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领剑族打鬼族,天鬼重伤回了鬼蜮,被女帝阴死。自己也被天鬼的武器扎入身体。但是根据鬼族被封印的战绩来看实力应该比天鬼强一点。后来,那把刀一直在身体内还能保持超高战力,用剑气隔绝邪染。后来白脸天尊被邪神加强,应该有八部众末尾的实力,大约等于末邪王被剑宗秒杀。初步估算应该是个超级高手,而且根基深厚可能跟尊佛一个实力级别。当然地位和身份比不上,谈无欲俯首称臣的人也不多。
木心谓:那口唇美得已是一个吻
总觉得诗意和哲理之类,是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多有两万七千行的诗剧,峰峦重叠的逻辑著作,哥德、黑格尔写完了也不言累,予一念及此已累得茫无头绪。
蒙田勿事体系,尼采戟指架构体系是不诚实——此二说令人莞尔。虽然,诚实亦大难,盖玩世各有玩法,唯恭,恭甚,庶几为玩家。吾从恭,澹荡追琢以至今日,否则又何必要文学。
年月既久,忘了浪漫主义是一场人事,印象中,倒宛如天然自成的精神艳史。当时欧洲的才俊都投身潮流,恐怕只有肖邦一个,什么集会也不露面,自管自燃了白烛弹琴制曲。德拉克罗瓦,与肖邦交谊甚笃,对于他的画,肖邦顾左右而言他;对于同代的音乐家……肖邦只推崇巴赫和莫扎特——后来,音乐史上,若将浪漫派喻作一塔,肖邦位于顶尖。
有人(好事家兼文学评论家),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属于写实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忿然道:“在最高的意义上,可以……我可以承认是个写实主义者。”——文学史上,若将写实主义喻作一塔,这样,也有了顶尖。
深夜闲谈,列夫?托尔斯泰欲止又言:“我们到陌生城市,还不是凭几个建筑物的尖顶来识别的么,后日离开了,记得起的也就只几个尖顶。”
地图是平的,历史是长的,艺术是尖的。
古典建筑,外观上与天地山水尽可能协调,预计日晒雨淋风蚀尘染,将使表面形成更佳效果,直至变为废墟,犹有供人凭吊的魅力。
现代建筑的外观,纯求新感觉,几年后,七折八扣,愈旧愈难看。决绝的直,刚愎的横,与自然景色不和谐,总还得耸立在自然之内。论顽固,是自然最顽固,无视自然,要吃亏的。
现代建筑执著模型期的时空概念,似乎世界乃一干爽明净的办公室。“大罗佛”增置了透明金字塔,在视觉上,它宿命地只有第一效果,无第二第三层次的效果可期待。它的理想状况是天天像揭幕剪彩时那样光鲜。一旧,有一分旧即起一分负面反应。现代建筑要拆除是快速的,建筑的基本立意是为了尽早拆除?
现代建筑成为废墟后不会令人徘徊流连。近几年出来的摩登高楼,更明显地看到建筑家手足无措,靠增加折角、靠层层外凸的阳台来与自然讲和,讲归讲,自然不肯和哩。
除了建筑,其他方面何尝不是手舞足蹈地落得个无所措手足的结局,极目油油荒荒,叶芝惯称“大年”(GreatYear)之岁云暮矣,知有除夕不知有吉旦的世纪末,自非区区建筑物应任其咎。
“现代”,不会成为“废墟”——贬褒只此一句。
科隆深秋,时近黄昏,双塔大教堂洪钟初动,随着全城的钟次第应和,洞浩瀚,历时二十分,茫茫平息。
就听这次为好?每天听为好?
离科隆已逾三载,双塔大教堂的钟声,恭闻一度是幸,日日敬聆是福。
钟声,不属音乐范畴。当大教堂的巨钟响起,任何音乐都显得烦琐多余。音乐是人间的,巴赫、莫扎特的曲奏全是人间事。从来闻说天国充满音乐,充满人间之声的会是天国吗?音乐是路,钟声是桥,身为精灵者,时而登桥凭眺,时而嬉戏路畔。精灵一跃成天使,一跌成魔鬼,他们调皮在不跃不跌,偶作跃跌状,逗天使着急魔鬼发笑。然则天国一定是要在那里的,才有路有桥可言,天使魔鬼也一定是不可缺少的,才显得精灵的调皮大有余地。
“子解得糯团么”——岩头
“取皂角作浣衣状”——玄泉
“庭前柏树子”——赵州
“闻得檐雨滴声吗”(适雨)——叶县青
“街头东畔底”——法华
“这么长的,那么短的”(指竹)——翠微
第一辑 如何是达摩西来意(1)
(“来”即“意”,“一华五叶”即“此”。
衣钵传而底事无传,达摩西来,不了,了之)
尼采在最后十年中,亦未有一句粗话脏话——使所有的无神论者同声感谢上帝。一个人,清纯到潜意识内也没渣滓,耶稣并非独生子。
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高明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莎士比亚至今没有妹妹,耶稣已经有过弟弟,最爱耶稣的正是他。
那是一片出不了尼采至多出个张采的老大瘠土。借禅门俗语来说,金圣叹、徐文长,允是出格凡人。李、庄二子,某几位魏晋高士,堪称“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的东方史证,所以,没有意思得颇有意思,就中国言,尼采哲学死于尼采诞生之前。
“书法”,只在古中国自成一大艺术,天才辈出,用功到了不近人情,所以造诣高深得超凡入圣神秘莫测。“书法”的黄金时代过去一个,又过去一个,终于过完。日本的书法,婢作夫人,总不如真。中国当代的书法,婢婢交誉,不知有夫人。
“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亦殊难说耳。”略近晋人杂帖,毕竟不如。日本俳师芭蕉小有可人处。
俄国人中也有写信的好手:
“舱内流星纷飞,是有光的甲虫,电气似的。白昼野羊泅过黑龙江。这里的苍蝇很大。我和一个契丹人同舱,叫宋路理,他屡说在契丹为一点小事就要头落地。昨夜他吸鸦片多了,只是梦呓,我不能人眠。轮船播动,不好写宇。明天将到伯力,现在契丹人在吟他扇上的诗。”
契诃夫寄妹书,不过在译间,筛了筛。俄文似乎天生是累赘的。
愚蠢的老者厌恶青年,狡黠的老者妒恨青年,仁智的老者羡慕青年,且想:自己年轻时也曾使老辈们羡慕吗,为何当初一点没有感觉到?现在,他与青年们实际周旋时,不能不把羡慕之情悄然掩去,才明白从前的老辈也用了这一手。然而即使老者很透彻地坦呈了对年轻人的羡慕,年轻人也总是毫不在乎,什么感觉也没有。
阳台晚眺,两个青年远远走来,步姿各样而都显得非常快乐,波多黎各,好像是,是波多黎各人,那腿那手臂的韵律纯粹是快乐,快乐的脖子快乐的腰,走过阳台底下,仰面唿哨道声晚安,丑陋妩媚之极,怎会这样快乐,怎会这样快乐的呢?克尔凯郭尔看了又得举枪自杀一次。
背德的行为,通常以损害别人的性质来作判断,而忽视其在损害别人之前先已损害了自己,在损害别人之后又继续损害着自己。
司马迁认为每隔“五百岁”必有什么什么的,到底不过是浪漫的穿凿。姬昌与孔丘的精神上的瓜葛,论作孔丘这方面一厢情愿也可以。而到得《史记》,事情和问题都杂了大了,司马迁的一厢情愿就更显得牵强。之后呢,五百岁……五百岁……没什么,什么也没,所以再回过去体味《太史公自序》开篇的几句壮语,觉得等于在绝叫。
理想主义,是表示耐性较好的意思。然而深夜里,我听到过的绝叫,都是从理想主义者的床头传来的,明月在天,大江东去,一声声的绝叫,听惯了就不太凄惨。
《春秋》《史记》,并没曾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那是由于:礼,不能节人;乐,何尝发和;书,未足道事;诗,岂在乎达意;易,更难普遍道化。万象流传,毫厘是必失的,所以千里必差。
(避开以上云云的故实,自悦于顽皮的想法,以致成为说法,“五百年有一读者来”,可不是吗,现在轮到我作读者)
古典主义,是后人说的。
浪漫主义,是自己说的。
唯美主义,其实是一种隐私,叫出来就失态,唯美主义伤在不懂得美。
象征主义,也不必明言,否则成了谜底在前谜面在后。
现实主义,笨嘴说俏皮话,皮而不俏。
意象主义,太太,意象算啥主义,是意象派吧。
超现实主义,这样地能超,超掉“主义”行不行呢。
早年,偶见诺瓦利斯的画像,心中一闪:此卿颇有意趣。之后,我没有阅读诺瓦利斯的作品的机会。近几年时常在别人的文章中邂逅诺瓦利斯的片言只语,果然可念可诵——诺瓦利斯的脸相,薄命、短寿,也难说是俊秀,不知怎的一见就明白有我说不明白的某种因缘在。
毕加索和布拉克同时制作抽象立体主义——明明塞尚,从塞尚来,点、线、面、体、曲、直、明、暗……塞尚恍然,毕加索、布拉克大悟。
委拉斯凯兹的画,多数是做事,做了一件,又做一件。少数是艺术,创造了不可更替的伟大艺术。
(有人是纯乎创造艺术的,要他做事,他做着做着做成艺术)
委拉斯凯兹做事很能干,艺术创造得好,而不会把事做成艺术。事又做得太多,累坏了身子,难免也累坏艺术。如果不善保身,还是欠明哲。委拉斯凯兹和笛卡儿都把自己看低,以为低于皇室皇族,所以殉的不是道。累倒,折磨尽了,虽不说英年早逝,死的性质应属夭折。如果真的殉于道而非殉于皇家,他们的天年倒是长着哩。
如果“顿悟”不置于“渐悟”中,顿悟之后恐有顿迷来。
当愚人来找你商量事体,你别费精神——他早就定了主意的。
人体的特异功能不是智慧。巫术与艺术正相反。怪癖并非天才的表征。在怪癖巫术特异功能备受瞩目的时代,便知那是天才艺术智慧的大荒年。
第一辑 如何是达摩西来意(2)
音乐神童、数学神童……从来没有哲学神童。
思维是后天的,非遗传,非本能。思维不具生物基础,思维是逆自然的,反宇宙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嗜赌,其实更严重的是嗜人,他的小说中人人人人,从不愿费笔墨于自然景象,偶涉街道房屋,也匆匆然赶紧折入人事中去。他在文稿上画人,人的脸,脸的眼睛。
他在文学上嗜人,实际生活中并不嗜人——所以伟大。
文学上的人真有味,生活中的人极乏味。这样不好,不这样就更不好。
人家总在乎谁在台上演,演得如何。我却注意台下是些什么人,为这些人,值不值得演——因此我始终难成为演员。
无论由谁看,都愿上台演——我不作这样的演员的看客。
无论由谁演,都愿在台下看——我不会对这样的观众演出。
找到了我愿意看的演员,而找不到与我同看的人,观众席空着,所以那位演员不登台,所以我又成不了他的看客。
这便是我的有神论及我的无神论两者之间的酸楚关系。
艺术家在制作艺术品的进程中,清明地昏晕,自主地失控,匀静地急喘,熟审的陌生境界层层启展……所以面对艺术家,哲学家只有感慨的份,即使是艺术秉赋极高的尼采,也要为哲学气质甚重的贝多芬而惆怅太息得似乎不能自持了。然而尼采也并非容易败落的,唯有他看出贝多芬的人伦观念还涉嫌道德上的滞碍,使灵智的意绪受到抑窒,这位自称酒神的音乐家本身没有大醉狂醉,尚不足为尼采理想中的音乐家——从旁说来,哲学家还是有面子,当然只指尼采,指不到别人。
在爱的历程上,他每以钢琴家自许,多次幸遇优质键盘,抚弄再三,当他起身离开,它们都从此绝响、尘封。人们是不知彼等的珍贵,即使彼等自己,亦难解那一段时日(噢,四季的夜晚)何以有如许神妙的乐音——爱的演奏家,垂垂老去,回顾前尘,伤怀之余忽然忍俊不住道:宁愿是钢琴演奏钢琴家呵。
哲学营构迷宫,到现代后现代,工程的继续是拆除所有的楼台馆阁,局外人看来觉得一片忙碌场景很壮观。
哲学的废墟,夕阳照着也不起景观。个别的人死了会有“殁后思”,使生者想起死者的某些好处来。哲学作为群体看,无所谓好处,所以不值得凭吊。
哲学生涯原是梦,醒后若有所思者,此身已非哲学家,尚剩一份幽微的体香,如兰似檀,理念之余馨,一种良性的活该。
《唐国史补》原名《国史补》,取史氏或阙则补之意,唐李肇为续刘的《传记》而作,共三百零八条,所述皆开元至长庆百余年间的轶事琐闻,悠谬之说极少,质录之笔实多,中有一则《故囚报李勉》,略云:
“……李公勉为开封尉,鞫狱,狱有意气者,感勉求生,勉纵而逸之。后数岁,勉罢秩,客游河北,偶见故囚,故囚喜,迎归厚待之,告其妻曰:‘此活我者,何以报德?’妻日:‘偿缣千匹可乎?’曰:‘未也。’妻曰:‘二千匹可乎?’亦曰:‘未也。’妻曰:‘若此,不如杀之。’……”
故事的后半姑置不论,但看:
“此活我者,何以报德?”
这几句对白,实在是够莎士比亚水准,按表现妇人心理的深度而言,质之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亦必惊叹不已。
第一辑 我在餐厅中开了一枪
人物:甲(中年)、乙(青年)、我(不详)
(当我行将吃完时,甲乙进来,坐于旁边的桌位)
甲:“……你年纪轻,讲究衣着,我是随随便便,不在乎了,唉,衣着讲究,总归是两个意思,一个,要漂亮,一个,表示自己有钱。”
乙:“我又不好算讲究。”
甲:“还不讲究?要人家说你漂亮、有钱,世界上但凡讲究穿着的,只不过是这两个目的。”
我已食毕,取出纸巾抹了抹嘴:
“再有第三个——自尊”
(至今犹记得此二人闻声转首注视的眼神,中年者发愣,落了下风,无法接口。青年者惊喜,得救了似的期待我再说下去——我起身慢慢走出餐厅)
第一辑 不以诗名而善诗者
汤国梨女史,浙江桐乡乌镇人,家世清华,风仪端凝。予幼时忝为邻里,每闻母姑辈颂誉汤夫人懿范淑德,而传咏其闺阁词章,以为覃思隽语,一时无双,予虽冥顽,耳熟心篆,于今忆诵犹历历如昨,试录二律如后:
为人已多事,有鬼更难休。
纵免沙虫劫,能无猿鹤愁。
尘缘如何了,慧业不须修。
话到轮回时,怆然涕泅流。
休道轮回苦,人生实赖之。
世情常有憾,天道愿无私。
因果苦不爽,盛衰莫费辞。
何为求解脱,我佛亦顽痴。
中国近百年来女诗人俦,若论神智器识,窃以为未见有出汤夫人之右者。迄于现代后现代云云,则无分坤乾,益兴代不如代之叹。中华,古者诗之大国,诰谟、诏策、奏章、简札、契约、判款、酒令、谜语、医诀、药方,莫不孜孜词藻韵节,婺妇善哭,狱卒能吟,旗亭粉壁,青楼红笺,皆挥抉风云,咳唾珠玉——猗欤伟欤,盛世难再,神州大地已不知诗为何物矣。
富人比穷人有钱,穷人比富人近乎自然,例如虎豹,一生就只一张皮,鱼呀,花呀,都是穷的,孔雀亦是穷的,蜜蜂、蚂蚁算得最知囤积的了,也有限,因为它们不事商业。
大致与孟德斯鸠的“人在悲哀之中,才像个人”的这一说法相似,人在贫穷之中,方始有点点像个人,而这“悲哀”、这“贫穷”都要先作界定:“悲哀”,不是痛苦欲绝,“贫穷”,并非衣食住行发生致命的磨难。
痛苦欲绝的悲哀是不自然的,艰于维生的贫穷是不自然的——整个自然界是漠漠茫茫的悲哀和贫穷,人,若求其为“自然之子”,就得保持适度的悲哀,适度的贫穷,而这等于在说,要先从痛苦艰难中摆脱出来,然后才好谈那种使人差强像个人的漠漠的什么,茫茫的什么。
第一辑 限于墓志铭规格
叶芝的一生,适值“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两种思潮交错交锋交替的骚乱时期,艾略特在追悼叶芝的演说中故作惊讶道:“……他竟能在两者之间独持一项绝非折衷的正确观点。”本该就“绝非折衷”这个性质大加发挥,可惜接着艾略特戛然落轴:“艺术家,果其竭诚于精神劳作,自必为全世界尽力了。”——这样当然也算是笼统的解答,但到底只限于墓志铭规格。半个世纪之后的今日,曾由叶芝执著的那个“观点”仍然是卓越的,它的“绝非折衷”的性质浅显易明而深奥难言——叶芝知之,艾略特知之,某亦知之。
第一辑 路遇亚里士多德
拉斐尔画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不像他俩本人,画柏拉图是以达芬奇为模特儿的,画亚里士多德不知参照了谁,雄媚轩昂,好一副男性气概……此系拉斐尔的私事,着毋庸议。
这时有一瘦高个儿施施行来,两腿细长,头发剪成流行的短式,指上戴着镶宝石的金环,俨然富家子弟的气派,岁数不大而额面纹路三横,鼻翼和嘴角边皱痕下垂,似乎是长期的胃病患者。
当我知道这便是亚里士多德时,不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觉得奇怪呢,那是很奇怪的。
亚里士多德认为大自然从不徒劳。
我认为在细节上大自然看起来是不徒劳——大自然整个徒劳。
亚里士多德开始讨论,脸色凝重:
因为它们的牙齿不够好(本该用来制牙的质料便制了角)。
为什么它们的牙齿不够好呢?
因为它们有四个胃(可以不经细嚼就将食物消化)。
为什么它们有四个胃呢?
为什么牛是反刍动物呢?
因为,因为……因为它们是牛。
此时,不知亚里士多德是否快乐,我是快乐的。
我非壁,若然,乐不可支而永支之。
第一辑 航海家有所不知
单人驾驶帆船,环绕世界一周,耗时两百七十八天,没有靠港停泊,只在第二百天时,于澳洲西南沿海,接收新鲜蔬菜及零件等补给品。
帆船通过赤道时,自开香槟庆祝。
噢印度洋,每秒二十米的强风,巨浪高如城墙,连续几天才平静,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有亮夜(不是白夜,亦无月光),满天星斗亮得甲板上可以读书。最美的是什么,最恐怖的是什么——突然出现冰山,一点预兆也没有,崔巍晶峰,劈面而至,这明明是死——我活下来了。
此乃一个日本人的真实手记。
矫情绝世,特立独行,都是在为别人做事,阅此手记后,免我去航海。
第一辑 白马翰如(1)
任何理想主义,都带有伤感情调。
所有的艺术,所已有的艺术,不是几乎都浪漫,是都浪漫,都是浪漫的,这泛浪漫,泛及一切艺术。当我自身的浪漫消除殆尽,想找些不浪漫的艺术来品赏,却四顾茫然,所有的艺术竟是全都浪漫,而谁也未曾发现这样一件可怕的大事。
傲慢是天然的,谦逊只在人工。
上帝不掷骰子,大自然从来不说一句俏皮话。人,徒劳于自己赌自己,自己狎弄自己。
往常是小人之交甜如蜜,君子之交淡似水,这也还像个话,甜得不太荒唐,淡得不太寂寞。后来慢慢地很快就不像话了,那便是小人之交甜抢蜜,君子之交淡无水,小人为了抢蜜而扑杀,君子固淡,不晤面不写信不通电话,淡到见底,干涸无水。
每见著名文人,因评画而猝然暴露其无知、无识——“文”“画”同源,故彼虽以文著名,大抵曲文阿世,世亦阿之而已。
A:“我看,你对人类世界,总归还是热情的。”
B:“热过了的一点点情。”
戏剧家、小说家之所以伟大,是他们洞察人心,而且巧妙地刻画出来——这“人心”,到二十世纪中叶就变了,哦,不是变,是消失了。从前的“人心”被分为“好”“坏”两方面,嚷嚷好的那面逐渐萎缩,坏的那面迅速扩张,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好的坏的都在消失,“人心”在消失,从前的戏剧和小说将会看不懂。
不时瞥见中国的画家作家,提着大大小小的竹篮,到欧洲打水去了。
最佳景观:难得有一位渺小的伟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
哲学家,言多必失,失多必谬。
就“生”而言,“死”是丑的,活着的人不配议论“死”的美。
这是诗,是艺术,而人生的实际是什么都不闪耀,乃为终点。梵乐希亦不例外。
美国老太太,吹着口哨散步,我遇见过不止一次。转念中国,几千年也不会有此等事,种族的差异,可惊叹的宿命。
到后来,音乐上有许多结构许多效果,是外在的戏剧性的羼杂,膨胀起来就使音乐被挤出可能范畴之外。浪漫乐派拓展精神领域的封疆诚然是功勋彪炳,却常会这样鼓声隆隆号声哗哗地冲过了头,所以后来又回到巴赫,回到内在结构、本体效应。
莫扎特真纯粹呀,在巴赫之后同样可以滔滔不绝于音乐自身的泉源。肖邦是浪漫乐派的临界之塔,远远望去以为它位据中心,其实唯独肖邦不作非音乐的冶游,不贪无当之大的主题。他的爱巴赫、爱莫扎特,意思是:爱音乐的人只爱音乐,其他以音乐的名义而存在的东西,要把它们与音乐分开,分开了才好爱音乐。
我在童年、少年、青年这样长的岁月中,因为崇敬音乐,爱屋及乌,忍受种种以音乐的名义而存在的东西,烦躁不安,以至中年,方始有点明白自己是枉屈了,便开苛刻于择“屋”,凡“乌”多者,悄悄而过,再往“乌”少的“屋”走近去……
另外,在人情上,爱屋及乌,后来弄到乌大于屋,只好屋也不爱乌也不爱——这样,变得精乖起来,要找便找无乌之屋,就是这样,才明白世上没有乌的屋已经不可能再遇见了。
眼看一个个有志青年,熟门熟路地堕落了,许多“个人”加起来,便是“时代”。
有时我会觉得巴尔扎克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黑白的巴尔扎克。
评定一个美子,无论是男是女,最后还得经过两关:
惟有辗然露齿,魅力四射。吃起东西来分外好看者,才是真正的尤物。
“……那个希伯来人,死得太早,他的早死,对于以后的许多人是致命的不幸。”“为什么他不留在沙漠里,远避那些善良者正直者,也许他能学会如何活,如何爱,如何笑。”
“他死得太早,如果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他会撤销自己的学说,他的高贵会使他撤销自己的学说。”
“他还没有成熟,这青年人的爱是不成熟的,所以他也不成熟地恨人类与大地,他的精神之翼还是被束缚着。”
“……如果肯定的时期已过,他便是一个否定者。”
尼采以查拉图斯特拉的名义,对耶稣作如是判断。
查拉图斯特拉也不及成熟,尼采病得太早太重,虽然他知道“一个成熟了的男子较一个青年更孩子气些”,无奈尼采就是不够孩子气,这位没有喝过酒的酒神——未臻成熟的哲学家,即使活到六七十岁,还应嗟悼为英年早逝。
如果并非“真理并非不可能”,那么哲学家个个都是好事家,而已。
自尊,实在是看得起别人的意思。
而在宇宙中,人的“自尊”无着落。人,只能执著“自尊”的一念。此一念,谓之生,此一念,谓之死。
米兰?昆德拉以为欧罗巴有一颗长在母体之外的心脏。
有吗,我找遍现代的整个欧罗巴,只见肾脏迁移在心脏的位置上。
犹太谚语:“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上帝一思索,人类也发笑。
第一辑 白马翰如(2)
厌体系,免事体系,那是体系性特强者的操守,后来也就只葆风仪,不留楷范。
袋是假的,袋里的东西是真的——曹雪芹用的是这个方法。
红学家们左说右说横说竖说,无非在说袋是真的!
袋是真的?当他们认为袋是真的时,袋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了。
即使是聪明绝顶的人,也不可长期与蠢货厮混,否则又多了一票蠢货。
各有各的音,各有各的知音。
甲与乙斗,丙支持甲,丁支持乙。
后来甲乙议和,第一条款:诛丙、丁。
培根言也善:“学问变化气质。”学问可以使气质转好,好上加好。成不了格言的是“学问恶化气质”,但此种实例是明摆着的,气质本来不良,学问一步步恶化气质,终于十分坏了,再要扳回到九分坏也不行,因为彼已十分有学问。
把小说作哲学读,哲学呢,作小说读——否则没有哲学没有小说可读了。
中国人喜欢听琅琅上口的话,喜欢说琅琅上口的话,聪明的皇帝就不断想出些琅琅来让百姓上口,某时期琅琅的东西不多,无疑是某皇帝不太聪明,百姓也不大开心,接着有人把不太聪明的皇帝挤掉,自己做皇帝,当然是比较聪明的,琅琅的东西又多起来,于是就这样琅琅地糊涂下去琅琅琅琅地没落下去。
哦,人文关怀,已是邻家飘来的阵阵焦锅味。
有口蜜腹剑者,但也有口剑腹蜜者。
向来不聆中国男女歌星的声音。此其一。
爱情,“爱情是什么”,在长久淡漠中糊涂了。此其二。
最近在别人家里,听到邻居大力播送上述歌星们的歌,唱了好久,我顿悟——爱情,“爱情是什么”,是:与歌星们唱的东西相反,正好相反。
与中国男女歌星唱的正好相反的东西便是爱情。
快乐无过于看托尔斯泰上当。
上了肖邦的当,听“肖邦”听得老泪纵横,转过头去骂道:“畜牲。”
上一次当,使人聪明一点,一点是不够的,托尔斯泰又上当了——读“尼采”,读得忘了世上还有个列夫?托尔斯泰,好容易慢慢醒来,细细回味,天哪天哪,该死的,多么野蛮。
但几乎没有谁能比托尔斯泰更清楚地看出一切“运动”和“团体”的人们有着复杂的企图,这些企图与公开表示出来的宗旨并不一致,甚或相反。
小聪明可以积合大聪明再提升为智慧吗——并非如此,决不如此,从来没见如此。
“小聪明”的宿命特征是:无视大聪明,仇视智慧。
凡“小聪明”,必以小聪明始以小聪明终。
妙的是真有“小聪明”这样一个类族,遇事伶俐过人,动辄如鱼得水,差不多总是中等身材,不瘦不肥,面孔相当标致,招女婿、干女儿的料,如果无机会作祟,倒也花鸟视之,看在眼里不记在心里,可是“小聪明”之流总归要误事坏事败事,只宜敬“小聪明”而远之,然后,又远之。
老好人,滥好人,处处徇人之意,成人之美,真要他襄一善举、积一功德时,他笑嘻嘻地挨到角落里,转眼影儿也不见了。
那些飞扬跋扈的年轻人,多半是以生命力浑充才华。
叶芝,叶芝们,一直璀璨到晚年,晚之又晚,犹能以才华接替生命力。
海德格尔是存心到时候作一个窝,大窝,大得可以把上帝放进去。尼采是飘泊者,“海呵海呵海呵”,飞到跌在海里为止。
思想家分两型:信仰型,怀疑型。
如果思想家不知自己是“多余的人”,还算什么思想家。
“……我是一个凡人,常常失去自制力,有时(更确切说是永远)不能把我想到的和感觉到的恰当地说出来——并非我不欲这样做,而是我常常言过其实,或者简直就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
一八九二年,列夫?托尔斯泰伯爵在给朋友的信上写了这些话——未免言过其实,似乎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
S:你的青春太长了,不好。
S:心灵是主体,青春是客体,如将主体客体说作主人客人,那么,去了、再来的客人是可喜的,赖着不走的客人是可厌的。
S:不,心灵这位主人是好客的,它要相继接待很多客人,如果青春这位客人赖着不走,别的客人就不来了。
古诗人骄傲,是假骄傲,什么是真,其谦逊,真。
唐代能解白居易诗的老妪,如落在现代中国大陆,便是街道居民委员会主任,专事监督管制白居易之类的知识分子的。
有可耐之俗,有不可耐之俗,可耐而不能耐,迂矣,不可耐而耐之,殆矣。
爱情,人性的无数可能中的一小种可能。
湖南文人杨钧,于十九世纪末说过:“无耻之人,不在作画者而在买画者。”作画者一也,买画者十也,苟乏人买,画者哪得无耻,虽然,无无耻之画,买者亦无以买,故要之则在于作者一也,买者十也,一之无耻小而十之无耻大矣。
陶潜诗文如此高妙,本人知否,知。大艺术家的起点和最后一着,都是“自觉”,唯自觉才能登峰造极。再有才华功力而欠自觉者,终究滞于二流。然而过分地自觉又会使一流跌入二流;因为,过分的自觉,是不自觉。
智者,乃是对一切都发生讶异而不大惊小怪的人。
最高的不是神,是命运。神也受命运支配——古希腊人如是解,余亦如是解。命运无公理,无正义,无目的,故对之不可思,遇之不能避。
“命运”的最终诠释:无所谓命运——在此命题上,希腊人没收获,余亦没收获。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
半个世纪前,国人有李宗吾者,架构一门《厚黑学》(皮厚心黑之至论也),书中的这样几句,墨沈未干似的:
“法国革命,是在政治上要求人权,我们改革经济制度,则注意生存权。”
当今以“生存权”替代“人权”的偷换概念的老手们,固厚黑有加矣。
艺术家是凭自己的艺术来教育自己成为艺术家的。
(这一句的前面应有许多话,后面也该有许许多多话,但都可以省略,但,为什么都可以省略)
我把最大的求知欲、好奇心、审美力,都耗在“人”的身上,颠沛流离,莫知所终。
俗,是一种脏,内脏。每有俗子挟洁癖以凌人,内脏外厉也。
就功利性而言的“上进心”,犹不足贵:从道德观来看“上进心”,则凡匮乏上进心者,原来都是无耻之徒。
屡见有人以色欲的模式来对待食欲,来对待权力欲,乃至以色欲的模式来对待宗教信仰欲,如是,则弗洛尹德云云,小焉者欤。
米兰?昆德拉反“媚俗”,某小子听人谈起,便叫道:“昆德拉,他有什么资格反媚俗?”——这小子哪儿来的资格不让昆德拉反媚俗。
一个人(友人),决心堕落,任你怎样规劝勉励,都无用,越说,他越火,越恨你——这样的故事,所遇既多,之后,凡见人(友人)决心堕落,便欢送……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一千年,他不来,两千年,当然也不来,不来才是,来了就不是脚色了。
可怜评论家,凡上善者,都是拒绝解释的。
有时,不免气咻咻地想,人类的历史进程,倒过来,才文明。
甲说:“我和乙,是‘哥儿们’,就是假如我残废了,他会养我一辈子。”
假如乙残废了,甲会养他一辈子吗——我想,没问。
您的《随想录》,开始,我是逐节读,后来,凡涉及上帝的,我像傍晚放学回家的小孩,阵雨乍歇,跳过一汪又一汪的水潭……
愚民政策,造成移民对策,苦于被愚,纷纷移了算了。
清明时节的雨呀,路上移民的魂哪。
以其品格,作其文学的体系的那一类文学家,才可观。艺术家、哲学家,岂有不在此例哉。
(即使基督教灭亡,基督的一生永远叫我们感念——芥川龙之介)
由于误解而就基督者,此时走开了,理悟而爱基督者,得以更贴近耶稣,如香膏之在发,在足,在棘冠,在伤痕。
十架代表个人的极致的美,然后,再象征救赎,意思是尝试救赎。
“成了”,是:我终于完成了我的失败。
阵阵大风迎面刮来,把我仅有的一点隐私也刮光了。
慈与孝,一对很好的可以日常满足的自私,无奈连这样方便的自私也不耐烦,失传了。
慕尼黑每月都有几个喜庆日子,可见慕尼黑曾经多灾多难。
一个又一个“主义”“体系”“学派”,全靠自信自奉的“真理”来铺陈架构。主义、体系、学派之间的争论,各执各的“真理”,攻亦借此,守亦借此。如果“真理不可能”,那么举凡主义、体系、学派霎时纷纷倒塌,一路的思想废墟,精神瓦砾场,即使西风残照,也不成其为陵阙。
怀疑主义者大抵并非否定真理之存在与可求,只是以为存在得距离太远,可求的难度太高。而悲观主义者至少自诩他们的哲学是“真理”,甚或就是终极真理了。
无神论,无真理论,是“死地”,人类精神欲谋“生”,只有置之这样的“死地”,才有望而后生。
有神论,有真理论正不知还要经过多少世代的苟且因循,也许就这样下去,下去了,永无胆识直入“死地”,甩不掉“神”和“真理”的奶瓶,人类枉有所谓“精神”,人类精神在幼稚阶段中自取灭亡。
十九世纪所期望的,可不是二十世纪这样子的。
“你没有必要离开屋子。待在桌边听着就行。甚至听也不必听,等着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只要保持沉默和孤独就行。大千世界会主动走来,由你揭去面具。它是非这样不可的。它会在你面前狂喜地扭摆。”
“康乐平生追壮观,未知席上极沧洲。”
卡夫卡的说法丰富透辟,米芾的吟哦简练痛快。
诸大先哲,皆以其悖谬,为后来的思想者留下大片余地,明的余地之外,暗的余地更多,更非先哲们所梦想得到的。“霍拉旭呵,天地间的事物……”哈姆雷特身边总得有一个霍拉旭,到现代,哈姆雷特固少,霍拉旭少之尤少。
“小聪明”是长不大的。
个人与人类的关系,通常是意味着的关系。
亨于西山艺术家尤其自以为与人类意味着什么关系,意味消淡时,艺术家就受不了,而另一些艺术家反而感到,唯其消淡,更加意深味长——前者是家禽型,后者是野鸟型。
少小时,听父辈叙谈,每涉什么“愚而诈”“殁后思”“小取”等等语汇,似懂非懂,我自身尚无阅历经验,只是那“愚而诈”,似乎煞有介事,然则到底也不求其解,听过就忘了。
一、唯其愚,故只能用诈来谋利益。
二、愚相、愚言,是行诈的本钱。
三、见愚人来,不戒备,被诈去了。
四、百事愚而一事诈,其诈必售。
五、受了愚人之诈,还以为他是好心办坏事。
六、诈者以愚著名,故能愚及诈及。
七、愚者亦有苦闷,每逞一诈,乐不可支,于是乐诈不疲。
八、愚者平时少作为,忽有机会施诈,便悉心以赴。
九、世无纯愚者,所谓愚者也具一分智力,此智力用在正道上收效不彰,用在邪道上倒事半功倍。
十、无数次“诈”的总和,还是“愚”。
总此十解,犹不足言甚解,盖智者往往不败于智者之诈而败于愚者之诈,乃知愚者勿可轻也,且愚人多半是福人——君子远福人。
新逮到野马,驯师拍拍它的汗颈:
他说:我已经告诉大家我要堕落了,怎好意思就这样上进起来呢。
一个清早,但丁醒来,敲了七下钟,天色渐明,史学家把这叫做“文艺复兴”。很多年后,但丁又醒来,敲了七下钟,黑暗……仍然黑暗,有人劝但丁再敲,但丁说:我没错,如果敲第八下,倒是我错了。
达芬奇的公式“知与爱永成正比”,似乎缺了一项什么,寻思之下,其“知”其“爱”已饱含了“德”。
“我小时候,有一天傍晚坐在楼梯口睡着了,忽然觉得被人抱起来,一级一级上去,迷糊中知道是爸爸,他的胸脯暖暖贴着我,烟草的气味,鼻息吹动我的头发,可惜楼梯走完,进房放在床上,脱鞋盖毯,我假装睡,又睡着了。下一天傍晚,估计爸爸即将到家,我便坐到老地方去,闭上眼,一动不动……
‘这孩子真糊涂,怎么又睡着了?’
小人被大人用指节骨击在头上,叫做‘吃火爆栗子’——我的悲观主义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说:“没什么,你爸爸缺乏想像力。”
历史、时代的进展,既非周而复始的轮回,亦非螺旋形上升,十三世纪至十六世纪,欧洲天灾不断,瘟疫流行,怪谁呢,一切都归罪于长得美貌的女孩,烧死她,淹死她,魔鬼,女巫,妖精……二十世纪,她们是时装模特儿,每天没有五千美金的报酬是不起床的。
教育家认为应靠宗教信仰来提高道德素质。
经济学家主张由慈善事业以解决民生问题。
野生的,贵族的,玩世甚恭的野生贵族——确凿见过几个,就只几个。
不管你以为与卡夫卡多相熟,他总有点暧昧。
“是有罪心理产生了他的艺术?还是艺术产生了有罪心理?”
乔伊斯?卡罗尔?奥茨这一问就问傻了自己。
有罪心理酝酿了卡夫卡的艺术。艺术醅了他的有罪心理。
听到普希金对贡斯当的《阿道尔夫》的赞赏,我又快乐了半天。
海涅是第一个道出希腊的神与基督教义的冲突(真奇怪竟有那样长的年月两者相安无事),后来,许多作家纷纷议论这个问题,详审、该博。海涅冲谦地表示了他曾以一己之顿悟,启迪了别人,他也不忘添上一句:“他们都没提这位领头者的姓名。”
有些事,就这样自己不啼,鸦雀无声,所以还是麻烦自己啼一声的好,让人家便宜,莫让人家便宜太多。
人性,忽然对“人性”茫无所知。
在西方,下雨了,行人带伞的便撑伞,无伞的照常地走,没见有耸肩缩脖子的狼狈相。
在西方,道途两车相撞,双方出车,看清情况,打电话,警察来公断处理(从出事起到警察到达之前,双方不说一句话)。
仅此二则,立地可做的事,在中国,一百年后也未必能做得到。
甲为了乙的安全,劝告乙:
“你的那几个亲密者,看来都不一定是君子,倒有点近乎小人,可能将会祸害你。”
乙(大声):“你有什么根据?”
没多久,祸害迭起,几乎弄得乙家破人亡。
乙对甲的预见和判断,一点也不佩服,乙佩服是那些祸害他的人,用心之险、手段之辣、意志之强,非要乙吃亏上当不可,乙向甲谈到这些时,眉飞色舞,佩服极了。
于宗教,取其情操。于哲学,取其风度,有情操的宗教,有风度的哲学,自来是不多的,越到近代,那种情操那种风度,越浮薄越衰,只有在非宗教非哲学的艺术中,还可邂逅一些贞烈而洒脱的襟怀和姿态。
不必讳言艺术曾附丽于宗教,艺术也曾受诲于哲学,而今宗教、哲学都老了,还是艺术来开门,搀扶宗教、哲学进屋里避避风雨、喝杯热咖啡,天气实在太坏。宗教、哲学、艺术,都不快乐,靠回忆往事来过日子总不是滋味。
“毋友不如己者”,毋友太不如己者吧。
近年来与童明先生不晤而谈“尼采”,多半可说是关于这一精神血统的人物志的演义,我自来海外,亦屡有发现,渐渐心也静了,反正这一精神血统的苗裔没有断绝。童明却继续寻访,真会继续发现,电话中奔走相告,若贺庆节,我们这种窥人隐私似的行径,幸亏是宏伟阳刚的对象,故亦显得磊落无愧恧。尼采之后的尼采消息既如上述,尼采之前的尼采是东方先于西方出现的。童明说:“西方悲剧精神惯以黑作徽章,宣示、咏叹,都意味着黑,东方好像不讲黑,讲恬淡空灵。”我说:“也讲黑,玄,就是黑,不过中国哲学是知黑守白,企望最终形成透明,虽然道家禅家都未能抵达这个顶点,而取向和趋势无疑是童贞透明(童明一笑)——尼采的‘三变’,三种境界,东方西方能参入成事者都止于一变二变,那第三变(第三境界),至今犹为东西方的共同向往。西方哲学是壮年哲学,东方,是老年哲学,要回到青年也回不去,怎能回到童年。问:何以尼采精神弥漫于尼采之前尼采之后?答:正可就此大现象,佐证尼采是艺术家而非逻辑学家,他明白,建立体系,那是大题小作了。尼采之后,精神胤嗣们各以一己之性格折射强光,然而说完也就要完了。”童明好奇:“尼采、尼采哲学、尼采精神血统,智者中的泛尼采现象,能不能一言以蔽之?”我想,也许是——“最大可能的叛逆”,李耳、庄周都叛逆得厉害,李重仪态,庄矜风姿,故庶士看不出他俩内心的暴烈,白发苍苍的耶稣必是个大叛逆者,四福音书中已经多次流露征兆。凡是伟大的,都是叛逆的。
与童明先生夜谭,这次到此为止,祝他在兴奋中渐渐入眠,年轻的博士,不该贸然让他知道“最大可能的叛逆”是假想出来的,我们有什么可叛可逆的呢,我们什么也没有——潘多拉的盒子在打开之前就是空的。
本篇的最初一念是,想到“赋”这个文体已废弃长久了。“三都”、“二京
古 人作赋,开合雍容,华瞻精致得很,因为他们是当作大规模的“诗”来写
大 约二十年代初到大约四十年代末,上海显现了畸形的繁华,过来之人津津
尤 其在海外,隔着暂时太平的太平洋,老辈的上海人不提起上海倒也罢了,
“上 海”!一望而知这块地方与海有着特殊因缘,叫起来响亮爽脆,感觉上
两 汉、魏晋南北朝,上海平平过,曾泛称为海盐县、娄县,唐代改称华亭县
整四年,上海畸形②繁华的巅峰期是整整四年,已过去半个世纪。1937年 秋
尚 须回顾抗战前的那几年。中国江南得天时之美,庄稼及农副业收成普遍富
“啥个末事啊,娘我看看叫!”(什么东西,让我瞧瞧!)
说着便把项练拿过来,问了价钱,掏出皮夹:“好格好格,我也付一半钞票
乙当然少付了一半,项练呢,甲说:
“摆勒侬老兄手里,卖勿到大价钿,我来搭侬出货,卖脱子大家对开,快来
“那能?侬勿相信我呀?”(怎么?你不相信我呀?)
只 好相信。后来的结果,即使不是上海人也能推想得出来――此小焉者,只
上 海的畸形②繁华巅峰期,工业成型,商业成网,消费娱乐业成景观,文化
这一切泥沙鱼龙声色犬马的诡谲传奇,都是以十里洋场为背景的――三十年
1943年英美政府放弃了在中国的全部租借权,二次大战结束,租界归还中国
先找一、二以资“比较”者,而后从前的上海弄堂的特色或能言而喻之。
北 京的胡同,最初的感觉是两边垣墙之矮,令人顿悟武侠的飞檐走壁不可不
上 海的弄堂来了,发酵的人世间,肮脏,嚣骚,望之黝黑而蠕动,森然无尽
上 海的弄堂,条数巨万⑦,纵的横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阵,每届盛夏,溽
只 有上海人知道“亭子间”是什么东西,三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几乎每部片
然 而亭子间生涯是苦恼的,厄隘蜷局。全是不三不四的凋敝家具〔⑾〕,磕
也许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辈子脱不出亭子间,也
那时候,要在无数势利眼下立脚跟、钻门路、撑市面,第一靠穿着装扮。上
那年代的国货电影中,几乎每片都可看到这样的一串镜头--妙龄时装女子,
上海人一生但为“穿着”忙,为他人作嫁衣裳赚得钱来为自己作嫁衣裳。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