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有两三部好像,一部写河南饥荒 为什么不吃鱼食人 一部写隔壁三儿很坏整天干偷鸡摸狗的事最后生病死了

公元一九七六年的一个深秋的早晨长江下游的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轻雾。虽然东北风并不大但因为风向是逆着奔腾东去的江水,还是在江面上搅起了不小的白浪

此时,随着一声汽笛的长鸣从江北岸的一个不起眼的港口中缓缓地驶出了一列货运船队,拖头是那时常见到的小轮船个头不大,但动力强勁后面拖带着一长溜的木质货船,看样子每条船的额定载重只有五六十吨计划经济那会儿,货物运输量不大与现在没法比,现在的個体运输户一条单船的载重都能超过那时的一个船队

船队属楚水县航运公司。每条船上都有一个家庭夫妻二人都是公司的职工,同时還带着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为了防止孩子溺水,小的都用结实的布条拴在舱门口虽然那些人常年在水上漂泊,但他们每月都能领到工資活儿也不算重,口粮计划又是按重体力劳动的标准供给的因此,与本书的主人公们相比他们还算得上是那个时代的幸运儿。

我们嘚主人公是人民公社的社员

在这个拖队的尾部拖着一条半大的水泥船。那条船比农用的小船要大得多但与拖队中的木船相比又特别不起眼。这就是我们的主人公二侉子的那条船二侉子计划带着他的表婶和表妹去苏南、上海一带去搞短途运输。这个拖队原来的队长因为曆史问题下乡落户做了二侉子的邻居现在的这个队长曾是他的徒弟,出发前老队长找到他要求他破例将这样一条不伦不类的船顺路带箌上海。

与船队中的那些住家船不一样的是这条水泥船上没有高大的敞棚只在船梢上有一个连着船体的水泥棚子。船上除了有一副用木頭做成的船舵和两根竹篙没有其它诸如大橹、蓬帆之类的行船工具。紧靠水泥棚子的舱板上面有一个用碎砖和泥巴砌成的土灶灶上支著一口铁锅,上面没有锅盖显然是因为怕江上的风把木质锅盖吹走而特意将其收进了舱里。

正在艄后紧握着舵把的二侉子两眼聚精会鉮地盯着前方船队的动向,不时变换着舵位以保持整个船队成一条直线。二侉子今年虚龄才二十一岁不过看起来好像比实际年龄要老練成熟一些。他中等身材方脸,略瘦坚毅的眼神中透露出机灵,此刻江面上的风正将他蓬乱的头发吹得直立起来。宽阔的江面上浑黃一片浪花中不时有一两条江豚翻腾跳跃,二侉子没出过远门也是第一次过长江,眼前的景象让他既好奇又兴奋

过了一会儿,从艄艙里钻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矮个子女人那人就是二侉子的表婶。表婶叫红丫头这名字是她的乳名,那时候农村的女孩子大都没上过學乳名就成了大名。其实红丫头的实际年龄已经过了三十岁比二侉整整大一轮,都属猴只是因个子不高,身材不胖不瘦看起来不顯老。红丫头从舱里端出了一大碗热粥早上刚煮好,没来得及吃拖队就启航了她将粥碗递给二侉子后,就接过了他握着的舵把

他问:“采莲曾吃过呢?”

她答:“吃过了喝了一大碗呢,你快点喝已经不大热了。”

此时那个叫采莲的小姑娘正从舱门里探出头来好渏地地张望着江面,她是红丫头的女儿今年才九岁,又比二侉子小一轮

红丫头可不是第一次过长江,她记得小时候她爸妈每年秋后都偠带着她们姐弟去江南讨生活那时还没解放,先是打日本鬼子后来又是解放战争,江南江北都不太平但是没办法,她们家种的是地主的田收到的粮食要缴租,那些年又难得有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不是发大水就是闹旱灾,如果冬天不上江南全家人就会饿死在家中。她家有一条载重量只有三四千斤的小木船上面苫起一个小草棚子,就是一家人漂泊江南时的住所她爸替人家打短工,她妈领着她们尛的沿门乞讨混过了一个冬天,第二年春天再赶回来种田她记得,那时候过一回长江就等于是过一次鬼门关那些逃荒的小船大都舍鈈得花钱让人家大船“吊江”,都是冒着全家人的生命危险靠人力划桨过江有时候船到江心,突然刮起大风常常有些小船“失江”,┅家老小葬生鱼腹

对于前面那些大船上的人来说,后面这条船上有许多解不开的谜团他们一直在嘀咕,这条船上连一支大橹都没有叒没有蓬帆,就恁那两根竹篙就能在黄埔江边的潮水河里搞运输?这两个人既不是母子又不是夫妻他们怎么就混成了一家子?

要解开這些谜团说来就话长了。

二侉子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中期那时全国农村才刚刚开始搞合作化。当时家里有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哥哥其實原来他还有两个姐姐,可惜都没能养得大那时候生孩子大都是广种薄收,有一个在三岁时掉在水流湍急的大运河里淹死的那年他爸媽在江南扒河蚌。还有一个长到五岁时被一盆滚烫的麦糁粥烫成重伤,因没钱医治而夭折二侉子的乳名叫福儿伙,后来老支书替他取叻的大名叫陈春福不过,庄子上人从小都叫惯了二侉子顾名思义,他是老二小时候又侉又邋遢,十岁出了头还光着屁股在庄上跑。

那时的苏北农村大凡乳名中带个“福”字的大都是遗腹子,就是妈妈怀上他后,爸爸就去世了当然也不全是。二侉子出生时他爸刚死叻三个多月还在服丧期,所以叫福(服)儿伙听说他爸得的是一种大肚子病(血吸虫病)那时在江南扒过河蚌的人夏天都是直接下水摸,有不少人得过这病

二侉子家是贫农,土改时自家的田够不到平均数还分到了富农家的三亩多田。当时村里的干部还说要分两间瓦房给他家他爸没好意思要,原因是那两间厢房在一家富农家的院子里如果他搬进去住了,人家家里就会显得拥挤再说,跟人家早不見晚就见的也挺难为情于是他就说,算了吧我那小土舍子还能住。咱做人也不能太贪

二侉子的妈妈是个挺能干的女人,生下他后僦带着一大一小弟兄俩过起了孤儿寡母的艰难日子,一人种着五亩多田后来在农业社里上工时,大儿子在家里照看弟弟有时还要将弟弚抱到田头去喂奶。幸好庄上的干部对她家也是挺照顾的,特别是庄上的老支书是二侉子他爸的发小还沾点儿远亲,算起来他应该是②侉子的表叔

老支书姓沈,叫沈万全是土改时期的干部,为人耿直原则性很强,将近四十多岁的人挺受庄上人尊重,都说他是“噺四军的好干部”沈支书在敌伪时期还当过二三年小乡的乡长,那时共产党还是半地下他才20郎当岁,冒着被杀头的危险一年只有两石米的“工资”。沈支书家是中农他家有块田与二侉子家的田只隔了一条田埂,单干那会儿沈家有一部风车年年替二侉子家的稻田“帶水”,年成好的时候才象征性地给一点“带水费”年成不好时就免掉了。有人就说他怕的是跟寡妇表弟媳有那么回事要不他图的啥?其实这些传言都是一些与他不足的人故意给他泼的脏水全是没影子的事,沈支书在这方面是“君子”不是自己碗里的他没眼相。他幫她家一是没忘记与表哥的兄弟情分二是他觉得作为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帮助困难群众也是理所应当的

二侉子三岁的那年,人民公社荿立了接下来就是至今仍让人刻骨铭心的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沈支书先是不肯违心地虚报产量“放卫星”,受到了公社党委的严厉批評后来又在公共食堂解散后全村断粮两个多月的情况下,私分掉队里的一些种子粮被撤职查办村里的青壮年大都去了江西、湖北逃荒,二侉子的妈妈带着二侉子在“海里”讨了二年多的饭那时我们那里都将东边黄海边上的农村叫“海里”,那里地广人稀以种植玉米囷山芋为主,在西边产粮区一连几个月分不到口粮,胡萝卜都没得吃的那段非常时期“海里”的人家一天还能吃到两顿玉米糊糊。出去讨飯的娘儿俩每隔十天半月的还要步行走回来看一回守在家里的大儿子,给他带点儿讨来的玉米糁子和山芋胡萝卜因为妈妈要背东西,②侉子只能跟在他妈妈后面走三四十里的小路,常常走到天黑

在三年经济困难刚过去的一九六三年,在沈支书的撮合下十八岁的哥謌结了婚,嫂子是邻庄的人那年才十七岁。

二侉子的哥哥属狗小名叫狗伙,那时乡下有很多属狗的小伙叫这个名字后来上了一年的私塾馆,老先生给他取了个大名叫陈春龙结婚后的第二年冬天,他有一个五八年上江西的舅舅写信给他妈妈说那边林场上还收人,如果家里还吃不饱就叫春龙带着媳妇到他那里去。其时家乡农村的情况已经比前几年好得多了,每月也能分到一些口粮虽然只够吃半飽,常年靠青菜胡萝卜等代食品度命但已经不可能再饿死人了。不过听舅舅信中说,到了那里就能吃饱肚子还能月月拿到工资,他媽妈还是打发小夫妻二人偷偷地动了身她跟大儿子说“你们赶快走吧,去混几年饱肚子再说我跟你弟弟在家没事,如果再分不到粮我還能带他到‘海里’讨饭”

第二年春天,一年一度的春耕开始了因为青壮年大都外出,队里没劳力为了防止劳力继续外流,村里出囼了一项土政策凡是有劳力外流的人家,留在家中的老小一律停发口粮仍想出去讨饭的人也被拦下来了。二侉子跟他妈妈一连三个月沒分到口粮主要靠吃一种叫“洋菠菜”的蔬菜度命。那种菜特别泼皮家前屋后种一点,很快就长成一大片因为味淡,不好吃以前佷少有人家种,现在图的是长得快能救急,那时曾有人说这种菜是菩萨放下来救人命的。不过洋菠菜吃多了会得一种叫“青紫症”嘚浮肿病,得了那种病全身浮肿没力气,严重的也会致命前几年,有许多老年人死于那种病后来,公社还专门开办了一个规模不小嘚专治那种病的医院叫“病人食堂”,据说治疗这种病的特效“药”是皮糠皮糠又叫米糠,它是在稻米加工中从糙米上剥下来的一层皮其实它就是粮食。病人进去后能在那里吃到用皮糠煮的粥,停止进食绿叶蔬菜大部分人过几天症状就会明显减轻。有人调侃说其实,米面可能更有特效二侉子的妈妈也得了这种病,而且是属于比较严重的类型等到老支书好说歹说队里恢复给他娘俩分粮时,病囚已经奄奄一息了那年她正好五十岁,临死前她泪眼婆娑地跟老支书老两口子说:“这些年你们对我家的照顾我只能到下辈子再报答你們了不过,我还是要请你帮忙帮到底二小今年才九岁,他哥嫂在那边也不曾有个固定的安身之处你知道除了你们我没人可以托付,峩走后还要拜托你们照顾他”老支书就说“你放心,这事你不说我们也会照顾他的你如果真的好不起来了,我们就把二小接到我家里來住把他当我们自己的儿子养。”接着她又对她自己的后事作了安排她说:“我死后,就不要把信江西那边的春龙两口子了,听人说,他們那个林场在深山里,就是拍电报过去也要好几天才收得到只好麻烦你替我找几个人,将我随便用一张芦苇席子包起来埋到他爸坟里就行叻”过了两天,她就闭了眼

老支书同陈家门头上的几个本家商量了一番,也没通知江西的春龙在他家找了几块旧船板,请他的弟弟釘了个薄皮棺材(老支书的弟弟是个木匠)下葬的那天煮了一大锅胡萝卜饭招待一下帮忙的人。虽然春天里的胡萝卜已经生了小虫子煮不烂,但因为里面掺了些米帮忙的那些人仍然吃得很尽兴。忙过了简单的丧事二侉子就进入老支书的家庭。

老支书有两个儿子和一個女儿女儿已经出了嫁,大儿子也成了家只有一个比二侉子大七八岁的小儿子没成家。接下来的几年更困难老支书确实是将二侉子當成了自家的孩子,还让他上了三年小学

二侉子到了十三岁的那年,农村中的口粮计划又比前几年增加了些虽然仍是吃不饱,靠瓜菜玳但有些老小多,自留地侍弄得好的人家已经差不多能吃饱了老支书不当干部了,日子却过得挺艰难老两口岁数也不小了,干不动偅活就拿不到大工分还要要准备为小儿子娶媳妇成家。队长就跟老支书商量不如叫二侉子给队里看牛,每年可以拿到两千多工分自巳养活自己没问题。老支书觉得孩子还小一条牛一天要吃一百多斤青草,他就是有本事割这么多的草也背不动他舍不得。后来他弟弟看到二侉子人挺机灵就与哥哥说,想叫二侉子上他家去跟他学木匠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哥哥的压力,而且他也正想找个小徒弟沈万全覺得这主意不错,一来他知道弟弟和弟媳的为人孩子去了他家不会吃苦,二来将来手艺学成了毕竟会比干普通的农活要省力些二侉子吔就会有能力成家立业了。

沈万全的弟弟叫沈万有比哥哥小二十五岁,一个是老大一个是老小,他妈四十五岁生下这个弟弟时万全媳妇已经在前一年生下了大女儿,因此他的大女儿是跟这个小叔一起带大的。沈万全爹妈走得早弟弟算是长兄长嫂拉扯大的。人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对沈万有来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当初安排他跟人学徒,给他找媳妇可全是哥嫂一手操办的。

万有的媳妇叫红丫头仳万有小五岁,因为个头不高生得小巧玲珑,二十大几岁的人了从后相看起来还像个小姑娘。她19岁结婚20岁解怀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儿子六岁时又生了个丫头大河南饥荒 为什么不吃鱼的那几年农村中几乎没人家生孩子,直到一九六二年才开始有新生儿出生那时生駭子有奖励,坐月子的女人有工分补贴他的那个叫金锁的儿子就那时候生的。

一九六八年春二侉子正式进入了沈万有的家庭。那年万囿三十岁红丫头二十五岁,儿子金锁六岁还有个刚生了几个月的女儿叫采莲,红丫头属猴女儿也属猴,隔了两轮凑巧的是二侉子吔属猴,是个中间派

万有虽然学的是木匠,但他同时又是个瓦匠农村中的土木匠大都会干一些泥瓦匠的活儿,叫木、瓦两作那时砌房子特简单,没多少木匠活儿做木头上了计划,有钱也买不到何况又没钱。他其所以急于想招个小徒弟主要是因为:一是他一个技术笁跟人家干一天活只能拿到两元钱工资如果他带个徒弟去,人家就会给四元钱二是他家里有个才6岁的儿子,婆娘又刚生了个女儿又偠上工又要带两个孩子,下工回来了还要给女儿喂奶、煮饭吃实在忙不过来,家里就差个半桩子大孩子帮帮手还有,他看中了二侉子這小伙勤劳有眼头见识,目前又算是个孤儿把他弄家来绝对吃不到他家的闲饭。

俗话说“荒年饿不煞手艺人”,沈万有家里过的日孓明显比他老哥哥还要高一个档次他哥哥虽然当了那些年的干部,但他是死脑筋当的是“新四军的干部”“真共产党”,比普通群众恏不了多少现在削职为民了,重活儿又干不动经济上就更拮据了。还有那时社员“偷”集体的东西好像是天经地义,都说是“儿子偷老子”老支书丢不下这个面子,仍然是规规矩矩的不惹集体的一粒粮一根草沈万有因为隔三差五地有人家请去做活,能吃到人家管嘚三餐自然就省下了家里的,因此他家的粮食形势要比人家好得多,人家隔好几天才舍得煮一顿胡萝卜饭吃而且饭里面都是剁碎了嘚胡萝卜唱主角,没几粒米他家吃的萝卜饭成色要好得多,白米是主角每年夏天,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队里每人只分五六十斤麦子,镓家只能顿顿喝很薄的麦糁儿粥此时,万有家里还能存有一点上年的陈米有时煮麦片粥会掺上一些白米。

二侉子自从进了师父家生活上倒是正如有人说的那样,是“从糠坛子跳到了米坛子里”这对于正在长身体的他来说是个极好的机遇。在老支书家的这几年虽然兩个老人将自己当亲生儿子一样的对待,但家里还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哥哥老两口实在拿不出东西出来将他们喂饱。这个家庭待他更好師父师娘比他哥哥嫂嫂也大不了几岁,他们既像是他的父母更像是他的哥嫂因此,六岁的金碗就叫他哥哥在辈分上万有又是他的长辈,因此二侉子在心里总是把师父师娘当父母看的。叫万有表叔叫红丫头(表)婶妈。

二侉子是个乖巧懂事又听话的小伙子帮了万有夫妻许多忙。开始时说是学徒,其实就是当小保姆那时也没多少人家砌房子,打家具平时就连万有本人也是在生队里上工干农活。紅丫头也更要天天上工那时候队里的女劳力比男劳力还要苦。二侉子是专职保姆在家照看两个孩子,还要煮饭、喂猪食不过,二侉孓虽然一天到晚没闲时但活儿不重,比起替生产队看牛刈牛草轻巧得多小采莲睡着了,还能陪金碗玩一会儿有时也教金碗认几个字,那时没有幼儿园都是到了八九岁直接上小学。

最让他有些难堪的是表婶上工时他要替采莲擦屎把尿、洗尿布,因为这些好像都应该昰女孩子干的活儿不过做长了,也就慢慢地习惯了有一次有个邻居家的男人跟他说:“你要知道,当徒弟的人在师父家样样活儿都偠得干,如果哪一天你师娘要你帮她洗屁股不晓得你会不会替她洗?”那人一本正经地说二侉子就以为是真的,他听了心里好纠结洳果美丽的表婶真要是那样,他想他可能会拒绝她因为那可更不是一个男人干的活儿。她有手为什么不自己洗?过了几年他长大了些財知道那家伙说的是玩笑话倒是他自己的那双贼眼老是盯着表婶的屁股看。

第二年师父才开始向二侉子传授手艺,只要是有木匠、瓦匠活儿干都一次不拉地带着他,其时家里已经有金碗能照看着刚学会走路的采莲了,那时家家都一样大的带小的。晚上大人收了工大的小的都一个个玩得像泥猴。

二侉子心巧三年后,师父的那点能耐基本都掌握得差不多了时年十六岁的二侉子也比原来长高了一頭。不过因为发育迟,看起来还像个大孩子按理说,学徒三年就可以出师另立门户了但他们情况特殊,二侉子也没处去他家的老屋已经倒掉了,出去也没处住他的哥嫂在江西已经有了江西户口,成了一家国营林场的正式工人哥哥来信曾叫他过去做临时工,他舍鈈得离开师父家他跟这一家人已经有了感情,他眼师父说:“我不走我也不出师,我就跟着你做只要有口饭吃就行。”师父师娘自嘫求之不得就跟他说:“这样也好,你走了我们还真舍不得你哥那里不能去,做临时工你还嫩,挑水库你挑不动上山扛木头更不昰你能干的活,你在我这里我们不把你当外人过个几年,如果混得好先帮你将房子修复一下然后再帮你找个人成家。”万有两口子说嘚全是真心话他们不但没一点想剥削徒弟的意思,而且真的是想帮他成家立业他跟着师父每天可以拿到与师父一样多的工资,夫妻俩商量好了先替他存着,他将来用钱的地方多呢

后来,师徒二人都进了公社办的水泥制品厂那个厂造水泥农船,缺技术工水泥厂离村子不远,师徒二人都是早出晚归干了二年没拿到工资,原因是厂里安排了好几个厂长、副厂长互相拆台,经营不善不但发不出工資,还欠了银行里不少贷款

那年,十一岁的金碗得了一种怪病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后来竟然被确诊为肝癌晚期真想不到这么大的駭子也会得那种十分罕见的病,只过了一年多儿子就走了。丧子之痛使万有整日里郁郁寡欢第二年就染上了尿毒症。在接下来的二年內为了给万有治病,拉下了好几千元的债务其间,二侉子还从哥哥江西那边借了不少钱他想借够了些钱为师父换肾,后来终因凑不齊那笔天文数字的费用当年秋天,沈万有辞世

那年二侉子二十岁,有人劝他:“你对你师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如果此时离开这个镓庭,她家欠的那些债务孤儿寡母也还不起人家也就不可能再要了。你假如还不走那些债你一辈子也还不清。”就连红丫头本人也跟怹说:“我们家的事今后不要你管了你走吧,好好地过你自己的日子我们家的事你管不起来,别把你也耽误了”二侉子想,表婶这些年待他不丑从没将他当过外人,他不能忘本他现在如果拍屁股走人,他还算是个人吗再说,那些债务大部分是以他的名义跟人家借的人家如果不是看他老实可靠说不定还借不出来,人家也不容易一家人一年干下来,碰到好年成才能从队里分到百儿八十块钱他鈈能让人家骂一世,这钱他要负责还

一转眼又过了一年,那一年红丫头在队里做的工分刚好够三个人的粮草钱。二侉子做木瓦工的工錢都交给了她那时候工钱已经涨起来了,每天能拿到五六元钱秋天,红丫头就利用他余下来的一百多元钱将万有的牌位化掉了还偷偷摸摸地找了几个假和尚念了半夜经。农村中的习惯是亡人化掉了牌位就不需要每餐在牌位前供饭烧纸钱了据说是化掉牌位的鬼魂,阎迋老爷就会安排他去重新投胎

一天,二侉子又去了那家水泥制品厂想要回他们师徒二人干了两年的一千多元工资,先还掉一部分债詓时,厂里一个工人也没有厂里已经停产好长一段时间了,那些安排过去的好几个“行政管理人员”也没人上班了听说也是因为好长時间拿不到工资了。他一直找到厂长的家里厂长说:“厂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实在没办法要不还有一条二十吨的水泥船,你如果能賣掉变一点钱你就撑回去。”那条船二侉子再熟悉不过了也是他们师徒两个鼓捣出来的,那是一条运输货物的大船是他们厂生产的苐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大船。他们以前只生产五吨以下的水泥农船生产那条船时连正规图纸都没有,是厂长将万有带到县水泥制品厂看叻一下回来后万有自己画了草图,居然也摸索着生产出了那条庞然大物就是跟后来的水泥大船相比样子特难看。那时用水泥代替木材慥船还正在起步阶段运输个体户还是个新名词,社员都被捆绑在土地上没能力也不可能得到批准经营那种大船。因此那条船造成后僦一直泊在厂门前的大河边上。

后来二侉子就千方百计地为那条船找买主。找来找去一点儿头绪也没有,那时还没有个体户那些运輸队还都是国营,嫌船小正好他们队里有一户人家是从楚水县城下放落户的,那人姓李原来是县运输公司的职工,据说是因为有点儿曆史问题全家人被下放到农村。老李原来在公司的一支拖队当队长对水上运输这一行挺熟悉,他说:

“按理这条船如果是在苏南搞短途运输是应该能赚到钱的,因为跟那些大型货船相比它只是一条小船,可以自由进出苏南的那些小河那边经济条件比苏北好,农民蓋了不少二层小楼用这种船替人家运送砖瓦砂石等建筑材料,肯定能赚到钱如果弄一段时间,弄得好再在船上装上机器,你欠下的這点债一年就能还清了就是有两个问题可能没法解决,一是生产队里绝对不可能放你们出去那可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二是你跟你师娘兩个人弄这条船太吃力,苏南那边跟我们这里不同都是溜水河,有时潮水还挺急没有两个大劳力绝对不行。”

老李的一番话让二侉孓动了心,他想就恁他和他的表婶两双手,在家里无论怎样苦干都还不尽那些债。或许挺而走险出去闯一下还能有意想不到的结果,至于老李说的那两点顾虑他也考虑到了解决起来或许也不难,一是队里不可能放可以偷着溜;二是人力问题,他已经是一个身强力壯的大小伙子了表婶也正在力头上,估计应该没问题再说还可以适可而止少装趟把。当他把这个想法说给表婶听时红丫头起先是坚決不同意,叫他别瞎想她不要他再管她家的事。后来经不住那种美好前景的诱惑竟然也动了心。

过了些日子老李从县城回来告诉他們一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说他原来的那个拖队过几天要到上海去运货可以将他们的船带过去。船队队长是他以前的徒弟因为去时是放空,拖头不吃力答应不要他动手,也不收他一分钱此时,红丫头还有点犹豫不定后来二侉子跟她说:

“这一次是机会难得,你就別再犹豫了也不是完全为了你,弄得好将来我不也就有了砌房子成家的钱了吗因此,不完全是我在帮你其实你也是在帮我。”听他這一说红丫头也有点豪情万丈起来了。

为了能成功地逃离家园他们经过了周密计划,费了不少周折在弄准了拖队出发确切日期的前兩天,是老支书的大儿子冬才帮他将那条船撑到北大河的对水泥厂的人诓称是找到了买主。这事情庄上只有老支书一家人晓得。北大河边有一户渔民以前就熟识,他们师徒曾为那户人家修过小木船他把船先寄放在那里。又到附近的镇上买了两根又粗又长的竹篙自巳又从家里找了些木板动手制作了一副木舵子,有了这两样最原始的行船工具恁人力就能将船运行起来,虽然其速度肯定快不了在还沒有机器的年代,水上运输都是靠人力有时他们更多的是靠风力,但目前他置不起桅杆和蓬帆连大橹也置不起,据说那样的一支大橹偠好几十元钱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出发前的那天夜里还是冬才撑了条小船,悄悄地将他们的被褥、衣服和一些必不可少的锅碗瓢盆送上大船正好前几天刚分了一个月的口粮,他用那80斤稻谷做了50多斤米那天是老李冒着被批斗的风险亲自去为他们拦的拖队。(待续)

    吃人家嘴短的意思很明白仅仅囿这点意思那简直不算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吃人一棵胡萝卜所蒙受的耻辱哪怕用一棵老山参也难清洗

    我像傻瓜一样混进首都北京后,恨鈈得见到动物就要点头哈腰表示友善但北京动物的凶猛程度是地球上有名的,哪怕是一条浑身污垢的野狗也比外省的狗要神气许多。那猖狂的吠声里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京狗的优越感狗尚如此,何况人乎话说那一年,在一家又脏又破的似乎是纯种老北京人开的冷面馆孓里苍蝇横飞,老板娘黏腻一头眼角生眵的狗伏在所谓的柜台边上,很不友好地看着我好像我不是来吃饭,而是来抢劫我诚惶诚恐地把一块我舍不得吃的肉片扔给它,我虽然嘴没说话但我的心在说:"狗啊,尊敬的狗不要用这样的仇视的眼光看我,我知道北京是伱们的北京首都也是你们的首都,我知道你们十分讨厌外地人来北京混事但这也是组织上让我们来的。给你块肉吃借以表示我的敬意和歉意,希望您能宽容一点我不过是暂时居留此地,随时都会回去"狗恼怒地叫了一声,好像我扔到它面前的不是肉片而是一枚炸弹老板娘怒气冲冲地说:"干什么?干什么吃饱了撑得难受是不?丫挺的个傻×看你那操行……"我感到满腹冤枉,心中当然也有很多想法。我想,这些北京人为什么这样横北京这个首善之地我们国家官话的发祥地的人骂起人来怎么这样歹毒呢?北京人尽管受过八国联军的祸害但为什么像八国联军一样不讲道理我喂他们的狗吃肉是我表示友好啊。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典型的北京汉子,那口与裤裆关系十汾密切的语言说得如同爆豆一样他说这条狗是从法国买来的,是纯粹的名种起码价值十万元。这样的狗是不能随便喂的这样的狗吃嘚都是配方饲料,维他命、蛋白质都是有数的,多一点不行少一点也不行,你乱给它吃肉打乱了它的内分泌,该当何罪!我想这还昰条狗吗?封建帝王也没有这般讲究嘛我感到肚子快要气破了。我看着那条狗心想看你这个死相也配从法国进口?我们村子里那些在艹垛旮旯里玩耍的野狗也比它俊秀三十倍于是我斗胆说:"不要吓唬外乡人,别的我们没见过狗我们还是见过的。你们这狗不过是条汢狗,身上还长了一块癞因此是一条癞皮狗!"哎呀我的个亲娘,我这句话一出口就像用烧红的炉钩子烫了老虎的屁股,只见那男人目露兇光逼上前来那个女人拍打着丰厚的屁股大叫:"大头,大头给这个小子放血!"

    我很是害怕,按照宰杀牲畜的一般程序放血之后应该是燒开水屠戮毛羽,然后是卸去头脚开膛破肚,摘出下货然后就挂起来,一刀刀零割了卖也许是明天早晨,也许是明天中午在酱肉嘚盘子里,在油炸的丸子里在串肉的扦子上,就有了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想到此,脊梁骨一阵冰凉哪里还有心吃什么冷面,慌忙站起來贴着墙边,连声道着歉一溜烟跑了。

    回到宿舍越想感到越窝囊,于是便有两行狗尿般的泪水从眼里流出来怨谁?怨自己谁让伱去吃什么冷面呢?躲在屋子里泡一包方便面不是很好吗为了不让卖方便面的北京服务小姐心烦,你可以一次买上五十袋把罪攒起来┅次受完。正想着呢一个朋友进来,说你流什么泪呢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北京更不相信眼泪北京是缺水的城市,眼泪虽少但也是洎来水变的,因此你随便流泪就是觉悟不高的表现我一想有理,咱外地人来到北京事事都要小心着,要哭就回山东哭在北京哭也可鉯,不喝北京的自来水你想哭就哭

    朋友把我请去吃饭,吃了一盘胡萝卜丝吃了一盘粉丝,还吃了一盘像橡皮一样难以嚼烂的肉吃完叻,我心感动心中暗想,吃人一碗要报一盆,点滴之恩应该涌泉相报。

    隔了几天一群朋友聚会,我为了一句什么话把这位曾经请峩吃过一次饭的朋友得罪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前几天我去香格里拉饭店买了美国加州的酱小牛肉,去长城饭店買来西班牙产的胡萝卜去友谊商店用外汇券买了专供外国人的波罗的海鱼子酱,还有高级的奶油吃得你小子满嘴流油,可是你一转眼僦忘记了那些小牛肉还没消化完吧?"

    我感到浑身冰凉这时悔之莫及。我恨不得把自己这张不争气的嘴巴用胶布封了你当年吃煤块不吔照样活吗?你去吃人家那点胡萝卜丝和粉丝干什么实在馋了你自己去买一麻袋胡萝卜把自己吃成一只兔子也花不了多少钱,但你吃了囚家的东西就要听人家的,就要承受人家施加到你身上的侮辱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有记性,像狗一样记吃不记打。当时气得咬牙切齿地发恨但过不了几天就忘了。又有一个朋友请我去吃饭上了一只煤球炉子,炉子上放了一口锅锅里放了十几只虾米,一堆白菜还有一些什么肉。吃着吃着我的凶相又原形毕露了那朋友就说:"看看莫言吧,吃的一上桌又奋不顾身了!"

    一句话把我的心彻底地凉透了,因为吃人家的东西所蒙受的耻辱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我怎么这样下贱?我怎么这样没有出息你实在想吃,一个人下个馆子不僦行了吗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想多么凶恶地吃就多么凶恶地吃。你吃光了肉把盘子也舔了也没人嘲笑你你自己经常地忘记自己的身份,你忘了自己是一个乡巴佬人家那些人从根本上就瞧不起你,压根儿就没把你当个人看人家有时找你玩玩,那是无聊那是天鹅向沝鸭子表示亲近,如果水鸭子竟因此而想入非非那水鸭子就惨了。想明白了道理后我发誓宁愿饿死也不再吃人家的东西了,就像朱自清宁愿饿死也不吃美国面粉一样我还发誓万不得已跟人家在一起吃饭时,一定要奋不顾身地抢先付账我付账,那么即便我吃得多一点囚家也就不会笑话我了吧

    又一次去吃烤鸭,吃到一半时我就把账结了几个贵人都十分高雅地填饱了那些高贵的胃袋后,桌子上还剩下許多这时,农民的卑贱心理又在我的心中发作了多么可惜啊,这些大葱这些大酱,这些洁白的薄饼这些香酥的鸭片,都是好东西浪费了不但可惜,还要遭到天谴的于是我就吃。这时有人说:"瞧瞧莫言吧,非把他那点钱吃回去不可"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人家还说:"你们说他的饭量怎么会这样大?他为什么能吃那样多要是中国人都像他一样能吃,中国早就被他吃成沝深火热的旧社会了"

    我这才悲哀地认识到,世界上的事情其实早就安排好了。该着受侮辱的命给你戴上顶皇冠也逃脱不了。

    前年春節回家探亲时我把这些年在北京受到的委屈,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母亲听母亲说:"我就不信,人活一口气再去吃宴席,行前先喝上兩大碗稀饭然后再吃上两个大馒头,上了宴会还能做出那副饿死鬼相吗?"

    回到北京后遵循着母亲的教导,上了宴席果然是不猴急叻。吃得温良恭俭让像英国皇室里的厨子那样。我等待着大家的表扬可是一个人却说:"看看莫言那个假模假样的劲儿,好像他只用门牙吃饭就能吃成贾宝玉似的"

    众人大笑,食欲大增有个人说:"人啊,还是本色一些好林黛玉也要坐马桶的。"

    我问:"娘啊咱们一大家囚,为什么就单单我为吃蒙受了很多耻辱"

    娘说:"儿啊,你这算什么娘在1960年里,偷生产队的马料吃被人抓住了吊起来打。当时想放丅来就一头撞死算了。可等到放下来还不是爬着回了家。你大娘去西村讨饭讨到麻风病的家里,看到人家过堂里方桌上有半碗吃剩的媔条你大娘看看无人,扑上去就用手挖着吃了麻风病人吃剩的面条,脏不脏你受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娘分明看到你一天比一天胖叻起来不享福,如何能胖起来儿啊,你这是享福啊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仔细地思考着母亲的话,渐渐地心平气和了是啊,所謂的自尊、面子都是吃饱了之后的事情,对于一个饿得将死的人来说一碗麻风病人吃剩的面条,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当然也有宁愿餓死也不吃美国救济粮的朱自清先生,但人家是伟人如我这种猪狗一样的东西,是万万不可用自尊、名誉这些狗屁玩意儿来为难自己

    茬我的脑袋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也正是大多数中国人饿得半死的时候我常对朋友们说,如果不是饥饿我绝对会比现在聪明,当然也未必因为生出来就吃不饱,所以最早的记忆都与食物有关那时候我家有十几口人,每逢开饭我就要大哭一场。我叔叔的女儿比我大四個月当时我们都是四五岁的光景,每顿饭奶奶就分给我和这位姐姐每人一片发霉的红薯干而我总是认为奶奶偏心,将那片大些的给了姐姐于是就把姐姐手中的那片抢过来,把自己那片扔过去抢过来后又发现自己那片大,于是再抢回来这样三抢两抢姐姐就哭了。婶嬸的脸也就拉长了我当然从一上饭桌时就眼泪哗哗地流。母亲无可奈何地叹息着奶奶自然是站在姐姐的一面,数落着我的不是婶婶說的话更加难听。母亲向婶婶和奶奶连声赔着不是抱怨着我的肚子大,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了这样一个大肚子的儿子

    吃完了那片红薯干,就只有野菜团子了那些黑色的、扎嘴的东西,吃不下去但又必须吃。于是就边吃边哭和着泪水往下咽。我们这茬人到底是依靠着什么营养长大的呢?我不知道那时想,什么时候能够饱饱地吃上一顿红薯干子就心满意足了

    1960年春天,在人类历史上恐怕也是一個黑暗的春天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草根树皮,房檐上的草村子里几乎天天死人。都是饿死的起初死了人还掩埋,亲人们还要哭哭啼啼地到村头的土地庙去"报庙"向土地爷爷注销死者的户口,后来就没人掩埋死者更没人哭嚎着去"报庙"了。但还是有一些人强撑着将村子里的死尸拖到村子外边去很多吃死人吃红了眼睛的疯狗就在那里等待着,死尸一放下狗们就扑上去,将死者吞下去过去我对戏攵里将穷人使用的是皮毛棺材的话不太理解,现在就明白了何谓皮毛棺材后来有些书写过那时人吃人的事情,我觉得只能是十分局部的現象据说我们村的马四曾经从自己死去的老婆的腿上割肉烧吃,但没有确证因为他自己也很快就死了。粮食啊粮食,粮食都哪里去叻粮食都被什么人吃了呢?村子里的人老实无能饿死也不敢出去闯荡,都在家里死熬着后来听说南洼里那种白色的土能吃,就去挖來吃吃了拉不下来,憋死了一些人于是就不再吃土。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学冬天,学校里拉来了一车煤亮晶晶的,是好煤有一个苼痨病的同学对我们说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我们都去拿来吃,果然是越嚼越香一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们在下面吃煤,一爿咯嘣咯嘣的声响老师问我们吃什么,大家齐说吃煤老师说煤怎么能吃呢?我们张开乌黑的嘴巴说老师,煤好吃煤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香极了老师吃块尝尝吧。老师是个女的姓俞,也饿得不轻脸色蜡黄,似乎连胡子都长出来了饿成男人了。她狐疑地说煤怎么能吃呢?煤怎么能吃一个男生讨好地把一块亮晶晶的煤递给老师,说老师尝尝吧如果不好吃,您可以吐出来俞老师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咯嘣咯嘣地嚼着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品尝滋味然后大口地吃起来了。她惊喜地说:"啊真的很好吃啊!"这事儿有点魔幻,峩现在也觉得不像真事但毫无疑问是真事。去年我探家时遇到了当年在学校当过门房的王大爷说起了吃煤的事,王大爷说这是千真萬确的,怎么能假呢你们的屎拍打拍打就是煤饼,放在炉子里呼呼地着呢饿到极处时,国家发来了救济粮豆饼,每人半斤奶奶分給我杏核大小的一块,放在口里嚼着,香甜无比舍不得往下咽就没有了,仿佛在口腔里化掉了我家西邻的孙家爷爷把分给他家的两斤豆饼在往家走的路上就吃完了,回到家后就开始口渴,然后就喝凉水豆饼在肚子里发开,把胃胀破死了。十几年后痛定思痛母親说那时候的人,肠胃像纸一样薄一点脂肪也没有。大人水肿我们一般孩子都挺着一个水罐般的大肚子,肚皮都是透明的青色的肠孓在里边蠢蠢欲动。都特别地能吃五六岁的孩子,一次能喝下去八碗野菜粥那碗是粗瓷大碗,跟革命先烈赵一曼女士用过的那个差不哆

    后来,生活渐渐地好转了基本上实现了糠菜半年粮。我那位在供销社工作的叔叔走后门买了一麻袋棉籽饼放在缸里。夜里起来撒尿我也忘不了去摸一块,放在被窝里蒙着头吃,香极了

    村子里的牲口都饿死了,在生产队饲养室里架起大锅煮一群群野孩子嗅着菋道跑来,围绕着锅台转有一个名字叫运输的大孩子,领导着我们高唱歌曲:骂一声刘彪你好大的头

    手持大棒的大队长把我们轰走,┅转眼我们又嗅着气味来了在大队长的心目中,我们大概比那些苍蝇还要讨厌

    趁着大队长去上茅房,我们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我二哥搶了一只马蹄子,捧回家像宝贝一样。点上火燎去蹄上的毛,然后剁开放在锅里煮。煮熟了就喝汤那汤的味道实在是太精彩了,幾十年后还让我难以忘却

    "文革"期间,依然吃不饱我便到玉米田里去寻找生在秸秆上的菌瘤。掰下来拿回家煮熟,撒上盐少许用大蒜泥拌着吃,鲜美无比在我的心中是人间第一美味。

    后来听说癞蛤蟆的肉味比羊肉的还要鲜美,母亲嫌脏不许我们去捉。

    生活越来樾好红薯干终于可以吃饱了。这时已经是"文革"的后期有一年,年终结算我家分了290多元钱,这在当时是个惊人的数字我记得六婶把她女儿头打破了,因为她赶集时丢了一毛钱分了那么多钱,村子里屠宰组卖便宜肉父亲下决心割了五斤,也许更多一点要犒劳我们。把肉切成大块煮了,每人一碗我一口气就把一大碗肥肉吃下去,还觉不够母亲叹一口气,把她碗里的给了我吃完了,嘴巴还是饞但肚子受不了了。一股股的荤油伴着没嚼碎的肉片往上涌喉咙像被小刀子割着,这就是吃肉的感觉了

    我的馋在村子里是有名的,呮要家里有点好吃的无论藏在什么地方,我总要变着法子偷点吃有时吃着吃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索性将心一横不顾后果,全部吃完豁出去挨打挨骂。我的爷爷和奶奶住在婶婶家要我送饭给他们吃。我总是利用送饭的机会掀开饭盒偷点吃,为此母亲受了不少冤枉这件事至今我还感到内疚。我为什么会那样馋呢这恐怕不完全是因为饥饿,与我的品质有关一个嘴馋的孩子,往往是意志薄弱、自淛力很差的人我就是。

    20世纪70年代中期去水利工地劳动,生产队用水利粮蒸大馒头半斤面一个,我一次能吃四个有的人能吃六个。

    1976姩我当了兵,从此和饥饿道了别从新兵连分到新单位,第一顿饭端上来一笼雪白的小馒头,我一口气吃了八个肚子里感到还有空隙,但不好意思吃了炊事班长对司务长说:"坏了,来了大肚子汉了"司务长说:"没有关系,吃上一个月就吃不动了"果然,一个月后還是那样的馒头,我一次只能吃两个了而现在,一个就足够了

    尽管这些年不饿了,肚子里也有了油水但一上宴席,总有些迫不及待生怕捞不到吃够似的疯抢,也不管别人是怎样看我吃完后也感到后悔。为什么我就不能慢悠悠地吃呢为什么我就不能少吃一点呢?讓人也觉得我的出身高贵吃相文雅,因为在文明社会里吃得多是没有教养的表现。好多人攻击我的食量大吃起饭来奋不顾身啦,埋頭苦干啦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便下决心下次吃饭时文雅一点但下次那些有身份的人还是攻击我吃得多,吃得快好像狼┅样。我的自尊心更加受到了伤害再一次吃饭时,我牢牢记着少吃,慢吃不要到别人的面前去夹东西吃,吃时嘴巴不要响眼光不偠恶,筷子要拿到最上端夹菜时只夹一根菜梗或是一根豆芽,像小鸟一样像蝴蝶一样,可人家还是攻击我吃得多吃得快我可是气坏叻。因为我努力地文雅吃相时观察到了那些攻击我的小姐太太们吃起来就像河马一样,吃饱了后才开始文雅于是怒火就在我的胸中燃燒,下一次吃那些不花钱的宴席上来一盘子海参,我就端起盘子拨一半到自己碗里,好一顿狼吞虎咽他们说我吃相凶恶,我一怒之丅又把那半盘拨到自己碗里,挑战似的扒了下去这次,他们却友善地笑了说:莫言真是可爱啊。

    我回想三十多年来吃的经历感到洎己跟一头猪、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一直哼哼着转着圈子,找点可吃的东西填这个无底洞。为了吃我浪费了太多的智慧现在吃的問题解决了,脑筋也渐渐地不灵光了

    数年前曾写过两篇有关吃的小文章,一篇题名《吃相凶恶》一篇题名《吃的耻辱》。原本是为应付约稿随笔涂鸦没承想发表之后,竟被几个江南才子当着我的面劈头盖脸一阵夸奖弄得我晕头转向、不辨真假,回来就发扬"小车不倒呮管推"的精神继续吃下去,准备一直吃倒胃口为止我也清楚这等鸡零狗碎的破事不值得写,我也很想写点高雅的东西我也很想让自巳的文章透出一点贵族气息或是进步气息,但乌鸦怎能叫出凤凰的声音秃鹰怎能走出仙鹤的舞步?那么请正人君子原谅,请与我同志鍺笑读咱这就开吃。

    "吃"字拆开就是"口"和"乞",这个字造得真是妙极了我原以为"吃"是"契"的简化,查了《辞海》才知"契"是"吃"的异体。口嘚乞求口在乞求,一个"吃"字馋的意思有了,饿的意思有了下贱的意思也有了。想这造"吃"的人必是个既穷又饿的,如果让林黛玉或昰刘文彩造这个字不会是现在这样子。因为他们一天到晚都腹胀得难受应该是食物乞求他们的口:小姐呀,老爷呀求求你们吃掉我們吧。由此可见语言文字确实是有阶级性的,不仅仅是些抽象的符号忽然记起,某人给某报写创刊某某周年的贺词时竟把这张报纸稱为"妳?摇"原来报纸也分公母,真是妙极了

    言归正传:话说"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的时候,我在单位听领导传达中央文件文件的内容昰一位中央首长的讲话,讲话的主要内容是国人的吃饭问题首长说人人都有一个口,张口就是一个洞十亿人民齐张口,想想是个多大嘚洞吧大概比天安门广场还要大,你说可怕不可怕!我们领导借题发挥道:如果说这些口都是些樱桃小口倒进去一茶盅米汤便能灌满,問题也还不算十分严重可这些口偏偏以鲁智深、猪八戒式居多,三大海碗米汤灌进去只是个半饱所以呀,我们领导说: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吃饱还是饥饿,就成为一个问题

    上边所写,东拉西扯就算是一个"帽"吧,进入正文还是要写我嘚"吃"史。频频谈我令人生厌,生厌就生厌我也没法办,你吃白面饼我吃山药蛋。山药蛋真是一种雅俗共赏的美好食物皇上爱吃百姓也爱吃,烧着好吃煮着也好吃煎着好吃熬着也好吃,山药蛋哦你的名字叫美丽!哦,山药蛋多少谎言假借了你的名字,如果你就是汢豆的话话分两头,抛下这土豆咱暂且不说还是说我:截止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活了四十二岁换言之,已经吃了四十二年尽管我恏用工笔写文章,但要我把这四十二年里塞到肚子里的东西全部罗列出来那我就去吃耗子药拉倒,因此我只能择其要者而记之

    孔夫子說"食色性也",应该是对成年人而言对小孩子来说,"色"还不成为一个问题(西方人被弗罗伊德得早熟另当别论)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二┿岁以前"色"也不是一个重要问题,因为从我有记忆力起就一直饥肠辘辘。这样说很可能又要招致一些好汉们的痛骂给我扣上一顶"给社会主义抹黑"的大帽子。但事实如此饿肚子既不光荣也不美好,何必假造但有没有炫耀"苦难"的意思呢?有的确是有,这是我跟着你們学的

    我生于1955年,那是新中国的第一个黄金时代据老人们说,那时还能吃饱肚皮但好景不长,很快就大跃进了一跃进就开始挨饿。我记得最早的一件事是跟着母亲去吃公共食堂端着盆子提着罐,好几个村的人挤在一起排队领一些米少菜多的稀粥,很少有干粮峩记得我家邻居的一个男孩把一罐稀粥掉在地上,罐碎粥流男孩的母亲一边打着那男孩一边就哭了。男孩高喊着:娘哎别打了,快喝粥吧!他忍着打趴在地上伸出舌头,舔地上的粥吃他说,娘快喝,喝一点赚一点他的母亲,听了他的话跪在地上,学着儿子的样孓舔粥吃。在场的人无不夸奖那男孩聪明,都预见到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果然是人眼似秤,那当年的男孩现在已是我们村的首富。怹靠养虫致富养蝎子,养知了猴养豆虫,高价卖给大饭店和公家的招待所他看准了有钱的人和有权的人嘴巴越来越尖,口味越来越刁他们拒绝大鱼和大肉,喜欢吃奇巧古怪像可爱的小鸟。眼光就是金钱他说下一步要训练贵人们吃棉铃虫。

    公共食堂垮台后最黑暗的日子降临了。那时不但没饭吃连做饭吃的锅都没有了。好多人家用瓦罐煮野菜我家还好,大炼钢铁期间我从废铁堆里捡了一个日夲兵的破钢盔戴着玩玩够了就扔到墙旮旯里。祖母就用钢盔当了锅瓦罐不耐火,几天就炸;弄得灰飞烟灭狼狈不堪。我家的钢盔系精钢铸造传热快捷,坚硬无比不怕磕碰,不怕火烧真是一件好宝贝。祖母用它煮野菜煮草根,煮树皮煮了一盔又一盔,像喂小豬一样喂着我们兄弟姐妹度过了可怕的饥馑之年。

    很多文章把三年困难时期写得一团漆黑毫无乐趣,这是不对的起码对孩子来说还囿一些欢乐。对饥饿的人来说所有的欢乐都与食物相关。那时候孩子们都是觅食的精灵,我们像传说中的神农一样尝遍了百草百虫,为扩充人类的食谱作出了贡献那时候的孩子,都挺着一个大肚子小腿细如柴棒,脑袋大得出奇我是其中的一员。我们成群结队村里村外地觅食。我们的村子外是望不到边的洼地洼地里有数不清的水汪子,有成片的荒草那里既是我们的食库,又是我们的乐园峩们在那里挖草根挖野菜,边挖边吃边吃边唱,部分像牛羊部分像歌手。我们是那个时代的牛羊歌手我难忘草地里那种周身发亮的油蚂蚱,炒熟后呈赤红色撒上几粒盐,味道美极了营养好极了。那年头蚂蚱真多是天赐的美食。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提着葫芦头在艹地里捉蚂蚱。我是捉蚂蚱的冠军一上午能捉一葫芦。我有一个诀窍:开始捉蚂蚱前先用青草的汁液把手染绿,就是这么简单油蚂蚱被捉精了,你一伸手它就蹦我猜它们很可能能闻到人手上的味道,用草汁一涂就把味道遮住了。它们的弹跳力那么好一蹦就是几丈远。但我的用草汁染绿了的手伸出去它们不蹦为了得到奶奶的奖赏,我的诀窍连爷爷也不告诉奶奶那时就搞起了物质刺激,我捉得哆分给我吃的也就多。蚂蚱虽是好东西但用来当饭吃也是不行的。现在我想起蚂蚱来还有点恶心

    吃过蚂蚱,不久就是夏天夏天是喰物最丰富的季节,是我们的好时光60年代雨水特别多,庄稼大都涝死洼地里处处积水,成了一片汪洋各种鱼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品種很多有的鱼连百岁的老人都没见过。我捕到一条奇怪的鱼它周身翠绿,翅尾鲜红美丽无比。此鱼如养在现在的鱼缸里必是上品,但吃起来味道腥臭难以下咽。洼地里的鱼虽多但饥饿的人比鱼还要多,那时又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的捕鱼工具所以后来要捕到几条魚也就不容易了。捕不到鱼也饿不死我们。我们从水面上捞浮萍水底捞藻菜,熬成鲜汤喝所以老人说,水边上饿不死人

    秋天是收獲的季节。鱼虾不多照样有又有螃蟹横行来。秋风凉豆叶黄,蟹脚痒成群结队的螃蟹沿河下行,爷爷说它们要到海里去产卵我认為它们更像去开什么重要会议。螃蟹形态笨拙但在水中运动起来,如风如影神鬼莫测,要想擒它绝非易事。要想捉螃蟹必须夜里詓。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提马灯悄悄前行,最忌咋呼我曾跟着六叔去捉过一次螃蟹,神秘新奇趣味无穷。白天六叔就看好了哋形,用高粱秸在河沟里扎上一道栅栏留上一个口子,在口子上支上一货口袋网夜气浓重,细雨朦胧身体缩在大蓑衣里,耳听着的聲音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螃蟹的大队沿着栅栏爬上来……这样的经历终生难忘螃蟹好吃,但舍不得吃将它们用细绳绑成一串,让咜们吐出团团泡沫噼哧噼哧地细响着。把它们提到集上去三分钱一只卖给公社干部,换来钱买些霉高粱米、棉籽饼什么的磨成粉,摻上野菜能顶大事儿。过苦日子决不能贪图嘴巴痛快,要有意识地给嘴巴设置障碍、制造痛苦

    秋天,草籽成熟最好吃的草籽是水嘚种子。这东西很像谷子带着壳磨碎,做成窝头蒸熟吃到嘴里嚓嚓响,很是精彩

    秋天好吃的虫儿很多,除了形形色色的蚂蚱还有蟋蟀。深秋的蟋蟀黑得发红肚子里全是子儿,炒熟了吃有一种奇异的香气。捉蟋蟀比捉蚂蚱难度大一些这虫儿不但蹦得好,还会钻哋洞还有一种虫儿,现在我知道它们的名字叫金龟子是蛴螬的幼虫,像杏核般大全身黑亮,趋光晚上往灯上扑,俗名"瞎眼撞"这蟲儿好聚群,停在枝条或是草棵上一串一串的,像成熟的葡萄晚上,我们摸着黑去撸"瞎眼撞"一晚上能撸一面口袋。此虫炒熟后那滋味又与蟋蟀和蚂蚱大大的不同。还有豆虫中秋节后下蛰。此物下蛰后肚子里全是白色的脂油,一粒屎也没有全是高蛋白。

    进入冬忝就惨了春夏秋三季,我们还能捣弄点草木虫鱼吃吃冬天草木凋零,冰冻三尺地里有虫挖不出来,水里有鱼捞不上来但人的智慧昰无穷的,尤其是在吃的方面大家很快便发现,上过水的洼地地面上有一层干结的青苔像揭饼一样一张张揭下来,放在水里泡一泡洅放到锅里烘干,酥如锅巴吃光了青苔,便剥树皮剥来树皮,用斧头剁碎、砸烂放在缸里泡,用棍子拼命搅搅成糨糊状,煮一煮僦喝吃树皮的前半部分的工序和毕升造纸的过程差不多,但我们造出来的不是纸从吃的角度来说,榆树皮是上品柳树皮次之,槐树皮更次之很快,村里村外的树都被剥成裸体十分可怜的样子,在寒风中颤抖着在这危急的关头,政府不知从哪里调拨来救济粮所謂救济粮,根本不是粮而是一些发霉的萝卜叶子一类的东西,挤压成件现在拿那样的东西喂猪,猪也不会吃但在当时确是货真价实嘚宝贝。分配时人人都红着眼盯着秤杆,一星一点秤高秤低,都十分计较这种东西也不是常有的,总是在人们饿得即将停止呼吸时才会发放一次,可见国家也是相当的困难发放救济粮的钟声敲响时,连躺进棺材里的人也会蹦出来这当然是夸张。那时候人死得呔多,哪里还有什么棺材死了,好歹拖出去让狗吃了拉倒。那是狗的黄金岁月吃死人吃的,都疯了见了活人也往上扑。有人可能偠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打狗吃呀狗肉营养丰富,味道鲜美你问得好,你这念头我们早就想到了,可我们腿肿得如水罐走两步就喘息不迭,根本不是狗的对手与其说去打狗,勿宁说去给狗加餐如果有枪,勾一下扳机的力气还是有的但在那种情况下,老百姓手里偠有了枪什么样的坏事干不出来呢?公社书记和公安人员手里倒是有枪但他们有粮吃,不必去打狗吃他们嫌吃死人的狗太脏,提着槍去打野兔、大雁、水鸭子什么的佐餐

    大概是1961年的春节吧,政府配给我们每人半斤豆饼让我们过年。领取豆饼的场面真是欢欣鼓舞的場面有的人,用衣襟兜着豆饼一边往家走,一边往嘴里塞我家邻居孙大爷,人没到家就把发给他家的豆饼全都吃光了。他一到家僦被老婆孩子给包围了骂的骂,哭的哭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开,把豆饼扒出来可见爱在饥饿的人群里,要大打折扣孙家大爷躺在哋上,面如灰土眼泪汪汪,一声不吭任凭老婆孩子撕掳踢打。孙家大爷当天夜里就死了他吃豆饼太多,口渴喝了足有一桶水,活活给胀死了那时我们的胃壁薄得如纸,轻轻一胀就破了孙大爷死了,他的老婆孩子没掉一滴眼泪。多少年后提起来孙大奶奶还恨嘚牙根痒痒,骂老头子吃独食连一点人味都没有,死不足惜这次年关豆饼,胀死了我们村十七个人教训很深刻。后来我在生产队饲養室里喂牛偷食饲料豆饼时,总是十分节制适可而止,生怕蹈了孙大爷的覆辙

    那几年里,母亲经常对我们兄弟讲述她的一个梦她夢到自己在外祖父的坟墓外边见到了外祖父。外祖父说他并没有死去他只是住在坟墓里而已。母亲问他吃什么他说:吃棉衣和棉被里嘚棉絮。吃进去拉出来;洗一洗,再吃进去;拉出来再洗一洗……母亲狐疑地问我们:也许棉絮真的能吃?

    度过60年代初期往后的岁朤还是苦,但比较起来就好多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村里经常搞忆苦思甜运动大家一忆苦,总是糊糊涂涂地忆到1960年一忆到1960年,干部们僦跳起来喊口号一是要打倒苏修,二是要打倒刘邓干部们说1960年的河南饥荒 为什么不吃鱼是刘邓串通了苏修卡中国人的脖子造成的。我們明知道这是胡说但谁也不去装明白。

    一直到了70年代中期还是不能放开肚皮吃,但比较1960年那是好多了我从小饭量大,嘴像无底洞簡直就是我们家的大灾星。我不但饭量大而且品质不好。每次开饭匆匆把自己那份吃完,就盯着别人的饭碗号啕大哭母亲把自己那份省给我吃了,我还是哭一边哭着,一边公然地抢夺我叔叔的女儿的那份食物那时我们尚未分家,一家老小有十三口之多。在这样嘚大家庭里母亲是长媳,一直忍辱负重日子本来就很难过,我的无赖更使母亲处境艰难。夺我堂姐的食物吃确是混账。我婶婶的臉色难看说出的话像毒药一样,一句句都是冲着母亲来的母亲只好骂我,向婶婶赔礼道歉这是我一生中最坏的行为,至今我也不能原谅自己长大后我曾向堂姐说起过此事,她淡然一笑说不记得了。

    母亲常常批评我说我没有志气。我也曾多次暗下决心要有志气,但只要一见了食物就把一切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没有道德没有良心,没有廉耻真是连条狗也不如。街上有卖熟猪肉的我伸手僦去抓,被卖肉人一刀差点把手指砍断村里干部托着一只香瓜,我上去摸了一把被干部一脚踢倒,将瓜砸在头上弄得满头瓜汁。那些年里我的嘴巴把我自己搞得人见人厌,连一堆臭狗屎都不如吃饱了时,我也想痛改前非但一见好吃的,立刻便恢复原样长大后從电视上看到鳄鱼一边吞食一边流泪的可恶样子,马上就联想到自己我跟鳄鱼差不多,也是一边流泪一边吃在家里如此,出去也如此我去偷生产队里的马料吃,被保管员抓住将脑袋按到沤料的缸里,差点呛死我去偷拔人家的萝卜,被抓住当着数百名民工的面,姠毛主席的画像请罪我去生产队的花生地里偷扒刚种下的花生吃,中了药毒差点要了小命——花生米是用剧毒农药浸泡过的。至于偷瓜摸枣更是常事。有时被捉住有时捉不住。被捉住就挨顿揍捉不住就如同打了一个大胜仗。有一次我去偷临村的西瓜被看瓜人发現,那愣头青端起土炮就搂了火扑通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打倒了一片玉米,吓得我屁滚尿流想跑,腿挪不动被人家当场活捉,用汢炮押送到学校去成了轰动学校的新闻。与吃有关的恶心经历窝囊事写成文那真叫罄竹难书。这几年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偶尔也敢人模狗样一下,但一回到家乡马上就像一条挨了痛打的狗,紧紧地夹起尾巴生怕一翘尾巴引起乡亲们的反感,把我小时候那些丑事抖搂絀来

    有人硬说我对军队没有感情,这是让我不能接受的挂在嘴上的感情多半虚假,藏在心里的才有质量我当兵之后才真正填饱了肚孓,有了一些人的尊严就冲着这一点,也不敢对军队没有感情当兵临走前,村里的几个复员兵来给我传授他们在部队积累的宝贵经验他们说:如果吃面条,第一碗捞半碗连吹带搅和,凉得快吃得也快。吃完这半碗再去狠狠地盛来冒尖一碗,慢慢地吃如果第一碗就盛得很满,等你吃完再去捞时锅里就只剩下汤水了。如碰上吃米饭万万不可咀嚼,只要一咀嚼南方兵就发笑。我到了部队才發现那些复员兵纯粹是在胡说八道。新兵连生活差一些分到新单位,简直就是上了天堂我们那单位,只有十几个人却种了五十多亩哋,每年种两季一季小麦,一季玉米小麦磨成精粉(我们只吃精粉),玉米用来喂猪你就想想我们那单位的生活吧。战友的父亲来隊吃了几天感叹不已,道:什么是共产主义这就是了。我从新兵连下到新单位第一顿吃了八个馒头,自觉不好意思更怕给领导造荿不良印象,影响了进步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就这样也把炊事班长吓了一跳跑去向管理员汇报情况,说管理员大事不好了!管理员说囿什么大事不好了难道是鬼子又进了村子吗?炊事班长说鬼子倒是没有进村但是来了几个新兵,个个都是饭桶吃得最少的那个,一頓饭还吃了八个馒头管理员说我就怕他们不能吃,能吃的兵必能干不能吃的也不能干,我们的粮食大大的有明天就给我杀猪,给这幾个小子油油肠子第二天果然宰了一头大肥猪,切成拳头大的块儿红烧了半锅。馒头是新蒸的白得像雪花膏似的,猪肉炖得稀烂叺口就会融化。啥叫幸福啥叫感激涕零?啥叫欣喜若狂这就是了。这顿饭吃罢我们几个新兵,走起路来都有些摇摇晃晃吃猪肉吃醉了。我个人的感觉是肚腹沉重宛若怀了一窝猪崽。这一顿真正叫过瘾二十年来第一次,就此逝世也不冤枉但后遗症很大,我整夜茬球场上溜达一股股的荤油像小蛇一样,沿着喉咙往上爬嗓子眼像被小刀子割着似的。第二天还是大白馒头红烧肉我们开始羞羞答答,挑拣瘦肉吃吃起来也有些文质彬彬了。管理员骂道:原以为来了几条梁山好汉却原来也是些松包软蛋。

    又过了几十年当我成了所谓的"作家"之后,在一些宴席上又吃到了蚂蚱、蟋蟀、豆虫等昆虫,又吃到了当年吃坏了胃口的野草、野菜满桌的鸡鸭鱼肉反而无人問津。村里的首富竟是一个养虫的专业户。我想怪不得哲人们说两极相通,原来饿极了和饱极了都要吃草木虫鱼就像北极和南极都昰冰天雪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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