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秒钟里,它警告着人世的永劫剧情歌的灾难赏析


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尼采常常与哲学家们纠缠—个神秘的“众劫回归”观:想想我们经历过的事情吧,想想它们重演如昨,甚至重演本身无休无止地重演下去!这癫狂的幻念意味着什么?从反面说“永劫回归”的幻念表明,曾经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象影子一样没有分量,也就永远消失不复回归了。无论它是否恐怖,是否美丽,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预先已经死去,没有任何意义。它象十四世纪非洲部落之间的某次战争,某次未能改变世界命运的战争,哪伯有十万黑人在残酷的磨难中灭绝,我们也无须对此过分在意。

  然而,如果十四世纪的两个非洲部密的战争一次又一次重演,战争本身会有所改变吗?会的,它将变成一个永远隆起的硬块,再也无法归复自己原有的虚空。

  如果法国大革命永无休止地重演,法国历史学家们就不会对罗伯斯庇尔感到那么自豪了。正因为他们涉及的那些事不复回归,于是革命那血的年代只不过变成了文字、理论和研讨而已,变得比鸿毛还轻,吓不了谁。这个在历史上只出现一次的罗伯斯庇尔与那个永劫回归的罗伯斯庇尔绝不相同,后者还会砍下法兰西万颗头颅。

  于是,让我们承认吧,这种永劫回归观隐含有一种视角,它使我们所知的事物看起来是另一回事,看起来失去了事物瞬时性所带来的缓解环境,而这种缓解环境能使我们难于定论。我们怎么能去谴责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呢?昭示洞察它们的太阳沉落了,人们只能凭借回想的依稀微光来辩释一切,包括断头台。

  不久前,我察觉自己体验了一种极其难以置信的感觉。我翻阅一本关于希特勒的书,被他的一些照片所触动,从而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成长在战争中,好几位亲人死于希特勒的集中营;我生命中这一段失落的时光已不复回归了。但比较于我对这一段时光的回忆,他们的死算是怎么回事呢?对希特勒的仇恨终于淡薄消解,这暴露了一个世界道德上深刻的堕落。这个世界赖以立足的基本点,是回归的不存在。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

  如果我们生命的每一秒钟都有无数次的重复,我们就会象耶稣钉于十字架,被钉死在永恒上。这个前景是可怕的。在那永劫回归的世界里,无法承受的责任重荷,沉沉压着我们的每一个行动,这就是尼采说永劫回归观是最沉重的负担的原因吧。

  如果永劫回归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辉煌的轻松,来与之抗衡。

  可是,沉重便真的悲惨,而轻松便真的辉煌吗?

  最沉重的负担压得我们崩塌了,沉没了,将我们钉在地上。可是在每一个时代的爱情诗篇里,女人总渴望压在男人的身躯之下。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

  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那么我们将选择什么呢?沉重还是轻松?巴门尼德于公元前六世纪正是提出了这一问题。他看到世界分成对立的两半:光明/黑暗,优雅/粗俗,温暖/寒冷,存在/非存在。他把其中一半称为积极的(光明,优雅,温暖,存在),另一半自然是消极的。我们可以发现这种积极与消极的两极区分实在幼稚简单,至少有一点难以确定:哪一方是积极?沉重呢?还是轻松?巴门尼德回答:轻为积极,重为消极。

  他对吗?这是个疑问。唯一可以确定购是:轻/重的对立最神秘,也最模棱两难。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着托马斯,似乎只有凭借回想的折光,我才能看清他这个人。我看见他站在公寓的窗台前不知所措,越过庭院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

  他与特丽莎初识于三个星期前捷克的一个小镇上,两入呆在一起还不到一个钟头,她就陪他去了车站,一直等到他上火车;十天后她去看他,而且两人当天便做爱。不料夜里她发起烧来,是流感,她在他的公寓里呆了十个星期。

  他慢慢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爱,却很不习惯。对他来说;她象个孩子;被人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筐里顺水漂来,而他在床榻之岸顺手捞起了她。

  她同他呆在一起直到康复;然后回她离布拉格一百五十英里的镇子上去。现在我们回到了他生活中那个关键时刻,即我刚才谈到的和看到的:他站在窗前,遥望着院子那边的高墙陷入了沉思。

  他应该把她叫回布拉格吗?他害怕承担责任。如果他请她来,她会来的,并奉献她的一切。

  抑或他应该制止自己对她的亲近之情?那么她将呆在那乡间餐馆当女招待,而他将不再见到她。

  他到底是要她来,还是不要?他看着庭院那边的高墙,寻索答案。

  他不断回想起那位躺在床上,使他忘记了以前生活中任何人的她。她既非情人,亦非妻子,她是一个被放在树腊涂覆的草筐里的孩子,顺水漂来他的床榻之岸。

  她睡着了。他跪在她的床边,见她烧得呼吸急促,微微呻吟。他用脸贴往她的脸,轻声安慰她,直到她睡着。一会儿,他觉得她呼吸正常了,脸庞无意识地轻轻起伏,间或触着他的脸。他闻到了她高热散发的一种气息,吸着它,如同自己吞饮着对方身体的爱欲。刹那间,他又幻想着自己与她在一起已有漫漫岁月,而现在她正行将死去。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死在她之后,得躺在她身边,与她一同赴死。他挨着她的头,把脸埋在枕头里过了许久。

  现在他站在窗前,极力回想那一刻的情景。那不是因为爱情,又是因为什么呢?是爱吗?那种想死在她身边的情感显然有些夸张:在这以前他仅仅见了她一面!那么,明明知道这种爱不甚适当,难道这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男人感到自欺之需而作出的伪举吗?他的无意识是如此懦弱,一个小小的玩笑就使他选择了这样一个毫无机缘的可怜的乡间女招待,竟然作为他的最佳伴侣,进入了生活!

  他望着外面院子那边的脏墙,知道自己无法回答那一切究竟是出于疯,还是爱。

  更使他悲伤的是,真正的男子汉通常能果敢行动的时刻,他总是犹豫不决,以至他经历过的一个个美妙瞬间(比如说跪在她床上,想着不能让她先死的瞬间),由此而丧失全部意义。

  他生着自己的气,直到他弄明白自己的茫然无措其实也很自然。

  他再也无法明白自己要什么。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既不能把它与我们以前的生活相此较,也无法使其完美之后再来度过。

  与特丽莎结合或独居,哪个更好呢?

  没有比较的基点,因此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检验何种选择更好。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临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象演员进入初排。如果生活的第一排练便是生活本身,那生活有什么价值呢?这就是为什么生活总象一张草图的原因。不,“草图”还不是最确切的词,因为草图是某件事物的轮廓,是一幅图画的基础,而我们所说的生活是一张没有什么目的的草图,最终也不会成为一幅图画。

  “EinmaliStKeinmal”托马斯自言自语。这句德国谚语说,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就象压根儿没有发生过。如果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我们当然也可以说根本没有过生命。

  在后来有二天在医院里,托马斯正在手术间休息,护士告诉他有电话。他听到话筒里传来特丽莎的声音。电话是从车站打来的。他格外高兴,不幸的是他那天夜里有事,要到第二天才能请她上他家去。放下电话,他便责备自己没有叫她直接去他家,他毕竟有足够的时间来取消自已原来的计划!他努力想象在他们见面前的三十六小时里特丽莎会在布拉格做些什么,然而来不及想清楚他便跳进汽车驱车上街去找她。

  第二天夜里,她来了,肩上挂着个提包:看来比以前更加优雅,腋下还夹了本厚厚的《安娜。卡列尼娜》;她看来情绪不错,甚至有点兴高来烈;努力想使他相信她只是碰巧路过这,她来布拉格有点事,也许是找工作(她这一点讲得很含糊)。

  后来,他们裸着身子并排躺在床上时,他问她住在哪。天已晚了,他想用车送她回去。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她的行李箱还寄存在车站,她得去找一个旅馆。

  两天前他还担心,如果他请她来布拉格,她将奉献一切。当她告诉他箱子存在车站时,他立刻意识到她的生活就留在那只箱子里,在她能够奉献之前,它会一直被存放在车站的。

  他俩钻入停放在房前的汽车,直奔车站。他领了箱子(那家伙又大又沉),带着它和她回家。

  两个星期以来他总是犹豫;甚至未能说服自已去寄一张向她问好的明信片,而现在怎么会突然作出这个决定?他自己也暗暗吃惊。他在向自己的原则挑战。

  十年前,与妻子离婚,他象别人庆贺订婚一样高兴。

  他明白自已天生就不能与任何女人朝夕相处,是个十足的单身汉胚子。他要尽力为自已创造一种没有任何女人提着箱子走进来的生活。那就是他的房里只有一张床的原因。尽管那张床很大,托马斯还是告诉他的情人们,只要有外人在身边他就不能入睡,半夜之后都得用车把她们送回去。自然,特丽莎第一次来的时候,并不是她的流感搅了他的睡眠。那一夜他睡在一张大圈椅上,其它几天则开车去医院,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病床。

  可这一次,他在她的身边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她还握住他的手睡着。真是难以相信,他们整夜都这样手拉着手的吗?她在熟睡中深深地呼吸,紧紧地攥紧着他的手(紧得他无法解脱)。笨重的箱子便立在床边。

  他怕把她弄醒,忍着没把手抽回来,小心翼翼地翻了一个身,以便好好地看她。

  他又一次感到特丽莎是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他怎么能让这个装着孩子的草篮顺流漂向狂暴汹涌的江涛?如果法老的女儿没有抓任那只载有小摩西逃离波浪的筐子,世上就不会有《旧约全书》,不会有我们今天所知的文明。多少古老的神话都始于营救一个弃儿的故事!如果波里布斯没有收养小俄狄浦斯,索福克勒斯也就写不出他最美的悲剧了。

  托马斯当时还没认识到,比喻是危脸的,比喻可不能拿来闹着玩。一个比喻就能播下爱的种子。

  他和他妻子共同生活不到两年,生了一个孩子。

  离婚时法官把孩子判给了母亲,并让托马斯交出三分之一的薪水作为抚养费,同意他隔一周看望一次孩子。

  每次托马斯去看孩子,孩子的母亲总是以种种借口拒之于门外。他很快明白了,为了儿子的爱,他得贿赂母亲。多送点昂贵的礼物,事情才可通融。他知道自己的思想没有一处不与那婆娘格格不入,试图对孩子施加影响也不过是堂。吉诃德式的幻想。

  这当然使他泄气。又一个星期天,孩子的母亲再次取消他对孩子的看望,托马斯一时冲动就决定以后再也不去了。

  为什么他对这个孩子比对其他孩子要有感情得多?他与他,除了那个不顾后果的夜晚之外没有任何联系。他一文不差地付给抚养费,但不愿有舔犊似的多情去与别人争夺孩子。

  不必说,没人同情他,父母都恶狠狠地谴责他:如果托马斯对自己的儿子不感兴趣,他们也再不会对自己的儿子感兴趣。他们极力表现自己与媳妇的友好关系,吹嘘自己的模范姿态与正义感。

  事实上,他很快使自己忘记了妻子、儿子以及父母。他们给他留下的唯一东西便是对妇女的恐惧。

  托马斯渴望女人而又害怕女人。他需要在渴望与害拍之间找到一种调和,便发明出一种所谓“性友谊”。

  他告诉情人们:唯一能使双方快乐的关系与多愁善感无缘,双方都不要对对方的生活和自由有什么要求。

  为了确保“性友谊”不发展成为带侵略性的爱,他与关系长久的情妇们见面,也讲究轮换周期。他自认为这一套无懈可击,曾在朋友中宣传:“重要的是坚持三三原则。就是说,如果你一下子与某位女人连续三次幽会,以后就肯定告吹。要是你打算与某位女人的关系地久天长,那么你们的幽会,每次至少得相隔三周。”

  “三三原则”使托马斯既能与一些女人私通,同时又与其他许多娘们儿继续保持短时朗交往。他总是不被理解。对他最理解的算是画家萨宾娜了。她说:“我喜欢你的原因是你毫不媚俗。在媚俗的王国里,你是个魔鬼。”

  他需要为特丽莎在布拉格谋一工作时,正是转求于这位萨宾娜。按照不成文的性友谊原则,萨宾娜答应尽力而为,而且不久也真的把特丽莎安插在一家周刊杂志社的暗室里。虽然新的工作不需要任何特殊技能,但特丽莎的地位由女招待升为新闻界成员了。当萨宾娜把特丽莎向周刊杂志社的人一一介绍时,托马斯知道,他从未有过比萨宾娜更好的情人。

  不成文的性友谊合同,规定了托马斯一生与爱情无涉。一旦他违反合同条款,地位下降的其他情人就会准备造反。

  他根据条款精神为特丽莎以及她的大箱子租了一间房子。他希望能关照她,保护她,乐于她在身边,但觉得没有必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不想让特丽莎睡在他房里的话柄传出去,一起过夜无疑是爱情之罪的事实。

  他从不与其他人一起过夜。如果在情人家里,那太容易了;他爱什么时候走就走。她们在他家里则难办些,他不得不解释自己患有失眠症,与另一个人的亲近会使他无法入睡。这并非全是谎言,只是他不敢告诉她们全都原因:做爱之后,他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强烈愿望,愿一个人独处。他厌恶半夜在一个陌生的身体旁醒来,讨厌早上与一个外来人共同起床,不愿意别人偷听他在浴室里刷牙,也不愿意为了一顿早餐而任人摆布。

  那就是他醒后发现特丽莎紧捏着他的手时如此吃惊的原因。他躺在那儿看着她,不能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了想刚才几个小时内的一切,开始觉出某种从中隐隐透出来的莫名快意。

  那以后,他们俩都盼着一起睡觉。我甚至要说,他们做爱远远不具有事后睡在一起时的愉悦。她尤为感奋,每次在租下的那间房子过夜(那房子很快成为托马斯遮入耳目的幌子),都不能入睡;而只要在他的怀抱里,无论有多兴奋,她都睡得着。

  他总是轻声地顺口编一些有关她的神话故事,或者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单调重复,却甜蜜而滑稽,朦朦胧胧地把她带入了梦乡。他完全控制了她的睡眠:要她在哪一刻睡觉,她便开始打盹。

  睡觉的时候,她象第一夜那样抓着他,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手指或踝骨。如果他想翻身又不弄醒她,就得用点心思,对付她哪怕熟睡时也未松懈的戒备。

  他从对方手中把手指(或手腕之类)成功地轻轻抽出,再把一件东西塞进她手中(卷成一团的睡衣角,一只拖鞋,一本书),以使她安宁。而她抓住这些东西也就象抓住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紧紧不放。

  一次,她刚刚被哄入睡了,还没有完全入梦,对他仍有所感觉。他说:“再见,我走了。”去哪?“她迷迷糊糊地问。”别的地方。“他坚决地说。”那我跟你走。“她猛地坐在床上了。”不,你不能走,我得永远离开这里。“他说着已走到前厅。她站起来,跟着出门,一直盯着他,短睡裙里是她赤裸的身子,脸上茫茫然没有表情,行动却坚决有力。他穿过门厅走进公用厅房,当着她的面关上了门。她呼地把门打开,还是继续跟着。她在睡意中确信托马斯的意思是要永远离开她,她非拦住不可。终于,他下楼后在一层楼的拐弯处等她。她跟着下去,手拉手将他带回床边。

  托马斯得出结论: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关的感情,岂止不同,简直对立。爱情不会使人产生性交的欲望(即对无数女人的激望),却会引起同眠共寝的欲求(只限于对一个女人的欲求)。

  半夜里,她开始在睡梦中呻吟。托马斯叫醒她。

  她看见他的脸,恨恨地说:“走开!走开!”好一阵,她才给他讲起自己的梦:他们俩与萨宾娜在一间大屋于里,房子中间有一张床,象剧院里的舞台。托马斯与萨宾娜做爱,却命令她站在角落里。那场景使特丽莎痛苦不堪,极盼望能用肉体之苦来取代心灵之苦。她用针刺入自己的片片指甲,“好痛哩!”她把手紧紧捏成拳头,似乎真的受了伤。

  他把她拉在怀里,她身体颤抖了许久许久,才在他怀里睡着。

  第二天,托马斯想着这个梦,记起了一样东西。

  他打开拍屉取出一捆萨宾娜的来信,很快找到那一段:我想与你在我的画室里做爱,那儿象一个围满了人群的舞台,观众们不许靠近我们,但他们不得不注视着我们……

  最糟糕的是那封信落有日期,是新近写的,就在特丽莎搬到这里来以后没多久。

  “你搜查过我的信件?”她没有否认:“把我赶走吧!”

  但他没有把她赶走。她靠着萨宾娜画室的墙用针刺手指尖的情景,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捧着她的手,抚摸着,带到唇前吻着,似乎那双手还在滴血。

  那以后,一切都象在暗暗与他作对,没有一天她不对他的秘密生活有新的了解。

  开始他全部否定,后来证据太明显了,他便争辩,一夫多妻式的生活方式丝毫也没有使他托马斯背弃对她的爱。他前后矛盾,先是否认不忠,接着又努力为不忠之举辩护。

  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刚与一个女人约好时间后道别,隔壁房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象牙齿打颤。

  他不知道,她已意外地回家来了,正把什么药水往喉管里倒下去。手抖得厉害,玻璃瓶碰击着牙齿。

  他冲过去,象要把即将淹死的她救出来。瓶子掉下去,药溅在地毯上。她死死反抗着,他不得不象对付疯子般地按住她约一刻钟之久,再安抚她。

  他知道自己处于无法辩解的境地,这样做是完全不平等的。

  特丽莎还没有发现萨宾娜的信以前,有天晚上他们与几个朋友去酒吧庆贺特丽莎获得新的工作。

  她已经在杂志社里由暗房技工提升为摄影师。托马斯很少跳舞,因此他的一位年轻同事便替他陪特丽莎。他们在舞池里真是绝妙的一对。托马斯惊讶地看着特丽莎,两人每一瞬间的动作都极其精确而默契,还发现她比平时漂亮得多。这次跳舞看来是对他的宣告:她的忠诚,她希望满足他每一欲求的热烈愿望,并不是非属于他一个人不可。如果她没有遇见托马斯,她随时都准备响应任何她可能遇见的男人的召唤。他不难把特丽莎与他的年轻同事想象成情人,很容易进入这种伤害自己的想象。他认识到特丽莎的身体完全可以与任何男性身体交合,这想法使他心境糟糕透顶。那天深夜回家后,他向她承认了自己的嫉妒。

  这种荒诞的、仅仅建立在一种假想上的嫉妒,证明他视她的忠诚为彼此交情的必要条件。那么,他又怎么能去抱怨她对自己真正的情人有所嫉妒呢?

  这天,她努力去相信托马斯的话(尽管只是半信半疑),努力使自己和平常一样快活。可白天平复了的妒意在她的睡梦中却爆发得更加厉害,而且梦的终结都是恸哭。他只能一声不吭地把她弄醒。

  她的梦,重现如音乐主题,舞蹈重复动作,或电视连续剧。比如,她一次又一次梦见猫儿跳到她脸上,抓她的面皮。此中的含义我们不难译解:在捷克土语中,“猫”这个宇就意味着漂亮女人。特丽莎看见女人,不,所有的女人都在威胁自己,她们都是托马斯潜在的情妇,她害怕她们每个人。

  在另一轮梦里,她总是被推向死亡。一次,她在死亡的暗夜里吓得尖叫起来,被他晚醒,便给他讲了这个梦:“有一个很大的室内游泳池,我们有大约二十个人,都是女人,都光着身子,被逼迫着绕池行走。房顶上接着一个篮子,里面站着个男人,戴了顶宽边帽子,遮着脸。我可看清了,那就是你。你不停地指手划脚,冲着我们叫。我们边走还得边唱歌,边唱还得边下跪。要是有谁跪得不好,你就用手枪朝她射击。她就会倒在水里死去。这样,大家只得唱得更响也笑得更响。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一发现岔子就开枪。池里漂满了死人。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力气下跪了,这一次,你就会向我开枪了!”

  在第三轮梦中,她死了。

  她躺在一个象家具搬运车一般大的灵柩车里,身边都是死了的女人。她们人太多,使得车后门都无法关上,几条腿悬在车外。

  “我没有死!”特丽莎叫道“我还有感觉!”

  “我们也有。”那些死人笑了。

  她们笑着,使特丽莎想起了一些活人的笑。那些活着的女人过去常常告诉她,她总有一天也会牙齿脱落,卵巢萎缩,脸生皱纹,这是完全正常的,她们早已这样啦。正是以这种开心的大笑,她们对她说,她死了,千真万确。

  突然她感到内急,叫道:“你看,我要撒尿了,这证明我没死!”

  可她们只是又笑开来:“要撒尿也完全正常!”她们说:“好久好久,你还会有这种感觉的。砍掉了手臂的人,也会总觉得手臂还在那里哩。我们实在已没有一滴尿了,可总会觉得要撒。”

  特丽莎在床上靠着托马斯缩成一团:“她们用那种神气跟我说话,象老朋友,象永远是我的熟人。一想到永远和她们呆在一起,我就害怕。”

  所有从拉丁文派生出来的语言里,“同情”一词,都是由一个意为“共同”的前缀(Com)和一个意为“苦难”的词根(passio)结合组成(共——苦)。而在其它语言中,象捷文、波兰文、德文与瑞典文中,这个词是由一个相类似的前缀和一个意为“感情”的词根组合而成(同——感)。比如捷文,son—cit;波兰文,wSp‘ox—C zucies德文,mit—gefUhI;瑞典文,med.

  从拉丁文派生的“同情(共——苦)”一词的意思是,我们不能看到别人受难而无动于衷;或者我们要给那些受难的人以安慰。另一个近似的词是“可怜”(法文,pitiez意大利文,等等),意味着对受苦难者的一种恩赐态度。“可怜一个女人”,意味着我们比她优越,所以我们要降低自己的身分俯就于她。

  这就是为什么“同情(共——苦)”这个词总是引起怀疑,它表明其对象是低一等的人,这是一种与爱情不甚相干的二流感情。出于这种同情去爱一个人,意味着不是真正的爱。

  而在那些同词根“感情”而非“苦难”组成“同情”一词的语言中,这个词也有近似的用法,但很难说这词表明一种坏或低一级的感情。词源学给这个词暗示了另一种解释,给了它更广泛的含义:有同情心(同——感),意思就是不仅仅能与苦难的人生活在一起,还要去体会他的任何情感——欢乐,焦急,幸福,痛楚。于是乎这种同情表明了一种最强烈的感情想象力和心灵感应力,在感情的等级上,它至高无上。

  在特丽莎向托马斯道出自己针刺手指的梦的同时,她不甚理智地暴露了自己曾搜过对方的抽屉。如果特丽莎是另外一个女人,托马斯再也不会与她说话了。特丽莎明白这一点,说:“把我赶走吧!”与之相反,他抓住了她的手,吻她的指尖。

  因为那一刻他自己也感到指尖痛,如同她的指尖神经直接连通着他的大脑。

  隐私是神圣的,装有个人信件的抽屉是不能被打开的。任何不曾得助于同情(同——感)魔力的人,都会冷冷地责备特丽莎的行为。可是,同情是托马斯的命运(或祸根),他觉出自己跪在打开的抽屉前,无法使自己的眼光从萨宾娜的信上移开。他理解特丽莎了,不仅仅是他不能对特丽莎发火,而且更加爱她。

  她的仪态越来越惶乱不宁。自从她发现他的不忠以后又过了两年,情况越来越糟,毫无出路。

  他真的不能抛弃他的性友谊吗?他能够,可那会使他内心分裂,他无力控制自己不去品味其他女人,也看不出有这种必要。他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他的战绩并没有威胁特丽莎,那么为什么要断绝这种友谊呢?在他眼里,这与克制自己不去踢足球差不多。

  可这事儿仍算一件乐事吗?他去与别的娘们儿幽会,总是发现对方索然寡味,决意再不见她。眼前老浮现出特丽莎的形象,唯一能使自己忘掉她的办法就是很快使自己喝醉。自他遇见特丽莎以来,他不喝醉就无法同其他女人做爱!可他呼出的酒气对特丽莎来说又是他不忠的确证。

  他陷入了一个怪圈:去见情妇吧,觉得她们乏味;一天没见,又回头急急地打电话与她们联系。

  给她最多舒坦的还是萨宾娜。他知道她为人谨慎,不会把他们的幽会向外泄露。她的画室迎接着他,如一件珍贵的旧物,使他联想起过去悠哉游哉的单身汉日子。

  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了多大的变化:现在,他害怕回家太迟,因为特丽莎在等她。这一天,他与萨宾娜交合,萨宾娜注意到他瞥了一下手表,想尽快了事。

  她裸着身子,懒懒地走过画室,在画架上一幅没画完的画前停了下来,斜着眼看他穿衣服。

  他穿戴完毕只剩下一只光光的脚,环顾周围,又四肢落地钻到桌子下去继续寻找。

  “看来,你都变成我所有作品的主题了,”她说:“两个世界的拼合,双重曝光。真难相信,穿过浪子托马斯的形体,居然有浪漫情人的面孔。或者这样说吧,从一个老想着特丽莎的特里斯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世界,被浪子贩卖了的世界。”

  托马斯直起腰来,迷惑不解地听着萨宾娜的话。

  “你在找什么?”她说。

  她和他一起把房子找了个遍,他又一次爬到桌子下面去。

  “你的袜子哪儿也找不到了,”萨宾娜说,“你一定来的时候就没有穿。”

  “怎么能不穿袜子来?”托马斯叫道,看看手表,“我会穿着一只袜子到这里来吗?你说?”“没错,你近来一直丢三拉四的,总是急匆匆要去什么地方,总是看手表。要是你忘了穿一只袜子什么的,我一点几也不惊讶。”

  他把赤脚往鞋里套,萨宾娜又说:“外边凉着哩,我借你一只袜子吧。”

  她递给他一只白色的时鬃宽口长袜。

  他完全知道,对方瞥见了自已做爱时的看表动作,一定是她把袜子藏在什么地方以作报复。外面的确很冷,他别无选择,只得接受她的赐予,就这样回家去,一只脚穿着短袜,另一只脚套着那只宽口的长袜,袜口直卷到脚踝。

  他陷入了困境:在情人们眼中,他对特丽莎的爱使他蒙受恶名,而在特丽莎眼中,他与那些情人们的风流韵事,使他蒙受耻辱。

  为了减轻特丽莎的痛苦,他娶了她,还送给她一只小狗(他们终于退掉了她那间经常空着的房子)。

  小狗是他某位同事一条圣伯纳德种狗生的,公狗则是邻居的一条德国种牧羊狗。没有人要这些杂种小狗,同事又不愿杀掉它们。

  托马斯看着这些小狗,知道如果他不要的话,它们只有死。他感到自己就象一个共和国的总统站在四个死囚面前,仅有权利赦免其中一个。最后,他选了一条母狗。狗的体形如德国牧羊公狗,头则属于它的圣伯纳德母亲。他把它带回家交给特丽莎,她把它抱起来贴在胸前,那狗当即撒了她一身尿。

  随后,他们设法给它取个名字。托马斯要让狗名清楚地表明狗的主人是特丽莎。他想到她到布拉格来时腋下夹着那本书,建议让狗名叫“托尔斯秦”。

  “它不能叫托尔斯泰,”特丽莎说,“它是个女孩子,就叫它安娜。卡列尼娜吧,怎么样?”“它不能叫安娜。卡列尼娜,”托马斯说,“女人不可能有它那么滑稽的脸,它太象卡列宁,对,安娜的丈夫,正是我经常想象中的样子。”

  “叫卡列宁不会影响她的性机能吗?”

  “完全可能,”托马斯说,“一条母狗有公狗的名字,被人们叫得多了,可能会发展同性恋趋向。”

  太奇怪了,托马斯的话果然言中。虽然母狗们一般更衷情于男主人而不是女主人,但卡列宁是例外,决心与特丽莎相好。托马斯为此而感谢它,总是敲敲那小狗的头:“干得好,卡列宁!我当初要你就为了这个。我不能安顿好她,你可一定得帮我。”

  然而,即便有了卡列宁的帮助,托马斯仍然不能使她快活。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是几年之后,大约在俄国坦克攻占他的祖国后的第十天。这是1968中8月,托马斯接到白天从苏黎世一所医院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一位院长,一位内科大夫,在一次国际性的会议上曾与托马斯结下了友谊。他为托马斯担心,坚持让他去那儿工作。

  因为特丽莎的缘故,托马斯想也没想便谢绝了瑞士那位院长的邀请。他估计她不会愿意离开这儿。

  在占领的头一周里,她沉浸在一种类似快乐的状态之中,带着照相机在街上转游,然后把一些胶卷交给外国记者们,事实上是记者们抢着要。有一次,她做得太过火,竟然给一位俄国军官来了一个近镜头:冲着一群老百姓举起左轮手枪。她被捕了,在占领军指挥部里过了一夜。他们还威胁着要枪毙她。可他们刚一放走她,她又带着照相机回到了大街上。

  正因为如此,占领后的第十天,托马斯对她的回答感到惊讶。当时她说:“你为什么不想去瑞士?”“我为什么要去?”“他们会给你吃苦头的。”

  “他们会给每个人吃苦头,”托马斯挥了挥手。

  “你呢?你能住在国外吗?”“为什么不能?”

  “你一直在外面冒死救国,这会儿说到离开,又这样无所谓?”

  “现在杜布切克回来了,情况变了。”特丽莎说。

  这倒是真的:她的兴奋感只延续了一个星期,那时国家的头面人物象罪犯一样被俄国军队带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人人都为他们的性命担心。

  对侵略者的仇恨如酒精醉了大家。这是一种如醉如狂的怨恨。捷克的城镇上贴满了成千上万的大宇报,有讽刺小品,格言,诗歌,以及画片,都冲着勃列日涅夫和他的士兵们而来。把他们嘲弄成马戏团的无知小丑。可是没有不散的宴席,就在与此同时,俄国逼迫捷克代表在莫斯科签定了妥协文件。杜布切克和代表们回到布拉格。他在电台作了演说。六天的监禁生活使他萎靡不堪,简直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不时喘气,讲一句要停老半天,有时长达三十秒钟。

  这个妥协使国家幸免了最糟的结果:即人人惧怕的死刑和大规模地流放西伯利亚。可有一点是清楚的:这个国家不得不向征服者卑躬屈膝,来日方长,它将永远结结巴巴,苟延残喘,如亚力山大。杜布切克。狂欢完了,接下来是日复一日的耻辱。

  特丽莎向托马斯解释了这一切。他知道,这是真的;但他也知道除此之外的另一个原因,亦即她要离开布拉格的真正原因:她以前从未真正感受过快乐。

  那些天里,她穿行于布技格的街道,拍摄侵略军的照片,面对种种危险,这算是她一生中的最佳时刻。只有在这样的时间里,她才享受了少许几个欢乐的夜晚,梦中的电视连续剧才得以中断。俄国人用坦克给她带来了心理平衡。可现在,狂欢过去了,她重新害怕黑夜,希望逃离黑夜。她已经明白,只有在某些条件下,她才能感到自己的强健和充实。她期望浪迹天涯,到别的地方寻找这一些条件。

  “萨宾娜已经移居瑞士了,你不在意吧?”托马斯问。

  “日内瓦不是苏黎世,”特丽莎说,“她在那儿,困难会比在布拉格少得多。”

  一个渴望离开热土旧地的人是一个不幸的人。

  因此托马斯同意了特丽莎移居的要求,就象被告接受了判决。一天,他和特丽莎,还有卡列宁,发现他们已置身于瑞士最大的城市里。

  他为空空的公寓买了一张床(他还没有钱添置其它),并以一个四十岁男人的狂热,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开始了新生活。

  他打了几个电话到日内瓦。俄国入侵一周之后,那里碰巧举办了萨宾娜的作品展览。她在日内瓦的赞助人出于对她弱小祖国的同情,买下了她的全部作品。

  “多亏了俄国人,我才成了阔太太。”她说着,在电话里笑起来。她请托马斯去看她的新画室,并向他保证,这间画室与他所熟悉的布拉格那间差别不大。

  他不是仅仅因为高兴过分而不能去见她,而是在特丽莎面前找不到离家外出的借口。于是,萨宾娜到苏黎世来了,使在旅馆里,托马斯下班后去见她。他先从旅客登记处给她打电话,然后上楼。她开门时,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圆顶札帽,身上除了短三角裤和乳罩以外什么也没穿,露出了美丽的长腿。脑站在那儿凝视着他,不动,也无任何言语。托马斯也一样。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深深地震动了,从她头上取下礼帽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们一声不响地开始做爱。

  从旅馆里回家来(现在家里已有了桌子,椅子,沙发与地毯),他高兴地想到,他肩负这种生活就象蜗牛肩负着自己的房子。特丽莎与萨宾娜代表着他生活的两极,互相排斥不可调和,然而都不可少。

  但事实是,如果他每到一处都带着这样的生命支撑体系,象带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么这意昧着特丽莎还得继续她的噩梦。

  他们在苏黎世住了六、七个月,一天晚上,他回家晚了,发现她留下一封信。

  信上说,她已去了布拉格,说她离去是因为缺乏侨居国外的力量。她知道她应该尽力支持他,但她不知道怎么做。她原来一直傻里傻气地以为国外的生活会改变她,以为经历入侵事件以后她不至于弱小如故,会长大,长得聪明而强壮,但她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她成了他的负担,不愿意继续成为负担。趁眼下还来得及,她得作出这个必要的决定。她还向托马斯道歉,说她带走了卡列宁。

  他服了一些安眠药,可直到翌日凌晨,仍没合一下眼。幸好是星期六,他可以呆在家里。他一次又一次考虑眼下的形势:他的祖国已同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断了往来。电话和电报是找她不回来的。当局也绝不会让她今后出国旅行。与她的分离看来已成定局。

  意识到自己完全无能之后,他象挨了当头一棒,但又有一种奇异的镇静。没有人逼他作出结论。他也无须看着院子那边的墙发呆,无须苦苦思虑于她的去留。特丽莎自己已决定了一切。

  他到餐馆里吃了午饭,沉郁沮丧。可他吃着吃着,绝望的情绪渐渐消解,没有那么厉害了,很快,留下的只是一种忧郁。回想起与她一起生活的岁月,他觉得他们的故事不会有更好的结局。如果是别人来构设这个故事,他也不能不这样来结束。

  一天,特丽莎未经邀请来到了他身边,一天,她又同样地离他而去。她带着沉重的箱子前来,又带着沉重的箱子离别。

  他付了账,离开餐馆开始逛街。他心中的忧郁变得越来越美丽。他和特丽莎共同生活了七年,现在他认识到了,对这些岁月的回忆远比它们本身更有魅力。

  他对特丽莎的爱是美丽的,但也是令人厌倦的;他总是向她瞒着什么,哄劝,掩饰,讲和,使她振作,使她平静,向她表白感情,说得有眉有眼,在她的嫉妒、痛苦和噩梦之下煌煌如罪囚。他自责,他辩解,他道歉……好,这一切令人厌倦的东西现在终于都消失了,只留下了美。

  星期六第一次发现他独自在苏黎世的街上溜达,呼吸着令人心醉的自由气息。

  每一个角落里都隐伏着新的风险,未来将又是一个谜。他又在回归单身汉的生活,回到他曾认为命里注定了的生活,在那种生活里他才是真正的他。

  七年了,他与她系在一起过日子,他的每一步都受到她的监视。如果能够,她也许还会把铁球穿在他的脚踝上。突然间,他的脚步轻去许多,他飞起来了,来到了巴门尼德神奇的领地:他正亭受着甜美的生命之轻。

  (他想给日内瓦的萨宾娜打电话吗?或者想与他在苏黎世几个月内遇到的其他女人打电话联系吗?不,一点儿也不。也许他感到,任何女人都会使他痛苦不堪地回忆起特丽莎。)

  奇异而忧郁的自我迷醉一直延续到星期日夜里。星期一,一切都变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特丽莎;想象她坐在那里向他写告别信;感到她的手在颤抖;看见她一只手提着重箱子,另一只手引着卡列宁的皮带。他想象她打开他们在布拉格的公寓,推门时怎样痛苦地忍受那扑面面来的满房弃物的气息。

  两天美好而忧郁的日子里,他的同情心(那引起心灵感应的祸根子)度假闲置,如同一个煤矿上紧张劳累一周之后,星期天呼呼大睡,为星期一的上班积蓄气力。

  他给病人诊治,却总在病人身上看见特丽莎。他努力提醒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她!他对自己说,我是患了同情症啦。其实她的出走和我们不再相见,这都很好,尽管我想摆脱的不是特丽莎面是那种病——同情。这种病,我以前是完全免疫的,是她感染了我。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感到甜美的生命之轻托他浮出了未来的深处。到星期一,他却被从未体验过的重负所击倒,连俄国坦克数吨钢铁也无法与之相比。没有什么比同情更为沉重了。一个人的痛苦远不及对痛苦的同情那样沉重,而且对某些人来说,他们的想象会强化痛苦,他们百次重复回荡的想象更使痛苦无边无涯。

  他不断警告自己不要向同情心屈服,同情心则俯首恭听,似乎自觉罪过。但同情心知道这只是他的自以为是,还是默默地固守自己的阵地,终于,在特丽莎离别后的第五天,托马斯告诉院长(俄国入侵后曾打电话给他的那位),他得马上回去。他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他的走对院长来说太唐突,也没有理由。他想吐露自己的心思,告诉他特丽莎的事以及她留给他的信,可最终没说出口。在这位瑞士大夫的眼里,特丽莎的走只能是发疯或者邪恶。而托马斯不允许任何人有任何机会视她为病人。

  事实上,院长生气了。

  这是引用了贝多芬最后一首四重奏曲中最后一乐章的主题:为了使这些句子清楚无误,贝多芬用一个词组介绍了这一乐章,那就是“DerscIIwergefassteEntsch luss”,一般译为“难下的决心”。

  对贝多芬这一主题的引用,的确是托马斯转向特丽莎的第一步,因为是她曾经让他去买贝多芬的那些四重奏、奏鸣曲的磁带。

  出他所料,引用贝多芬的这一主题对那位瑞士大夫相当合适。对方是个音乐迷,他平静地笑着用贝多芬的曲调问道:“Mussessen?”

  与巴门尼德不一样,贝多芬显然视沉重为一种积极的东西。既然德语中sChwer的意思既是“困难”,又是“沉重”,贝多芬“难下的决心”也可以解释为“沉重的”或“有分量的决心”。这种有分量的决心与他的“命运”交响乐曲主题是一致的(“非如此不可!”);必然,沉重,价值,这三个概念连接在一起。只有必然,才能沉重;所以沉重,便有价值。

  这是贝多芬的音乐所孕育出来的一种信念。尽管我们不能忽略这种可能(甚至是很可能),探索这种信念应更多地归功于贝多芬作品的注释者们,而不是贝多芬本人。我们也或多或少地赞同:我们相信正是人能象阿特拉斯顶天一样地承受着命运,才会有人的伟大。贝多芬的英雄,就是能顶起形而上重负的人。

  托马斯临近瑞士边境。我想象这是一个神情忧郁、头发蓬乱的贝多芬,在亲自指挥乡间消防人员管乐队,演奏一支“非如此不可”的移民告别进行曲。

  他越过捷克边境,迎接他的是一队队俄国坦克。

  他不得不停车半小时等他们先过。一个可怕的士兵,穿着装甲兵黑色制服,站在道口指挥着车辆,似乎这个国家的每一条路都属他管,属于他一个人。

  “非如此不可!”托马斯心里重复着,但接着又开始怀疑起来,真的必须这样吗?是的,他实在受不了自个儿呆在苏黎世却想象着特丽莎一个人在布拉格。

  可他究竟要被这同情症折磨多久呢?整个一生吗?或者一年?一个月?仅仅一个星期?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能估计到?

  任何一个学生都能在物理实验室里验证各种科学假设,可一个男子汉只有一次生命,不能够用实验来测定他是否应当服从“感情(同——感)”。

  他就带着这些想法打开了他的家门。卡列宁一下跳到他身上,舔他的脸以示欢迎。而他想投进特丽莎怀中的欲望(他在苏黎世上车时还想着的),顿时烟消云散。

  他觉得自己与她象是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都冷得直哆嗦。

  从占领一开始,俄国的军用飞机便成天在布拉格上空盘旋,托马斯极不习惯这种噪音,无法入睡。

  他在微微入睡的特丽莎身边翻来复去,回想起很久以前在一次闲聊中她告诉他的一件事来。他们谈起她的朋友Z,当时她宣布:“如果我没遇到你的话,我一定会爱上他。”

  即使在那时,她的话都使他落人一种莫名的忧伤。而现在,他认识到特丽莎爱上他而不是他的朋友Z,只不过是机缘罢了。除了她与托马斯圆满的爱以外,很可能,还有着若干她与其他男人的不圆满的爱。

  我们都绝难接受这种观点:我们生活中的爱情是一种轻飘失重的东西,假定我们的爱情只能如此,那么没有它的话我们的生活也将不复如此。我们感到贝多芬,那阴郁和令人敬畏的音乐家在向我们伟大的爱情演奏着:“非如此不可!”

  托马斯常常想起特丽莎对朋友Z的评价,然后得出结论:自己的爱情故事并不说明“非如此不可”,而是“别样也行”。

  七年前,特丽莎家乡的医院碰巧发现一例复杂综合性神经病。他们请了托马斯所在的布拉格医院的主治大夫去会诊,可主治大夫碰巧坐骨神经痛,行动不便,于是派托马斯去代替他。这个镇子有几个旅馆,托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丽莎工作的旅馆里,又碰巧在走之前有足够的时间闲呆在旅馆餐厅里。其时特丽莎碰巧当班,又碰巧为托马斯服务。正是这六个碰巧的机会把托马斯推向了特丽莎,似乎并不是他自己决定与她结合。

  他回布拉格是因为她。如此事关命运的重大决定仅仅系于如此偶然的爱情,而这一爱情如果不是七年前主治大夫坐骨神经痛的话,也就不存在。那个女人,那个绝对偶然性的化身又躺在他身边了,深深地呼吸着。

  夜已深了,如他每次感到精神沉郁时那样,他的胃就跟着开始捣乱。

  有那么一两次,她的呼吸变成了沉沉的鼾声。托马斯除了胃的压迫感与归来后的失望感以外,觉不出一点儿同情。

  一个作者企图让读者相信他的主人公们都曾经实有其人;是毫无意义的。他们不是生于母亲的子宫,而是生于一种基本情境或一两个带激发性的词语。托马斯就是“Einmalistkeinmal”这一说法的产物,特丽莎则产于胃里咕咕的低语声。

  她第一次去托马斯的寓所,体内就开始咕咕咕了。这不奇怪:早饭后她除了开车前在站台上啃了一块三明治,至今什么也没吃。她全神贯注于前面的斗胆旅行而忘了吃饭。人们忽视自己的身体,是极容易受其报复的。于是她站在托马斯面前时,便惊恐地听到自己肚子里的叫声。她几乎要哭了。幸好只有十秒钟,托马斯便一把抱住了她,使她忘记了腹部的声音。

  于是,产生特丽莎的情境残酷地揭露出人类的一个基本经验,即心灵与肉体不可调和的两重性。

  很久以前,一个人会惊异地听到自己胸内有节奏跳动,但从不去猜测那是什么。他还不能对人这样奇怪、陌生的东西给以辨识确定。那时的人体是一间囚室,囚室里的东西能看,能听,能恐惧,能思索,还能惊异。而人体消失之后所留存的东西,便算是灵魂。

  当然,今天的人体不再陌生了:我们知道在胸膛里跳动的是心脏;鼻子是伸出体外的排气管,为肺输送氧气;脸呢,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块标记着所有生理过程的仪表板,标记着吃,看,听,呼吸以及思维的情况。

  自从一个人学会了给人体的各个部位命名,人体就好对付多了。他还得知灵魂不过是大脑中一种活跃的灰色物质。灵与肉两重性的古老命题终于被众多科学术语淹没,我们仅仅将其作为一种过时的浅见陋识而加以嘲笑。

  但是,假使他的一位恋人来听他腹内的咕咕隆隆,灵肉一体这个科学时代的诗意错觉,便即刻消失。

  特丽莎力图透过自己的身体来认识自己。正因为如此,从孩提时代起,她就常常站在镜子前。她害怕母亲发现,每次偷偷照镜子都带有一种秘密犯禁的色彩。

  不是虚荣心使她走向镜子,而是那种看见了“我”时的惊奇。她以为透过那面部状貌看到了自己灵魂的闪光,忘记了自己不过是看见了身体机制的仪表扳。她以为鼻子是自己天性的真实表露,忘记了那玩意儿不过是给肺输送氧气的通气管。

  久久地看着自己发呆,她不时也心烦意乱地看到自己脸上有母亲的影子。她更固执地盯着镜子,希望母亲的影子消逝而只留下她自己。每次的成功都令她陶醉:她的灵魂浮现于她的身体表面,如那些塞在底舱的水手终于冲了出来,散布在甲板上,向着长天挥臂欢呼。

  她象她的母亲,不仅仅是模样象。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似乎她的整个生命只是她母亲的继续,象台球桌上一个球的运动只是球员手臂动作的延续罢了。

  这种延续是从哪儿从什么时候开始而后来变成了特丽莎的生命?

  也许开始于特丽莎的爷爷,开始于那位布拉格生意人逢人便夸她女儿——特丽莎母亲的美丽。她母亲才三、四岁,爷爷就告诉她,说她与拉裴尔的圣母像一模一样。四岁的她便再也忘不了这句话了。她青春妙龄,坐在学校读书时,总是不听老师的课,想着与自己相象的那幅画。

  该结婚的时候了,她有九个求婚者,围着她跪成一圈。她站在中间象个公主,不知挑选谁好:第一个最英俊,第二个最聪明,第三个最富裕,第四个最健壮,第五个门第显赫,等六个背诗如流,第七个见多识广,第八个工于小提琴,而第九个极富有男子气。他们都用同一种姿势跪着,膝盖上的功夫相差无几。

  她最后选中了第九个,倒不是因为他最有男子气,而是与他性交时尽管她一再叮嘱:“小心”、“多多小心啊”,他却故意不小心,使她找不到人打胎而不得不嫁给他。于是特丽莎出世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众多亲戚都围在小童车旁,与孩子逗趣。特丽莎的母亲不愿逗趣,甚至根本不说话,只是牵挂着自已另外八个求婚者,看来他们都比第九个好。

  象女儿一样,特丽莎的母亲也常常照镜子。一天,她发现眼角边有了皱纹,断定她的婚事简直毫无意义。大约也是在此时,她遇到了一个男身女气的人,此人行骗有前科,又向她隐瞒了自己的两次离婚。现在,她恨那些膝头带茧的求婚者,也极想换个位置让自己下跪,于是便跪倒在她的骗子新朋友面前,抛下丈夫与特丽莎,出走它方。

  那个最有男子气的人变得最没有生气,他如此消沉,以至神经今今的,无事找事。心里怎么想,日里就公开说出来。当局的警察被他的胡言乱语吓坏了,把他抓了起来,审判后给了他长长的刑期。他们把他的住房封了,把特丽莎送交她母亲。

  那个最无生气的人在铁窗里没呆多久就死了。特丽莎与母亲随母亲的骗子来到靠近山区的——个小镇住下来。骗子在一个机关里供职,母亲则在—家商店干活。母亲又生了三个孩子,当她重新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又老又丑。

  她意识到自己已失落一切,开始找寻罪恶的原由。人人都会这么做的。她的第一个丈夫,有男子气但未被她爱过,未能留意她床上的轻声警告;而她的第二个丈夫,没有男子气却被她爱得太多,把她从布拉格拖来这个小镇,却跟一个又一个女人往来,使她永远陷入妒嫉。她无力反抗,唯一属于她、又无法避离的人质便是特丽莎,她能以苦行赎清这一切罪孽。

  的确,难道她不是决定了母亲命运的最主要的罪源吗?她,不就是那最有男子气的男人的精子和那最漂亮的女人的卵子的荒谬结合吗?是的,正是从那个要命的时刻起,拙劣的弥补引起了长途赛,开始了她母亲的命运。那个时刻,叫特丽莎。

  特丽莎的母亲无休止地提醒她,母亲就意味着牺牲一切。一个因孩子而失掉一切的女人说出这话,自然言出有据颇近真理。特丽莎总是听着,相信当母亲是生活的最高价值,而当母亲也是最大的牺牲。

  如果一个母亲是人格化了的牺牲,那一个女儿便是无法赎补改变的罪过。

  当然,特丽莎并不知道那天夜地母亲向父亲耳语“小心”的情景。她的负罪感如同原罪一样解释不清。她尽了一切所能来摆脱她。十五岁时,她便被母亲领出了学校,当了女招待。她愿做一切事以讨得母亲的欢心,交出全部工资,做家务,照顾弟妹,用整个星期天打扫房屋和洗东西。这真可惜,因为她是班上最有前途的学生。她渴望上进,只是这个小镇子不能使她满足。于是无论她什么时候洗衣服,盆边总搁着一本书。她去翻书页,洗衣水滴在书上。

  家里似乎没有什么羞耻可言。母亲穿着内衣在房子里冲来冲去,有时候乳罩都不戴,夏天,有些时候则干脆完全光着身子。继父虽然不光着身子行走,可每次特丽莎洗澡,他都往浴室里钻。有一次,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母亲就大发雷霆:“你以为你是谁?他会把你的漂亮吞了吗?”

  (这种对立情绪清楚地表明,她对女儿的怨恨超过了对丈夫的猜忌。女儿的罪孽是无穷无尽的,甚至包括了她男人的不忠。特丽莎对解放的渴求和对自己权利的坚持——诸如锁上浴室门的权利——对于特丽莎的母亲来说,简直比她丈夫可能调戏特丽莎更令人讨厌。)

  冬日的一天,母亲决意在灯下光着身子走走,特丽莎很快跑过去把窗帘拉上,唯恐街那边的行人看见她母亲。但她听到母亲在自己身后爆发出大笑。第二天,来了她母亲几个朋友:一位邻居,一位同事,一位女教师和其他两三个常来串门的女人。特丽莎与随同来的一位十六岁的男孩不约而同地问好,而母亲立即乘大家都在场,告诉她们特丽莎如何企图保护母亲贞洁的事。她笑了,所有的女人也都笑了。“特丽莎对人耍撤尿、要放屁的想法都不甘心承认呢,”她说。特丽莎脸红了,可她母亲还不罢休,“那有什么可怕的呢?”并以一个响屁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问题。所有的女人又笑起来。

  特丽莎的母亲响亮地擤鼻子,跟人们公开谈她的性生活,并且洋洋得意地展示她的假牙。她可以技艺纯熟地用舌头把那些假牙顶出来。如果嘴笑得太开,上排牙齿会落在下排牙齿上。诸如此类,给她的脸增添了一种凶狠的表情。

  她的行为仅具有唯一的标示:抛弃青春和美丽。在九个求婚者跪在她周围的日子里,她聪明地保护着自己的裸身,这样做似乎是想努力表明她的身体在贞操方面的价值。现在,她不仅是失去了贞操,而且已经猛烈击碎了它,并张张扬扬地用新的不贞给今昔生活划一条界线,宣称青春与美丽被人们过分高估,其实毫无价值。

  依我看来,特丽莎只是她母亲这种标示的继续,她母亲正是这样来抛弃了自己小美人的生活,抛在身后远远的。

  (如果说特丽莎有些神经质的动作,姿态缺乏某种自然的优雅,我们是不会惊讶的。她母亲傲慢、粗野、自毁自虐的举止给她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特丽莎的母亲要求公正。她想看见罪行遭到惩处清算。这就是她坚持让女儿伴着她留在那无贞洁世界里的原因。在那里,青春与美丽一文不值,世界不过是肉体巨大的集中营,人人都差不多,灵魂是看不见的。

  现在我们比较能理解了,为什么特丽莎久久凝视和不时瞥视镜子,并有一种犯禁负疚的感觉。她是在与母亲作战,是在期待着找到一个与别人不同的躯体,期待自己脸上显示出从最底层释放出来的水手一样的灵魂。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灵魂——那悲伤、怯懦、自我封闭的心灵——隐藏在身体内的底层,羞于显露自己。

  于是,那一天她初识托马斯,在餐馆的醉鬼们当中曲折穿行,她的躯体被盘中的啤酒沉沉地垂压,她的灵魂在胃或胰腺的什么位置。后来,托马斯叫她,那声叫唤的意义太大了,因为呼唤者既不知道她母亲,也不知道那帮醉鬼,对他们日复一日单调的猥亵脏话也一无所知。他的上流身分使他超凡出众。

  另外,还有些事也使他显得与众不同: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了的书。这个店子从未有人把书打开放在桌上。在特丽莎的眼里,那些书是友谊默契的象征。她也爱读书,她只有一件武器来与这个包围着她的恶浊世界相对抗:从市图书馆借来的书,首先又是小说。她读了大量小说,从菲尔丁到托马斯。曼。这些书不仅提供了一种能使她摆脱无聊生活的虚幻可能性,作为一种物体,它们还有着另一种意义:她喜欢腋下夹一本书在街上走。这与一百年前花花公子们的华美手杖一样有意义,使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把书比作公子们的华美手杖还不很准确。手杖不但使主人区别于其他人,还使它的主人新派、时鬃。书使特丽莎与众不同,却是过时的时尚了。当然,她还太年轻,看不到她在别人眼里的老时鬃意昧。她居然认为年轻人走路时戴着个收音机耳机实在傻气,未曾想到那才是新派。)

  所以,那个唤她的人是陌生者同时又是个与她有友谊默契的人。他唤她的声音是和善的,于是,特丽莎感到她的灵魂从血管里和毛孔里冲出体外,向他展示开来。

  托马期从苏黎世回到布拉格后,开始想到他与特丽莎的结识只不过是六个极其偶然机遇的结果,总觉得有些不安。

  事实上,难道不是一件必然的偶然所带来的事件,才更见意义重大和值得注意么?

  机遇,只有机遇才给我们启示。那些出自必然的事情,可以预期的事情,日日重复的事情,总是无言无语,只有机遇能劝我的说话。我们读出其中含义,就如吉普赛人从沉入杯底的吻啡渣里读出幻象。

  托马斯出现在餐馆里的特丽莎面前是绝对偶然的。他坐在那儿,展卷读书,突然接头看见了她,微笑着说:“请来一杯白兰地。”

  那一刻,收音机碰巧在放音乐。她去柜台后面倒白兰地,顺手将音量调大了一些。她听出是贝多芬。自从布拉格的某一个弦乐四重奏演出队到他的镇上演出以来,她便知道了贝多芬的音乐。特丽莎(如我们所知,她总是渴望“上进”)去明了音乐会。大厅里几乎是空的,除她以外,听众只有当地药技师和他老婆。但四重奏的演奏家们面对着台下一支“三重奏”

  的观众团,还是好心地没有取消演出。他们演奏了只多芬的最后三部四重奏乐曲。

  后来,药剂师邀请乐手们吃饭,也叫了观众席中这位女孩子同往。从那的起,贝多芬便成了她对世界另一个面的想象,这是她所渴望的世界。当她端着白兰地绕出柜台时,她努力想弄懂这个机遇的启示:她应召给一位吸引着她的陌生男人送白兰地的时刻,偏偏就是她听到贝多芬之瞬间,这是多么巧!

  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们都寓含在机遇之中。如果爱情是不能忘怀的,机缘一定会立即展翅向它飞落,象鸟儿飞向方济各翅膀。

  他把她唤转来付酒钱,合上书(友谊默契的象征)。她想问问他读的什么书。、“你能把酒钱记在我帐上吗?”他问。

  “可以的。”她问,“你住几号房间?”

  他把钥匙给她看,钥匙系在一个木牌子上,上面画了个红色的六宇。“怪了,”她说,“六。”

  “有什么奇怪的?”他问。

  她突然记取父母离婚前任在布拉格的房子也是六号,可她回答说:“你住在六号房,而我的班六点钟完。”(我们据此可以称赞她的狡黠。)

  “行,我的火车七点开。”陌生人说。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给了一张账单请他签字,又将其交至服务台。等她干完活,陌生人已不在桌旁了。他明白了她小心的暗示么?她兴奋地离开旅馆。

  旅馆对面是一个荒芜的小公园,破败得只能在这肮脏小镇上找到。但对特丽莎来说,它一直是一个美丽的小岛:那里有草地,有四棵白杨树,有几条长凳,有一树垂柳,还有一点儿叫连翘的灌木丛。

  他坐在一张黄色的长凳上,能清楚地看到旅馆大门。天,正是她以前读书时常坐的那张凳子!于是她知道(机缘的鸟儿开始在她的肩头闪闪发光),那陌生人便是她的命运。他叫住她,邀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她灵魂的水手们已经冲上她身体的甲板了。)然后,她送他走列车站,他把名片给了她以示告别:“如果你偶然有机会来布拉格的话……”

  他在最后一刻塞给她的远不止一张名片,而是

  对所有机缘的召唤(那本书,贝多芬,数字六,黄色的公园长凳)。这一切给了她离开家庭去改变命运的勇气。也许正是这些机缘(相当平常简单,顺便说,

  甚至无多兴味,却是人们在这毫无生气的小镇里所期望的),使她爱情萌动,并给了她力量的源泉,使她一生永无怠倦。

  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都在与机缘的碰撞中度过。更准确地说,是在与人和事的偶然相遇中度过,我们称之为巧合。“巧合”是指两件事出入意料地同时发生了,相遇了:托马斯出现在旅馆餐厅的同时,收音机里播放贝多芬。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大量的这样的巧合。如果托马斯坐的席位被当地屠夫占了,特丽莎就不会注意到收音机在播放贝多芬(尽管贝多芬与屠夫的相遇也是一种有趣的巧合)。但是她初生的爱情加强了她对美的敏感,也就忘不了那音乐;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它,都会被深深打动。那一刻发生在她周围的一切皆因为音乐而生辉,而显得美好起来。

  在特丽莎去见托马斯时腋下夹的那本小说中,安娜与沃伦斯基是在一种奇怪的情境中相遇的:他们俩在火车站相见,其时有一个人被火车轧死。在这部小说的结尾,安娜自己也躺在火车下。这是文章的对应——如音乐中开头与结尾有着同一动机也许显得太小说味了一些,我也同意这么说。但是得有个条件,就是别把那些“虚假的”、“杜撰的”、“违背生活真实”的概念,也用在“小说味”这个词语上。因为人类的生活确切地说,就是用这种方式构成的,

  人的生活就象作曲。各人为美感所导引,把一件件偶发事件(贝多芬的音乐,火车下的死亡)转换为音乐动机,然后,这个动机在各人生活的乐曲中取得一个永恒的位置。安娜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自杀,但死和火车站的动机,与爱的诞生有着不可忘怀的联系,并且在她绝望的时刻,以黑色的美诱惑着她。人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各人总是根据美的法则来编织生活。

  指责小说中用神秘的巧合来迷惑人,是错误的(象安娜与沃伦斯基相遇,火车站,死,或者贝多芬,托马斯,特丽莎以及那白兰地)。指责人们对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视而不见,倒是正确的。他们这样做,把美在生活中应占的地位给剥夺得干干净净。

  机缘之鸟落在肩头,驱使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也没跟母亲说,便登上火车夫布拉格。

  途中,她多次去盥洗间照镜子,乞求自己的灵魂不要离弃她身体的甲板,这是她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呀。她仔细瞧着自己,突然惊慌地感到喉头有些痒,在性命攸关的日子里她会碰上什么恶运吗?

  可是没有转回的余地了,于是她从车站向他挂了电话。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她的肚子却开始可怕地咕咕隆隆起来。她努力克制着,感到自己似乎把母亲藏在胃里带来了,是母亲的狂笑企图毁了她与托马斯的相见。

  几秒钟了,她害怕对方会因为自己肚子里粗鲁的声音把她撵出去,可是,他把她揽在怀里。她感激对方不计较可恨的咕咕声,泪眼模糊,热烈地吻他。还不到一分钟,他们便做起爱来。她在做爱时发出尖叫,以后就发烧。她被流感击倒,那根往肺里送氧气的排气管给堵住了,红了。

  她第二次来布拉格,带上了一口沉重的箱子。所有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了,她决意不再回那个小镇。他邀请她第二天晚上去他家。当夜,她便住进一间便宜的旅店,次日把箱子寄存在车站后,腋下夹着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布拉格的街上游荡了一整天。即使在她按门铃以及他打开门之后,她都不愿丢开这本书。这本书就象是进入托马斯世界的通行证。她明白,除了这可怜的通行证以外,她一无所有。一想到这儿她就想哭。为了不使自己哭出来,她大声

  说了那么多话,还笑了。他立刻又一次拥抱了她,然后做爱。她象进入一片茫茫云雾,除了能听见自己的尖叫声外,什么也看不见。

  这不是叹息,不是呻吟,是一种真正的尖叫。叫得那么厉害,托马斯不得不把头偏离她的脸,惟恐声音太近会震破耳膜。这叫声不是一种肉欲的发泄。

  肉欲是各种感觉的总动员:当一个人激动亢奋地观察对象时,会极力捕捉每一种声响。

  而她的尖叫旨在削弱各种感觉,消除听力和视力。事实上,她所叫唤的是她那纯真理想主义的爱情,并试图以此来消除一切矛盾,消除灵与肉的双重性,甚至消灭时间。

  她的眼睛闭上了吗?没有。但它们没有看任何地方,久久停留在房顶的一片空白之中。

  不时疯狂地把自己的头从一边扭到另一边。

  她叫完了,便握着他的手在他身旁睡着了,整夜地握着,

  还在八岁时,她便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睡觉,并使自己相信,她握的这只手属于她爱的一位男人,她的终身伴侣。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了,她梦中如此顽强地握着托马斯的手,是因为从孩提时代起就训练出了这一习惯。

  一个被迫终日给人上酒、给弟妹洗衣的少女,不能去追求“上进”——势必积存着极大的生命潜在力。这种力是那些一读书就昏昏欲睡的大学生们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特丽莎读得比他们多,也从生活中学到了许多,只是自己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大学生与自学者的差别与其说在于知识面,还不如说在于他们的生命力以及自信心。特丽莎投入布拉格新的生活中,其热情是狂乱而不稳定的。她似乎在等待着某一天,什么人过来说:“你在这儿干嘛?回你的老地方去吧!”她对生活的全部渴望都系在一根绳子上:托马斯的声音。因为正是这个声音曾经把她那怯懦的灵魂从她体内深处召唤了出来。

  特丽莎在一间暗室里有了一份活,但这不够,她还想拍照,而不光是冲冲洗洗。托马斯的朋友萨宾娜借给她三、四本著名摄影家的专著,又邀她去一个咖啡馆,给她解释书上的照片,使她对每幅作品都增添了不少兴趣。她静静地凝神倾听,那模样,教授们从他们学生的脸上是不常看到的。。

  多亏萨宾娜,她渐渐明白了照片与绘画之间的关系。她还常常让托马斯带她参观布拉格举办的每一个展览。不久,她的摄影作品便刊登在她所服务的那份图片周刊上,最后,她离开暗室定进了专业摄影师的行列。

  那天晚上,她和托马斯与几个朋友一起去酒吧,庆贺她的升迁。人人都跳了舞,托马斯却开始生闷气。回家后经她再三刺激,他才道出是因为看到她与他的同事跳舞而嫉妒。

  “你说你真的是嫉妒吗?”她不相信地问了十多次,好象什么人刚听到自己荣获了诺贝尔奖的消息。

  然后,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开始在房子里跳起舞来。她不是采用她在酒吧里的那种舞步,更象村民的波尔卡舞或一种瞎闹时的欢蹦乱跳。拖着托马斯,腿在空中飞扬,躯身满屋子乱转。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她自己也开始妒嫉起来。而托马斯没有把她的妒嫉看成诺贝尔奖,却看成了负担,一个直到他死都压着他的负担。

  她赤身裸体与一大群裸身女人绕着游泳池行定,悬挂在圆形屋顶上篮子里的托马斯,冲着她们吼叫,要她们唱歌、下跪。只要一个人跪得不好,他便朝她开枪。

  让我回到这个梦里。梦的恐惧并不是始于托马斯的第一声枪响,而是从一开始就有的。

  与一群女人一起裸身列队行进,这在特丽莎那里是恐怖的典型意象。在家里的时候,母亲就不让她锁浴室门,这种规定的意思是说:你的身体与别人的没什么两样,你没有权利羞怯,没有理由把那雷同千万人的东西藏起来。在她母亲眼中,所有的躯体并无二致,一个双一个地排队行进在这个世界上面已。因此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把裸身看成集中营规范化的象征,耻辱的象征。

  梦的开头还有另一种恐怖:所有的女人都得唱!她们不仅仅身体一致,一致得卑微下贱;不仅仅身体象没有灵魂的机械装置,彼此呼应共鸣——而且她们在为此狂欢!这是失去灵魂者兴高采烈的大团结。她们欣然于抛弃了灵魂的重压,抛弃了可笑的妄自尊大和绝无仅有的幻想——终于变得一个个彼此相似。特丽莎与她们一起唱,但并不高兴,她唱着,只是因为害怕,不这样女人们就会杀死她。

  可托马斯把她们一个个射翻在水池中死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些女人为她们的共同划一而兴高果烈,事实上,她们又在庆贺面临的死亡,行将在死亡中实现更、绝对的同一。托马斯的枪杀,只是她们病态操演中的极乐高潮而己。每一声枪晌之后,她们爆发出高兴的狂笑,每一具尸体沉入水中,她们的歌声会更加响亮。

  但为什么执行枪杀的是托马斯呢?又为什么托马斯一心要把特丽莎与那些人一起杀掉呢?

  因为他是送特丽莎加入她们一伙的人。这就是这个梦所告诉托马斯的,而特丽莎自己所不能告诉他的。她来到他这里,是为了逃离母亲的世界,那个所有躯体毫无差别的世界。她来到他这里,是为了使自己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可取代的躯体。但是,他还是把她与其他人等量齐观:吻她们一个样,抚摸她们一个样,对待特丽莎以及她们的身体绝对无所区分。他把她又送回到她企图逃离的世界,送回那些女人中间,与她们赤身裸体地走在一起。

  她老是梦见三个连续的场景:首先是猫儿的狂暴,预示着她生活中的苦难;接着是幻想中多样无穷的死;最后便是她死后的生存,其时,耻辱已变成了一种永恒状态。

  这些梦无法译解,然而给托马斯带来了如此明白无误的谴责,他的反应只能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抚摸着她的手。

  梦是意味深长的,同时又是美的。这一点看来被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给漏掉了。梦不仅仅是一种交流行为(如果你愿意,也可视之为密码交流);也是一种审美活动,一种幻想游戏,一种本身有价值的游演算我们的梦证明,想象——梦见那些不曾发生的事。是人类的最深层需要。这里存在着危险。如果这些梦境不美,它们就会很快被忘记。特丽莎老是返回她的梦境,脑海里老是旧梦重温,最后把它们变成了铭刻。而托马斯就在特丽莎的梦呓下生活,这梦呓是她梦的残忍之美所放射出来的催眠迷咒。

  “亲爱的特丽莎,甜美的特丽莎,我正在失去你吗?”有一次,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一家酒店里,他说,“每一夜你都梦见死,好象你真的愿意告别这个世界……”

  那是在白天,理智与意志又回来了。一滴红色的葡萄酒馒慢流入她的杯子:“我毫无办法,托马斯,呵,我明白,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对我的不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望着他,眼里充满了爱,但是她害怕即将到来的黑夜,害怕那些梦。她的生活是分裂的,她的白天与黑夜在抗争。

  不论谁,如果目标是“上进”,那么某一天他一定会晕眩。怎么晕法?是害怕掉下去吗?当了望台有了防晕的扶栏之后,我们为什么害怕掉下去呢?不,这种晕眩是另一种东西,它是来自我们身下空洞世界的声音,引诱着我们,逗弄着我们;它是一种要倒下去的欲望。抗拒这种可怕的欲望,我们保护着自己,

  那些裸体女人围着游泳池行进,那些棺材里的尸体为她也是死人面欣喜——这就是她害怕的“底下世界”。她曾经逃离,但这个世界神秘地召唤她回来。这些就是她的晕眩:她听了一种甜美的(几乎是欢快的)呼唤,重新宣读了她的命运和灵魂,听到了没有灵魂者的大聚集在召唤她。虚弱的时候,她打算响应这一召唤,回到母亲那里去;打算驱散她身体甲板上灵魂的水手们;打算趋就到母亲的朋友们中间去,当有人放响屁时跟着笑;还打算和她们一起围着游泳池裸身行走,一起唱歌。

  的确,直到特丽莎离家那天,她一直在反抗母亲。可我们也不要忘记,她同时没有一天不是爱她的。只要母亲用一种爱的声音说话,她愿意为母亲做任何事情。她有勇气离开母亲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从未听到那种声音。

  特丽莎的母亲意识到自己的专横对女儿不再起作用时,便开始给她写一些发牢骚的信,抱怨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老板、自己的身体以及孩子,并让特丽莎相信她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亲人。特丽莎想到,二十中后她终于听到了母亲爱她的声音,她想回到母亲身边去。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眼下感到如此虚弱,被托马斯的不忠弄得如此衰竭不堪。这暴露了她的无能,这种无能总是导向晕眩,导向不可战胜的倒下去的渴望。

  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她身患癌症,只能活几个月了。消息变成了她对托马斯不忠的绝望反叛。她自责地对自己说,她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母亲,可那个男人并不爱她。她愿意忘记母亲对她施及的一切磨难。她现在已能设身处地对母亲有所理解;她们置身于同样的处境:母亲爱她的继父,正如她爱托马斯,而继父用不忠的行为来折磨母亲,正如托马斯用同样的方式来伤害她。造成母亲怨恨的原由也是她受罪的根源。特丽莎告诉托马斯她母亲病了,她要花一个星期去看她。她的声音里充满恶意。

  托马斯反对她去,感觉到她回到母亲那儿去的真正动因不过是晕眩。他给那个小镇的医院挂了个电话,查找全镇关于癌症的详细记载,不难发现特丽莎的母亲根本没有癌症的怀疑,甚至一年多来从未看过病,

  特丽莎顺从托马斯没有去探视母亲。可几个小时之后,她摔倒在大街上,伤了膝盖。她走路开始步履不稳了,几乎每天都摔交,或者碰到什么东西,至少也得给什么东西绊一下。

  一种无法克制的要倒下去的欲念支配着她。她生活在不断晕眩的状态之中。

  常常摔倒的人总是说:“扶我起来吧。”托马斯不断地耐心把她扶起来,

  “我想与你在我的画室里做爱。那儿象一个围满了人群的舞台,观众不许靠近我们,但他们不得不注视着我们……”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景观对特丽莎来说已失去了初始的残酷,甚至开始使她有些兴奋。她与托马斯做爱,总是小声地向他叨念那些细节。

  随后,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使她看到托马斯的不忠而不去责怪:他只须带着她,带着她去与情妇幽会!她的身体也许又会成为她们中间最佳的和唯一的。她的身体将成为他的影子,他的助手,他的

  另一个自我。“我会为你去给她们脱衣服的,给她们洗澡,然后把她们带给你……”他们紧紧楼抱在了起时,她总是如此低语。她期望着他们两人融合成一个两性人,其他女人的身体将成为他们的玩物。

  呵,成为他一夫多妻生活中的另一个自我!托马斯根本不愿理解这一点,特丽莎却无法摆脱它。她试图培养自己与萨宾娜的友谊,开始主动为萨宾娜照相什么的。特丽莎应邀去萨宾娜的画室,终于看到了这间宽敞的房子和它的中心部分:那又大,又宽,讲台一样的床。

  萨宾娜把斜靠着墙的画展示给她看:“真是太奇怪了,你以前竟没到这里来过。”她甚至搬出她在学校时画的一张旧画:正在建设中的炼钢厂。那时是最严格的现实主义教育时期(据说非现实主义的艺术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以当时争强好胜的精神,她努力使自己比教师还“严格”,作画时隐藏了一一切笔触,画得几乎象彩色照片。

  “这张画,我偶然滴了一点红色颜料在上面。开始我叫苦不迭,后来倒欣赏起它来了。

  它一直流下去,看起来象一道裂缝。它把这个建筑工地变成了一个关合的陈旧景幕,景幕上画了些建筑工地而已。我开始来玩味这士道裂缝,把它涂满,老想着在那后面该看见什么。

  这就开始了我第一个时期的画,我称它为‘在景物之后’。当然,我不能把这些画给任何人看,我会被美术学院踢出来的。那些画,表面上总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现实主义世界,可是在下面,在有裂缝的景幕后面,隐藏着不同的东西,神秘而又抽象的东西。“

  停了一下,她又说:“表面的东西是明白无误的谎言,下面却是神秘莫测的真理。”

  特丽莎以高度的注意力凝神倾听,那模样,教授们在他们学生的脸上是不常看到的。她开始领悟萨宾娜的作品,过去的和现在的,的确在处理着同一观念,融会着两种主题,两个

  世界。它们正如常言所说,都有双重暴光。一张风景画同时又显现出一盏老式台灯的灯光。

  一种由苹果、坚果以及一小梯缀满烛光的圣诞树所组合的田园宁静生活,却透现出一只撕破画布的手。

  她突然感到一股对萨宾娜的倾慕之情,因为萨宾娜把她当一个朋友。她的倾慕使畏怯和猜疑缓解了,变成了友谊。

  她几乎忘记了自已是来拍照的。萨宾娜不得不

  提醒她。特丽莎终于把视线从那些画上移开,投向那张摆在房子中央的、讲台一样的床。

  床的旁边是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个人头模型,那种理发师们用来放假发的头型。萨宾娜的假发架上没有假发,倒套着一顶圆顶礼帽。“这原是我祖父的。‘她笑笑说。

  这是一种黑黑的、硬硬的圆顶礼帽——特丽莎只在电影里见过,就是卓别林戴的那种。

  她也笑笑,把帽子拿起来打量了一阵,说:“愿意让我拍一张你戴着它的照片吗?”

  这个主意让萨宾娜笑了好久。特丽莎把礼帽放下,拿起照相机开始拍。

  约摸拍了一个小时,她突然问:“照点裸体的怎么样?”“裸体照?”萨宾娜笑了。

  “是的,”特丽莎更大胆地重复她的建议,“裸体的。”

  “那得喝酒。”萨宾娜把酒瓶打开了。

  特丽莎感到自己的身体虚弱起来,也突然结结巴巴起来。萨宾娜端着酒走来定去,谈起了她爷爷,一个小城市的市长。萨宾娜从未见过他,他所留下的东西就是这顶礼帽以及一张与那小城里的显贵们站在高台上的照片。照片已看不清楚,不知他们站在台上干什么,也许他们在主持某个仪式,为某个重要人物的纪念碑揭幕,那个人或许也曾戴过一顶圆顶扎帽出席过某个公众仪式。

  萨宾娜不断地讲礼帽,讲她爷爷,直到喝完第三杯酒,才说:“我马上就转来。”说完闪进了浴室。

  她穿着浴衣走了出来,待特丽莎举起相机选择镜头,她把浴衣打开来。

  这部照相机既是特丽莎观察托马斯的情人的机器眼,又是遮掩自己的面孔的一块面纱。

  萨宾娜花了点时间才把自已的浴衣完全脱掉,这时才发现她所她的境地比自己预计的要尴尬得多。又花了几分钟摆弄姿态,她向特丽莎走去,说:“现在该我给你拍了。脱!”

  萨宾娜多次从托马斯那里听到命令:“脱!”这已深深刻记在她的记忆里。现在,托马斯的情人对托乌斯的妻子发出了托马斯的命令,两个女人被这同一个有魔力的宇连在一起了。这就是托马斯的方式,不是去抚摸对方,向对方献媚,或是恳求对方,他是发出命令,使他与一位女人的纯真谈话突然转向性爱,突如其来,出入意外,温和而又坚定,甚至带有权威的口气。而且他还保持着一定距离:那时候他从不碰一下被他命令的女人。他也常常用这种方式对待特丽莎,尽管说得柔和,甚至近乎耳语,可那是命令,她从未拒绝服从过。现在听到这个命令,她燃起了更为强烈的服从欲望。顺从一个陌生人的指令而行动,本身就是一种特有的疯野;而从一个来自女人而非男人的这种命令,疯野中就包含了更多的狂热。待萨宾娜接过照相机,特丽莎脱了衣服,光着身子站在萨宾娜面前,一副缴了械的样子。的确也是缴了械:她用来遮脸和对准萨宾娜的武器是给缴了。她完全是在接受托马斯情人的怜悯。这个美丽的征服使她陶醉,她希望自己光着身子站在萨宾娜对面的时刻永远不要完结。

  我想,萨宾娜也被这奇特的场景迷住了:她情人的妻子竟奇异地依顺而胆怯,站在她面前。不过按了两三次快门以后,她几乎被自已的迷醉吓住,为了驱散它,便高声大笑起来。

  特丽莎也笑了,两人穿上衣服。

  以往沙俄帝国的一切罪行都被他们谨慎地掩盖着:一百万立陶宛人的流放,成千上万波兰人的被杀害,以及对克里米亚半岛上的鞑靼人的镇压……这些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却没有留下任何照片资料。迟早这一切将被宣布为捏造的事实。可1968年的入侵捷克可不一样,全世界的档案库中都留下了关于这一事件的照片和电影片。

  捷克的摄影专家与摄影记者们都真正认识到,只有他们是最好完成这一工作的人了:为久远的未来保存暴力的嘴脸。连续几天了,特丽莎在形势有所缓解的大街上转,摄下侵略军的士兵和军官。侵略者们不知道怎么办。他们用心地听取过上司的指示,怎么对付向他们开火和扔石头的情况,却没有接到过怎样对待这些摄影镜头的命令。

  她拍了一卷又一卷,把大约一半还没冲洗的胶卷送给那些外国新闻记者。她的很多照片都登上了西方报纸:坦克;示威的拳头;毁坏的房屋;血染的红白蓝三色捷克国旗高速包围着入侵坦克;少女们穿着短得难以置信的裙子,任意与马路上的行人接吻,来挑逗面前那些可怜的性饥渴的入侵士兵。正如我所说的,入侵并不仅仅是一场悲剧,还是一种仇恨的狂欢,充满着奇怪的欢欣痛快。

  她带了五十张自己全力精心处理的照片去了瑞士,送给了一家发行量极大的新闻图片杂志。编辑和蔼地接待了她,请她坐,看了看照片又夸奖了一通,然后解释,事件的特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它们已不可能有发表的机会。

  “可这一切在布拉格并没有过去!”她反驳道,用自己糟糕的德语努力向对方解释,就是在此刻,尽管国家被攻占了,一切都在与他们作对,工厂里建立工人委员会,学生们罢课走出学校要求俄国撤军,整个国家都在把心里话吼出来。“那是你们不能相信的!这儿没有人关心这一切。”

  编辑很乐意一位劲冲冲的妇女走进办公室,打断谈话。那女人递给他一个夹子,说:“这是裸体主义者的海滩杰作。”

  编辑相当敏感,怕这些海滩裸体照片会使一个拍摄坦克的捷克人感到无

  日内瓦是大大小小的喷泉和公园之城,公园的室外演奏台不时飘来音乐声。这所大学就隐没在树丛里。弗兰茨刚讲完下午的课,走出大楼,碰上洒水车正在浇洒草地。他心情极好,正要去见他的情妇。她的住处离这里只隔了几条街。他常常顺便去看她,但只是作为一位朋友,没有性的要求。如果他们在日内瓦她的画室里做爱,他就得在一天中奔波于两个女人,即妻子与情人之间。日内瓦还保留着法国的传统,夫妻得睡一床。几个小时之内从一张女人的床转到另一张女人的床,他觉得不论对妻子和情人都是一种耻辱,最终对他也是一种耻辱。

  他爱这个女人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种爱对他来说如此宝贵,他想在他的生活中为她创造出一块独立的天地,一片纯净的禁区。外国大学邀他讲学,现在他全部应允下来。这些还不够满足他新产生的旅行癖,他又开始以一些代表会和座谈会为借口,作为他近来不回家的理由。他的女友时间安排很灵活,可以伴他同赴所有真真假假的演讲活动。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已带她见识了许多欧洲城市和一个美国城市。

  “十天后你愿去巴勒莫吗?”弗兰茨问。

  “我更喜欢日内瓦。”她回答。正站在画架前仔细审视一幅作品。

  “你一生怎么能不去看看巴勒莫?”弗兰茨轻轻地试探道,

  “我见过巴勒莫了。”她说。

  “见过?”他语

净空法师:为什么说人世间苦

  摘自《净土大经解演义》

在我们这个世间,我们需要饮食,饮食维持我们的生命,但是饮食也会严重的损害我们的生命,这个道理不能不懂。佛法说六道众生只有苦没有乐,苦是真的,乐是假的。佛法里面讲真假它有个标准,会变的是假的,不变是真的。譬如饮食非常合你的口味,你非常爱好,你吃的时候很快乐,这是乐。吃一碗很快乐,吃两碗也很快乐,连续叫你吃二十碗、三十碗,你就要求饶命,为什么?变成苦了。乐会变成苦,假的不是真的。苦不会变成乐,譬如说挨饿,饿一餐很苦,饿两餐更苦,饿三餐就苦不堪言,不会变成乐。打你一鞭子这很苦、很痛,打两鞭更痛,打上一百鞭的时候,不会打成快乐出来。你说这个乐,你看有人唱歌跳舞乐,你叫他连续唱个一天,他一定跪在地下求你饶命。你叫他跳舞,你叫他跳个七天七夜,就完了,乐会变成苦,苦不会变成乐。

  佛告诉我们,六道凡夫是苦暂停他就以为是乐,譬如饮食,你一天要吃三餐,少一餐就感觉到苦了;换句话说,像六时雨花一样,到时候你就服药。饮食是什么?是药治你饿的苦,饿病,你看生下来就得这个病,到死都没办法治好。佛的心细,看得很清楚;我们粗心大意,没有感觉到。佛给我们说穿了,我们想一想的确合理,这真的不是假的。

法身是本有的,现在迷了,迷得太久、迷得太深,虽有,它不起作用。我们现在要再恢复法身、回归法身,那就得要修证。从哪里修?三十七品修。三十七品一开端是四念处,四念处是智慧、是看破,你不看破你怎么能放下?四念处说了四桩事情。「观身不净」,这是看破,我们这个身体不清净。外面不干净,你能够把它洗干净,实际上也不容易,里面就更肮脏,五脏六腑,它不是个干净的东西。你要用它,用它修真,所谓借假修真。你不必珍惜它,你珍惜它你错误了,你要放下。「观受是苦」,受是享受,你享受什么?除了苦之外,苦是真的,乐是假的,所谓乐极生悲,它不是真的。苦到极处不会生起欢喜,苦是真的,它不变,乐会变,乐极生悲。所以乐是假的,苦是真的。「观心无常」,心是念头,念是妄念,前念灭了后念就生,一个接一个,永远不断。「观法无我」,我是主宰、是自在,一切法里面你细心去观察,都没有主宰,也不自在。所以四念处是智慧、是放下,智慧是看破,通过四正勤、四如意足是放下。这是佛法修学的基本法,像现在我们修学佛法,从儒释道的三个根下手,三十七道品前面这三科是修行的根,看破、放下。所以《净名》说道品是法身因,修学三十七道品可以证法身,法身就是大般涅盘。

这一段教我们学习的,用三十七道品来调适,把不通的地方给调通,闭塞的地方要想方法突破。这三十七种方法,它分为七科,四念处,四正勤,四如意足,五根,五力,七觉知,八正道。七个科目,总共三十七道品。我们先把三十七道品介绍一下,下面就好讲了。三十七道品第一个是「四念处」,四念处四句,每一句就是一个道品,「第一观身不净,第二观受是苦,第三观心无常,第四观法无我」。这四种观都是属于智慧,看破。

  头一个,你得要细心去观察,「身不净」。粗浅从哪里看?看我们五脏六腑,从九窍里流出来的是什么?你就知道不干净。再细心观察,从毛细孔里面流出来的汗。等于说全身都在排泄,没有一处排出来的是清香,香味没有,都是恶臭,大小便溺,所流出来的。最明显的是出汗,你看汗水什么味道?什么气味?这种观法,真正觉悟的人,对这个身体就不再执着,不再爱惜。佛家讲个名词是名符其实,叫臭皮囊,囊就是袋子,臭皮袋,里面所装的是恶臭不净,不干净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尊贵?有什么值得可爱?有什么值得留恋?修行最苦的,头一个关破不掉,就是对这个身执着,最严重的执着,对身的贪爱,对身体的执着。你看佛教给我们修行对治的方法,头一个教我们观身不净,这智慧出来了,这个臭皮囊应当放下。现在还可以用,佛法里讲的借假修真。我们今天也有个臭皮囊,我们觉悟了,觉悟了臭皮囊就不再造臭恶业,这个不造了,用它来修行。要用它来修真,真是什么?真是见性,明心见性是真的,我要用它来干这个事情。要用它来放下妄想无明,放下分别、尘沙,放下执着、见思,那就能回归自性。回归自性,你所得到的是实报土,往生到实报土,你得到的身是法性身,那个身好。那个身,五脏六腑每个器官、每个细胞,都放光、都放香,妙香普熏法界。佛光普照世界,它放光、放香。这是什么原因?学佛学了这么久,应该很清楚、很明白。

  见性之后你所得的身是法身,法性身。法性圆备众德,无量的智慧,无量的光明,无量的德能,无量的相好。所以,每个器官、每个细胞放光明、放妙香,跟这个身体完全不一样。这个身体,这个身体从阿赖耶的相分变现出来的,阿赖耶是妄心,迷惑颠倒。阿赖耶确确实实是垃圾桶,无量劫来,不管是善的、是恶的,是好的、坏的,统统装在里面,一个都不漏。装在里面到底是好的多还是坏的多?我们能够想象得到。天亲菩萨《百法明门论》里面,你看他把这一切法归纳,弥勒菩萨归纳六百六十法,很了不起了。天亲菩萨认为六百六十法对初学的人还是太难,再归纳,归纳成一百法,便利初学。我们今天讲到一切法,都用天亲菩萨的《百法明门》。《百法明门》里面,烦恼法,那就是肮脏、污秽,一共二十六个,六个根本烦恼,二十个随烦恼;展开无量无边烦恼,归纳二十六个;善心所只有十一个。这让我们知道,在阿赖耶里面善少恶多,恶二十六,善只有十一个。所以恶的力量强,人学坏容易;善的力量少,只有十一个心所,少,学善难。学好难,学坏容易,恶心所多。又何况外缘,外缘是这个世界,善心善行的人少,恶念恶行的人多。你看外面环境,善与善感应,恶与恶感应,里面恶心所多,外面恶的境界多,自然相感。

  所以人学佛,这一段主要是讲这个,学佛到最后把握不住,变坏了。什么原因?我们学这些东西就明白了,对自己会提高警觉。我们也无法避免,外面的环境能避免吗?你跟这个环境相处在一起,你能不变坏吗?谁都没有这个把握。我自己有很深的感慨,这些事情我都经历过。我还没有能变坏,原因在哪里?天天读经,天天讲经,讲给别人听也就是讲给自己听,教别人不要学坏,自己好意思学坏吗?这样才保全。二个星期不讲经,自己就保不住,境界现前,心就动了。我自己的经历,就是靠着天天讲经、天天教学、天天读诵,也就是说,紧跟着佛菩萨,不离开他的身边,这么学成的。所以我对西方极乐世界我体会很深,它那个环境太好了。你生到极乐世界,你就跟着阿弥陀佛,你在西方无论住多久,无量寿,你一天都不会离开他。那你怎么会学得坏?不可能。什么样的恶境界,你都不会动心,老师太好,环境太好!我把两个世界一对比,我就很清楚。刘素云所以成就,很简单,还就是这个道理。每天听经十小时,一天都不中断。再忙碌,事情繁,不会少过四个小时,正常的是每天听十个小时。除听经之外,就念阿弥陀佛,她心是定的,她不是散乱的。佛在大小乘经上都讲,「制心一处,无事不办」,她把心放在一处,放在阿弥陀佛上。所以红斑狼疮,一个多月自然好了,再去检查,连根都没有了,制心一处,无事不办。她生活非常简单,我们吃饭还要好多个菜,她吃饭一个菜。她请朋友吃饭,请客也是一个菜,真诚、感人。生活非常简单,非常朴素,一心一意都在道上。纯净无恶,十年功夫修成的,转凡成圣。修行的成就是分三等,第一等转凡成圣;第二等的转染成净;第三等,最差的,转恶为善。我们一般的修行,第三等的标准都达不到,转恶为善做不到。在日常生活当中,我们的恶念多过善念,恶口多过善言,恶行多过善行。我们恶有三多,善有三少,这是我们修行为什么功夫不得力,原因就在此地。

  第二,「观受是苦」。受是什么?享受。在这个世间,无论贫富贵贱没有一个不苦。我们一般人看到贫穷的人苦,少吃少穿,少是缺少,食物缺少,衣服缺少,苦啊!饥寒之苦。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苦处,比我们少衣少食还要苦,不知道要苦多少倍!我不是富贵人,我们出家是个穷和尚,古人讲的贫僧,真的,一无所有。可是我有缘分认识很多富贵的朋友,朋友当中有不少国家领导人,做总统的、做国王的,拥有百亿财富的这些朋友我也有。我跟他们接触了解,他们很苦,患得患失,富而不乐,贵而忧虑,忧患。所以,我们想到四念处的观受是苦,才知道人间真的是苦,太苦了!你说发财,以为发财就乐了,你今天有了一百万,他就想一千万;有了一千万,他就想一个亿;有了一亿,他想十个亿;有了十个亿,他想一百个亿。欲望没有止境,贪而无厌足,得到的又怕失掉。像我们这样很省事,没有,没什么想的。连身都不是我的,身外之物当然就把它丢干净,不再去想它了,我们的心安,他们的心不安。我们在理上明白了,三十七道品就是理,知足常乐。所以一定要知道,三界六道真的是受苦。受乐是怎么回事情?苦稍稍停了,你就觉得乐。不是真乐,是苦暂停,待一会苦又来了。乐是假的,乐会变成苦,苦不会变成乐。这都叫你看事实真相,都从事上去观察。

  后面二个,是教我们从理上去观察。「观心无常」,这个心是妄心,就是起心动念。你细心观察你的念头,前念灭了,后念生了,生灭不停。人死了呢?人死了是身死了,精神不灭,那个心的生灭还在。还是念念生灭,绝对不会说一个念头在那里住一下,停一下,没有这个道理。现在这个心无常,就是阿赖耶识,弥勒菩萨给我们讲得清楚,一秒钟里头有多少次的生灭?菩萨告诉我们,有一千六百兆,一秒钟一千六百兆次的生灭,前念灭后念生。身死了,这个生灭现象存在,它永远存在。到什么时候它不存在?转阿赖耶为大圆镜智,它就停了。这法相宗里面所说的,转识成智,转八识成四智,真正转过来,超越十法界了。诸位要晓得,十法界里面就是观心无常,真的是无常,十法界。超越十法界它就常,那个念头生起它就不灭了,不生不灭,那是诸佛菩萨的实报庄严土。不但不是六道,还不是十法界,四圣法界也不行。由此可知,四圣法界,四念处还很管用。

  最后一个,「观法无我」。法是一切万法,身体也是一法,也是万法之一,一切法里面找不到我。我,什么叫做我?大乘的定义,我有八个意思。通常我们只说两个,最重要的两个,一个是主宰,一个是自在。一切法都没有这个标准,我们如果以为身是我,这身能做得了主吗?如果身能做得了主,我愿意我这个身年年十八岁,好不好?永远不衰不老,我能做得了主!做不了主,一年比一年老,一天比一天老。照弥勒菩萨说法是一念比一念老,你没法子做主,这就叫无我。你能自在吗?现在人讲,物质生活的压力,精神的压力,是压得你气都喘不过来,这是比喻的话,你没有自在。心想事成是自在,心里想,事偏偏与自己想法相违背,你没有自在。所以说无我。这一切法是什么事情?一切法从心想生,一切法随心念转。我们的心念,业力在做主宰,所以这个身叫业报身。身是业报身,外面环境就是业报境。西方极乐世界所以好,它身是法性身,外面的境界是法性境界。我们常讲,这佛经上常说,我们是业报身、业报土,西方极乐世界是法性身、法性土,不一样。法性常乐我净,真的,它观受不是苦,它是乐,极乐世界,极乐世界有常乐我净。我们这个世间,你看常乐我净是有名无实,有这个名,常乐我净的名,你去找找不到。你能找到的,是不净、是苦、是无常、是无我,这是真的。这是智慧,看破。 

「现世安乐,身后往生」,故云『获其福德』。这个福德是究竟的福德,是圆满的福德,不可思议。这个后就是身后,命终之后你往生到阿弥陀佛极乐世界去了,到极乐世界你一定圆满证得无上菩提。所以念佛法门现世安乐,心安身乐,没有忧虑,没有烦恼,没有牵挂,这就自在。安乐与富贵不相干,现在我们看到很多人富而不乐、贵而不乐,做大官,甚至于做总统的,我见过很多,不快乐;拥有大财富的,百亿、千亿这种财富的不快乐,每天还是愁眉苦脸,日子过得很辛苦。所以我们在佛经典里面看到,学佛无论在家出家,认真学习,确实现世安乐,身后往生,福德无量无边。

「此下半段,劝众知苦修善」,这四个字重要,知苦不要埋怨,不要怨天尤人,怨天尤人苦中更苦。知苦修善,修善就能改善,《了凡四训》就用这个办法,知苦修善,真的就是转祸为福,他转变了。『若曹』,就是现在的话「汝等」,你们大家。『永劫』,劫是指时间久远,「无比之长时,今云永劫」,永劫这时间太长,「则是永久之永久,永久无极」。『五道』,就是前面所讲「横截于五趣中之五趣」,是天道、人道、畜生道、鬼道与地狱道,这叫五道,实际上五道里面也就包括六道。《楞严经》里头告诉我们,阿修罗道,除了地狱没有阿修罗,前面四道都有阿修罗,也就是天、人、鬼、畜生四道都有阿修罗。把阿修罗算一道,是单单指天阿修罗,要说五道,天阿修罗就归天道,人阿修罗归人道,鬼阿修罗归鬼道,畜生阿修罗归畜生道,就不单独说了。阿修罗是什么?这一道里头他有大福报,他没有大智慧,他有大福报,好胜、好斗、好杀,这是什么?这是他的习气,所以称之为阿修罗。

  「据《会疏》」,从「汝曹」到「不绝」诸句,这段经文也不长,我在这边念一念,「汝曹当知,十方人民,永劫以来辗转五道,忧苦不绝」,就是这一小段的文字。这几句意思是「永劫以来,虽值多佛」,这跟我前面讲的意思差不多,虽然遇到很多佛,「发大心圣道修行难成就,故常没常流转」,依旧在六道,「乃至今日未出生死也」。这是《会疏》里的一段意思。下面念老说,「据上疏意」,根据《会疏》所讲的大意,「值佛之人,尚多劫沉沦生死,忧苦不绝。则未值佛者,更有过焉」。这几句话说得好,这是无量劫来,永劫是无量劫,无量劫来虽然遇到很多次的佛,不止一次,遇到很多次,遇到佛的时候也发大心,也学圣道,不但学还修行,可是没成就。所以依旧在六道里轮转不休,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出六道轮回,这个未出生死,生死就是六道轮回。念老在此地非常感叹的说。上面祖师说的意思,值佛之人,遇到佛,不是没有遇到佛,尚且多劫沉沦生死,忧苦不绝。我们说这些人他有善根,他也有福德,可是一念迷,不善的习气让他又堕落了。没有遇到佛的,无量劫来从来没有遇到过佛的,那他的苦难、忧苦,岂不是超过他们多多。

  所以才说「十方人民,永劫以来,辗转于五道之中,常堕三途之内,至极苦痛,无有绝期」。这都是事实真相,这种情形,如果我们冷静去观察、去思惟,你就晓得,真的是太苦!尤其在三途。六道众生,没有出六道的,肯定在三途的时间长,在三善道的时间短。为什么?只要我们冷静一点,你就晓得,观察我们的念头,我们这一天从早到晚,起心动念是恶念多,还是善念多?你就了解。如果是恶念多,那就是三恶道的时间长;如果善念多,三善道的时间长,你一想就晓得。一天如是,一年亦如是,总是恶念比善念多,什么原因?根本的原因就是自私自利。所以佛法的修学,第一道关口就是破身见,把我执拔掉。小乘教,小乘教就是三大纲领,「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这是小乘教的三大纲领,少一条就不叫佛教,不是佛法。诸法无我,我是当作体讲,自体,一切法没有自体,我们这身有没有自体?没有。为什么?佛告诉我们,这身体是五蕴和合而成就的,就是很多条件凑和在这里,一分开就没有了。像我们住这房子,房子有没有自体?没有。它的体是什么?钢筋、水泥、砖头这些建筑材料,这是它的体,排起来像个房子,拆掉之后堆着那边,房子不见了,所以房屋没有自体。

  我们身体也是如此,色受想行识会合在一块成为这个身体,是假的,不是真的,就跟房子一样,你要知道。这是事实真相,了解事实真相,我们对于这个身体就不会贪恋,不会为这个身体去造业。饮食贪图美食为谁?为舌头。吞到喉咙以下就没有味道,就不知道了,你看就为这个舌头,在饮食当中造多少业。喜欢看,眼睛看这些色情的东西,满足眼的欲望,为它造业,你想想就全都不值得。想通了,那就叫看破,看破之后你就放下了,决定不许色受想行识去造业。我们五根眼耳鼻舌身不许它造业,不看破不行,你止不住,它有习气,它有烦恼习气。你要是放纵、任性,它是无恶不造,那将来受苦,连累你要堕三恶道,要在三恶道里面长时间去受罪,去消这个罪业。我说得很多,三恶道是消罪业的,三善道是消福报的,所以你做福报也不好,造恶业是更不好,为什么?出不了六道轮回。想来想去还是念阿弥陀佛好,能永远超越六道;六道决定不是好地方,再高的地位、再大的财富,你要是看穿了,它帮助你造业。所以为什么真正有智慧的人,名利都放下了,名利不是好东西,非常容易诱惑你。你阿赖耶识有这个根,一遇到这个缘,烦恼马上起现行,为什么?贪财、贪名、贪利。贪不到就瞋恨,所以恶念起来,恶的行为生出来了。果报呢?果报在三途,不能不知道。

  下面说,「盖生老病死均极苦痛,且纯苦无乐」,这句话你要把它参透,世间只有苦没有乐。「凡夫业报之身」,我们这个身体「恶臭不净,何可爱乐」。这个事情只有佛菩萨看清楚了,凡夫迷在这里面,认为这身体很好,认为身体可爱。佛经上这四个字,『恶臭不净』,恶是什么?「丑恶、凶恶」,丑恶是从相上讲的,凶恶是从造罪业上讲的。「臭」,难闻之气味。「不净」是不干净。

  「《观佛三昧海经》曰:自见己身三十六物恶露不净。」这下面有解释,这是佛告诉我们,你自己细心去观察,你会发现身体三十六种恶露不净。「《大论》」,《大智度论》举「五种不净」,种子不净、住处不净、当体不净、外相不净、究竟不净,五种统统不干净。我们这个人得到人身,种子是什么?父精母血,这种子。住处是子宫胞胎,当体是全身,外相是在胞胎里面的形相,究竟是毕竟,「悉皆不净」,没有一样是干净的,没有一样是可爱的。「《十疑论》谓七种不净」,「种子」不净,「受生」不净,「住处」不净,「食噉」不净,在胎胞里面吃的什么?吃的是母亲的血,「初生」不净,出生的时候,「举体」不净,到「究竟」,究竟是死亡的时候,把一个人一生说出来。「七种悉皆不净,故于自身以及他身,实无可乐之处」。你要是细心去想想,冷静去观察,就明白了。可是这个事情没有人去想,每个人都谓这个身很可爱,没有不贪恋的,这个事情麻烦就大了。

  真正搞清楚、搞明白了,叫看破,看破之后,「纯苦无乐,理应厌离」,应该要厌恶、应该要离开。佛说三界统苦,三界是欲界、色界、无色界,欲界里头三大类的苦全有。苦苦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这是苦苦。第二类坏苦,再好的,你所喜爱的居住环境它会坏,到坏的时候你就感觉得苦了。人的一生变化无常,我们中国人讲运气,命运,命运是五年一转运,每个人你一生当中一定有最好的五年,你过得很快乐,也有最不好的五年,这个运在转。所以酸甜苦辣你统统都要受,看清楚、看明白了,你才会觉悟、你才会明了。无色界有行苦,无色界不错,不能永久保留,还是有寿命,寿命到了你保不住,无色界到最上面不能再上去,保不住怎么样?就会堕落下来。谚语所谓爬得高就摔得重,这是真的不是假的。到色界四禅天以上,包括无色界的四天,寿命终时多半堕地狱,为什么堕地狱?他寿命终的时候,烦恼习气起来,原来是定力伏住的,时候到了定伏不住,烦恼习气就浮出来,浮出来之后他埋怨圣贤。因为到那里大概都是真正修行人,他误会把四禅、把无色界当作大般涅盘,到这个地方来不生不灭了,忽然寿命到的时候,这不对,原来佛菩萨骗我们的,我已经入般涅盘,怎么还会生烦恼?这一念生起来,毁谤三宝、毁谤圣贤,堕阿鼻地狱。

  我们要记住,我们现在有没有毁谤三宝?有没有毁谤圣贤?四禅天、无色界是到寿命终的时候,他才毁谤、他才怀疑。我们没他们那样的功夫,也在造这个业,要不要受一样的果报?一样的果报就是无间地狱。为什么会这么严重?因为你的毁谤会影响别人,让很多人不再相信,这个罪就麻烦了。我们自己做自己受还情有可原,我们做了不好的榜样,这个榜样让别人看了,他们对于圣贤就产生毁谤,不再相信,断众生法身慧命,从这里结罪,所以这个罪结得这么重。经教里面我们都知道,断人身命罪小,断人慧命罪大,身命无所谓,死了以后四十九天可能他又回来了,他又得人身。可是慧命是学佛的缘分、机会,这一次失掉之后,未必下一生你能遇到。所以「人身难得,佛法难闻」,特别是正法,你看学佛的人多少,学佛的人当中有几个人遇到是正法?纵然遇到正法,大乘八个宗都是正法,在末法时期真正能保证你成就的只有净土,你学别的法门,你不相信净土,多,太多了。我学佛的时候就犯这个毛病,以为是什么?净土是释迦牟尼佛的方便法,就度那个没有知识老太婆的,度她们的,绝不是对我们知识分子的。自己贡高我慢,认为这是下等法,佛对那些人的。有这么一个成见在,这一乘圆顿大法、一生成就的佛法,你就没分,不容易! 

我们今天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一个状况,过去几千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社会混乱,地球的灾变,科技文明没有带给我们安乐,带给我们的是威胁,身心不安。今天人类最大的威胁,虽然没有表现在面孔上,每个人心理上都有很深的感受,核武战争、生化战争。这是毁灭地球上生命的战争,所有生命都会在地球上消失。我们这个时候自然就意识到,中国人有聪明智慧,为什么不向这个方向发展?现在完全明白了。中国人如果说是在几千年前就向科技发展,地球大概早就没有了。我们真正细心去微细来观察,深深去体会,我们就发现科技不是一个好东西,可以不需要。让人类过一个安定、承平、幸福、美满的一生,我们古人常讲的,充满诗情画意的生活,那个多美!现在没有了。现在没有了,没有这种心情。诗情画意,心是平静的,心是定的;现在的心是浮动的,叫心浮气躁,不但他不能创造,他欣赏的能力都没有。

  自自然然会让一些人去反问,人到这个世间来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人变成到这个世间来毫无意义,毫无价值可言。佛说得好,人生酬业,这句话说得倒是很恰当。你过去世造的业报,你到这里酬偿业报的。业报,佛也讲得很明显,报恩、报怨、讨债、还债,来干这个的,这没有必要。恩是要报,怨一笔勾消好了,何必?讨债、还债也不必了,确实毫无意义。难得你遇到圣贤教诲,在过去这是很平常的事情,这个缘太殊胜,在中国这块大地上,无论哪个角落你都可以遇到圣贤教育,它普及了。但是现在没有了,断了,断层了,变成非常稀有。从前的佛法也是普遍的,小村庄、小角落都有小庙,现在没有了,都变成奇货可居,遇到了,太难得、太稀有。真遇到、真明了,依教奉行,那这次来到人间值得!那外缘?外缘好,为什么?逼着我们非干不可。如果外缘是个太平盛世,是个礼乐文化之邦,你还舍不得离开,你觉得这挺好的。现在遇到多灾多难,赶快往生,是好缘,逆增上缘。从前还可以缓缓,有的是时间,慢慢来,现在没时间,来不及了。必须要万缘放下,要一心念佛,真的把我们心里换一换。心里面拉杂东西全部把它清除,阿弥陀佛供进去,我们自心就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即是我心。千万不要把自己的良心做为外面的垃圾桶,外面人家不要的那些肮脏东西,你全都记在心上,你就变成外来的垃圾桶装在这里,这个错了,这大错特错!这是个胡涂人,不是聪明人。聪明人良心里是佛、是菩萨、是圣贤。 

「此第八识相似相续,舍命之际随重投堕」。舍命是人在你这一报,寿命长短这是果报,你报尽的时候,这寿命终了,寿命终了的时候,你投胎,堕落,故云『随罪趣向』。这个投胎,真的个个都堕落吗?这是真的,不是假的。我们自己问问自己就知道,我今天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这一天,是善念多还是恶念多?善恶怎么个讲法?为自己念头多,是为别人念头多?为别人是善,为自己是恶。为什么?为自己增长我执,这个恶是根本的恶。为别人为什么是善?为别人,常常为别人,把自己忘掉了,不知不觉我执淡化了,我执没有了,善!所以佛法是应当常常想别人,别想自己。常常想自己,糟了,常常想自己,修什么法门都修不成。常常想众生,常常想大乘,或者是我们今天讲的常常想阿弥陀佛,常常想极乐世界。念头要转,转不过来,还是老是常常想着自己的,这个麻烦可就大了!这个事情谁都不能取代,是你自己起心动念,哪个都帮不上忙。佛菩萨慈悲,帮不上这个忙。佛菩萨只有把事实真相告诉你,让你自己转过来,我不想自己,专想别人。不为自己了,专为众生,这就好,问题解决了。学佛没有这个念头,这佛学不成,怎么学都不像。

底下一段是讲『富有悭惜』,悭是悭贪,惜是爱惜。底下这段表悭吝过。「或人富有,但悭惜成性,不肯施与」。什么叫施与?布施,他有钱,看到贫穷人不肯布施,这种人很多。我年轻的时候,章嘉大师劝我出家,当时也有一位老法师很喜欢要我跟他出家,我没答应,为什么?这老和尚太小气。我曾经在他庙里吃过一次饭,老和尚接待我们菜也不多,好像只有四个菜吧,菜碟做多大?像酱油碟一样那么小的一个碟子,吃饭的时候菜多挟一点,他就好像很紧张,就看着你。我看他这个样子,从来没见到过,小气到这种程度。所以他找我,要我跟他出家,我不跟他出家,太小气了,对于钱财斤斤计较,比不上我们普通的人。反而我们看到贫穷的人很大方,虽然他没有钱,他肯布施。有钱的人视财如命,舍不得布施,死了之后这钱财全是别人的,一分也带不去,冤不冤枉?这佛学到哪里去了?怎么学的,学成这个样子?夫子说的话说得好,「听其言而观其行」,他嘴里说的是一套,他自己做的是另外一套,跟他说的是完全相违背的。真的正四个字用得好,悭惜成性,他这种吝啬,贪婪吝啬已经成了性,这习性。『不肯施与』,不肯以财物给与他人。

  「爱欲牢固」,故云『爱保』;「贪心深重」,故云『贪重』,爱保贪重。过去世尊当年在世,这是他老人家所说的,佛教传到中国来,世尊灭度一千年之后,在中国把梵文经典翻成中文,有这么多经文。我们想想,那个时候悭吝的人有,不算太多,贪心深重的人有,也是少数。可是看看现代的社会,所以我很怀疑,好像佛说这个经,就是给现代人说的,现在社会普遍是这个现象。所以社会动乱,人活在世间,无论贫富贵贱都活得很辛苦。加上现前地球的灾变频率太高,我们估计现前这一个月,八月,我估计八月灾难的频率可能超过二百起。上一个月七月差不多一百七十多起,这个月很可能超过二百起。今年灾难的频率,一个月比一个月高,一次比一次严重,灾难怎么发生的?就是造这五种恶业发生的,杀盗淫妄酒、贪瞋痴慢疑,从人情绪上来讲,就是怨恨恼怒烦。这是天灾人祸真正的第一个因素,不善业力所感召的。

  所以人活在这个世间,『心劳身苦』,这四个字讲得太好,心不安,身不乐,一般人所谓活受罪,现在的人真的活受罪。下面念老所说的,「即终生劳苦,直至寿命终尽」。人活在世间有什么意思?「但所得者」,他真正一生所得到的是什么?「只是独死独去」,『无一随者』,死的时候,一个人走,什么也带不去,至亲至爱也没有办法跟你一起走,这是一定要知道的。真正学到净土法门,真正将《无量寿经》明白了,知道我们将来走的时候,有人跟我们一道走,有人跟我们一同去,那是什么人?极乐世界的佛菩萨,我们走的时候他来迎接。我们到了极乐世界,过去生中无量劫里与我们有缘的众生,已经往生在极乐世界,那就全见面了。所以极乐世界不孤单,家亲眷属太多了,你现在不知道,到极乐世界全就晓得。所以在这个世间,这个世间确确实实没有一样东西跟随着你。「无一随者,神识孤游戏,财留在自界」。神识我们中国人讲灵魂,灵魂孤孤独独的离开你的身体,离开这个世间,你所贪爱的那些财富统统留在世间,一样带不去。古德说得好,「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这个话不能不知道,能跟你走的是业,你造善业,善业伴着你,你生三善道;恶业追随你,你就入三恶道,这是事实真相。底下这两句话说出来了,「盖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

  「生平所作善恶之业,及所感福祸之果,则不相舍离」,故云『追命所生』。这个跟着你,你的善念跟着你,你的善行跟着你,你造恶,你的恶念跟着你,你的恶行跟着你。我们明白这个道理,自自然然会把阿弥陀佛、把极乐世界抓得紧紧的,世间的善恶罪福我统统不要,全放下了,只要阿弥陀佛,这就对了。你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十方诸佛如来都赞叹你:你真有智慧,你的选择太对了,你这一生作佛去了。那就得认真把阿弥陀佛放在心中,你心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统统放下。善念也好,恶念也好,正念也好,邪念也好,统统放下,那都是虚妄的,都不是真的。你的真心是清净的,一丝毫染污都没有,你的真心是平等的。一定要记住,自私自利是染污,贪瞋痴慢是染污,名闻利养是染污,没有一样不是染污,贡高我慢是不平。平等是你的真心,你有好恶,我喜欢这个、讨厌那个,这是什么心?这是轮回心,这个念头是继续不断搞轮回的。要想超越轮回得用真心,真心是平等心,没有好恶、没有高下,众生跟佛平等。经上常常念的,「生佛平等」、「性相一如」、「理事不二」,这话重要。

前面我们读到,古大德形容这个世间叫「不断之无」,我们读这句经文的时候,我重复了好多遍,这句话真正把佛经上常讲的「万法皆空」、「一切法不可得」把它说尽了。万法是什么?一切法的真相是什么?是不断之无,不断就是相续,每个相续都是无。你在这里头起分别、起执着、起贪爱、起怨恨,不叫冤枉吗?这是干傻事,没有轮回自己变成轮回,没有恶道自己把它变成三恶道,叫自作自受,这真的,不是假的。真正大乘教义能够体会到几分,人慢慢就醒过来,就觉悟了,人只要一觉悟,眼前的生活就幸福美满。方东美先生所说的「人生最高的享受」,你享受到了,你的享受跟菩萨一样。在中国,中国人称菩萨为仁者,仁慈的人,菩萨大慈大悲。仁者无敌,敌是什么?对立的。菩萨没有对立,跟任何人没对立,他跟我对立,我不跟他对立;换句话说,菩萨永远没有敌人,没有冤亲债主。我们今天起心动念要防一个人,错了,你防他干什么?我没有学佛的时候,也常听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学佛之后知道防人也不可以,也是错误的,你防他干什么?你要把他看成佛、看成菩萨,就对了。害人之心是造孽,防人之心也是造孽,那个防是染污、是不平。你心真清净、真平等,哪来的防人之心!没有需要。财物放在这边,人家拿去了,好!大家用,我用、他用不是一样吗?都好,何必要去防他?不需要,真正心开意解得大自在。每天还要防人那心很苦,这里讲的「心劳身苦」,天天防这个、防那个,你说你活得多可怜。十法界依正庄严全是假的,《般若经》上讲得好,「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你防他干什么?什么叫人生最高的享受?心明白,身安乐,这是人生最高的享受,心安身乐。

  底下这句我们把它念下去,意思就容易懂了,「生平所作善恶之业,及所感福祸之果,则不相舍离,故云追命所生」。「义寂云:谓善恶因及祸福果,皆追命根所生处。」它跟着你,「追者追随、追逐。于是后世,『或在乐处,或入苦毒』。「乐处,三善道;苦毒,三恶道」,它跟着你。「苦者痛苦,毒者毒祸。痛苦之极,故云苦毒」。全是自作自受的,放下就没事,不肯放下,你就得要受,现前你要受,死了以后三途果报会现前。我要怎样不堕三恶道?我把现前的把它放下,现前这个心劳身苦我就没有了,来生绝不堕三恶道。与一切众生有这种业赶快化解,这是聪明人;不要让这些冤亲债主找着你,追在后头,这个事情麻烦大了。我们遇到有通灵的人,他们有这个特异功能能看到,看到有人后头冤亲债主一大堆跟着,这个人活得很辛苦,好像很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累,后头一大堆冤亲债主跟着他。工作固然累,如果欢喜心做工作不累,后面跟着一大堆还能欢喜得了吗?这一大堆跟着我们肯定影响情绪,你心情不好。所以我们忏悔,现前造的业,自己知道,心里有数,要忏悔。过去生中造的不知道,但是自己想想,虽然不知道,肯定有,不但有而且很多,我们常常能做这样想是好事情,为什么?每天念佛、诵经、做好事,都能回向跟大家分享,以这个功德供养大家,希望大家都能回心转意,大家一同念佛求生净土,好!怨恨不能化解,不但障碍我们开悟,它会障碍我们往生。所以,彼此双方都痛苦,何必?

  明白这个道理,愈是跟我过不去的人,我对他愈要恭敬。毁谤我的人、批评我的人、陷害我的人,不管是非对错,他错、我对,不管这些,统统要以真诚心来对待,这个结才能解得开。如果回避,不好意思,自己晓得错也不敢承认,面子问题。那好了,面子问题将来你就到三恶道去受罪,为什么堕三恶道?面子放不下,这亏吃大了。这些冤亲债主他放不下,我们放下,他没有放下,我们每天给他回向,我们在佛前给他供长生牌位,我们能尽心做到的统统做到,这就对了。见面我们一定很客气,谦虚、恭敬,不管他什么态度,我们表达自己的诚意,这叫修行。修正我们自己错误的行为,修正我们自己错误的观念,叫真修行。每天拜一千拜,念十部《无量寿经》,念一万声佛号,不管用,你心不清净,心里还有怨恨、还有不平、还有烦恼习气,这怎么行?早年章嘉大师告诉我,「佛法重实质不重形式」。什么叫实质?内心的清净、平等、真诚、恭敬,这实质。果然诚于中必定就形于外,不懂礼节,他也是很恭恭敬敬,他没有学过,因为他内心真的诚敬自然表现在外面。经上讲善恶因、祸福果,追命所生,这跟着你;将来果报,或在乐处,这三善道,或入苦毒就三恶道,全都在眼前。佛在经上提醒我们,让我们细心观察,统统在眼前,看清楚、看明白了,回光反照,想想自己有没有?有则改之,无则嘉勉,这叫修行。

 「但世人颠倒,不识苦空无常。但求幻妄之乐,如蛾扑火,自焚其身」。这是老法师教导我们的,疏忽了,这个世间确实佛这四个字讲得非常真实,这个世间是苦、是空、是无常,无常是刹那生灭。我们读过弥勒菩萨为我们的开示,这个世间的真相,一秒钟有一千六百兆的生灭,这是无常。念念不可得,这是空。古大德所讲的「不断之无」,因为他念头一个接一个,念念都是空的,不断之空,他用的词是无,无跟空是一个意思,真的是无所有,不可得。这个里头他究竟教我们什么?教我们这些苦空无常全是假的,假的就应该彻底放下。抓住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本经所说的核心,阿弥陀佛。一切无常,阿弥陀佛真常;一切苦空,阿弥陀佛不空,什么重要?阿弥陀佛重要。应该是所谓是二六时中,也就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念念都要抓住阿弥陀佛,你就超越苦空无常。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是真常,那个地方是乐,那个地方是有,那个地方是真常。

  如果不知道事实真相,还迷恋在这个世间里头,但求幻妄之乐,这个世间之乐不是真的,这个世间之乐是苦,是以苦作乐,这叫迷惑、这叫颠倒。为什么?这个世间确确实实是幻妄,幻妄两个字就是不断之无,完全看错了,像我们看电影在银幕上那个现象,那是幻妄。我们今天六根接触外头六尘境界,要知道,跟电影那个道理是一样,完全相同,速度太快了。电影的放映一秒钟二十四个生灭,弥勒菩萨告诉我们,我们现前这个境界一秒钟是一千六百兆的生灭,不断之无。我们不了解真相,还在里面起贪心,起心动念还想控制、还想占有,还想把它保住,全是错用了心。底下这个比喻说,「如蛾扑火,自焚其身」,这是我们常见的。乡下点油灯,这个现象天天可以看见。抗战期间我们念书,学校里没有电灯,晚上上自修点油灯,每个人点一盏油灯,是一根灯草,灯光真的如豆,没有蜡烛那么亮,蜡烛的光比那个强。一个教室里头三十多个同学在上自修,就三十多盏灯,你就看到小飞虫,看到光牠就接近,都被烧死。

第四,「慢,恃己于他高举为性」,叫傲慢。慢这个烦恼与生俱来,不是学来的,生下来就有,从宇宙起源,我们自己生命起源那一天就有。法相宗阿赖耶所说的,阿赖耶就是讲源起,宇宙的源起,生命的源起,我从哪来的,我的源起,阿赖耶讲这个事情,无明业相,这是什么?一念不觉就是无明业相。这一念没有原因,这一念没有前后,所以叫它作无始无明,很不好懂。这也是佛法的源起,这一动,在自性,也叫法性,里面就变出一个阿赖耶,阿赖耶从哪来的?阿赖耶从自性变现出来的,阿赖耶不是真心,这是妄心,这个不是真心。这一动就产生转相,转相是第七识,转相是四大烦恼常相随,这真是根,根之根。第一个是我见,以为有身体,叫我见,第一个是我见;第二个是我爱,我爱就是贪;第三个是我慢,我慢跟瞋恚是一个意思,傲慢;第四个是我痴。所以爱慢痴就是贪瞋痴,所以贪瞋痴是与生俱来的烦恼,很难断,末那识。

  从末那识,这才产生境界相,阿赖耶的见分、相分。境界相就是阿赖耶的相分,相分就是外面的宇宙,见分就是生命的源起,阿赖耶的业相就是振动,科学家叫能量,见分叫信息,相分叫物质,这个东西起来了。但是要知道,自性里头没这些东西,全是假的,只有自性是真的,真的是什么?真就不动,妄的动,永远是在那里动,振动;不振动,它就没有了。就像波一样,水里的波,波一定要动,它不动,波就没有,水就平了。水平静叫自性,起波浪叫阿赖耶,用这个比喻,诸位容易体会。波就是水,水就是波;阿赖耶就是自性,自性就是阿赖耶,自性的本相是不动的,动的时候叫阿赖耶。

  这个傲慢是与生俱来的,有我,总觉得我比别人强,别人再强,我也觉得他不如我,所以于他高举为性。佛法是要断,为什么?不断,平等心生不起来。贪断掉,清净心出现;慢断掉,瞋恚跟傲慢断掉,平等心生出来;疑跟痴断掉,大彻大悟、明心见性现前。所以这个东西障碍,障碍我们明心见性,障碍我们成佛,你还要它吗?你还不放下吗?你不放下,那叫学什么佛?学佛目的不就是要成佛吗?成佛不放得下,那你学佛是假的。真学佛,你必须对它认识,这个东西有,我们本来是佛,搞在六道、搞在三途,受无量无边的苦恼,都是被贪瞋痴慢疑害的,不能怪别人,这是自己自性里头带来的,自性没有,变成阿赖耶之后产生这个东西,根本都是从我见里头来的。如果没有我见,后面的我爱、我慢、我痴都不会有,都是从我见里面衍生出来的,这一定要懂。修行一下断不掉,要一年比一年少,你把它控制住,这就是你的功夫得力处。可不能放逸,可不能让它增长,让它增长就坏了,那我们修行功夫全毁掉了。修行人能不能成就,全靠你能不能把这几样东西伏住。

苦从哪里来的?苦从迷来的,你对于宇宙人生真相不了解,不了解就是你想错了、你看错了、你说错了、你做错了,这就叫造业。业变现出六道轮回,叫业报。如果你要是觉悟、明白了,你不造这些恶业,六道就没有了,假的,不是真的。所以佛教导我们,当年在世,四十九年教学,教什么东西?破迷开悟,他就教的这个。迷破了,苦就离开了,觉悟了,乐就来了。所以,破迷开悟是因,离苦得乐是果,这才叫事实真相,世间人所谓的真理。佛当年教导这些学生,佛圆寂之后,这些学生把佛的教诲四面八方传授给一切有缘众生。有缘是他能够相信、他能够理解、能够接受、能够依教奉行,个个都得度,得度就是离苦得乐。这一大段的经文,就是这一品经「浊世恶苦」,这三十五品里面中心的宗旨就是帮助我们离苦得乐。一定要认识清楚,杀盗淫妄酒不是好事情,一定要把它舍离。舍离,你身心健康,你得自在,你得的是真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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