伧怆天若失失什么意思

带领剑族打鬼族,天鬼重伤回了鬼蜮,被女帝阴死。自己也被天鬼的武器扎入身体。但是根据鬼族被封印的战绩来看实力应该比天鬼强一点。后来,那把刀一直在身体内还能保持超高战力,用剑气隔绝邪染。后来白脸天尊被邪神加强,应该有八部众末尾的实力,大约等于末邪王被剑宗秒杀。初步估算应该是个超级高手,而且根基深厚可能跟尊佛一个实力级别。当然地位和身份比不上,谈无欲俯首称臣的人也不多。


木心谓:那口唇美得已是一个吻


木心谓:汉家多礼,称愚人曰笨伯
木心谓:石洗蓝布多口袋的马甲,又入世,又出世
木心谓:要恭维残障人士的长寿真为难啊
木心谓:寂寞无过呆看凯撒大帝在儿童公园骑木马
木心谓:炎阳下的芭蕉的绿是故意绿的
木心谓:又来一个羞答答的厚颜无耻者
木心谓:那脸,淡漠如休假日的一角厂房
木心谓:修改文句的过程是个欲仙欲死的过程
木心谓:决战于帷幄之中运筹于千里之外的年轻人哪
木心谓:有知之为有知,在其知无知之所以无知
木心谓:当仁不让,就是当不仁不让,不让其不仁
木心谓:安徒生初到中国时,大家叫他英国安徒生
木心谓:寂寞,多半是假寂寞
木心谓:桃树不说我是创作桃子的,也没参加桃子协会
木心谓:汤显祖的简札可读性颇高,你说呢
木心谓:看在莫扎特的面上,善待这个世界吧
木心谓:手忙脚乱地爱过一夜,从此没见面
木心谓:精神世界是不是也有统一场呢
木心谓:人自有了镜子才慢慢象样子起来
木心谓:全世界选定的健美先生,一枪立毙
木心谓:实在不惯于地上走,鹰说
木心谓:王实甫比关汉卿更懂事些
木心谓:女人最喜欢那种笑起来不知有多坏的笑
木心谓:好看的人,咬指甲时尤其好看
木心谓:穷得晚餐后饮苦艾酒吸摩洛城堡牌雪茄。
木心谓:西方早已文明,尚留下舔食指姆指的小野蛮
木心谓:微雨夜,树丛间传来波兰的心悸。
木心谓:公园石栏上伏着两个男人,毫无作为的容光焕发。
木心谓:你煽情,我煽智
木心谓:昨夜有人送我归来,前面的持火把,后面的吹笛
木心谓:秋天的风都是从往年的秋天吹来的
木心谓:一个酒鬼哼着莫扎特踉跄而过,我觉得自己蠢极了
木心谓:红裤绿衫的非洲少年倚在黄墙前露者白齿向我笑
木心说:智者无非是善于找借口使自身平安消失的那个顽童。
木心提出厚黑学新解一则:专制使人皮厚,开放使人心黑。
木心谓:无为是一种为,不是一种无
木心说:傲慢是天生的,谦虚只在人工。    
木心说:人,徒劳于自己赌自己,自己狎弄自己。   
木心说:不时瞥见中国的画家作家,提着大大小小的竹篮,到欧洲打水去了。    
木心说:最佳景观:难得有一位渺小的伟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的活了几十年。    
木心谓:每有俗子挟洁癖以凌人,外厉内脏也。        
木心说::书法只在古中国成一大艺术,日本书法是婢作夫人,当代中国书法,是婢婢交响,不知有夫人。    
木心举契诃夫为例,认为俄文似乎是天生累赘的。
木心说:背德者每每在伤人以前先已自伤,在伤人以后又继续自伤。    
木心认为司马迁说五百年必有什么什么的只是浪漫的穿凿,以致生一顽皮的想法,曰:五百年有一读者来。
木心初见诺伐利斯画像,便觉颇有意趣,后来在他人文章中断续邂逅片言支语,果然可诵,而观其脸相,不知怎地一见就明白有我说不明白的某种因缘在。    
木心说:若顿悟不置于渐悟中,顿悟后恐有顿迷来。
木心认为杜斯妥也夫斯基嗜赌,更嗜人,然是在文学中嗜人,实际生活中并不嗜人,所以伟大。    
木心说:在演戏时,他在乎台下是什么人,值不值得为这些人演,他才演,因此始终难成为演员。
又谓:无论由谁看,都愿上台演,他也不作此等看客。
又谓:无论由谁演,都愿在台下看,他也不会对此等看客演出。
木心又谓:即使找到他愿意看的演员,却找不到与他同看的人,观众席空着, 演员不登台,他又成不了看客。   
木心说:哲学的废墟,夕阳照着也不起景观。而作为群体看,无所谓好处,所以不值得凭吊。    
木心因幼时忆诵某一不以诗名却善诗者而感慨诗之盛世难再,神州大地已不知诗为何物。    
亚里斯多德认为大自然从不徒劳。    
读了一日本航海人的真实手记,木心认为矫情绝世,特立独行,都是在为别人做事,因而免他去航海。    
木心说任何理想主义,都带有伤感情调。    
木心谓所有的艺术都是浪漫的,而谁也未曾发现此一可怕的大事!    
死亡是生命的另一个开始,木心( 很奇怪的 )认为:活着的人不配议论死的美。    
袋是假的,袋里的东西是真的,曹雪芹用的是这一招,后世红学者左右横竖的说了又说无非说袋是真的,木心说:
当他们认为袋是真的时,袋里的东西都成假的了。
木心说:把小说当哲学读,把哲学当小说看--否则没有哲学没有小说可读了。    
一千年,两千年过去了,木心以为耶稣不会再来,还认为来了就不是脚色了。   
木心谓:昨夜才真正有点懂得耶稣为什么要替门徒洗脚。    
木心说:所谓「回到莫扎特」, 用「回到莫扎特」这句话是词不达意的。   
木心说:爱大,情仅是爱的一部分。   
木心说:中国人的脸,多数像坍塌了而照常营业的店面。   
木心谓:听到普希金对贡思当的「阿尔道夫」的赞赏,又快乐了半天。    
      在西方,下雨了,行人带伞的撑伞,没带的一样走,没见有耸肩缩脖的狼狈相;若两车相撞,在警察到达前,不说一句话。木心举此二则小事为例,认为中国一百年也未必做得到。

总觉得诗意和哲理之类,是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多有两万七千行的诗剧,峰峦重叠的逻辑著作,哥德、黑格尔写完了也不言累,予一念及此已累得茫无头绪。

蒙田勿事体系,尼采戟指架构体系是不诚实——此二说令人莞尔。虽然,诚实亦大难,盖玩世各有玩法,唯恭,恭甚,庶几为玩家。吾从恭,澹荡追琢以至今日,否则又何必要文学。

年月既久,忘了浪漫主义是一场人事,印象中,倒宛如天然自成的精神艳史。当时欧洲的才俊都投身潮流,恐怕只有肖邦一个,什么集会也不露面,自管自燃了白烛弹琴制曲。德拉克罗瓦,与肖邦交谊甚笃,对于他的画,肖邦顾左右而言他;对于同代的音乐家……肖邦只推崇巴赫和莫扎特——后来,音乐史上,若将浪漫派喻作一塔,肖邦位于顶尖。

有人(好事家兼文学评论家),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属于写实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忿然道:“在最高的意义上,可以……我可以承认是个写实主义者。”——文学史上,若将写实主义喻作一塔,这样,也有了顶尖。

深夜闲谈,列夫?托尔斯泰欲止又言:“我们到陌生城市,还不是凭几个建筑物的尖顶来识别的么,后日离开了,记得起的也就只几个尖顶。”

地图是平的,历史是长的,艺术是尖的。

古典建筑,外观上与天地山水尽可能协调,预计日晒雨淋风蚀尘染,将使表面形成更佳效果,直至变为废墟,犹有供人凭吊的魅力。

现代建筑的外观,纯求新感觉,几年后,七折八扣,愈旧愈难看。决绝的直,刚愎的横,与自然景色不和谐,总还得耸立在自然之内。论顽固,是自然最顽固,无视自然,要吃亏的。

现代建筑执著模型期的时空概念,似乎世界乃一干爽明净的办公室。“大罗佛”增置了透明金字塔,在视觉上,它宿命地只有第一效果,无第二第三层次的效果可期待。它的理想状况是天天像揭幕剪彩时那样光鲜。一旧,有一分旧即起一分负面反应。现代建筑要拆除是快速的,建筑的基本立意是为了尽早拆除?

现代建筑成为废墟后不会令人徘徊流连。近几年出来的摩登高楼,更明显地看到建筑家手足无措,靠增加折角、靠层层外凸的阳台来与自然讲和,讲归讲,自然不肯和哩。

除了建筑,其他方面何尝不是手舞足蹈地落得个无所措手足的结局,极目油油荒荒,叶芝惯称“大年”(GreatYear)之岁云暮矣,知有除夕不知有吉旦的世纪末,自非区区建筑物应任其咎。

“现代”,不会成为“废墟”——贬褒只此一句。

科隆深秋,时近黄昏,双塔大教堂洪钟初动,随着全城的钟次第应和,洞浩瀚,历时二十分,茫茫平息。

就听这次为好?每天听为好?

离科隆已逾三载,双塔大教堂的钟声,恭闻一度是幸,日日敬聆是福。

钟声,不属音乐范畴。当大教堂的巨钟响起,任何音乐都显得烦琐多余。音乐是人间的,巴赫、莫扎特的曲奏全是人间事。从来闻说天国充满音乐,充满人间之声的会是天国吗?音乐是路,钟声是桥,身为精灵者,时而登桥凭眺,时而嬉戏路畔。精灵一跃成天使,一跌成魔鬼,他们调皮在不跃不跌,偶作跃跌状,逗天使着急魔鬼发笑。然则天国一定是要在那里的,才有路有桥可言,天使魔鬼也一定是不可缺少的,才显得精灵的调皮大有余地。

“子解得糯团么”——岩头

“取皂角作浣衣状”——玄泉

“庭前柏树子”——赵州

“闻得檐雨滴声吗”(适雨)——叶县青

“街头东畔底”——法华

“这么长的,那么短的”(指竹)——翠微

第一辑 如何是达摩西来意(1)

(“来”即“意”,“一华五叶”即“此”。

衣钵传而底事无传,达摩西来,不了,了之)

尼采在最后十年中,亦未有一句粗话脏话——使所有的无神论者同声感谢上帝。一个人,清纯到潜意识内也没渣滓,耶稣并非独生子。

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高明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莎士比亚至今没有妹妹,耶稣已经有过弟弟,最爱耶稣的正是他。

那是一片出不了尼采至多出个张采的老大瘠土。借禅门俗语来说,金圣叹、徐文长,允是出格凡人。李、庄二子,某几位魏晋高士,堪称“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的东方史证,所以,没有意思得颇有意思,就中国言,尼采哲学死于尼采诞生之前。

“书法”,只在古中国自成一大艺术,天才辈出,用功到了不近人情,所以造诣高深得超凡入圣神秘莫测。“书法”的黄金时代过去一个,又过去一个,终于过完。日本的书法,婢作夫人,总不如真。中国当代的书法,婢婢交誉,不知有夫人。

“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亦殊难说耳。”略近晋人杂帖,毕竟不如。日本俳师芭蕉小有可人处。

俄国人中也有写信的好手:

“舱内流星纷飞,是有光的甲虫,电气似的。白昼野羊泅过黑龙江。这里的苍蝇很大。我和一个契丹人同舱,叫宋路理,他屡说在契丹为一点小事就要头落地。昨夜他吸鸦片多了,只是梦呓,我不能人眠。轮船播动,不好写宇。明天将到伯力,现在契丹人在吟他扇上的诗。”

契诃夫寄妹书,不过在译间,筛了筛。俄文似乎天生是累赘的。

愚蠢的老者厌恶青年,狡黠的老者妒恨青年,仁智的老者羡慕青年,且想:自己年轻时也曾使老辈们羡慕吗,为何当初一点没有感觉到?现在,他与青年们实际周旋时,不能不把羡慕之情悄然掩去,才明白从前的老辈也用了这一手。然而即使老者很透彻地坦呈了对年轻人的羡慕,年轻人也总是毫不在乎,什么感觉也没有。

阳台晚眺,两个青年远远走来,步姿各样而都显得非常快乐,波多黎各,好像是,是波多黎各人,那腿那手臂的韵律纯粹是快乐,快乐的脖子快乐的腰,走过阳台底下,仰面唿哨道声晚安,丑陋妩媚之极,怎会这样快乐,怎会这样快乐的呢?克尔凯郭尔看了又得举枪自杀一次。

背德的行为,通常以损害别人的性质来作判断,而忽视其在损害别人之前先已损害了自己,在损害别人之后又继续损害着自己。

司马迁认为每隔“五百岁”必有什么什么的,到底不过是浪漫的穿凿。姬昌与孔丘的精神上的瓜葛,论作孔丘这方面一厢情愿也可以。而到得《史记》,事情和问题都杂了大了,司马迁的一厢情愿就更显得牵强。之后呢,五百岁……五百岁……没什么,什么也没,所以再回过去体味《太史公自序》开篇的几句壮语,觉得等于在绝叫。

理想主义,是表示耐性较好的意思。然而深夜里,我听到过的绝叫,都是从理想主义者的床头传来的,明月在天,大江东去,一声声的绝叫,听惯了就不太凄惨。

《春秋》《史记》,并没曾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那是由于:礼,不能节人;乐,何尝发和;书,未足道事;诗,岂在乎达意;易,更难普遍道化。万象流传,毫厘是必失的,所以千里必差。

(避开以上云云的故实,自悦于顽皮的想法,以致成为说法,“五百年有一读者来”,可不是吗,现在轮到我作读者)

古典主义,是后人说的。

浪漫主义,是自己说的。

唯美主义,其实是一种隐私,叫出来就失态,唯美主义伤在不懂得美。

象征主义,也不必明言,否则成了谜底在前谜面在后。

现实主义,笨嘴说俏皮话,皮而不俏。

意象主义,太太,意象算啥主义,是意象派吧。

超现实主义,这样地能超,超掉“主义”行不行呢。

早年,偶见诺瓦利斯的画像,心中一闪:此卿颇有意趣。之后,我没有阅读诺瓦利斯的作品的机会。近几年时常在别人的文章中邂逅诺瓦利斯的片言只语,果然可念可诵——诺瓦利斯的脸相,薄命、短寿,也难说是俊秀,不知怎的一见就明白有我说不明白的某种因缘在。

毕加索和布拉克同时制作抽象立体主义——明明塞尚,从塞尚来,点、线、面、体、曲、直、明、暗……塞尚恍然,毕加索、布拉克大悟。

委拉斯凯兹的画,多数是做事,做了一件,又做一件。少数是艺术,创造了不可更替的伟大艺术。

(有人是纯乎创造艺术的,要他做事,他做着做着做成艺术)

委拉斯凯兹做事很能干,艺术创造得好,而不会把事做成艺术。事又做得太多,累坏了身子,难免也累坏艺术。如果不善保身,还是欠明哲。委拉斯凯兹和笛卡儿都把自己看低,以为低于皇室皇族,所以殉的不是道。累倒,折磨尽了,虽不说英年早逝,死的性质应属夭折。如果真的殉于道而非殉于皇家,他们的天年倒是长着哩。

如果“顿悟”不置于“渐悟”中,顿悟之后恐有顿迷来。

当愚人来找你商量事体,你别费精神——他早就定了主意的。

人体的特异功能不是智慧。巫术与艺术正相反。怪癖并非天才的表征。在怪癖巫术特异功能备受瞩目的时代,便知那是天才艺术智慧的大荒年。

第一辑 如何是达摩西来意(2)

音乐神童、数学神童……从来没有哲学神童。

思维是后天的,非遗传,非本能。思维不具生物基础,思维是逆自然的,反宇宙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嗜赌,其实更严重的是嗜人,他的小说中人人人人,从不愿费笔墨于自然景象,偶涉街道房屋,也匆匆然赶紧折入人事中去。他在文稿上画人,人的脸,脸的眼睛。

他在文学上嗜人,实际生活中并不嗜人——所以伟大。

文学上的人真有味,生活中的人极乏味。这样不好,不这样就更不好。

人家总在乎谁在台上演,演得如何。我却注意台下是些什么人,为这些人,值不值得演——因此我始终难成为演员。

无论由谁看,都愿上台演——我不作这样的演员的看客。

无论由谁演,都愿在台下看——我不会对这样的观众演出。

找到了我愿意看的演员,而找不到与我同看的人,观众席空着,所以那位演员不登台,所以我又成不了他的看客。

这便是我的有神论及我的无神论两者之间的酸楚关系。

艺术家在制作艺术品的进程中,清明地昏晕,自主地失控,匀静地急喘,熟审的陌生境界层层启展……所以面对艺术家,哲学家只有感慨的份,即使是艺术秉赋极高的尼采,也要为哲学气质甚重的贝多芬而惆怅太息得似乎不能自持了。然而尼采也并非容易败落的,唯有他看出贝多芬的人伦观念还涉嫌道德上的滞碍,使灵智的意绪受到抑窒,这位自称酒神的音乐家本身没有大醉狂醉,尚不足为尼采理想中的音乐家——从旁说来,哲学家还是有面子,当然只指尼采,指不到别人。

在爱的历程上,他每以钢琴家自许,多次幸遇优质键盘,抚弄再三,当他起身离开,它们都从此绝响、尘封。人们是不知彼等的珍贵,即使彼等自己,亦难解那一段时日(噢,四季的夜晚)何以有如许神妙的乐音——爱的演奏家,垂垂老去,回顾前尘,伤怀之余忽然忍俊不住道:宁愿是钢琴演奏钢琴家呵。

哲学营构迷宫,到现代后现代,工程的继续是拆除所有的楼台馆阁,局外人看来觉得一片忙碌场景很壮观。

哲学的废墟,夕阳照着也不起景观。个别的人死了会有“殁后思”,使生者想起死者的某些好处来。哲学作为群体看,无所谓好处,所以不值得凭吊。

哲学生涯原是梦,醒后若有所思者,此身已非哲学家,尚剩一份幽微的体香,如兰似檀,理念之余馨,一种良性的活该。

《唐国史补》原名《国史补》,取史氏或阙则补之意,唐李肇为续刘的《传记》而作,共三百零八条,所述皆开元至长庆百余年间的轶事琐闻,悠谬之说极少,质录之笔实多,中有一则《故囚报李勉》,略云:

“……李公勉为开封尉,鞫狱,狱有意气者,感勉求生,勉纵而逸之。后数岁,勉罢秩,客游河北,偶见故囚,故囚喜,迎归厚待之,告其妻曰:‘此活我者,何以报德?’妻日:‘偿缣千匹可乎?’曰:‘未也。’妻曰:‘二千匹可乎?’亦曰:‘未也。’妻曰:‘若此,不如杀之。’……”

故事的后半姑置不论,但看:

“此活我者,何以报德?”

这几句对白,实在是够莎士比亚水准,按表现妇人心理的深度而言,质之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亦必惊叹不已。

第一辑 我在餐厅中开了一枪

人物:甲(中年)、乙(青年)、我(不详)

(当我行将吃完时,甲乙进来,坐于旁边的桌位)

甲:“……你年纪轻,讲究衣着,我是随随便便,不在乎了,唉,衣着讲究,总归是两个意思,一个,要漂亮,一个,表示自己有钱。”

乙:“我又不好算讲究。”

甲:“还不讲究?要人家说你漂亮、有钱,世界上但凡讲究穿着的,只不过是这两个目的。”

我已食毕,取出纸巾抹了抹嘴:

“再有第三个——自尊”

(至今犹记得此二人闻声转首注视的眼神,中年者发愣,落了下风,无法接口。青年者惊喜,得救了似的期待我再说下去——我起身慢慢走出餐厅)

第一辑 不以诗名而善诗者

汤国梨女史,浙江桐乡乌镇人,家世清华,风仪端凝。予幼时忝为邻里,每闻母姑辈颂誉汤夫人懿范淑德,而传咏其闺阁词章,以为覃思隽语,一时无双,予虽冥顽,耳熟心篆,于今忆诵犹历历如昨,试录二律如后:

为人已多事,有鬼更难休。

纵免沙虫劫,能无猿鹤愁。

尘缘如何了,慧业不须修。

话到轮回时,怆然涕泅流。

休道轮回苦,人生实赖之。

世情常有憾,天道愿无私。

因果苦不爽,盛衰莫费辞。

何为求解脱,我佛亦顽痴。

中国近百年来女诗人俦,若论神智器识,窃以为未见有出汤夫人之右者。迄于现代后现代云云,则无分坤乾,益兴代不如代之叹。中华,古者诗之大国,诰谟、诏策、奏章、简札、契约、判款、酒令、谜语、医诀、药方,莫不孜孜词藻韵节,婺妇善哭,狱卒能吟,旗亭粉壁,青楼红笺,皆挥抉风云,咳唾珠玉——猗欤伟欤,盛世难再,神州大地已不知诗为何物矣。

富人比穷人有钱,穷人比富人近乎自然,例如虎豹,一生就只一张皮,鱼呀,花呀,都是穷的,孔雀亦是穷的,蜜蜂、蚂蚁算得最知囤积的了,也有限,因为它们不事商业。

大致与孟德斯鸠的“人在悲哀之中,才像个人”的这一说法相似,人在贫穷之中,方始有点点像个人,而这“悲哀”、这“贫穷”都要先作界定:“悲哀”,不是痛苦欲绝,“贫穷”,并非衣食住行发生致命的磨难。

痛苦欲绝的悲哀是不自然的,艰于维生的贫穷是不自然的——整个自然界是漠漠茫茫的悲哀和贫穷,人,若求其为“自然之子”,就得保持适度的悲哀,适度的贫穷,而这等于在说,要先从痛苦艰难中摆脱出来,然后才好谈那种使人差强像个人的漠漠的什么,茫茫的什么。

第一辑 限于墓志铭规格

叶芝的一生,适值“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两种思潮交错交锋交替的骚乱时期,艾略特在追悼叶芝的演说中故作惊讶道:“……他竟能在两者之间独持一项绝非折衷的正确观点。”本该就“绝非折衷”这个性质大加发挥,可惜接着艾略特戛然落轴:“艺术家,果其竭诚于精神劳作,自必为全世界尽力了。”——这样当然也算是笼统的解答,但到底只限于墓志铭规格。半个世纪之后的今日,曾由叶芝执著的那个“观点”仍然是卓越的,它的“绝非折衷”的性质浅显易明而深奥难言——叶芝知之,艾略特知之,某亦知之。

第一辑 路遇亚里士多德

拉斐尔画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不像他俩本人,画柏拉图是以达芬奇为模特儿的,画亚里士多德不知参照了谁,雄媚轩昂,好一副男性气概……此系拉斐尔的私事,着毋庸议。

这时有一瘦高个儿施施行来,两腿细长,头发剪成流行的短式,指上戴着镶宝石的金环,俨然富家子弟的气派,岁数不大而额面纹路三横,鼻翼和嘴角边皱痕下垂,似乎是长期的胃病患者。

当我知道这便是亚里士多德时,不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觉得奇怪呢,那是很奇怪的。

亚里士多德认为大自然从不徒劳。

我认为在细节上大自然看起来是不徒劳——大自然整个徒劳。

亚里士多德开始讨论,脸色凝重:

因为它们的牙齿不够好(本该用来制牙的质料便制了角)。

为什么它们的牙齿不够好呢?

因为它们有四个胃(可以不经细嚼就将食物消化)。

为什么它们有四个胃呢?

为什么牛是反刍动物呢?

因为,因为……因为它们是牛。

此时,不知亚里士多德是否快乐,我是快乐的。

我非壁,若然,乐不可支而永支之。

第一辑 航海家有所不知

单人驾驶帆船,环绕世界一周,耗时两百七十八天,没有靠港停泊,只在第二百天时,于澳洲西南沿海,接收新鲜蔬菜及零件等补给品。

帆船通过赤道时,自开香槟庆祝。

噢印度洋,每秒二十米的强风,巨浪高如城墙,连续几天才平静,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有亮夜(不是白夜,亦无月光),满天星斗亮得甲板上可以读书。最美的是什么,最恐怖的是什么——突然出现冰山,一点预兆也没有,崔巍晶峰,劈面而至,这明明是死——我活下来了。

此乃一个日本人的真实手记。

矫情绝世,特立独行,都是在为别人做事,阅此手记后,免我去航海。

第一辑 白马翰如(1)

任何理想主义,都带有伤感情调。

所有的艺术,所已有的艺术,不是几乎都浪漫,是都浪漫,都是浪漫的,这泛浪漫,泛及一切艺术。当我自身的浪漫消除殆尽,想找些不浪漫的艺术来品赏,却四顾茫然,所有的艺术竟是全都浪漫,而谁也未曾发现这样一件可怕的大事。

傲慢是天然的,谦逊只在人工。

上帝不掷骰子,大自然从来不说一句俏皮话。人,徒劳于自己赌自己,自己狎弄自己。

往常是小人之交甜如蜜,君子之交淡似水,这也还像个话,甜得不太荒唐,淡得不太寂寞。后来慢慢地很快就不像话了,那便是小人之交甜抢蜜,君子之交淡无水,小人为了抢蜜而扑杀,君子固淡,不晤面不写信不通电话,淡到见底,干涸无水。

每见著名文人,因评画而猝然暴露其无知、无识——“文”“画”同源,故彼虽以文著名,大抵曲文阿世,世亦阿之而已。

A:“我看,你对人类世界,总归还是热情的。”

B:“热过了的一点点情。”

戏剧家、小说家之所以伟大,是他们洞察人心,而且巧妙地刻画出来——这“人心”,到二十世纪中叶就变了,哦,不是变,是消失了。从前的“人心”被分为“好”“坏”两方面,嚷嚷好的那面逐渐萎缩,坏的那面迅速扩张,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好的坏的都在消失,“人心”在消失,从前的戏剧和小说将会看不懂。

不时瞥见中国的画家作家,提着大大小小的竹篮,到欧洲打水去了。

最佳景观:难得有一位渺小的伟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

哲学家,言多必失,失多必谬。

就“生”而言,“死”是丑的,活着的人不配议论“死”的美。

这是诗,是艺术,而人生的实际是什么都不闪耀,乃为终点。梵乐希亦不例外。

美国老太太,吹着口哨散步,我遇见过不止一次。转念中国,几千年也不会有此等事,种族的差异,可惊叹的宿命。

到后来,音乐上有许多结构许多效果,是外在的戏剧性的羼杂,膨胀起来就使音乐被挤出可能范畴之外。浪漫乐派拓展精神领域的封疆诚然是功勋彪炳,却常会这样鼓声隆隆号声哗哗地冲过了头,所以后来又回到巴赫,回到内在结构、本体效应。

莫扎特真纯粹呀,在巴赫之后同样可以滔滔不绝于音乐自身的泉源。肖邦是浪漫乐派的临界之塔,远远望去以为它位据中心,其实唯独肖邦不作非音乐的冶游,不贪无当之大的主题。他的爱巴赫、爱莫扎特,意思是:爱音乐的人只爱音乐,其他以音乐的名义而存在的东西,要把它们与音乐分开,分开了才好爱音乐。

我在童年、少年、青年这样长的岁月中,因为崇敬音乐,爱屋及乌,忍受种种以音乐的名义而存在的东西,烦躁不安,以至中年,方始有点明白自己是枉屈了,便开苛刻于择“屋”,凡“乌”多者,悄悄而过,再往“乌”少的“屋”走近去……

另外,在人情上,爱屋及乌,后来弄到乌大于屋,只好屋也不爱乌也不爱——这样,变得精乖起来,要找便找无乌之屋,就是这样,才明白世上没有乌的屋已经不可能再遇见了。

眼看一个个有志青年,熟门熟路地堕落了,许多“个人”加起来,便是“时代”。

有时我会觉得巴尔扎克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黑白的巴尔扎克。

评定一个美子,无论是男是女,最后还得经过两关:

惟有辗然露齿,魅力四射。吃起东西来分外好看者,才是真正的尤物。

“……那个希伯来人,死得太早,他的早死,对于以后的许多人是致命的不幸。”“为什么他不留在沙漠里,远避那些善良者正直者,也许他能学会如何活,如何爱,如何笑。”

“他死得太早,如果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他会撤销自己的学说,他的高贵会使他撤销自己的学说。”

“他还没有成熟,这青年人的爱是不成熟的,所以他也不成熟地恨人类与大地,他的精神之翼还是被束缚着。”

“……如果肯定的时期已过,他便是一个否定者。”

尼采以查拉图斯特拉的名义,对耶稣作如是判断。

查拉图斯特拉也不及成熟,尼采病得太早太重,虽然他知道“一个成熟了的男子较一个青年更孩子气些”,无奈尼采就是不够孩子气,这位没有喝过酒的酒神——未臻成熟的哲学家,即使活到六七十岁,还应嗟悼为英年早逝。

如果并非“真理并非不可能”,那么哲学家个个都是好事家,而已。

自尊,实在是看得起别人的意思。

而在宇宙中,人的“自尊”无着落。人,只能执著“自尊”的一念。此一念,谓之生,此一念,谓之死。

米兰?昆德拉以为欧罗巴有一颗长在母体之外的心脏。

有吗,我找遍现代的整个欧罗巴,只见肾脏迁移在心脏的位置上。

犹太谚语:“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上帝一思索,人类也发笑。

第一辑 白马翰如(2)

厌体系,免事体系,那是体系性特强者的操守,后来也就只葆风仪,不留楷范。

袋是假的,袋里的东西是真的——曹雪芹用的是这个方法。

红学家们左说右说横说竖说,无非在说袋是真的!

袋是真的?当他们认为袋是真的时,袋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了。

即使是聪明绝顶的人,也不可长期与蠢货厮混,否则又多了一票蠢货。

各有各的音,各有各的知音。

甲与乙斗,丙支持甲,丁支持乙。

后来甲乙议和,第一条款:诛丙、丁。

培根言也善:“学问变化气质。”学问可以使气质转好,好上加好。成不了格言的是“学问恶化气质”,但此种实例是明摆着的,气质本来不良,学问一步步恶化气质,终于十分坏了,再要扳回到九分坏也不行,因为彼已十分有学问。

把小说作哲学读,哲学呢,作小说读——否则没有哲学没有小说可读了。

中国人喜欢听琅琅上口的话,喜欢说琅琅上口的话,聪明的皇帝就不断想出些琅琅来让百姓上口,某时期琅琅的东西不多,无疑是某皇帝不太聪明,百姓也不大开心,接着有人把不太聪明的皇帝挤掉,自己做皇帝,当然是比较聪明的,琅琅的东西又多起来,于是就这样琅琅地糊涂下去琅琅琅琅地没落下去。

哦,人文关怀,已是邻家飘来的阵阵焦锅味。

有口蜜腹剑者,但也有口剑腹蜜者。

向来不聆中国男女歌星的声音。此其一。

爱情,“爱情是什么”,在长久淡漠中糊涂了。此其二。

最近在别人家里,听到邻居大力播送上述歌星们的歌,唱了好久,我顿悟——爱情,“爱情是什么”,是:与歌星们唱的东西相反,正好相反。

与中国男女歌星唱的正好相反的东西便是爱情。

快乐无过于看托尔斯泰上当。

上了肖邦的当,听“肖邦”听得老泪纵横,转过头去骂道:“畜牲。”

上一次当,使人聪明一点,一点是不够的,托尔斯泰又上当了——读“尼采”,读得忘了世上还有个列夫?托尔斯泰,好容易慢慢醒来,细细回味,天哪天哪,该死的,多么野蛮。

但几乎没有谁能比托尔斯泰更清楚地看出一切“运动”和“团体”的人们有着复杂的企图,这些企图与公开表示出来的宗旨并不一致,甚或相反。

小聪明可以积合大聪明再提升为智慧吗——并非如此,决不如此,从来没见如此。

“小聪明”的宿命特征是:无视大聪明,仇视智慧。

凡“小聪明”,必以小聪明始以小聪明终。

妙的是真有“小聪明”这样一个类族,遇事伶俐过人,动辄如鱼得水,差不多总是中等身材,不瘦不肥,面孔相当标致,招女婿、干女儿的料,如果无机会作祟,倒也花鸟视之,看在眼里不记在心里,可是“小聪明”之流总归要误事坏事败事,只宜敬“小聪明”而远之,然后,又远之。

老好人,滥好人,处处徇人之意,成人之美,真要他襄一善举、积一功德时,他笑嘻嘻地挨到角落里,转眼影儿也不见了。

那些飞扬跋扈的年轻人,多半是以生命力浑充才华。

叶芝,叶芝们,一直璀璨到晚年,晚之又晚,犹能以才华接替生命力。

海德格尔是存心到时候作一个窝,大窝,大得可以把上帝放进去。尼采是飘泊者,“海呵海呵海呵”,飞到跌在海里为止。

思想家分两型:信仰型,怀疑型。

如果思想家不知自己是“多余的人”,还算什么思想家。

“……我是一个凡人,常常失去自制力,有时(更确切说是永远)不能把我想到的和感觉到的恰当地说出来——并非我不欲这样做,而是我常常言过其实,或者简直就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

一八九二年,列夫?托尔斯泰伯爵在给朋友的信上写了这些话——未免言过其实,似乎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

S:你的青春太长了,不好。

S:心灵是主体,青春是客体,如将主体客体说作主人客人,那么,去了、再来的客人是可喜的,赖着不走的客人是可厌的。

S:不,心灵这位主人是好客的,它要相继接待很多客人,如果青春这位客人赖着不走,别的客人就不来了。

古诗人骄傲,是假骄傲,什么是真,其谦逊,真。

唐代能解白居易诗的老妪,如落在现代中国大陆,便是街道居民委员会主任,专事监督管制白居易之类的知识分子的。

有可耐之俗,有不可耐之俗,可耐而不能耐,迂矣,不可耐而耐之,殆矣。

爱情,人性的无数可能中的一小种可能。

湖南文人杨钧,于十九世纪末说过:“无耻之人,不在作画者而在买画者。”作画者一也,买画者十也,苟乏人买,画者哪得无耻,虽然,无无耻之画,买者亦无以买,故要之则在于作者一也,买者十也,一之无耻小而十之无耻大矣。

陶潜诗文如此高妙,本人知否,知。大艺术家的起点和最后一着,都是“自觉”,唯自觉才能登峰造极。再有才华功力而欠自觉者,终究滞于二流。然而过分地自觉又会使一流跌入二流;因为,过分的自觉,是不自觉。

智者,乃是对一切都发生讶异而不大惊小怪的人。

最高的不是神,是命运。神也受命运支配——古希腊人如是解,余亦如是解。命运无公理,无正义,无目的,故对之不可思,遇之不能避。

“命运”的最终诠释:无所谓命运——在此命题上,希腊人没收获,余亦没收获。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

半个世纪前,国人有李宗吾者,架构一门《厚黑学》(皮厚心黑之至论也),书中的这样几句,墨沈未干似的:

“法国革命,是在政治上要求人权,我们改革经济制度,则注意生存权。”

当今以“生存权”替代“人权”的偷换概念的老手们,固厚黑有加矣。

艺术家是凭自己的艺术来教育自己成为艺术家的。

(这一句的前面应有许多话,后面也该有许许多多话,但都可以省略,但,为什么都可以省略)

我把最大的求知欲、好奇心、审美力,都耗在“人”的身上,颠沛流离,莫知所终。

俗,是一种脏,内脏。每有俗子挟洁癖以凌人,内脏外厉也。

就功利性而言的“上进心”,犹不足贵:从道德观来看“上进心”,则凡匮乏上进心者,原来都是无耻之徒。

屡见有人以色欲的模式来对待食欲,来对待权力欲,乃至以色欲的模式来对待宗教信仰欲,如是,则弗洛尹德云云,小焉者欤。

米兰?昆德拉反“媚俗”,某小子听人谈起,便叫道:“昆德拉,他有什么资格反媚俗?”——这小子哪儿来的资格不让昆德拉反媚俗。

一个人(友人),决心堕落,任你怎样规劝勉励,都无用,越说,他越火,越恨你——这样的故事,所遇既多,之后,凡见人(友人)决心堕落,便欢送……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一千年,他不来,两千年,当然也不来,不来才是,来了就不是脚色了。

可怜评论家,凡上善者,都是拒绝解释的。

有时,不免气咻咻地想,人类的历史进程,倒过来,才文明。

甲说:“我和乙,是‘哥儿们’,就是假如我残废了,他会养我一辈子。”

假如乙残废了,甲会养他一辈子吗——我想,没问。

您的《随想录》,开始,我是逐节读,后来,凡涉及上帝的,我像傍晚放学回家的小孩,阵雨乍歇,跳过一汪又一汪的水潭……

愚民政策,造成移民对策,苦于被愚,纷纷移了算了。

清明时节的雨呀,路上移民的魂哪。

以其品格,作其文学的体系的那一类文学家,才可观。艺术家、哲学家,岂有不在此例哉。

(即使基督教灭亡,基督的一生永远叫我们感念——芥川龙之介)

由于误解而就基督者,此时走开了,理悟而爱基督者,得以更贴近耶稣,如香膏之在发,在足,在棘冠,在伤痕。

十架代表个人的极致的美,然后,再象征救赎,意思是尝试救赎。

“成了”,是:我终于完成了我的失败。

阵阵大风迎面刮来,把我仅有的一点隐私也刮光了。

慈与孝,一对很好的可以日常满足的自私,无奈连这样方便的自私也不耐烦,失传了。

慕尼黑每月都有几个喜庆日子,可见慕尼黑曾经多灾多难。

一个又一个“主义”“体系”“学派”,全靠自信自奉的“真理”来铺陈架构。主义、体系、学派之间的争论,各执各的“真理”,攻亦借此,守亦借此。如果“真理不可能”,那么举凡主义、体系、学派霎时纷纷倒塌,一路的思想废墟,精神瓦砾场,即使西风残照,也不成其为陵阙。

怀疑主义者大抵并非否定真理之存在与可求,只是以为存在得距离太远,可求的难度太高。而悲观主义者至少自诩他们的哲学是“真理”,甚或就是终极真理了。

无神论,无真理论,是“死地”,人类精神欲谋“生”,只有置之这样的“死地”,才有望而后生。

有神论,有真理论正不知还要经过多少世代的苟且因循,也许就这样下去,下去了,永无胆识直入“死地”,甩不掉“神”和“真理”的奶瓶,人类枉有所谓“精神”,人类精神在幼稚阶段中自取灭亡。

十九世纪所期望的,可不是二十世纪这样子的。

“你没有必要离开屋子。待在桌边听着就行。甚至听也不必听,等着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只要保持沉默和孤独就行。大千世界会主动走来,由你揭去面具。它是非这样不可的。它会在你面前狂喜地扭摆。”

“康乐平生追壮观,未知席上极沧洲。”

卡夫卡的说法丰富透辟,米芾的吟哦简练痛快。

诸大先哲,皆以其悖谬,为后来的思想者留下大片余地,明的余地之外,暗的余地更多,更非先哲们所梦想得到的。“霍拉旭呵,天地间的事物……”哈姆雷特身边总得有一个霍拉旭,到现代,哈姆雷特固少,霍拉旭少之尤少。

“小聪明”是长不大的。

个人与人类的关系,通常是意味着的关系。

亨于西山艺术家尤其自以为与人类意味着什么关系,意味消淡时,艺术家就受不了,而另一些艺术家反而感到,唯其消淡,更加意深味长——前者是家禽型,后者是野鸟型。

少小时,听父辈叙谈,每涉什么“愚而诈”“殁后思”“小取”等等语汇,似懂非懂,我自身尚无阅历经验,只是那“愚而诈”,似乎煞有介事,然则到底也不求其解,听过就忘了。

一、唯其愚,故只能用诈来谋利益。

二、愚相、愚言,是行诈的本钱。

三、见愚人来,不戒备,被诈去了。

四、百事愚而一事诈,其诈必售。

五、受了愚人之诈,还以为他是好心办坏事。

六、诈者以愚著名,故能愚及诈及。

七、愚者亦有苦闷,每逞一诈,乐不可支,于是乐诈不疲。

八、愚者平时少作为,忽有机会施诈,便悉心以赴。

九、世无纯愚者,所谓愚者也具一分智力,此智力用在正道上收效不彰,用在邪道上倒事半功倍。

十、无数次“诈”的总和,还是“愚”。

总此十解,犹不足言甚解,盖智者往往不败于智者之诈而败于愚者之诈,乃知愚者勿可轻也,且愚人多半是福人——君子远福人。

新逮到野马,驯师拍拍它的汗颈:

他说:我已经告诉大家我要堕落了,怎好意思就这样上进起来呢。

一个清早,但丁醒来,敲了七下钟,天色渐明,史学家把这叫做“文艺复兴”。很多年后,但丁又醒来,敲了七下钟,黑暗……仍然黑暗,有人劝但丁再敲,但丁说:我没错,如果敲第八下,倒是我错了。

达芬奇的公式“知与爱永成正比”,似乎缺了一项什么,寻思之下,其“知”其“爱”已饱含了“德”。

“我小时候,有一天傍晚坐在楼梯口睡着了,忽然觉得被人抱起来,一级一级上去,迷糊中知道是爸爸,他的胸脯暖暖贴着我,烟草的气味,鼻息吹动我的头发,可惜楼梯走完,进房放在床上,脱鞋盖毯,我假装睡,又睡着了。下一天傍晚,估计爸爸即将到家,我便坐到老地方去,闭上眼,一动不动……

‘这孩子真糊涂,怎么又睡着了?’

小人被大人用指节骨击在头上,叫做‘吃火爆栗子’——我的悲观主义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说:“没什么,你爸爸缺乏想像力。”

历史、时代的进展,既非周而复始的轮回,亦非螺旋形上升,十三世纪至十六世纪,欧洲天灾不断,瘟疫流行,怪谁呢,一切都归罪于长得美貌的女孩,烧死她,淹死她,魔鬼,女巫,妖精……二十世纪,她们是时装模特儿,每天没有五千美金的报酬是不起床的。

教育家认为应靠宗教信仰来提高道德素质。

经济学家主张由慈善事业以解决民生问题。

野生的,贵族的,玩世甚恭的野生贵族——确凿见过几个,就只几个。

不管你以为与卡夫卡多相熟,他总有点暧昧。

“是有罪心理产生了他的艺术?还是艺术产生了有罪心理?”

乔伊斯?卡罗尔?奥茨这一问就问傻了自己。

有罪心理酝酿了卡夫卡的艺术。艺术醅了他的有罪心理。

听到普希金对贡斯当的《阿道尔夫》的赞赏,我又快乐了半天。

海涅是第一个道出希腊的神与基督教义的冲突(真奇怪竟有那样长的年月两者相安无事),后来,许多作家纷纷议论这个问题,详审、该博。海涅冲谦地表示了他曾以一己之顿悟,启迪了别人,他也不忘添上一句:“他们都没提这位领头者的姓名。”

有些事,就这样自己不啼,鸦雀无声,所以还是麻烦自己啼一声的好,让人家便宜,莫让人家便宜太多。

人性,忽然对“人性”茫无所知。

在西方,下雨了,行人带伞的便撑伞,无伞的照常地走,没见有耸肩缩脖子的狼狈相。

在西方,道途两车相撞,双方出车,看清情况,打电话,警察来公断处理(从出事起到警察到达之前,双方不说一句话)。

仅此二则,立地可做的事,在中国,一百年后也未必能做得到。

甲为了乙的安全,劝告乙:

“你的那几个亲密者,看来都不一定是君子,倒有点近乎小人,可能将会祸害你。”

乙(大声):“你有什么根据?”

没多久,祸害迭起,几乎弄得乙家破人亡。

乙对甲的预见和判断,一点也不佩服,乙佩服是那些祸害他的人,用心之险、手段之辣、意志之强,非要乙吃亏上当不可,乙向甲谈到这些时,眉飞色舞,佩服极了。

于宗教,取其情操。于哲学,取其风度,有情操的宗教,有风度的哲学,自来是不多的,越到近代,那种情操那种风度,越浮薄越衰,只有在非宗教非哲学的艺术中,还可邂逅一些贞烈而洒脱的襟怀和姿态。

不必讳言艺术曾附丽于宗教,艺术也曾受诲于哲学,而今宗教、哲学都老了,还是艺术来开门,搀扶宗教、哲学进屋里避避风雨、喝杯热咖啡,天气实在太坏。宗教、哲学、艺术,都不快乐,靠回忆往事来过日子总不是滋味。

“毋友不如己者”,毋友太不如己者吧。

近年来与童明先生不晤而谈“尼采”,多半可说是关于这一精神血统的人物志的演义,我自来海外,亦屡有发现,渐渐心也静了,反正这一精神血统的苗裔没有断绝。童明却继续寻访,真会继续发现,电话中奔走相告,若贺庆节,我们这种窥人隐私似的行径,幸亏是宏伟阳刚的对象,故亦显得磊落无愧恧。尼采之后的尼采消息既如上述,尼采之前的尼采是东方先于西方出现的。童明说:“西方悲剧精神惯以黑作徽章,宣示、咏叹,都意味着黑,东方好像不讲黑,讲恬淡空灵。”我说:“也讲黑,玄,就是黑,不过中国哲学是知黑守白,企望最终形成透明,虽然道家禅家都未能抵达这个顶点,而取向和趋势无疑是童贞透明(童明一笑)——尼采的‘三变’,三种境界,东方西方能参入成事者都止于一变二变,那第三变(第三境界),至今犹为东西方的共同向往。西方哲学是壮年哲学,东方,是老年哲学,要回到青年也回不去,怎能回到童年。问:何以尼采精神弥漫于尼采之前尼采之后?答:正可就此大现象,佐证尼采是艺术家而非逻辑学家,他明白,建立体系,那是大题小作了。尼采之后,精神胤嗣们各以一己之性格折射强光,然而说完也就要完了。”童明好奇:“尼采、尼采哲学、尼采精神血统,智者中的泛尼采现象,能不能一言以蔽之?”我想,也许是——“最大可能的叛逆”,李耳、庄周都叛逆得厉害,李重仪态,庄矜风姿,故庶士看不出他俩内心的暴烈,白发苍苍的耶稣必是个大叛逆者,四福音书中已经多次流露征兆。凡是伟大的,都是叛逆的。

与童明先生夜谭,这次到此为止,祝他在兴奋中渐渐入眠,年轻的博士,不该贸然让他知道“最大可能的叛逆”是假想出来的,我们有什么可叛可逆的呢,我们什么也没有——潘多拉的盒子在打开之前就是空的。


画家,作家。浙江乌镇人。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八十年代初定居纽约。主
要著作有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马拉格计画》等;诗集《西班牙三棵树》;
小说集《温莎墓园》等。

  本篇的最初一念是,想到“赋”这个文体已废弃长久了。“三都”、“二京


”当时算是“城市文学”。上海似乎也值得赋它一赋。

  古 人作赋,开合雍容,华瞻精致得很,因为他们是当作大规模的“诗”来写


的(“赋者,古诗之流也”),轮到我觊觎这个文体,就弄得轻佻刻薄,插科打
诨,大失忠 厚之至的诗道。再者,太冲、平子二位先贤,都曾花了十年工夫从事
,门庭藩溷皆置笔纸,现成的资料想必多得用不完,我却托人觅一张上海的旧地
图也千难万难, 只凭一己风中残烛般的记忆,写来实在上下勿着把,左右不逢源
。原拟的九个章目,择了其二其三,以《从前的上海人》为题,没头没尾地发表
了,当然不成其为 赋,据说读者都心痒,不满足。那已是去年秋天的歉疚事。
  现将另外的四个章目敷衍出来,兴已①阑珊,不复有“三都”、“二京”、
“一市”的联想了,之所以还要以“赋”为名,意在反讽。这样糟的糕,竟敢邻
比“古诗之流”――读者在嘲笑作者太无自知之明时,就放松了更值得嘲笑的从

  大 约二十年代初到大约四十年代末,上海显现了畸形的繁华,过来之人津津


乐道,道及自身的风流韵事,别家的鬼蜮伎俩――好一个不义而富且贵的大都会
,营营扰扰 颠倒昼夜。豪奢泼辣刁钻精乖的海派进化论者,以为软红十丈适者生
存。上海这笔厚黑糊涂账神鬼难清,讵料星移物换很快收拾殆尽,魂销骨蚀龙藏
虎卧的上海过去 了,哪些本是活该的,哪些本不是活该的;谁说得中肯,中什么
肯,说中了肯又有谁听?因为,过去了呀。

  尤 其在海外,隔着暂时太平的太平洋,老辈的上海人不提起上海倒也罢了,


一提起“迪昔辰光格上海呀”,好比撬破了芝麻门,珠光宝气就此冲出来,十里
洋场城开不 夜,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直使小辈的上海人憾叹无缘亲预其盛。
尚有不少曾在上海度过童年的目前的中年者,怪只怪当时年纪小,明明衣食住行
在上海,却扑朔 迷离,记忆不到要害处,想沾沾自喜而沾沾不起来。这批副牌的
上海人最乐于为正牌的上海人作旁证,证给不知“迪昔辰光格上海呀”为何物的
年轻人听,以示比老 辈不足比小辈有余。其实老辈的眷恋感喟,多半是反了向的
理想主义,朝后看的梦游症。要知申江旧事已入海市蜃楼,尽可按私心的好恶亲
仇的偏见去追摹。传奇色 彩铺陈得愈浓,愈表明说者乃从传奇中来,而那些副牌
杂牌的上海人的想当然听当然,只不过冀图晋身“上海人”的正式排档耳。

  “上 海”!一望而知这块地方与海有着特殊因缘,叫起来响亮爽脆,感觉上


又摩登别致,其实是宋代人不加推敲地取了这个毫无吉庆寓意的乏名。宋代的上
海起先是一个 小镇,到后来才升为县,清季把上海归属松江府。道光三十三年中
英江宁条约的订立,不论恶运好运,上海是转运了,从此风起云涌蔚为商埠,前
程一天比一天更未 可限量。此丕变,以出现英、法等国的租界为征候为标帜。西
方远来的冒险家并不冒多少险,以经营地产为发财捷径这是明的白的,那暗的黑
的致富之道便是私贩 “洋药”鸦片。反正“鸦片战争”的结果是开“不平等条约
”之端,所谓“五口通商”的其他四口,自然不及上海的得地理之优越。市境处
于黄浦江与吴淞江的合流 点,扼长江门户,东向出驶,近可达沿海诸埠,远通东
洋南洋西洋各国,西入长江、沿江省会襟带衣连,是故当初京沪、沪杭甬、淞沪
等铁路之兴建,皆以上海为起 点。现下健在于海内外的“老上海”们,大抵记得
租界浪向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邪气好白相,也许忘了1927年的上海还只算是特别市
,到1930年 才直辖当时的行政院,重新勘定市界,把原有的十七个市乡概名为区
。其中的特别区,便是英美合称的公共租界及法租界。从黄浦江外滩起,由公共
租界的大马路和 法租界的法大马路,下去下去卒达静安寺区长约十里,就是口口
声声的十里洋场,或十里夷场十里彝场――翻翻这点乏味的老账,无非说,上海
与巴黎、伦敦这些承 担历史渊源的大都会是不同类的。老账如果索性翻到战国时
代,楚相黄歇请封江东是献了淮北十二县作交换,当然算得有头脑、识时务,而
江东的政治中心却定在苏 州。春秋后期,东南沿海已藉水路发展商业,上海北面
有水道叫沪渎。渎是通海的意思。黄歇浚了一条黄歇浦(黄浦江),又修了一条
通阖闾的内河(苏州河),可奈三千食客中的珠履份子没有造外洋轮船的工程师
,春申君到底未能出国访问对外贸易。

  两 汉、魏晋南北朝,上海平平过,曾泛称为海盐县、娄县,唐代改称华亭县


,随设置船舶堤岸司、榷货场,但还只是“上海镇”。宋熙宁年间,此镇尚属华
亭县,南宋 的瞿忠、王世迪辈之所以在上海占籍生根,着眼于上海物价比杭州便
宜,本人还是去临安做官的。元朝短,铁骑蹂躏,上海反见萧条。明嘉靖之重视
上海,那是为了 筑城御倭寇。清初因郑成功、张煌言的沿海活动,上海“海禁”
了。康熙解禁,上海复苏;康熙崩,雍正又把上海封闭――翻翻这点更寒酸的“
流年不佳”的老账, 意思是“上海”从来没有出过大事物大人物,就算明朝万历
年间的徐光启还像样吧――总之近世的这番半殖民地的罗曼蒂克,是暴发的、病
态的、魔性的。西方强权 主义在亚洲的节外生枝,枝大于叶。从前的上海哟,东
方一枝直径十里的恶之华,招展三十年也还是历史的昙花。

  整四年,上海畸形②繁华的巅峰期是整整四年,已过去半个世纪。1937年 秋


末,日军在杭州湾登陆,租界之外的上海地区全部沦陷,租界有了新名称:“孤
岛”。“八一三”抗战爆发后,不仅苏州河以北的居民仓皇避入租界,上海周围
许 多城市的中产者,及外省的财主殷户富吏,纷纷举家投奔租界,好像赶国难狂
欢节,人口从一百万猛增到四百万。外国人非但不走,反而向西方呼朋引类。联
手利用 租界当局的所谓中立政策,使“冒险家的乐园”加倍险了别人乐了自己。
英美金融资本通过汇丰、麦加利、花旗三大银行,稳稳控制着上海的经济枢纽,
欧美各国商 品充斥上海,很多公司店铺纯卖舶来品,所以上海人一向对国际名牌
精品背诵如流,藉此较量身份之高低。苏联的大轮船彩旗招展在黄浦江口,好莱
坞影片与莫斯科 影片同时开映,这边桃乐赛摩娜巧笑,那边夏伯阳怒目,国际间
谍高手云集,谁也不放过远东最急剧的情报漩涡。法西斯德国特派大师级女宣传
家专驻上海,美、 英、法、意、苏联都在上海精密设置间谍中心,《大美晚报》
、《泰晤士报》、《密勒士评论》、《二十世纪》、《总汇报》、《时代》、《
每日战讯》,这些英 文、法文、俄文、中文、日文的报刊布满上海街头,报童喊
来琅琅上口琅琅换口。广播电台更是直截了当,英国电台、苏联电台、德国电台
,用中、英、俄、德、 法、日等语言抢报新闻,宣传战空前白热化。上海的商业
电台在夹缝中自管自出花头,忽而蓬拆蓬拆郎呀妹呀“香槟嗯酒气满场呀飞”,
忽而铜磬木鱼“救苦救难广 大灵感白衣观世音菩萨”,梵音和靡靡之音无非为了

  尚 须回顾抗战前的那几年。中国江南得天时之美,庄稼及农副业收成普遍富


饶,而上海确凿在工业生产和市场消费的有机关系上,已形成系统颇见气候,加
之各地涌来 数以百万计的人口中,不乏挟巨资以争长雄的俊杰,中产者也横心泼
胆,狠求发展,小产、无产的活动份子,个个咬牙切齿四出拼搏,有不可窃尽之
精力――新的工 厂、商店、旅馆、酒家、游乐场、大厦、公寓、小洋房,这边破
土动工,那边落成剪彩,愈造愈摩登漂亮。租界四陬本来是黑暗冷清的,际此高
楼林立万家灯火,都 市迅速膨胀,还是容纳不了疯狂涌来的人潮,大房东、二房
东、三房东,即使是房客也招收单身寄宿者,甚至一个无窗无门的小角落,白天
是小赵的窝,夜里是老沈 的巢。租费的昂贵不足为奇,奇的是“顶”费,顶费者
既非信用押金,亦不是预付租款,完全是敲诈性的索取,而且必须一次付以足赤
的金条,当时叫“条子”,租 赁谈判叫“讲条子”。大房东先伸手,二房东向三
房东伸手,三房东向房客伸手,房客向“大上海”伸手,金条乱飞,不舍昼夜,
从1937年到1941年, 只要在租界上顶一个店面、一只电话,无不财源滚滚心宽体
胖。然而若要成为“真正上海人”,就大有讲究,一“牌头”、二“派头”、三
“噱头”(又称“苗 头”)。“牌头”是指靠山,亦即后台,当时说法是“背景
”。总之得有军政要员、帮会魁首、实业大王、外国老板,撑你的腰,即使沾一
、两分裙带风,斜角皮带 风,也够牌头硬了,君不见客厅的最显眼处挂着一帧大
大的玉照――“××仁棣惠存×××持赠”,这便相当于“姜太公在此百 无禁忌
”。再说“派头”,原是人生舞台的服装和演技,要在上海滩浪混出名堂来,第
一是衣着华贵大方,谈吐该壮时必壮,宜谐时立谐,更要紧的是壮谐杂作,使 人
吃不准你的路数,占不了你的上风,你就自然占了他的上风。交际手段玲珑阔绰
,用对方的钱来阔绰给对方看,“小鱼钓大鱼”,那小鱼很大,大到使人不疑忌
是 诱饵。于是大鱼上钩,也有大鱼假装上钩,一翻身将渔夫吞进肚里。空论无据
,且举一、二实例:某甲上古玩市场,瞥见其友乙正要付款买翡翠项练,他上前

  “啥个末事啊,娘我看看叫!”(什么东西,让我瞧瞧!)

  说着便把项练拿过来,问了价钱,掏出皮夹:“好格好格,我也付一半钞票

  乙当然少付了一半,项练呢,甲说:

  “摆勒侬老兄手里,卖勿到大价钿,我来搭侬出货,卖脱子大家对开,快来


西格,勿要极。”(放在你老兄手里,卖不到大价钱,我来帮你销售,卖了对半
分。很快的,不用急。)

  “那能?侬勿相信我呀?”(怎么?你不相信我呀?)

  只 好相信。后来的结果,即使不是上海人也能推想得出来――此小焉者,只


够点明上海人玩手段的派头,自有一种行云流水之妙。试再举例:当年虞洽卿获
悉宫廷宠臣 到上海来采办一票洋货,巨额惊人。无奈谁也通不进内线,他便候机
会趁大佬官巡幸在路上时,“不巧”撞伤其马车,然后登门道歉请罪,然后赔偿
一辆格外精良时 髦的新马车,然后奉重贽设盛宴,然后大佬官谈起那票洋货,虞
洽卿义不容辞,当差效劳,从中获利无算,而全部过程实在英豪慷慨派头十足。
这种模式是上海大亨 的看家本领,世袭法宝,后来的杜月笙也精于此道,多次用
到当时的国家台柱身上去,一贯富而悭吝的黄金荣亦颇知及时大处着眼讲派头,
小处则每次上澡堂都要在 门口撒银元,引众起哄,“黄老板财神爷”。那年代伶
界领袖也都以“老板”作尊称,电台中报导:梅兰芳老板,麒麟童老板。金少山
则确凿善装老板派头――至此 岂非已从“派头”咏入“噱头”了?“噱”,在汉
书中是大笑的意思,口腔之上下亦谓之噱,但上海话的“噱”的含义是不妙而微
妙的,贬中有褒,似褒实贬,上海 的官场、商场、文场、情场、戏场、赌场、跳
舞场、跑马场、跑狗场,无处不是噱头世界,如说“牌头”、“派头”实为“噱
头”之先导,岂非亦属于“噱头”范畴 么。上海黑社会以层次复杂冠绝全球,绅
士风度翩翩的镀金博士,他是拜了“老头子”的;相帮推车登桥,讨几个小钱的
瘪三,他是有上司“爷叔”的;每条路每条 弄堂都由黑诸侯割据着,而听令于黑
天子。如此则绅士――老头子,瘪三――爷叔,黑诸侯――黑天子,其间的利害
为用,全凭噱头之高低。印证在数百万市民的日常生活运作中,就是陈家噱周家
、周家噱陈家、陈先生噱陈太太、周少奶奶噱周少爷、父母噱儿女、外甥噱娘舅
。票房价值最高的滑稽戏,广告:“噱天噱地”、 “噱倒一家门”,巧言令色是
噱功好,貌似忠厚是噱功更好,三十六计七十二变,上海人一字以蔽之:“噱”
。骂年轻人“小滑头”,他不生气,抖抖单腿很得意 ③,因为承认他能耐超群,
人家上他的当,他不上人家的当。骂年长者“老滑头”,他不见怪,摘下眼镜,
哈了哈,揩揩又戴上,笑眯眯,因为这是在恭维他足智多 谋,果断脱略,处世术
炉火纯青――“噱”有阴阳之分,阴噱的段数高于阳噱,从前的上海人的生活概
念,是噱与被噱的宿命存在,是阳噱阴噱的相生相克,阴噱固 然歹毒叵测,而一
旦遇上牌头硬的,堂而皇之地噱过来,侬挡得牢伐〔加口傍〕。

  上 海的畸形②繁华巅峰期,工业成型,商业成网,消费娱乐业成景观,文化


教育马马虎虎,学校以营利为目的,故称“学店”、“野鸡学堂”,世风日下日
下又日下, 乱世男女冥冥之中似乎都知道春梦不长,既是糜烂颓唐烟云过眼,又
是勾心斗角锱铢必争,形成了“牌头”、“派头”、“噱头”三宝齐放的全盛时
代,外省外市的 佼佼者一到上海,无不惊叹十里洋场真个地灵人杰道高魔高。那
繁华是万花筒里的繁华,由牌头派头噱头三面幻镜折射出来,有限的实质成了无
限的势焰,任你巨奸 大猾也不免眼花缭乱。强中还有强中手,此山更比那山高,
棉纱大王、水泥大王、瓜子大王、梨膏糖大王,什么都有王;粮霸、水霸、烟霸
、粪霸,处处可称霸,即 使马路边上叫卖西贝货的歪帽子老兄(西贝,贾,贾通
假),若问“人家上当只上你一次?”那老兄答:“每个人上我一次当,我也吃
勿光用勿光哉!”这种老江湖 乾坤的精明圆通,上海人大抵心里有数无师自通,
然后,“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牌头派头噱头都属轹碎扬弃之例――一个大都
会,一宗观念形态的渊薮,它的集 体潜意识的沉淀保留期相当长。希腊罗马凋零
败落如此之久了,现今的希腊人罗马人脾气还很大,肝火说旺就旺,是则要上海
人免于牌头派头噱头的折腾,还远得不 知所云哩。而且,作为上海人而不讲牌头
派头噱头,未知更有什么可讲的。

  这一切泥沙鱼龙声色犬马的诡谲传奇,都是以十里洋场为背景的――三十年


代上海的国际公共租界、主政工部局的是英国人,而美、日等方自亦参预权利,
机关职员有华籍、日籍、印度籍,还有白俄。法租界的面积和势力也不小,况且
地区好,文化高,每与公共租界的当局起争执。

  1943年英美政府放弃了在中国的全部租借权,二次大战结束,租界归还中国


,此后的四年,气数是衰了,上海人仍然生活在租界模式的残影余波中,怎么说
呢,别的不说,单说英国在上海的投资,1949年尚高达三亿英镑。
  无 何英国人回英国,法国人回法国,美国水兵胡闹了一阵也回美国了,日本
人一败涂地,摔碎碗盘回日本了,白俄走了(去加拿大、澳大利亚),犹太人走
了(去美 国、以色列、巴西)……外滩的百老汇大厦、沙逊大厦、汇丰银行……
呆立不动,等待易名改姓,譬如那号称拥有世界上第一长酒吧的Shanghai Club,

  先找一、二以资“比较”者,而后从前的上海弄堂的特色或能言而喻之。

  北 京的胡同,最初的感觉是两边垣墙之矮,令人顿悟武侠的飞檐走壁不可不


信可以全信,脚下的泥路晴久了就松散如粉,下雨,烂作长长的沼泽,而矮墙多
年不刷石 灰,病恹恹地连过去连过去,连过去。门,像是开着,像是栓着,从隙
间望进去,枯索的四合院之类,有槐、榆等等,树大者,里面就以树为主似的。
复前行,垣墙 恬不知矮地连过去连过去,门了,再过去直角拐弯,还是泥墙……
出现砖面的墙,砖的青灰色使人透口气,分明一对石狮,两扇红漆的门,门和狮
都太小,反而起了 寒伧之感,北京的“胡同”是寂寞的,西风残照也没有汉家气
象了。杭州的“巷”呢,也早已与油壁香车遗簪坠珥的武林不相干,两堵墙墉凛
凛对峙,巷子实际是窄 的,看起来就更窄,墙之所以高,为了防火,故称风火墙
,封火墙,恐怕也是为了防盗贼,因而历代坚持不置窗,只有门,似乎万不得已
才开这个门,开了就紧紧关 起来,多数是两道的。每条巷概是白灰黑色调,清虚
成郁闷,行到巷与巷的交接处,有井,石栏光滑的井,周围算是公用之地,妇人
们蹲着伛着淘米净菜,几棵瘦伶仃的树……杭州的巷,走着走着,不见得就是明
心见性,却是懒洋洋渴望睡午觉,其实高墙里面有的是妯娌争风、姑嫂呕气、兄
弟夺产、婆媳斗智――墙白着,门黑 着,瓦灰着,巷子安静着。

  上 海的弄堂来了,发酵的人世间,肮脏,嚣骚,望之黝黑而蠕动,森然无尽


头,这里那里的小便池,斑驳的墙上贴满性病特效药的广告,垃圾箱满了,垃圾
倒在两旁, 阴沟泛着秽泡,群蝇乱飞,洼处积水映见弄顶的狭长青天,又是晾出
无数的内衣外衫,一楼一群密密层层,弄堂把风逼紧了,吹得它们猎猎价响,参
差而紧挨的墙面 尽可能地开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窗,艳色的布帘被风吸出来又
刮进去,收音机十足嘹亮,“一马离了西凉啊界唉……青嗯的山唉,绿的水噢噢
……”另一只收音机 认为“桃噢花江是美唉人窝,桃噢花啊千哀万唉万朵喔喔喔
,比不上美唉人嗯嗯嗯多”,老妪们端然坐定在竹椅上,好像与竹椅生来就是一
体,剥蚕豆,以葱油炒 之,折纸锭锡箔,祖宗忌辰焚化之,西娘家桃花缸④收音
机都是这样的,小孩的运动场赌场战场也就在于此,脚下是坎坷湿漉的一条地,
头上是支离破碎的一缕天, 小鬼们闹得天翻地覆也就有限,而且棚檐下的鸟笼里
的画眉、八哥婉转地叫,黄包车拉进来了,不让路不行,拉车的满口好话,坐在
车上的木然泰然,根本与己无 关,车子颠颠顿顿过去,弄堂的那边也在让路了,
这边的老妪小孩各归原位,都记得刚才是占着什么地盘的。民国初年造起来的弄
堂倒并非如此,那是江南的普通家 宅,石库门、天井、客堂、厢房,灶间在后,
卧室上楼,再则假三层,勉强加上去,甚而再勉勉强强构作四层,还添个平顶。
不知何年何月何家发难,前门不走走后 门,似乎是一项文明进步,外省人按路名
门牌找对了,满头大汗地再三叩关,里面毫无反应,走动在附近的人视若无睹,
碰巧看那个长者经过,向你撅撅嘴,意思是 绕到后面去,上海人特别善于“简练
”,对方当然也要善于领会才好,这一撅嘴是连着头的微转,足够示明方位了,
但外地来客哪有这份慧能,仍处于四顾茫然中, 长者却已噙着牙签悠悠踱去,落
难者再奋起敲门,带着哭音地叫:“三阿姨哟”、“大伯伯啊”,近处的闲人中
之某个嫌烦了,戟手指点,索性引导到后门口,入目 的是条黑暗的小甬道,一边
是极窄极陡的木楼梯,一边是油烟袭人的厨房,身影幢幢,水声溅溅,烧的烧洗
的洗切的切,因为是几家合用的呀,从早到晚从黄昏到夤 夜,上海弄堂的厨房里
蠢蠢然施施然活动不止……为什么死要面子的上海人甘愿封闭前门而不惜暴露“
生活”的“后台”呢,那是人口爆炸的趋势所使然,天井上空 搭了顶棚,客堂里
拦道板壁,都成了起居室,不然就召租,一间即是一户人家,进出概走后门,后
弄堂相应兴旺起来,稍有异事,倾弄聚观,如沸如撼半天半天不能 平息,夹忙中
金嗓子开腔了:“粪车是我们的报晓噢鸡,多少的声音都被它唤嗳起,前门叫卖
唉菜哀〔加口傍〕,后门叫卖唉米……”上海市民们听了认为中肯,日 日所闻所
见的寻常事,亏她清清爽爽唱出来。大都会的“文明”只在西区,花园洋房,高
尚公寓,法国夜总会,林中别墅,俱乐部,精致豪奢直追欧美第一流,而 南、北
、东三区及中区的部分,大多数人家没有煤气,没有冰箱,没有浴缸抽水马桶,
每当天色微明,粪车隆隆而来,车身涂满柏油,状如巨大的黑棺材,有一张公 差
型的阔脸的执役者扬声高喊“咦哀〔加口傍〕――”,因为天天如此,这个特别
的吆喝除了召唤及时倒粪,不致作其他想,于是各层楼中的张师母李太太赵阿姨
王 家姆妈欧阳小姐朱老先生,个个一手把住楼梯的扶栏,一手拎着沉重的便桶,
四楼三楼二楼地下来,这种惊险的事全年三百六十五次都能逢凶化吉,真是“到
底上海 人”,而金嗓子把粪车唱成“报晓鸡”,小市民未必都能领这份诗意,恶
臭冲天的粪车隆隆而去,卖米的乡下人果然来哉,上好的粳米,色白粒大,故称
“杜米”, 沪语“大”作“杜”音,更有“香粳米”。煮熟后异香扑鼻,尤佳者
是浙江⑤荡田的“碧粳”,晶莹如玉而微透翠绿,别致的是吴江的“血糯”,紫
红的糯米,糯得 你没有话说。卖菜者也各有标榜:“南浔大头菜”、“无锡茭白
⑥”、“高邮咸蛋”、“萧山大种鸡”、“嘉兴南湖菱”、“十家香毛豆荚”,
讨价还会,兵法原理 大抵都用得上,谁买到了又好又便宜的东西,全弄堂为之艳
羡,而且尊敬,“合算”,沪音“格算”,上海人在“格算、不格算”中耗尽毕
生聪明才智,这就不是金 嗓子所能唱得清楚了,所以周璇的抒情一转转为指控:
“双脚乱跳是二房东的小噢弟依弟”,想必是楼板缝里下来的灰尘落在泡饭碗里
了,“哭声震天是三层楼上的 小噢东嗡西”,“小东西”可能是个无事生非的坏
女孩,一吃亏就嚎啕不止,至此,金嗓子有点疲倦,苦笑:“只有那卖报的呼声
,比较噢有书卷气……”报纸即使 是“号外”红印,也总是凶多吉少,周璇自作
聪明言过其实,但这支电影插曲还算是从前的写实主义,最后,电影中的女主角
表示“这样的生嗯活,我实在有点儿过 得腻”,这就很不真实,上海人从来不会
感叹日子腻,张爱玲惯用的词汇中有一个“兴兴轰轰”,乃是江苏浙江⑤地域的
口头语,在中国没有比“上海人”更“兴兴 轰轰”的了,从前上海报纸的本市新
闻多的是“自杀”消息,男则壮志未酬女则香消玉陨,吞金、吞鸦片、吞来沙尔
,这些决定告别上海的上海人,并非像周璇小姐 所咏叹的“生活过得腻”,而是
想兴兴轰轰实在兴轰不下去,才一了百了,如果灌肠洗胃救转来,养息十天半月
,又会上理发店,然后开箱子抖出樟脑味的衣衫,然 后再投入整个儿的兴兴轰轰
之中,不是天无绝人之路而是当时的路还没有真绝,从前的上海呀,迪昔辰光的
上海滩浪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另一句也 对,“鱼有鱼路,虾有虾
路”,上海人,平日鱼虾吃得多,所以喜欢以鱼虾来自喻、喻他,弄堂角底的垃
圾箱积满了鱼骨虾壳,灼热的煤球灰倒上去,腥臭随风四 散,背篓筐的捡破烂者
向垃圾箱一步步走近,蓬首垢脸,神色麻木而虔诚……

  上 海的弄堂,条数巨万⑦,纵的横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阵,每届盛夏,溽


暑蒸腾,大半个都市笼在昏赤的炎雾中,傍晚日光西射,建筑物构成阴带,屋里
的人都螃蜞 出洞那样地坐卧在弄堂里,精明者悄然占了风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
门前,屋里高温如水炉烤箱,凳子烫得坐不上,蜡烛融弯而折倒,热煞了热煞了
,藤椅、竹榻、 帆布床、小板凳,摆得弄堂难于通行,路人却又川流不息,纳凉
的芸芸众生时而西瓜、时而凉粉、时而大麦茶绿豆汤、莲子百合红枣汤,暗中又
有一层比富炫阔的心 态,真富真阔早就庐山莫干山避暑了,然而上海人始终在比
下有余中忘了比上不足,老太婆,每有衣履端正者,轻摇羽扇,曼声叫孙女儿把
银耳羹拿出来,要加冰 糖,当心倒翻,老头子,上穿一百二十支麻纱的细洁汗衫
,下系水灰直罗长裤,乌亮的皮拖鞋十年也不走样,骨牌凳为桌,一两碟小菜,
啜他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消 暑祛疫,环顾悠然,本来是上海人话最多,按说如此
满满一弄堂男女老少总该喧扰不堪了,然而连续热下来,汗流得头昏眼花,没有
力气噜苏,只想横倒躺成平的,天光渐渐暗落,黄种人的皮肤这时愈发显得黄,
瘦的肥的,再瘦再肥的,都忘我而又唯我地裎裸在路灯下,大都会的市声远近不
分地洪洪雷辊,从前的上海的夏天 呀,臭虫多,家家难免,也就不怕丢脸,卧具
坐具搬到弄堂里来用滚水浇,席子卷拢而拍之舂之,臭虫落地,连忙用鞋底擦杀
,已经入夜了,霓虹灯把市空映得火灾 似的,探照灯巨大的光束忽东忽西,忽交
叉⑧忽分开,广播电台自得其乐地反讽:“那南风吹来嗯清凉……那夜莺啼声凄
咦怆……月下有花一咦般的梦嗡……”蒲扇 劈拍驱蚊,完全国货的蚊烟像死烂的
白蛇盘曲在地上,救火车狂吼着过了一辆,又一辆,夜深露重,还是不进屋,热
呀,进去了又逃出来,江海关的大钟长鸣,明天 一早要上班,从前的上海的夏令
三伏,半数市民几百万,这样睡在弄堂里,路灯黄黄的光照着黄黄的肉,直到天
明,又是一个不饶人的大热日子。

  只 有上海人知道“亭子间”是什么东西,三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几乎每部片


子都要出现亭子间的场景,鲁迅的“且介亭”,大概也着眼于租界亭子间自有其
“苦闷的象 征”性。话说二十年代伊始,外国的本国的大大小小的冒险家,涌到
黄浦滩上来白手起家黑手起家,上海人口密度的激增快得来不及想想是好事是坏
事。所谓亭子间 ⑨者,本该是储藏室,近乎阁楼的性质,或佣仆栖身之处,大抵
在顶层,朝北,冬受风欺夏为日逼,只有一边墙上开窗,或者根本无窗,仅靠那
扇通晒台的薄扉来采 光透气,面积绝对小于十平方米,若有近乎十平方米便号称
后厢房,租价就高了。公务员、职工、教师、作家、卖艺者、小生意人、戏子、
弹性女郎、半开门的、跑 单帮的、搞地下工作的、乃至各种洋场上的失风败阵的
狼狈男女,以及天网恢恢疏而大漏的鳏寡孤独,总是侥幸地委屈地住亭子间,单
身、姘居是多数,也不乏标准 五口之家,祖孙三代全天伦于斯者亦属常见,因为
“且”“介”呀,且介即租界,租界即洋场,洋场即有各种好机会可乘,外国新
发明的“无线电”上海也仿造了, 样子像教堂的拱门,门里挤出尖尖糯糯的女声
,凭空唱道:“上海呀本来呀是天堂,只有噢欢乐呵没有悲唉伤,住了大洋房,
白天搓麻将……”亭子间与大洋房相距 总不太远,靠在窗口或站到晒台边,便见
大洋房宛如舞台布景片那般挡住蓝天,那被割破的蓝天上悠悠航过白云,别有一
种浩荡慈悲。亭子间里的音乐家咽下油条, 簌簌谱出:“轰轰轰,哈哈哈哈轰,
我们是开路的先哀〔加口傍〕锋,不怕你关山千万重嗡,不怕你……”大家听着
觉得确很有志气,其实亭子间中的单身男女,姘居者,五口之家,三世同亭,个
个把有限的生命看作无限的前程,因为上海这个名利场不断有成功的例子闪耀着
引诱人心,扬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时候,是屈得 几乎伸不起来的当儿,晒台
上晾着的绒线滴不完的褪色的水,竹竿把头顶的苍穹架出格子,双翼飞机从一格
慢慢移到另一格,看来总归要打仗了。“无线电”自管自 响着“盛会噢喜宴开,
嗳宾客啊齐咦咦咦来,红嗡男嗳绿呕女,好不开哀〔加口傍〕怀哀〔加口傍〕唉
唉唉……”眼前红的是砖阑上的凤仙花鸡冠花,绿的是葱,或 者是植在破面盆里
的万年青,上海人家的屋顶晒台都兼充堆栈,凡是不经常动用的狼犺物件,病兽
般匍匐在那角子上,显得逍遥悦目的要算飘飘于风中的衣裤床单, 扬扬如万国旗
,寒酸中透着物华天宝之感,“夜上海哀〔加口傍〕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嗯
……”此时将近正午,家家户户忙着煮饭烧菜,煤球炉摆在楼梯转弯的 小平面上
,看起来是临时措置,十年二十年就这样过去,靠老虎窗折下来的天光,或是一
只五烛的电灯泡,被油烟熏得状如烂梨,藉着它的俯照,煎、炒、蒸、笃, 样样
来事,再加上房内秘制的糟、酱、腌、醉,以及吊在檐下的腊肉、风鳗……如果
客人来了,四菜一汤,外加冷盆,不慌不忙布满桌面――上海人的嘴,馋而且 刁
,即使落得住亭子间,假凤虚凰之流,拉拢窗帘⑩啃骨咂髓神闲气定,半夜里睡
也睡了,还会掀被下床,披件大衣趿着拖鞋上街吃点心,非到出名的那家不可,
宁 愿多走路,斯文一些的是带了器皿去买回来,兢兢业业爬上楼梯,尔后,碗匙
铿然,耸肩伏在苹果绿的灯罩下的小玻璃台板上,仔仔细细咀嚼品味,隔壁的婴
儿厉声 夜啼,搓麻将的洗牌声风横雨斜,晒台角的鸡棚不安了一阵又告静却。乡
下亲戚来上海,满目汽车洋房应接不暇,睡在地板上清晓梦回乍闻喔喔鸡啼,不
禁暗叹: “到底上海人。”

  然 而亭子间生涯是苦恼的,厄隘蜷局。全是不三不四的凋敝家具〔⑾〕,磕


磕碰碰,少了它们又构不成眠食生计,板壁裂缝,用新旧报纸整个裱糊起来,无
聊时呆对半 晌――胡蝶安抵莫斯科、百灵机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六○六、九一四
,罗斯福连任美国总统、鹧鸪菜、消治龙、火烧红莲寺⑿、甘地绝食第六天、夜
半歌声儿童恕不 招待、猴王张翼鹏、美人鱼杨秀琼、航空救国大家都来买飞机、
人言可畏阮玲玉魂归离恨天……还有镜框在低低的天花板下算是挂得高高的,许
多小照片纷然若有主 次,日子久了,松歪而乱了阵列,有些已经泛黄而淡褪,总
归是本家姻亲的顶好的几个人呀,先父亡母的遗容是炭素擦笔画,代价比较便宜
,街角的画匠著意按小照 放大,无论天然、人工,都表示画中人死了。凡五口之
家者,每有一帧结婚照,也许当年景况好,也许硬撑也得撑个场面,男的西装笔
挺,头发梳得刷光,女的披上 婚纱,那辰光叫兜纱,手里捧束鲜花,已经流行康
乃馨了,照片是黑白的,不庄严也有几分庄严,结婚照是亭子间中的无上精品、
隔年的月饼匣、加盖的米缸、藤筐、网篮、皮包、线袋……床底下塞满了就只好
乱摆,然而看得出是煞费苦心地每天在整顿,粗粗细细的绳索也理直了分别挂起
来,不是舍不得丢掉,总归是用得着 的。

  也许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辈子脱不出亭子间,也


  文中“〔 〕”中的文字是陈村所加,描摹电脑中没有的字。明显有误的标点
  ① 原排做:与已。当为编辑不认识繁体“兴”字。
  ② 原排做:畸型。
  ③ 原排做:得得意。
  ⑤ 文中两处提到“渐江”,查书未能查出。疑为“浙江”之误。网上最有关
  “新安江全长159公 里,是安徽省境内唯一属于钱塘江水系的大河。发源于
祁门县,经黟县、休宁县、黄山市区和歙县,向东南汇入浙江省钱塘江。主要支
流有率水、横江、练江、富 源、街源等。历史上称上游率水与横江在屯溪汇合段
为渐江,歙县浦口与练江汇合段为新安江,现在一般也把渐江称为新安江。”
  ⑥ 原排做:交白。
  ⑦ 原排做:距万。疑原稿为金字傍的巨。
  ⑧ 原排做:交又。
  ⑨ 下 文说亭子间“近乎阁楼的性质,或佣仆栖身之处,大抵在顶层”,似
有误,似把亭子间和假三层混淆了。亭子间通常在石库门房子的后部,在二楼和
底楼的中间,下 面是灶间,上面是晒台,朝北。它的外墙和后门是一个方向,所
以通常都可开窗,开在后门之上。石库门中最不良的位置是“扶梯下头”和“扶
梯夹层”,都不是原 始建筑,仅可或竖或横地容身。
  ⑾ 原排做:家俱。
  ⑿ 原排做:红连寺。

那时候,要在无数势利眼下立脚跟、钻门路、撑市面,第一靠穿着装扮。上


海男女从来不发觉人生如梦,却认知人生如戏。明打明把服装称为“行头”、
“皮子”,四季衣衫满箱满橱,日日价叫苦,“呒没啥好着呀”,最难对付的是
腊月隆冬,男的没有英国拷花开许米,女的没有白狐紫貂,“不宜出门”,尤其
别上人家的门。倘若勿识相,或者实在逼勿过了--冒着寒流来到某公馆--开
门的阍人眼光比街上的风还冷,懒懒接过名片,门又带上,你且等着,怎能让你
入内?主人家会呵斥:“不看看是什么人”,什么“人”呢,当然是指什么
“衣”,管你那秋季大衣如何漂亮吃价,时令一过,着毋庸议,若非告贷便是求
情,上门来有啥好事体?

那年代的国货电影中,几乎每片都可看到这样的一串镜头--妙龄时装女子,


婷婷袅袅上楼梯,稍作张望,立定在一扇门前,她拢拢发、舔舔唇、掸掸衣襟,
举手笃笃笃敲三下,门将开未开的几秒间,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换轻擦--
这些个动作无愧为中国早期电影的“神来之笔”,所以每片都要神来一下,明星
无不驾轻就熟。因为在生活中还不是这样的吗!看戏的女人和作戏的女人都觉得
有味道,当年的价值判断是:一个女人出来“交际”,如果鬓发不整、口唇干燥、
衣襟沾屑、鞋尖蒙尘,那就是“完了”。是故在门将开未开的刹那,全会本能地
紧扣细节,虽然门开之后成事终究在天,要知开门之前到底谋事在人,何况是年

上海人一生但为“穿着”忙,为他人作嫁衣裳赚得钱来为自己作嫁衣裳。自


己嫁不出去或所嫁非人,还得去为他人作嫁衣裳。就旗袍而论,单的、夹的、衬
绒的、驼绒的、短毛的、长毛的,每种三件至少,五件也不多,三六十八、五六
得三十,那是够寒酸的。料子计有印度绸、瘪绉、乔奇纱、香云纱、华丝纱、泡
泡纱、软缎、罗缎、织锦缎、提花缎、铁机缎、平绒、立绒、乔奇绒、天鹅绒、
刻花绒等等。襟计小襟、大襟、斜襟、对襟等等。边计蕾丝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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