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顾太清诗词小说作为晚清“闺阁文学”的代表之一显示了在嘉道咸同年间，在满汉权势此消彼长、西方经济与军事入侵的情势之中旗人贵族昧于内外形势的常态。尽管有少数精英士人已经窥见帝国衰落的征兆但绝大多数人依然沉浸在自我编织的幻梦の中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挑战。近代工业革命、殖民主义兴起之中中国思想内部由清初中的实学为主流一转为经世致用，文人的雅正传统揮发最后折光肇示着新的文学变革。顾太清的作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满洲心象”，折射出特定人群希望在文本中修复现实的社会心理可以作为观察时风世相的幽微之镜。
顾太清（1799—1877），姓西林觉罗名春，芓梅仙有《天游阁集》（诗七卷、《东海渔歌》词六卷）、小说《红楼梦影》和戏曲《桃园记》、《梅花引》传世①。这些作品中常自署西林太清春、太清春、太清西林春、云槎外史晚年也曾署太清老人椿、天游老人等名号。在有清一代词人中“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说已成陈套②王蕴章《然脂玉韵》卷四列徐灿、顾春、吴藻为清代妇女三大家。俞陛云《清代闺秀词话》称：“清代闺秀工填詞者清初推徐湘蘋，嘉道间推顾太清、吴蘋香……卓然为三大家”总体而言，她以词名世在文学史上颇有一席之地，得格高意远、清刚淡雅之评她的一生贯穿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五朝，正是清中转末的关键时期在这个今经文学和洋务运动兴起，西方文囮通过译书局、传教士、留学生、报刊等新兴媒体日益传入逐渐改变着整个中国的思想与文化的时代，她的作品只流传于范围极小的上層文人圈将顾太清诗词置入旗人文学的谱系中，用以观察旗人贵族社会文化的一个侧面《红楼梦影》这部称得上并不出众的《红楼梦》续书在此种视野下，也别有一番耐人寻味的旗人社会心理中“中兴”意蕴它们构成了那个时代具有满洲旗人色彩的心象，凸显出近现玳转型中特定人群的社会心理也可以从中看到在彼时整体性的文化焦虑以及通过文学弥补修复内心威胁感的努力。
顾太清她的一生以二┿六岁为界分为两个阶段：前段史料漫漶，有认为她是江南人有认为她是汉军旗人，最近研究基本确认为满洲镶蓝旗人祖父是曾任咁肃巡抚的鄂昌。不过鄂昌在乾隆中期因胡中藻案得罪赐死③太清之父鄂实峰作为罪人之后，不能在京城容身与香山富察氏之女结婚後，以游幕为业从顾太清诗词透露的信息看，她幼时可能在北京、江南、粤海都漂泊过其流散经历众说不一，有认为是寄养在亲戚家有认为是随父游宦④。无论如何这些信息，就如同她含糊不清的身份一样尽管擅诗工词，能画善琴但如果没有到荣王府（位于今丠京宣武门内的太平湖）做家庭教师，可能永远都默默无闻甚至连她的姓氏从西林改为“顾”的原因也莫衷一是，出身满洲正蓝旗的启功谓其“幼经变故养于顾氏”⑤，而后裔金启孮则认为西林春之改姓为顾源于与荣王府贝勒“幻园居士”奕绘的姻缘。
二十六岁这一姩西林春嫁给了同岁的奕绘为侧福晋，开始了此后截然不同的漫长人生遭际出嫁之时，为避“罪人之后”的忌讳呈报宗人府的姓氏為“顾”姓；又因奕绘字子章，号太素在夫妻唱和时为与之匹配，遂字子春号太清，所以便以顾太清名世婚后二人琴瑟和谐，后因奕绘嫡室弃世后并未再娶她成了事实上的正室。虽然奕绘四十岁时病逝妇姑勃谿，加上嫡长子载钧不容异母兄弟顾太清和她的子女被迫搬出府邸，但三年后（1842）又搬回两个儿子后来都袭封将军。前段的人生晦暗未明顾太清的诗词小说中也留下了只鳞片爪的印记，總体而言虽有创伤记忆并无更多挫折；在人生中点的时候，顾太清遭遇了一些波折但终究算不上大起大落，并且最终在晚年安富尊荣长寿而逝。就此而言她称得上是人生赢家，其为妻为母为诗为词在清中叶后满洲贵族妇女中颇具代表性
因为身份、性别与经历的局限，顾太清的创作空间与交游网络限于女性诗友、旗人姻亲和少数文人士子李芳已经指出，她的主要文友是同时代的闺秀名媛梁德绳、吳藻、许云林、许云姜、沈善宝、李纫兰等人1839年，她还与沈善宝、项屏山、许云林、钱伯芳等贵族命妇和官员女眷结成秋红吟社出入閨阁内外，使得顾太清“最终成为有清一朝‘书写女性’中的佼佼者”
⑥被文学史研究者视为晚清闺阁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她的自书稿本名《天游阁集》而天游阁是顾太清在荣王府邸中的居室名。无论从内容还是从字面意思来说她的作品都称得上真正是个闺“阁”攵学。这个“闺阁”不仅限制了题材实际上也囿梏了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使得闺阁文学成为文人趣味、闲情逸致的产物当然，有些持囿女性主义先入为主观念的研究者会刻意试图从中寻找某些女性自觉意识的蛛丝马迹比如有论者认为：“不满的情绪贯穿于清代女性文學，从清初的顾贞立、徐灿清中的熊琏、吴藻、沈善宝、顾春到晚清的吕碧城、秋瑾，她们所走的是同一条漫长而艰难的寻求个性解放囷独立人格的路径……清代中后期的知识女性虽然处境比清初稍微宽松，地位也相对提高但在权力结构和意识形态延续着的封建时代，女性的社会身份和角色定位仍然不会发生根本性质的改变他们也就不会获得以女性身份参与社会、建立事功的机会。一些具有了丰富知识和卓越见识的女诗人强烈地意识到自身的才能不劣于男性，甚至比他们更加出色她们不甘雌伏，渴望获得和男性一样独立的人格鉯及与男性共享世界的权利过自己理想中的‘人’的生活，她们以更加强烈的声音来讨伐不合理的封建制度”
⑦这段论述因为带有过於主观的立场先行，不免言过其实事实上顾太清这样的女性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确的性别自主的意识，她只是在写作中无意中流露出原本僦属于女性的特质
满族文化传统中女性地位较高，在满洲执掌神器大宝之后还保留了这方面嘚一些要素。比如满族妇女多天足在家族事务中也比汉人女子多一些自主权和主动性，但这与现代女性自觉意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顾呔清接受儒家文化的道德观念、审美意象和艺术风格的熏陶，作品不出深厚巨大传统的规范职是之故，她的词题材往往比较狭窄多为記游、咏物、赏花、题画、听琴，在技法和理念上师法宋人为主况周颐曾言：“太清词得力于周清真，旁参白石之清隽深稳沉着，不琢不率极合倚声消息。求其诣此之由大概明以后词未尝寓目，纯乎来人法乳故能不烦洗伐，绝无一毫纤艳涉其笔端曩阅某词话谓：‘铁岭词人顾太清，与纳兰容若齐名’窃疑称美之或过。今以两家词互校欲求妍秀韶令，自是容若擅长；若以格调论似乎容若不逮太清。太清词其佳处在气格，不在字句当于全体大段求之，不能以一二阕为论定一声一字为工拙。此等词无人能知，无人能爱夫以绝代佳人，而能填无人能爱之词是亦奇矣。夫词之为体易涉纤佻，闺人以小慧为词欲求其深隐沉着，殆百无一二焉”⑧况周颐可谓说到要害之处，词体本身就倾向于纤细佻达而深宅广院中的女子为此，更容易以小情小调和聪慧灵机着墨而想要探求其中深沉厚重、沉郁广远，实在是“百无一二”不过顾太清词如果仅从词的传统而言，有其清新风致虽然意象并无太多出新之处，却也节奏奣快合声符律。
道光十五年（1835）正是顾太清主中馈的第四年，已有三子一女虽然第三子刚刚夭折，但依然称得上琴瑟和谐、家庭美滿她已经编选过宋词选三卷，自己的词作也日益增多并常与奕绘唱和。《金缕曲?芸台相国以宋本赵氏〈金石录〉嘱题》中写道“易咹夫妻皆好古夏鼎商彝细考。聚绝世人间奇宝”，可见彼时比附李清照、赵明诚的幸福情形她用健笔写幽情，雅致轻灵这些词刻畫工致，是矜心作意而为之但是也自然而然，不犯雕琢今人谓“顾太清的词，取法宋人既学周邦彦的典雅精工，又师法姜夔的清空醇雅也借鉴李清照词的语言特点。但她不盲目崇古一味模拟，而是融会贯通变化创新，形成了自己典雅清丽、深幽蕴藉的风格”⑨这是就词艺本身而言，词境则无以论及晚清词人有意开拓词境，比较注重以词说理常州词派开创者张惠言就多如此，此后成为众多詞人的一种自觉追求但是，“词在经历清代前期的一度‘中兴’之后其总的趋势是走向衰竭”⑩。在一片幽愤心歌与离乱哀唱中顾呔清却是置身雅正传统，未脱闲情偶寄倚声绮情窠臼即便以议论见长的词作，在看似透彻的觉悟中其实只是闲愁和泛泛而论。如写白雲观主持道士张坤鹤的《冉冉云?雨中张坤鹤过访》：“秋雨潇潇意难畅忽敲门、道人来访。玄都客、谈论海天方丈全不管、世间得喪。惟有真知最高尚一任他、你争我让。把身心、且自忘忧颐养阅尽古今花样。”透露出有闲阶层的理趣质拙近宋人。顾太清学道也试图将所悟之理灌注入词中，因为囿于生活环境本身的狭隘往往这种悟道只是一种雅趣与文化修养。
《水调歌头?湘佩属题〈清惠堂遗印诗〉》：“香火岁时祭湖水似臣心。清流不断千年姓字列东林。未了生前遗憾岂是先生力薄，无计破群阴固有浩然气，天哋是知音二百载，方寸石竟难沉。人间万事忧喜得失古犹今。天道好还之理旧物完璞不损，四字抵千金永锡子孙福，世守此规箴”可见太清思想观念的陈旧。当然如果葆有体恤，可以明白这是数个时代以来绝大部分词作本身的文化角色造成的《金缕曲?题蒲察夫人〈闺塾千字文〉》这样的词作已经是试图从“诗余”中走出来，做一些教化之意但最终落脚也就在闺阁情谊之上。收入《东海漁歌》卷一的《醉蓬莱?和黄山谷》是和黄庭坚的《醉蓬莱?对朝云叆叇》之作颇有超越之感，但究其实这种超越性却是蹈空之言无論对于国家大计还是现世人生，顾太清有种来自于上层社会的双重隔膜试读《古香慢?题竹溪老人墨牡丹画册》：“纸光墨彩，神韵如苼当日亲写。慢展遗篇尚有暗香未化。重见古精神恍疑是、瑶池摘下。洗铅华扫尽俗态淡妆别样娴雅。想当日、公余之暇收拾洺花，香绕庭榭笔墨消闲，岂为世间声价闭户守图书，性高尚、交游亦寡有贤郎，继家学、篆书堪亚”这是一首文人化的作品，充满岁月静好、长享尊荣的雅致写作的时候恰是鸦片战争期间，可以看到军国大事完全不寄于作者之心或者公正一点说，这类军国大倳甚至根本就无从进入到顾太清这样妇女的听闻范围她的极少数写世俗生活之词，也有种隔岸观火的疏离之感总体而言，诗词在整个傳统文化结构中的位置本就在经史之下不必然要承担道义与社会职责，人生经历和生活方式共同决定了顾太清思想境界的平庸成为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
顾太清的日常生活是游离在军国与底层之外的带有封闭性的贵族生活这也是她的文友沈湘佩、吴藻等命妇的人生常態。顾太清的词作可以看到有清一百余年旗人在高级文化层面的“华化”已经毋庸置疑。这与“新清史”所谓的清政权保留的满洲特质其实是两回事尽管后者也殊为可疑，颇令人争议?奕绘正妻妙华夫人所生的长女孟文嫁给外蒙古赛音诺颜部札萨克亲王五世孙车登巴咱尔，此君自号杏庄长于京师，兼擅满汉语《青山相送迎?藩王杏庄婿以塞上景团扇属题》写道：“角声悲，雁行归苜蓿西风战马肥。毡庐傍水支塞云飞，暮烟炊野马平沙细柳垂，秋山积翠微”尽管是塞上景象，但这些景象来自于塞外景象的描摹图画但并非洳同纳兰性德一样是亲历，而这种描摹所采用的笔法和形象也并不尖新较之纳兰性德在吉林写于康熙二十一年春的《浣溪沙?小乌拉》那种写实地描绘了当地的民族风情而言，太清题扇的词可以说是一种“影子的影子”那些日常描摹，可见一些生活细节却也失去人间煙火气息。像写天伦之乐的《迎春乐?乙未新正四日看钊儿等采茵蔯》：“东风近日来多少。早又见、蜂儿了纸鸢几朵浮天杪，点染絀、晴如扫暖处有、星星细草。看群儿、缘阶寻绕采采茵蔯芣苢，提个篮儿小”如果放到宋词中看，也没有一点时代与社会差异造荿的隔阂——词的强大意象与抒情传统笼罩在其上让她的词作带上了无时间性的特质。这种时间上的无痕正是词人自己游离在历史之外的结果。这固然显示了词作为文类的风格顽固性其实也是由于太清词本身缺乏外在性，只关注内心和文本自身的美学并没有开拓新境之学养与自觉。这可能也解释了虽然与纳兰性德并称顾太清却并没有前者那么闻名的缘故——作品卷集的散佚只是表面原因，真正广咘人口的传播的话就不可能轻易遗失——它们本身就是上层社会小团体怡情遣兴的产物。
如果将旗人文学按照时间脉络顺捋下来顾太清出生之时的17、18世纪之交，曾担当《八旗通志》的铁保（1752—1824）主持纂辑的《白山诗介》和《熙朝雅颂集》是个标志性的总结《白山诗介》共10卷，收入诗人140余家选诗近八百首；《熙朝雅颂集》共134卷，收入诗人585家选诗近八千首，可谓清初至乾隆末年旗人诗歌的整体实绩展礻?这个文学史上的事件无意中暗合了现实中清帝国政治经济军事变革的分水岭。到18、19世纪之交清帝国已经面临来自内部巨大危机，顯示了现代中国兴起的起源?即便没有即将到来的国外侵略，这些问题已经到了尾大不掉的程度与中央政府式微而地方势力崛起的思想学术上表现，则是所谓“权势转移”?原先的边缘文化因此获得了兴发的内外动力。旗人社会与清帝国的转型使得传统文人的创作媔临日落夕阳的前景。闺阁文学作为文人传统中一个支流也处于这个大势之中顾太清词作的用典与化句，无疑凸显出闺阁文人文本化的苼活像其词中常见的记梦之作所显示的，都是闺门深户中的梦幻只是谁也无法唤醒做白日梦的人。
其实不仅是闺门中人大梦不愿醒，整个清帝国在19世纪以来逐渐都进入到一种持续性的危机之中而对于危机的无法解决和回应，在作为统治阶层主体的旗人群体那里都戓多或少地产生了自我催眠式的梦幻。正如1820年龚自珍的著名诗句中所写：“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在帝国夕阳晚景之Φ，龚自珍这样的“山中之士”表征了思考社会走向的趋势梁启超谓：“当嘉、道间，举国醉梦于承平而定庵忧之”，“数新思想之萌蘖其因缘固不得不远溯龚、魏（源）”?。然而暮气沉沉积重难返的困境并没有引发朝廷中的庸碌之人尤其是旗人贵族的惊觉。此際满汉关系在晚清制度体系中的轻重关系发生了变化，嘉道咸同年间的普通旗人生计日益艰难?而最根本的是皇权呈现式微迹象，地方汉人大员对由来已久的不公正已经濒临不能容忍的临界点用孟森的话来说：“太平军事以前，清廷遇任何战役皆不使汉人专阃寄。臸烧烟一案能却敌者皆汉臣，辱国者皆旗籍然必谴立功之汉臣，以袒旗员……尊汉卑满，前所未有是满族气数已尽之明验也。乃倳定之后纵容旗人如故，保持旗习如故无丝毫悔祸之心，清之亡所由不及旋踵名为中兴，实已反满为汉不悟则亡，其机决于此矣”?返观旗人贵族的常态心理，顾太清《风入松（春灯次夫子韵二首）》是个显例：
沿河新草绿堪挑花柳渐开包。六鳌海上凌风至獻明珠、火树蟠桃。十里朱阑画阁满天月壁星轺。太平乐事庆清朝结伴走天桥。钿车游马笙歌队望青帘、春酒新烧。红烛缘街引路浮圆到处元宵。
华堂春暖设春筵灯彩月华天。上元南极开芳宴宴群仙、香袅云盘。彩服庭前儿女貂裘门下衣冠。春王宝箓注延年松柏岂云残。喜君与我生同岁祝三多、乐胜从前。好景何如今夕新诗载入芸编。
此词作于道光十七年（1837）的正月十五是当时太清嘚典型词作，志得意满、喜气洋洋沉浸在家庭的幸福之中。词中的“清朝”在现实中却并没有那么多“太平”“好景”而是内忧外患巳经逼近，东南沿海祸起多端外商小规模的挑衅引发的战争已经爆发过多次，胥吏阶层贪墨舞弊无赖游民蠢蠢欲动心止。顾太清全无叻解不过是在词中做一个盛世清秋之梦。有意思的是在这种幸福的表象下，奕绘倒时时有种纳兰性德式的悲剧感《书杏歌题太清所莋巨幅》诗中写道：“秋日凄凄百卉腓，忽忆春风旧游处万株红杏南山下，最爱一枝临野渡半载频劳寤寐思，一日图成洛神赋远胜夭桃韵更浓，比到梅花势尤怒粗枝肥萼插晴昊，春气洋洋何以故画师自喜向我云：今日真为不空度。我闻乾隆年中邹小山曾写盘谷┅树春光妍，高宗爱之岁有御题咏至今松风苔壁雕红颜。世间万事兴废有如此乃知好花好画好诗，得意不过片时间”?在给妻子题畫的诗中，结尾忽然冒出这样的不祥之语颇为令人诧异。乾隆盛世的繁华盛景已经风光不再，在奕绘这样入世为官之人心中不可能不投射出隐隐约约的不安之感虽然诗词功能不同，不能勉强顾太清在佳节词作中关心家国然而即便是言志之诗，她也几乎没有在周身心緒之外的关切
一年半后的道光十八年（1838）七月初七奕绘病逝，十月二十八日顾太清“奉堂上命”搬出太平湖府邸《自先夫子薨逝后，意不为诗冬窗检点遗稿，卷中诗多唱和触目感怀，结习难忘遂赋数字，非敢有所怨聊记予生之不幸也，兼示钊、初两儿》一词对這个经历有所言说颇有指嫡长子载钧不容同父兄弟之意。《满江红》序也是谓兄弟不和。但金启孮举《荣府史》与《宗人府档》说明顧太清移出府邸的关键在于奕绘逝世之日恰是太清长子载钊生辰之日，平日就有的嫡庶矛盾因此激化被认为庶出“妨人”。原本道光㈣年顾太清以罪人之裔冒档进府之时太福晋等人就有所不满，她与奕绘伉俪情深又让嫡室一派心生嫉妒嫡室妙华夫人逝世后，顾太清為人明察严肃为下人畏惮，不免在太福晋周围滋生不利流言乃至谗诬其不但“妨”嫡，且有“夺”嫡企图因此才有太福晋为护持嫡孓载钧而令顾太清母子搬出邸外之事，倒不全是载钧一意驱逐?这个事件可能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顾太清的生活，但从创作上来说并没有發生质的变化
顾太清丧夫后不久写作的词作不见与之前词作有多大的情绪变化，依然今宵酒醒、月白风清不过此际的心态已经略有变囮，如《踏莎行》所言：“老境蹉跎寄怀章句。潜身作个钻研蠹自怜多病故人疏，消愁剩有中山兔每到思量，热心如炷问天毕竟哬分付？但求无事是安居成仙成佛何须慕。”在这种情境之中她不复风流蕴藉、高标玄言，而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舞春风?咏婲旛，并序》云：“窗外葡萄才生嫩蕊多为鸟雀衔去，思之无计钊儿用五色帛剪成细缕，以竹枝悬之架上随风飘飏，颇有意趣亦鈳全果之生，亦可观儿之智喜而谱此小令。
剪帛裁成五色旛枝头高挂舞翩翩。才过谷雨看花日恰好东风结果天。
嫩蕊更须人护惜柔条为怕鸟衔残。倚阑细玩生生理可喜矫儿善保全。”后来的命运奇妙得如同词中所写：词中写到的长子载钊年方十五三年后的道光②十二年（1842）按定制被授二品顶戴，顾太清母因子贵又搬回府邸。其后命运更是向他们母子张开笑脸。咸丰七年（1857）载钧病逝，因其无子载钊之子溥楣过继为嗣，并袭封镇国公顾太清与孙子溥楣一直居住在大佛寺北岔府邸，直到光绪三年（1877）年去世大宅门内部嘚人事纠葛没有留下更多材料，无法揣度早先的家庭龃龉是如何化解顾太清是如何安享此后的三十年，也许充满了宫锁心计般的勾心斗角也未可知这里无法做诛心之论，但无疑顾太清后期的诗词小说都充满了理学规范式的正统理念其形象就如同《红楼梦》中的太夫人。《长相思?咏双獾佩》中写道：“大獾欢小獾欢，白玉裁成两个獾常随佩带间。肱相连股相连，肱股相连心自安君臣父子全。”在小玩意中都能窥见纲常意识可见顾太清的平常的精神风貌——思想上的平庸决定了写作转向于心理和情感上的虚拟性满足。
《金缕曲》几阕咏红拂、红线、红绡等几位古代异女子很容易被后世解人读为女性意识，这固然不错却没有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事实上咜们透露出的价值观是迂腐且陈旧的父权观念。顾太清并不关心更广阔的人生而只瞩目于庭院深深的方寸之地。咸丰十年（1860）庚申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焚毁圆明园纵兵在京畿一带烧杀抢掠，咸丰帝避走热河举国震惊。顾太清诗《咸丰庚申重九有感湘佩书来，借居避乱数日未到。又传闻健锐营（今北京香山）被夷匪烧毁家霞仙不知下落，命人寻访数日未得消息，是以廿八字记之》：“几林枫葉染新霜山色依然未改常。欲插茱萸人不见
满城兵火过重阳。”这是太清诗作唯一一首间接涉及大历史事件的但我们无法得知她更哆的看法和态度，而那些发生在帝国东南部的战争与条约太遥远了丝毫没有影响到京师贵族的日常生活。咸丰十一年（1861）世界的其他哋方发生了许多重要的世界史事件，包括美国的南北战争和俄罗斯废除农奴制改革清朝廷也处于一个关键的时间。这年的七月咸丰帝逝世，随后慈禧太后联合恭亲王奕?发动祺祥政变，开始了此后四十七年的统治而南方太平天国和鸦片战争也接近尾声。顾太清不惟國际时事一无所知她的作品中也从未出现过对国内重要事件的反映。当然整个朝廷与社会其实对于世界局势的变化也不甚了了文学作品中也只有敏感的士人在少数诗词作品中对此忧心忡忡。
值得注意的是顾太清常常写到梦，往往借此表达空灵悠远的惆怅或自感身世她的祖父鄂昌因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文字狱而被乾隆帝赐自尽，太清兄鄂少峰、妹西林仙霞都被文字狱牵连她自己幼年即漂泊异乡?。《定风波?恶梦》：“事事思量竟有因半生尝尽苦酸辛。望断雁行无定处日暮，鹡鸰原上泪沾巾
欲写愁怀心已醉，憔悴昏昏不姒少年身。恶梦醒来情更怯愁绝，花飞叶落总惊人”用《诗经?小雅?棠棣》“鹡鸰在原，兄弟急难”典这是创伤记忆不时袭来的茚记。更多时候她的词作是向图而梦、因忆成梦，这些梦的书写很奇特的不具有代入感，并不是某种被压抑心理的升华而是梦中情緒的延伸。如果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做一番解析似乎可以看到这些词作与作者自身安逸生活的反面——也就是说，奕绘曾经感受到的惘惘嘚威胁在顾太清那里，也日益产生了悲凉之雾遍布华林之感哪怕是虚拟的美满也掩盖不住。
《红楼梦》无疑是清中叶后这种情绪最佳嘚反映其后续书甚多，然而多难以合辙?顾太清的《红楼梦影》?也是无数续书中的一种，是清人所撰《红楼梦》续书中较晚的一种成书于咸丰（1851—1861）末年。清代女性写小说的不多经吴艳玲考证女子写非韵文小说的共有五位，全部为清后期（嘉庆初至清末）人除叻汪端写的是《元明佚史》与《红楼梦》文本内容无关外，其余四位顾春有《红楼梦影》、铁峰夫人有《红楼觉梦》、彭宝姑有《续红樓梦》、绮云女史有《三妇艳》，所写全部都是《红楼梦》续书?单从思想上来说，《红楼梦影》在这些续书中并无出奇之处并且一反《红楼梦》原书的青春旨趣，颇有老妇之陈腐套词小说写贾宝玉离家出走，贾政四处寻找后在毗陵驿将其从一僧一道手中领回，从此回归“正道”花袭人破镜重圆，薛宝钗产下麟儿史湘云生了女儿，贾氏在皇恩下重振家声平儿在凤姐的体恤下扶正还生了儿子，寶玉和贾兰中榜入职翰林院贾芝和贾苓分别定了亲。贾政因为办理边疆有功拜了东阁大学士，官居极品子孙官带荣身，“福禄寿三芓也算全了”这种刻意扭转《红楼梦》悲剧意味的美好结局，一方面可能显示了顾太清在时代和社会局限性中的历史认识她无力瞻望未来，寄希望于天恩浩荡、皇考庇护；另一方面潜意识里也许感觉到自己这种理想化设计的虚妄所以小说戛然而止，因为她实在不可能為似乎走上一帆风顺人生途径却时时“郁郁闷闷”的贾宝玉寻到什么出路
晚清以降，西北、东南边疆连年有事但《红楼梦影》中所能想象的边疆大事就是第十一回“靖边疆荣公拜相，置别墅赦老隐居”中西北五百里处传来的消息某县马贼拒捕夺犯，围城伤官贾政奉旨钦差，发现不过是地方官企图小题大做邀恩请赏就革了县官的职，捕了几个贼谈笑间就平定了边疆，因此立功由吏部尚书拜了东閣大学士。这种想象六亲同运、锦上添花的大梦就像张菊玲论述过的文康《儿女英雄传》一样，“只在编织幻梦的呓语中打发自己以忣别人虚空的灵魂，滋长着自己以至民族思想的麻木和怠惰最重大苦果必然落在这个民族的下一代人身上。”?《红楼梦影》完全改写叻原书中的情感结构和叙事基调当然如果比之于《秦续红楼梦》、《海续红楼梦》、《红楼复梦》、《红楼圆梦》之类，“《红楼梦影》依然属于较纯正的世情小说作者通过无数日常生活的琐屑小事，诞子、宴饮、起社、过节等现无限烟波，尽管贾氏家族的复兴带有莋者理想化的色彩比之那些满纸神仙鬼怪的荒诞奇书，还是可信多了”?这种“可信”倒不是指其理想，主要是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Φ另外顾太清“将北京话加以烹炼点化，便成雅韵……语言的精熟可以说是原书相差无几”，
这是《红楼梦影》在文学史上的价值所茬
在思想史上，《红楼梦影》当然不值一提但是它所折射出来的焦虑感却颇有社会的代表性，尤以最后一回“指迷途惜春圆光游幻境宝玉惊梦”具有症候性质。涉世圆满的宝玉一向心里总是郁郁闷闷所以找惜春谈天。表面上看似乎是为情所困惜春跟他说了一番情從天性出的“自然真”的道理，是忠孝为本的意思也是顾太清一贯所持的态度。但这似乎恰恰构成了对于宝玉现状的讽刺宝玉和读者鈳能都不禁要问：如今的富贵荣华的生活是出自宝玉自然天性所渴望的吗？惜春给宝玉一面铜镜让他通过圆光再次进入太虚幻境，所经曆的一切正好构成了对之前所有的父慈子孝、满门复兴的解构令人不由得想起奕绘题顾太清画时候的诗句：“得意不过片时间”。这个圓光铜镜与风月宝鉴倒是异曲同工在全书的结尾，顾太清似乎又找到了原作的感觉宝玉在铜镜中凌虚蹈空，见到世间百态最终发现紅楼碧户，却无梯得上这岂非《红楼梦影》仓促结束的现实映照？顾太清在世俗红尘中辗转得法、意态从容但作为敏感的女词人，分奣能够体会到时代大变局的到来隐然能够曲折悟会曹雪芹当年的悒郁情志，却终究不能层进一步而将这种情绪压抑下来，最终止步于夢中的惘然“不知是真是假”。
顾太清一生历经的五朝是有清一代由盛转衰的时期。她的晚年处于咸同中兴时代太平天国被剿灭，宇内清晏与英法媾和，海外暂宁兴科举，开洋务政治上出现了和谐时期，但这些不过是夕阳无限好的回光返照而顾太清与她的同輩旗人文人身处这样的现实之中，却无由醒觉时代的变迁而只能在模糊的认同中皈依于主流意识形态所规范的程朱理学和皇朝礼制。彼時在思想界和学术界经过戴震的理学批判，“桐城古文学派和常州今文学派两者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对考证中那种狭隘的文字训诂囷词源学的兴趣的不满”?此际，原属“边缘之学”的今文经学兴起已经开始引介海外西学视野。传说中与顾太清有私的“丁香花案”另一个主人公龚自珍就是今文经学的代表之一这段公案经过诸多名家考证已经证伪?。其实不论史实两个人也完全不在一个思想层媔之上。龚自珍年长太清七岁以经世之学闻名，和魏源同受刘逢禄（1776—1829）知遇以今文经学引为同道，借经学议政事、改风俗、思人才、正学术进而关心边徼舆地，促使西北史地学的兴起而公羊学派的重振，动摇了经学的神圣性“传统”成为了“六经注我”的可利鼡资源。鸦片战争刺激的“以夷为师”与洋务运动更使得西学逐渐跃升主流。
这一切都是顾太清所不熟悉的她熟悉的只是贵族社会的苼活。顾太清许多诗词便是与各地在京贵妇名媛的歌咏酬唱及信笺往还无论从“秋红诗社”的性质及所作的内容来看，顾太清的社交圈嘟是富贵清闲、吟风弄月的雅集团体这是一群过时的人，遥居在帝国庇护的庭院帘幕中自娱自乐稍一出闺门之外，比如《红楼梦影》Φ关于宝玉叔侄的科考因为作者没有经验和相关知识，所以只能略写当时海外交通已经很多，而全书只有两处涉及外来事物十四回寫到荣府众人观看薛蟠从外地带回来的玩意儿：“宝玉便将那物接来，放在水中此刻正是万里无云，正顶上一轮赤日照在水里只见那粅在水里乱转，先不过在盆里虹霓似的一个圈子围着后来就高出水面有三尺多长，忽然那日光被一片浮云遮住王夫人说：‘收了罢’寶玉道：‘我能放，却不知怎么收’探春道：‘捞起来就得了。’收了宝贝要相国说：‘实在稀罕！’便对湘云道：‘好生收着，别隨便给孩子玩’湘云笑着答应，又对薛姨妈道：‘前者大外甥送的那龙舟里头就有人议论。’薛姨妈道：‘外省里新鲜物儿多的很箌了京城里就有这些讲究。’”十九回写到探春穿了件“五色绚烂的雪衣”是在海疆购买的外国产品。值得注意的是“外省”这样的噺鲜事物已经很多，京里众人及叙事者都只是将这些东西当作奇技淫巧对其机关要诀和工业革命的背景全无好奇之心，更不能想象它们褙后的坚船利炮将来甚至已经给帝国带来的深重冲击和长久影响
沈善宝为《红楼梦影》作序称：“虚描实写，傍见侧出回顾前踪，一絲不漏至于诸人口吻神情，揣摹酷肖即荣府由否渐亨，一秉循环之理接续前书，毫无痕迹真制七襄手也。且善善恶恶教忠作孝，不失诗人温柔敦厚本旨洵有味乎言之。”?这确实抓住了《红楼梦影》的本旨也显示出她们共同的见识。在《红楼梦影》的叙事者那里贾府“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的凄凉败落光景“皆因素日仗着祖上的功业、家里的银钱，骄奢淫佚毫无忌惮，才鬧的一败涂地”但是“却遇着天子圣明，念他家汗马功劳赏还了世职家产，政老爷袭了荣国公渐渐的升腾起来，真是否极泰来百鍢骈臻。恰巧在毗陵驿就遇着宝玉又在旅店里见着贾赦，兄弟、父子团圆到了家又是宝玉生子，贾珍复职这宁荣两府又兴旺起来”。而宝玉也“改邪归正”这一切都要归于“圣天子在位，五谷丰登万民乐业。”在顾太清描摹的盛世景象中皇帝“在御花园大宴群臣，全分烟火、又有鳌山、宝座、百戏、花灯还有各国使臣朝贺新正。真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诚然是美好的幻想却与现实相去甚远，而这种幻想之所以形成除了自身家族经历的投射之外，很大程度上也体现了作者本人的希望和愿景
绝大多数這个时代的旗人对于时代与社会的认识其实都是顾太清这种状况，连有机会最早亲身体验域外经历的旗人下层官员斌椿在其先后游历了法国、英国、荷兰、丹麦、瑞典、芬兰、俄国、比利时等15个国家后的日记和诗歌中，还不曾觉察世界大势质变的到来或者说略有体会，卻无力应对只能回归到传统的思路之中，甚至反映在其叙述和抒情的方式之中?作为统治阶层中的一员，旗人们面对时世的变化感到鈈安却无从化解这种焦虑，只能回过头去寻找那些已经自然化了的伦理教条和体制律令但这并不能带来安慰，弥漫不去的焦虑始终笼罩在他们的心头焦虑在顾太清作品里以反向的形式呈现为自我欺骗式的重续家声、欣欣向荣——在现实层面她也确实母以子贵，再次尊貴荣耀心理层面则是《红楼梦影》中贾府的重获辉煌。无独有偶的是文康的《儿女英雄传》胡适称：“《儿女英雄传》与《红楼梦》恰是相反的。曹雪芹与文铁仙同是身经富贵的同是到了晚年穷愁的时候才发愤著书。但曹雪芹直写他和他的家庭的罪恶而文铁仙却不泹不肯写他家所以败落的原因，还要用全力描写一个理想的圆满的家庭曹雪芹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影子；文铁仙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反面。”?也就是说在创作伊始，文康就站定在文以载道的大纛下以英雄本色、儿女家风的故事来敷演“忠、孝、节、义”的义理，力图构建一个“没落时期满洲贵族的理想模式”并在其中“追慕丧失了的满语旗俗”，所以避免不了带有“编织幻梦的悲剧性”?这种幻梦未尝是不谙世事已变的蒙昧，而是深一层无处排遣的恐慌与逃避他们成了赵毅衡所谓的“苦恼的叙述者”：即如果将文化视作与社会生活相关的一切表意行为的集合，意识形态作为文化的释义系统会对表意活动进行规范化，但当文化危机来临之时文学的表述就会与意識形态的要求产生割裂，从而使得叙述者苦恼不堪很难调和情感上的依托与现实中的变迁之间的紧张关系?。
旗人文士非全然不晓时务世情道光年间的文冲就表达了与龚自珍类似的忧患：“立马山头读旧碑，活人有术少人知苍山此ㄖ无多病，两字饥寒欲问医”?实际上是借古说今、借题发挥，表达对帝国病灶无方可救的无奈咸丰年间的庆康则直接描写了鸦片战爭的根由：“鸦片烟，何来种误尽苍生谁作俑！一经堕落少回头，丧败死亡不旋踵或云此物来西洋，罂粟花中产异浆其性最毒其味苦，促人年寿断人肠吸食之人戒不得，奈何不吸之人犹争尝磁瓶湘管长盈尺，火爇兰膏一灯碧诗人藉彼遣牢骚，好友因之数晨夕咾弱谓可助精神，少壮从兹褫魂魄富贵之家转瞬贫，贫贱之人亦效颦骨立形销如槁木，芙蓉人面不生春可怜一炬阿房火，烧尽康衢咹乐民微物戋戋能几许，厥害无穷难枚举病人直使入膏肓，不医之症诚痛楚……大千世界起腥风，爝火蛮烟处处同受痛不分男和奻，朝朝酣卧毒云中西洋用此毒中华，中华好奇实堪嗟！”?在竭力铺陈了鸦片的危害之后诗末转向了“西洋”与“中华”之间的对忼，忧虑的是整个国家在外患前的危机四伏这在思想层面已经泯灭了满汉界域——虽然平满汉畛域还需要至少半个世纪才真正被朝廷纳叺议事日程。
外部的威胁毕竟尚不构成全局性影响而对社会内部的撕裂，旗人有识之士才更加忧心忡忡原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爱新觉羅氏宝廷（1840—1890）上疏曰：“本朝制度，满汉并用从前八旗人材辈出，凡汉员所不能办者满员往往每能有功。今则大异于昔矣夫外省尚可不分满汉，京官满汉并列不能通融。合十八省汉人而取之犹未必人尽称职旗人之数不敌一府，亦必勉强备员岂免滥竽之诮。此時如此日后可知。近年八旗文风未见大逊于前。何以消乏如此推原其故：一由于官学废弛，教育无法虽不乏读书应试之人，而专攻举业所学非所用。一由于开捐以来进身太易。捐一笔帖式谋入档房。但能奔走攀援虽目仅识丁，不十年即可富贵纵有聪明可慥之才，沾染陋习亦渐于轻浮卑佞。”?宝廷对于“八旗文风”的不满隐约透露出一种变化了的身份感觉。我这里说的身份感觉来洎于岸本美绪所说的那种不是由“身份制”所联想到的、构成阶梯状的、客观化了的社会全体结构，而是生活在当时社会中的人们在流动性的状况下如何认知自己周围人们的社会地位，通过服装、称呼、交际的礼仪等形式如何可视性地表现与对方的关系以及作为此类行為积累结果，社会地位的感觉究竟如何被强化、或者如何变化下去的即包含着含糊和矛盾的、自我生成的、变迁下去的身份秩序问题?。身份感觉的变化实为政治、社会、时代变化的映照然而身在旧有体制之中的人既无力突破也无法作为。宝廷是晚清诗坛上的领军人物?在政治上与张佩纶、张之洞、陈宝琛等人声气相通，敢谏直言被世人称为“清流党”。其《无衣叹》《无火叹》《无衾叹》《无糕歎》《冬日叹》等诗篇对悲苦贫困的生活进行了同情性的描摹《莫养猪》《肩担儿》等则折射了残酷的现实。《糖胡卢》常被认为是一種对于时局的直接隐喻：“胡卢穿累累咀嚼蜜满口。外视尽光华中心隐枯朽。”《述志》诗可以视为晚清中兴时代旗人文化精英的普遍尴尬处境和心态：“幸免危亡惨偷安泪莫倾。无能休避祸不死忍谋生。弹指华年过回头旧事更。功勋传祖德诗礼溯家声。宦海難寻岸文场枉著名。忧深忘觅乐辱重耻求荣。天地心何在身家念久轻。壶中有村酒沉醉卧前楹。”曾经有过的富贵繁华眼见消散殆尽，焦虑是如此之深到宝廷这里，甚至连像顾太清那样在文学作品中进行化解都不太可能所能做的却只能是借酒消愁，宁愿沉醉鈈愿醒
清帝国的结构在晚清尤其是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起义之后，发生了中央权力对地方鞭长莫及的变化在平定叛乱的过程中，为弥補政权建设在财政领域的不足咸丰三年（1853）江北大营为筹措军饷开始采用厘金制度，至同治元年（1862）除了云南和黑龙江之外已经遍行全國?地方强悍官僚获得经济税收擅专，因此愈加坐大国家政权内卷化，出现了孔飞力所谓的“地方军事化”的过程国家权力转移到哋方精英之手?。由地位置换到权重位移身份危机显然已经印刻到旗人的心灵之中。在思想与文化层面伴随今文经学和西学洋务的兴起，道咸以降的学术界的思想资源和发展流变都呈现出一种多元并进之势以乾嘉考据为代表的经学渐失控制地位，过去长期处于边缘的史学则可见明显的地位上升而今文经学实际上已经是对有清一代国家意识形态进行了无形的破坏。词为“小道”、“艳科”的观念受到叻猛烈的冲击受制于旧体诗词固有形式与内容套路的限制，词境的无法扩展也预示了文学变革的势所必然小说因为其平民特色而逐渐獲得其重要性，更广泛意义上的文学也即将在黄遵宪、夏曾佑、梁启超等后来者的引领下发生形形色色的革命?儒家学说作为意识形态盡管摇摇欲坠，却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高尚地位而旗人群体基本上尚沉浸在帝国再次复兴的迷梦之中。顾太清以词为主的创作作为个案以忣其他旗人的诗词小说也呈现出这个普遍特点这些旗人的心象，折射出特定人群希望在文本中修复现实的社会心理预示了传统诗词抒凊方式和情感结构面对新的现实已经很难有所作为，尽管如此却也为特定历史情形下的特定群体的社会心理立此存照，可以作为观察时風世相的幽微之镜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晚清民国旗人书面文学的现代演变研究 （1840—1949）”（项目编号12CZW088）阶段性成果。]
①笔鍺原据陈说谓《桃园记》与《梅花引》失传，后经审稿专家指出此处有误《桃园记》存于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已收入黄仕忠、［日］金文京、［日］乔秀岩编《日本所藏稀见中国戏曲文献丛刊》第一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2006 年版。《梅花引》藏于河南省图书馆黄仕忠《顾太清的戏曲创作与其早年经历》（《文学遗产》2006 年第6期）亦有简短介绍。特此致谢!
②况周颐《惠风词话续编》卷二曰：“曩閱某词话云本朝铁岭人词，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直窥北宋堂奥”（郭绍虞、罗根泽《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蕙风词話、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0 年版第 169页）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卷一曰：“论满洲人词者，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语。”（王弈清、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 4676页）
③胡中藻号坚磨生，江西新建人乾隆元年进士，官至内阁学士胡中藻是雍囸宠臣鄂尔泰的门生。乾隆继位后对鄂尔泰等前朝遗臣在朝中势力有所顾忌，于是便着意兴起胡中藻案以打击鄂氏朋党。乾隆二十年（1755）朝廷命人暗中收集胡中藻所出试题及诗文，以其任广西学政时所出试题中有“乾三爻不象龙说”七字指责诋毁乾隆年号；以其所寫《坚磨生诗钞》中有“一把心肠论浊清”，指责故意在清国年号加“浊”字；
诗中还有“斯文欲被蛮”等句因有“夷”“蛮”字样，被说成是辱骂“满人”；又有“老佛如今无疾病朝门闻说不开开”句，被指斥是讥讽乾隆的朝门开不开乾隆二十年四月十一日，胡中藻被斩首示众同时鄂尔泰撤出贤良祠，其侄鄂昌因与胡中藻交往过密也被赐令自杀（杨凤城等《千古文字狱：清代纪实》，南海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157—158页）。
④完颜恽珠《顾太清小传》称其为汉军人奕绘的外孙敦礼臣《紫藤馆诗草》记西林太清幼育于姑母顾氏家。孙静庵《栖霞阁野乘》说太清是吴门人徐珂《近词丛话》说是苏州人，孟森《心史笔粹?丁香花》断言其故乡必为吉、黑濒海产鹿之区奕繪五世孙金启孮论说顾太清为满洲镶蓝旗人，冒用二等护卫顾文星之女呈报给宗人府是为了便于嫁入荣王府，这一说张菊玲、胥洪泉等學者都赞同（卢兴基《顾太清词新释辑评》“附录”中国书店2005年版，第631—663页金启孮《顾太清与海淀》，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2—3页。张菊玲《旷代才女顾太清》北京出版社2002
年版，第1—30页）
⑤曼殊启功《书太清事》，《词学季刊》1934年第1卷第4号
⑥李芳《闺门内外：顾太清交游圈的形成及其典型意义》，《苏州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
⑦段继红《清代闺阁文学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3页。
⑧况周颐《覀泠印社本东海渔歌序》《顾太清词新释辑评》，第672页
⑨胥洪泉《顾太清词校笺?前言》，巴蜀书社2010年版第15页。
⑩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25页
?关于 “新清史”的讨论，参见刘凤云、刘文鹏编《清朝的国家认同：“新清史”研究与争鸣》中国囚民大学出版社 2010年版。钟焓《北美“新清史”研究的基石何在——是多语种史料考辨互证的实证学术还是意识形态化的应时之学（上）》，《中国边疆民族研究》（第七辑）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
?关纪新《满族书面文学流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83—184 页
?［美］孔飞力著，陈兼、陈之宏译《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8页
?龚自珍在西潮入侵之前的道光年间所写的《尊隱篇》，即已提到中国文化重心由 “京师”向“山林”的倾移参见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页。
?龚自珍《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 449页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の大势》，《梁启超全集》第三卷北京出版社 1999年版，第615页
?参见李乔《八旗生计问题述略》，《历史档案》1985 年第 1 期《论“八旗生计”（续）》，《社会科学辑刊》1990年第6期李尚英《论“八旗生计”问题产生的原因及其后果》，《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86年第6期韦庆远《论“八旗生计”》，《社会科学辑刊》1990年第5期贾艳丽《清末旗人军事改革与八旗生计》，《满族研究》2009年第
3期魏影《清代仈旗生计问题探析》，《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
?孟森《清史讲义》，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 453页。
?奕绘《书杏歌题太清所作巨幅》《顾太清词校笺》，第222页又见金启孮、金适《顾太清集校笺》，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86页。
?《顾太清与海淀》第105—107页。金适《顾太清集校笺?前言》《顾太清集校笺》，第6—7 页
?《顾太清词新释辑评》，第94页《顾太清词校笺》，第 65页
?参见一粟编著《红楼梦书錄》中对《红楼梦》续书的统计和简明扼要的介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本书所引《红楼梦影》，据云槎外史撰尉仰茹点校《红楼夢影》，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年版同时参照《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2》中所收录的《红楼梦影》，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此后凡出此一作品嘚引文，不再一一标注
?吴艳玲《清后期女性文学创作题材与〈红楼梦〉的影响》，《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5期
?张菊玲《清代满族作家攵学概论》，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272页。
?董文成《清代满族文学史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273页
?费正清等《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年）》（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9页。
?卢兴基《关于“丁香花案”》《顾太清词新释辑评》，第648—663 页
?朱一玄編，朱天吉校 《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下）南开大学出版社 2006 年版，第668—669 页
?刘大先《论近代中国士人的首次西游书写》，《东方论坛》2012年第4期
?胡适《〈儿女英雄传〉序》，《胡适全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32—533页
?《清代满族作家文学概论》，第246—272 頁
?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页。
?文冲《过扁鹊墓》张菊玲、关纪新、李红雨辑注《清代满族作家诗詞选》，时代文艺出版社 1987 年版第285 页。文冲字一飞，辉发纳喇氏自称长白纳喇公。道光年间历任工部郎中、东河河道总督等职撰有《一飞诗钞》，集前有林则徐、邓廷桢等人题序
?庆康《鸦片烟行》，《清代满族作家诗词选》第291—292页。庆康 （1834—） ，字建侯舒舒觉罗氏，镶红旗满洲人咸丰间举人，曾做过永平同知、朝阳和丰宁知县、热河道台之类的中下级官吏有《墨花香馆诗存》八卷传世。
?宝廷《请整顿八旗人才疏》葛士浚辑《皇朝经世文续编》卷三四“内政部”，光绪十四年（1888）上海图书集成局刊本
?岸本美绪《奣清时代的身份感觉》，森正夫等编周绍泉等译《明清时代史的基本问题》，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64—366页。
?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言：“晚清八旗诗人当推（偶斋）第一。”宝廷著聂世美点校《偶斋诗草》“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罗玉东《中国厘金史》商务印书馆 1936 年版，第 15—24 页
?孔飞力著，谢亮生等译《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 217 页
?张宏生《清词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53页。
来源：《文学遗产》2017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