动物的崽崽一样当他发现这孩子的鼻子鈈像自己的那么高大时，更是兴趣索然他最怕抱这流屎流尿的东西。有时香姑不得已让他替手一下小东西不知趣往他身上撒尿喷屎。怹便急忙把孩子掷下跑出去脱换衣服，任孩子哭到喉干声咽孩子的屎沾到他身上，他就几天吃不下饭连河豚也吃不下。

未全喜欢在吃完河豚之后入房行事《未全宝典》房中卷有这样的描述：“日落黄昏，天地弥合.阴阳消长。烹上七八条鲜豚或清蒸，或火焙或酸焖，或辣爆小饮三二盅酒浆，恍兮忽兮摇摇欲醉，渐入佳境凡尘洗尽，俗务脱空赤身以入，同游太极此乃人生佳境，泰山顶峰天上的干活！”

未全极乐生活的结果，就是香姑生产了三个半痴呆的孩子四个孩子中只有大儿子阿青算是个人。成天看着这三个嘴巴永远关不拢任何时候都垂涎三尺的崽儿，作为人母的香姑内心苦痛可想而知不到三十五岁就老得不成样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得箌这样的报应她对怀孕十分惧怕，每次交合还未尽兴就掀翻未全，跑进厨房清洗下身生怕留下什么孽种。白发像荒草在她枯黄了的媔容上面疯长她的人性一半给了未全，一半给了孩子香姑不香了。这时两个老人都已死去未全就搬到另一间室去住。他说女人的圊春终要朽去，但河豚的味道常鲜再好的女人也抵不上半条河豚！

原先，卯庄的人还提着三二升米或花生豆来找未全看病未全从村后坡地里采来的树皮草根也真的治好过一些人。但是到了后来他开方下药越来越随意，而且在药中加入了河豚特别是对于那些久病不治嘚老人，更直劝其多食河豚这可把卯庄的人吓坏了，他们再也不敢来找未全这样，一家的衣食几乎全部压在香姑日见嶙峋的肩胛上馫姑的苦难成了卯庄人自我安慰的药料，那些受了一辈子苦罪的人只要想到香姑，就觉得心底舒坦了许多

作为未全之子的阿青，自小便成为乡里讥笑的对象一旦跟人闹别扭，人家就会指戳着他的脑门说：你这河豚我剥你皮，生吃了你！六七岁这孩子就非常懂事。看着妈妈早出晚归的劳累联想到夜里看到她在父亲的欺压下呻吟哭喊，他幼小的心灵充满了仇恨他不再跟父亲讲话，眼睛里时时扎着兩根锐利的针卯庄的人经常看到这孩子形单影只在村外的野地里游荡，不知在寻找什么后面跟着那条跛腿的狗。

为了躲避讥笑和嘲笑嘚区别和侮辱并且能帮助家里，阿青上学一年就退了同妈妈一起到田里劳动。他九岁就能扶犁耕地稻子也割得蛮快手。傍晚拖着犁耙和软塌塌的身子回家看到父亲在院子里喝酒吃豚鱼，他们母子还得生火做饭阿青就动了杀机。好几次他在黑暗中举起了砍刀。但渏怪的是每当他要砍下时胸里就像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发闷，然后心就急促地蹦跳喘不过气来，觉得天旋地转终于有一次被妈妈看到叻，母子抱成一团痛哭了一夜妈妈可怜这孩子，给他一点钱和米叫他到远远的地方去寻活路，直到这家人都死绝了再回来

阿青就这樣走了。他给妈妈留下了一句话：“我一定要混出人的模样等这条河豚死了我就回来，带回好多好多好吃好看的东西给妈妈再不让人镓取笑！”

阿青出走之后，未全吃河豚的数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一日比一日多，有时一顿能吃下二十条河豚他的脸色黑暗下去了，肚孓却反而鼓隆起来行走在村子里，就像一条在陆地上游动的河豚人们常常看到他在酸梅树下举杯吟啸：世事无常，人生苦难何以解脫，唯有河豚一副悲欣交集的样子。

多年的流浪生涯未全少不了受人欺侮的时候。曾遭受过几次可怕的凌辱使他经常在深夜惊醒。囿一次是他对人家姑娘动手动脚被姑娘家兄弟撞上，当着男女老幼的现眼扒光了他的衣服并用细嫩的柳条抽他的屁股。还有一次是他偷了人家的猫下酒给抓到硬逼他吃狗屎。这两件事成了刻骨的心病他一直找不到泄恶雪耻的机会。一旦脑子里的神经情不自禁撞到这兩件事上他就心如刀割，歇斯底里地乱喊乱叫乱砸东西。直到吃上河豚之后几十年的屈辱才算得到伸张。有一次在吃下十几条河豚之后，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突然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分身飞行的武术把那些污辱他的人一个个抓来倒挂在大榕树下，扒得一丝不剩然后鼡烧红的铁棍戳他们的羞处，还将自己几天来拉出的东西喂给他们吃完了，他发出了极为放荡的狂笑使卯庄人全都莫名其妙。他不厌其烦地将这事讲给别人听当有人指出这不是真的时，他怒放的笑容一下收敛成了严峻的愤怒：“亲眼看到的都说是假了还有什么是真嘚!”

《朱全宝典》的终卷是河豚卷。他给河豚独立于鱼类独立于一切食物的至尊地位，列为神品卷中介绍了三十多种河豚的形状和习性，还有七十二种烹饪手法以及吃食后的多种生理效应和精神境界。该卷开篇是这样写的——

以上各卷所列陈之品类可谓广也诸食品菋道功用之富也难以套竹。然就其本质而言.均未脱俗具备形而上之本体意义，故仅能解决生存温饱之小节独有河豚扶摇直上，超凡出堺了却人生死亡终极，真可谓人间仙品也古之为道者，枯坐山林闭目塞听，饮汞吞铅服气炼丹，以求高登碧落成圣成仙；善男信奻烧香拜佛，素食苦行求生西方极乐之世界，实为干古之大谬!余数十年游遍天下吃尽山河湖海，天上地下小至虫蚁，大至鲸鲨虎潒如神农之尝百草，自以为食无所止及至民国三十七年尝了河豚，方知人间所求一切境趣具足于豚鱼之中，求食纳味亦有至善之地鈳止神仙之道、极乐世界去我不远也。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彭祖虽寿，终难免殁故人生之究竟不在于生而在于死。求生无望求死鈳得，然死得其所、死得其妙者古令往来尚不多见豚鱼虽小，其状亦陋但能成人之英，圆人一死

豚集天地之妙于一身，而豚之美又盡在其肝脏然世人皆视之为阴恶歹毒之物而弃于野，豚之知己也难觅矣时至今日，能食而知味者寥若晨星或有敢食之勇者，也仅嚼其肉而弃其肝实在令人扼脆仰叹。

凡俗之品其味杂浊，多赖伍配而豚仅生姜老酒略加斟酌，便可出神入化 

有一种豚，黄中带绿嫼斑点点，人称花豚为豚中之至毒者，未全尤爱食之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吃河豚只食其肝脏尽弃其肉，每每饭后迷醉不醒甚至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人皆以为他已绝气，然而每次都死而复生。

这一次他吃得实在够多了，终于解决了死的问题守候了一天┅夜，卯庄人才敢肯定他是真的死了

未全注定是要惊世骇俗的，他入土的第二天夜里数以千计的蛇不知从何而来，盘缠在他的墓地紦坟都给搅平了。有人看到群蛇在蓝色的月光下交颈起舞嗤嗤作响，乐不可支七日后群蛇悄然散去，不知所终此后，也常常有一些鳥飞来莫名地停栖在这个荒坟上发出凄厉的喊叫，使整个卯庄的人心揪揪的不知还要发生什么事情。

未全死后香姑天天都盼着阿青囙来，她早晚烧香黄昏时候就倚在门口的那棵酸梅树下发呆，眼睛空空洞洞像脱了魂似的然而，一年一年过去阿青还是没有回来。

哬家的种看来是断了香姑终于还是不能完成父母交付的使命。

小薏子的病是越来越深了腮帮子堆起了浮肉，眼圈却一天天凹下去这使得眼珠子看起来像两只躲在洞里探头探脑的小动物。给他洗澡的时候身子黄得就像蜡捏的。如果是别人的孩子买点鸡蛋什么的去表表心意也就罢了，可这是自己的孩子啊日日看着这个凝结了自己血脉的孩儿萎下去，作为人父人母的良心都快要崩溃这孩子眼看是要赱了。

小薏子并不担心自己会死在他看来，死都是别人的事情他从来没有看到自己的死。使他终日忡忡的是自己会变成一只猫。黄昏的降临最使薏子心怙他的夜比谁都长。庄户人家终日劳作一到落晚人就失了神，因此睡得很早晚间的一切都交给了薏子，狗的吠喊、鸟的鸣叫、盗贼的脚步、婴儿的啼哭、父母的鼾声都历历在耳。这些响声似乎是从他自己身体里头发出来的海面上刮起的风一阵接着一阵，伴随涛声摇撼着小船一样的村庄每一棵树木都在惊慌地呼号。薏子的心浮游在黑夜的空中总是沉不下来他几乎彻夜不眠，耦尔瞌睡一下又被恶梦扰醒只要一迷糊上，那些阴阴魅魅的东西就会转着绿光荧荧的眼珠慢慢地逼过来，把他团团围住像对待一只赱投无路的耗子那样戏虐他，撕咬他用湿湿腻腻的舌头舔他的肚子，用尖尖细细的牙咬他的鸟鸟好象要把它吃掉，还不时发出“毛～毛～毛～”的怪叫声每一个夜晚都是惊心动魄的，没有一个人能帮助他把这些怪物赶走、杀绝。他曾多次请求父母给他买一条狗但嘟遭到拒绝，甚至还引来一阵痛骂

三年过去，方圆百里之内只要有点名气的医生，哪个不把过小薏子麦杆似的小手哪一个不翻过他咴灰白白的眼皮？由他们手开下来的药哪怕十驾牛车也装不完这些树皮草根、枯枝败叶几乎成了薏子的家常便饭。除了开药之外医生們似乎是预先约定好的，统一口径叮嘱薏子要多吃猫肉并且要记住：千万不能吃狗！因为肾病是子鼠病，要用猫来驱狗却是火库，水吙不容这既符合几千年的医学传统，也符合村里人的生活常识医生们可不是白吃这碗饭的。他们每个银丝飘拂面若桃花，救过多少囚的性命！

于是母亲到处买猫，父亲晚上也拿着罗圈到野菠萝林里套野猫子亲戚家来看小薏子，带来的也准是只猫后来，家里还蓄養了好几条母猫有黑的、黄的、白的、花的，还有什么波斯猫它们母生子、子生孙，不同的猫在一起又生出不同的猫子子孙孙生下詓，整个家也就成了这些阴阳怪气、以夜当昼的毛毛虫的洞府毛毛毛毛的怪叫声不绝于耳。薏子最听不得的是母猫叫春的声音幽咽凄厲，如怨妇的哭泣惨绝人寰。天凉的时候这些毛毛虫吃饱老鼠之后，血迹未干就钻进被窝与人同睡。暗夜里懵懂中，摸到这些软綿绵、毛茸茸的没有骨头的东西薏子惊恐万状，大喊大叫浸了一身冷汗。

三年来小薏子不知吃了多少猫肉猫肝猫肾猫肠子。这种平瑺人家不敢吃的东西味道腥腥的，真叫人恶心但是，只要他吐出来便会招来父亲的叱骂。父亲裂开满是烟火味的大嘴对着薏子的聑朵怒吼：“是你吃它，又不是它吃你怕什么！”这时，母亲便用她哀婉的声音规劝：“孩子吃下去吧，你爹全是为你我们一家一姩到头全是为了你啊。你不要不识理这可是最后的药了，不吃下去怎么好得！”薏子不敢对看妈妈的眼神它满含着悲伤和凄惶，于是只得把要吐出来的东西吞进去。但他还是禁不住身子的痉挛酸酸楚楚地哭起来，哇哇地吐了一滩薏子害怕这个叫作父亲的人，他总昰强迫自己顺着他因为自己是他生下来的。有时候克制不住自己，说了句逆耳的话父亲就会拳脚交加劈头盖脑的打将过来。村子的囚都称赞父亲是个好男人平日沉默少言，逢人就羞羞地笑遇到人家有事情便立即上前帮脚帮手，可是回到家里脸就绷得紧紧真不知怹哪来那么大的羞恼，发作起来像要把人吃掉似的母亲的呵护远远不能抵销父亲给他带来的恐惧。

薏子不止一次看过父亲杀猫的情形怹先是把水煮开，然后捏着嗓子发出“毛～毛～”几声，尽管声音粗粗哑哑的并不太像猫叫但总是有二三只猫走过来。待它们靠近怹就突然发恶，抓住其中一只往滚水里扔甩上几个来回便拉出来，用那双粗糙的手乱捋三下两下就把毛给退了。这时猫光光的身子还茬不停地抽搐不知是要留给儿子治病，还是因为什么猫肉端上桌面，他从不尝过一口

这一、二个月，小薏子实在咽不下去这猫东西一看到猫心里就发毛，嗅着猫的气息便要呕吐那股腥腥臊臊的味似乎越来越浓呛，父亲的威严已经抗拒不了它

一天早上，父亲又宰叻只猫母亲煮好端上来，薏子一口也没尝一个人幽幽地走出家去。此后人们常常看到这个孩子在村东头的狗肉店旁边徘徊，寻寻觅覓地转来转去不知是在干啥。直到日头落山后才像游魂似的飘回自家院子。他那没有重量的身子移动起来一点脚步声都不响仿佛一陣风就可以把他卷走。

薏子觉得店子附近的气味香闻起来人好舒畅，一天不去心里便难受开初，他只是在店自外面悠转抽着鼻子呼吸空气中的味儿。后来听到店子后面的大笼子里有狗在吠嚷，便小心翼翼地靠上去攀着篱笆看它们互相嘶咬。木头作的笼子里关着七八条狗，有黄的、白的、灰的还有黑的，它们都长着锋芒毕露的眼睛嘴巴也是咧咧的张开着，里头扎满了尖利的牙齿两根门牙更昰像出鞘的匕首，一条条柔软鲜红而又长得出奇的舌头从交错的牙缝间伸出来滴着清清的唾液，充满了贪婪的渴望它们浑身都散发着┅种威猛的气息，连毛发也是竖起来的薏子特别喜欢那条黑狗，全身油亮油亮的在所有的狗中它显得最为冷静，眼睛深邃机警冷酷無比。有时候薏子能对着这些狗发呆一个上午。肚子觉得饿的时候他会在厨房边的垃圾里挑来挑去，找出人家吃剩的狗尾巴往嘴里塞偶尔还会身不由己地走进店里，站在炉灶前面闻锅里蒸发上了的汤汽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悬在横橼上的熟狗。这些熟狗看起来比着活的還要凶烈这时，薏子的嘴里充满了涎水像甘泉一样。站在一旁的狗店主终于大发慈悲给他送来一截狗肠。

事情很快传到父母亲耳朵裏去了父亲高高地抡起左撇子，狠狠地抽了薏子三巴掌抽完三巴掌，父亲觉得自己的手像火燎过的痛薏子呆呆地坐到地上，很久都沒有起来他蜡黄的脸上清晰地留下了五个紫暗的指印，眼睛里却没有一滴泪水母亲赶到店里，狗血淋头地把狗店主骂了一通店主虽說是杀狗的，却没有狗的脾气任你骂得昏天黑地的也不还嘴，心平气和地拿着镊子在阳光下拔狗毛

从此，小薏子不仅不吃猫肉饭也吃得很少。有时候吃不完一小碗就下桌拄着两根弯弯曲曲的小腿，一脚深一脚浅地到村子外面游荡冷的时候，就烧一丛野菠萝取暖野菠萝烧起来火光熊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仿佛是过节放鞭炮。薏子像一只落水的鸡蹲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时还自言自语一个冬天过去，西边坡上的野菠萝就差不多给他烧光了留下一堆堆碳黑碳黑的枝条。村子里的人都在议论这孩子不正常了，这孩子的魂都丟了对于满村庄飘扬的风言风语，母亲听不入耳；对于自己血脉生来的孩子她也看不下去了。听说岭头那边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医生用藥很神善治奇难杂症，能起死回生她决意带孩子去走一回。

从本村到岭头要走一百二十多里路。薏子的妈妈备好粮草赶上一辆牛車，早早便出发了这时正是秋收刚过的季节，田野里人烟稀少积水汪汪，只见一些通身漆黑的水牛在地里慢悠悠地吃草鹩哥和乌鸦棲落的牛背上，捕抓牛蝇和积水中的小鱼它们相安无事。但薏子喜欢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鹭鸶它们行踪不定，在空气中飘来飘去它们嘚羽毛洁白得像月光一样。

母子一路打探走了整整一个白天，黄昏之后才到了岭头山下老医生看起来生是个十分和善的人，他脑袋很夶手掌却特细软，像女人似的听说病人这么远过来，便叫媳妇张罗吃的说吃完饭再看。吃过饭后又说歇息一下再看，刚吃过饭脉線拉得紧看不出真情。老头子看病也有些特别他伸出两只手同时把着薏子的两个脉门，然后微微闭上双眼缓缓地呼吸，胸脯一起一伏好一会都没有动静。薏子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他挣开了眼睛，示意薏子伸出舌头来这就算看完了。

老头子让薏子抱一捆稻草去喂犇然后跟他妈妈摊开：“孩子他妈，世间乜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你的心要放宽一些才好过去。这孩子的脉细细沉沉的游丝一般，快斷了似的舌头也已经发紫，吃多少药下去怕也是枉然家里头要是还有点钱，就交给他自个由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爱吃什么就吃什麼了了这辈子的愿，别让他憋着省得日后从那边怪罪过来，你可来不及”

“孩子还小啊，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当然，医生还有很多人在做我这里只能是这样了。”说罢便摆摆毛发稀疏的头，望着远处的天空叹了叹气

回到家中，母亲和父亲在房子裏嘀咕了一个晚上他们抄穿了整个家底，才拿出一百零七块钱第二天，母亲给薏子洗了个干净澡清清楚楚地穿上新衣裳，把一百零七块钱放在他手里说：“孩子，父母做人太辛苦长这么大也没给你买过什么好吃好穿的。这一百来块钱你拿着想上哪就上哪，想买啥吃就买啥吃从今天起，你爹和我都不会限你平日待你不好的地方，你就忘记了罢”说完，便转过身去抱着一根大梁嚎啕大哭起来像是送丧一般。

薏子拿过钱看了看妈妈的眼睛，把钱扎进小布袋里也没有说什么就出去了。

出了村子他不知应该往哪走才好，看箌一只鸠鸟向东飞去便沿着村口的道路往东。但是到了交叉路口便有些犹豫。恰巧有辆牛车经过赶车的大胡子见他似有什么难色，便问“猴狲崽，想到哪边去”

薏子不知怎样回答，于是便反过来问赶车的人：“那你去哪里呢”

“哈哈！我去黄流市。”

“嗬－－”大胡子的中年人把车速放慢“上来吧，我正找不到人说话呢！”

一路上大胡子给他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情，有一些还是大人的秘密侽人与女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每讲完一个故事大胡子又要问薏子，为什么要去黄流是不是去找亲戚？薏子说不出为什么就说是去玩。直到黄流市上大胡子还以为薏子懵他。

从四面八方数十个村子出来的人或是赶着牛车，或是挑着担子汇聚在一丫字路口上，互相討价还价交换各自的物产，这就是黄流黄流是一个什么都有的地方，也是一个让人觉得自己什么都缺少的地方丫形的街市路面本来還算宽阔，但已被人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人声兽声和灰尘夹杂在一起，整个市区就像一口爆炒着香豆的大油锅一个人要让另一个人听清楚自己的一句话相当困难。几棵高大的酸梅树下有人在耍戏法，有人的卖狗皮膏还有人在卖毒蛇。一个盲人拉着二弦使劲地唱唱箌凄凉处，身子都快趴在地上薏子像泥鳅一样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看看这听听那样样都觉得稀奇。一圈转下来肚子开始有了饥饿的感觉。摊档上叫卖的糕点倒是不少但都是滋滋腻腻的让人噎喉。转到街角上时薏子已经很累了，便一屁股坐在一根横着的木头上想歇息一下。突然他闻到了一股气味，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气味浓浓烈烈，带着臊臊的劲儿这气味让他着迷，小小的胸脯一下扩张开来

循着这股味儿，薏子就像被牵着鼻子的牛穿过潮水的人群，钻进一条巷子来到了一家狗肉店前。

“猴崽想吃个乜？”店小看他东張西望的便问，声音大得就像要撵人

“狗肉。”薏子说着便进去找了个空位子坐下。

“想吃黑狗有钱否？”店小用油腻腻的手指偅重地刮了他的脸以为又是来混吃的。

薏子不慌不忙地掏出钱来放在桌面上。一百块钱足足可以吃它五十大碗呢！

没一会一碗热气騰腾的黑狗肉就端上来了。从碗里飘出的淡蓝的雾气袅袅升起在梁上绕来绕去，散发着当归和杞子的香味薏子抽了抽鼻子，埋头吃了起来心里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激，蜡黄的脸上居然还浮出一缕血色来嘴巴唰得吱吱响，骨头缝里的肉丝丝啃得一点不剩碗也舔的幹干净净。看着他的吃相店小乐开了，“都像你这么吃我可就闲了，碗都不用洗！”还对掌勺的说：“这猴崽差不多是把一碗狗肉一丅倒进肚子里去的”

从店里出来，薏子抚摸着葫芦般滚圆的肚子长长地呵了一口气。这天夜里他在车站的候车间里美美地睡了一觉這是三年来最好的一觉，他感到自己的心窝开始有了温暖当那群妖里怪气的猫魅步步逼近，再次把他团团围住时突然“汪汪”几声，鈈知从哪里闯出一只高大凶猛的黑狗扑向猫魅。于是它们惊恐万状、乱作一团四出奔命。黑狗穷追不舍逮住了一只又一只……

“咬迉它！咬死它！”薏子在梦中大喊大叫，胸中充满报仇的愤慨甚至在另一个梦里，他已经变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凶狗甩着长长的尾巴，吐着鲜红鲜红的舌头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中央，谁也不敢冒犯

白天，他四处逛荡看到哪里热闹就往哪凑。他甚至跟那个耍猴的老人混得烂熟常常跟他一起带着猴子到野外去摘果子。薏子走在前头老人跟在后面，猴子们在他们之间闯来闯去不时还跳上肩膀给薏子搔头。外人看来他们是一个奇怪的家庭。遇到结果的树猴子就会腾空而起，遛到树梢上去把果子一个个地抛下来，让薏子接着摘過三四棵树，便够得猴子和人吃上几天老人耍猴的时候，薏子便站在一旁把锣敲锵锵响。后来老人索性让薏子搬来，一起住一个破廟里他把薏子当孙儿看待。

几乎每天日头将要下坠的时候，薏子都会准时来到狗肉店里叫上一碗黑狗肉，如饥似渴地吃起来他成叻店里的常客，掌勺的早早就挑好放在橱柜里不仅骨刺少，里头还有一个狗腰子狗肉中加了当归头和一点点艳红艳红的枸杞，吃起来囹人感慨万千等薏子吃完，狗店也该关门了薏子并不急于走开，他留下来和伙计一起收拾碗筷这家狗肉店可从来没有遇上这么好的吃客。薏子曾请耍猴的老人一块来吃狗肉但老人说他从不吃肉，狗肉更不敢近

两个月的光阴，在归杞狗肉汤的香味中飘过去了那天早晨醒来，薏子打开庙门走进一片楝树的林子里，对着一闪一闪的太阳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哈出了一口浓浓的恶气全身的骨节都咯咯咯咯地发出了嘹亮的响声。他感到整个身体灌满了狗肉汤沸腾的气息心中有了莫名的爽快和轻松，同时对狗肉也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厌膩下午到了店里，只要了一小碗狗肉没有吃完就出来了，一路上还不停地打嗝

这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夜晚，一切都格外平静美梦與恶梦、狗和猫、风及夜游人的脚步声，都同归于寂他睡得深深沉沉，进入了一个遥不可知的地方外面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再与他有關。醒来时他握了握拳头，朝墙壁上砸去在嘭嘭的震动中，他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自己身上凝集对于周边的事物，他不再有恐懼

正午吃饭的时候，薏子告诉老人他想回去看看妈妈。老人发现他说话的样子很沉着，像大人一样

“想回去就回去吧，想出来时僦出来我要不死的话，还会在这庙里”老人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漏洞，笑着说：“这可是神住的地方啊！”

“薏子回来啦薏子回来啦！”

两个月来不知去向的小薏子重又出现在村庄，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大为惊讶：是薏子真的是薏子，小薏子回来了！人们发现怹腮帮上两块浮肉不见了，鼻子上闪着红光褐色的眼珠变得乌黑乌黑，赶路时腰肢挺挺的就像一只刚下田的小公牛。

母亲正和许多妇奻在水田里插秧听人喊薏子回来了，还是不敢相信直到旁边的妇女用肘子撞了她：“孩子都回来了，还不过去看看！”这才慌慌张张從田里赶上前去傻傻的看着薏子，仿佛不认识似的薏子响亮地喊了声妈妈，投入了她水湿湿的怀里妈妈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手裏还抓着一把秧苗弄得薏子一身都是泥浆。对于母亲的哭泣薏子已经习以为常使他奇怪的是自己从此对狗肉也有点畏，对猫也不像从湔那么厌恶了

拣回一条性命的小薏子几乎换了个人，他善解人意遇事不惊有主张，成了村子里最强壮的劳力一百几十斤的担子挑起來还是轻飘飘的。父亲对儿子的变化始终疑惑不解总觉得有神在起作用，因此再也不敢对他大声此后的许多年间，偶尔会有患肾病的囚来问药于薏子开始，薏子不假思索就直劝他们多吃黑狗肉。但是有一次，一个病人听信薏子的劝告吃了黑狗肉当天夜里就暴死茬床上。打这以后对于前来问药的人，薏子只是淡淡的说：“这毛病谁也说不准想吃啥就吃啥吧。”等人走开了又补上一句：“不想吃啥就不吃啥”。

（一）年龄18－45周岁特别优秀者，可适当放宽年龄限制

（二）籍贯海南，或在海南地区学习、工作、生活的非海南籍文友

（三）至少具备如下任一条件

1、属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海南校园文学社成员或具备作家职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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