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心思补旧荣华,只7788身在林泉旧军服不在家。朝有清风醒醉梦,夜来明月照窗纱。这签求姻缘能成吗

  • 【衣香鬓影】系列:后传—明月照人来


    「1999年3月,茗谷废宅」
    三月的海边,天色阴沉,海风呼呼刮过,即将有大雨袭来。
    往常水清沙幼的海滨,在天际层云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阴郁萧索。
    “假日旅行社的朋友请到这边集合!”导游拿着话筒高声招呼身后大队游客,从话筒中扩出的声音,立刻被呼啸海风吹散。
    游客纷纷抱怨,赶上这鬼天气真不走运。
    导游手举话筒,边走边讲解,“现在我们来到的海滨,风光秀美,在民国时期就很受南方达官贵人青睐。最初是洋人在这里修建别墅,作为度假之用,后来慢慢成为豪富聚居之地。能够在这里兴建别墅的,都是当年的显赫人物。”
    海风来势更急,几栋老房子隐现在灰蒙蒙的树林间,斑驳褪色的屋顶与壁柱,在呼啸风中越发显出隔世衰颓意味。有游客失望嘟哝,“只剩些破房子,哪有什么显赫人物。”
    寻演不理会,只管大步往前走,“各位注意了,我们刚才一路走来,已经参观过五六座老别墅,现在将要去的最后一座,保存最差,破坏最大,但却是最吸引人的一座!因为它有一段神秘的传说… … ”
    一阵猛烈海风吹过,吹得人东倒西歪,导游的后半截话被呛回了喉咙。
    “是不是那个所谓的鬼宅?”有人顶着海风兴致勃勃的喊道。
    “啊,还有鬼宅?”游客再度被勾起了兴趣。
    导游哈哈一笑,顺势指向身后蜿蜒石阶尽头,“没错,沿着这段路上去,山顶上景大的那座老宅,就是著名的鬼宅了!”
    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游客,终于被勾起好奇心,围着导游七嘴八舌追问鬼宅的来历。导游狡猾地一笑,挥了挥手中话筒,“到底有没有鬼,去了就知道,胆小的朋友可以留在这里,胆大的跟我一起来!”
    游客们振奋精神,呼啦拉一群跟着导游爬上石阶。
    导游大步走在最前面,一面心里暗喜,看来这群人很有油水可榨,今天应该可以小捞一笔;一面看了看暴风雨将至的天色,暗自嘀咕,这破落地方只有一堆老房子,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赶紧把景点带完了事。
    正大步流星理头赶路,导游冷不丁一抬头,险些撞到前面一个人身上。
    石阶转弯处,一株高大木棉枝叶横斜,阶上有个人拿相机仰头拍摄树上猎猎怒放的木棉花,拍得太过专注,完全不知自己挡住了去路。
    导游无奈想绕过他,不料身后也正有人快步超上来,导游被撞个正着,立足不稳倒向摄影者,三个人在狭窄的青石板台阶上撞成一团。
    “哎哟,你这人怎么走路的,也不看看… … ”导游没好气的推开摄影者,刚嚷了一声,声气却不觉软下去。因为他已看清身后撞上来的人,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没有理会他的责骂,却朝他身后的摄影者连声说抱歉。
    那个摄影者的相机被撞落在地。
    女孩俯身去捡相机,恰在同时,那男子也俯下身来,两人不约而同撞上对方一一女孩的额头撞上男子的下颌,一个捂住额头,一个揉着下巴,都啼笑皆非看向对方。
    导游也在饶有兴味打量这两个人,南来北往的游客见过不少,难得遇见这样出彩的一对人物。男的英俊挺拔,衣着考究,看上去风度翩翩;女孩娇小清瘦,乌黑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舞,眉眼有些冷,一双又深又黑的杏仁眼将人牢牢吸引。
    看着这两个人尴尬模样,导游暗自好笑,俯身替他们捡起相机,拍了拍灰,“还好,没摔坏。”
    年轻男子接过相机向他道谢,导游趁机搭话,“两位是一起的吗?”
    两人看了看对方,女孩子表情淡淡地摇头。
    男子礼貌地笑笑,“不是的。”
    导游打量这二人的衣着行头,以他阅人的眼光,立刻断定这是两个大有油水可捞的主。
    “这天气来玩不怎么合适啊,马上要下雨了。”导游主助热情介绍,“都是些破房子,也没什么看头。我跟你们说啊,真正好玩的地方在回龙滩那边,那儿风景好,有个五星级度假村,房间条件一流,全部看海,晚上还有泰国人 妖表演。如果两位有兴趣,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或者参加个一日游散团,乘游艇出海,你们两个人包一艘小艇,登岛、海钓、滑翔,什么玩的都有…… ”
    “谢谢,我还有别的行程,参团就不用了。”年轻男子温和地拒绝。
    “别这么拘束嘛,出来玩就是要开心,不认识也没关系,两个人在一起玩玩就认识了。”导游一边招呼自己的游客跟上,一边不死心地游说,“你们安排住宿没有?这边山上的旅馆条件不好,不如跟我去看看那个五星级度假村,不满意再送你们回来?”
    男子依然很好的耐心,“谢谢,我已经订房了。”
    导游转头看那女孩,“这位美女呢?你一个人来的吗,这多不安全,不如跟这位先生一起参团啦,正好俊男美女,旅途艳 遇多浪漫!”
    女孩子清冽冽地看他一眼,一点笑容也没有,让导游的打趣落了个空。
    眼看两个人都不买账,自己的游客又在催促,导游只好讪笑两声,快步赶到前面去讲解。
    阳生的年轻男女对视一眼,各自礼貌地笑笑。
    “好像真的要下雨了。”男子微笑着打破沉默。
    女孩点头,“不要紧,上面有地方避雨。”
    “你来过这里?”男子有些诧异。
    “这是第三次来。”海风吹得凌乱发丝在女子的脸侧缭绕,她眯起眼,笑容很浅。
    这僻静的景区并不出名,却有人一连来三次,男子越发诧异好奇,“这地方有这么吸引人?”女孩只是笑,并不回答,话很少的样子。
    他向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启安。”
    她迟疑了下,伸手与他相握,“我叫艾默。”
    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温暖;她的手却纤细,指尖透着一点凉意。
    风吹起他米色长风衣的下摆,也吹起她乌黑长发。
    旅途偶遇的阳生男女,双手相握于风中,似乎又是一段浪漫故事的开端。
    两人沿石阶蜿蜒爬上山顶,沿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木棉树,枝叶摇曳于风中,这个季节尚未绽放火红花朵。接近石阶尽头,地上渐渐有雪白细碎的花瓣,散落青石之上。
    花瓣被海风吹得扬扬洒洒,铺就一地芬芳,直通向那石阶尽头的残缺门柱。
    两株高大的白山茶树相对拱立在道旁,开满一树雪色浓郁的花朵,繁花累累,枝叶虬散,花树高逾门廊,不知已在此生长了多少年。遥想当年木棉胜红,山茶似雪,一路灯色璀璨,满庭衣香鬓影……两人不觉痴了,任由海风吹得衣衫鼓荡,发丝翻飞,痴立着久久不能开口。
    眼前佳境,却被喧哗的旅游团打破。
    大队游客涌到门柱前合影,一些人迫不及待围住导游听讲解,一些人只顾四下找地方拍照,甚至不顾危险,来到废墟的墙坦上高高站着摆出v 字手势。
    启妥与艾默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转身,如避蝗虫一样远远避开。
    寻游站在门廊上,高举话简,开始绘声绘色讲解。
    “传说这座旧宅主人上民国早期的一位大督军,此人手握重兵,独揽军政大权,总之就是很威风啦!这位督军娶了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夫人,出身据说不太好,但是艳 名远播,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督军对她万分宠爱,耗费巨资在海边兴建了这座奢华惊人的别墅,取名茗谷,送给夫人做新婚礼物。可错就错在这座别墅里,发生了惊人的丑闻,年轻的夫人竟然和督军的大儿子私下偷 情!”
    游客们哄笑起来,也有人摇头叹息,或有人不屑一顾,导游越发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终于有一天,督军的儿子与这位继母决定私奔!”
    “啊,私奔!”游客纷纷追问,“私奔成功没有?”
    导游嘿嘿笑,故意卖关子不答,让游客先猜一猜结局。
    看着游客们七嘴八舌发挥想象力,艾默双臂环环 胸,倚在一株山茶树下,嘴唇紧紧抿起。
    启安倒像很感兴趣,倾听着游客们各种怪诞猜测,始终面带微笑。
    导游终于揭开谜底,“话说当年,督军得知消息赶去码头,果然看见夫人与大公子一起下了汽车,正要登船离开!督军暴跳如如雷,竟然当场开枪,失手把自己儿子给打死了!”
    游客丛中发出惊叹,有人追问“那位夫人呢?”
    导游叹息道:“夫人被抓回家中,没过多久,督军府中就发生了一起血案!传说夫人被扔进了豹笼,社督军豢养的豹子活活咬死了!”
    游客们纷纷惊叫,尤其几位女游客听得唏嘘,捂住 胸 口大叹可怜。
    导游见效果甚好,继续用绘声绘色讲道,“那的确是一幕人间惨事,更可怕的是,那位残暴的督军没多久就被政敌刺杀身亡,这间别墅也在一夜之间失火,被烧成了废墟,从此之中,这里就有了闹鬼的传说… … ”
    一股海风恰在这时卷过,风声呜咽,吹起落叶萧萧。
    眼前庞大的废墟被阴云笼罩,似乎真有着说不出的阴森。
    一时间,好奇的游客都安静下去,不知是被这股风吹得难以开口,还是当真感到了畏缩。
    人丛后面突然传出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
    人们纷纷扭头看过来,看见站在最后面的一男一女。
    艾默也皱眉看启安,竟是他接口发问。
    游客们也跟着追问,“是呀,快说怎么个闹鬼?”
    导游放缓了声音,森森说道,“据说,常常有人看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鬼,飘荡徘徊在废墟里面,过了午夜就开始哭泣,呼唤着谁的名字,老远都听得到她凄惨的声音… … 那是督军夫人的怨魂不散,仍在寻找昔日的情人。
    人群安静了片刻,有人低声感叹,“好惨啊。”
    艾默一语不发,转眸看向启安。
    启安似乎听得意犹未尽,又问导游,“还有呢,只是这样吗?”
    导游嘿嘿一笑,从从包里掏出一大叠东西,终于直奔主题,“大家请看,这一叠信片上记录着当年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还想知道故事详情呢,就请买一套回去慢慢看!还可带回家做个纪念!十元一套,价格便宜,意义!”
    围在他身边的游客顿时散开,拍照的拍照,休息的休息,没人再对鬼故事有兴趣。
    导游急了,又鼓吹了半天,才见两个结伴的女孩子一人买了一套。眼看费了半天口舌,却没有到什么油水,启安却走上前去,一下买了三套,这让导游脸上总算挤出了一丝笑容。
    启安拿回三套明信片,笑眯眯递给艾默一套,“画得还不错,有点意思,这套送给你。”
    艾默一怔,只好道谢接过。
    分明是很劣质的纸张,模仿旧时月份牌的风格,画着一个穿桃红旗袍的妖 娆 女人,粉腮丹唇,媚眼斜飞,体态被画得夸张的丰满;后一张卡片上,是个穿西服,挂手杖,捏着烟斗的纨绔公子哥,唇红齿白,比女人还像女人;再后一张,是满脸胳腮胡子的草莽壮汉,穿着军服,戴着白缨帽,手中拿枪,一脸凶横。
    看着一张张明信片,艾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启安挠头,“你不喜欢?”
    “我是说……这种赚钱的手段有点过分。”艾默察觉自己的失态,毕竟人家是好心送上的礼物,当面这样讲显得太失礼,然而心中仍是愤然,“已经作古的人也不放过,在背后胡乱编排野史,这样赚钱太没有良心了。”
    启安好脾气地笑,“民间戏说嘛,连皇帝神仙不也被人编排野史,这也无伤大雅。”
    艾默不说话,淡淡转过头,脸上敛去了笑容,顿时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启安虽嘻笑着,目光却深邃,若有所思地凝视她。
    “已经作古的人,就算不喜欢,也该给予他们起码的尊重。”艾默转头望向那灰蒙蒙的老宅,语声平静而低柔, “一座老房子也是一段历史,历史不应该被无知后人拿来扭曲意 淫。”
    身侧静悄悄,没有回应。
    艾默回头,见启安目不转晴地看着她。
    这目光令她心里一窒,有种被看穿心事的惶乱错觉。
    对着一个陌生人,话已说得太多,未免有交浅言深之嫌。
    艾默低头掩饰自己心绪,“也许是我太偏激,谢谢你的卡片,画得很有意思。”
    启安莞尔,分明听出“很有意思”四个字说得那么为难。
    导游开始招呼团队集合了,见这两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又凑上来扣呼,“两位,就要下雨了,里面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破房子,早烧完了,我带你们去度假村看看吧?”
    艾默与启安不约而同地回头,“不用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风挟雨而来,吹得树林摇摆,密布头顶的阴云随之翻涌,凉丝丝的雨点已打上脸颊。海边的急雨说来就来,将一众游客惊得忙不迭往山下跑。
    导游顾不得再游说,慌忙追上去,急急招呼游客们不要掉队。跑得两步,不经意回头望去,却见那一男一女没有跟上,却往废墟里避雨去了。
    “喂,里头闹鬼啊!”导游没好气地大叫一声,想吓唬那两个不识好歹的背包客。
    然而两个身影已消失在爬满藤蔓的废宅大门内。
  •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重庆的初芬天气格外朔办,山城上空终日雾霭不散。
    尽管战争阴霾沉沉笼罩,权贵云集的陪都重庆依然一片繁忙景象。
    难得午后放晴,天气有些回暖,从汽车上走下的摩登仕女仅穿夹层棉旗袍,裹在玻璃丝袜里的修长小腿若隐若现,丝毫不畏寒冷。街头卖报小童顶着红扑扑脸膛飞奔,追上缓慢驶出的轿车兜售报纸, 一边高声叫嚷着前方最新战况,一边时不时抬头张望天空。
    虽然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天空灰雾也散开,这样的好天气却最容易招来日本飞机的轰炸。
    “ L et‘agolonajoynidel”两辆敞蓬吉普飞驰而过,车上醉醺醺的美军军官高举了酒瓶,大笑大喊,朝路边几名女学生们吹响口哨,扰得女学生们纷纷躲避。
    唯独一个长发齐肩,高挑婀娜的少女愤然冲驶过车旁的吉普车骂道,“Rubblah!”
    “沈霖!”同伴慌忙将她拉住,“莫惹这些大兵,你忘了上个月那回事?万一惹出麻烦来怎么办,想想都吓死人!”
    同行的女学生们纷纷点头,提起上个月那起震动全城的女学生被美军士兵强 暴的惨事依然个个色变,都嗔怪这名叫沈霖的少女太过冒失大胆。
    “怕什么,这帮混蛋要敢惹我,看我不宰了他们!” 沈霖回过头来,长眉浓睫,杏眼薄唇,明妍五官衬上女子少见的鲜明轮廊,别有一夺目的野气之美。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简直像个野蛮人。”同伴数落她。
    “野蛮人有什么不好。”沈霖做了个鬼脸,话音还未落,却觉衣摆被人拽住一一转身一看,是个又黑又瘦的乞丐孩子,脏手指着只破陶碗,一手紧紧拽着沈霖的大衣,污脏手指将米色衣摆印上黑印。小乞丐也不说话,只踮着脚尖,眼巴巴望着她,十一月的天气里,只穿件破烂的夹衣,脚上草鞋露出了黑黝黝脚趾。
    女学生们纷纷动了侧隐之心,往那破碗里各自丢下一些零钱。
    沈霖从衣袋里摸出两块牛奶糖,俯身递拾那孩子。
    糖果对于战时的普通人家也是稀罕物,一个乞丐孩子自然见也没见过,木然看着奶糖没才反应。沈霖将糖纸剥了,递到孩子嘴边,甜浓奶味诱惑下,小乞丐迟疑舔了一口,立刻瞪圆眼晴,一把抢过糖块塞进嘴巴,嚼也没嚼就囫囵吞下。
    同伴看她久久看着那孩子,便上前挽住她,“算了,走吧,世上可怜人太多了,你有再多同情心也照顾不过来。”
    沈霖摇头,“我不是同情他,是在帮助他。他虽然贫穷,也是有尊严的,他不需要同情。”
    “你又来了。”同伴笑道,“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
    “这不是什么大道理。”沈霖却较真起来,虽被同伴拽走,却仍反驳道,“谁说穷人就没有尊严,谁说富人就一定高贵?”
    同伴连连笑着告饶,“是是是,你说得对,我不和你争。”
    “等一下!”沈霖却似突然想起什么,甩开同伴的手,转身又跑向那乞丐孩子。
    同伴错愕她看着她脱下自己手套给那孩子戴上,又取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想给那冻得发僵的孩子围上… … 蓦然,一片影子罩下来,挡住了阳光。
    沈霖一怔抬头,冬日淡淡阳光笼住这个身影,将她也笼在他的影子里。
    这是个高大的短发男人,不知几时走到她身旁,低头看着她,卡其色长风衣将他身影越发衬得修长。他微笑着,说一口流利中文,“别拿下你的围巾,你会感冒的。”
    他俯身把自己颈间厚实的羊毛格子围巾取下,给那孩子搭在身上,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小乞丐却后退一步,被他的褐头发、蓝眼晴、高鼻子吓得拔腿就跑。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抬眼看她。
    浓密眉毛下的蓝灰色眼晴,在阳光下透出海水般澄澈光芒。
    “你好。”他说的中文带了一点广东腔调,风度翩翩朝她伸出手,“我是Ralph Qulne,英国记者,不是美国大兵。”
    沈霖原本冷着脸,却被他慎重加上的最后一句话逗笑,显然他听见了她和女伴们的话。
    她大方地和他握手,笑了笑,“谢谢你的好心。”
    冬日寒风带着沁骨阴冷,Ralph竖起大衣领子,友善微笑,“今天天气不错,希望不会有轰炸。”
    话音未落,就听空袭警报响起,刺耳的呜呜声划破高空。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各自朝隐蔽处所奔去。
    沈霖听见同伴们惊慌呼喊她的名字,然而来不及跑过去,一群挑着货担的力夫跌跌撞撞冲过来,后面的监工一路催促“快,快,东西不要落下!”
    这横冲直撞的一群人立刻将街上人群冲乱,沈霖的女伴们也被挤散,各自被人流带向不同方向。一名力夫跑得太快,收势不住,眼看就要撞到沈霖身上。
    Ralph坚实手臂及时将她护到身侧,闪过那撞上来的力夫。
    他拽起沈霖的手,“跟我来,市场防空洞躲不了这么多人,我知道最近的隐蔽地方。”
    早已被日复一日的轰炸搅得神经麻木的人们并没有太多慌乱,只如潮水一般朝那低矮的公共防空洞涌去。沈霖被他拖着,混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往前跑,也不知鞋子几时在奔跑中被踩掉,地上碎玻璃划破了脚趾,尖锐疼痛令沈霖倒抽冷气。Ralph低头看去,惊见她左脚赤露,鲜血直涌,显然伤得不轻。
    他皱了皱眉,二话不说将她抱了起来。
    “我自己能走。”沈霖倔强挣扎。
    Ralph不予理睬,抱着她奋力跑过街头,朝一间英国银行冲去。
    就要迈上台外之际,一牺黑色车子带着尖厉刹丰声风驰电掣追上来,停在银行门前,挡住了Ralph的去路。后面车里下来两个男人,一人迅速出手攻击Ralph,另一人乘势将沈霖抢过。Ralph挥拳击去,却不是对方之敌,对方身手利落,训栋有素,根本不容他反抗,已将他双手反剪,按到在地。
    “薛叔叔,别伤害那个人!”
    他听见那女孩焦急语声, 奋力抬起头,只见黑色汽车的门打开,一个穿烟灰色风衣的颀长身影缓步走来,接过了受伤的女孩。
    脸颊被地上沙砾磨得生疼,Ralph动弹不得,只看见那个人临上车时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只那么一眼,却令他陡然感到紧张和压迫… … 钳在肩颈的手突然一松,身后的人放开手,将他丢在路边,退回到车上,一来一去迅疾无声。
    Ralph挣扎来起来,只看见那车里的男人已漠然侧过脸,唇角带了一丝笑意,清冷侧颜却散发制栽者的威胁气息。两部黑色轿车声声催命的空袭警报声里绝尘而去。
    “薛叔叔!”沈霖抚着脚上伤口,对身旁男子抱怨,“你干嘛让他们动粗,那英国人是好心,他想带我躲轰炸而已。”
    “你太容易相信人,怎能随便跟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离开。”被称作薛叔叔的男子侧过脸来,清俊面容并未留下多少岁月痕迹,甚至看不出真实的年纪,唯独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人心,微挑的眼尾与薄唇分明带着倜傥笑意,飞扬眉梢却有着说不出的煞气。
    “你母亲再三叮嘱不可轻易接近陌生人,这是极其要紧的。”他悠然开口,坐在颠簸行驶的汽车里,头顶是尖利刺耳的空袭警报,仁乎已能隐约听见飞机引擎轰鸣声。但他没有半分紧张,神色从容,唇角笑意流露几许漫不经心。
    沈霖顾不上与他争辩,紧张地从车窗仰望天空,看见战机的灰色影子远远掠过,忙抓紧了他手臂,“薛叔叔,快找地方避一下,飞机来了!”
    司机闻言也从后视镜里紧张望过来,“处座,要不要开到那边桥墩下躲一躲?”
    他眉宇间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不用,这几架飞机不是来轰炸的,只是在侦察。”
    “又是假的?”沈霖一怔,看着果然飞掠而去的飞机气愤不已,“日本鬼子要炸就炸,老是搞这一套鬼鬼祟祟的花招,弄得人一惊一乍的,真是可恶!”
    随着军民对轰炸的日渐习惯,摸索出利用山城雾都地理天气之便躲避轰炸的许多办法,有效减免死伤,日本人却也改变了招数,并不每次都是真的轰炸。常常派出飞机虚张恐吓,掠过重庆上空,侦察地形,滋扰军民,以此麻痹军民的提防意识,令防空警报真真假假难以分辩。
    “这就是日本人的狡猾之处,不过你若留神观察,可以从飞行轨迹和引擎声来分辩。比方说… … ”他这话刚一出口,就被沈霖打断。
    沈霖皱起眉头, “好了好了,谁不知道薛叔叔你是飞机专家,你分辩得出,我们小老百姓可分不出。你那套飞机机械的理论留着和高彦飞去说吧,我可不感兴趣,现在天天轰炸,一听飞机两字我就头痛……对了,你也别和我妈妈说什么飞机制造厂的事情,你知道的,她一听这个就伤心。”
    身旁那人沉默,良久没有回应。
    沈霖转头看他,见他微微抿起嘴唇,唇边抿出坚毅线条,终究显出一抺岁月痕迹。
    “薛叔叔,对不起。”沈霖自知话说得有些过了,歉疚道,“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
    “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她还是… … ”他欲言又止,淡淡叹了口气,将脸侧向车窗,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沈霖也沉默了,车里一时沉寂欲窒,只有车轮摩擦碎石路面的声音。
    “妈妈知道你回来了么?”沈霖打破沉默。
    “还不知道。本来是要先回去的,路上听见空袭警报,想着这时间你该下学了,大约正在路上,就过来看看能不能接到你。”他微微皱眉,“你这丫头,对陌生人也太大意,刚才那个外国人什么来路也不清楚,就这样冒失地跟人家跑!”他看一眼她脚上伤口,不忍再数落,掏出一方洁白手帕拾她,“只是皮外伤,回去让殊姨给你包扎,先拿这手帕裹一下。”
    沈霖接过手帕随口道,“殊姨昨天搭机去昆明了了,听说是许叔叔回昆明开什么作战会议。我想和她一起去的,可是妈妈不答应… …
    “当然不能去,滇南战区的艰巨是你根本意想不到的!昆明是通往前线战区的咽喉,现在情势已经异常紧张。”他板起脸来,“你以为那边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沈霖心虚地低下头,“我只是说说而已,你比我妈妈还紧张。”
    “霖霖… … ”他无可奈何,“如今你父亲不在了,我已当你是自己的女儿,你的一言一行我都需负起责任,你明白么?”
    沈霖抿着唇不说话,过了半晌,低声问,“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敏言明明年纪比我小,却可以跟在你身边做事?她也是你的女儿,做的事也是万分危险,你却不阻拦她?”
    “敏言。”提起这个名字,他唇边浮起苦涩笑容,“这个孩子,如果我真能管得住她,你认为有哪个父亲会任由自己女儿去做情报员,谁又能比我薛晋铭更清楚这一行的凶险?”
    见他神情苦涩,被自己一言触动心事,沈霖心中涌起愧悔。
    静了片刻,她转开话题低声道,“敏言拍电报来说,这几日也要回来一趟。”
    薛晋铭淡淡点头,“我知道,她这次是和高考飞一起回来。”
    沈霖一怔,眼里骤然掠起复杂之色,既有惊喜,也有迟疑,更有掩不住的失落,“是么,高彦飞也来了… … ”
    这神情全然落在薛晋铭眼中,小儿女的微妙心事又岂能逃过他的眼晴。
    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缘法,转眼十年有余,旧人或离去,或老矣,当初的稚子幼女却都已长大成人。待他想要岔开这事,换个让她快活的话题,她却己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对他灿然道,“慧行还不知道你回来,一会儿瞧见你,他怕要兴奋得翻筋斗了。”
    提起六岁幼子,鲜晋铭不由微笑。
    “妈妈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淘气,简直比我小时候还厉害。”沈霖笑出声,“前天他才将一个九岁的孩子打破了头,还不许人回家告状呢。”
    薛晋铭摇头叹道,“我和你燕姨都不是爱惹麻烦的性子,他怎会这样顽劣?看来你们两个倒更像亲生姐弟,你小时候也是无法无天,谁也降不住的。”
    沈霖吐了吐舌头,听他提及自己妻子,脱口便问,“燕… … 婶婶……”
    她顿一顿,这拗口的称呼多少年还是改不过来,自小叫顺了口,殊姨、燕姨、贝姨,总之都与母亲情同姐妹,叫什么都是一样,便笑着换回习惯的称谓,“燕姨好么,她还是一个人留在南方?”
    薛晋铭淡淡嗯了声,没有答话。
    沈霖心细,觉出他神色转淡,联想起上回殊姨从香港回来与妈妈提起薛叔叔的妻子燕姨时,也很有些欲言又止,心下才了几分不好的猜测,却又不敢多想。
    所幸车子转过盘山公路,已徐徐驶入林荫山道,铺满一地的落叶被车轮带得纷纷扬扬,前面隐隐可见两层美式别墅的灰砖红瓦,家门已在眼前。

  • 海风吹得地上枯叶盘旋飞舞,一片叶子转旋着贴上艾默小腿,风中隐有暴雨欲来的湿气。
    天色转瞬暗了,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下,倾刻连成一片雨幕。
    赶在大雨瓢泼而下之前,艾默和启安大步一跑过荒芜横生的庭院,冲进垮塌了一半的门廊。
    “好大的雨。”启安侧身让艾默站到里面去,自己半个肩脸仍在檐外,头上残缺的拱顶恰好可容两人避雨。艾默见他肩头被雨淋湿,忙往门廊里边让了让,不料脚下一块断裂的石砖跷起,令她立足不稳仰后跌去。
    “当心!”启安及时扶住她。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近在咫尺,彼此气息暖暖拂上耳鬓。
    艾默站稳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抬手去掠额发。
    乌黑发绺似月牙遮在额角,恰与她睫毛的阴影连在一起,映出那杏仁儿眼的氤氲。
    启安看得怔了,来不及收回目光,她已抬起头,两人视线堪堪撞上。
    “别担心,这雨应该不会下得太久。”启安笑了笑。
    “南方的天气可不一定,看这云层,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了。”艾默望向外面雨幕。
    “是么,那不如坐下来慢慢等雨停。”启安悠然地笑,低头寻了个不被雨淋的地方,也不计较尘土青苔,就那么抱膝而坐。他抬眼看艾默,“你要在那里罚站,还是也坐过来休息?”
    看着他一脸洒脱笑容,艾默心里对陌生人那根防御的筋不由自主松动,也就挨在他身边席地坐下。已坍塌的门廊,只剩一点狭小空间,两个人不得不紧紧拱着,肩胎时时碰在一起。
    启安拽下一枝砖缝里伸出的来的爬山虎藤蔓,信口问,“你怕不怕鬼?”
    “鬼?”艾默一怔,“当然不怕,我才不相信什么闹鬼,那都是胡编的。”“你不相信那个故事?”启安转头看她。
    艾默望向朦胧雨幕里残败的庭院,“我不信那个传说,但我相信,有许多真实的故事在这里发生过,往事的真相也许是谁也猜不到的。”
    启安静静聆听,目光专注。
    她却并不直视他的眼晴,淡淡转过头去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只是一些普通人曾经住在这里,然后发生了一场突然的火灾,后来所有的浪漫故事都是市井附会吧。”
    启安低低嗯了一声,唇边有一抺若有若无的笑意。
    门廊下不知何年何月长出大片郁绿的芭蕉,蕉叶滴翠,溅落雨点簌簌。
    也不过半个小时,雨势果真停了,天色渐渐放亮。
    “看,我说这雨不会下太久吧。”启安笑着站起身,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艾默走出门廊,站在门柱的浮雕下,看见不远处的废墟笼上氤氲的水雾,竟有一种不真实的幻境之美,仿佛时光骤然倒流,往日浮华重现。
    “如果我们是站在当年的这个她方… … ”艾默住了口,后半句消失在低不可闻的叹息里。
    雨后阳光透过云层,淡淡洒在她柔和侧颜。
    启安斜倚门廊,静静看她,她却凝望远方,并不知自己也成了他人眼里的风景。
    废墟大门口左右都砌有观景假山和回廊,站在门口便可俯瞰整个海滨。
    这里是原先的中庭花园,水池旁边原先有一株百年老榕,已经在当年大火烧毁,所幸门口的山茶花躲过了大火,至今年年岁岁盛开如旧。
    庞大的别墅分主楼与副楼,三层主楼是按当年盛行的欧式设计,正面的剁斧罗马式大柱虽已坍塌大半,仍可依稀看出当年恢宏气魄,大火熏黑的墙壁仍保留着一些中西合璧的精巧细节。
    “你看这段焦黑的木头,房子被烧毁之前,里面所有木材都很名贵,据说还有金丝楠木。”艾默领着启安步入破败凌乱的庭院,信口为他讲解废宅的设计典故,竟如数家珍,比导游还熟悉都多。启安问她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她只是笑,“我对这个地方感兴趣,找了些资科来看,也是热炒热卖。”
    启安静听着她的讲述,踩过脚下瓦砾,神色有些恍惚。
    他在主楼废墟的台外前停住脚步,俯下身来,细看半截断石上的苔痕,犹带焦黑的石面显露出四个模糊字痕“1922 ”。艾默也蹲下来,伸手抚过冰冷的刻痕,指尖沾了泥垢,沾上一些青苔的惨碧颜色。看着这数字,艾默喃喃说,“1922年建成的房子,1926年被烧毁,仅仅存在了四年。”
    焦黑灼痕,深碧苔迹,无声述说着往事的惨烈与岁月的苍凉。
    旷寂阴冷的天空下,时光仿佛倒流回了1926年的那个真相与谎言交织的冬天。
    一方浅蓝色手帕递到艾默眼前一一这个牌子的手工手帕固然少见,如今还习惯用手帕的男人更加少见。艾默莞尔接过,将手上污迹揩了上去。
    “全都烧毁了,什么也没留下。”启安叹口气站起来,望向满目荒芜的庭院,依稀还能分辨出昔日高大的喷泉,台阶两侧华美考究的雕花。三层高的主楼几乎坍塌殆尽,只剩底楼一片废墟,高大罗马柱断裂成几截,例在地上杂草丛中。
    “走吧,趁雨停了,我们下山。”他低头一笑,伸手扶起艾默。
    “时间还早,我想再看看里面。”艾默看向废墟,依然驻足原地。
    “还早?”启安抬腕看表,眯起眼晴看向海天交接处,一轮斜阳正西沉。艾默这才发觉,时间竟在不经意中流逝得那样快,雨后冒出的太阳都快落山了。启安微微笑“再不下山,天要黑了,难道你想在这里露宿?”
    艾默也笑,“这主意不错,说不定晚上会遇到美丽的幽灵。”
    启安摊了摊手,“这么浪漫的事情不适合我,我宁愿在旅棺洗个热水澡,早早睡觉。”
    艾默笑着耸肩,转身迈下台阶,小步跳过地上积水洼,“那么,就表这里说再见吧,我从这边走小路回旅棺了。祝你妹途愉快!”
    她很于脆地朝他伸出手,等待握手道别。
    启安却怔住,呆了一刻,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这个,你知道附近落什么好旅馆吗?”
    艾默诧异,“你不是跟导游说已经订好房了?”
    “那是搪塞,我刚到,还没找地方住。”启安一面说,一面用脚尖无意识拨弄地上石子,流露出一个并不习惯撒谎的人不自知的小助作。
    艾默注意到这个小动作,歪头看他,发现他耳根有些泛红。
    女孩子敏感的内心很容易觉察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点笑意泛起在艾默明媚眼晴里,眼前这个清朗温文的男子,当然是不会招人讨厌的。
    “我住的旅馆不远,就在山下,带你去看?”
    听见她这句话,启安如释重负,好多年没这么厚过脸皮,竟像是回到少年时的忐忑。
    她领着他沿着一条曲折小路下山,来到海边一间宁静的家庭旅馆。
    刚翻新过的两层欧式小楼,也是按从前的老房子改建的,砌着红砖外墙,有美丽的铁花阑干和长百叶窗,临海的房间都有半圆形小露台。
    老板娘亲自来开了院里铁门,和艾默熟稔如老友。
    艾默介绍身后的启安,说是路途中遇到的新朋友,老板娘并不诧异,态度和善,也不过于殷勤,让人觉得不是住店,而是访友一般亲切舒服。
    老板娘领着他上楼,一面介绍说,这里本来也是过去的老房子,虽比不上那些别墅气派,经过自家买下翻新,也收拾得温馨别致,大多是回头客来住。
    艾默笑道,“我每次来都是住这里。”
    老板娘回头说,“她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都是第三次来了。”
    这季节游客不多, 小旅馆里除了老板娘一家人自己住着,就只有他们两名客人。空余的五个房间里,两间在修整,一间背阴,一间窗外吵闹,只有艾默隔壁的房间最好。
    老板娘推开房门,启安眼前不觉一亮。
    原木色调的房间布置得筒约恬淡,床单洁白如新,木几上的土陶花瓶插了一束浅紫鹅黄的野花。铁花露台上搁着躺椅和小木桌,米色沙帘被风吹得鼓荡起来。
    启安走上露台,看见栏杆下就是浅棕色的沙滩,雪白细浪缓缓拍打。
    雨后海风清爽,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大海尽头。
    “喜欢吧?”艾默靠在门上,手闲闲插在牛仔裤装里,笑容明净。
    启安背靠栏杆,莞尔道,“何止喜欢,简直一见钟情。”
    修长十指精灵翻飞堆笔记本键盘上。
    “3 月21 日,阴雨,有风。下午匆匆抵达,第一印象竟是啼笑皆非。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故园太不一样,并非废墟残破得有多厉害,而是流传下来的故事已经面目全非,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再不愿踏上这片故土。”
    启安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出神片刻,接着又敲,“旅游开发者已将这里变成了游览胜地,老宅的过往,成了他们编织兜售纪念品的嘘头。仅仅几十年,一切就这样淹没了,再没人知道真相一一真的无人记得吗?”
    他停下来想了想,唇边浮起笑意,又飞快地敲下,“至少那个女孩令我觉得欣慰,不管她知道多少,最起码,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尊重。这个女孩非常有趣,她对老宅的兴趣和了解程度令我诧异,想不到至今还有人惦念着这座废宅。”
    想再敲些什么,似乎却又无话,启安出了会儿神,合上电脑。
    夜风从露台吹进来,撩人深思。
    沉闷的砰砰声却突然从隔壁传来,在静夜里一下接一下敲打,像有人要拆房子。
    启安从沙发中起身,走到隔墙边听了一会儿,老式房子的隔音不怎么好,隐约听到艾默说话的声音,间杂着继续的敲打声。启安开门出去,见隔壁房门开着,老板娘手棒着工具箱站在屋里,里头砰砰声不绝,却不见艾默身影。
    “需要我帮忙吗?”启安敲了敲门。
    “哎,你来得正好。”老板娘随手把工具箱往启安手中一放,冲屋里说,“别折腾了,你先出来,这种事还要男人才行!”
    艾默话音从卫生间传出,紧跟着“乓”一声响,水啧出的声音伴随她的尖叫一同响起。
    启安放下工具箱冲向卫生间,正迎上狼狈冲出来的艾默。
    她一手拿着尖嘴钳,睡衣和头发都湿透,赤脚穿着拖鞋。
    看见启安,艾默吓一跳,手忙脚乱的理了理凌乱湿发,“我在修水龙头……”
    这个自然不用她解说,谁都看得出卫生间里已经水患成灾。
    启安接过她手里尖嘴钳,鞋也没脱就冲进水里。
    水声继续哗哗,没一会儿,听见里面喊,“换把大一点的钳子!”
    艾默和老板娘在工具箱里一顿乱翻,抓起一把冲进去,“给!”
    “不行,再大一点的。”
    水从里面漫进房间,老板娘奔下楼去找拖把。
    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六分钟… … “好了!”启安终于宣告水灾结束,一头汗的走出来,却见艾默踮起脚站在一屋子水里,水中漂浮着她的拖鞋,和工具箱里掉出来的电线。
    两个人都是狼狈不堪,头发衣服湿成一团,谁也不比谁好看多少。
    四目相对,艾默首先笑出声来。
    启安也忍俊不禁,“你修水管为什么要捶墙?”
    艾默很无辜,“不是啊,我想把漏水的地方堵住,但是怎么敲都压不紧。”
    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堵的办法治漏水,启安只好说,“这个,能自己动手还是精神可嘉的。”
    艾默尴尬地笑,“工人刚好休息,老板娘也不会修,只好自己来了。”
    “其实我也第一次修水管。”启安失笑,“看来很有做水电工的资质。”
    老板娘扛着拖把回来,一看这两个湿漉漉的人还站在这里闲脚,立刻不客气嚷道,“还不去换衣服,这什么天气,你们两个都不怕冷吗?”
    经她这一提醒,艾默啊啾一个喷嚏,启安也才觉察到冷,再看艾默鼻尖已冻得发红。
    两人各自回房换好了干净衣服,老板娘也利落地将房间收拾整齐。
    艾默套上厚睡衣,抽抽鼻子,翻出感冒药片吞下。看着手里药盒,却迟疑地想,要不要给对面送过去… … 正想着,房门却被敲响。
    开门一看,正是启安,手里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感冒药盒。
    两人怔了怔,心照不宣笑起来。
    穿着粉红Hallo Kitty睡衣的艾默,顶着感冒泛红的鼻尖,头发湿漉漉披着,全然不见了初遇时的清冷矜持,娇憨神情跟如睡衣上Hallo Kitty倒有几分相似。启安猛然回过神来,觉察自己一直不礼貌地盯着她看,忙移开目光,转头装作打量房间布置。
    艾默的房间格局和他那间一样,只是多了一部藤编书架。
    “你房里还有书架,老板娘真偏心。”启安对那书架垂涏不已。
    “这是老板娘自家杂物,因为没人看,顺便就摆在这房里。”艾默将启安让进屋,领他看那古香古色的藤编书架,“我一来就看中这房间,就是因为这书架。”架上书本也都有些年头,有大部头的古典小说,也有旧式译本小说。
    有一本《 茶花女》 被抽出来搁在旁边茶几上,似乎艾默正在读。
    启安信手拿起这本书,却见书下压着一册封面泛黄的本子,边沿典雅花纹已经褪色,仍显出别样的精致,式样令人一眼认出是从前的东西。
    启安目光被牢牢吸引,不由自主伸出手… …
    艾默飞快将本子抢在手里,神色微变,似乎被人动了什么珍宝。
    启安忙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是一本旧书。”
    “女孩子的私密神圣不可侵犯。”启安笑着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势,开了个驱散尴尬的小玩笑。艾默却下意识点了点头,看上去对这本日记的珍重异乎寻常。
    这本册子已明显陈旧泛黄,不会是她自己的日记本,那又是什么这样珍贵?
    启安细看她的表情,不禁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无意间目光瞟到桌上散乱的一叠稿纸,写满密密文字,这次启安还没有开口,艾默已飞快闪身挡在桌前,不让他看见稿纸上的内容。
    启安试着探问,“你写东西?”
    她将那个本子搁下,仿佛轻描淡写的样子,“没什么,随便写写。”
    启安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是作家吧?”
    艾默忍不住白他一大眼,“现在人人都是作家,只要会写字的都能自称作家。”
    “作家有这么泛滥吗?”启安失笑。
    “比作家更泛滥的是美女作家,但凡五官整齐,就能挂上个名号。”艾默眨眼笑,“还有人不算作家,但能作假,东家抄抄西家粘粘,也可以著书立说,大红大紫。”
    启安久未在国内生活,听得瞠目不已。
    “所以呢,千万别叫我作家。”艾默将手作出告饶姿态,引得启安几于笑呛。
    “那我可以拜读大作吗?”启安诚恳地问。
    “大作没有,小作也没有。”艾默摊手,“我胡乱写着玩,没什么可看的。”
    明知她在敷衍,启安仍不屈不挠,“那么,修好水管总可以小小奖励一下?”
    艾默眉毛一挑,“什么奖励?”
    “只拜读一小篇,随便什么内容。”启安的好奇心从未这样强烈的被勾起。
    “如果我写的是 色 情 小说呢?”艾默歪着头看他。
    启安大笑,作出迫不及待的表情,“求之不得。”
    艾默回之以白眼,二话不说打开门,“明天带你品尝本地小吃,算是奖励,现在逐客!”
    赶走启安,艾默重新坐回桌前,盯着之前写下的段落,思路却已经中断。
    看着一行行字,越看越觉得不对,心里隐隐烦躁起来。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艾默啪一声将笔扔下,仰后倒在床上,拿枕头盖住脸。
    “为什么日记恰好在这里中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喃喃自语,苦恼地敲着额角,“是什么让传言演变成这样,前后相隔的二十几年,怎么会是一片空白!”
    海风吹动露台上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天色已经黑尽了。
    艾默起身走到落地百叶窗前,倚在窗边,点燃一支烟。
    衣风吹散烟零,燎绕纷飞,恰如思绪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夜空下。
    艾默定定望着露台外的夜色出神,直至一支烟燃完。
    她躺回床上,拧亮床头台灯,打开那本陈旧泛黄的册子,再一次聚精会神从头读起。
    发黄的印花纸页上,似于仍能嗅到若隐若现的茶花香气。
    她的指尖缓缓摩挲过一行行模糊文字,看那纤秀飞扬的字迹,在指尖下流动,仿佛自久远沉睡的时光中活了过来。
    夜色渐深,只有海浪拍岸边的声音从露台下传来。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
    灯下,一行行,一字字,时间无声流过。
    岁月似水倒流,静静流淌在梦里,流淌在那个衣香鬓影的年代……

  •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空袭的警报才刚解除,习以为常的仆人们便又如常回到各自位置忙碌,天空中远去的日本飞机还依稀可见,并没有人对那蚁蝇似的小黑点多投去一眼。
    厨娘急急奔进厨房,担心灶上炖的汤有没有煮干;楼上刻意里的窗户才擦一半,胖墩墩的罗妈提起水桶抺布,又回到窗前,仔抽将那玻璃擦得光可鉴人。
    书桌上方的玻璃够不着,罗妈努力踮起脚尖,不留神碰掉了桌边一本册子。册子跌落地板,一帧照片跌出来。罗妈忘了手上有水,忙俯身去捡。
    “别碰照片!”夫人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裹在黑色旗袍里的清瘦身影快步抢进来,不顾一切夺下罗妈手中那帧照片,一时立足不稳,竟跌跪在地板上。罗妈吓住了,呆呆看她跪在地上,将那照片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抹去沾上的水渍。罗妈一叠声地赔罪,从她肩头惶恐地望去,依稀瞧见照片上是夫人与一名戎装男子的合影,膝上似乎还抱着个小娃娃。
    幸好照片只有边沿沾了丁点儿水渍,夫人如释重负。
    罗妈忙搀扶她起来,满手粗茧的手扶了她胳膊,全不敢用劲——她委实太瘦了,穿了夹棉厚旗袍,腰身仍然像那园子里的梅枝,纤瘦得连风也能吹折。照片上应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如今看来竟没太多改变,哪里像是有了十七岁女儿的妇人。
    下人们都喜欢这位温柔沉静的女主人,虽说如平素鲜少有笑容,话也很少,待人却很是和善。罗妈在这里做了大半年的差事,也不太清楚主人家的来历,只知她是孀居的一个人,带着女儿和亲眷从远处来重庆避战乱。
    底下人也不是没有暗自猜过,看如母女举止言谈,与往来亲戚的气派,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可比的。但她衣饰简素,从不交际应酬,除了亲眷之间,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
    罗妈见那本封皮精美,压满花纹的册子还在地上,忙捡起来拿袖子抹了又抹,双手递给夫人,口中仍是不住赔罪。夫人对那册子倒不大在意,信手接过放在一旁,只将照片仔细收在床头檀衣小匣子里。
    楼下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
    夫人侧耳听那刹车声,“今天不是没派车去接小姐么?”
    罗妈一怔,“是啊,车子在后头停着呢,小姐一早说要与同学去募捐,叫不用接她的。”
    夫人走到窗口,倚窗朝下望去。
    一前一后停在门口的黑色车子,是再熟悉不过的。
    霖霖从前面车里跳下来,急不可待地挥手朝楼上大喊,“妈妈,薛叔叔回来了。”
    薛晋铭在车里摇头失笑。
    这个丫头,还是这么大大咧咧,学不会谨慎,说她多少次也不改。
    他起身下车,理了理领带,不经意间抬眼,便望见二楼窗下那个淡淡素影。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暮色渐至。
    她站在树荫斜映的窗后,斜阳穿过枝叶,给那绰约身影镀上光芒。她翘首望向这里,企盼的姿态令他错觉是在等待他的归来。
    即使是一瞬错觉,也有倦鸟归巢的安然。
    霖霖跛着脚,将慌忙上来搀扶的的仆人一推,径自迎上匆匆走下楼梯的母亲,将她一把抱住撒娇道,“今天真不走运,空袭来的时候竟然跑伤了脚,幸好遇上薛叔叔过来接我,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凄惨呢。”
    薛晋铭只是笑,看她母亲脸色紧张,这才说,“一点皮外伤,让人拿药水处理一下就好,不要紧。”霖霖吐一吐舌头,单脚蹦跳到一旁椅子坐下,抢在母亲数落她之前说,“妈,我饿死了,晚饭可不可以吃了?今天有没有特别的好菜给薛叔叔接风呀?”
    薛晋铭笑起来,“不用特别的菜,回家的人,有一碗热汤就最好不过。对么,念卿?”
    一别两月未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黑衣素颜,不施脂粉。
    不经描画的眉仍如远山黛色,波谰不惊的眼里数进了山城秋雾。
    她朝他清浅地笑,这雾霭里便涌出了冬日最暖的阳光。
    她听着久违的称呼从他唇间唤出,不觉恍惚——念卿,如今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唯独他口中这两个字,多少年都不曾改变。
    她上前接过他搭在臂弯的风衣,自然如同家人,“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他松了领带,随口答,“临时变了行程,回来事情办完,明天又得走。”
    念卿皱眉,“这么快?敏言还说这几日回来,你不等着她么?”
    薛晋铭笑笑,“等这趟从上海回来,大约能在重庆多留些日子,到时候再聚不迟。”
    闻听上海这两个字,念卿神色微变,当着下人不便多言,眉间却聚起忧色。
    她岂能不明白这两个宇所意味的风险。上海早已沦陷,沦为日占区要隘,也是远东情报集散之地。以他的身份,需亲自潜入敌占区去办的事,可想有多凶险。
    他朝她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事,去去就回来。”
    说话间仆人已张罗好饭桌,罗妈也拾霖霖上好了药水。
    念卿吩咐另一名女佣秦妈去将慧行少爷领下来。
    不一会儿,秦妈下来回话说,找遍家中都不见少爷的影子。
    霖霖哈哈一笑,“肯定在车棚,慧行最爱缠着老于玩车了!”
    念卿随在薛晋铭身后匆匆走进后园的车棚,老远就听见司机老于哀告的声音。“少爷,您快出来吧,哎哟,您就行行好吧!”
    “我就不出来,你来抓我呀!”童稚语声从车轮底下传出。
    老于趴在地上,极力把手伸入汽车底盘下,想把人给拽出来。
    只听身后沉沉的一声,“慧行,你在做什么?”
    老于一惊,回头见是薛先生和夫人双双立在身后。
    汽车底下传来男童一声欢呼,“爸爸——”
    黑不溜秋的身影从车轮底下利落地滚出来,带着一身泥巴扑到薛晋铭身上。老于苦着脸对念卿说,“夫人,小少爷硬要来到下面去看汽车为什么跑那么快,我拦都拦不住他呀!”
    慧行趴在醉晋铭肩头,伸出小细腿来踢老于,“坏蛋,不许告状,我爸爸有枪,崩了你!”
    薛晋铭听得皱眉,将他放到地上,正色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快向人道歉。”
    慧行身子一扭,扑到念卿怀里,“姑姑,爸爸骂人,爸爸不疼慧行!”
    念卿啼笑皆非,眼看薛晋铭伸手要将他拎过去教训,忙张臂护住,“晋铭,别吓着孩子。”
    慧行躲在身后温软怀抱里,露出脏兮兮的小脸来,冲父亲吐舌头做鬼脸。
    念卿将慧行领上楼,亲自给他洗了手脸,换上洁净衣服,将头发也梳整齐。再领回到餐桌旁时,已变回一个俊秀乖巧的小娃娃。
    入冬天色暗得早,窗外已是夜色降临,鳞次栉比的山城人家,寥寥亮起灯火。
    屋里只开着一小盏吊打,光线昏暗,战时能源紧张,有电灯的人家也要限电。虽是如此,餐桌上洁白桌布,简简单单几样家常小菜,川菜辛辣香气萦绕,寻常烟火色最是暖人。
    一家几人围坐桌旁,霖霖贴心地取来白色绒线披肩给一袭旗袍单薄的母亲搭在肩上。小小的慧行赖在父亲身边,见着念卿披肩上流苏摇曳,便顽皮地伸手去拽她胳膊。
    念卿恰巧拿起勺子,正要给薛晋铭碗里盛汤,被他这一拽,汤勺险些脱手跌落。
    薛晋铭眼疾手快去接,仓促间抓错了念卿的手,勺子还是掉进汤里,溅出一桌汤汁。
    慧行开心地拍手大笑,霖霖直骂他淘气。薛晋铭却怔住,掌心里柔软微凉的手,只停留一瞬,便如鱼儿滑走。再看她,脸上神色仍是淡淡,连目光也未朝他移上半分。
    罗妈上来收拾,薛晋铭斥责慧行,并吓唬他说,再不乖就丢出去喂狼。
    “这里才没有狼呢!”慧行舞着筷子,根本不怕父亲的威胁。
    “那就把你送回香港去!”薛晋铭沉下脸色。
    “我不回去!”慧行一听回香港,小脸便垮了下来,说着便乖乖端正坐好,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扒饭,也不需要佣人千方百计哄着喂饭了。
    霖霖忍俊不禁,故意逗他说,“为什么不回去,香港是你家呀,你不想回去看看妈妈?”
    慧行抬起一张沾满饭粒的小脸,飞快摇头,“妈妈凶,妈妈不好。”
    “慧行!”很少对孩子厉色说话的念卿也脸色一凝,责问道,“谁教你这样说的?”一向顽劣大胆的慧行,唯独不敢惹姑姑生气,看见念铆神色冷了,慌忙将碗筷丢下,含着一口饭菜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说:“美… … 美元姐姐,说的。”
    “什么?美元姐姐?”霖霖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是敏言姐姐吧!”
    慧行讪讪点头。念卿与薛晋铭目光相触,却走谁也笑不出来。
    霖霖觉察到两个大人的无奈,也收敛了笑容,悄无声低头给慧行夹菜。
    她是自小就知道的,薛叔叔的养女敏言与继母林燕绮关系不睦。敏言不是薛叔叔亲生女儿,她生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但薛叔叔待她一向视为己出。却不知为什么,她对燕姨总是冷淡,不论燕姨如何待她,她始终不认燕姨作母亲。
    其实燕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留洋学医,归国之后在医界也算出类状萃,更是寥寥可数的女大夫。大概因为是医生的缘故,燕姨性情有些严肃,不像殊姨和贝姨那群热情和霭,对待孩子也很严厉。人家都说严父慈母,薛叔叔家里却是反过来,燕姨对慧行教养极严,一旦犯错便要重责;薛叔叔却因常年在外忙碌,鲜少有闲陪伴家中妻儿,偶尔回到香港家中,对慧行总是极尽疼爱补偿。
    燕姨自己在红十字医院照料伤患很是繁忙,无睱照顾孩子,敏言幼年是跟着贝姨在她夫家蒙家长大。多年后有了慧行,燕姨依然没有工夫在家陪伴孩子,贝姨家中孩子又太多,母亲和父亲便时常将这姐弟俩接来照顾。说起来,薛叔叔这双儿女倒是“姑姑”和“姑父”更亲近,相处的时间也更多。慧行颇受敏言的影响,与燕姨本就相处得少,仅有的记忆里也只留下严厉可俱印象,同自己母亲的情分反倒疏远了。
    霖霖暗自叹口气,也不敢多言。
    却听母亲低声说,“香港恐怕是迟早保不住的,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气焰一时半回不会消减,美国人嘴上光说又不动手,香港一介孤岛,说陷落便陷落,燕绮留在那边不是明智之举。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劝她早些过来。”
    薛叔叔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母亲皱起眉头,“这事攸关安危,不管你们两个有什么,也先将她劝回来再说。”
    霖霖诧异抬头,听出话里蹊跷。
    母亲敏锐地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清冽,旋即回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亲自将慧行抱到膝上来喂饭。
    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僵了,霖霖起身说,“薛叔叔上次带来的酒还没喝,今晚正好开来给你接风!”薛晋铭微微一笑,神情平静。倒是母亲又轻蹙了眉,“晋铭,以后别给我们带这些了,这种酒太过奢华,一瓶能抵上百十床棉被了,前线天天在说战士补给紧缺,入冬棉服不够… … ”
    薛晋铭笑着截过她的话,“我知道轻重,这酒也是别人送给我的,我是错花献佛,你别往心里去。要说前线官兵打仗,吃苦受冻,也是为保家护国,让后方的父老妻儿能过些好日子。对了,前次你说孤儿院的孩子还缺过冬的棉被,现在筹到了么?”
    “早筹到了。”念卿一笑,“那阵子棉花紧缺,捧着钱也买不到,现在不要紧,都齐了。”
    薛晋铭由衷钦叹,“你和蕙殊做事,比政府可高效多了,一真没想到你们的孤儿院说办就办起来,快得不可思认。”
    念卿却叹息,“再快也快不过… … 你知道么,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来,都是将士遗孤,父母双亡,我们已将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来,还在加盖新的屋舍,可是总有一天会挤满,战场上新的孤儿却依然在产生。”
    薛晋铭良久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背,沉声道,“这场仗会打完的,今日所付出的代价,日后必会振奋这个民族,今日的孤儿就是明日的栋梁。”
    这次她没有将手从他掌心抽走,却反手与他相握,交换彼此的温度与力量,共同抵御战争之创痛。
    “酒来了!”霖霖拿了酒来,亲手斟好,正要将酒杯递给薛晋铭,却听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陡然响起。薛晋铭反应迅速,不待霖霖和慧行回过神来,已一手一个将他们拎,“是夜间空袭!快进地下室去!”
    霖霖 一惊,忙俯身牵起慧行,转头去挽母亲。
    “你们先去,我随后来。”母亲一把推开她,转身往楼梯奔去。
    “念卿!你干什么?”薛晋铭追上去,在楼梯上将她一把拽回。
    她奋力推开他,“我有东西在楼上,我要去拿!”
    “你疯了,什么东西比命要紧?”醉晋铭惊怒交加。
    她挣扎,柔弱之躯爆发不顾一切的激烈力量,依旧招脱不了他铁腕的钳制,终完哀声道,“是仲亨的遗物。”
    薛晋铭怔住,呆呆看她挣脱而去,纤弱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 警报声尖利刺耳,已经隐约可闻的飞机轰鸣声将他神智拉回,转头对楼下惊呆的两个孩子厉声道,“霖霖,带慧行先下去!”
    霖霖咬唇点头,抱起慧行飞快奔向楼梯下的地下室入口。
    仆人们也早已奔向花园后面山壁挖凿的防空洞。
    楼梯上笃笃传来她急促奔走的足音,却被飞机渐渐逼近的轰鸣声盖过。
    薛晋铭冲上楼,恰见她紧紧怀抱那只紫贾檀木匣奔过来。
    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电灯急剧闪烁了两下,陡然熄灭。
    周遭险入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紧紧将她拥入怀抱,凭着敏锐知觉,拥起她在黑暗中奔下楼梯,抢在第二枚炸弹落在近处之前,踢开地下室的门,闪身进入其中。

  •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 ”
    手机闹钟声音响起,蔡琴温厚宛转的声音外非不足以赶走睡意,反而更加催眠。
    艾默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无视闹钟的作用。
    身子一蜷,却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下东去。
    艾默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弹起,果然是日记本子掉在地上。
    昨晚看到一半竟睡着了,日记本枕在身边已压皱了两页,已有许多年头的本子摔在地上,险些摔散了。艾默心痛得不行,捡起来拿睡衣袖子擦了又擦,小心抚平皱起的页角。
    指尖抚过一行行模糊文字,不觉停在一个名字下面。
    那秀致笔迹淡淡划 出“仲亨”二字,仿佛仍可见温柔溢于笔尖。
    这笔迹令艾默心里一酸,梦里… … 梦里混乱片段影影绰绰浮现… …
    依稀有激烈的追逐,连天的火光,掠过眼前的火红裙袂、军装上耀眼的徽章、天使般的孩童面容,却又是谁的声音在哭泣… … 艾默撑住额头,脑中模糊印象一闪而逝,竟再也抓不住。太阳穴阵阵作痛,心神恍惚,分不清支离破碎的片断究竟是睡前构思的故事情节,还是潜入梦境的幻影。
    整本日记里密密写着这个名字,她必定是极爱他的。
    这般深情缱绻,怎可能演变成最后一幕的惨烈。
    艾默揉了揉睡眼,恍惚地走到洗脸池前,捧起冷水浇到脸上。
    清冷冷的水驱走混沌睡意,抬眼却在镜中照见自己满眼红丝的疲惫模群。
    这眉眼,这轮廊,会是梦中容颜么。
    艾默怔怔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神思飞回破碎梦境中,一次次在梦里见到那火红裙袂飞杨的身影,却从未看清那神秘的容颜。
    那会是怎样的眉,怎样的眼,怎样的一颦一笑。
    艾默一阵迷茫,久久凝视自己面容,不由自主想在这张脸上勾勒梦中人的眉目… … 遥想镜中的脸庞应再消瘦一些,眉梢再清傲一些,眼尾应有几许妩媚,畔里会有雾一样的温柔还是海一样的深远?她会怎样微笑,又会怎样蹙眉,当她落泪会是怎样的哀婉?
    一点水珠沿着眉梢滑下,滑落脸颊,凉凉滑至锁骨间的颈窝。
    艾默猛然回过神来,镜子里的脸重新又变得清晰,依然是自己的眉目,方才那幻觉般的容颜已消失无痕。
    晨风携来大海的清新味道。
    沿木楼梯走下楼,一眼便看见启安正在逗弄院子里的小花狗。
    清晨阳光有透明的质感,照着他发丝毛扬,搭在脖子上的白毛中一晃一晃,小狗绕在他脚边不停撒欢一一看见这一幕,艾默的心情也像被阳光镀上暖意。
    启安回头,笑容明亮,“早,我刚跑步回来。”
    艾默打量他一身短裤短衫,笑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启安老实地说,“没有安排。”
    “来旅游却没安排行程?”艾默有些奇怪。
    “不一定要有行程。”启安拿毛中擦汗,“随便沿着海边走走,看看老房子,发发呆,或者闲逛一整天,总之自在就好。”
    果然是懂得旅行的人,艾默觉得遇见了同类,笑着歪了歪头,“这么说,有时间去品尝本城小吃了?”
    启安眉开眼笑,“正合我意。”
    他回楼上换了一身衣服下来,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白衬衣与灰条纹裤子,同艾默白底灰色花纹的麻质围巾,倒像是一对儿情侣装,看得大门口浇花的老板娘赏心悦目。
    两人沿着海滨路前行不远,街市渐渐热闹起来。
    远处轮渡码头人头攒动,导游小旗挥舞,三三两两的旅游团又前仆后继涌至。
    “再好的她方,一旦变成旅游景点,离破坏也就不远了。” 艾默叹了口气,半晌不见启安回应,转身看去,却见他闷头只顾吃一只牡蛎煎,神色认真而满足——从来不知一个人吃煎饼的样子也会如此专注投入,艾默看着他,不觉笑出声来。
    被她这么一笑,原本不顾形象吃得泰然忘我的启安也窘了,指着艾默问,“你叫我买的,你自己为什么不吃?”
    艾默一愣,看着手中纸装里热乎乎的煎饼,“我,我一会儿吃。”
    启安大感不公平,“不行,一起买就要一起吃。”
    在他义正词严的坚持下,艾默无可奈何,只好不顾淑女形象将煎饼塞进嘴里。启安故意盯着她看,本就不习惯在大庭广众街头吃东西的艾默竟红了脸,转身跑到前面去,不肯给他看。
    启安跟在后面,看她乌黑长发被海风吹得纷扬,背影熟悉而亲近。
    分明是昨天才相遇,却从未感觉陌生,像是认识她已经很久,一句话语,一个笑容,已然投契如老友。
    他快步追上她,“我们好像还没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
    她驻足,眼里一闪而过的迟疑被他敏锐的捕到。
    “要有多正式?”艾默慧黠地笑,“用不用自报三代家世、身高、体重、血型?”
    这摆明是不肯说的滑头,启安失笑,“这么神秘?”
    艾默反诘,“你不也一样神秘?”
    为了做出诚实表率,启安立刻介绍自己是在美国出生和求学,目前定居香港,往返于美国和香港之间工作的建筑师,祖籍就在本地,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艾默了很惊讶,脱口道,“那你的中文非常好啊,是我见过的香蕉人里最好的。”
    启安眉梢微杨,“我不是什么香蕉人。”
    香蕉人,专指生在国外的华人后裔,虽有一黄皮肤,内里从思想到习惯都已欧美化,就像“黄皮白心”的香蕉。他笑容稍敛,正色说“我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家是最传统的中式家庭。”
    艾默歉然道,“对不起,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启安也觉察到自己太过敏感,一时有些哑然。
    在这个问题上他一向介意,最不喜欢被人称作aBc.谈话就这样中断,两人都静了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不好再探究她的身份来历,便转开话头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也有些老房子,你做建筑的话,应该会感兴趣” 艾默将林荫掩映的远处指给他看,心里正自惭于自己口无遮拦,说了那不礼貌的三个字。因为有愧,便主动提出做向导,领他去逛逛老房子。
    做为向导,艾默十分尽职,每经过一处房子便指给启安看。
    整条路上绿荫掩映,傍山临海,或残旧或完好的老式建筑散布在林荫间,多是民国时期修建,既有仿欧式建筑,也有东西合壁,极具南方特色的小楼。
    艾默对老房子的人文历史相当清楚,谈及建筑也很有些专业水准。启安听她一个外行人能说出“铺首”、“女墙”之类名词,心中暗自赞赏。不过,艾默却将一处仿陶立克柱式说成了爱奥尼克柱式,启安便将两者的区别细细说给她听。
    说到建筑的话题,启安一反平素的安静,也开始滔滔不绝。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是被时间浸透的地方,每一块砖瓦都会留下某个时代的烙印。”启安说得兴起,语声充满感情,眼里有真挚光芒闪动。他的话句句说中艾默心坎,也正是她所思所想。听他讲述建筑与人的关系,艾默心中触动,脱口道, “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你看《 黄帝宅经》 ?”启安惊叹,这么冷门的书连内行人也看得少。
    “我胡乱翻翻,在你面前是班门弄斧了。”艾默有点脸红,低头掠起耳畔鬓发,抬腕一刹间令启安错觉有种似曾相识的风度。
    说到书,说到建筑,说到人文风情,两个人惊觉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一路走着,阳光从前方移到头顶,又悄然滑向身后。
    时间过得这样快,不觉已到黄春,两人几乎把海滨这一带的老房子都转了个遍。
    “想不想看日落?”启安笑问。
    “上山顶?”艾默目光闪亮。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座宅,从那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海湾,这眺水天余晖,应是何等良辰美景。
    上山的路上正遇见最后一批旅游团往回走,又遇到昨日那个导游。
    瞧见他们两人,导游一脸诧异,擦身而过还频频回头张望。
    启安与艾默相视一笑,沿石阶快步而上。
    落日已沉入海天相接的云层里,晚霞将满树雪色茶花也染上灿金颜色。高大的废墟静卧在满天云霞之下,斜晖穿过残垣断壁,在雕廊楼柱间洒下深浅光晕一一砖声不言,草木不语,漫长时光里,它们看过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又见证了此间多少悲欢起落。
    伫立在空寂庭院,启安与艾默都不言语,沉静眺望那轮落日沉下。
    他的衣摆,她的鬓发,都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启安侧首看她,这一刻的艾默似乎又回到初遇时,沉静疏淡,若即若离,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她。
    有一个艾默,眼眸晶亮,容易脸红,会跳跃地走路,慧黠地微笑;另有一个艾默,周身都透着落寞,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周围毫不相干。
    她没有反应,兀自出神望着远处,直到他又唤一声,才蓦地回过头来,神色还带恍惚,乌黑瞳仁里闪烁着夕和的迷离碎金。
    这碎金像有魔力,突然令他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怎样言语。
    艾默也不开口,只走安静地看着他。
    两人相对沉默,只有轻风抚过树叶的声音。
    过了良久,启安低头一笑,在一块平整的断石上坐下。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来这里?”他问出这个不知会不会唐突的问题。
    她回答得很简单,“也许和这里有缘。”
    看他沉默,她侧首问,“相信缘分吗?”
    启安点头一笑,“没有缘分,又怎么会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她喃喃重复这二个字,良久一笑,以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哼唱出来:“人与人的相遇,如此扑朔又迷离岁月悠悠容颜兀自更改,为谁徘徊人世间的风景,总是柳暗又花明聚聚散散的人海,谁是今生最爱萍水相逢,是否拥有一样的梦
    萍水相逢,是否你我灵犀相通付出所有,为爱等候等候心中,最深最真的梦“
    这是那首叫做《 萍水相逢》 的歌。
    启安不觉听得怔了,心思随她歌声飘忽沉沦。
    萍水相逢,多年之前,是谁与谁的萍水相逢,结下生死离合悲欢归去都斩不断的眷恋,岁月悠悠,旧日容颜早已更改,人世风景几经沉浮变换,谁还在故地徘徊。

    然而现实里,并不常有故事中的萍水相逢,从此缘牵千里。


    总有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最美好的时候。
    启安只在旅店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突然离去,走得异常匆忙。
    老板娘说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大约五六钟,也没有退房,反而预付了一星期的房费,让她保留那房间。那个时间艾默正在睡觉,启安没有来敲门告别,却留下一张纸条。
    就这样简单四个字,再无别的交代。
    艾默如坠云雾,怅然若夫。
    说走就走,连一声再见也没有,真的还会回来么。
    旅途中的邂逅从来不需要结尾,无论多么投缘,来去仍是陌生人。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不知道他的电话,不知道他是否也和她一样有过心动。
    或许他还会回来,也或许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
    等待一个陌生人的归来,谁知道会是多久。
    三天的时间,对于一场邂逅而言,并不算短。
    这三天里,和他一起逛遍了所落的老房子,尝过了一间间摊子的小吃,沙滩留下了彼此脚印。那些总也说不完的话题,关于建筑、关于过往,和争论,吵完总会在第一时间和好如初。
    最美好的时光,是每天黄昏一起来上山顶废宅,在那魂牵萦梦绕的地方共赏落日。
    三天,彼引间的了解似乎已经很多,似乎又仅仅停留在一个名字。
    启安,舌尖上轻呼出的名字,唇角上扬,宛如微笑。
    老板娘发现艾默连续两天没有走出房门,吃饭都是叫店里做好饭盒,给她送上去。
    虽然从不干涉客个人行为,老板娘还是忍不住担心,上去敲开了艾默的房门。
    开门所见让她吓了一跳。
    房间里关得密不透风,窗帘没拉开,迎面一股甘草咳嗽糖浆的味道。
    艾默咳嗽着,声音沙哑,头发蓬乱,脸色苍白,鼻尖通红,眼圈下积累着明显的阴影,也不知多久没睡觉。外面阳光灿烂,气温回暖,她却在睡衣外面裹了一层外套,又裹一条披肩,还冷得缩起肩膀。
    老板娘伸手一探她额头,滚烫,果然在发烧。
    感冒咳嗽成这样, 这丫头还缩在床上不眠不休的写作。
    老板娘连声数落,问她是写稿子重要,还是健康重要,一面数落一面进屋拉开窗帘,让阳光明晃晃照进来,又将窗户全部推开。
    外面海风呼地卷进来,窗纱毛扬,散放在床头的一大备稿纸也被吹飞。
    “哎呀,我的图!”艾默冲过去抓住被吹飞的纸,慌得像心肝宝贝被人抢走,差点把自己绊倒在地上。老板娘帮她把稿纸都捡了回来,眯起老花眼勉强看清,画的是房子草图。
    每张纸上画的都不同,但大致看得出是同一座房子。
    “年轻人勤快是好事,可是生病了还又写稿又画图的,小艾你也太拼命了!”老板娘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憔悴样子,又心疼又生气,“你看你这脸色,白得像鬼一样,两眼无神,不知道还以为中了魔!”
    可不就是中了魔吗,艾默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两天的状态,真的就像走火入魔一样。
    启安的不辞而别,多少令她有些惆怅。
    在他离开那天下午,她一个人冒着细雨去了废宅,等到黄昏也没有天晴,没能见到夕阳。
    回来后却感冒发烧,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恍惚穿过雪白山茶与火红木棉簇拥的长廊,循着宛转悠扬乐声,来到衣香鬓影的庄园一一那是荒废前的茗谷,第一次清晰出现在梦中。
    醒来后唯恐梦境消散,抓起手边稿纸,将梦里废园的轮廊画下。
    画笔可以描出锦绣美景,却描不出那一刻的良辰缱绻。
    对梦境的狂热追忆令艾默忘记了启安,忘记了生病,全副精神都专注于写作。
    梦中画面历历在目,循着画中痕迹,似乎有一扇门訇然洞开。
    迷失在困惑中的思路豁然贯通,画面的故事仿佛曾经亲眼看见,一一得展在脑海中,指端跳跃,恨不能一口气将所有故事都写出。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关掉电话,不理任何外间滋扰,眼前只有屏幕上一行行不断跳出的字… … 直至老板娘来敲门,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竟不记得。
    艾默被老板娘强迫着吃了感冒药,又被拖下楼去吃饭,脑中仍有些空白。
    坐在桌旁棒起碗,拿起筷子,看着白生生的米饭粒,恍惚又觉得是雪白的稿纸。艾默将筷子当做了书笔,无意识地在米饭上涂抹,想象笔尖落在纸上… … “小艾!你要写疯了吗!”老板娘一声吼惊落了艾默的筷子,也惊回她三魂七魄。
    方才那一刻,仿佛记起梦中遗忘的一幕,那是个穿白色旗袍伏案书写的女子背影,削瘦双肩,岭长颈项,甚至可以听到笔尖划出的沙沙声。
    幻觉来得如此真切,令人有种真很难辩的惶惑。
    艾默实在是太想看清那梦中容颜,太想真切的看一看“她”。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整个大地都被撼动,身在潮强的地下室仍能感到地面的颤抖和爆炸带来的灼热,刺鼻的硝烟味道令人窒息。
    这枚炸弹显然落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
    电力中断了,地下室里失去照明,黑暗中只听见慧行呛咳的声音,似乎被头顶衰落的灰尘呛到。念卿探身摸索,想将他抱到身边,“霖霖,慧行怎么了?”
    “慧行在我这儿,没事。”霖霖的声音平稳柔和。
    “我不怕!”慧行却大声嚷道,“等我长大了,把飞机都打下来!”
    童稚的话语令置身黑暗中的念卿、霖霖与薛晋铭都莞尔失笑。
    薛晋铭将念卿护在臂弯中,却听她低低叹了口气。
    “这样小的孩子,却能说成这番话… … 就算是为了这些孩子,又有什么苦难不可坚持。”她语声苍凉,震动他心底最薄弱的一根弦,令他不由自主攥紧她冰凉的手,“你要坚持,我们都要坚持。”
    她怆然而笑,“我会的,我答应过你,要活到白发苍苍那一天,要亲眼看着孩子们长大,亲眼替仲亨看着他的梦想实现。”
    薛晋铭什么话也说不出,心中如海潮翻涌,只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他比谁都清楚她所承受的苦难,藏在她心底的伤痛,早已漫过寻常人一辈子悲伤所积的极限,连他也曾以为她会倒下去… … 她却没有,从来没有。
    不仅不让自己倒下,她更张开手臂去保护旁人。
    薛晋铭握着掌心里纤瘦透凉的手,恍惚里,并不觉得是自己在保护她,却是她在以生生不息的希望和勇气支持着他,给他无穷尽的温暖依靠。
    今天的夜间空袭来得格外凶狠,日本人的战机久久盘旋不去,地面炮火开始反击,远远近近的爆炸声不间断地传来,地面不住颤抖。
    “晋铭,你听。”念卿凝神倾听,空中传来的不一样样引擎轰鸣声,正是我方战机起飞的声音,“是我们的飞机在截击日本人!”
    “不错,是我们的飞机。”薛晋铭早已听出来,冲上天去截击的美式战机轰鸣声里,也夹杂着中国自制战机的声音,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
    臂弯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
    薛晋铭揽紧了她,耳听着飞机呼啸掠过,不知心中是欣慰还是悲酸。
    -----当年一对璧人,终究抛下羁身俗务,偕隐世外。别离了万丈风云,处身江湖之远,却未有一日忘忧国。那人携她游历欧洲数年,便回到香港,绝口不提军政,只潜心于军工机械。不惜倾尽全力,一掷万令,与他共同才捐资集物,终于建起梦寐以求的兵工厂,从零星部件到至为重要的引擎,从普通弹药生产到自制飞机组装… … 如今由他们一力支撑起来的工厂和机械开都已转移到西南大后方,移交给政府,成为国家军工命脉之一。

    东南海岸线已全部沦陷,口岸遭到日本封锁,中国仅有的输血管线只剩下云南至腼甸一线,国际援华物资在这条线上,艰难如蚁行地进入西南腹地……杯水车薪,远水难救近火,中国人只能靠自己。


    隐蔽在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工厂,不惧轰炸,昼夜不停生产。
    纵使技术落后,物资匮乏,也从未有一人轻言放弃。
    这一切,那个人已无法看到。
    “如今想来,他早一些走,或许不是坏事。”
    黑暗中,她气息轻细,语声幽微。
    “现今我才明白,上天待他也许是最仁慈的,让他在战争还未开始的时候,选了那样一种方式,将他的生命最绚烂辽阔的地方,由着他飞向那么高那么远,再不用受羁绊,连死亡也由他握在手中… … 也就在那一年,他刚一走,战争便开始。”她的语声越来越低,低得像在吃语,“我常想,是不是上天也不忍他见到家国流血,山河涂炭,才早早将他带走。”
    薛晋铭缄默,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浸人。
    “假若他今日还在,你能想象么,那样一个人,要他眼睁睁看着日本人踏入北平,屠戮南京,血洗上海,攫取武汉;却要他带着妻儿一路逃入重庆,看着日本人四处肆虐,飞机就在头顶盘旋,却要他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等待轰炸过去… … ”她陡然笑出声来,笑声直刻入他心里去,“不,那太残酷,那才是对一个将军最大的残酷。”
    薛晋铭再也听不下去,狠狠将她箍入怀抱,不许她再发出那样绝望的笑声。
    地下室另一边的霖霖也听到了她的笑声,失声问,“妈,你怎么了?”
    念卿抬手掩住唇,竭力隐忍利刃剜心的痛楚,将喉间哽咽所化的笑声忍回。
    “她没事,刚才被灰呛到。”薛晋铭替她回答,黑暗中摸索到她紧紧掩唇的手,抚上她的脸,不顾一切将她抱紧。她理首在他胸前,比轰炸中的地面还颤抖得厉害,却是一声不发。
    陡然间脚下剧烈震动,比任何一波爆炸都来得强烈,整个屋子似乎随时都会垮下来。
    霖霖和慧行都失声尖叫起来,念卿与薛晋铭几乎同时脱口道,“坠机!”
    这样大的动静怕是有飞机坠毁在近处。
    震动之后,轰炸似乎停止,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一直伴随着轰炸的尖厉警报声也停歇。
    然而当惊魂初定的下人们走出后山防空洞,一眼看到眼前景象,却都吓呆了。
    火光映亮半边夜空,浓烟带着刺鼻气味腾上半空。
    一架飞机坠毁毁在院子前边的树林中,将树林烧焦一大片。
    坠毁途中散架的部件燃烧着散落遍地,有一片挡过房子二楼,将夫人的房间窗户撞毁。所幸没有将屋子烧起来,只留下股股浓烟从破窗冒出。
    仆人们目蹬口呆不敢靠近那飞机,只有薛先生的随行警卫们奔了过去。
    薛晋铭和念卿刚一走出房门,还未看清那坠毁的飞机,就听见前面围观的仆人们发出欢呼。
    警卫朝他奔过来,兴奋脸庞被火光映亮,大声喊道,“处座,是日本飞机!击落了一架日本飞机!”
    霖霖欢喜得直跳起来,立刻就要跟上薛叔叔过去查看,然而一转头却见母亲苍白了脸色,定定看着那燃烧的飞机残骸,嘴唇一丝血色也没有。
    她陡然明白母亲想起了什么。
    “妈妈!”霖霖过去扶住她,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再看见那残骸燃烧。
    “我没事。”母亲仿佛从一场梦魇中惊醒过来,沙哑了语声,神色却很快平复。她俯身牵起慧行的手,缓缓走回屋子,镇定自若地吩咐仆人检查家中各处,备好蜡烛照明。
    一架日机坠毁,引来军警勘查,屋外直至大半夜还人声鼎沸。
    有警察本想进入这座院子检查,被薛晋铭的警卫挡下,在得知是薛处长的家人居住于此后,慌忙道歉离开,并吩咐旁人不得滋扰。
    外面折腾到凌晨四点才渐渐消停。
    霖霖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到窗口看了一眼,发现那日本飞机已经被移走。心中暗自有些懊悔,她还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眼。回头看了眼床上,母亲似于睡得很沉,她的房间窗户被毁,今夜暂且和自己睡在一起,这会儿怕是睡得真香… … 靠靠穿上鞋子,悄悄溜向门口,打算趁天亮来人之前,去看看飞机坠毁现场看看。
    手还没搭上门柄,却听见母亲淡淡语声。
    靠霖吓一跳,“妈!你怎么还醒着,吓死我了!”
    “你过来。”母亲撑了身子坐起,头发从一侧肩头柔柔垂下,流瀑般散在白色睡衣上。窗帘间隙的月光照进来,映上她半边脸庞,脸色宛如坚玉,一明一暗,一柔一冷。
    她突然觉得母亲的美,像是不属于这世间的。
    霖霖顺从地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觑着母亲脸色笑道,“我只是想去瞧瞧,妈,你别生气,我不去就是了。”母亲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只是目光深幽地看了她半晌,缓缓抚过她头发,“你对飞机很感兴趣么?”
    霖霖低下头,“没有,我只是好奇。”
    “你小时候就对飞机着迷,跟你父亲一样,钻进那里面就忘乎所以。”母亲微微一笑,“仲亨曾经说,想训练你做最小的女飞行员… … 要不是我拦着,没准真遂了他的愿。”
    霖霖别过脸去,忍了忍,喉间还是一梗。
    “妈。”她张臂将母亲抱住,眼泪涌上,“已经三年了,你这样子,爸爸在天上看到也会不安心的。”母亲摇头笑,“我很好,哪有半点不好的样子。”
    看她这样的笑容,霖霖怔怔落下泪来。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十四岁,清楚记得那天翻地覆的一年。
    那走一九三七年,对每个中国人都是无法忘记的一年,更是令她和母亲刻骨铭心的一年。
    那年的春天,天空碧蓝。
    在一个和光明媚的上午,父亲兴高米烈驾上新改装的座机,执意亲身试飞。
    他在她和母亲的目光中冲上万里云霄,如鲤鹏展翅,翱翔于碧波连顷的大海之上… … 越飞越远,翅飞越高,即将消失在她们视现之际,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海天相接之处,仿佛化作上古填海的精卫,又仿佛是逐日的夸父,从此再没有回到尘世间。
    谁也没想到,他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离去。
    或许却是最能令他自己满意的方式。
    他是那么醉心于机械,将全副身心都投在他和薛叔叔兴建的军工厂里,甚至专门从德国买回一架飞机来,亲手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没日没夜与机械师傅们混在一起… … 每当母亲领着她去看父亲,他沾着满身污黑的机油,大步走过来将她抱起,一手揽过母亲,像个孩童般向她们炫耀他新的成果。
    他再也不是那个叱诧风云的大督军,再也不是政坛上翻云覆雨的霍仲亨。
    他绝口不提政治,不谈军事,只全心专注于机械。
    当年游历欧洲时,母亲醉心于人文艺术,他却只去参观工厂与船坞,对机械无比钟情。

    废旧涤纶、涤棉纺织品化学回收工艺技术研究

    : 为防止军服流入社会,2007年中央军委颁发《军服管理条例》,规定退役士兵07式制服全部上交。据统计,每年收缴退役被装数万吨,造成巨大库存压力。本课题以废旧涤纶、涤棉军装为原料开展对废旧聚酯纺织品的回收再利用技术研究,对缓解当前军装库存压力以及相应技术未来在民用纺织品回收过程中的推广和应用具有重要的学术和社会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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