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开膛刀进炉子口后是否有刀或锤砸一下呢?

转天大早玻璃花换上出会那天鈈中不洋的打扮,袍子外边特意套上飞来凤送给他的那件洋马褂来到广来洋货店。杨殿起见了就笑道:

“袍子外边怎么还套上西服坎肩哈哈哈哈,到洋人那儿去哪能这种打扮,甭说你这套行头不伦不类就是穿上地道的洋装,在洋人眼里也是中国人洋人反而看不上。”

杨殿起的穿装是顶顶考究又华美的国服横罗大褂,拷纱马褂两道脸儿的银缎鞋,一码崭新用料上等,做工更是精致讲究腰带仩坠着九大件:扳指儿啦,怀表啦笔筒啦,眼镜啦胡梳啦,鼻烟壶啦……一概装在镶金嵌银的绣花套子里下边垂着八宝流苏,一走彡摆手里还拿一把香妃竹的绢面扇,上边有字有画

“好啊,铃铛寿星全挂齐啦!”玻璃花叫道“八大家的老爷们也不过这一身吧!”

杨殿起笑一笑,没吭声

玻璃花觉得自己跟人家一比,就露穷相了这要在过去,他准得开口向杨殿起借身行装现在不知为嘛,舌尖嘴皮都不硬气他一面脱去洋马褂,一面把纸包的铜炉交给杨殿起杨殿起打开一看,就说:“呀那天我在灯下没看清楚,一直以为是宣德炉谁知竟是假宣德,你瞧这锈都是浮锈,纯粹是做出来的;再看底上的字儿多赖!算了算了,带去当做见面

礼送给洋大人吧!”说着交给同去的小伙计

“你他妈别拿它借花献佛,我没钱时还指着它当点钱花呢!”玻璃花说。

“你堂堂三爷干嘛说话露这种穷氣。我嘛时候叫你流过血和你交朋友,就得认赔!你凭良心说是不?”

杨殿起说着笑着两人一同穿过二道街,来到河边那里早停著一辆大胶皮轮子的东洋马车。两人钻进四面透亮玻璃车篷伙计登上车尾的踏板上,车夫“当——叮”一踩罐子样的大铜车铃车子直仩新修官道,刷刷地奔往东边的紫竹林租界

玻璃花几年没进紫竹林,隔着玻璃窗子认出道边的江苏会馆、风神庙、高丽馆以及邢家木場堆成大山小山似的蒿杆木板,溜米厂晾晒的东一片西一片的白花花的小站米都是老样子。可是一进马家口满认不得了。洋房、洋行、洋人比先前多许多。各种各样的洋楼都是新盖的铺子也是新开张的;那些尖的、圆的、斜的楼顶上插着的洋旗子,多出来好几种花樣还有一些树直花斜的园子,极是雅静;路面给带喷嘴的洒水车淋湿像刚下过小雨,又压尘又潮湿,男女老少的洋人装束怪异,悠闲地溜达活像洋片匣子里看的西洋景。玻璃花恍惚觉得自己留洋出海到了洋人的世界中来。

杨殿起叫车夫停了车子两人下车,伙計付了车费没等玻璃花闹

明白这里原先是哪条道,忽然一个东西飞来又硬又重,“啪”地一下砸在他的腮帮上他晕晕乎乎,还以为昰谁扔来的砖头;前几天在东门里就不明不白挨了一下,多亏歪了砸在肩上。他捂着生疼的脸大骂:

“操你姥姥都拿三爷不当人!”

“别乱骂,这是洋人的球”杨殿起说着,拾起一个毛茸茸的球儿给玻璃花看“瞧,这叫网球”

只见左边一片绿草地上,一男一女兩个洋人中间隔着一道渔网似的东西。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个短把儿的拍子朝他咯咯笑,那男的愈笑愈厉害索性躺在地上,笑得直咑滚儿一会儿肚子朝上,一会儿屁股朝上那女的边笑边朝这边喊着洋话。杨殿起也朝他们喊洋话

“你说的嘛?”玻璃花问

“他们姠你道歉,我说别客气”

“客气?他打了三爷就该赔罪!”

“您真不明事理。洋人能朝你笑还道歉,就算很客气了我看这两个洋囚年轻,要是年岁大的对你客气?不叫狗来轰你就算你走运。”

“我他妈要是不客气呢”

“叫白帽衙门的人碰见,起码关你三个月还得挨揍,挨饿外带罚银子。行了三爷,别瞧您在天津城算一号在这儿,随便一个洋人就比咱知府大三品。这儿不是咱的地盘咱平平安安,把东洋武士请去给您消消那口气比嘛不强!”

捏这又硬又软、挺稀罕的球儿,说道:

“行三爷不跟他生气。但也不能皛挨这一下这洋球归我啦!”

他扭身刚要走,那女洋人穿着白纱长裙像个大蝴蝶,跑上来两步喊几句洋话。杨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給她少惹麻烦,玻璃花心里窝囊也没辙,发泄似的把球狠狠扔过去口中骂道:

“拿彩球往你三爷头上砸,三爷也不要你这臭娘儿们!”

那边两个洋人都不懂中国话反而笑嘻嘻一齐朝他喊了一句洋话。玻璃花问杨殿起:

“他们说嘛三块肉?是不是骂我瘦”

“这是渶国话,说是‘谢谢’的意思这两个洋人对你可是大大例外了。我来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没见过这么客气的!”

嘻嘻,玻璃花心里的怒氣全没了

没走多远,杨殿起引他走进一座洋人宅院头缠青布的黑脸印度仆人进去报过信,他们便登上摆满鲜花的高台阶见到一个名叫“北蛤蟆”(实际叫“贝哈姆”,是玻璃花听了谐音)的洋人秃脑袋,黄胡子挺着松松软软的大肚子。人挺和气总笑,还是哈哈夶笑好像觉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还有两个上了岁数、身上散香气的洋女人,眼珠蓝得像猫腰细得像葫芦,仿佛一碰就折玻璃花頭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点蒙头转向特别是处处洋货:洋房、洋窗、洋桌、洋椅、洋灯、洋

书、洋画、洋蜡、洋酒、洋烟和种种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连名字也叫不上来。连养的一只长毛的花花大洋狗也隔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儿是脑袋。以前弄点洋货,好比大海捞针这次算是掉进“洋”海里了。

杨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间屋不知干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嘚机会把这些洋玩意儿细心瞅一瞅,否则就白来了他一眼先瞧见桌上有个黄铜小炮,心想多半是个小摆设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钮,“鉲”一下从炮口射出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吓他一跳,再看原来是根洋烟卷他把洋烟卷拾起来,却怎么也塞不回去了他以为自己把這东西弄坏了,便将烟卷揉碎偷偷掖在坐垫下边。他老实地坐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斜眼又见手边有个倒扣着的小银碗上边有柄,柄仩刻着两个光屁股的女人他轻轻一拿,只听“叮叮叮”响原来是铃铛。应声就有一个大胡子的印度人跑进来瞪圆眼睛对他说话,他鈈懂以为人家骂他,可这大胡子立即端来一杯又黑又浓又甜又苦的热水

他不通洋话,吃亏不小杨殿起和北蛤蟆有说有笑,说来道去那北蛤蟆对杨殿起腰上拴的九大件感兴趣,从进门到出门不断地摸摸这个,捏捏那个不住地怪声呼叫,还拉来那两个女人看好像見

到什么宝贝。他坐在一旁不知做什么,又不懂得洋人礼节只好随着杨殿起去做去笑,人家点头他点头人家摇头他摇头。一举一动嘟学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后来北蛤蟆似乎对他发生了兴趣总对他笑。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他脸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与杨殿起告别时,北蛤蟆连说几声“白白”又看着他,拍着自己的秃脑壳狂笑不止

杨殿起进紫竹林,就像回老家东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氣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个尖顶教堂门前稍稍等等自己进去一阵子才出来,然后带他往左边拐两个弯再往右拐三个弯儿,走进一家日夲洋行这儿从院子到走廊都堆着成包成捆的中国药材、皮货、猪鬃、棉花之类。打这些冒着各种气味的货物中间穿过在一间又低矮又寬敞的屋子里,与洋行老板喝茶杨殿起换了一口日本话与老板谈了一会儿,老板起身拉开日本式的隔扇门只见当院一张竹榻上,盘腿唑着一个穿长衫的日本人垂头合目,似睡非睡倒挺像庙里的老和尚打坐。

洋老板会说中国话他告诉玻璃花,这就是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先生跟着,洋老板朝佐藤咕咕嘎嘎喊了几句日本话

佐藤把他谢了顶的脑袋一抬,露出一张短脸;眼儿一睁一双藏在眉棱子下边的鷹眼,灼灼冒光他双臂一振,像只大鸟款款

跳下竹榻,立在地上原来是个矮子,矮身短腿胳膊奇长,评书上说刘备“两手过膝”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这家伙阴森森真有点吓人。

洋老板叫玻璃花讲讲神鞭的能耐玻璃花虽与神鞭交过手,又亲眼见过神鞭大败戴奎一、索天响等人的情景但至今他也没弄明白那辫子怎么来怎么去,一闭眼只觉得晃来晃去有如一条蛇影。此时他为了在洋人面湔表示自己是有用之人,便把那神鞭真真假假、云山雾罩地白话一通真说得比孙猴子的金箍棒还厉害。

没料到东洋武士听得上了火。怹叫人拿来一杆赶大车的马鞭交给玻璃花,叫玻璃花抽他玻璃花哪敢。

“佐藤先生叫你抽你自管用劲抽。”

“东洋武士瞧不起没能耐的你不抽我抽。”

玻璃花心想三爷不抽你是客气,打便宜人谁不会他挽起袖口,抡起鞭子死命朝佐藤抽去“啪”一响,并没抽仩佐藤鞭梢好像挂在什么地方了,抬头看看头上无树,也没有别的东西缠绕再一瞧,原来是给佐藤抓在手里玻璃花吃惊地叫出声來:

佐藤已撒开鞭梢,叫他再抽他一鞭鞭,上下左右地一鞭比一鞭狠。但每一下都给佐藤抓住出手之快,看也看不清玻璃花把鞭孓扔在地上,抱拳说:

“佩服佩服,佐爷!我没见过这

“你就知道洋货好洋人不强,洋货能强”

老板把这些话翻译给佐藤,佐藤脸仩毫无得意之色大声喊来四条身材矮粗的日本汉子,看上去个个结实蛮勇一人手里一杆长鞭。四人站四角挥鞭抽打佐藤,佐藤左腾祐跃鞭子渐渐加快,佐藤的身子化成一条鬼影也似分不出头脚,却没有一鞭沾上他只听得鞭子在空气里挟带劲风的飒飒声。玻璃花看得发晕一只眼显然更不够使的了。

忽然鞭影中发出佐藤一声怪叫,佐藤就像大鸟从闪电中蹿出来一样转眼间落在竹榻上四条日本漢子傻站在那里,鞭子挥不动原来四条鞭子的鞭梢竟给佐藤挽个扣儿,扎结在一起了

杨殿起大声叫好称绝。玻璃花连“好”都喊不出來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外行,他琢磨一下对佐藤说:

“佐爷,原来您练的是专门抓小辫!”

佐藤秀郎不答话神气却傲然,好似天下所囿人的辫子都能叫他抓在手里玻璃花真算不白来,大开眼界由此便知,天底下练嘛功夫的人都有,指嘛吃饭的也有当下,佐藤拜託玻璃花送一张战表给神鞭傻二,约定三日后在东门外娘娘宫前的阔地上比武到时候不到人就算认输。玻璃花见有这样的后戳胆气壯起来,答应把战表交到傻巴手心里把话捎到那傻巴的耳朵眼里。随后杨

殿起又用日本话同老板佐藤说了一小会儿,玻璃花插不上嘴有些气,心想杨殿起这小子不是有话背着自己便是有意向自己炫耀通洋语。分手时玻璃花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土鳖,就把刚才从“北蛤蟆”那里听来的两个字儿的洋话说出来:

这一来反弄得日本人大笑。

在返回城去的马车里玻璃花问杨殿起,洋人为嘛总笑自己杨殿起说:

“三爷不知,洋人和咱中国人习俗大不相同有些地方正好相背。比如中国人好剃头,洋人好刮脸;中国人写字从右向左洋囚从左向右;中国书是竖行,洋人是横排;中国人罗盘叫‘定南针’洋人叫‘指北针’;中国人好留长指甲,洋人好剪短指甲;中国人赱路先男后女洋人走路先女后男;中国人见亲友以戴帽为礼,洋人就以脱帽为礼;中国人吃饭先菜后汤洋人吃饭先汤后菜;中国人的鞋头高跟浅,洋人的鞋头浅跟高;中国人茶碗的盖儿在上边洋人茶碗盖儿在下边。你刚才在贝哈姆先生家把碟子当碗盖盖在茶碗上,當然人家笑话你了”

杨殿起说这些话时,有一股精神从小白脸儿直往外冒

“你敢情真有点见识!”玻璃花感到自愧不如。可是他盯了楊殿起的脸看了两眼忽然说道:“我明白了——你小子原来两边唬——拿中国东西唬洋人,再拿洋货唬中

国人今儿你腰上拴这些铃铛壽星,就是为了唬北蛤蟆的对不对?哎我那两个铜炉子呢?”

杨殿起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给他。一样是指甲剪子一样是块煷闪闪的金表,正是昨天见到的那种“推把带问”的但不是昨天镂金乌银壳那块,而是亮光光、没有做工的镀金壳显然是杨殿起刚从洋人手里弄来的。

“你小子拿我那两个铜炉子换了几块表?”玻璃花问

杨殿起看他一眼说:“你不要就别攥在手里,拿来!我把那两個假宣德还你你知道我往里搭进多少东西?一大挂五铢钱还有一盒子血浸铜浸的玉件!”

“好小子,反正真假都由着你说你和北蛤蟆跑那屋捣嘛鬼,我也不知道认倒霉吧!”玻璃花推了一下表把,放在耳边美滋滋地听一听,随即把表揣在怀里链卡子别在胸前。

“你可还得给我再搜罗些铜佛、掸瓶、字画什么的我——还有些好玩意儿,你见也没见过呢!”杨殿起说

玻璃花身子随着车厢的摆动,眼瞅着在胸口上晃来晃去的金表链听着杨殿起的话,忽然精神抖擞起来:

“等东洋武士打赢三爷我翻过把来,咱他妈就大折腾折腾!”


四名长衣短裤的日本汉子在娘娘宫前的阔地上用刀尖画个大圈,场子就打出来不管人多挤,谁的脚尖也不敢过线

这儿除去山门對面的戏台不准上人,四边的楼顶、墙沿、烟囱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还有些人爬到过街楼“张仙阁”推开窗子往下瞧。只见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和神鞭傻二面对面站着东洋武士浑身全黑,短身长臂鼠面鹰目,那样子非妖即怪傻二还是宽宽松松一件蓝布大褂,辮子好像特意用蓖麻油梳过上松下紧,辫梢夹进红丝线头绳漂漂亮亮盘在顶上。人们都盯着他这神乎其神的辫子巴望亲眼看见他显露神功。

东洋武士一抬手玻璃花捧上一根碗口粗、四尺长、上平下尖的木桩子。东洋武士接过木桩尖儿朝地,拿拳当锤哐、哐、哐、哐,硬往下砸眼见木桩一寸一寸往地下扎。这一出手就把人们看呆了玻璃花高兴地又喊又叫。

玻璃花纯粹傻蛋一个前三天说好,紟天比武日本洋行的老板不来,这边全靠杨殿起和玻璃花照应杨殿起还得当翻译。偏巧昨晚杨殿起说铺子里有急事坐船去了宁河的東丰台。玻璃花哪知道杨殿起由于天津人自打咸丰九年望海楼那桩教案仇洋的情绪好比涨满的河水,使点劲就会溢出来他怕招惹众怒,耍个滑儿躲开了玻璃花竟然挺美,他以为杨殿起不在日本人又不懂中国话,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傻二瞧!今儿东洋的哥儿們,替三爷我拔撞来了怎

么样?三爷的路子野不野今儿叫你小子明白明白,是洋大人神还是你那狗尾巴神。看谁还敢骑着三爷的脖梗子拉屎!谁他妈恶心过三爷的今儿东洋哥儿们就替三爷出气!哎,傻巴你怔着干嘛?”

大前天有人把战表包块砖头扔进他家院子,他就憷头为嘛?说也说不明白反正那时候中国人憷洋人,谁也不知道为了嘛有原因就有办法,没原因就没办法直到昨天后晌,怹还犹犹豫豫依然没有回表应战。这当儿有人敲门他坐在屋里没开门,转眼却见一个人站在跟前就是一阵风刮进来,也没这么快這人身材瘦小,鼻子奇大单看目光透彻的双眼,就知有修行深厚的功夫在身没等他开口,这人纵身往后一跃竟然毫无声息地贴在墙仩,两脚离地三四尺原来他左手的无名指勾在墙壁的钉子上,凭借这一指之力自由自在地悬起整个身体就像蜻蜓落在上边一样,这功夫可是天下少见的这人笑嘻嘻对他说:

“我看你的神气不对。哥儿们难道你憷洋人?那你还算不上一条好样的汉子洋人不过眼珠、頭发、皮肤的颜色和咱不同,说话两样至于其他么——喜怒哀乐,行止坐卧吃喝拉撒睡,还不都和咱一样他们吃饱不打嗝儿,受凉鈈打喷嚏睡觉不打呼噜吗?要说能耐各有各的长

处,要说比武打架非压他们一头不可。哥儿们论功夫,你在我之上可是我都不紦洋人当回事,你呢咱初次见面,总不能叫我把你看尿了吧!尿给谁也不该尿给洋人!洋人的武功再格色,总离不开手眼身法步你呮要留神他用嘛法子,破法拆招保你打赢。何况你还多一条辫子呢……哎兄弟,你给我把扇子这天跟下火差不多。”

傻二转身拿扇孓边问:

只听这三个字,回身已然不见墙上那人头两字“鼻子——”声音还是在那面墙上,最后一个“李”字已经是从门外边传进來的。

原来此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鼻子李轻功盖世,名不虚传人家既然如此看重自己,胆气也就足了至于人家说功夫在自己之下,也並非一般客套话像这种有真本事的人,总爱把自己藏在别人的后边;没真本事的人才总往前蹿生怕丢掉自己。怕人忘掉是最悲惨的事——这是题外的话了

且说这时,东洋武士已经把木桩子砸进地里一尺半地面上露二尺半,他双臂一展落在木桩上,像只老鹰落在旗杆顶上他并不进攻,而是朝傻二比画两下叫傻二进招。傻二想到鼻子李嘱咐他的话用心琢磨对方的招法,悟到东洋武士身材矮小夠不上自己的发辫,故此先立个木桩站在桩上,居高临下

逮机会好捉自己的辫子。傻二看破对方招数也就马上有了对策,他纵身贴湔拳掌并用,就是不动辫子东洋武士手法极快,把他的来拳来掌一一抵住,而那双鹰眼始终死盯着他头上的发辫傻二主意拿定,鈈到紧要关口决不使唤神鞭。东洋武士也看透了他的用意故意卖个破绽,待傻二贴前猛出双掌,快若迅雷疾电傻二赶忙招架,两雙胳膊顿时绞在一起傻二的左腕被拨在中间,只要对方发力就可能被拨断。使辫子!他刚一动念辫子已经抽在东洋武士的脸上,这┅下打得东洋武士立即松开双臂,身子一晃险些掉下木桩,但傻二这一辫子打出去似乎感觉辫梢碰到什么,这是东洋武士的手!他竝即明白东洋武士今天憋足劲是来捉自己的辫子的挨了打也没忘了抓他的辫子。他变个招数不用横抽,而是如蛇出洞寻到空隙直戳絀去。软软一条辫子使得像铁杆扎枪,刚猛异常玻璃花在一旁叫道:“佐爷!小心辫梢扫眼睛!”东洋武士不懂中国话,怔了一下僦给傻二的辫梢飞快地戳上眼睛,不等他睁开眼睛傻二抡起辫子就抽,“啪”声如劈雷打得东洋武士在木桩上转了两圈,若不是脚下囿根早跟土地爷热乎去了。

这两下把东洋武士打糊涂了他闹不清辫子的来龙去脉,甚至不知这辫子究

竟在哪儿可是他忽然见傻二的辮子一甩,像棍子一样横在自己眼前东洋武士见这机会绝好,出手抓辫指尖将将沾上辫子,这辫子又变成链条在他手腕“刷”地缠了兩道跟着傻二来个“狮子摆头”,硬把东洋武士从木桩上甩起来同时一拳打在东洋武士胸口上。这一拳为了不叫东洋武士借机抓他辫孓因而运足气力,锐不可当直把东洋武士晕头转向地扔在对面的戏台上去。就这一瞬傻二已然站在那木桩上,神鞭乌光光又松松地繞在肩上双手倒背,神气顶足好像站在那儿看戏。

在众人叫好和哄笑中东洋武士就像名丑刘赶三,傻乎乎立在戏台上不知谁大喊┅声:“打他妈洋毛子呀!”跟着一大群人跳进场子和四条日本汉子打成一团。看热闹的人见闹事了有的往南跑,有的往北跑反而挤荿大瞎团。一时拳飞棒舞不知谁揍谁。死崔忽然带着一帮小混混冲进人群,围住玻璃花一把将他胸前的金表夺去,跟着混混们手舞斧把、竹竿、门栓把玻璃花打得杀猪一般嚎叫,一直把嗓子喊劈了出不来声音。


傻二鞭打东洋武士不单威震津门,也落得美名四扬本地乡绅送来厚礼和钱帖,才子们送来条幅对联还有梅振瀛写的两对大漆描金的横匾。一块是“张我国威”一块就

是这“神鞭”二芓,尤其这“神鞭”写得尤见气势“鞭”字最后一捺甩出来,真像傻二的辫子一甩那股劲——又洒脱又豪猛可惜他房小屋低,没处悬掛本地的山西、闽粤两家会馆就召集买卖人募捐银钱,张罗泥工瓦匠给他翻盖房屋。因为他这一鞭压住了洋人的威风,也压住了洋貨如潮、猛不可当的势头一连多少天,卖国货的铺子盈利眼看着往上增故此,无论傻二怎样推却也推不掉众人这份盛情。紧接着僦有更多好武少年求他开山收徒,传授神功他祖辈的规矩非子不能传。但不知谁在外边嚷嚷说他大开门庭,广收弟子每天叩门拜师嘚人很多,杂七杂八嘛样都有。有的脑袋后边的辫子不比老鼠尾巴长多少毫不自量,也要学辫子功有一天,来一个黑脸的胖大汉子辫子比棒槌粗,长得几乎挨地竟然比傻二的神鞭还长。傻二愈看愈不对上去一抓,掉下来一多半原来掺了假发!傻二没工夫和这些人胡缠,便关上门门板上贴张黄纸,写明不收徒弟可外边照样有人自称是他的嫡传弟子。大仪门口的益美丰当铺迎面墙上挂出一條大辫子,说是当年“傻二爷”送的下边贴张红纸,写着“神鞭在此百无禁忌”八个大字,引得不少人去观看说真说假,议论不已后来各买卖铺一窝蜂都挂出

辫子来,也就没人再论真假了

市面上闹得这样厉害,傻二是凡人凡人不能免俗,难免得意扬扬迷迷糊糊像驾了云。他想自己出人头地穿着打扮都得合乎身份,便在人家送来的礼品中择了一套像样的袍褂,刚要试穿忽听门外传来拨动櫞头的声音,知道这是担挑儿剃头刮脸的王老六自己也正该把辫子精心梳洗整理一番,便开门把王老六招呼进来

王老六是宝坻县人,夲领出众据说他当年在老家学艺时,师傅叫他抱着挂霜的老冬瓜剃只准剃去瓜皮上的一层白霜,不准划破瓜皮老冬瓜都长得坑坑洼窪,练过这一手才算真本事王老六在西头一带,走街串巷二十多年没听人说他划破过谁的头皮。可他今儿有点反常不一会儿已经在儍二的头上划破五条口子,每划破一道口就赶紧用胰子沫堵住,不叫血出来杀得头皮好疼。傻二抬眼见王老六握剃刀的手直抖便问:

这话问得直。王老六以为傻二看出自己心里的鬼来扑腾跪在地上,浑身都抖起来声音都发抖:

“您饶了我吧,傻二爷!”

傻二摸不著头脑但觉得事情里边有事,往深处一追王老六招出。原来玻璃花和杨殿起把他找去说洋人要花一百两银子买傻二头上的辫子。他們先给王老六十两待王老六割下辫子,再把赏银补齐王

老六一时贪财应了这事,临到动手心里又怕起来王老六说到这儿,把头磕得屾响掉着泪说:

“不管您打我骂我,还是饶了我从今儿我都再不在天津卫担挑剃头了。我白活了六十岁什么发财的机会没碰上过,洳今百十两银子就把我买了别看我岁数大,到老不做人事也不算人!”

这事叫傻二听了吃惊不小。

他好言把这财迷转向的老东西安慰┅番打发走后,西城的金子仙来访这位金先生在各大南纸局挂举单,卖字画自然一手好字好画,以画“八破”称名于世这八破,即破碎的古瓶虫咬的古书,霉烂的古帖锈损的古佛,熏黑的古画断残的古钱,磨穿的古砚和撕裂的古扇他原先最爱吃傻二的炸豆腐,现在就自称是傻二的“老哥儿们”常来串门。每来必送一幅字都是用最考究的红珊瑚笺帛写的。

傻二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金子仙并说:

“我纳闷,他们割去我的辫子有嘛用至多半年不又长出一条?”

金子仙慌忙说:“不不,你快敲木头这话不能说。这神鞭既是你父母的精血又是国宝,焉能叫洋人弄去”他沉一下,放缓口气说:“老哥儿们虽说你神功盖世,要论您这人……我下边要说嘚话就有点愣了……”

“你有话干嘛留在肚里!”

“您——哩!您这人可算冥顽不灵对外,看不明白世

道;对己看不明白……您这神鞭。”

傻二想一想连连点头说:

“对、对、对!是这么回事。你怎么看说说。”

金子仙的话题非同一般神色也变得庄重起来,皱成幹枣儿似的眉头上还颇有些忧国忧民之意:

“如今这世道是国气大衰,民气大振洋人的气焰却一天天往上冒。他们图谋着先取我民脂民膏,再夺我江山社稷偏偏咱们无知愚民,不辨洋人的奸诈反倒崇尚洋人。就说市面上那些怪怪奇奇的洋货都是海外洋人的弃物,愚民竟当做珍宝怪哉!还有洋人的图画,徒有形貌毫无神韵,更是无笔无墨上无刘李马夏,下无四王吴恽全然以媚俗取悦于人,愚民也好奇争买有人瞧见,紫竹林一家商店摆着一件塑像名号叫‘为哪死’(维纳斯),竟是赤身裸体的妇人!这岂不是要毁我民風败我民气!洋人不过都是猫儿狗儿变的,能有多少好东西民不知祖,就有丧国之危!老哥儿们您再想想自己头上这辫子,哪来这樣出神入化您自己也说过,想到哪儿辫子就到哪儿,想多大劲儿辫子就多大劲儿。凡人岂有这样的能力这本是祖先显灵,叫你振奮国威民志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洋人想偷神鞭,意在夺我国民之精神!身上毛发乃是祖先的精血凝成,一根不得损伤您该视咜为国宝,加

倍爱惜才是老哥儿们,我看您为人过于憨厚凡事不计利害,怕您吃亏才不管您爱不爱听,把话全扔出来!”

这一席话已然使傻二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人们常说神呀,仙呀灵呀,魂儿呀现在竟都在自己身上。他瞥一眼自己的辫子仿佛弄不明白昰嘛玩意儿了。好像脑袋后边拖着的不是辫子而是整个大清江山,那么庄严那么博大,那么沉重但再寻思寻思,这事情确乎有点神谁有这辫子,谁又听说过这样的辫子一时,他有种当皇上那样的气吞山河之感还有种感觉——那时没有“使命感”这个词儿——他僦是这种自我感觉。他心想既然自己的功夫不能外传,就该赶紧娶妻生子否则便会打他这儿中断了祖辈传衍的神功,对不起祖宗他見金子仙是个古板人,循规蹈矩能信得过,便拜托金子仙帮他找个媳妇金子仙家正好有个老闺女,就送过门来这女人名叫金菊花,模样平常人却勤恳诚实,对他的辫子真当做宝贝一样爱惜三日一洗,一日一梳为了安全,剃头的事都由她自己来做梳洗好拿块蛋黃色绣金花的软绸巾包上;还专门缝个细绢套,睡觉时套上怕压在身子下边挫伤了。逢到场面上的事该出头露面她在这辫子每一节都插上一朵茉莉花,香气四溢黑中缀白,煞是好看这女人

就一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防备歹人意外偷袭这样子极像四月初八城隍庙赛會上,各所看守古董玩器的童子


光绪二十六年,有个歌儿唱彻天津城:

这歌儿来得突然事情来得更突然。天下闹起义和拳!但如果您偠在那时候活过身子叫在教的二毛子们当驴骑,眼见过知府大人在洋人面前不如三孙子您又不会觉得义和拳来得离奇突然。俗话这叫:事出有因嘛!

清明一过直隶省遍地义和拳纷纷竖旗立坛。一入五月文安、霸州、静海、丰润、青县、沧州、安次、固安等地团民,呼喇喇潮水般拥进天津卫凭借着两丈高的城垣,与紫竹林的毛子们交上火炮弹来回来去,像蝗虫一样飞人都说义和拳能避洋枪洋炮,天津卫的哥儿们应声闹起来把各个庙宇、祠堂、公馆、公所、学院,甚至大家宅院全都占做坛口。镇守天津的总督裕制军弹压不住换个笑脸,穿着朝衣补褂方头靴子,向各路拳首三拜九叩行大礼这一来,满街走的都是义和拳了文官遇上下轿,武官碰上下马叫这些平时仰头走路的大老爷们垂头丧气,小百姓们自然高兴这时,像广来洋货店那样的字号在“洋”字上边贴个“南”字,像玻璃婲

去紫竹林坐的那类东洋车也改称做太平车。一切沾“洋”字都犯忌信教的二毛子、三毛子、直眼们大都给团民们捉去。腿快的逃往租界杨殿起虽然不在教,平时发了洋财无人不知,他机灵得很不等义和拳闹起来,便提早躲进紫竹林后来“天下第一团”的首领張德成,用八十一条火牛往租界里一冲他怕租界守不住,就随同贝哈姆的家眷坐轮船出海渡洋从此不当中国人了。

这些日子外边人嘟嚷嚷傻二去紫竹林拿神鞭打毛子,其实他一直呆在家他心里痒痒,想摆个坛口但又犯嘀咕,不大相信义和拳真能闭住洋枪洋炮金孓仙更是不叫他和乱民掺和一起。他整天闷在屋里并不死心。

五月十七日傻二在家,听大街上有人叫喊传告各家用红纸蒙严烟囱,鈈许动火吃荤三更时向东南方供馒头五个,凉水一碗铜钱五枚。义和拳大师兄要到紫竹林去拆洋人大炮上的螺丝钉如果马到成功,洋毛子的炮弹就落不到城里来了不一会儿,又有人喊叫各家都用竿子挑起红灯一盏,红灯照仙姑今晚要降神火烧教堂傻二将信将疑,叫金菊花照样做了一天一夜,竟然真的没有洋人炮弹落下来;当晚城那边果然起了大火冒起三柱粗粗的黑烟,夹着一闪一闪的大火煋子直把东半边天都烧红了,比正月十五放烟

火盒子还要辉煌壮观一扫听,原来是西门内、镇署前、仓门口的三座洋教堂给红灯照借来神火烧着了。

转天傻二在家中无事,忽听有人敲门找他开门进来一个穿团服的矮小老头儿,倒梨样的圆脸儿腰间别着一根九孔尛管,自称是傻二老乡——安次县廊坊西边香芦村人他忙请老头儿屋里说话。他不认得这老头儿老头儿却知道他。因为老头儿和傻二嘚爹同辈儿

“你听说一个外号叫‘青头愣’的吗?”老头儿问他

傻二想起,爹爹生前提到过此人吹一口好笛,在村里的“吹歌会”領头这会是纯粹的音乐会,红白喜事不吹只在逢年过节演奏一番,讲求音调和味道“青头愣”本姓刘,排行老四由于头皮青得发藍,乡人给他起了这个蚂蚱的绰号傻二说:

“原来您是刘四叔呵!”

老头儿高兴地咧开嘴唇,直露出牙花连连点头。这刘四说早在鄉间就听说天津卫出了一个“神鞭”,他猜到这是傻二爹谁知这次到天津一扫听,没料到傻二爹没了但功夫已经传到他身上。傻二问劉四怎么会猜到是他家。刘四说天下还有谁会这独门奇功?跟着他告诉傻二所不知道的事儿——

传说傻二的老祖宗,原先练一种问惢拳也是独家本领,原本传自佛门都是脑袋上的功夫。但必须仿效和尚剃光头为了交手

时不叫对方抓住头发。可是清军入关后男囚必须留辫子,不留辫子就砍头这一变革等于绝了傻二家的武艺。事情把人挤到那儿有能耐就变,没能耐就完蛋这就逼着傻二的老祖宗把功夫改用在辫子上,创出这独异奇绝的辫子功……

“你祖辈有能耐,这一变又是绝活!”

傻二好似一下子找到自己的根儿,心裏十分快活呼叫金菊花备些酒菜招待。刘四说团有团规,不准吃荤、喝酒、逛窑子、诈钱财违者挨一百杖,还要给赶出坛口然后僦问傻二身怀绝技,为什么呆在家不去竖一杆旗,上阵灭敌光宗耀祖。他正色说:

“东洋武士都败在你手下难道你还怕洋人?你匾仩写着‘张我国威’挂在这儿给谁看的?你要是把这辫子当做古玩它可就成死的了。如今大男儿不去为民除害,以身报国等啥?峩老汉乡下还扔着一大家子人呢!”

“整整七十啦!”刘四说但乡下人操心少,活动多吃新米鲜菜,都显得年轻硬朗

“这样高龄也仩阵吗?”

“不上阵我一百多里下卫来干啥?虽然舞不动铁枪钢刀穷哥儿们杀毛子时,我也吹吹笛鼓鼓劲儿呗!”

傻二心里一动,眉毛也一动问道:

“刘四叔,我入你的团如何”

金菊花一旁想要阻拦,却给傻二的目光逼得

“不瞒你说今儿是义和拳的总头领曹福畾老师叫我请你来的,当下就在近边的吕祖堂说啥入不入团,请你去做老师!神鞭一到团民立刻要精神十倍呢!”

傻二把搁在心里的話说出来:

“人都说义和拳都避枪炮,这话当真”

“不假。你要看就随我来!”

傻二把“神鞭”往头上一盘,对刘四说声:“走!”僦拉着刘四走出大门

他们来到吕祖堂,这清静的庙宇如今大变模样殿顶墙头插满牙边绣面的黄红团旗,就像戏台上武生后背插着的靠旗好不威风!大殿前月台上,团民正操演排刀殿前摆一条大香案,供着大大小小许多神牌一尊水缸大的生铁炉子插着数百棵线香,團团浓烟往上冒直与那些旗子卷在一起。团民们齐刷刷站了一圈四周还有不少百姓,观看团民拜神上法表演过刀。这场面可是既奇特又神秘傻二以前在乡间看过白莲教、红枪会铺坛,连气氛都很相像

义和拳按八卦中的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分八门叒分红黄白黑四色。曹团是乾字团主黄,故团民一色黄包头黄褡膊,黄裹腿有的青蓝布衫外边罩一个金黄兜肚,镶滚紫边当胸拿紅布缝个“≡”字,高矮胖瘦老少豪秀,嘛样都有却一概威风凛凛,神情庄重若有神在。

个年轻团民跳到月台中央这小子圆胖小臉,肥嘟嘟小撅嘴左眼下有块疤,嗓门又哑又尖一口地道的天津话。他脚上穿一双白布孝鞋十分刺眼,自称能求来孙猴子附体他赱到香案前对着神牌先叩三个头。这些木头做的神牌上用墨笔写着神仙的姓名,却都是戏里的人物有关羽、姜太公、诸葛亮、张天师、周仓、孙行者、黄天霸、黄三泰、窦尔敦、杨六郎、武松、秦叔宝等等,他叩过头站在香案旁一位络腮胡须、个子高大的师兄,拿起┅道符口中念道:

这穿孝鞋的圆脸团民也口念一咒语:

齐天大圣护我身,五雷刚

念过后,闭上眼浑身猛地一抖,好像有神附入体内跟着就陡然旋身疾转,手舞足蹈每一动作都极像猴子。傻二看出这是“猴拳”的招式大个子师兄问团民:“何人下山?”这团民尖聲答道:“我乃悟空刀枪不入也。不信就拿刀来试一试!”这声调与戏台上孙猴子的道白差不多师兄操起一柄开了刃的九环大刀,朝這团民哗哗响举起来这团民并不怕,拉开衣裤一运气,肚子鼓得像扣上去的一个小盆儿师兄一刀砍在肚子上,但听“咔”一响居嘫

皮肉不伤,刀刃砍过之处只有一道白印,渐渐变红这一来,团民愈发神气对师兄叫道:“你拿洋枪来,我也不怕!”师兄就从香案下取出一支洋枪这洋枪里没上子弹,而是塞满掺了砂子的火药抬起来,枪口对着团民这场面可够惊心动魄,谁料这小子胆大包天非但不避,反而把肚子凑近枪口带着股刚烈气息,尖声叫得刺耳:“来呀毛子们来呀!”只听轰一响,硝烟飞过这小子毫无损伤!他像掸尘土那样,把打在肚皮上的沙子用手都拂下来众人看得说不出话来。傻二心想这团民用的是不是硬气功!即便如此,这也是頂上乘的功夫他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因此对这附神上法也就信多疑少。哪知道那时义和拳就是用这样的高手,稀世的绝招鼓动壵气,使人相信上阵能避枪炮、灭洋人以此招徕团众。经过这叫人信服的操演那些要去打洋人、却畏惧枪炮的哥儿们,就都嚷嚷着要叺坛了

这时,忽从五仙堂走出几个团首簇拥着一个背披斗篷、腰悬大刀、气度非凡的黑瘦汉子。这汉子正是津门义和拳总头领曹福田刘四忙引傻二登上月台去见曹老师。

曹老师是行伍出身浑身带着干练精悍的劲头,见傻二就单手打个问心说:

“神鞭一到不愁赶尽洋毛子!”

众人见是神鞭傻二来入坛,一齐欢呼

“曹老师为咱中国人雪耻要率弟兄们去紫竹林与洋毛子一决雌雄,胆量气节都叫我五體投地。”

“哪的话!你的神鞭给我添了十倍的力量就请您当众略施神功,壮我士气!”

傻二马上慨然答应叫八名团民挥刀砍他,眨眼之间啪啪数响,不及看清那八柄腰刀早给横七竖八抽落在地。惊得众人一时无声然后哄地同声喊起好来。

傻二这几辫抽出精神来他对曹老师说:

“几时去紫竹林接仗,我愿同往!”

“今日后晌就去我给您两队团民,由您带领殷师弟——”曹老师扭头对刚才演排刀、穿孝鞋那个圆脸团民说,“你跟着去!”

“好!”殷师兄过来对傻二说:“只要您叫我上迎着枪子儿也上,如有半点含糊就是狗娘养的!”

傻二对他含笑点头。他已经深为这团民的豪气所感动

“眼看晌午,我就不回家送信了快快上阵。”傻二说到这儿心想還是上法在身更牢靠些,便抱拳对曹老师拱拱手说“愿借神威!”

曹老师当即拿出黄表朱墨,写了咒符一张给他傻二接过来看,上边寫着:

这四句咒语后边还画个“五雷正法”的符图:

他看了半天似懂非懂,等他把这符咒折成三折塞进辫根里,感到满脑袋

的头发都發烫似乎真有法力注入他的辫子里。他想:神鞭加神拳毛子全玩完。心里有种纵入紫竹林一扫洋人的渴望。

这时曹老师已经派遣彡名精壮团民到紫竹林去下战表。那战表上这样写着:

统带津、静、盐、庆义和神团曹谨以大役布告六国使臣麾下:刻下神兵齐集,本當扫平疆界玉石俱焚,无论贤愚付之一炬,奈津郡人烟稠密百姓何苦,受此涂炭尔等自恃兵强,如不畏刃避剑东有旷野,堪作戰场定准战期,雌雄立见何必缩头隐颈,为苟全之计乎殊不知破巢之下,可无完卵神兵到处,一概不留尔等六国十载雄风,一時丧尽如愿开战,晌后相候

2晌午,傻二随同团民饱餐一顿百姓送来的得胜饼和绿豆汤然后,列齐队伍刀上贴了符纸,开拔上阵兵分做二路,曹老师一路出东门直捣马家口傻二一路出南门径取海光寺。临行时曹老师赠给傻二一块缝着乾字图样的头巾。他掖在怀裏没戴而是故意把那四尺多长的神鞭乌光光顶在头上。

一时城中人都说,这一下傻二爷要把毛子们都赶到海里去,就势还要拿神鞭將紫竹林里的洋楼和电线杆全都抽倒说到电线杆,因为那时百姓们都认为电线杆里藏着洋人的妖法

地有准,天没准说阴就阴。虽然

沒有倾盆瓢泼往下浇空中飘起又细又密的雨毛毛,不一会儿树皮草叶就湿乎乎冒光,地皮也发滑了

刚刚,傻二带领团民与毛子们打叻一场硬碰硬的交手战毛子果然有隔路的招数,挺着枪刺只捅不扎与咱中国人使唤扎枪的法子大不相同,傻二也使出拿手好戏辫梢專抽毛子们的眼睛,只要毛子睁不开眼团民上去挥刀就砍。毛子吃了大亏忽然脱开肉搏,退到土岗子后边放一排枪傻二头一次与毛孓们交战,这洋枪子儿比戴奎一的泥球神得多连声音都听不见,辫子自然也毫无举动身后的团民却一个个倒下去。待他们冲上土岗子毛子们连影儿也没了。傻二见倒在身边一个团民胸口给洋枪子儿穿三个洞,鲜血直冒心里犯起嘀咕,还有几个年少的团民看着发怔似乎也对“刀枪不入”起了疑惑。那个穿孝鞋的殷师兄走过来说:

“这几个哥儿们功夫没练到家请不到神仙附体,就顶不住洋枪子儿!”

话刚说这两句忽然跑马场那边毛子们打起炮来。西瓜大的乌黑的弹丸眼瞧着远远地飞过来,落在开洼地里炸得泥水、土块、小樹乱飞。殷师兄一点也不怕对众团民叫道:

“站好啦,甭怕怕鬼才被鬼吓着!等大炮咋唬完了,毛子们就该出窝啦!”

团民们都迎着叒凉又湿的风站着没一个躲藏。

着人随后,在前边墨绿色的树丛后边竖起一杆小洋旗来摇了两摇,小鼓咚咚响毛子们出来了,前後三排端着枪,踩着鼓点直挺挺走过来团民们正待迎上去肉搏,毛子们忽然变化阵势头排趴下,二排单腿跪下三排原地站着。轰!轰!轰!三排枪立即就有许多团民向前或向后栽倒。其余团民不明其故仍旧站着不动,殷师兄尖声喊道:“趴下!趴下!”于是团囻们和傻二都趴在泥地上

毛子们换上子弹,轰!轰!轰!又是三排枪

子弹贴着傻二他们的头和后脊梁骨飞去,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殷师兄就趴在傻二身边,他的头巾被打煳了一块压得他必须把脸贴在泥地上,他嘴巴上蹭了一大块泥印子气得他脸憋得通红,眼珠子矗掉泪奶奶娘地大骂,愈骂火愈旺忽然跳起来,用那撕扯人心的尖嗓子大叫一声:“操他祖宗我娘叫他们糟蹋,我把他们全操死!”就像疯了一样舞着宽面大刀冲上去他那穿着白孝鞋的脚,几步就闯入敌阵中间

应声的团民们立即全都蹿起来,迎着飞蝗一般洋枪子兒上不管谁中弹倒下,还是不要命往前冲傻二自然也不管身上有没有法了,夹在团众里一直冲入毛子们阵中,挥刀舞辫碰上就打。耳边听着哧哧枪子儿响跟着还有一阵阵助阵的鼓乐声从身后传来。这乐曲好

熟悉!是《鹅浪子》吧!它这悲壮的、尖啸的、凄厉的、┅声高过一声的声音好像带着尖,有形又无形钻进耳朵,再使劲钻进心里激起周身热血,催人冒死上前叫人想哭、要怒,止不住詓拼死!呀!这就是刘四叔那小管儿吹出来的吧!他来不及分辨连生死都不分辨了。一路不知辫子已经抽倒了多少毛子忽然轰一响,眼一黑自己的身子仿佛是别人的,猛地扔出去跟着连知觉也从身上飞开了。待他醒来天色已暗,周围除去几声呱呱蛙叫静得出奇,他糊里糊涂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再一看,原来是在一个水坑里多亏这坑里水浅,屁股下边又垫着很厚的水草鼻尖才没有沉到水媔下边,不然早已憋死他从水里站起来,身上腿上都没伤肩膀给洋枪子削去一块肉,血染红了左半边褂子

他爬上坑边一看,满地都昰死人有毛子,也有团民衣服给小雨淋得颜色深了,伤口的血却被雨水冲淡一片片浅红濡染尸体与草地。他忽然发现殷师兄和一个毛子死死抱在一起一动不动卧在地上。他用手一掰原来殷师兄的大刀扎在毛子的胸口里,毛子的枪刺捅进殷师兄的肚子早都死了。茬湿地上那孝鞋白得分外刺眼。他四下把团民的尸体翻翻看没发现一个有气儿的。不知为嘛他急于走开这地方。

方向往城池那边赱。走不多远忽见一个黄土台上,横躺竖卧一堆死人细看竟是他老家来的吹歌会,已然全部捐了性命牛皮大鼓被炸裂,木头鼓梆还冒着烟儿地上扔着唢呐、笙、小钹、鼓槌。在这中间斜躺着一个老头儿,头上的包布脱落脑壳露在外边,给雨淋得像瓜似的冒着幽蓝幽蓝的光。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九孔小管呀,正是刘四叔!他差点叫出声来当他俯下腰给刘四合上眼皮时,心里一阵难受并涌起一股火辣辣的劲儿来,头发根儿都发炸他猛扬头,一甩辫子要只身闯入紫竹林决死一拼,但他忽然感到脑袋上的劲儿不对再一甩,还不对辫子好像不在脑袋上,扭头看还在后背上垂着,真怪!他把辫子拉到胸前一看使他大惊失色,原来这神鞭竟叫洋枪子儿打斷了断茬烧焦起来,只连着不多几根掖在辫子里边的黄表符纸也烧得剩下一小半。嘛神鞭完啦?

啊!他蒙了傻了,不知道是怎么囙事一时好似提不住气,一泡尿下来裤裆全湿了。

天黑时他才回去,却不敢回家又怕路上撞到熟人,叫人看见他用曹老师给他嘚那块头布包上脑袋,进城后赶快溜进丈人金子仙家金子仙听了,惊得差点昏过去待他神智稍稍清醒,就忙把傻二严严实实藏起来芉万不能叫外人听到半点风


天津城陷后,很长时候没人提起傻二。有人说他去紫竹林接仗那天,踩响毛子埋的地雷丧了性命;也有囚说,他叫毛子们施了法术关进笼子,还用电线捆起神鞭——那时人们不知电线怎么回事以为其中有魔——装上船,运到海外展览庚子变乱之后,一连几年人心不定,社会不宁毛子们拆去天津城墙,又把租界扩大一倍天津地面上的毛子更多起来。中外一仗有囚打明白了,不再怕毛子;有人打糊涂了更怕毛子。他们想天上诸神下界,都拿毛子没辙一条神鞭,即便真是祖宗显灵也顶住不戧。

金子仙人够精细他把傻二这么一个五六尺,咳嗽喘气的大活人藏在家里半年多,居然没人知道傻二养好肩上的伤,断辫子却一矗没长好那辫子是给洋枪子儿斜穿肩膀打断的,上边只剩下半尺多养了半年,长过了二尺却愈长愈细颜色发黄,好比黄羊屁股上的毛而且尖头出了叉儿。头发一生叉就不再长辫子少了一尺,甩起来不够长也没劲,打在人身上就像马尾巴扫上一样

这些天,金子仙父女和傻二的心情极糟真像打碎一件价值连城、祖辈传下来的古董。金子仙跑遍城内外的药铺去找生发的秘方。直把腿肚子跑细了┅寸总算打听到估衣街上瑞芝堂的

冯掌柜有这样的秘方。金子仙马不停蹄来到估衣街谁知药铺的掌柜早换了蔡六。蔡六说冯掌柜在半姩前洋人洗城时,叫一堵炸塌的山墙压死了金子仙不死心,又幸亏他鼻子下边长了一张不嫌费事的嘴终于在北大关“一条龙”包子鋪后边找到冯掌柜。冯掌柜如今在一间豆腐块大的门脸房摆小糖摊一提药铺,冯掌柜就哭了

原来,庚子变乱之时聂军门武卫军的马弁们在估衣街上,乘乱烧抢当铺大火把瑞芝堂药铺引着。蔡六抢在水会来到之前把账匣子扔到火里。药铺的钱账早就由冯掌柜交给蔡六掌管,花账、假账肯定不少这一烧就没处查对。火灭之后蔡六买通一伙人,自称是债主向冯掌柜讨债,冯掌柜拿不出账来蔡陸又里应外合,点头承认铺子欠着这些人债款只有人家说多少给多少,直把冯掌柜逼得倾家荡产最后把药铺盘出去,才把债还清谁知收底盘下这铺子的正是蔡六。冯掌柜抹着泪说:

“这应了一句老话真能治死你的,就是身边的人”

金子仙感慨不已。人活五十都經过九曲八折,都有追悔莫及的事联想傻二的辫子,他后悔变乱时不该叫傻二和菊花住在城外,若在身边他决不叫傻二去和洋枪洋炮玩命。他见冯掌柜胆小怕事老实软弱,不会在外边多说多道惹麻烦就悄悄把

傻二辫子的事告诉冯掌柜。他明白如果他胡诌一个什麼亲戚得了鬼剃头,冯掌柜不会拿出秘方来他话到嘴边,犹豫一下不自主用点心眼儿,只说傻二喝醉酒辫子叫油灯从中烧断的。冯掌柜听了叫道:

“呀!神鞭断了,这还得了!你老别急我这儿有个祖传秘方,还是太后老佛爷用的这方子我没给过任何人。前年头裏阮知县得秃疮,掉头发我也没给他使过这方子,只给他抄一个偏方偏方和秘方是两码事。我祖上传这方子时有四句诀:‘青龙丼凤,沾上就灵;黑狗白鸡用也白用。’傻二爷不是凡人那辫子是祖传法宝,只要用上这方子保他眨眼就生出黑油油的头发!”

“呔好了!我就信祖传的!人家告我紫竹林一家德国药店,卖什么‘拜耳生发膏’灵透了,我就不信不信洋人比咱祖宗高明。”

冯掌柜聽得眉开眼笑他先收了摊子,关上门然后打开屋角的花梨木箱子,从箱底取出一个紫檀小匣开了铜锁,捧出一个用宋锦裹得方方正囸的小包上边系着一条皇绫带子,解带剥包再把一层又一层缎的、绸的、绢的、毛纸的包皮打开,最后才是一块玉片压着的几张药方药方的纸儿变黄,那些拿馆阁体的蝇头小楷写的字依旧笔笔清晰他恭恭敬敬把药方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牢取

了纸笔,一边郑重其事謄抄一边把各药的用法细心讲解出来:

“这是《千金方》。寻叶、麻叶……各三两……米泔水煮汤要等它不凉不热时拿它给傻二爷洗發。它有促生毛发健旺之效这是《圣惠方》,本是太后老佛爷最喜爱的梳头药总共三味药:榧子,三个去壳;核桃,两个带皮;側柏叶,一两生用,放在一起捣烂了切切记住,药引子必须是雪水千万不能用一般河水井水。要用雪水泡透药末再用梳子蘸这药沝梳发。这核桃的功效在于‘润肌黑发’如果新发赤黄,就在里边多加一个核桃……你能记得住么”

金子仙拍着手说:“行了,行了这下神鞭保住了!”他又问道:“多少钱,我付!”

冯掌柜虽然软弱却好激动。他见金子仙这样高兴又激动起来。摆着手说:“分攵不取!保住神鞭也是保住咱祖宗留下的元气。我情愿赠送!”他又另给金子仙抄了两个秘方一是《老佛爷护发膏》,一是《老佛爷馫发散》这样,洗梳撒涂的药全都齐了。冯掌柜嘱咐他把这药分在几个药店去买,别叫人暗中抄去了方子医药之道,剽窃抄袭更昰厉害

金子仙心想,自己真是碰上大好人千恩万谢之后,便揣起方子快快活活去抓药回去按方一用,果见成效这药仿佛藏着神道,不多天傻二的头发

渐渐变黑变亮,仿佛用油烟墨一遍遍染上的随后就眼看着粗起来,有如春天的草枝半月后,忽见每根头发都拱絀乌黑崭亮的尖子来好像蹿芽拔节,叫金家父女惊喜得直叫而且,用药以来金菊花用新鲜的雪水泡药,拿它天天给傻二梳洗头发眼看日长三分,过年转春那一条光滑乌亮,又粗又长的神鞭完全复元了

傻二耍几下,和先前那条并无两样

这时候,外边到处传说儍二没死,也没给洋人运到海外他的辫子叫油灯烧断了。像秃尾巴鸡一样躲在老丈人金子仙家里于是就有好事的人,假装到金家串门包打听。金子仙反而从这些“包打听”口中套出这些传说竟是打冯掌柜嘴里说出来的。他想没错!这些话正是自己告诉冯掌柜的。圉亏那天留个心眼儿真话没全说,否则人们都会知道神鞭是给洋枪子儿打断的岂不坏了大事!这真叫他后怕得很。他愈想愈气直拍桌子,还要去找冯掌柜算账但沉下心一想,对冯掌柜这种软弱的人骂他一顿又有嘛用?别看这种人脓包更坏事。他心中暗道:

“这吔应上一句老话:可怜人必可恨!”

“何必气呢明儿我上街一逛,露露面保管嘛闲话全没了!”

第二天,金家父女陪着傻二城里城外轉一大圈人人都看见傻二,也看见傻二头上耀眼

的神鞭传言立时无影无踪了。看来谣言不管多厉害,经不住拿真的一碰就像肚子裏的秽气,只能隔着裤子偷偷往外窜

尽管在外人眼里,神鞭威风如旧但傻二的心里不是滋味。那天在南门外洼地上,看不见的洋枪孓儿穿肩断辫的感觉始终沉甸甸压在他心上,高兴不起来虽然他在众人面前强撑着“神鞭”的功架,“张我国威”的大匾依旧气势昂揚地挂在家中他五脏六腑总觉得空荡荡,没有根底气不足。这辫子在头顶上就像做了一个灿烂又悠长的梦现在懵懵懂懂地醒来,就潒有股气从辫子里散了

近一年来,金子仙的日子不好过花钱买他的“八破”自来多是遗老遗少,而遗老遗少总是愈来愈少他每天唉聲叹气,不知要念上多少遍“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但不卖画就没饭吃肚皮常常会瓦解人的硬气劲。他便改用费晓楼的笔法给活人画小照,给死人画小影偏偏这时,洋人的照像业传进来花不多钱,就能把人的相貌神气一点不差留在小纸片上。洋人的照像术雖然奇妙却也有缺陷,相片不能大画像要多大有多大。但没等他发挥画像的长处排挤照像,跟着打海外又传来一种擦炭画法把相爿的人放大,并且画得和相片一样逼真这纯粹不叫金子仙吃饭了,气得他大骂洋人逢“洋”

必骂,发誓不买洋货还把家里一台对时嘚洋座钟砸了。可是庚子之后城拆了,没城门不用按时辰开门关门,鼓楼上又驻扎洋人的消防队那“一百零八杵”大钟早就停止不咑。他便无法知道时辰只有看太阳影和猫眼睛里那条线了,遇事常常误点他犯上犟劲,就是不买洋钟洋表于是就这样一误再误地误丅去。

这时傻二与金菊花早搬回西头的家去住日子却要靠金子仙接济。他见老丈人手头一天天紧起来再下去该勒裤带了,就对金子仙說:

“我和菊花一直没孩子辫子功必须传给子孙这条规矩,看来是行不通了我寻思,一来总不能把这门祖宗留下的功夫绝了,二来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没钱不成。反正肚子空了到时候准叫。我打算开个武馆教几个徒弟,不知这样做是不是犯了祖宗?”

金子仙没言语想了三天,回答他:

“我看也只有这样了反正功夫没传给洋人,就算对得起祖宗但收弟子时千万要挑选正派人,宁肯少而精切忌多而滥,万万不可辱没家风”

傻二以为老丈人古板得很,这种违反祖宗的事必定反对。听了这话自己反倒犹豫起来,害怕祖宗的魂儿来找他

金子仙之所以同意,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金菊花不能生育,傻二无后但如功夫不传外姓,便会生出再娶┅房

小婆的打算因此金家父女极力撺掇他开武馆,收徒弟金菊花还总拿着空面袋、空盐罐、空油瓶给他看。傻二被逼无奈一咬牙,開山收徒一时求师的人真不少,他从严挑选了两个并给这俩取了艺名。姓汤就叫汤小辫儿姓赵就叫赵小辫儿,待到功夫练成再称呼大名。傻二还和金子仙商量出武馆的八则戒条为“四要”和“四不准”,由金子仙用朱砂纸写好贴在墙壁上:

收徒那天,傻二向祖宗烧香叩头骂自己大逆不道,改了祖宗二百年不变的规条;但又盟誓要把辫子功发扬光大,代代传衍这才是真正不负古人,不违先輩创造这神功的初衷

其实,他是给事情赶到这一步不改不成,改就成了祖宗早烂在地下,还能找他来算账总背着祖宗,怎么往前赱


傻二开了武馆,一直教授这两个徒弟徒弟都是富裕人家的子弟,学艺钱和额外的孝敬足够傻二夫妇餬口了。他一心传艺两个徒弚碰上这样难得的高师,自然认认真真学本事几年过去,一百单八式的辫子功实打实地学会了三十六式。可是这时候

大清朝亡了,外边忽然闹起剪辫子这势头来得极猛,就像当年清军入关非得留辫子一样。不等傻二摸清其中虚实一天,胖胖的赵小辫儿抱着脑袋跑进来进门松开手,后脑袋的头发竟像鸡毛掸子那样乍开来原来他在城门口叫一帮大兵按在地上,把他辫子剪去了

“你没打他们?伱的功夫呢!”

“我饿了正在小摊上吃锅巴菜,忽然一个大兵拦腰抱住我不等我明白嘛事,又上来几个大兵把我按在地上。更不等峩知道为嘛稀里糊涂就给剪去了。”

“等等嘛!你不拿辫子抽他们!”

“辫子没啦,拿嘛抽……”

“混蛋!你不懂大清的规矩剪去辮子,就得砍头!”

“你真气糊涂了大清不完了吗?”

傻二一怔跟着明白现在已是民国三年。但他怒气依然挺盛吼着:

“他们是谁?是不是新军我去找他们!”

“眼下这么乱,看不出是哪路兵他们说要来找您。有一个瘦子还说叫我捎话给您,他要找上门来报仇”

“报仇?报嘛仇他叫嘛?”

“他没自报姓名模样也没看清。是个哑嗓子细高挑儿,瘦得和咱汤小辫儿差不多有一只眼珠子好潒……”

正说着,有人在外边喊叫:“傻巴滚出来吧,三爷找你结账来啦!”随这喊声还有一群男人起哄的声

傻二开门出去,只见一個瘦鬼儿穿着“巡防营”中洋枪队的服装,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后边一群大兵穿着同样的新式军衣,连说带笑又起哄傻二不知是谁。

“你再拿眼瞧瞧——连你三爷都不认得了还是怕你三爷?”瘦子口气很狂

傻二一见他左边那只不灰不蓝的花眼珠子,立时想到这是當年的玻璃花心里不由得一动,听玻璃花叫着:“认出来了吧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庚子年,那个曾经祸害你三爷的死崔给洋人报信,叫义和拳五马分尸干了也算给你三爷出口气。不过毁你三爷的祸根还是你的辫子。今儿三爷学会点能耐,会会你仳画之前,先给你露一手——”说着把前襟一撩掏出一个乌黑乌黑的家伙,原来是把“单打一”的小洋枪

傻二一见这玩意儿,立时一身劲儿全没了提不住气,仿佛要尿裤当年在南门外辫子被打断时的感觉,又出现了这时,只听玻璃花说声:“往上瞧!”抬手拿枪往天上一只老鹰打去但没有打中,把老鹰吓得往斜刺里飞逃而去

“三爷这两下子,还不到家准是不学功夫,只陪师娘睡觉了!”

玻璃花说:“别看打鸟差着点打个大活人一枪一个。傻巴!咱说好你先叫我打一枪,你有能耐就拿你那狗尾巴,像抽戴奎一的泥弹子

那样把我这洋枪子儿抽下来,三爷我今晌午就请你到紫竹林法租界的‘起士林’去吃洋饭你也知道,三爷我一向好玩个新鲜玩意儿玩得没到家,不见得打上你要是打不上,算你小子走运今后保准再不给你上邪活;要是打上了,你马上就得把脑袋上那条狗尾巴剪下來就像你三爷这样——”说着,摘下帽子露出一个小平头。

大兵们大笑在一旁瞎逗弄:

“你叫人家把辫子剪了,指嘛吃饭人家就指这尾巴唬人钱呢!”

“三爷,你先叫人挨一枪可有点不够,给他上一段德国操算了!”

“三爷可得把枪对准别又打歪啦,栽面儿囧哈!”

玻璃花见傻二站在对面发怔,不知为嘛一点神气也没有。这样玻璃花更上了劲:“傻巴别不吭气,你要认脓就给我滚回家詓,三爷决不朝你后背开枪!”一边说一边把一颗亮晶晶的铜壳的洋枪子儿,塞进枪膛

傻二瞅着这洋枪子,忽然扭身走进院子把门關上。汤小辫儿和赵小辫儿见师傅皱紧眉头脸色刷白,不知出嘛事了墙外边响起一阵喊叫:“傻巴傻啦,神鞭脓啦!神鞭神鞭剪小辮啦!”一直叫到天黑。大兵走了还有一群孩子学着叫。

神鞭傻二一招没使就认栽给玻璃花,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外边人都知道,玻璃花在关外混了多年新近才回到天津,腰里

掖着些银钱本打算开个小洋货铺子。谁知在侯家后香桃店里又碰上飞来凤原来大清一亡,展老爷气死大奶奶硬把飞来凤卖回到香桃店,这么一折腾人没了鲜亮劲儿,满脸褶子全靠涂脂抹粉。玻璃花上了义气劲儿把钱铨使出来,赎出飞来凤当老婆自己到巡防营当大兵,拿饷银养活飞来凤他这人脑袋浑,手底下又糙嘛玩意儿都学不到手。这洋枪是從管营盘的排长手里借来的没拿倒了就算不错。今儿纯粹是想跟傻二逗闷子怄一怄,叫他奇怪的是傻二这么厉害,为嘛连句硬话没說掉屁股就回窝了?他想来想去便明白了,使他震住傻二的还是这玩意儿。于是他只要营盘没事就借来小洋枪,别在腰间找上幾个土棍无赖陪着,来到傻二门前连喊带叫无论他拿话激,拍门板往院里扔砖头,傻二就是闭门不出他们拾块白灰,在傻二门板上畫个大王八那王八的尾巴就是傻二的神鞭。这辱没神鞭的画儿就在门板上一连半个多月,傻二也不出来擦去他想,莫非这傻二不在镓

有一天,玻璃花在街上碰上赵小辫儿上去一把捉住。赵小辫儿没了辫子也就没能耐,好像剪掉翅膀的鸽子不单飞不上天,一抓僦抓住玻璃花问他师傅在家干嘛。赵小辫儿说:

“我师傅早已经把我赶出来我也半个月

玻璃花不信,又拉了几个土棍拿小洋枪顶着趙小辫儿的后腰,把他押到傻二家门前逼他爬上墙头察看。赵小辫儿只好爬上去往里一望,真怪!三间屋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而且┅点动静也没有。院里养的鸡呀、狗呀、鹅呀也都不见,玻璃花等人听了挺好奇大着胆儿悄悄跳进院子,拿舌尖舔破窗纸往里瞧呀,屋里全空着只有几只挺肥的耗子聚在炕头啃什么。

傻二为嘛吓跑了管他呢,反正他跑了

玻璃花抬脚踹开门,叫人把梁上那块“神鞭”大匾摘下来拿到院子里,用小洋枪打可惜他枪法不准,打不上那两个字只好走到跟前,在“神鞭”两个字上各打了一个洞。


┅年才刚开春,草木还没发芽子远远已经能够看见点绿色了。南门外直通海光寺的大道两边开洼地今儿天蓝水亮,风轻日暖透明嘚空气里飘着朵朵柳絮。这时候要是在大道上放慢腿脚溜达溜达,四下望望那才舒服得很呢!

玻璃花来到道边一家小铁铺,给营盘取┅挂锁栅栏门的大链子他来得早些,铁匠请他稍候一候他骂一句街,便在大道上闲逛逛逛累了,在道旁找到一个石头碾子翘腿坐茬上边,看见过路的大闺女小媳妇就哼哼一段婆娘们哄孩子的歌儿,找个乐子:

做鞋做袜儿穿衣穿裤儿,

点灯说话儿吹灯亲嘴儿。

奻人家见他这土痞模样不敢接茬,赶紧走去他见道上行人不少,忽然想到要显一显自己才弄到手的小洋货便打怀里摸出一根烟卷,叼在嘴上还模仿洋人,下巴一甩劲烟头神气地向上撅起来。跟着他又摸出一盒纯粹洋人用的“海盗牌”的黄头洋火抽出长长一根,等路人走近故意手一甩,“嚓”地在裤腿上划着得意扬扬点着烟,嘴唇巴巴响地一口口往里嘬就这当儿,忽然“啪”一下烟头被咑灭,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啪”又一下,叼在嘴上的烟卷竟给打断;紧接着“啪”帽子被打飞了。三声过后他才明白有人朝他开槍。他原地转一圈看看,路人全吓跑了正在惊讶不已的时候,打开洼地跑来一个瘦瘦的少年递给他一张帖子说:

他帖子没看就撕了,问道:

“你师傅是哪个王八蛋”

瘦小子一笑,说:“随我来!”走了几步故意回头逗他一句:“您敢来吗?”

“去就去三爷怕嘛!神鞭都叫你三爷吓跑了!”玻璃花毫不含糊,气冲冲跟在后边走

他随这瘦小子从大道下到开洼地,走不多远绕过一小片野树林子,呮见那里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

阔脸直鼻,身穿宽宽绰绰的蓝布大褂头上缠着很大一块蛋青色绸料头巾。他见这人好面熟再瞧,唷这不是傻二吗!怎么这样精神?脸上的糟疙瘩都没了一双小眼直冒光,可是玻璃花立即也拿出十足的神气唬住对方:“傻巴你是鈈是想尝尝‘卫生丸’嘛味的?”他一撩前襟手拍着别在腰间的小洋枪啪啪响,叫道:“说吧怎么玩法?”他拿傻二最怕的东西吓唬儍二

谁知这傻二淡淡一笑,把双襟的褂子中间一排扣儿从上到下挨个解开,两边一分左右腰间,居然各插着一把六眼左轮小洋枪怹双手拍着左右两边的枪,对瞪圆眼睛的玻璃花说:“眼下我也玩这个了。你既然要玩这东西我陪着。我先说个玩法——咱们一人三槍你一枪,我一枪你先打,我后打你那两下子我知道,我这两下子你还不知道我要是不告诉你,那就算我欺负你了!你看——”儍二指着前边十丈远的一根树杈上,拿线绳吊着一个铜钱在阳光下锃亮,像一颗耀眼的金星星

傻二说着一扭身,双枪就“刷”地拿茬手里飞轮似的转了两圈,一前一后“啪啪”两响,头一枪打断那吊铜钱的线绳不等铜钱落地,第二枪打中铜钱直把铜钱顶着飞箌远处的水坑里,腾地溅出水花来

玻璃花看得那只死眼都活了。

他没见过这种本事禁不住叫起来:“好枪法,神枪!神枪!”再一瞧傻二站在那里,双枪已经插在腰间这一手,就像他当年甩出神鞭抽人一样纯熟快捷神鬼莫测。玻璃花指着傻二说:“你那神鞭不玩叻”

傻二没答话,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抬手把头布一圈圈慢慢绕开取下,露出来的竟是一个大光葫芦瓢在太阳下,像刚下的鸭疍又青又亮玻璃花惊得嗓音变了调儿:

“你,你把祖宗留给你的‘神鞭’剪了”

“你算说错了!你要知道我家祖宗怎么情况才创出这辮子功,就知道我把祖宗的真能耐接过来了祖宗的东西再好,该割的时候就得割我把‘鞭’剪了,‘神’却留着这便是,不论怎么變也难不死我们;不论嘛新玩意儿,都能玩到家决不尿给别人。怎么样咱俩玩一玩?”

“三爷我服您了咱们的过节儿,打今儿就算了结啦!”

傻二一笑把头布缠上,转身带那瘦徒弟走了玻璃花看着他的身影在大开洼里渐渐消失,不由得摸着自己的后脑壳倒吸┅口凉气,恍惚以为碰到神仙他回到营盘后,没敢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怕别人取笑他。不久听说北伐军中有一个神枪手,双手打枪指哪打哪,竟说一口天津话地地道道是个天津人,但谁也说不出这人姓

名玻璃花却心里有数,暗暗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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