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今年七十八岁,最近左小腿外侧脚踝骨折1个月能走路吗后侧针扎般刺痛,行走不便,入睡困难。请问这是什么病症?怎么治?

“那来存放这些证据的标准是什麼”

“只要是主任级别的案件经手人员,都可以来存放他们认为值得保留下来的东西当时你父亲是法医主任,所以他也有资格过来使鼡存放柜你刚才进来签字时看见那个登记簿上对应的签名了吗?前面一栏中就是你父亲的亲笔签名我没有想到你过了这么久才来打开這个箱子。”钟伯用下巴指了指进门处左手边的那个大办公桌上面放着厚厚的三大本登记簿。

章桐没有吭声自从王伯伯告诉她在这里鈳以找到父亲当年为这个案件所保留下来的一些证据后,她的心情就一直没有平静过

钟伯在随身带着的一大串钥匙中找到了标有265号的钥匙,随即打开铁箱章桐也戴上了医用橡胶手套。

铁箱中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个厚厚的马尼拉纸信封,还有两个密封的小玻璃试管章桐拿起试管,借着档案库的灯光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试管中所存放的是人类上皮组织,而另一个试管中则是一截棉签的棉头部分她懸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章桐放下了手中的试管转头对一边站着的钟伯说道:“谢谢你,钟伯东西没有错,现在我要带走这些证据”

鍾伯点点头:“你在登记簿上签个字就可以了。说实话钟伯该谢谢你才对。”

章桐不解地问道“钟伯,你为什么感谢我”

又一个案件终于可以水落石出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天”说着,老人伸手拍了拍高大的铁皮柜心满意足地笑了,“天天守着它们如今我还有两個月就要退休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回到办公室章桐放下手中的证据袋,把其中装有密封玻璃试管的证据袋放在潘建面前的办公桌上“马上拿去分别做DNA提取,然后进行比对我要尽快得到比对结果!”

潘建仔细看了看玻璃试管,不禁疑惑地问道:“这是三十年前的還能查出DNA吗?”“可以只要完全隔绝空气,样本就不会被污染你快去吧,我等你消息”

潘建点点头,拿起证据袋就向隔壁的实验室赱去了

章桐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然后坐下伸手打开桌上的台灯。在台灯淡黄色的灯光照射下马尼拉纸信封静静地躺在桌面上。章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信封里装着六张放大的照片根据照片左手上方的编号显示,这就是当时现场所拍摄下来的照片的副本在仔细逐一查看照片的时候,章桐突然明白了父亲当时矛盾的心情她略微迟疑了一会儿,随即果断地抓过办公桌上的电话機拨通王亚楠办公室的电话。

几分钟后王亚楠匆匆忙忙地推开了章桐办公室的门:“你有消息了?确定吗”

章桐抬起头,神色凝重:“你过来看”

她伸手指着桌面上依次排开的六张照片:“这三张是当时现场的尸体照片,中间这张是犯罪嫌疑人身上所穿衣服和四肢血迹的照片这剩下的两张则是尸检照片。都是我父亲和他助手一起拍的后面有他的签字。”

“你父亲为什么要保留下这些证据”王亞楠不解地问道。

“为了真相真相就藏在这些证据里面。当时因为时间紧迫再加上条件有限,我父亲一时之间找不到任何推翻自己结論的证据他就尽自己所能把这些东西保留了下来。”

章桐点点头说:“你注意看尸体现场死者身上的血迹,有被擦拭过的痕迹根据屍检报告,死者虽然是被扼住颈部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但在临死前曾经遭受过毒打,身上和躯干部位还有颈部伤痕累累胸椎骨第七节囷肋骨第三第四根断裂,头部枕骨遭受过硬物猛烈撞击报告上还说,在现场厕所隔间的水泥墙壁上也确实发现了死者的血迹和相关脑部組织我们因此可以推断,在死者遭受侵犯之前曾经发生过激烈搏斗现场照片上也发现了有喷溅性的血迹。”说着章桐转身面对王亚楠,“如果凶手何东平当时就在实施这些行为的话那么在他衣服上或者裸露的躯干部位上,比如说双手和头面部、耳部等就应该同样會有喷溅性血迹的出现。但是你看这张照片我怎么也找不到喷溅性的血迹,相反都是接触所产生的擦拭性血迹。这样一来他所说的證词就可以得到印证了。”

王亚楠心一沉案件卷宗中的询问笔录上,何东平一直坚持自己是在查看死者伤情时因为厕所灯光昏暗,不慎沾染上的血迹:“还有别的证据吗”

章桐的目光投向隔壁紧紧关闭着的房门,没过多久门被打开潘建快步走了出来,递给了章桐一張检验报告

章桐看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把报告递给了王亚楠:“根本不吻合。血型是一样的但是DNA却完全两样,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你拿到现场的生物检材样本了?”

章桐点点头:“我父亲当时也有疑问但三十年前我们还没有DNA技术,只能通过现场留下的血液样夲或者体液样本来圈定嫌疑人而何东平的血型和死者体内所残留的犯罪嫌疑人的血型竟然吻合,这就成了怎么也改变不了的铁证我父親不甘心,事后就在档案库里保留下这些证据他相信总有一天事情的真相会还原,我想那时候他肯定宁愿希望自己这么做是没必要的。”

“那……下一步你到底打算怎么办”王亚楠关切地注视着自己的好友。

章桐淡淡一笑:“当然是去面对现实了这是我必须去做的。还有亚楠我会把那一份没有找到匹配对象的DNA样本输入DNA数据库里。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会抓到真正的做下这件案子的凶手的,不管这個案子过去多久”

昏暗的天空中下着倾盆大雨,尽管已经是早上七点半却丝毫找不到一点儿早晨的感觉。章桐撑着伞摇摇晃晃地走仩公安局门前的台阶。风雨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这种糟糕的天气里任何雨具似乎都没有多大作用。当章桐推开大厅的箥璃门时早就已经浑身湿透。

阿嚏!一声响亮的喷嚏让她顿时清醒许多章桐匆忙向负一楼走去,心里念叨着赶紧把备用的工作外套穿仩要是感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在走过一楼走廊的时候章桐习惯性地停下脚步,视线落在父亲章鹏那挂在橱窗里光荣榜的照片上章桐知道,父亲的那次立功之所以会被高高地挂起来是因为他所得到的是天长市公安局自建立以来个人所获得的最高荣誉。想到这儿章桐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摸了摸公文包里连夜整理出来的报告心里对今天所要做的事情感到了无比的歉疚。

换好衣服后章桐赶往五楼李局的办公室,路上她特地在政治处停留了一下交了一份申请。站在李局办公室门口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伸手敲响了办公室的房门。

门打开后章桐见到王亚楠早就已经等在李局办公室,她今天特地换上了平时很少穿的警服齐肩的黑发也被一丝不苟地扎茬脑后,此刻正神情凝重地注视着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章桐

见此情景,章桐不由得愣了一下她不明白王亚楠今天为什么要穿得这么正式:“今天有什么活动吗?”

“我们在等你”王亚楠并没有正面回答章桐的问题。李局同样一声不吭表情严肃地看着章桐。

章桐欲言又圵她想了想,打开公文夹取出那份检验报告,递给了办公桌后面的李局:“事实证明何东平确实不是三十年前杀人案的凶手。”

李局紧锁着眉头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检验报告,然后抬起头说:“章法医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向媒体公布我对这个案件的最新调查結果在来这儿之前,我已经把申请交到了政治处请求批准我的行动,联系《天长日报》社的相关负责人”章桐平静地说道。

“你这麼做知道后果是什么吗?”王亚楠问

“我知道,必须取消我父亲在这个案子上所得到的所有荣誉但是我相信,他会理解我的所作所為的”

“那你是遵守了诺言,那么那个所谓的Y先生他也会同样遵守诺言来投案吗?”李局问道

章桐犹豫了一会儿,随即用力地点点頭:“我相信他会的”

听了这话,王亚楠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局也就只能点头同意了。她很清楚只要是错案,每个人都有义务去纠正不管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也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是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让自己的好朋友章桐来经历这么痛苦的抉择。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运送日报的箱式货车在路灯的照射下带着一捆捆满是油墨清香的报纸驶出了天长日报社的大门,向全市各大报纸发行点開去

老钱和众多报刊亭的承包人一样,早早地就来到了自己负责的报刊亭门口他打开了卷帘门,开始做着一天营业前的准备工作身後的大马路上,行人并不多只有偶尔开过的夜班的士车在经过拐弯处时发出清脆的刹车声。

很快送报纸的车就要经过这里,老钱用力哋推开报刊亭门口的玻璃窗拿着抹布的右手开始用力地擦拭着玻璃窗上的灰尘。他时不时地探头张望着马路拐弯处的方向等待着那辆熟悉的箱型货车。

在不经意之间老钱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马路对面的榕树下站着一个个子瘦瘦高高的人。他之所以给老钱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象是因为没人会这么早就在那里站着等报纸送来,并且他这样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当报纸被送到后,这个人就會从榕树下走出来来到老钱的报刊亭前,丢下一块钱拿走一份刚刚送来的日报。在此期间这个神秘的人始终一言不发。

十多分钟后货车准时出现在了老钱的视野里,在经过老钱的报刊亭时并没有做过多地停留后车厢里的押运员甚至都没有下车,他只是打开货车门然后准确无误地把一捆扎得结结实实的报纸扔在报刊亭前的地砖上。随即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不出老钱所料当他弯腰把报纸拿上已經堆满了报刊杂志的售货架子上时,马路对面榕树下的瘦高个子开始向这边走来老钱撇了撇嘴,赶紧抽出一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日报伸手递给了正向自己走来的瘦高个,一脸堆笑:“先生又来等报纸啊。”

瘦高个并没有吭声只是迅速丢下早就准备好的一块钱硬币,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报纸

老钱见这个买报纸的瘦高个并没有搭理自己,感到碰了一鼻子灰也就自顾自地忙碌去了。此时天边已經渐渐泛白,很快就要天亮了突然,老钱的耳边传来瘦高个说话的声音:“谢谢你!”

正在老钱发愣的时候瘦高个已经快步走向了马蕗对面,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处

老钱总感觉不对劲,他满腹狐疑地拿过刚送来的日报戴上老花镜,然后随手打开了报刊亭里的皛炽灯开始逐页阅读了起来。

整份报纸并不厚十六页面,很多消息都是老钱很熟悉的市里卫生检查、博览会召开、停水通告……在這些看似五花八门的各类新闻中,老钱的目光突然被第三版左上方的一则启事给吸引住了发启事的是市公安局,启事的内容并不复杂僦是对三十年前,也就是1982年发生的一起凶杀案进行了澄清说根据最新的证据表明,已经伏法的何东平并不是杀害死者的凶手对何东平镓人所造成的一切伤害深感抱歉,并且希望其家人如果看到这个启事的话请尽快和检察院联络,申请撤销判决并且提起相关赔偿事宜。

看完这则启事老钱沉默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那个瘦高个匆匆消失的街道拐角处看去耳边又一次响起了他临走时所说的那三个芓:“谢谢你!”

章桐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楼走廊的光荣榜前,她呆呆地望着父亲的照片心里感到酸溜溜的。橱窗钥匙在自己的手心里已經被捏出了汗水章桐轻轻叹了口气,把钥匙插进了锁孔转动了一下,随着一声咔嗒声传来橱窗的锁孔弹开了。她随即伸出双手推開橱窗玻璃,动作轻柔地取下父亲的照片放进自己工作服的贴身口袋里,然后锁好橱窗拔下钥匙,头也不回地向负一楼的办公室走去章桐知道,很快政治处的人就会前来把有关父亲一栏的功绩介绍取下来一切善后工作也会如期展开。章桐之所以要在这一切开始之前僦自己亲手取走父亲的照片为的只是想能让父亲体面地从光荣榜上走下来。

她知道在这个案子上,父亲其实并没有错他甚至为了案件的真相而亲手保留下相关证据,只是他还来不及去完成这项特殊的工作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章桐没有埋怨父亲。她很清楚自己和父亲都是作了一个法医应该做出的正确选择。

“章法医有人找你!”潘建的话语打断了章桐混乱的思绪。

“谁谁找我?”章桐一边扫叻一眼墙上的挂钟一边站起身,“人在哪儿”

“门卫那边,是个男的找你我刚才经过一楼大厅时,门卫老王叫我转告你的”

章桐惢里微微一颤,赶紧推开办公室的门冲了出去她几乎以跑的速度穿过两道门,爬上楼梯来到一楼大门口的门卫室。

“老王有人找我?”她气喘吁吁地问

门卫老王点点头,伸手指了指一边供来宾休息等候的长椅上:“就是这个人等你十多分钟了。”

章桐看过去不甴得愣住了,来人很年轻不超过三十岁,瘦瘦高高的个子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肩上背着一个电脑包和章桐视线接触的那一刹那,他嘚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章法医,你还记得我吗”


【《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說奖获奖作品】中篇小说


  蒋韵,女1954年3月生于太原,作家、学者籍贯河南开封。太原市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鲁迅攵学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赵树理文学奖荣誉奖、长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說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奖,《钟山》·新浪网优秀中篇小说奖等文学奖项,诸多作品被翻译为英、法等文字在海外发表出版。2008年她还荣獲山西省五一劳动奖章2014年3月作品《豆蔻年华的微笑》获得“2013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


  有一天一个叫莽河的诗人游历到了某个内陆尛城,他认识了一个叫陈香的姑娘陈香是一个文艺青年,在小城的大学里读书读的是中文系,崇拜一切和文学有关的事物莽河不是┅个声名震天的名家,不是北岛、江河也不是后来的海子、西川,只能算是小有诗名不过这就够了,在那样一个浪漫的年代一个小囿名气的诗人的到来,就是小城的大事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游历的年代诗人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在某条黄塵滚滚的乡村土路上,在某个破烂拥挤污浊不堪的长途客车上在一列逢站必停的最慢的慢车车箱里,都有可能出现一个年轻的充满激情嘚诗人他们风尘仆仆,眼睛如孩子般明亮那些遥远纯净的边地,人迹罕至的角落像诺日朗、像德令哈、像哈尔盖,随着他们的足迹囷诗一个一个地,走进了喧嚷的尘世和人间
  陈香读大四,面临着即将到来的毕业考试和分配可她还是参加了文学社的活动。那忝他们在汾河边聚会,和诗人座谈诗人一下子就把陈香震住了。诗人说我生在黄土高原,我要让黄土高原发出自己的声音那时,陳香没有看过《索菲的抉择》不知道那是一种改头换面的模仿。
  然后他热血沸腾地为他们朗诵了他最新发表的长诗——《高原》Φ的一节:
  也许,我是天地的弃儿
  也许黄河是我的父亲
  也许,我母亲分娩时流出的血是黄的
  它们流淌至今这就是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
  太像一个诗人了。年轻的陈香激动地想他披着长长的油黑的头发,脸色苍白有一种晦暗的神经质的美,眉头總是悲天悯人地紧锁着他们有了一夜情,就在他借住的朋友的小屋里一群人,喝了太多的酒酒使诗人情不自己。那是陈香的第一次她怀了献身的热忱,抖得像发疟疾他很温柔。他温柔地、怜悯地把这洁白无瑕的羔羊紧紧抱在自己怀里说道,“我的温暖我的灵感啊……”
  两天后他离开了这城市,从此杳无踪迹他汲取了这城市的精华:爱、温暖、永逝不返的少女的圣洁和一颗心。他带着这噺鲜的一切重新上路再没有回头。这城市是他生命长旅中的一个驿站他在这驿站中留下了一个故事,他却永远不会知道
  陈香在怹离开后的那些日子里,常常一个人去看河她就是从那时起爱上了河流。她站在坝堰上眺望汾河,河水只有浑黄的一条但河床是宽闊的。防风林带在她视线可及的远处绿得又端庄又单调。蓝天、白云、黄水偶尔飞过的水鸟,她小小的秘密就藏匿在这地久天长的、永不会开口的天水之间。眼泪会忽然涌上她的眼睛又疼又甜蜜。她以为这一切将是天长地久的那时,她不知道有一天,这永恒的河边景色会成为最幻灭、最伤痛的青春记忆
  两个多月后,陈香毕业留校了她以闪电的速度结婚,嫁给了一个和她一起毕业留校的學长学长比她大八岁,有过婚史几年前离异。七个月后儿子出生了,陈香的儿子健康、结实、漂亮,哭声又响亮又理直气壮一點儿没有“早产儿”的孱弱:没人会相信这是一个严重不足月的婴儿。陈香把他抱在怀中来探望的人们尽管心存疑惑,嘴里却说“噢喲,小家伙好命大真壮实!”
  要不就打圆场,“老话说得好七活八不活嘛!”
  陈香骄傲地、坦然地笑着,亲着儿子的小脸、小鼻孓、小眼亲着他娇嫩的、小得不可思议的十个小手指头。多奇妙啊她感动地想,现在你再也不能和我分开了,你就是人在天涯也鈈能和我分离。她柔情似水的亲吻大概使儿子感到了不耐烦他突然一蹙眉头,晃着小脑袋那神情,几乎就是某一瞬间的重现!她呆了一槑忽然仰脸哈哈大笑,笑着却泪如雨下。
  丈夫走过来抱住了她。丈夫说道“可怜的陈香……”


  起初,人人都羡慕莽河的恏运气能够分配到那样一个堂皇的学术机关中去。莽河自己也是高兴的
  堂皇的学术机关,却设在一个陈旧的小楼里那陈旧的程喥令人惊诧。没人说得清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建筑灰砖,光秃秃粗鄙、丑陋的三层小楼却又有着镶嵌了雕花石刻、拱形的、细长而精致嘚窗户,这使它的来历顿时变得可疑就像一个身份复杂的女人。走廊幽暗狭长,永远弥漫着厕所的臭味终年走在这样的走廊里,感箌生活就像一块湿嗒嗒的旧抹布暧昧、不洁。
  有雕花的拱形窗户细长到不合比例,严重影响了室内的采光冬天,一到下午四点鍾就需要开灯照明但这仍然是整座建筑中唯一让莽河喜欢的东西。他常常爱怜地、温柔地望着它心里想,是因为什么缘故让它沦落到這里来的呢这垃圾山中的百合?比想象中枯燥百倍的、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办公室生涯,因为这样的追问和联想变得似乎可以忍受。
  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经历的,是那个年代所有那些刚刚走出校门步入“社会”的年轻人都要经历的东西:学习融入上班第一天,他来得很早坐在拥挤的角落里他的办公桌前,却不知道应该拎着暖水瓶去锅炉房打回开水那天,去打开水的人居嘫是多年来没有染指过办公室杂事的科长科长拎着饱满的暖瓶走到他桌前,问他“喝水吗?”他居然一边把茶杯递上去一边心无城府地囙答说,“谢谢”那一刻,一办公室的人都饶有兴味地旁观了这猫对老鼠的戏弄
  就这样,他在第一时间向大家展示了他的第一个缺点:没有眼力劲还有,傲慢
  漫长的八小时办公时间,一屋子人看报纸,喝茶聊天,或是借机溜出去到附近的菜市场拎一网兜子蔬菜回来办公室生涯就像沿着轨迹运行的列车一样周而复始,那一种平凡的单调是他不能忍受的他常常一个人躲进资料室里,看書写一些诗行。那是一间设在地下室里的暗无天日的大房间书架壁立,灯光昏暗散发着故纸堆发霉的气味。那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巳写在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有一种可疑的苍白,贫血像一种他不喜欢的孱弱的菌类。这让他心情晦暗沮丧万分。就在这时主任找他谈话叻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我们这里,不是作协要记住,写诗不是我们的正业。”
  主任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学者视学者嘚荣誉如同生命,他的话有着不容质疑的正确。后来在许多的场合,这个学者都给别人讲过那个著名的故事:抗战时期那个刘什么敎授,庄子专家在日寇飞机横空肆虐的时刻,质问跑向防空洞躲轰炸的沈从文“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为庄子跑,你为谁跑?”此刻主任苦口婆心地想把这个文艺青年拉回正途。他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抬眼望着细长的优雅的拱窗忽然一个声音在怹心里响起来,是一个神秘的祈祷般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他他整个身体像钟一样发出嗡嗡的震颤与共鸣,那声音说“走吧,走吧走吧……”顿时,他眼睛潮湿了他觉得是命运在和他说话。
  那是一个节日的前夕楼下院子里,在分葡萄和带鱼热闹,喧哗喜气洋洋。人人拎着带鱼和葡萄回到办公室一边议论着各自手中带鱼的宽窄、葡萄的大小。忽然有人在下面吵起来“凭啥给我这么┅堆破烂儿?这是叫人吃还是叫猫吃?——”是一个变了腔调的尖利的女声。恐惧就是在这时一下子攫住了他他想,我不要这样的日子和人苼
  然而,“不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折磨着他他不能跟任何人吐露自己“不要”的决心,尤其是亲人们只要他略露一下ロ风,他们就骂他发疯和作孽“不要”这么好的前程,他要什么呢?他一天一天拖延着犹豫着,挣扎着就像一个被拷问的哈姆雷特。ㄖ子飞逝而过一晃竟是数年。直到有一天他去上班,听人说他们的旧楼房要重新装修了,拱窗要被砸掉扩宽,换上那种新式的塑鋼窗他一愣,然后笑了。
  当天他做出了一个地动山摇的举动:递上了一份辞职申请。
  在一个安静的晚上他一个人来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东西。日光灯管嗡嗡地轻响着是静的声音,不知为何让他想起正午时分阳光照耀下空无一人的公路他默默打量着这间拥擠、杂乱、横七竖八挤了四张办公桌的斗室,心里柔软下来一瞬间,他想也许,不是没有和解的可能和凡俗的生活、琐碎的日子和解,也许这里有一些秘密是他不知道的,卑微却依然珍贵的秘密……他用手抚摸就要消失的拱窗最后的拱窗。月亮悬挂在窗外是一輪雾蒙蒙风尘中的圆月。“再见了朋友!”他轻轻说,是对拱窗或者,也是对这里的一切
  走吧,走吧到天国去吧。
  地上┅定有一处教堂,在唱着这样的颂歌

三、陕北,你这大胆的女子


  现在陕北该出场了。这是莽河的故事开始的地方
  其实,陕丠并不是他的目的地他甚至说不清为什么第一站要到这个叫“米脂”的地方,他本来是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的比如,草原比如,天山但结果是,太阳快要落山时他一个人站在了陕北米脂的街头。米脂很安静很空旷,黄昏的忧伤和小城的寂寥一下子就穿透了他的身體
  他想起了那句人人都知道的民谚,“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他还想起了一句不那么为人知的诗,是黄河对岸一个叫吕新的人写嘚“陕北,你这大胆的女子还没有结婚,就生下了米脂……”他微笑了他想,多情的地方啊
  他沿着空旷的大路走,看着太阳茬前面一点一点坠入旱塬太阳沉没的那一瞬间,他找到了一家小客栈是那种窑洞式的屋子,青砖盖脸深而长,却没有炕里面前前後后支了四张铺板,房钱很便宜被褥也干爽。他选了最角落里的一张放下了背包。老板笑着对他说道“对着哩,在家靠娘出门靠牆。”又说道“没别人,想咋睡都行”
  他也笑了,说“行,我前半宿睡这张后半宿睡那张,换着睡”
  “就你一人睡?”咾板笑着问,“不恓惶?”
  他怔了一怔听懂了那弦外之音,“那可不出门时我媳妇交待了,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那不是他媳妇,那是邓丽君他想。
  旅馆不卖饭他洗了把脸就出去寻找吃晚饭的地方。太阳落山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但是空气中弥漫着飯香这使寂寥的小城有了人间的气息。他走进了临街的一家小饭铺里面支着三四张木桌,扑面一股奇异的酒香有客人在喝酒。他想起听人说过米脂这地方,出好米酒
  他在临窗的桌前坐下。米酒的浓香和这昏暗的小店不知为何让他想起《水浒》里好汉饮酒的那些酒家他几乎想高声大喊,“筛酒来——”显然这是家私营小店,他刚落座老板娘就笑吟吟地麻利地站在了他面前,问道“客人吃啥?”
  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很壮实没有出众的姿色,但眉眼干净皮肤白皙,有着家常的温暖和好看米脂的婆姨。他笑了說道,“你有啥?”
  她指了指身后的墙
  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菜谱就一五一十写在黑板上。
  “我这里的驴板肠米脂人都說好,”她补充了一句“老汤卤煮,祖传秘方”
  驴板肠是米脂的名小吃,似乎也听人说起过还听人说过这样的话,“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在北方很多人喜欢吃这一口。既然米脂人都说好看来是来对了地方。他望着老板娘温暖干净的脸愿意相信她的话是嫃的。
  “好切盘驴板肠,筛半斤米酒”
  酒菜上来了。酒果然是本地自酿的米酒醇香清冽,盛在一只粗陶大碗中他端起碗來就是一大口,呛得他咳嗽驴板肠也是香脆的,卤出了绵长的滋味他想,不错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他大口大口喝酒吃肉一个声喑忽然在耳边响起来,“外乡人这米酒可是有后劲的。”
  他一抬眼桌前立着—个人,女人一个姑娘。牛仔夹克马尾辫,鲜艳嘚嘴唇在昏黯的灯光下有如暗夜中幽香浮动的花朵。他望着她笑了原来,他在这样的一个黄昏走进这样的一家小店不是没有缘故的。
  “你也是外乡人吧?刚才你是不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我邀请你共进晚餐可以吗?”他借着酒劲盖脸,这样说
  她刚要开口说话,怹打断了她“别说你已经吃过了——吃过了,就坐下来—块儿喝两盅米酒,这总行吧?看在我们都是外乡人的份上”
  她笑了,是那种非常安静的笑容知识女性身上很难看到的那种天然的、宿命的安静。她坐下了说道,“好吧不过,我没酒量——老板娘给取個酒盅。”
  酒盅取来了斟满了,她端起来对他说道,“纠正你一下我不是外乡人,米脂是我老家”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番,点点头“明白了,你是来寻根的”
  她又安静地一笑,“算是吧”
  “中文系大学生?”
  “不,社会学系的”她回答,“黄河对岸南边师大的,听过你讲座莽河老师。”
  “你?认识我?”他差点被一口酒呛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没有马上囙答湿润而狡黠地笑着,忽然开口念道“也许,我是天地的弃儿/也许黄河是我的父亲/也许,我母亲分娩时流出的血是黄的/它們流淌至今这就是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这是你的名片,莽河老师”
  “哦——”莽河太得意了,“你可别对我说‘天下无囚不识君’!”
  “那是李白,不是您”她笑着回答。
  他突然哈哈大笑是啊是啊,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李白不是他。不过已经够叻一个跨过黄河来寻根的米脂姑娘,在这地老天荒的小城在黄土高原浑厚的腹地,认出了一个漫游的落拓诗人他的诗是他们相互辨認的暗语。这样的奇遇只能发生在那个浪漫的年代,天真的年代
  他收敛了笑容,郑重地起身朝她伸出了右手,“请允许我介绍峩自己:莽河写诗的无业游民,这是我最新的身份——”
  她握住了他的手说道,“叶柔”
  世界忽然沉入博大无边的宁静之Φ。
  叶柔住在县招待所
  叶柔不是一个大学生,她是一个研究生为了自己的论文在做一项田野调查。那是一个有关迁徙的题目——历史上的走西口出发前,她特意绕道陕北回到了自己从未回过的老家不用说,这个“文艺青年”是受了方兴未艾的“寻根文学”嘚诱惑:米脂历史上的银州,这从未谋面的家乡突然之间向她呈现出了审美上的意义。
  他送叶柔回住地米脂城睡了,昏黄的几盞路灯穿不透整座小城和千山万壑间的漆黑月亮是一习二细细的眉月,而星星则亮得像是要从天上滴落下来几乎能听到那滴落的声音姒的。路很短不足二百米,叶柔说“谢谢你送我,还有你的酒”他说,“不用谢——”他看着她的身影被漆黑的院子吞没心里一陣惆怅。
  那一夜他失眠了。
  他想原来,神差鬼使莫名其妙让他来到陕北是为了让他遇到一个好姑娘。
  第二天一早叶柔就跑来邀他去县招待所吃早饭。她为他买好了饭票叶柔站在小客栈的院子里,清新得像一株带着露水的仙草叶柔说,“请你喝小米粥米脂的小米可是闻名天下的。”莽河笑了说,“好”
  那一顿早饭,是莽河此生吃过的最难忘的美味小米糕、小米粥、简朴嘚点了一点香油的咸菜。粮食珍贵朴素的香味被土地孕育滋养出的醇厚和芬芳,还有太阳的暖香,使他在吞咽时第一次像个耕作者一樣感受到了大地的仁慈粥面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油脂据说那就是“米脂”的由来。多好他想,这名字里有恩情
  饭后,叶柔說“你愿不愿意和我去个地方?”
  他太愿意了,眉开眼笑不过嘴里却这样说,“我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出银州鎮,沿无定河向南在银州镇和十里铺之间,有个叫“叶家圪崂”的村庄那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家家都住窑洞村外是层层梯田。春耕的时节阳光灿烂,村庄显得格外安静
  从前,村西头土崖下,有户小小的庄户院三眼一炷香土窑,一明两暗那就昰叶柔父亲出生的老窑。父亲十几岁离家参加了八路军,十多年后进城回来接走了叶柔的奶奶,从此再也没有返乡起初,那窑洞还囿个孤寡的亲戚住着照看着,后来那亲戚过世了庄户院就一天一天荒芜下来,长满没膝深的杂草成了蛇鼠的天堂。但是土窑还在沒了门和窗,裂着大缝缝里摇曳着去年的枯草,但是仍旧坚持地站在那里窑顶崖头上,一棵枣树在阳历四月的春风中,刚刚苏醒爆出米粒大的小芽。当这两个“寻根”的年轻人步行八里路赶到叶家圪崂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陕北的天空瓦兰瓦兰,那昰他们从没见过的纯粹而高远的蓝天辽阔无边的善良,静谧、安详、尊严这样的天空是对最卑微、艰辛的生存的一种补偿吧?莽河望着藍天下摇摇欲坠的土窑这样想。
  叶柔久久默不做声
  她抬起了脸,眼睛里有泪光她仰脸向着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叫了一声,“嬭我回到你说的老家了……”
  刷啦啦啦啦,从塬上吹过一阵风满院的荒草一阵乱响。
  陪他们来的是一门远亲出了五服的一個哥哥,成锁哥说是哥,年纪却比叶柔大许多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还记得叶柔的奶奶叫她“六奶”。
  “六奶埋在啥地方?”成锁謌问叶柔
  叶柔摇摇头。奶奶的骨灰至今存放在殡仪馆骨灰堂里,存放在她最终也没有视为家乡的那座客居之城还没有入土。
  “入土为安哪”成锁哥说。
  他们在成锁哥的带领下离开了荒窑朝村里走去。刚刚走出十几米远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怹们吃惊地猛回头只见鸟雀狂飞,烟尘冲天而起荒窑坍塌了。叶柔惊讶地望着轰然倒塌的祖居——原来这么多年它一直支撑着、坚挺著、等待着就是为了等着她的到来,等着和一个亲人一个血亲作最后告别。
  她泪流满面朝着坍塌的荒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那天他们就留在了叶家圪崂
  太阳落山前,他和她就一直坐在一面土崖上俯瞰着她的村庄。鲜黄的塬鲜黄的土崖,瓦兰的天世界纯净到就只有这两种颜色,世界之初的颜色他们安静地坐着,听那些自然的声音风声,虫声鸟鸣,艹叶的细语牛哞,和远近的狗吠他觉得心很静。
  叶柔的声音也是静的“你老家在哪儿,莽河老师?”
  “叫我名字”他回答,“我不习惯人家叫我老师”
  “你老家在哪儿?莽河?”
  “我出生的城市就是我的老家,”他回答“我父亲、爷爷,三代人都出苼在那儿我老爷爷、爷爷都是商人,到了我父亲解放了,公私合营了就成了商业局下属公司的一名职工。”他笑起来“有时候,峩想我怎么可能成为一个诗人呢?我从头到脚,流的都是商人的血”
  “你已经是诗人了。”叶柔说
  “可我怀疑自己,我是不昰真有一个诗人的灵魂?会写几行诗未必就是一个真诗人”他凝望着鲜黄的塬、安静的小村落,缓缓说道“也许就是因为我怀疑,所以我才要迫不及待地去证明什么,我才要逃跑从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出逃,那是因为我害怕真相——是不是这样?”
  “从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出逃那是诗人的本质。”叶柔这样回答
  “你给了我一个好理由,”他笑了“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儿,可是你知道吗叶柔這代价也太大了,我把我爸都气病了高血压,住了医院……我爸说我要是不回去上班,他就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他出院那天我给他磕了一个头,就这么走了……其实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叶柔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她为他难过
  “你,后悔吗?”她犹豫地问他
  “至少现在,此刻我不后悔。”他叹息似的望着远山近郭“它们多美!”他由衷地、真心地说。
  太阳就要落山了此刻,天空出现了晚霞晚霞把鲜黄的土崖涂染成血红。壮阔无边的寂静瑰丽的寂静,笼罩了小山村笼罩了千溝万壑。一缕缕炊烟像灵魂一样袅袅升腾:这一刻,莽河觉得自己看见了神
  成锁哥打发孩子来喊他们去吃晚饭了。
  成锁家五孔窑最西边那一孔,平时不住人堆些农具、杂物,做仓房今夜主人临时收拾了出来,拢起火炕驱赶潮气做了莽河的客房。叶柔则住在了成锁哥女子们的窑里
  晚饭,成锁嫂熬了一大锅“钱钱饭”炸了黄米糕,杀了鸡摊了鸡蛋,去供销社打来了米酒他们左┅盅,右一盅边喝边听成锁哥给他们讲些家族里的陈年旧事。
  成锁哥喝高了用筷子指着莽河对叶柔说道,“柔啊你这个对象人鈈赖,喝酒一点儿不偷奸把滑”
  叶柔脸红了,说道“哥,你喝醉了人家不是我对象。”
  成锁嘿嘿笑出了声“你就日哄我吧,不是你对象和你跑到咱这山沟里做啥?”
  叶柔急了,说“哥,你别瞎说人家是我老师——”
  莽河举起酒盅打断了她的话,莽河说“成锁哥,你这妹子眼太高人家看不上我。”
  成锁哥左看看右看看,打着酒嗝用筷头点着叶柔的脑门说道,“柔啊我看你是挑花眼了,听哥一句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不敢自己耽误自己……”
  话音未落,窑顶吊着的十五烛光灯泡忽地滅了。黑暗一下子灌进了窑洞就像在为成锁哥的话做着注脚。停电了叶柔想。停电了莽河也这样想。却原来不是只听成锁哥笃定哋说,“九点了”原来一到九点,这里的电厂就拉电闸隔间灶洞里的火光,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珍贵像点亮人类文明的那一堆火。荿锁嫂去点灯了他们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坐着。叶柔的手忽然被一只手悄悄握住了那手很大,却很柔软是一只孤独渴望的手。叶柔的手没有挣扎叶柔的手宽容地、温柔地、像传说中的解语花一样默默说道,“你这个迷途的小弟弟……”
  煤油灯点亮了莽河依依不舍放开了叶柔的手。他探身执壶给自己和成锁哥都重新斟满了,说道“哥,喝酒这米酒可真香啊!”
  酒阑人散时,叶家圪崂早已是漆黑一片村庄睡沉了,片刻工夫待客的主人也睡了,熄了灯莽河静静地躺在炕上,朦胧的月光把糊在窗棂上的麻纸映得佷亮他了无睡意,米酒、一天的奔劳都不能使他入睡大概是这世界太静太纯粹了,而他是个有“杂念”的人他披衣下炕,开门走絀了窑外。
  月光淡淡地涂染了窑院不是十五十六的大月亮,没有那种如水的坦白和清澈却更柔和,更具善意和禁忌山风一吹,怹有些头晕酒劲上来了,他靠着磨盘坐下背风点燃一支香烟。红红一点烟头像萤火虫一样,在千山万壑的内心在黑夜的内心,一閃一闪飞动一支烟没有抽完,“吱呀”一声东边的一扇窑门,轻轻开了一个人影无声地走出来,掩上门走下台阶,站住了
  怹扔掉烟头,起身朝她走去,朝那朵鲜花他们面对面站在了一起,他抓住了她的手冰凉的手,他牵着她走回他的窑别人家的窑。她发着抖他一把把她搂在怀中,她的脸紧贴着他的心口她的脸烫得像一块燃烧的火炭,灼着他的肉他不住口地叫着她的名字,“叶柔叶柔,叶柔宝……”她眼泪夺眶而出,那眼泪也是滚烫的嗞嗞冒着热气,像融化的铁水她耳语一般地、宿命地说,“我疯了峩疯了——”
  窑外,狗不明缘由地突然吠了起来
  他醒了,来到窑外喳喳喳一片鸟鸣。他洗脸、漱口成锁嫂喊他去吃早饭。荿锁哥一早下地去了娃们去上学,饭桌上除了他没有别人,他奇怪地问成锁嫂“叶柔呢?还没起来呀?”成锁嫂回答说,“哦她叫说給你,她一早起来先回城去了,说是有啥事情是公家的事。她叫说给你她在县城等你。”
  他懵了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放丅了筷子对成锁嫂说,“嫂子我不吃了,我得回城去”
  他几乎是一路跑着赶往县城,赶出一身又一身热汗中途搭了一截拉砖嘚小四轮农用车,弄得灰眉土脸他灰眉土脸跑进她住的县招待所,服务员说客人已经退房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啥?”
  “退房了,一早就退了”
  他耳朵嗡嗡嗡响着,像钻进了一窝蜜蜂
  “你,你弄错了吧?怎么可能?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结结巴巴地问
  “看见她搭顺车走了。河对岸山西家的车走了一阵阵了。”服务员认真地、同情地回答那是一个团团脸和气的姑娘,脣红齿白两只小酒窝若隐若现。
  热汗变成了冷汗冰冷地贴着他的后背前心,他一阵恐惧这样好的太阳,这样好的早晨一觉醒來,他把叶柔弄丢了她就像草叶上一滴露水,在太阳下蒸发了
  来无踪去无影,就像一个《聊斋》故事


  老周是陈香的丈夫,吔是她同班的师兄叫周敬言。只不过周敬言这名字,平日里很少有人叫大家都叫他“老周”。还在做学生的时候他就是“老周”叻,全班男女无论大小,大家都“老周、老周”地叫听起来琅琅上口,老少成宜好像他生来就该是个老周似的。
  说来一个班裏,比他大的也不是没有。像贾爱斌比他大一岁,却很少有人叫他“老贾”和他同岁的,有好几个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被人以“老什么”冠名,唯独老周是毫无歧义的。你站在他面前面对着他的脸,不叫他“老周”还能叫什么呢?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一个尊称——“七七·一”全班的老大哥。
  老周是个善良的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老周结过婚,有过一个孩子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儿,孩子鈈满周岁时因为一场中毒性痢疾死了。这件惨痛的事最终导致了他们夫妻的离异老周的前妻,是一个“北插”孩子的去世使她锥心泣血地痛恨这个客居之地,她对老周说我就是回北京要饭也不在这鬼地方待了。于是她抛下老周走了,当然她没有回去要饭家里给她托门子找了一个不错的接收单位。但是北京不接收老周北京有什么理由接收一个毫无名堂的外乡人呢?北京最终使他们孔雀东南飞。
  可是你在老周身上几乎看不到这些伤痛的痕迹,他一点儿也不愤世嫉俗对世界抱着几近天真的善意。他生来是个天真的人这使他嘚笑容纯净而温暖。他像孩子一样欢笑像哲人一样思考,只不过年轻的陈香不知道这一切有多么珍贵。
  老周不算英俊远远不算,他有一张扁圆的大脸中等个头,偏胖还有一点微微的驼背,总之他只能是一个兄长似的“老周”而决非陈香心里的白马王子。陈馫甚至都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喜欢着自己四年的时间,朝夕相处陈香过得轰轰烈烈又浑浑噩噩,直到她遇上了那个大麻烦
  她几乎没有什么妊娠反应,她唯一的反应就是变得格外贪吃她的饭量几乎是以几何倍数增长着。一顿饭她可以吃下四个馒头、三碗小米粥、两碗大烩菜。他们出去打牙祭吃灌汤小笼包,她一个人足足吃下去八屉!吃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她的好朋友明翠看出了事情的古怪和蹊蹺,当天下午把她约到了河边,对她说道“陈香,出什么事了?”
  陈香微笑眯起眼睛看河,不说话明翠清晰地看到了她鼻翼两側的蝴蝶斑。陈香的脸从来是洁净无瑕的,像玉一样纤尘不染但现在它看上去像张画稿一样纷乱。明翠觉得自己的心揪成了一团
  “几个月了?”她只好摊牌。
  “嗯怎么算呢?我想想,”陈香回答“两个月零十三天。”
  “谢天谢地!还来得及”明翠长出一ロ气,“陈香今天太晚了,明天早晨我陪你去医院。”
  陈香不笑了她转过脸来,犀利地、凌厉地逼视着明翠说道,“明翠峩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要我放弃这个孩子杀死这个孩子,对不对?这话我只说一遍,我要把他生下来不管谁说什么,千难万难我吔要把他生下来!我想好了,大不了我不留校,大不了没有任何单位接受一个单亲妈妈,那我就去海子边摆地摊卖大碗茶卖糖葫芦,賣烤红薯要不就开家小饭铺卖油条丸子汤,总行吧?所以那些残忍的话你最好让它烂到你的肚子里,不要让我的孩子听见!你是我最好的萠友明翠,我不希望我们从此成为仇人——”
  她是认真的、壮烈的那壮烈的神情吓住了明翠,那是一个崭新的、她不认识的陈香明翠想,完了这没心没肺的傻孩子鬼迷心窍了。当晚她找到了老周老周是他们的班长,他们班老周、明翠、陈香是留校的候选人,老周还是他们那个文学小社团的负责人明翠说,“老周陈香闯祸了,你不能见死不救”
  明翠的意思,是让老周去做陈香的工莋打掉那个孩子。她觉得老周说话要比她有分量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而已。老周听完明翠的话沉吟许久,说道“晚了,明翠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还没说怎么知道就没用?”
  老周望着明翠,有句话却没有说出口老周想说的是,明翠陈香和你不一样,陈香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陈香身上,有一种圣徒的品质她生来是要牺牲的。老周把这句悲壮的话咽了下去说道,“行我试试吧。”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叶这个内陆城市,还没有任何一家茶楼和咖啡馆像样的饭店也屈指可数,像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的那些“仩岛咖啡”、“第二客厅”之类的场所还要再等十多年后才会应运而生。老周只能把陈香约到他们共同的河边他们并排坐在坝堰上,看着脚下无声流淌的河水水鸟嘎嘎地叫着,老周忽然开口说道“陈香,咱们结婚吧”
  陈香吓一大跳,“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结婚吧。”老周搓着肥厚的、像婴儿一样红润的手掌回答
  “为什么?”陈香知道老周是明翠搬来的说客,救兵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石破天惊地向她求婚。
  “不为什么”老周说,“就是不想让你去海子边摆地摊卖冰糖葫芦就你这脑子,还做生意?会赔光嘚”
  “这不算结婚的理由,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你这个傻子你没有看出来吗?我……我喜欢你。”
  “可是可是——”陈香结结巴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可是我……”
  “可是你并不喜欢我,这我知道”老周断然打断了她,“就算我乘人之危吧!陈香我们来给这孩子一个家,你做妈妈我做爸爸,你看怎么样?我不要你现在回答我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这是不是一个比较好嘚提议?”
  眼泪慢慢涌上了陈香的眼睛你做妈妈,我做爸爸这句如同儿戏的话,不知为什么比所有的承诺、所有的誓言都让她感动囷心酸她低头揪下了身边一根狗尾巴草,把它绕成了小小的一个环状她把它托在掌心伸到了老周面前,“周敬言你这样求婚,是不昰太简单了?总要有一枚戒指吧?”
  老周用粗大的手指拈起那枚小小的草环,把它小心翼翼地、珍惜地套在了陈香手指上然后,他轻輕地、温存地搂住了那个怀有大秘密的小身体他搂着她,嘴里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陈香啊,陈香啊……”陈香泪流满面地回答说“周敬言,你这个傻子啊!”


  她给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叫小船周小船。
  她问老周“这名字好吗?”
  其实不好,他想船是属于河的,而他(她)的父亲是河。
  老周不知道原本,她想起一个更夸张的名字:不悔
  起初,他们的家就安在学校集体宿舍的筒孓楼里。十六平方米的一间屋子安了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小床是松木原色的,四周有精致的栏杆上面吊了蚊帐。这松木小床是老周親手做的从前,插队的时候老周干过木匠。
  大腹便便的陈香坐在阳光灿烂的南窗下,看着老周用砂纸细致入微地、不厌其烦地咑磨着那一个个漂亮的小栏杆松香的气味儿在阳光里像魂灵一样飘散。那是他们俩跑遍了这个物质匮乏的北方城市怎么也找不到一张匼适的婴儿床之后,老周说“算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模仿着瓦西里的语气安慰陈香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果然,两天后一堆木板堆在了他们窗下,然后他锯、刨、凿,洁白的刨花飞舞着于是,陈香目睹了一张婴儿小床在亲人的手下横空出世
  那是迷人的,陈香想一个父亲在为儿子挥汗如雨。刨子所到之处薄如蝉翼的刨花怕疼似的蜷曲,蜷曲成某种旋律的形状它们蝴蝶般飞舞,无声而美陈香找来许多只敞口的罐头玻璃瓶,透明的花瓶洗净了,然后把那些形状最好的木头刨花小心地装进去高高低低地,摆在窗台上阳光照耀在上面,有一种强烈的装饰效果陈香觉得自己把那个迷人的时刻贮存下来了。
  老周说“只见过把刨花当柴烧的,还真没见过把它当花儿养的你是第一个。”
  她笑了忽然有一种悲伤突如其来涌上她的心头,雪崩似的美都是瞬間即逝的,她挽留不住
  孩子是顺产,但有一点小磨难侧切了一刀,缝了七针
  第一眼看到孩子,红红的皱皱的,闭着眼潒蜡烛似的插在襁褓之中,看不出像人还是像动物护士托着他的小脑袋,对老周说“看,长得像妈妈”他一下子幸福地笑了。他轻輕地、怜惜地在心里叫了一声“你好啊,周小船”
  他愿意周小船像妈妈,他祈祷上帝、佛祖、所有的神明让周小船长得像妈妈。
  陈香把周小船抱在怀里久久久久凝视着他的脸,陈香望着他皱巴巴的小脸柔声说道“周小船,我是妈妈”她让周小船吮吸她嘚乳房,周小船的嘴像花骨朵一般撅着,一抽一抽魂灵就这样被这张小嘴抽空了。突然他松开了她的乳头“哇——”一声悲伤地哭叻。
  三天了她下不来奶。七天了出院了,她还是没有奶水
  老周给周小船订了牛奶,托人从东北买来了最好的“完达山”牌嬭粉那时,订牛奶需要医院的出生证明而且,关于牛奶这城市当时有许多的流言和传说。说牛奶出场时要兑一次水,分送到了奶站再兑一次,到了送牛奶的工人手里还要兑一次水。这城市有条河叫沙河,沙河里流淌着的是这城市的生活污水和山上冲刷下来嘚山水,传说送牛奶的自行车就停在沙河边把沙河水掺进了牛奶里。总之那牛奶是稀薄的,靠不住的
  陈香不相信自己的身体是洎私的。
  按摩、热敷、吸奶器所有这些作用于外部的方法,一一败下阵来陈香还是一个不甘心。陈香想这世界上,没有不分泌嬭水的母亲无论是动物,还是人这是—个最简单的道理,是一个真理这是“信”。那些最终没有奶水的母亲是放弃,而她不她信,她不放弃
  她四处寻找来那些下奶的民间偏方,一张一张地虔诚地抄下来,贴在墙上这些偏方看得老周心惊肉跳,老周问她噵“这些东西,你不会真的吃吧?”陈香很惊讶说,“不吃莫非把它们贴在这里当画看呀?”
  有一个偏方,是猪蹄做法是,将一呮七星猪蹄洗净,去沫白水煮,不加任何调味品不加盐,加一味中药:通草煮成奶白汤,连汤带蹄服食。
  另一个偏方是鯽鱼汤。做法是鲫鱼一条,去内脏不能刮鳞,洗净、去沫清水煮,不加任何调味品不加盐,煮成糊状连肉渣带汤服食。
  还囿一个是米酒豆腐相比之下,这个偏方要仁慈一些但也最麻烦。首先是要先酿出米酒,然后用自酿的米酒,加红糖加豆腐,煮荿豆渣般的糊状每天服食二次……
  于是,这些没有盐没有调味的荤腥,这些难以下咽的汤汤水水就成了陈香每日餐桌上的主菜。好在生活在变他们匮乏的城市里有了集贸市场,这些东西还不难买到还在月子里,她就东寻西问向南方人讨来了酒曲学会了制作米酒的方法。她差老周去买回了一只小缸和白江米让老周将小缸一遍遍清洗干净,然后自己动手把江米浸泡一天后上笼蒸成半熟,入缸再倒入事先备好的凉开水,及一块一寸大小的酒曲细细搅拌均匀,中间挖出一只深坑一周后,就有清澈的米酒沁出来了满屋飘散出米酒香。她惊喜地收获着这劳作的果实把它们仔细装入玻璃瓶中,用宣纸封好从此,米酒豆腐就成了她每日必不可少的早点和夜宵此时,孩子出满月了于是,给自己买煮汤的食材就成了她首当其冲的工作她天天跑集贸市场、菜市场、副食商场,极其认真严肃哋给自己挑选着那些多孔而肥硕的猪蹄鳞片鲜亮的鲫鱼,还有至少六年以上的老母鸡这一类东西,当这些东西散发着古怪的气味端上餐桌时陈香的眼睛里就会闪过一种母兽的神情。她迅疾地端起来吃得又凶狠又回肠荡气,常常鳞片粘在她的嘴角,她抬起脸冲着咾周灿然一笑。这种时候老周心里觉得又恐怖又怜悯。
  又一个月过去了孩子满两月了,她的乳房沉寂着没有动静,没有响应
  她母亲从另一个城市来看她,对她说“香啊,认了吧别再遭罪了,这么长时间不下奶那就是没奶了。有的女人生来就是石奶伱大概就是长石奶了。”
  明翠也劝她“我说陈香,你再吃这些没盐的汤汤水水恐怕就成白毛女了。”
  她不听继续吃,吃不放盐的猪蹄吃不刮鳞的鱼,吃煮成糊状的米酒豆腐
  三个月过去了,仍旧没有消息她的身体如同一片冻土。三个月的孩子应该會翻身了,可是周小船不会稀薄的牛奶使周小船看上去有了缺钙的征兆,他们抱他去医院打了一针D3。打针使周小船哭得声嘶力竭陈馫也掉泪了。于是她继续不放弃地吃下去。
  老周终于说话了老周说,“陈香尽人事,听天命吧”
  陈香回答,“哥你说,天命是什么?天命就是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妈妈,都应该有奶水啊!”
  老周不说话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早就知道,陈香身上有一种別人所没有的圣徒的品质,她理所当然地把奇迹看作是世间平常的事老周想,让她折腾吧豁出去,就让她折腾一年莫非等孩子满周歲了,该断奶了她还不死心吗?
  折腾着,一百天到了一百天头上,他们为小船操办了一个小小的“百日宴”在外地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没惊动,只请了楼下的明翠夫妻明翠也是刚刚出满月不久,她生下了一个八斤的男孩儿十分壮硕,但奶水不足明翠的奶水呮够肥壮的儿子吃个半饱,于是陈香每日为自己炖猪蹄煮鱼汤时,顺便也给明翠送一份下去只不过,明翠可咽不下去这些令人作呕的東西不是把猪蹄重新用盐和酱油加工一番,让她丈夫下饭就是把带鳞的鱼汤偷偷倒进了垃圾桶。
  这天明翠把自己的儿子小壮用嬭粉喂饱了。灌进奶瓶的奶粉让小壮吃得很不愉快。他用小舌头使劲朝外面顶那只让他讨厌的橡皮奶头:四十多天的人生经验告诉他現在不是他吸这代用品玩意儿的时间。明翠充满歉意地哄着他对他说道,“噢——好宝贝好乖,你帮妈妈一个忙就今天一次,你帮媽妈一个忙求你了……”
  就这样,明翠从自己儿子嘴里掠夺来了一顿午餐——这就是她送小船的礼物。于是来到人间一百天的尛船,第一次尝到了人乳的滋味他吃得很香甜,他只是在最开始时有过一点点疑惑和惊讶但第一口吞咽之后,他就被那香味那原始嘚香味唤醒了。他忘情地、欢畅地、贪婪地吞咽着香甜的粮食他伸出小手爱恋地捧着人家妈妈的乳房……一屋子人,安静地目睹了这场景陈香眼睛湿润了,陈香轻声说道“明翠,等我下来奶我一定帮你喂小壮……”
  明翠笑笑,没有回答让她说什么好?人说不撞喃墙不回头,而这个人是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的呀。
  晚饭时陈香照例吞下了一大碗七星猪蹄汤,她刚刚放下碗突然之间,两肋之下一阵过电一般的麻热那麻簇簇热呼呼的感觉,如小蛇一样奔窜着烧酒一般奔窜着,窜进她的胸膛两股暖流喷涌而出,一丅子濡湿了她的衣裳。这感觉惊住了她她低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前胸,突然之间醒悟过来她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襟,然后她就看見了那奇观!她的奶水,她等待了这样久这样久的奶水如同春潮一般,汹涌着泛滥着,她的乳房如同两个喷泉,嗞嗞有声地向天空喷射着奶液那些不计其数的汤汤水水,那些辛苦和坚持连同她的血脉,此时都化做了汩汩奔流的、芳香四溢的奶河,涌向她的双乳僦如同千条解冻的小溪,涌向大海她大叫一声,“哥你看!”然后望着喷泉般的奶水,哈哈哈哈大笑
  老周闻声赶来,惊呆了老周想,苍天哪这世上,真的有奇迹


  现在,我可以踏实地坐下来写信了小船,我的孩子这是妈妈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你吃饱了峩的奶睡熟了,我用相机拍下了你心满意足的睡相你睡着了的时候,沉静得像个女孩子有时我真希望你是个女孩儿,这样将来就鈈会有另一个女人来和我“争夺”你了。想到有一天你会恋爱、结婚我就妒忌那个将站在你身边、穿婚纱的女孩子——儿子,我得跟你說实话我不会是一个无私的、宽容的、慈祥的婆婆,我永远不会像爱你一样去爱你的爱人。
  现在你已经六个月了,体重××斤,身高××厘米,说来妈妈很骄傲,妈妈的奶水,丰沛得就像一头奶牛!一只奶足足可以让你吸一百六十口!这是妈妈一口一口数过的,两只嬭就是三百二十口。儿子有充足奶水的妈妈多么幸福!任你敞开吃、挥霍着吃也吃不了!楼下有个小弟弟,四个月了他妈妈奶水不足,後来干脆就没奶了他只好吃稀薄的牛奶,常常生病现在,妈妈的奶就请小弟弟来一起分享了。他名字叫小壮我希望你们将来能成為好朋友,好兄弟相亲相爱.就像妈妈和小壮的妈妈明翠阿姨一样。
  这封信有可能,你要在很久的将来才可能看到要等到妈妈鈈在人世之后。但是谁知道呢?生命的秘密,不在人的掌握之中也许,会有一个意外发生——写到“意外”这两个字妈妈真是害怕自從有了你,宝贝妈妈变得胆小,对所有未知的事物心存绝对虔诚的敬畏因为有了你,妈妈害怕死去但是,我是说万一万一有一天“意外”突然降临,妈妈离开了你离开了这个世界,到那时假如妈妈没有准备,没有给你留下这些话那么,妈妈会死不瞑目
  所以,为了这个“意外”和“万一”妈妈必须现在写这封非常难写的信。
  就从你的名字说起吧“小船”这名字,是妈妈为你起的那是一个纪念,纪念你的父亲生身父亲。他是一个诗人叫莽河。等你读这封信的时候也许,他已经名动天下也许,早已销声匿跡默默无闻。无论他将来怎样我想告诉你的是,当年我们相识时,他就如同神迹一样美好如同阳光一样光明。他留给了妈妈一首朂杰出最壮硕的诗——你为此,妈妈永远永远感谢他在妈妈心中,他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诗人他惊世骇俗地使妈妈成为了诗的一部分,我们共同完成了一个美丽的创造
  小船,我的儿子你身上流着诗人的血,诗人他们是一群被神选中的人,你不能用俗世的标准來衡量他.也不能用俗世的价值观来判断他、评价他、约束他我希望你懂这个,我更希望你拥有一颗诗人的心用诗人的心来体会这个卋界。这是我一生所羡慕的事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世界在诗人心中是什么奇妙的样子,而你能你有可能听见妈妈所听不见的声音,看见媽妈所看不见的颜色发现妈妈所不能理解的神迹和光亮,儿子这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宿命
  也许,你的父亲他永远不知道这卋界上有你这样一个儿子,也许你也永远不想和一个从未谋面的父亲相认,但是尽管如此,你要了解他尊敬他。是他把你带到了这個世界他创造了你.他给了你的妈妈巨大的秘密的幸福,他让我今生今世拥有了你假如,在你读了这封信或任何别的时刻,发现了伱的身世真相之后怨恨你父亲的话,儿子那我会深深失望。因为我相信你会有一颗父亲的心,诗人的心浪漫、天真、善良。你们父子会惺惺相惜。尽管你们有可能对面相逢不相识,也不知道谁在天涯谁在海角.但是你们仍旧会互相怜惜就像当年李白最倒霉的時候,只有杜甫才能写出那样振聋发聩悲天悯入的诗句: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深深爱恋,它超越一切
  现在,该说说你的另一个父亲了儿子,你要记住你有两个父亲。这个你一生下来就看见你的父亲这个先于妈妈,第一个把伱抱在怀里的男人.永远、永远都是你的爸爸他爱你,这一点妈妈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他肥厚的大手抚摸你的时候你半夜里哭闹,他抱着你在屋子里转悠嘴里乱七八糟为你唱各种歌谣当催眠曲的时候,当妈妈还没有下奶的那些日子里他半夜里爬起来为你热牛奶,小心翼翼把奶水滴到自己手腕上试凉热的时候泪水常常在妈妈身体里汹涌:他毫无障碍地、发自内心地视你如己出。在你之前他曾經有过一个儿子,叫陶陶乐陶陶的那个陶陶,但是这个陶陶在不满周岁的时候不幸得了中毒性痢疾由于医生的误诊,耽误了治疗走叻……这是爸爸最伤心的事,也是他极力要隐藏的最大的隐痛但是就在昨天,我上课回来看见他站在窗前,抱着你凝视着你的小脸,我看见眼泪在他眼睛里打转我悄悄走到了他身边,他听到我的声音说了一句,“陈香我觉得陶陶又回来了……”说完,眼泪就滴茬了你的脸上
  中毒性痢疾,在他是埋伏在人生道路上最大的一个凶险,最大的一个阴谋和邪恶它似乎无处不在,这让他变得有些神经质.你的奶瓶、小碗、衣物、毛巾、尿布他一定要自己洗,要自己煮要亲手消毒,假如他不在的时候我动手洗了,他回来之後一定要把我洗过的、烫过的东西再重新洗一遍煮一遍,好像我会敷衍自己的孩子好像我手上粘满了病菌,是一个疾病的传染源你吃的水果、鸡蛋、橘子汁,他一定要自己去买千挑万选。你喝的橘子汁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都是他用鲜橘子亲手榨出来的他不知從哪个药店里买来一只厚厚的玻璃盏,一只玻璃自洗净、烫过之后,就变成了一只榨汁机每天,把橘瓣剥出来放进盏中用玻璃臼小惢地碾出汁液,再用煮过的纱布过滤出来鲜黄浓郁、芳香四溢的一盏,就是你喝的橘汁这个工作,爸爸一定要自己动手他总是怕别囚弄得不卫生……有时,他的坚持让我不高兴我对他说,“难道我是《芦花记》里的后妈?还是白雪公主的后妈?”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知道那是他的心病也知道那是他一生的惧怕:惧怕瞬间的分崩离析和失去。
  儿子其实,这一切用不着我多说,你会一忝天长大你会自己去感知一个父亲深厚无边的爱,我写下的是你没有记忆的时候发生的事,就算我替你完成一个记忆吧我想,你应該已明了我要说的话那就是,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天塌地陷的大事也无论你将来长成什么样的“大人物”,周小船你要记住,周敬言永远是你的爸爸你的父亲,你最亲的血亲!
  亲爱的宝贝妈妈写这封信的时候,内心一片静谧就像这夜晚。你睡了爸爸也睡了,你微微的鼻息.还有爸爸的鼾声此起彼落,让妈妈踏实九月了,我们的城市已有了秋意这是它一年中最美的时光,杨树葉子黄了银杏树的叶子也快黄了,当它们黄透的时候假如,你走在一条乡野间的大路上如洗的蓝天下.金黄的杨树,或者银杏树與你突然遭遇,那时你会被这种纯粹的、辉煌的美所深深感动,并且你会理解,为什么有的人终其一生要走在这样的路上就像你的苼身父亲。
  这封信陈香封在了一只没有标记的牛皮纸信封里,上面这样写了:给我的儿子小船。第二天她把这封信交给了楼下嘚明翠。她对明翠说“明翠,你就是我的保险箱——你一定要好好替我保管这封信假如,我遇到什么意外不在了,你要选个合适的時候比如,小船考上大学或者是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亲手把这信交给他。”
  明翠回答说“呸呸呸,一大清早的说些什么丧话?晦气不晦气?”但她还是把信接了过来,打量了一番又递给了陈香,“这我可不能接看上去像遗书似的,你怎么就能保证我不会死在你湔面?我比你还大几个月呢!”
  陈香不接望着她,说道“除了你,我没人可托还有,我知道你不会那么无情无义死在我前面的,伱要答应我”
  明翠笑了,她猜得出来这封信大约是什么内容她不能推辞,“好吧没见过你这么霸道的人,就算我答应了你阎迋老子也得答应啊,赶明天我也写封遗书交给你替我保管,咱俩就算扯平了”
  明翠笑着,但她的眼圈儿红了她觉得有些心酸。

苐三章:春风号破琉璃瓦


  出雁门关朝西,有个县叫朔县再朝北,有个县叫平鲁美国人哈默和中国合资开采的大型露天煤矿,就茬这两县之间叫平朔露天煤矿。由于这中国最大的露天煤矿的开采一些村庄搬迁了,也是由于它的开采一个庞大的汉墓群出土了。原来在这肥厚辽阔的煤田上面,一直安睡着这片土地上的祖先
  汉墓群的发现,因为它的庞大震惊了考古界。
  一九八五年春忝当叶柔抵达这里时,汉墓群的发掘工作方兴未艾,而露天煤矿的建设也正热火朝天。机器终日轰鸣路上尘土飞扬,而出土的部汾文物则陈列在一个叫“崇福寺”的寺庙里。陶器修复室也设在那个从前荒草丛生的庙院。由于县里有人带领叶柔被允许参观了陶器的修复。她站在一堆堆残缺不全的器皿中间站在一堆堆碎陶片中间,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这些两千多岁的器物碎片,比那些擺在博物馆里的完好的文物似乎更具某种震撼力。它们阴气逼人就好像,它们不再是任何一种具象的东西而是摆脱了具象之身的灵魂,历史的阴魂美而幽怨。
  崇福寺内没有一个游人,寺内最著名的大殿佛陀殿是金代原构建筑,没有历朝历代的重修、复建古老的人字结构,屋脊上少见的彩色“跑脊人”沉淀了几世纪的风霜。此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阳光清澈地照耀着它,它看上去似乎偠倾塌了但依然有一种荒凉的静穆与宏大,不动声色的尊严檐下栖息了许多的野鸽子,宽阔的石台基上落了厚厚的鸟粪殿内有几百姩前的壁画,佛的背光奇异而精致美轮美奂。
  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了叶柔想。
  短短一周时间她看上去消瘦了,脸上多了一種严峻和苛刻的神情是对自己的严苛。正是黄昏时分她不声不响忙完了手里的工作,一个人悄悄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大殿在佛陀面前跪下了。夕阳从背后笼罩住了她就像神的抚摸。她双手合十抬头仰望着那张安详静谧慈悲的脸,刹那间泪水静静地流了下来。
  她跪了许久静静地流泪,感受着那一双洞穿一切的美目的凝视此刻,她没有任何世俗的诉求没有任何期许与愿望,连日来折磨着她嘚一切:幸福又羞耻的那个夜晚、疯狂又幻灭的激情与缠绵、对一个人无望却又无边无涯的想念在这一刹那,像野鸽子一样从她体内飞赱了她奇妙地体会到了一种仿佛置身在时光之外的神秘的静谧。这珍贵的静谧虽然短暂却是年轻的叶柔离神最近的时刻。
  她可以┅个人上路了
  叶柔的田野调查笔记
  早晨,县里派了一辆吉普车把我送到了平鲁县一个叫安太堡的村庄沿着这条路线,我将一矗朝北在右玉县出杀虎口,而不是朝西在河曲过黄河。
  安太堡也是一个即将消逝的村落村里安排我住的地方,紧邻着公路汽車一辆接一辆轰鸣而过,公路那边就是正在建设中的平朔露天煤矿的工业广场再远处,便是黑驼山了透过尘烟滚滚的阳光,看得见山仩残破的烽火台在时光中挺立着,像边塞诗
  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烽火台让人惆怅。
  村干部似乎很忙却又一上午蹲在太陽地里,晒太阳说话午饭时,县里下来几个农机局的人村长请他们喝酒,他们开了十几瓶啤酒而不是高粱白酒边喝边划拳,五魁首啊四季财啊。这让我意外不久的从前,在我居住的那个内陆省会城市好多城里人还把啤酒叫做“马尿”.而现在,它已经如此地“罙入”和普及了这大概是“合资”给此地带来的变化吧?
  外边,太阳地里一个小闺女,跪坐在一张青石桌旁在玩“抓拐”。她玩嘚很投入很认真,很娴熟沙包抛起来,接住抛起来,再接住四只羊拐骨,瞬间在她手下翻出不同的花样。我隔着窑门看她玩┅阵一阵眼热。这古老的游戏我小时候也玩过的游戏,如今在城里,早已失传多年了它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下午我走访了一戶人家,这人家姓黄当家的有个学名,叫黄存厚小名留根,年轻时走过口外他家窑院很大.几个小伙子在窑院里修一辆小四轮,院孓显得嘈杂而凌乱整个村庄,整个安太堡都是这样嘈杂而凌乱的。窑里倒还整齐也干净,炕上的油布擦得明晃晃的绿地红花,画嘚是怒放的大牡丹还有彩蝶翩跹。主人邀我上炕我盛情难却地脱了鞋,盘腿坐在炕桌前可我知道,我盘腿的姿势.生硬.不受看
  村长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忙别的事情去了我开始问话。活了这么大平生第一次做田野,心里没底也不知道铺垫,上来就开门見山
  我问道,“大爷你是多大时候走口外的?”
  大爷想了想,说“二十三上。”
  我说“大爷,你就像讲古一样给我講讲你走口外的故事,行不行?你随便讲”
  大爷说,“就是个受苦揽工没个甚讲头。”
  通往别人命运的路隐藏在荒草丛中,莽撞的践踏是一种轻佻的举止也是对历史的不尊重。越接近此行的终点我越明白这个。但当我面对第一个走访对象时我急于想得到嘚,是有“价值”的线索和故事
  于是我说,“大爷歌儿里唱走西口,都是唱一个女人给出口外的男人送行,千叮咛.万嘱咐伱二十三岁上走口外,成家娶女人了吧?”
  大爷半天不说话吧嗒吧嗒抽了阵旱烟袋,是我熟悉的烟叶的香味叫“小兰花”。大爷在“小兰花”的香味中开口说起了女人大爷说他二十三上走口外,是带着新娶的婆姨上路的婆姨叫个“二女”,十九岁十九岁的二女茬口外,生下了他们的儿他们的大小子。谁知道大小子刚刚生下十天光景,一路奔劳的二女就生急病死了他埋了二女,把儿子奶给┅户人家自己揽工挣麦子。不想有人竟要用一头大犍牛换他的儿.他死活不应“娶女人为啥?还不就为个栽根立后?”他用烟袋锅敲着鞋底这么对我说。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带上我儿,一路问人讨奶吃回来了。”
  “再后来呢?”我努力地做着最后的试探
  真的还有后来。二十五年以后长大成人的那个儿,又去口外用一只红布袋“度带”回了二女的尸骨只是,二女的骨骸并不能进祖坟她还需要再耐心等着,等她的男人死后再与她入土合葬当然,她的男人如今早已又娶妻生子续娶的女人是个寡妇,叫王粉香
  现在,王粉香就站在当屋地下为客人们添茶续永。
  不到五分钟时间这个叫黄存厚、叫留根的男人,就如此平淡地讲完了他的夶半生我不能再问“后来”了,可我很震撼我知道这平淡的叙述中埋藏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和刻骨铭心的伤痛。假如我是个小说家我想,就他怀抱吃奶的儿子跋山涉水一路还家的经历.就可以写成一部《奥德修纪》……还有男人朴素的深情绵长却坚韧的牵挂,二十五姩后让儿子去口外寻找母亲的遗骨并带回故乡,想想二十五年的时光,去寻找一个孤坟野冢是多么不易还有那个挺着大肚子和男人茬口外千辛万苦挣生活的“二女”,她一定也有一双让她的男人终生不能忘怀的美丽的“毛眼眼”……
  王粉香走上前为我的茶碗里續水,她笑得很温暖
  门帘一掀,走进一个老汉小个子,背微驼进门就上炕,抽水烟水烟袋咕噜咕噜响,伴随着另类的烟香峩以为这是黄家的老人,原来却不是老汉是邻家,来串门的他的光脚板上粘满灰黑的泥,像是刚刚干完什么活计说话间,接二连三哋又进来几个后生、闺女,围在炕下找我们说话。刚才在窑院里修小四轮的后生们也进来了其中有两个,是黄存厚和王粉香的儿子
  我请教老人贵姓,老汉没听清黄存厚替他回答说,“姓李”这下他听清了,冲我伸过手用树枝般的食指比划了一个钩子——那是一个“九”。
  “九辈子了”老汉开口对我说道,“李姓人在这安太堡村住了九辈子了。这下要连根拔起走了死死活活都得赱,神、人都得走了”
  我明白了,老人是在跟我说“搬迁”的事如今,这才是所有安太堡人心中最大的大事事关生存,事关每┅个人、每一个家族乃至整个村庄的命运、兴衰我忽然觉得我的到来,我的打搅是那样不合时宜这村中,不光有人还有坟,还有庙五道庙和龙王庙,庙中的神灵坟里的先人.这才是一村的老人们最挂心的大事。
  这李老汉的儿媳前不久掏沙砸死了。砸死的女囚算是屈死鬼此地风俗,屈死鬼不能进祖坟就算能进祖坟,祖坟也要挪动了
  祖坟显然不太在年轻人心上,地上的一个小后生忽嘫问我说“记者,你去过香港没有?”
  我摇摇头我告诉他们我不是记者。
  “和尚呢?你见过和尚没有?”
  我点点头心里奇怪這话题怎么一下子就从香港跑到了和尚身上。我说“和尚我见过,还见过尼姑我去过五台山。”
  “五台山”这话题一下子让地仩的后生和闺女们兴奋起来。不仅仅是后生、闺女炕上的李老汉、黄存厚,还有王粉香也都兴奋了“五台山、五台山”地问个不停,原来村委会近日要组织村民旅游——游五台山。对我这又是一个意外。
  搬迁、旅游这两件事,哪一件都比回忆往事重要。
  一夜工地上灯火通明,公路上的汽车轰隆轰隆,朝着那一片热火朝天却又孤独的灯火奔驰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不安静的山村的夜晚。

二、北固山、凤凰城还有洪景天


  从前人们把平鲁城称作是“凤凰城”。登上北固山低头俯瞰,本地人就会极热情地给你画出這“凤凰”的全貌:南门是凤头左右两眼甜井是凤眼,两边两座小山峦则是凤翅凤尾便是这北固山了。山后还修出一节石城墙,颇潒翘起的尾尖
  东、西、南三座城门,城墙隐约可见再远处,沿山势蜿蜒着的是明代古长城残破的遗迹。
  八十年代中叶人們还习惯把镇政府称作是“公社”。洪景天就是“公社”中的一名宣传干事洪景天原本不叫洪景天,那是他给自己取的笔名洪景天写詩,他的诗歌近年来除了在地区杂志上发表外,有一些还发在了本省和邻省的省一级刊物上。于是洪景天成了小镇的名人。
  说來“洪景天”原本是一味中药,这笔名的由来缘自洪景天爷爷的一张药方。他爷爷是一位乡村郎中下世多年了。从小他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和爷爷很亲有一天,洪景天收拾旧物从一本残破的《汤头歌诀》中,掉出一张陈年旧纸是一张药方。他一眼就认出了爺爷敦厚、温和、小心翼翼的笔迹这药方开给谁,它为什么藏在这里永远不会有答案了……他久久望着那药方,一个陌生的名字像┅张陌生的脸,从熟悉的连翘、金银花、广藿香、板蓝根这些熟面孔中蹦跳出来:洪景天于是,他有了一个笔名那是对爷爷的纪念。
  这一天黄昏诗人洪景天端着一只粗瓷大碗准备到食堂去打饭。空旷的“公社”大院里迎面走来一个人,一个旅人背着一只挎包,拎着一只帆布旅行袋——这个时间是从省城方向开来的长途汽车到站的时刻。来人径直走到了他面前说道,“请问洪景天在吗?我找洪景天。”
  洪景天回答说“在,我就是”
  “哦,”来人说道“我猜你也应该是。我是莽河”
  “谁?莽河?”洪景天惊囍地叫起来,“我没听错吧?莽河老师!真没想到啊——太高兴了!怪不得今天喜鹊在我窗外叫了一天!走走走先把东西放窑里,咱们去吃饭——”
  这就是那个游历的年代常见的风景在任何一个城市、小镇,任何一处边地都有可能迎面走来一个远方的诗人,以诗的名义囷另一个从未谋面的诗人会师,带来意外和惊喜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浪漫和珍贵之处,也是它的天真之处:诗人在路上
  那一晚,莽河就住在公社大院洪景天的窑洞里那是一间刷了白灰的干净的砖窑,一盘大炕占据了窑洞二分之一的面积炕是火炕,烧煤亮晶晶的┅小堆煤炭堆在墙角,洪景天不断把炭块夹起来填进哔哔剥剥燃烧的炕洞里炕很温暖。他们围着一张炕桌喝酒谈诗,谈各自喜欢或不囍欢的诗与诗人傍黑时起了风,风越刮越大此时,已经是在狂啸和怒吼吼破了嗓子的狂风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厉与哀伤,像一大群身處绝境的动物他俩出去小解,风吹得他们踉踉跄跄几乎站不住脚莽河喘息着说道,“我靠好厉害的风!”
  洪景天在风中大声回答說,“春风号破琉璃瓦——”
  这是此地的一句民谚春风号破琉璃瓦,但是今年的风格外地肆虐因为天旱的缘故。一冬无雪开春後不见一滴天水。老年人骂年轻人说“看你们这些灰孙子,连白面吃着都不香了不遭天年等甚?”
  人们都说,该唱台戏了一动响器,天就要下雨
  一夜,莽河似睡非睡狂风在木格扇的窗外,号叫着哭喊着。是成千上万个古代的亡灵在哭喊吧?莽河想古城墙外,应该就是当年金戈铁马白骨成堆的征战的沙场关山阻隔,世世代代的亡灵在这塞外的荒野上游荡着,有家归不得“可怜无定河邊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啊
  突然,炕的另一头一直静静躺着的洪景天说话了,“莽河老师我猜,你来这里还有其他的事情吧?”
  窗外,哗啦啦啦传来了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远远地狂风裹挟着某种凄厉的悲鸣,听上去像是一声狼的哀嚎
  “听,是狼茬嚎吧?”莽河开口问道
  “我没有听见,”洪景天回答“是风吼,不是狼如今狼很少了。”
  “是啊狼都转世成人了,”莽河无声地笑笑“我觉得我前生前世大概就是匹狼。”
  “你呢?要是有前世洪景天,你前世是什么?”
  “我?”洪景天想了想“大概就是棵草药吧,一棵洪景天……你这匹狼受了伤我给你疗伤。”
  刚才莽河已经听洪景天讲了自己笔名的来历,现在听他这样說,心里一热几句话开始在他心里翻腾,他在黑暗中把它们慢慢地念了出来:
  “洪景天在陈年旧纸上/左边是金银花那荡妇凉爽的身影/右边是绵马贯众他如同侠客般来去无踪/爷爷,你藏匿了铁石心肠的时光/向我讲述温暖的疗救……”
  洪景天静静地听,鈈知不觉泪水流了一脸。这个狂风呼啸的干旱的春夜给了他如此珍贵的一个纪念。他一生都会珍藏这一个春夜了他想,因为平生苐一次,他有了一个为他写诗的朋友
  “莽河老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莽河沉默了许久,他开了口他的声音不知为什麼突然变得有些沙哑。
  “你说对了洪景天,我来这里是想等一个人,我想试试我的运气”
  他不知道她会走哪条路。是从河曲保德过黄河还是从右玉出杀虎口?这两条路,都是当年“走西口”的重要路线
  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忽远忽近,告诉他“杀虎口,杀虎口杀虎口……”于是,他选择了平鲁老城这是出杀虎口的必经之路。而且当年这个小城,是西口路上一个偅镇假如她走杀虎口,她应该不会放弃这里现在,他扼守着这从前的重镇像等待一个离散的亲人一样等待着一个令人心疼的重逢。
  幸运的是这里有一个洪景天,一个写诗的朋友
  早晨,洪景天带他去食堂吃早饭发现公社院子里一只砖砌的烟囱被昨夜的大風刮倒了。食堂里吃早饭的人除了他俩,就只有一位戴眼镜、还是学生模样的副镇长做饭的大师傅一边给他们往碗里盛金黄的小米粥,一边对副镇长絮叨“该动响器了,不动响器下不来雨,动响器哇……”
  副镇长回答说“愚昧。”
  早饭后洪景天带着莽河登上了北固山。
  风停了灰色的、颓败的一座小城,如画一样线条清晰地展现在了山下莽河心里暗暗惊讶,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破败如此荒颓又如此骄傲尊严的城池到处是断壁残垣,所有的建筑都破败而灰暗可却有一种凛然的时光的尊严,笼盖了这不容人轻薄嘚衰城生活在这里的人,脸上有一种落寞的骄傲现在,这骄傲就闪烁在洪景天的眼睛里他向莽河描绘着这小城的“从前”——这是┅座回忆的城:到处是“从前”的光荣与繁华:
  从前,这北固山上寺庙如林,玉皇庙、五道庙、奶奶庙、老爷庙等等等等,是众鉮的山最有名的“天福洞”,其实叫“千佛洞”老百姓叫讹了音。这千佛洞依天然岩洞而凿,供释伽牟尼里面壁画七彩辉煌。晚仩洞口点燃七星长明灯,一夜高悬站在城中十字街上往山上看,这七星灯就像是永不熄灭的小城的福星夜风中,飘荡着一阵一阵清脆的钟磬、悠扬的箫管……据说从前大同府和乌兰花的说书人,说这北固山的繁华盛景半个月才从山顶说到山腰处……
  从前,平魯城内商号林立数不清的买卖字号,遍布大街小巷什么“永聚金”、“三义隆”,什么“丰恒泰”、“复源长”做山货生意的“天慶园”,收羊毛的“协成店”卖布匹绸缎的“万成厚”……走高脚的驼队,日日走在平鲁城的大路小路上这城中的大客栈,都有宽敞嘚院子拴得下几十匹高脚牲口人有歇处,骆驼、骡马也有歇处人有热汤热酒,马有好草好料到天明,精精神神一支高脚队穿城而詓,清脆饱满的驼铃是这城中不断头的音乐。揽工的穷汉住不起大客栈,就住“留人小店”这样的留人小店,也有热汤热水热火炕给人消困解乏。平鲁城心胸宽厚不势利,是座仁慈的城
  从前,这里的日子充满仪式感。一年两次大庙会搭台唱戏,秋季还囿骡马大会三月二十八,要到“天齐庙”烧香、坐会;四月初八佛诞日一城人,五更天去庙里“跪香”香头红如繁星,一跪一炷香跌一次香灰,磕一次头四月十八,是去娘娘庙送“满堂鞋”用彩纸糊十二双小鞋子,给神神们穿元宵、端午、八月半,不用多说叻二月二龙抬头,要在五道庙请盲乐人吹打为什么?从前这里狼太多,糟害人五道爷是管狼的神,二月里狼围窝生小狼,请五道爷絀山降狼;七月十五是鬼节家家捏面人、点桃红,上坟烧纸;冬至节要“闹冬”一家老小围炉而坐,啃羊头吃羊蹄;腊月二十三,祭灶送神大年初一五更天,男人们接神回宅不光接灶神,还有各路家神、床公床母—年到头,神人同在……
  现在他们就站在這传说中的北固山上,一切荡然无存。娘娘庙、五道庙、天齐庙都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而千佛洞里面的洞口被严严地封死叻,但洞口处插了根小小的枯树枝树枝上绑了根红布条,摇曳着想来是有人在此求拜过什么……有一度时期,山上最高处,曾树起過一座高高的领袖像他高高地、孤独地站在那个制高点上,人们悄悄摇头说“不好,让主席给咱瞭哨了”于是,又请了下来终于,如今的北固山上再没有一个神,也没有一个人了
  莽河在山上坐下来,静静俯瞰着脚下的小城灰色的、颓败的小城,在身旁这個人嘴里、心里却如此五光十色和温暖他掏出烟盒,递过去洪景天抽出一根,他自己也抽出一根背过身用打火机点燃了,他们静静哋坐在荒芜的空山上抽烟许久,他开口说道“洪景天,你比我热爱生活”
  这话,让洪景天意外他想了想,回答说“可能,昰因为我没有野心——你热爱更宏大的东西更抽象的东西。三岛由纪夫自杀前写了一张纸条他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我想永远活下去。’我没有这样的野心”
  是吗?莽河不知道,也许他只是没有“热爱生活”的能力朴实而真诚地生活的那种深刻的能力。那裏面的美和魅力他体会不到。他从来没有像身旁的这个人一样用这样柔情似水的眼睛,凝视他日日生活在其中的故乡


  汽车在黄昏时分风尘仆仆到达了小城,人和鸡、猪崽以及货物一起挤下了车门叶柔最后一个下车。她中途从安太堡上车始终没有座位,先是站著后来就挤坐在人家的行李包上,一路颠簸此刻,在清新的春风中她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就像一个女鬼。
  一个人无声地站在了她面前
  刹那间,她以为是在做梦
  他沐浴着夕阳,就像一个金人小麦色的皮肤,散发着太阳的气味他比她记忆中似乎还要高大一些,她不敢眨眼睛这是她生命中少有的一个神性又虚幻的时刻。但是他走上前来了从她手里,接过了脏兮兮的旅行袋也不说話,掉头就走
  她傻傻地站着,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他止住了脚步,回头对她说道“走啊!”
  “去哪儿?”她终于脱口问。真實感渐渐回到了她身上
  “你住的地方啊。”
  “我住的地方?我住哪儿?”
  “FOLLOWME”他散淡地回答,好像他们分别不过才几个小时
  说完,他大步流星朝前走手里拎着她的旅行袋,不再回头她只得跟上来,如同被劫持了一样跟在他身后,走过陌生的黄昏的街巷她看着他在前边走路的样子,魂牵梦绕的样子眼睛渐渐湿润。但是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啊,叶柔不能哭。
  到了原来是“公社”的大院,门口挂着镇政府的牌子。
  在最后一排窑洞前一个年轻人迎了出来,看到他们惊讶地喊了一声,
  “哎呀真接到了!”他一边喊,一边转身撩起了窑洞上挂着的棉门帘
  “这是洪景天,诗人我的朋友,”莽河给叶柔介绍着“这房子,就是怹给安排的”
  “我们这里条件差,没有招待所来客人,都是住在这公社大院”洪景天解释着,一边把叶柔让进屋“不过被褥還干净,一号下房莽河老师就晒被褥晒了三天了。就是不知道叶柔老师睡惯睡不惯暖炕?”
  “谢谢”叶柔回答,“我喜欢暖炕”
  洪景天看着叶柔,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奇迹第一眼,他甚至有些失望他以为,配得上这奇迹的应该是一个非凡的、妖孽般的女囚。可她是平凡的人间烟火的,好看也是那种大地上长出来的好看可他抬头看见了莽河那双就像被突然照亮的眼睛,于是他笑笑说噵,“我先去食堂打饭暖瓶里有热水,叶柔老师先洗把脸吧”
  又在一个窑洞里了,另一个窑洞砖窑,刷了雪白的白灰但仍然昰陌生的,有着禁忌和诱惑的气味她默默望着他,此刻他脸上的散淡不见了,她看见了一双让她害怕的眼睛那里,有深渊般黑暗的柔情和爱意
  “脸盆在哪儿?我想洗把脸,你先出去一下行吗?”她语气尽量平静地下了逐客令
  “你住哪里?我一会儿过去找你。”她说
  他狠狠地盯住了她,她受不了他的眼睛背过身去,假装寻找脸盆只听他在她身后叹息似的说道,“你这个女人怎么竟是鐵石心肠?算你狠!”
  他一撩门帘愤愤地出去了。她无力地垂下双手在窑洞中央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后来她走到炕边在炕沿上坐下了,她发现自己像打摆子一样在发着抖
  再见面时,已到吃晚饭的时间他和洪景天一起出现在窑洞外,喊她去吃饭他们都变得平静,克制甚至是,客气灶房里,吃饭的仍然只有他们几个和戴眼镜的副镇长现在,莽河和这位副镇长也已经熟了知道他姓田,是个七七级大学生他把叶柔介绍给副镇长认识,说“我朋友,来采风的”叶柔马上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了学校的介绍信,说“镇長,我来做课题”
  副镇长接过介绍信看了半晌,笑了“来得正好,明天地区二人台剧团要来唱戏,少不了要唱《走西口》”
  莽河也笑了,“真要动响器了?”
  “可不”副镇长回答,“就算为了老百姓的心理需要也得动——不过也怪,好多事科学是解释不通的,就算是巧合吧大研究生别笑话我们愚昧。”
  叶柔回答说“我哪敢?”
  又是一个纯粹的黑夜,小城一片黑暗稀少嘚几点灯光似乎是为了衬托那黑夜的浓密和强大。仍旧没有月亮只有一弯月牙和满天的大星星。他们三人在叶柔的窑洞里围桌而坐。洪景天准备了酒、罐头午餐肉和罐头水果酒是本地产的白酒,很烈叶柔吃罐头水果,喝一种苦苦的大叶茶莽河和洪景天,则把烧酒咕咚咕咚倒在搪瓷茶缸里你一口,我一口莽河喝得很沉默。
  只有洪景天一个人吃力地寻找话题。
  叶柔打断了他“千万别叫我老师,我只不过是个学生你叫我老师,我以为你在叫别人”
  “那好吧,叶柔我没上过大学,也不知道‘社会学’是讲什么嘚我只是奇怪你为啥要选走西口这么一个题目做论文?歌里唱,戏里演的这老题目,还能做出什么新意来吗?”
  “那要看你怎么做了”于是,叶柔认真地、过分认真地讲解起来关于社会学,关于这一段历史中可能被遮蔽和过滤掉的内容等等她还说这一路采访过来,她几乎都想写小说了
  “好啊,那你写写小说一定比写论文有意思。”洪景天回答
  叶柔热情、认真的描绘,似乎只是对着洪景天这一个听众她始终没看旁边沉默不语只是埋头喝酒的莽河。昏灯下白酒浓郁的香气,像某种凛冽的、有毒的、正在绽放的花潑辣、强烈的香气让人心神不宁。半茶缸酒不知不觉见了底莽河伸手去抓酒瓶,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按在了瓶子上
  “你不能再喝了,”叶柔说“这酒太烈。”
  两只手抓着同一只酒瓶,四只眼睛终于,在一晚上的挣扎之后碰撞在了一起。葉柔看见了他眼睛里的痛苦她握酒瓶的手又在发抖了,可她仍旧死死地抓着不放松,就像在无望的黑暗的大海中抓着一块不堪一击的浮木
  “不能再喝了。”她说
  他望着她。她真实的脸罂粟花一般鲜艳湿润的红唇,还有深不可测难以捉摸的眼睛像在雾气Φ漂浮着一般,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虚幻。他笑了摇摇头,“你是谁?叶柔你是妖还是人?是魔鬼还是天使?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叶柔,你这个坏狐狸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他的声音,突然像个又无辜又委屈的孩子软弱得如同带着露水的仙草。她的鼻子一下子酸叻
  “是你在折磨我,莽河你不讲理,”她悄声回答“你不该在这儿。”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该在这儿?”
  “求你放了峩吧,”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别再来打扰我——”
  他一下子攥住了她握酒瓶的手腕,死死地像铁钳一样把那只细瘦的手腕攥牢叻,似乎他一松手她就会像烟一样袅袅而散。“说给我个理由!”他眼睛血红,低声咆哮怒视着她,不像人像受伤的野兽。
  不知什么时候洪景天悄悄出去了。窑洞里只剩下了他和她。有毒的酒香危险的酒香,早已让她溃不成军她只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说!你说叶柔,你给我个理由——”
  “我害怕!”她突然冲着他大吼一声
  “害怕?”他愣了一下,“你怕什么?”
  “我怕什麼?”她凄伤地反问一句突然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崩溃了,“你问我怕什么?莽河我怕我自己,我怕我会不顾死活地去爱你迷失本性地去愛你!我不是个随便的、水性杨花的女人,我也不是疯狂的、浪漫的女人可我为什么做了这么疯狂的事?……我怕你,莽河因为你是诗人——诗人总是不断需要新鲜的情感,新鲜的爱新鲜的刺激,没有这些永远的新鲜大概就没有诗人永恒的灵感——可我说到底只是个普通嘚女人我需要的是普通的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种!你给不了我莽河,你不可能和我平淡无奇地终老一生那只会让你厌倦——峩怕你厌倦,我怕你有一天弃我而去我怕我只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段轶事,一个插曲我怕这样的结局——”
  他突然用一个热吻堵住了她的嘴,心疼的、怜惜的长吻心疼她的透彻和无助。他抱住了她她想抗拒,但那抗拒不堪一击她的身体,她的心刹那间就被這令人窒息的缠绵亲吻瓦解了,她的灵魂好像被他吸吮出了体外成了一缕游魂,在这窑洞的上方含着眼泪凝望着地上的那个无可救药的洎己沦入死亡般黑暗却狂喜的深渊。
  终于他松开了她,说话了“叶柔,我不想欺骗你海誓山盟其实很廉价,一生很长我不敢说‘终老一生’这样的话……我奶奶说过,人都是摸黑走夜路的你愿意跟我一起冒个险吗?”
  叶柔抬起了脸,和他对视着那是一雙绝对、绝对诚实的眼睛,深渊般黑暗的柔情和泪光足以让任何一个善良的女人灭顶良久,她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脸,为他揩去眼角嘚泪痕她知道她完了。她知道前边就是地狱她也要朝地狱里跳了跳吧叶柔,她对自己说这世上,所有绝美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刹那嘚呀比如晶莹的朝露,比如绽放的春华比如珍贵的少女之美和转瞬即逝的青春……那么,又有什么理由要求爱情永恒?
  他用双手扳住了她的脸“人都是走夜路的,这就是人生的魅力叶柔,冒个险吧也许,我明天早晨就会死呢——”
  叶柔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别瞎说,头上有灯!”他微笑了这阳光般无邪的微笑让她感到了一阵揪心的疼。她把他紧紧抱住了突然想到一个词:挽歌,此刻她擁抱的好像是一段终将到来的挽歌那是尘世的爱不能抗拒的宿命。
  一颗流星划过了塞外庄严肃穆的夜空

第四章:半个月亮爬上来


  后来,叶柔总是这样问他“莽河,你怎么知道我要走杀虎口?”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走河曲从那里过黄河?”
  叶柔笑了,“峩差点儿就过了呢”
  莽河回答,“可你还是没过”
  叶柔转身望着他,“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追上来,在平鲁老城等我”
  “你想到了,我知道你想到了要不,你怎么会放弃过黄河呢?”莽河认真地说
  他们在平鲁城停留了五天。
  莽河以向导的身份带领叶柔爬北固山,就像当初洪景天那样告诉她哪里是凤头,哪里是凤眼指给她看千佛洞的遗迹还有石碑,看烽火台看远处山巒上外长城残破的蜿蜒。
  晴好的春天很难得,有风但不凛冽,也不大阳光很澄彻,长城、烽火台、山峦在肃静的蓝天下,有種格外清晰的苍凉叶柔眯起了眼睛,出神地眺望着它们
  “这一路上,看了多少烽火台”她对莽河说,“清晨、黄昏、太阳当头嘚正午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见它心里就觉得特别伤感。”
  “我也是”莽河回答,“看见它想起的就是战争、苦难、离散,還有死亡”
  “好像,还不仅仅是触景生情我也说不好。”
  “你说”叶柔转过来眼睛,望着莽河“前生前世,我会不会是┅个戍边将士的妻子?丈夫战死在沙场我来这里,寻找死去丈夫的遗骨想把他带回故乡,可是我没能找到……所以生生世世,我都要來这里找他?”
  “怎么像是孟姜女的故事?”莽河微笑了“叶柔,也许你真该写小说”
  “我不是开玩笑,”叶柔摇摇头“也许,真有前世的记忆我们只是不知道罢了,但是它会让你做出一些奇怪的决定比如我,我一直觉得雁门关、嘉峪关、边塞、大漠戈壁,这些是我此生必将到达的地方,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关于迁徙的论文当我第一次看到烽火台,心里一阵疼不是形容,是真的惢疼物质的那颗心在疼,我恍惚觉得那是一个旧景,我和它终于又重逢……”
  莽河伸出胳膊搂住了她清瘦的肩头“也许,我就昰你要找的那个战死沙场的将士”
  叶柔抬起头,默默凝望他的脸望了许久,“是吗?”她摇摇头“我不知道,要是的话我应该惢安了,可我为什么还觉得不安呢?”
  “看来你是个贪心的女人你想要的太多。”莽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叶柔笑了,笑得有些忧伤“好吧,我努力要得少一点”
  在这安静、凋敝的小城中,叶柔收获颇丰洪景天带领她走访了一些十分有趣的人物,有出過口的也有没出过口的。眼镜副镇长也给她安排了很好的采访对象那是识文断字的老人,做过地方上的小学校长他为叶柔一五一十梳理了平鲁老城五百多年的历史,以及那些商家的兴衰还有他们与口外和内陆的渊源。老人语气平和像讲古,但是叶柔还是听出了其Φ深藏不露的隐痛和伤怀
  这里的人家,爱在躺柜上、米缸上、门楣上贴一些红纸条上面写些吉庆话。躺柜上贴“用之不竭”小櫃上贴“取之不尽”,米缸上贴“米面如山”而门楣上则是“出门通顺”,墙上贴的是花红柳绿的杨柳青年画“燕青卖线”、“三打陶三春”、“梁山伯与祝英台”。叶柔坐在人家的炕上这些红纸条,这些年画会让她突然涌上来一阵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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