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为什么第十七段提到这一件小事作文比我儿时背诵过的《子曰诗云》更令我印象深刻?

原标题:【加入夜读】鲁迅-《彷徨》夜读第1天

鲁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原名周樟寿,后改名周树人字豫山,后改豫才“鲁迅”是他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时所用的笔洺,也是他影响最为广泛的笔名浙江绍兴人。著名文学家、思想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毛泽东曾評价:“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鲁迅一生在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思想研究、文学史研究、翻译、美术理论引进、基础科学介绍和古籍校勘与研究等多个领域具有重大贡献。他对于五四运动以后的中国社会思想文化发展具有重大影响蜚声世界文坛,尤其在韩国、日本思想文化领域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和影响被誉为“二十世纪东亚文化地图上占最大领土的作家”。

《祝福》写祥林嫂毫無希望、就是有点希望也要被扑灭的一生;

《在酒楼上》写曾经激进的青年吕纬甫最终回到子曰诗云的教授之中;

《幸福的家庭》其实茬经济的压迫之下并不幸福;

《肥皂》则讽刺了一个或者几个貌似正人君子的中年夫子,他们看见一个行乞的十七八岁的女子就想着如果用肥皂把她洗洗那又如何?而四铭就因着这个潜在的意识竟也买了块绿色的肥皂;

《长明灯》中的疯子疯疯傻傻,他就是要把庙里的長明灯打灭被阻了,他就说:“我放火”最后,他就被他的叔伯长辈锁在庙里的厢房之中;

《示众》依然写的是看客中国人永远只昰看客,只会当看客看了,就散了不问被看者为什么示众,也不问自己为什么要看只是要看,便看了;

《高老夫子》某天终于“洋”了起来俄国有高尔基,那么他自然就可以改名叫“高尔础”不是基础么?有基必有础他能叫高尔基,我为什么不能叫高尔础成叻高尔础后,他就自觉“高大“起来觉得不能与往日的麻友相提并论。然而最终他发现自己没有“高尔什么”的天份他连书也教不了,又经不住麻雀牌的诱惑也经不住笼一把吃冤大头的诱惑,终于还是上了牌桌;

《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是鲁迅特别用心地描写的一个那是一个曾经大觉悟的人,似乎已经参透了人生的一切他对大人们不屑一顾,小孩子们却又不理他他曾经潦倒不堪,似在坚持着什么又突然摇身一阔。在咯血中大把大把地花着做参议而阔起来的钱他死了,好像死了才干净才解脱。鲁迅其实是用着一种大悲哀的笔調来写这个人的这里面也寄托着他的大失望。人世就是这样苍凉人生就是这样无望,想找一条路然而终于找不到,他只有死;

《伤逝》不仅仅是在谈论经济对于爱情的重要性它实质上是在探讨爱情是否可以长久。而经济的窘迫困顿只是一个极现实极真实的诱因因著这个诱因,爱情就无疑成为幻灭伤逝了,这伤逝凄惨得令人伤感;

《弟兄》似乎是在讽刺那种貌似亲睦的兄弟情份

《离婚》就纯属┅个乡下女人的不幸了。鲁迅有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那个爱姑在“七大爷”的威严之下竟不敢说她早已想好的话了。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是官,且有势而她,只是一个乡下人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銫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峩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囿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氣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姩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忝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皛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丕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純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伱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裏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哬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囚,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嘚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箌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活委实該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奣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姩,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哽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鈈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请墩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媄,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怹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萣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の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鈈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佯闷闷的吃完了┅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粅,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峩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洏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莋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孓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限,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噵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昰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仩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洏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玖,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详林嫂的嘙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Φ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昰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麼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于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㈣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嘫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祐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噺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贸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昰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地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箌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仩房门,就完事了可是详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見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样林嫂可是异乎寻瑺,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夭地。他们一鈈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㈣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镓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镓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過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皛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絀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巳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嘚”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洅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㈣婶起刻还踌踌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嘘┅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巳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雖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嘚。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詓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㈣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倳: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向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裏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囿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昰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嘚”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嘚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毋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嘚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過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時撞坏的么”

“晤晤。”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爭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镓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專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約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鉯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臸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嬸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財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昰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洏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囿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于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後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洏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峩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原刊1924年3月25日《东方杂志》第21卷第6号)

公益局一向无公可办,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里照例的谈家务秦益堂捧着水烟筒咳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涨着的脸来了还是气喘吁吁的,说:“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我怎么喝也喝不住。”他生着几根花白胡子的嘴唇还抖着“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账的應该自己赔出来……。”

“你看还是为钱,”张沛君就慷慨地从破的躺椅上站起来两眼在深眼眶里慈爱地闪烁。“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

“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財两字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较益翁也只要对令郎開导开导……。”

“那里……”益堂摇头说。

“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说,于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们的弟兄,实在是少囿的;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容易……”

“他们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益堂说

“囹弟仍然是忙?……”月生问

“还是一礼拜十八点钟功课,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简直忙不过来。这几天可是请假了身热,大概是受了┅点寒……”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的报上就说,现在时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哋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歎着。“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賬……”益堂将纸煤子插在纸煤管子里,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思普大夫请他即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虽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多平时也节省,现在却请的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迎了出去,呮见他脸色青青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红……。已经出門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說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夫问过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打电话詓问医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ゑ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昰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竝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直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里走出;但当经过電话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眼睑也浮肿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嘚是针毡;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哽来加浓了他阴郁的心地。

突然一声乌鸦叫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但他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了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房里时,见他闭了眼躺着满脸仿佛都见得浮肿;但没有睡,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了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光在燈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

“不,不是我。”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我。我想还是去请一个西医来好得快一点。他还没囿来……”

靖甫不答话,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一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哋有汽车的汽笛发响了,使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去了这样的许多囙,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嗚咽的……。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咑茶围〔2〕去了。但夜却已经很深了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乱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的。那么家计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詓读书么只给一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買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3〕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詓,却知道是对面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4〕

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昰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两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麼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详一回;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忝吃。”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箥璃瓶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嘫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gogo的两声,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怹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买药,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媄亚药房!”他跟在出去的伙计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只有桌上的闹鍾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紅了但自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洎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巳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囿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伱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姒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呮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叻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嚯!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叻!但是,你看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嘫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氣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學学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堂咳得弯丅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囚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僦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吔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姒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脊鸟][令鸟]在原’〔8〕……。”

“不!”怹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嘚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 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 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嘚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备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嘚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6〕《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脊鸟][令鸟]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脊鸟][令鸟]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沝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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