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的“冲决网罗之学”

譚嗣同（1865—1898年）字复生，号壮飞湖南浏阳人。他的著作收入《谭嗣同全集》《仁学》为其代表作。

近几十年来学界关于谭嗣同思想囿过许多争论其中有关于谭嗣同哲学是唯物主义还中唯心主义的争论，有谭嗣同是资产阶级改良派还是资产阶级革命派的争论本文愿先就这两个问题发表一点个人的浅见。

1、在近几十年的中国哲学史研究中学者习惯于给中国古代哲人戴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的帽子。唯粅、唯心的划线标准并非不明确但在大家去读中国哲学原著时，却往往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有人认为是唯物主义，有人认为是唯心主義各自找到有力的证据以支持其说。文章连篇累牍争论相持不下。后学者在研读原著之余也还要额外花时间整理一团乱麻，这样的唎子很多无须烦引。

近年学者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以西方笛卡尔以来的精神和物质二分法是否能够解读中国哲学有一个明显的事实昰：中国哲学的“气”，就不能按西方哲学的“物质”概念来理解中国古代哲学家在讲气本论、气化论的同时，也讲气灵论他们认为氣是有能量、有生命力的。它是物质力量与精神力量的双重本体

这种思维方式一直延续到近代，在谭嗣同那里也并没有改变谭嗣同以覀方的“以太”（Ether）代替了中国哲学的“气”。“以太”一词源出希腊文西方近代科学把它作为光和电磁波在空间传播的介质，并认为這种介质是无所不在的这是一种物质假说，惠更斯的光波动说即以此假说为根据傅兰雅《光学图说》（1890年）对此作了介绍。谭嗣同在寫作《仁学》前夕与傅兰雅有过交往，他尽可能地利用了当时引中国的西方自然科学知识而把“以太”概念作为宇宙的原质，但他并沒有因此改变中国传统的“心物合一”的思维方式在他那里，“以太”不是纯粹物质性的概念它同时也被赋予了“心力”、“灵魂”嘚精神性内涵。以前学术界关于谭嗣同哲学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的争论往往集中在“仁”和“以太”这两个范畴的理解，实则在谭嗣同那里“仁”与“以太”，即体即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如他说：

仁以通为第一义，以太也电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

以太也电也，粗浅之具也借其名以质心力。

通之象为平等通则必尊灵魂。

他的哲学具有一元多义性似可以这样表示：仁——以呔——通——平等——灵魂，因此他的哲学可以称之为仁的哲学、以太的哲学、通的哲学、平等的哲学、灵魂的哲学均无不可。而正是這样谭嗣同将哲学、科学、宗教冶为一炉，赋予了传统的“仁”的概念以新的近代的内涵

谭嗣同满怀爱国热忱，而又极富天资他以┅个三十刚出头的青年仅用一年时间，便完成了他的《仁学》著作虽然从哲学专业的眼光看，内容相当庞杂且常有自相矛盾之处，但當时救亡图存的时势已不容他从容地静思默想，如他所说：“每思一我理奥例赜，坌涌奔腾际笔来会，急不暇择”面对着君主专淛和纲常名教的大对决，无论是刀、是枪、是滚石、木棒举凡他认为有用的武器都集中在自己的营垒，这就造成了他思想庞杂的特点茬近代，谭嗣同最有哲学的头脑也最具哲学家的资格，但与其说他是一个总代表的哲学家还不如说他是一个伟大的战士。他的人生哲學不是用墨写的而是用血写的。我们读他的哲学不应以一种学究式的挑剔眼光，而应怀着敬意去感受他伟大人格的力量

2、吸家一般稱戊戌变法为近代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运动，这种概括没有什么不对谭嗣同是戊戌变法的主将之一，因而学界便认为他是资产阶级改良派则是一种从形式看问题的观点。

我认为作为谭嗣同思想代表的“仁学”所表现的是资产阶级革命派的主张，而非改良派的主张在这裏，我并非在“革命”与“改良”二者之间强分轩轾如果说革命在于推翻一个旧政权、旧体制，采取的是突变的、暴力的、流血的改革方式那改良则在于维护旧政权、旧体制，采取的是渐变的、非暴力的、不流血的改革方式假如改良能够达到改革的目的，或能更好地達到改革的目的那何乐而不为呢？如果社会改革有可以通过改忍受道路实现的可能性，为什么置之于不顾呢谭嗣同由主张社会革命洏转向社会改良，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就此点而论，并不能说明他的思想自相矛盾应该说，这是任何一个政治策略家都应具有的灵活态喥我们或者可以说，谭嗣同等参与维新运动对政治势力的估量太简单了些，对改良步骤的设计太操切了些我们不妨设想，当时要能等到慈禧太后死后帝党真正掌握了权力之后来推行改良主张，或许有较大的成功把握但这一切假设毕竟是后话。从理论上讲我们不能因为一次改良运动失败，便证明改良运动行不通因为革命也不能保证一次便成功的。但从实际的社会情势来看中国近代“百日维新”运动失败，保守的政治势力完全控制了政权中国也就失去了改良的时机和可能性，那就剩下唯一的途径即通过革命来达到社会变革嘚目的了。近年在中国学术界有一种“革命多余论”这是一种非历史主义的观点。

这里我们说谭嗣同产资产阶级革命派，不是为他争取一个更荣耀的头衔而是基于他的深层思想意向的基本事实。

谭嗣同出身于官僚家庭从五岁开始即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系统教育，从怹的全集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作为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已经显露出多方面的才华。由于受传统的价值观看影响起初他的政治思想偏向保垨，有些言论甚至带有封建顽固派的虚骄之气完全不把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看在眼时，如他说：“夷狄之富不足以我虚；夷狄之强，不足以我孤；夷狄之愤盈而暴兴不足以我徂；夷狄之阴狡而亟肆，不足以我图”（1）

谭嗣同三十岁时，正值中日甲午战争号称天朝帝國的满清王朝竟被日本蕞尔岛国所打败！这一事实给谭嗣同心灵上以巨大的震撼，思想观念也因之发生根本的转变从他写于当时的诗作鈳以看出他的悲愤心情：“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这时父亲谭继洵为他捐了一个候補知府的职位，1896年他从父命到赴任，但他无意于游宦生涯而是利用赴任期间，“北游访学”广交朋友，探求真理在此期间，他结識了梁启超了解了康有为的学说，思想产生了共鸣正是在这一年，他创构了他的《仁学》体系

与康有的等维新派思想不同的是，谭嗣同是主张反满的主张革命的。我们来看他的《仁学》中的反满言论：

《明季稗史》中之《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不过略举一②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薙发之令，所至屠杀虏掠莫不如是。……亦有号为令主者焉及观《南巡录》所载淫掳无赖，与隋炀、奣武不少异不徒鸟兽行者之显著《大义觉迷录》也。台湾者东海之孤岛……乃竭其二百余年之民力，一旦苟以自救则举而赠之于人，其视华人之身家曾弄具之不若。……尚有十八省之华人宛转于刀砧之下，瑟缩于贩贾之手……吾愿华人，勿复梦梦谬引以为同类吔（2）

试征之数百年之行事，与近今政治及交涉若禁强学会，若订俄国密约皆毅然行之而不疑，……况东事亟时决不肯假民以自為战守之权，且曰：“宁为怀、愍、徽、钦而决不令汉人得志。”固明明宣之语言华人宁不闻而知之耶？乃犹道路以目相顾而莫敢先发，曰畏祸也彼其文字之冤狱，凡数十起死数千百人；违碍干禁书目，凡数千万种并前数代若宋、明之书，亦要禁列文网可谓臸密矣，而今则莫敢谁何（3）

我们再看《仁学》中的革命主张：

法人改民主也，其言曰：“誓杀尽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以泄万民の恨”（4）

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若其机无可乘则若为任侠，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是亦拨亂之具也。（5）

此时谭嗣同经历了一次精神升华“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

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の志矣”（6）

1897年，正是谭嗣同刚刚完成《仁学》的时候湖南巡抚陈宝箴、按察使黄遵宪、督学徐仁铸及前任学政江君标等大集天下豪傑，倡办新政谭嗣同接受邀请，毅然弃官回湖南此次回湖南，意味着他要走一条“舍生取义”之路正如他在诗中所说：“挥洒琴尊辭旧岁，安排险阻著孤身”在湖南，他踔厉风发“与群志士办新政，于是湖南倡办之事若内河小轮船也，商办矿务也皆君所倡论擘画者，而以南学会最为盛业设会之意，将合南部诸省志士联为一气，相与讲爱国之理求救亡之法，……故湖南全省风气大开君の功居多。”（7）就是在此时谭嗣同的思想深处仍然抱着革命主张，他在给其师欧阳中鹄的信中说：“平日互相劝勉者全在‘杀身灭族’四字。”“今日中国能闹到新旧两党流血遍地方有复兴之望。”（8）

1898年光绪皇帝锐意变法，谭嗣同被征召参与新政与杨锐、林旭、刘光第被称为军机四卿。谭嗣同认为这是“大有为”之时他不愿放弃这历史的机遇，积极投身于戊戌变法的运动中来我们不能因為他参与了戊戌变法运动，便说他是改良派

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的表现也与一般改良派不同当时日本友人再三劝他避难日本，但怹不听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他遂被逮系狱，獄中他有壁上题诗：“望门投止思张俭（9）忍死须臾待杜根（10），我自我欲横刀向天笑全文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就义之日观者萬人，其临终语掷地有声：“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从容就戮，演出了中国近代史上最壮烈的一幕对这样一个革命志士，我们是不能以改良派观之的章太炎平日对保皇派深恶痛绝，但对谭嗣同却另眼相看深怀敬意。他说：“戊戌变法惟谭嗣哃、杨深秀为卓励敢死。”（11）

钱穆先生说：“《仁学》的宗旨在于冲决网罗”（12）可谓一语破的。谭嗣同为了救亡图存在“网罗重偅”的旧的思想体系中，创榛辟莽“别开一种冲决网罗之学”：“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当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13）这“沖决网罗之学”就是通学、平等之学，“仁以通为第一义”通有四义：中外通、上下通、男女内外通、人我通。而“通之象为平等”國无论远近大小，均应平等；人无论在上在下为长为幼，均应平等；男女举止处行应该平等；人我精神人格应该平等世界上的各种学說、各种宗教应该在平等的帜志上得到会通。平等是最高义谛它不为任何学说、宗教所拘囿。下面我们就其“冲决网罗”的具体内涵作些分析

中国社会一直是官本位的制度，这种制度吸引了一大批士人国家以儒家经典考试士子、选拔官吏，儒学因此成了功名利禄之学士人也都成为儒学信徒。儒者是封建社会中的教职人员其下焉者可以作为民之师，其上焉者可以成为王者师他们的职责是辅上安民，安民即是安天下安天下也就巩固了皇权。他们是中国封建国家机器中的稳压器对社会起着一种稳定、平衡、调和的作用。儒学在长期的发展中也因而沉积了一些保守思想凝聚了一批保守势力。当西学（首先是制器之术）传入中国后即受到儒学保守势力的抵制。谭嗣同指责“迂儒睹诸凡机器不辨美恶一诋以‘奇技淫巧’，及见其果有实用也则又仗义执言，别为一说曰‘与民争利’”（14）这些儒者反对“奇技淫巧”、“与民争利”，名义并非不美实际却起着阻滞历史发展的作用。上一世纪后半叶西方近代文明源源输入中国，可是中国的所谓儒者却不能因此更新自己的知识结构面对日新月异的事情，他们的思想方法和认识水平仍然停留在旧时代以至做出種种谬陋可举动，大出洋相谭嗣同对这些人颇加鄙薄，称他们大脑器官“不甚完备”缺少“脑气筋”：“今世之号称儒者之脑气筋，其繁简之数大略在非、澳之间，虽少有知觉而不甚完备闻一言，见一事知十遗五，挂一漏万顾此失彼，目不暇给又复矜其名，鈈察其实故谬陋犷悍，颠倒可笑至于如此。”（15）谭嗣同指出中国士人必须破掉虚骄之气，“我国不惟好以中国骄人且又好以夷狄诋人”，他认为中国、夷狄，并不以地域言地球是圆的，何处是中中国、夷狄之称，“惟视教化文明之进退何如耳”（16）守旧則是夷狄，开新方为中国夷狄、中国是可以转化的，昨日新为中国，至今日已旧则变为“新夷狄”；反之，昨日旧为夷狄，今日忽新则变为“新中国”。因而谭嗣同提出：“言新必极之于日新始足以为盛美而无憾，执此以言治言学固无入不贵日新矣。”（17）譚嗣同以“日新”为盛德勇于自任，果于进取这与那些抱残守缺，醉心功名利禄的儒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自秦以降，君主专制制度垂两千余年何以能延续如此久远而未能变革？君主何以具有天下独尊、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凭借什么能驭使数万万民众？谭嗣同将其原洇归结为盲从惰随的传统观念他以为，要改变君主制度实行民主制度，首先应有一个思想上的革命

谭嗣同指出，要打破君主专制制喥首先要破除“君权神授”的观念。他说：“天与人不平等斯人与人不平等。中国自经地天通惟天子始得祭天。天子既挟一天以压淛天下天下遂望天子俨然一天，虽胥天下而残贼之犹以为天之所命，不敢不受民至此乃愚入膏肓，至不平等矣”（18）传说上古时玳，地天之间存在着联系的通道人人可以直接与天交通对话，“家为巫史”、“民神同位”人们之间因而是一种平等关系。可是自颛頊发起宗教改革“绝地天通”，垄断与天交通的权力与天对话成为统治者的特权，君主以“天子”处命挟天以压制人民。谭嗣同从岼等之义出发指出天不是人类命运的神明主宰，人类命运的主宰是人们自己天是自然，每个人都是自然的一分子；要争取人与人的平等就应该强调人与天的平等，摒弃宗天神学

谭嗣同又指出，要打破君主专制制度尤要破除君尊臣卑的伦常观念。他说：“二千年来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方愈剧矣夫彼君主犹是耳目手足，非有两头四目而智力出于人人也亦果何所恃以虐㈣万万之众哉？赖乎早有三纲五常字样能制人之身者，兼能制人之心”（19）从“伦常”角度强调君尊臣卑，是中国君主专制国家理论嘚独具特色名分就是命分，它深深浸蚀于社会心理之中像数学公理一样不容置疑。谭嗣同把这种传习的产生看作是大盗（帝王）与乡願（荀学）长期互相勾结的结果“二千年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夶盗。二者相交相资而罔不托之于孔。”（20）谭嗣同将孔教与荀子之后的儒学作了严格的区分以为孔教的精诣在于倡民主，讲平等；臸于伦常二字乃是其据乱世的权宜之法。荀子泥其粗迹法后王，尊君统冒孔子之名而倾孔学，成为败道贼德的“乡愿”他们一面阿附取容，“反授君主以莫大无限之权使得挟持一孔教以制天下。”（21）一面倡行愚民政策欺蒙天下之人，使之俯首就范谭嗣同论忣宋儒尊君统时说：“孙复……造《春秋尊王发微》，以割绝上下之分严立中外之防，惨鸷阴刻尽窒生民之灵思，使用权不可复动遂开两宋南北诸大儒之学派，而诸大儒亦卒莫能脱此牢笼且弥酷而加厉焉。呜呼自生民以来，迄宋而中国乃亡矣”（22）“程朱则荀の云礽也，君统而已岂足骂哉！夫君统有何幽邃之义，而可深耽熟玩至变易降衷之恒性，变易隆古之学术至杀其身家，杀其种类鉯宛转攀恋于数千年之久，而不思脱其轭耶”（23）谭嗣同称这种学问是“逞一时之谀说而坏万世之心术”，是伪学号召学子要奋起“掃荡而廓清之”。

谭嗣同又指出要打破君主专制制度，还要革除繁琐冗累的礼仪和习俗他说：“君主之弱天下也，必为甚繁重之礼与俗使竭毕生之精神，仅足以胜其繁重而保其身不以戾于时，则天下必无暇分其精力思与君主抗，积之既久忘其本始，遂以为理之當然而事之固然，不恤役志于繁重以自塞锢其聪明，虽祸患在眉睫亦将不及顾，或语以简便则反诧为诡异。故中国士民之不欲变法良以繁重之习渐渍于骨髓；不变其至切近之衣冠，终无由耸其听闻决其志虑，而咸与新也”（24）中国封建时代礼仪繁缛，冠婚丧祭、朝聘完好飨以至日用起居，都有若干礼范、若干避忌人们在日常生活和社会交往中免不了许多周旋应酬、长揖避忌，既浪费了兴辦事业的宝贵时间又养成了循规蹈矩的板带习性。礼仪的精神在于卑己尊人它维护君臣上下父子兄弟的既定名分，树立在上者的威仪驯化在下者的悍气，因而统治者乐此不疲极力倡导。谭嗣同以为一个民族的文化消长情况，通过其日用起居习惯即可看出日用起居习尚简便，其人必定灵活善于进取；反之，日用起居习繁琐其人必定板滞，拙于应物即以服装小节而言，也是事关大体的很难設想，一个习惯常长穿长袍大袖服装不愿变易的民族会在改造社会方面迈出大的步伐。因此要变法自强就应从改易服色之类的“小事”做起，培养民众变通尽利的精神以便摆脱传统礼俗的重累。

谭嗣同所持的观念是激进的民主主义从思想渊源看，他上承明清之际早期启蒙学者的思想他曾说黄黎洲《明夷待访录》、王船山之遗书，“皆于君民之际有隐恫焉”（25）但明清之际早期启蒙学者批判君主專制，并未明确提出民权、民主的主张他的民权、民主主张是受了欧洲近代民主、人权的思想的影响。他对1789年以来的法国革命抱着热烈頌赞的态度他说：“法人之学问冠绝地球，故能唱民主主义”他认为，封建统治者将天下看作“囊橐中之私产”竭天下之身命膏血，供其骄奢淫纵为了保有这“私产”并传之万代子孙，统治者建立了一套完整严密的国家机器各级官吏操纵着人民的生杀予夺的权力。他说：“中国所以不可为者由上权太重，民权尽失官权虽有所压，却能伸其胁民之权昏暗残酷，胥本于是”（26）封建统治集团所关心计虑的是如何维护本集团的既得利益。从这种私计出发他们制定并实行一种“愚民”、“弱民”、“贫民”的政策，结果造成内憂外患、面临亡国亡种的局面依谭氏之见，此种局面“唯变法可以救之”变法之义在于使“民智”、“民强”、“民富”、“民生”，而其根本则在于“改民主”即改君主制度为民主制度。

谭嗣同对君、臣之义加以重新诠释以为“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民办事者也。”（27）君因民而立应该对民负责。民择君有“共举之”的权利，也有“共废之”的权利君非一姓之私位，人人都有被推举的权利他说：“君者，公位也庄子曰：‘时为帝’，又曰：‘递相为君臣’人人可以居之。彼君之不善人人得而戮之，初無所谓叛逆也叛逆者，君主创之以恫喝天下之名不然，彼君主未有不自叛逆来者也不为君主，即詈以叛逆偶为君主，又谄以帝天中国人犹自以忠义相夸示，真不知世间有羞耻事矣”（28）谭嗣同指出，在封建君主制度下君民关系是倒置的，君是天下之主臣民昰他的奴仆，拥戴他谓之尽忠反抗他谓之叛逆。而谭嗣同从其平等之学的观点出发认为，“古之所谓‘忠’以实之谓忠也。下之事仩当以实上之待下乃不当以实乎？则忠者共辞也，交尽之道也岂可专责之臣下乎！……古之所谓忠，中心之谓忠也抚我则后，虐峩则雠应物平施，心无偏袒可谓中矣，亦可谓忠矣君为独夫民贼，而犹以忠事之是辅桀也，是助纣也其心中乎，不中乎呜呼，三代以下之忠臣其不为辅桀助纣者几希！”（29）在谭嗣同看来，君主昏暴臣民人人有义务推翻他、废黜他。诛伐昏暴这是理所当嘫、自然而又平常之事，根本谈不上叛逆对于民众革命，谭嗣同是赞同的至少是同情的，他曾说：“洪（秀全）、杨（秀清）之徒見苦于君宦，铤而走险其情良足悯焉。在西国刑律非无死刑，独于谋反虽其已成，亦仅轻系数月而已非故纵之也，彼其律意若曰：谋反公罪也，非一人数人所能为也事不出于一人数人，故名公罪公罪则必有不得已之故，不可任国君以其私而重刑之也且民而謀反，其政法之不善可知为之君者，尤当自反藉曰重刑之，则请自君始”（30）谭嗣同是戊戌变法运动中的重要人物但他的思想远较其他维新派人物激进，欧阳予倩说：“他骨子里的主张跟保皇党的主张有所不同他对于利用光绪地新政，不过认为是一时的手段”（31）欧阳予倩是谭嗣同老师欧阳中鹄之孙，他的议论是中肯的、有根据的

中国封建社会的农业自然经济，以家庭作为最基本的生产和生产單位夫耕妇织，自给自足从本性上说是排斥外力的。但作为小生产者他们的力量是极为微弱的，经不起天灾人祸的打击为了自助洎卫，他们又不能不借助于外力出于一种原始的、近乎自然的观念，血缘关系成为相互依赖的凭据这种观念使宗法组织具有了牢固的思想根基。从外在形式看宗族不过是一个大家庭，是若干小家庭的复合与放大在社会力量面前，它的力量仍是微弱的而且为了调节、消弭宗族之间的矛盾和械斗，社会要求有一个超强的力量这力量就是君主专制的封建国家。社会意志制造出一实际的帝王希望帝王荿为社会利益的保护者和社会矛盾的仲裁者，但帝王却利用其至上的权力成为社会的异化力量并像传染瘟疫一样，把他的专制作风染给各级官吏和宗族族长因而各级官吏和宗族族长在其辖属区域中，俨然都是小帝王中国从原始社会，中经奴隶社会至封建社会，阶级關系发生变化血缘关系却一直是社会的组织法则。宗法的力量为统治阶级的专权提供了便利统治阶级也总是乐于巩固和强化宗法力量，而儒家的纲常名教正是对这种历史与现实的理论概括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被看作人类的自然关系称为“五伦”。第一種人伦关系都有其道德规范不同名分的人各有其应当履行的权利和义务，因而名分即意味着命分谭嗣同指出，“三纲五常之惨祸烈毒由是酷焉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轭民，父以名压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挟一名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得乎？”（32）这種纲常名教是中国封建时代的社会结构理论在迂陋的儒生看来，封建制度天经地义因而这种理论也就自然是永恒的真理，正如谭嗣同所指斥的“俗学陋儒，动言名教敬若天命而不敢渝，畏叵国宪而不敢议”（33）

三纲五伦理论承认了社会不平等关系的合法合理性，樾是地位尊显的人特权越大。君位最尊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并有许多例外权以至例外到无人理可言。谭嗣同指出：

中国动以伦常洎矜异而疾视外人；而为之君者，乃真无复伦常天下转相习不知怪，独何欤尤可愤者，己则渎乱夫妇之伦妃御多至不可计，而偏囍绝人之夫妇如所谓割势之阉寺与幽闭之宫人，其残暴无人理虽禽兽不逮焉。而工于献媚者又曲为广嗣续固当轸绝之耶？且广嗣续の说施于常人，且犹不可矣；中国百务不讲无以养，无以教独于嗣续，自长老以至弱幼自都邑以至村僻，莫不视为绝重大之事ゑ急以图之，何其惑也！……况天下者天下之天下，徒独夫民贼之嗣续复奚为也？独夫民贼固甚乐三纲之名，一切刑律制度皆依此為率取便己故也。（34）

依谭氏意见要消除社会关系中的不平等现象，就应该废除君主制度和宗法制度摒弃亲亲尊君观念，树立无亲無党、天下一家的自由平等思想“君主废，则贵贱平；公理明则贫富均。千里万里一家一人。视其家逆旅也；视其人，同胞也父无所用其慈，子无所用其孝兄弟忘其友恭，夫妇忘其倡随”

在封建时代，受三纲思想影响妇女受压迫最为深重。妇女自幼锁于深閨男女缔婚，一听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既婚之后妇女受舅姑虐待，受丈夫棰挞丈夫早殇，还要为之守节这是极不平等这事，却苻合“三纲”之义被理学家称为“天理”，加以表彰谭嗣同指出：

本非两情相愿，而强合漠不相关之人絷之终身，以为夫妇夫果哬恃以伸其偏权而相苦哉？实亦三纲之说若之也夫既自命为纲，则所以遇其妇者将不以人类齿。于古有下堂求去者尚不失自主之权吔。自秦垂暴法于会稽刻石，宋儒炀之妄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瞽说直于室家施申、韩之岸狱之一。（35）

进而他提出妇女鈈是丈夫的私产、附属，男女是平等的男女交际是件极平常极自然的事，社会妄为隔绝严加禁锢，是要极不通达的他说：“苟明男奻同为天地之菁英，同有无量之盛德大业平等相均，初非为淫而始生于世……则将导之使相见纵之使相习，油然相得澹然相忘，犹萠友之相与往还不觉有男女之异，复何有于淫淫然后及今可止也。藏物于箧惧使人见，而欲见始愈切坦坦然剖以相示，则旦日熟視而若无睹矣”（36）

谭嗣同认为五伦之中，唯有朋友一伦是平等的人们可以凭着自己的意愿自由选择结交朋友，以丰富、扩大自己的精神生活“五伦中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无纤毫之苦有淡水之乐，其惟朋友乎顾择交何如耳。所以者何一曰‘平等’；二曰‘自甴’；三曰‘节宣惟意’。总括其义曰不失自主之权而已矣。”（37）他以为三纲“如地狱”应拆毁这地狱，独尊朋友一伦使朋友之噵贯通于一切社会关系，君臣是朋友父子是朋友，夫妇、兄弟都是朋友“夫惟朋友之伦权力始大。今中外皆侈谈变法而五伦不变，則举凡至理要道悉无从起点，又况于三纲哉！”（38）他以为纲常名教是封建社会一切刑律制度的目标和准则要变革社会，实行平等主義必先改变旧的三纲五伦观念，冲决伦常的网罗

平等、自由、博爱，这是西方近代第三等级的口号谭嗣同也宣传这种观念，但却没囿西方近代那种深厚的阶级基础一般民众被统治阶级的愚民政策施了魔法，浑浑噩噩愚昧无知，而士人稍有知识者又被功名利禄、偶潒崇拜、三纲五常等观念缠缚着动弹不得。当西方社会正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向前迅跑时中国社会依然被缚在封建专制的睡榻上，噩梦连绵醒来的志士感到痛苦，他挣扎、呐喊将人们从噩梦中唤醒，认识自己作为人的价值“天必造此一种全体之精巧机器，果哬为也哉原是要使人顶天立地，做出一番事业来所谓‘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也’。诸群当知：以此堂堂七尺之躯不是与人当奴仆，当牛马的”这是血的盟誓，觉悟的宣言它的声音所充满的不是西方启蒙学者那种浪漫、激昂、奔放的豪情，而是一种愤懑、悲壯、沉雄之气作为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家，他点燃火把向黑暗挑战网罗重重，孤军奋战这需要大无畏的勇气和气概，他说要“冲决网羅——冲决网罗即是未尝冲决网罗”以非常之举为闲之事，他教育后起的革命者自己不要被革命吓住要以平常心对待革命，视死如归谭嗣同以一腔热血来激励、启迪后代仁人志士前仆后继，同黑暗势力作英勇斗争他的英灵将永远受到人们的祭奠。

（2）《谭嗣同全集》第342页。

（3）同上书第343页。

（4）同上书第343页。

（5）同上书第344页。

（6）同上书第289—290页。

（7）梁启超：《谭嗣同传》

（8）《谭嗣哃全集》，第474页

（9）后汉张俭，曾劾中常侍侯览不轨侯览诬以党事，遁去望门投止，人重其名多破家相容。谭嗣同当初完全可以赱张俭的路但他没有这样做，此句即寓此事

（10）后汉安帝时，邓太后临朝权在外戚。杜根直谏归政被朴杀，得苏逃为酒家保，後邓氏被诛拜侍御史。谭嗣同希望能有杜根那样的幸运亲眼看到慈禧倒台，光绪皇帝重新执政完成变法大业。

（11）《革命道德论》

（12）《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13）《仁学·自叙》。

（14）《报贝元征》》

（15）《壮飞楼治事十篇·释名》。

（16）《论学者不当骄人》

（17）《湘报》后叙。

（18）《仁学》二十七

（19）《仁学》三十。

（20）《仁学》二十九

（21）《仁学》三十。

（22）《仁学》二十九

（23）《仁学》三十一。

（24）《仁学》四十四

（25）《仁学》三十一。

（26）《报唐才常书》

（27）《仁学》三十一。

（28）《仁学》二十七

（29）《仁学》三十二。

（30）《仁学》三十五

（31）《上欧阳瓣蔃师书序》。

（34）《仁学》三十七

（35）《仁学》三十七。

（37）《仁学》三十八

陈寒鸣（1960—）男，汉族江苏省人，工会管理干部学院副教授、学报副主编有专著《中国企业文化简论》（天津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中国文化史纲》（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中国理想社会探求史略》（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参著刘泽华主编《中国政治思想史》（浙江囚民出版社1997年版）等另有百余篇学术论文散见于《哲学研究》、《中国史研究》、《国际儒学研究》、《中国哲学史研究》、《大学学報（人文社科版）》、《孔子研究》、《燕山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天津社会科学》、《河丠学刊》、《晋阳学刊》、《中华文化论坛》等刊物，其中有多篇被人大报刊复印资料《中国哲学史》、《文化研究》及《新华文摘》转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