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洗完车发现左后拐角的英文那有几条竖着的暗水印擦不掉,是怎么回事,几个月的新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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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一扫下载她社区人类学:深入时代废墟 勾画百人缠根错节的谱系
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人类学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康赫
内容简介:
一队又一队人形,从各个方向鱼贯入城。历史和历史尺度已经毁坏,积习统治了本能。欲望撕开面纱,为人颁布法则:欲望面前机会均等。
南方人麦弓和他的伙伴从各自身体内部倾听幼年的回响,一道道禁令:“你不许!”“自制!自制!”然后一个缓慢的声音:“自我是一个神话,但你要全力维护。尊严与作为只此一道。”
《人类学》展现示了文学书写最广为人知的野心,语言的、叙事的和文学史的。它以连续九个月里,上百人缠根错节的谱系,从历史与当下的结合点,深入时代废墟,以复合声部勘察动荡的人心。在这幅波澜壮阔、逶迤幽深的意识画卷里,我们的时代无处藏身。
《人类学》是当代汉语写作久经蓄积后从观念、能量,到技艺、手法的一部集成之作,是中国小说创作的世界级收获。
作者简介:
康赫:浙江萧山沙地人,垦荒者和流浪汉生养的儿子,1993年8月开始居住北京,经数度搬迁,从王府井来到了回龙观,随后从老家接娶了妻子,随后又有了一个儿子,其间换过许多职业,家庭教师,外企中文教员,时尚杂志专栏作者,大学网站主编,演出公司项目策划,地理杂志编辑,日报记者,戏剧导演,美食杂志出版人,影像设计师,样态设计师,当代艺术鞭尸人,由实而虚,直至无业:一位从不写诗的诗人。“北京尤如沙地,是流浪汉们的故乡。”他说。因而他的命和他的父母一样,是垦荒。
书摘正文:
北方的咽炎
啊。元音中的元音,丹田宗气推送万音之母无阻无碍回旋于蟹壳空腔呃,啊,嗯嗯嗯,被咽喉深处干涩发痒的小巴屌附近冒出的一小串粗糙的摩擦音意外打断。可耻。下不为例。麦弓皱了一下眉头,肉体不可靠,总是率先腐败拖垮精神。就一年时间,也开始像本地人一样喉咙底下开始叽叽咕咕地叫。挤在公交车里,边上一个花胡子老头旁若无人,唔唔,发出了粗重的止痒音。那边还有一个,呃,神色凝重的小伙子,呃,却做得格外地小心翼翼。一个双声一个单声,一个重摩擦一个轻元音,此起彼伏,间隔固定,准确得像两个节拍器。喉咙底下装了一只小青蛙,要不就是一头小乳猪。嗯,我嘲笑过他们,现在自己也装了一个,随时突破意志的监控,咕咕叫出声来。自制力。自制力。麦弓眉头紧锁,对自己默默呼喊。
“好!”麦弓拍一记门框大叫一声。他对眼前这间两米多见方的东耳房十分满意。钥—匙—袋—钥—匙—袋。知了叫得懒洋洋,葛个院子亦安静亦阴凉。喉咙还是痒。小巴屌又开始上下扯动想要我出洋相。索性沉一口气,送出两声响亮的咳嗽,让更直接更强劲的气流为它摩擦止痒。这完全是在掩耳盗铃。陆翼锋笑着看了麦弓一眼。看,这就是结果,动静太大,麦弓松下眉头,对陆翼锋竖了一下大拇指。
第2页 :第一章
“舒服?”陆翼锋拿他那对铜铃大眼紧盯着麦弓,期待再受一次肯定。
“就是它了。我月初就搬过来。”麦弓说。
“我看中吤地方绝对?得错个。后头燕大有五个大食堂,伙食亦好亦便宜,侬去校园小商店里换些菜票来,足管狠性命吃咚好哉。冬天澡堂开放,热烘烘个自来水随便侬用,再也?得像灰尘房介一溻溻麻油水,畜生,淴个脸都要接半个钟头水。顶顶关键,嗬嗬。”陆翼锋探过脑袋,将嘴布到麦弓耳旁,“燕大美女要多要少,而且顶尖开放,侬是葛方面吤老手,日子再难过,下底该根巴屌总弗好拨伊受委屈吤即。”
“嗯。”麦弓应了一声,随手从墙上抠下一块霉烂的墙皮,走到窗前,定神望着外头那棵枝叶扶疏的老枣树。
“葛张眠床多少大多少扎实,侬喜欢横弄么横弄,直弄么直弄,只要弗可日出性命来问题都弗大。”陆翼锋拍拍屋里那张硬木板双人床说,走到麦弓身后,笑嘻嘻搭着他肩膀,“布蓝我看是?得归来哉呢。终究要换个女人家日日哉。”他看麦弓还是没有反应,这才抖出那一直折磨着他的问题:“侬话侬看见林儿作另外一个男吤同道,真话呢造话?”
“对,两个人手拉手。林儿还嘴角带笑,从我边沿走过,居然装作弗认得我。”麦弓转过身来,盯着北墙上的小方窗说。像是水声。那后面究竟是什么?
“骗侬弗是人,我匿有碰过林儿,每次伊都弗肯,奈格求伊都匿有用。如果伊是北京姑娘也就算哉,连温城老乡都搞弗定就有索话弗过起。晦气鬼,真当寻着个晦气鬼啦,从来匿有碰着过葛种事体。”陆翼锋翻起脑袋,将脖子扭得嘎啦啦地响。
“难道这个小骚货还是个处女?”麦弓跳上大木床,推开北墙的小窗,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出现在他前面,正仰着一张湿淋淋的脸看他。外头居然还有一个大杂院。一条逼仄的南北过道,铺着碎红砖,正对着这小耳房的北窗;过道两边隔出好多小房间,门口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丝帘子。“嗨,”麦弓跟面前这位赤膊的男人打个招呼,将头探出窗外。一个水池,紧贴着墙,水龙头里哗哗流着水。怪不得屋里有些阴湿。赤膊的男人没理会他,继续拿双手往自己脸上泼水,又呼哧呼哧往外喷,将头发和衣服溅得烂湿。他侧过脑袋,张嘴咬住生铁水龙头,接连咽了几口水,用力甩两下手,走开了。麦弓关上窗户,跳下床来。可以在窗台上放一些书把它堵上,他心想。东墙上的旧报纸掉了一大半,像疱疹一样鼓起的墙皮上布满了霉斑,一些地方已经开了口,里面挂着破棉絮一般的石灰。麦弓走上前去,拿手指在上面轻弹两记,一缕缕石灰粉顺着墙皮的空壳簌簌落下,堆在墙脚。
“伊俆是介话吤。”陆翼锋说。
“唔。好。”麦弓一低头走到屋外。一棵枝干粗大的老枣树,枝叶间挂满了一串串枣子,大都红了半边。底下是用石棉瓦搭成的浴室,敞着顶。一块湿耷耷底边破碎的花布帘子,正对着东耳房的窗户。紧挨着浴室南侧,一间厨房,屋顶上搁了一只涂了柏油的大油桶。太阳能热水器。阳光好一点,晒到下午应该能洗个澡,麦弓心想,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南瓜棚搭得不错。南瓜花好艳丽。白色的细刺,密密麻麻裹着藤蔓。母亲在岸边瓜棚里走来走去,不时摘下一朵雄花,将它合在边上的雌花上。老太太也干这活吗?北方人懂这个吗?也许就完全交给蜜蜂来完成。麦弓从地上捡起一个已有些干瘪的枣子,在手上搓一下,丢进了嘴里。还真甜。嗯,人间的气息。嘿,人类的气息。既不是苍蝇的也不是灰尘的。啊再见再见,没有树荫的世界。啊再见再见,不结果实的世界。所有的再见都充满了诗意。
“老奶奶吤两只老奶奶还好看看呢,侬道话何兮。”陆翼峰做出一副假呆假痴的神情,扭动着脖子,颈椎骨里再次发出嘎喇喇的声响。
顺着陆翼锋的指引,麦弓看到在院子南边的两棵大枣树下,一位又矮又胖的老太太赤裸着上身坐在水龙头边剥豆角,胸前挂着两只松松垮垮的大奶子,底下系着一条肥大的黑色六分裤。
“房东?”
“嗯,房东。”
“侬作伊去话,我下个月月初就搬过来,问伊有弗有何吤事体需要事先交待清爽。唉等等,叫伊衣裳先穿好得再过来。”麦弓说完回到了屋里。他看到陆翼锋晃晃悠悠走到老太太跟前,蹲下身去,帮她剥起了豆角。还有说有笑,当假作弗看见,他面前那两只晃来晃去的“老奶奶”。一会儿,麦弓听到老太太发出一长串浪笑,站起身来,摇晃着矮胖的身子,呆头鹅一般往北屋走去。
“老太太去穿衣裳哉,”陆翼锋回到麦弓跟前,“嗬嗬,有些肉麻,真当有些肉麻吤。皮肉像煞个豆腐皮。背脊高头一串串吤小瘤子都挂满夯。肉麻勒剌。恶心是恶心,眼睛还是要往伊吤奶奶高头看。实际上侬嘦弗拨伊当奶奶看,也覅去想伊是个老太婆,眼睛一闭,随伊乃母×起哉。个畜生,想想覅看哉,还是要看过去,眼睛犯贱啦。刚刚要起身,眼角梢头扫着一只花脚蚊虫,叮夯伊吤奶奶头高头。伊啪吤一个巴掌劈过去么,元个头奶奶都糊其耷拉一盘账啦。伊格格格吤笑,个畜生。”
第3页 :第一章
老太太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淡蓝色竖条纹短袖衫,甩着两只粗短的胳膊从北屋出来。她走到耳房前面,上下打量一番麦弓,问他是哪里的。麦弓说浙江。“之前那个房客也是你们浙江人,”老太太说,“也是燕大学生。他学习好,出国了,把房子转给了你,我没什么意见,你接着住就行。什么也不多说,就两条:一条,不要去边上的几个大学里贴反动标语;二条,不要上街去游行闹事。房租一百五十元,每月一号按时交。”
“好。”麦弓说。
“小伙子长得可真俊哪,嗨,要不是你看着像一个老实安分的人,我照理是不爱把房子租给外地人的。”
陆翼锋腰间的呼机响了。他看了一眼留言,一仰头,噢噢噢叫出声来。“是林儿!还有戏,我走之前还有戏,”他不住地抽着气,伸手飞快地拍打麦弓肩膀,随后将嘴凑近他耳朵,“葛回一定日伊坏,侬看牢!”他说着拔脚就往门口跑。回电话去了。
老太太开始了她的演说:
“我最好说话。你看,我应了你来住,还没管你要身份证儿是吧。换了别人可就不是这么回子事儿了。你是外地人,想租当地的房,他们揪着你问这个问你那个。你比方说你是老师,他得问你家几口儿人哪,你说三口,他就该问了,闺女小子呀。如果说闺女,就好说,租给你,如果说是个带把儿的,就甭想。因为什么呢,小子他淘啊,不好教导。小伙子,你是浙江的吗?”
“是浙江的,”麦弓应道,压下满心焦躁,望着老太太的脸。上唇宽厚,毛孔粗大,一层黑黑的唇须。呆婆。耶教徒牙医老金川家的呆婆。大力士呆婆。
“哎唷喂,浙江人。”老太太胖胖的身子往后一仰,拉下嘴角,做出一个苦哈哈的表情。她在表示痛苦,不表示她痛苦,麦弓想,轻轻皱起了皱眉头,对自己脑子里忽然蹦出两句绕口令来感到生气。
“一个你们浙江人,还有一个四川人,真是吵吵啊。你瞅我们北京人说话,它软,声儿不大,听起来不惹人烦。四川人就不这样,嘚嘚嘚,嘚嘚嘚嘚,说话不落空儿,就爱一个人嘚啵,不让你有插嘴的工夫。”老太太这会儿瘪起嘴,轻晃着大脑袋表示烦人。她喜欢表演,麦弓眼角飘出一缕笑意。这可不像大力士呆婆,穿一件白棉布短袖衫,甩动两只伸得笔直的大胳臂,腾腾腾腾走向放在隔漏下的水桶。“看呆婆!”他们在密密的雨帘后面叫起来。呆婆嘴唇紧紧缩成一团,鼻腔里呼哧呼哧,提着满满一桶天落水往家里走。“看呆婆,本事真当大!”我叫道,握紧拳头,将身体绷直,生怕她听见。我怕呆婆。是不是因为她嘴唇上的大毛孔和黑胡须,就像这位?还是因为她是疯婆?梅林湾整条街的人都热爱表演。呆婆不表演,眼睛里充满了怨毒。这位还在数落浙江人。她这是在表演数落,为了向我传递善意?
“你们浙江人说话嗓门齁老大的,这院儿的一间北屋一间西耳房,租的就是你们浙江温城人,做五金生意的。每回打电话,叽里呱拉扯着嗓门大声嚷嚷,说的也不知是哪国的鸟语,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你比方说啊,北京人上了四十,在单位干活累了,都爱在大公共上打个盹儿。那时边上要有一个四川人,或是你们浙江人,非被吵死不可。”她转过身去,像是要回北屋。如果你习惯了成天在人面前表演,表演就是唯一的自然。不会演戏的面孔是不自然的。你不会害怕一个摆明了对你演戏的人。
“换了以前,别说你是浙江人,就算你是北京当地人,你若是南城的,我也不租你。”老太太转过身来,继续说道。
“怎么呢?”麦弓问道,他看到老太太宽大的额头有了一小片汗珠。
“为什么?好些个北京外城的人,比外地人还不懂规矩。”老太太说。树影在她胖胖的身体上轻轻晃动。有了一点风。啊再见灰尘房,不结果实的世界。呃呃嗯呃。喉咙又痒。在下一串止痒音冒上来之前,麦弓以拳捂嘴大声咳了一下。
“你感冒了?”老太太问道?
“没有没有。您接着说,接着说,”麦弓答道,“海淀以前不是乡下吗?”
“可不是嘛。打那以前说,海淀它就是一片荒地儿。西边图书城,以前是个大坟场。我大儿子放了学在坟地儿里玩儿,捡个骷髅头,跟同学你扔来我扔去。”
啊呃呃嗯呃。一个畅快的抒情元音被一小串磕磕绊绊的摩擦音出卖。自制力!“你想想,再往北就到了皇帝的行宫了,这儿可不就是荒郊野外嘛。路上偶尔能见着几个清华、燕大的学生,哪有现在这么多人。”她还在说。啊啊。我着地坐在廊前啊啊啊啊抬眼望天啊啊啊啊为什么家里没有人吗从早上一直哭到傍晚可是为什么哭啊啊啊啊珍贵的抒情元音越拖越长越走越平身体还在一阵阵抽搐吗应该也停了眼泪呢眼泪可能也没了哭哭停停直到听见隔壁大肚子大舅妈吱吱吱吱吸牙的声响露出右左各一枚亮闪闪的黄金牙。她端了一把竹椅放在廊前脸色阴沉吱吱吱吱那么是吃过饭了是因为饿吗?淡老老吤,她冷冷地说,哭得一日哉,哭弗完吤哭。淡老老吤,她说。
“吾们家早先是住东华门筒子河边儿上的,紧挨着皇城根儿。完后搬到了东交民巷,当时外国人呆的地方。完后又搬到灵境胡同,完后又到抄手儿胡同,完后又搬到三里河。最后才跟人换到了这儿。早先这是一正经的二进四合院。进了南门就是一字影壁,上面写一好大的福字儿。左右两屏门。过一三米来长的南北胡同,就是朝东的正门,有一小厅,墙上有一囍字儿。上甬路下甬路,院里不进水,冬暖夏凉。后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搬进来好些住户,拆了改改了拆,再给还我们的时候,都不成模样了。就你那小耳房,改造的时候,从地底下挖出来好些个大刀匕首,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哎唷喂,一眨么眼儿,在这儿三十年了。”老太太伸出三个又粗又短手指,来回抖两下,“三十年。成了道道地地的乡下人儿了。”
第4页 :第一章
“您是旗人吗?”麦弓问道。那么那么那么。吱吱吱吱。口水与假牙的摩擦音切断了高贵的元音,可以代表一切情感的啊。这是事实。这是现实。我止住哭,转过头去看大舅妈。她早已经撇过脸去。啊。它只是在顺着惯性缓缓前行,只需要一点点自制力就可以切断它。这是事实。这是现实。在遇到现实之前,你不会觉醒。“我姥姥我姥爷都是旗人,正蓝旗,从前算是有身份的,满清灭了以后就不提这茬儿了。解放后就更没人愿意说自己是满人。我就填了个汉族。”不是表演,是考验,用土语试探着外乡人。西边传来一声低弱又简短的猫叫声。一只脏兮兮的老猫站在西厢房顶上,侧头看着底下的院子。“吾们家的老猫。又回来了。”老太太促狭地对麦弓扬一下眉,无奈又不屑地笑着说道。她重重地叹一口气,嘟哝着转过身,往南墙走去,“又回来了。没辙,真没辙。”或许只是叨叨。当黄昏来临,边界重新变得模糊,孤独又迫使我们不停倾诉,就像幼儿不能停止哭泣。大肚子大舅妈吸着烂牙,将事实最真实最丑陋的那一面砸在我面前。淡老老。你的事实就是你让人看到的那一面。淡老老。淡老老的啊。元音中的元音。风。树枝间泛起一片低弱的沙沙声。站在西厢房顶的老灰猫迎风站了一会儿,掉过头顺着屋脊往南走去。“小伙子,你要住我这儿没问题,但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搬。”老太太抬高嗓门,隔着两棵老枣树冲麦弓大声说道。
“怎么呢?”麦弓也抬高了嗓门。
老太太拧开水龙头哗哗放了一会儿水,关上,续上了刚才的话:“前两天测绘队来量了地儿了,说我们这儿紧挨着以后的四环,得拆,也就这眼面前儿的事儿了。你瞧,咱这都到了四环了。”
“附近有卖煤油炉和煤油的吗?”麦弓问道,目光落在东耳房屋檐下的那个小角落。那里堆了一小垛蜂窝煤。
“什么啊?”老太太关上了水龙头。
“附近有卖煤油炉和煤油的地儿吗?”麦弓重复道,张开手掌量了一下那个角落的深度。二掌半。正好可以摆只炉子做饭。
“哎唷喂,这年头谁还用煤油炉子啊。你去海淀商场看看有没有煤油炉子卖。煤油中关村加油站边上有卖,每星期就卖那么一两次,具体你自个儿去打听去。”
“这些煤饼?”麦弓说着转过身,发现老太太端着半篮剥好的豆角站在自己面前。
“你要想跟这儿做饭,等一会儿我孙子回来,我就叫他把这些煤饼子搬走。”老太太说。
“我先付您一个月。”麦弓将预备好的一百五十块钱递给老太太。
“一个月也成一季度也成。你只要不拖房钱,没人儿会赶你走,”老太太接过钱,又抬起头,“今天不搬吧?”
“月初搬。”麦弓说。
“月底搬也行月初搬也行,怎么着都成。”老太太蹒跚着往北屋走。
麦弓跟在老太太后头,看到她一进屋就放下豆角篮,脱掉了短袖衫。又光了。心形的叶子。丁香。应该就是。西耳房,比东耳房深,一多半自搭的。院门口两间毛坯房,缝纫机嗒嗒嗒,女工不少。一个瘦个子男人笑着点头致意,你好。麦弓站在西上坡双井11号的水泥门洞前,看见五米开外的陆翼锋坐在西下坡的一辆大板车上,边抽烟边笑眯眯望着自己。
“喏,给你叫好了,这位江西老表,”他拍着前面那位抽烟的中年人肩膀说,“廿块洋钿全部拨侬搬好为止。”
“不要。”麦弓说。
“不要?”陆翼锋瞪大眼睛故作惊讶。
“不要。我用脚踏车搬。”麦弓说,“约了林儿吗?”
“鸭污卵,我真当是吃得空老老匿有事体做,帮侬约得部三轮车来。不要了师傅,不好意思。”陆翼锋说着跳下车来,“林儿要我等半个钟头,已经廿五分钟哉。”
“燕大碰头?”
“嗨。猜得有些准吤么。”陆翼锋呼呼吸着气,傻呆呆地看着麦弓笑,完后递过一根都宝烟,重重叹一口气,摇起了橄榄头,“老兄啊老兄,真当服帖。侬啦,搬完之后,花个廿块洋钿,去买四斤肉吃吃,?得罪过人吤。我要去见林儿哉,燕大小南门。侬就俆家一个人脚踏车泰悠悠吤搬,搬个把月一定搬完哉吤。他说完扔了烟头,拔脚往北走。他突然弯起腰,滑稽地向前一阵疯跑,然后往东一拐,不见了。
第5页 :第一章
两排瘦瘦高高的白杨树直立在河岸两边。油亮的叶子哗啦啦转得飞快。光光光,北方的风铃树,举着一簇簇闪烁的光。风从对岸空旷的田野吹来,越过河面,掀起一蓬蓬细沙。麦弓扭转脖子,向后扬起脸。天空湛蓝无云。他深吸一口气。腹部收缩。清爽的空气从鼻孔送入急速扩张的肺。憋住!吐出。畜生。乃母×。他笑着大声咒骂,转过头来,再次向河对面白杨树行注目礼。前年此时,一样的午后,贴着同一段昆玉河,顶着大风,与陆翼锋一起骑车去燕大。我俩迎面而来,汗衫在背上鼓起白色的球。沙子噼噼啪啪打在我脸上。牙缝里嘎嗞嗞地响。我俩互相看一眼,一起弯下腰,眯上眼,哈哈大笑。树叶由绿转青,厚实又挺刮,翻卷着,闪着细碎的白光。第一次见识北京的秋天。我俩不停吐着口水,狂叫。“真他妈喜欢北京。”我说。“畜生,盗生,小娘生,乃娘吤贱胎,乃母吤日×。”梅城陆翼锋口吐绍兴毒舌。再会乃母日×,湿漉漉的梅城×。多么生猛凌厉恶毒的语言。
陆翼锋为何亦来哉
旧年子,陆翼锋来北京庉过半年,想考托福出国。结果考得弗理想,回去打得个辞职报告,到广州去混得一段辰光。吃过用过即剩一个屁股,亦回到梅城。匿有事体做,就一日到夜荡来荡去。清明之后,陆翼锋作麦弓话,伊要来考燕大考古专业吤研究生。之前伊打包票,伊北京有一大帮朋友来夯,庉吤地方有的是。从今之后,侬麦弓葑出孬孬吤圵坞甮庉哉。搭底落末,朱老先生东交民巷有套房子夯,庉两个人煞煞宽。取道伊前两日刚刚收我做徒弟,格么,意思总归是要意思意思吤。郭嘏侬有数吤唊,伊是旧年子拜朱老先生为师吤,算是我吤同门师兄。我问伊奈格个拜法子,伊话奈格个拜法子?跪总是要跪吤。何里晓得结果我一跪跪得两日两夜,从伊宾馆房间门口一直跪到伊眠床头啦。真当要死要活,脚膝髁头皮都剥出。弗管奈格套,侬都等我来得北京再话。结果到得北京,陆翼锋寻弗着地方庉,匿有办法,就得作麦弓庉咚一道。后头呢,郁利办毕业画展,麦弓带得布蓝和陆翼锋去看。好巧弗巧,郁利有个同乡来帮忙,是燕大德语系吤,叫林儿。虽然话道麦弓看弗上伊,话伊嗲声嗲气装腔作势,陆翼锋倒觉得林儿蛮蛮好,头一眼看见伊就魂灵都匿有哉。则么好,研究生也匿有心思考哉,只晓得一日带夜跟夯林儿吤屁股后头。则侬道还考弗考得上哉?伊吤大学英语比麦弓还要高两级,六级,结果研究生考得弗到五十分。有一日,伊路高头碰着麦弓吤朋友乔。乔作伊打招呼:How are you?陆翼锋觉着哪里听到过介吤,就是一时想弗起来,皱得个眉头,朝乔呆笃笃吤笑,一头回忆How are you到底何意思,一头嘴部里已经把伊脑子里想吤直接话出来哉,How are you.嗯?格么乔呢,还道伊来咚反问俆家,就改用中文回答我很好,之后马上亦问伊How are you。两个呆子侬问我我问侬问来问去问得有个十来毛,总算握得握手话goodbye。刚刚旋转身,陆翼锋突然拕来想起来哉,How are you是何意思。十老八早,乔已经走得起哉。介话么,伊心里想,既然梅城暂时弗想回去,弗如留到葛里学口语。后头么伊耳朵出血,终究还是回梅城起哉。伊葛毛来北京作何?葛叫做假公济私,一则带两便。早两个月伊吤老娘到梅城教育局,到梅城博物都去讨得个饶,想伊吤倪子早些回博物馆去。老馆长做人还算通达,馆里也确实需要进个把有知识吤年轻人,就弗计前嫌,同意陆翼锋回去。老馆长问伊,好弗好请朱老先生来梅城一趟。今年清明前头,梅城政府拨款把朱老先生支祖坟翻得个新,伊还匿有来看过。前段时间馆里发得个信拨朱先生,朱先生至今还匿有拨回音。奈格套,你陆翼锋是伊吤徒弟,去一趟北京?陆翼锋大脚膀一拍,话道:好吤。葛件事体包咚我手里!
普通意识展览
目力所及,它们摆在那里,在北方午后的阳光下油光发亮,发出哗哗的声响。神秘,这些杨树叶,在此目力所及,不可更远,不可更近。就像意识,此时蛇一样滑行,迅捷、平静,一旦凑近,它便消隐。它滑行是神秘,但线路不是,一见响动,就变道而行,总是有迹可循。不要洞前悬灯,不要半途打草,只使凌波微步,循它不经意留下的气味,追寻它的新居。
外部引子:下坡。
顺流而下:西上坡。西上坡西下坡,听着一样。北京人上下不分,卷了个舌头,动皮不动嘴。会动的也只有嘴皮子,没人说得过京油子。
外部侵入:屁股全湿了。腾起来。
顺流而下:海绵坐垫泡了雨,被挤出了水。昨晚下过雨。八九月的雨季。
滑入记忆:暴雨,腾起屁股冲。冷啊。透进骨头。刚到北京,以为像南方那样,骑车淋雨会很痛快。
次一级外部引子:马甸桥下。黑暗中烟头闪动。一大群躲雨的人,一股子热蓬蓬的体味。他们看着一个又一个路人从雨里冲进来,仿佛冲进了他们自己家里。
顺流而下独白:深埋在肉里的气息,被冰冷的雨水激出毛孔,郁结在桥下一角。多么难闻多么难闻。九月,冷雨逼出我们败坏的消息。并非谁的诗句,是我,引用了我。
死胡同:( 空白 )
返回记忆变道而行:腾起屁股冲。冷雨。冲进宿舍,浑身湿透,哆嗦。我里乖乖啊,小伙子就是厉害。河南人从上铺蚊帐里探出圆咕隆咚的脑袋,眯起小眼睛,笑脸相迎。
作为新引子的次一级结论性妄想:河南人在手淫!
第6页 :第一章
顺入块状记忆:我去平顶山,看我老同学。到了后半夜,嘿,这小子手就过来了。我当时鸡皮疙瘩就起来啦。河南人说。手过来了?手过来,咋地啦?山西人说。褪色的金丝边眼镜,架在一张白了了的脸上,阴郁的尖下巴。来个老乡就外还外还的。我和他在走廊里打架。他气喘吁吁,喷着家乡话。只听懂一句,偶刮死你哇偶刮死你哇。如何才能把一个人给刮死。我说的是什么话,梅林话梅城话还是梅普话?也许从头到尾没开过口,只看他如何过来。我退了两步,往他脸上打了一拳。他停了下来,摘下眼镜凑近看了半天。没碎。鼻根出了点血。镜架划的。他没发觉,戴上眼镜重新冲上来。东北大汉插进我俩中间。偶刮死你偶刮死你又来了。行了行了,东北人说,手忙脚乱把我俩推开,劲儿挺大。哈尔滨还是沈阳?一位机关干部。手过来,又不是那个过来,有啥呀?有啥好怕的呀?东北人说道。我们躺在黑暗中,等着河南人往下说。我哩乖乖啊,那哪成?这小子手过来是要那个,嘿嘿,要摸俺那个。哦,这么回事儿呀,太原人缓缓应道。嘿嘿,东北人笑起来。俺就说,哎兄弟,恁弄啥嘞?那小子就问我:恁知道跑马不?不知道啊,我说。哦,他说,恁知道五子开会不?不知道啊我说。中,哥们今天高兴,弄给你看。看着。五子开会。可得劲哩。好好看着。他就自己在那儿弄了起来。过了没一会儿,他就开始嗬嗬地叫。我就紧张了我就。哥们我说,五子开会俺看明白了,你可别碰坏了那东西啊。河南人打住了,我们仨都没有说话,等着他往下说。么事儿,咱俩一块弄,他说。这哪行啊我说,我没弄过这事儿。我就谢绝了给,嘿嘿。河南人得意地笑起来,不一会儿又继续道:他就在那儿一直弄一直弄,就这么弄了有好半天,突然嗷嗷叫起来。乖乖,叫了一会儿那东西就喷出来了。瞅他样子,可舒坦了。唉。河南人长叹一口气,算是长了见识了。这下我们都不再吭声。河南人独自哈哈笑起来,一会儿又隔着蚊帐说:我那方面咋就不行呢?每次跟媳妇做那事,要不了两分钟就完事儿。完了还浑身不得劲儿。唉,俺咋恁不中用哩?口气天真,诚心诚意我们其中一人给个答案。
关联记忆:他老婆站在他床前,肩背微屈,羞涩地冲我们微笑。她身体单薄,有一张漂亮清秀的脸,真是叫人意外。她住在我们宿舍里,有好几天,蚊帐外挂一块红色碎花布。山西人东北人和我蹲在楼道里抽烟,抬头互相看一眼,没有表情。昨天有五分钟,感觉还不错,河南人憨厚地笑着说,样子很认真,像是在说谎。多谢三位好弟兄,给咱省了一笔旅馆开销。多谢多谢。继续努力,继续努力。可不能辜负弟兄几个对咱的关怀嘿嘿。还是有进步嘛。东北人说。他总是一脸诚恳。你运气咋恁么好呢,什么时候也轮着咱也出国去走走啊,河南小胖子堆起笑脸,摸着高个儿东北人肩膀说。你的运气咋那么好呢,媳妇儿那么漂亮,东北人笑着回道。俺媳妇真有恁漂亮吗?河南人问道。你就别装了,身在福中不知福,东北人说。也是,你想,我们厂六千多号人,就让我一人来北京学外语,这还不够幸运嘛。跟你们几个比,我的英语水平通不粘弦咧。可在我们厂里,大伙还真是把我当成了英语高手了,牛得不行哈哈,河南人畅快地笑起来。
关联记忆糅合:他自学英语十年,依着教材上的嘴形图,没听过一盘磁带。他看着画在B边上的嘴形,嗫嚅半天,发出一个屁来。对不起?澳大利亚傻瓜鲍勃侧过头来,表示自己耳朵不灵。He is a fool,路茜说。所有外教和学员都认定他是傻瓜,除了河南佬。他勃嘞。什么?他勃嘞。他们跑进培训部主任办公室:澳洲英语咱听不懂,他勃嘞,table就table,什么他勃嘞。再这么教下去我们还怎么考托福听力。若是在乔和澳洲人之间让他们选择呢?我觉得鲍勃挺好,河南人说。教室门口,他的一只肉鼓鼓的手掌上头有毛托着一只袖珍不锈钢烟缸,另一只手不时往里面弹着烟灰。鲍勃挺胸突肚,平视正前方,双臂有力地前后摆动,幅度一致节奏固定,木偶一般从食堂前面走过,一只米色双肩包,大瓢虫似的无时无刻不吸附在他厚实的脊背上。总算让他教满了两学期。临走时他请我们全班喝了顿大酒,醉得一塌糊涂,哭得稀里哗啦,怎么劝都不行,说大家都瞧不上他,河南人说,挺感人的,唉,挺感人的。他人挺好,真挺好。那你跟着一块哭不就完了吗,东北人笑着说。就是,那种场面想不哭都不行。大伙儿都眼泪汪汪的。我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是什么,我和鲍勃是同病相怜,河南人说。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太原人又不耐烦。
返回上一级记忆:你能不能念这一段?澳洲人说,说完满脸通红。什么什么什么?河南佬没听懂,也涨红了脸。让你念一段,操,山西佬提醒道。轱辘滴露葫芦堵途的卢无路,河南佬念道。
就近关联:说的不知是哪国的鸟语,一个字儿听不懂。老太太说,光着个上身,两只奶奶晃来晃去。
假想推演:我吤房东老太太足管衣裳弗穿,一日到夜赤得个膊,蹈地里走来走起,走来走起。我冲外婆大声说道。啊?一日到夜赤得膊,还走来走去起?有介下作吤事体吤?我看伊是个流氓。流氓也?是介即。外婆将干瘦僵硬的身子往凳子后方一仰,生气地指责道。
关联猜想:哼,哼哼,哼,哼哼。啊是的是的,她一定会这么说,一定的。南人对北人,胡言对鸟语。不是一种人,对的是什么课?
返回上一级假想:钢厂职工食堂。临别聚餐。工友鼓掌,大声嚷嚷:来一段外国话快来一段。轱辘滴露葫芦堵途的卢无路,河南佬来了一段。全体工友哦哦哦,拿饭勺敲响了扣在饭桌上的安全帽。
关联记忆:十年,整整十年,所有音全都发错了,河南人笑嘻嘻地说。看不出半点沮丧。
顺势假想:他对着B放出一个屁。
即时评判:山西教师东北官僚河南工人梅林农夫一齐来秀英语。
粗暴插入:秀—也—么秀—英—语。
即时自省:不许这样。不许!
外部干预:太阳好晒。汗一出来就干。卵泡皮烫得要冒烟。
即时妄想:啊卵泡着火啦。还好还好,半边乌焦。巴屌平安,卵泡无事。
妄想混合回忆:翘一翘,来,哎,翘一翘。赤脚医生傅金水手拿一根小木棍拨弄我又红又肿的小巴屌。染毒气哉,问题弗大。他转过身去开药方。问题弗大,问题弗大,他边开方子边自语,在药方上写下:日日十×。
关联记忆:嗞嗞嗞嗞嗞嗞嗞嗞。老鸭来吃我吤巴屌,在钱国军家门口。痒煞哉。它扁扁的长嘴飞快叼住我的小巴屌,嗞嗞嗞嗞往下吞。太韧,吞不下,它使劲地甩,牛皮筋似的扯我的卵子皮。痒。啊。我一脚踢开老鸭。我的小巴屌,看上去像一小根煮得半透明的红心番薯,被老鸭啃得湿乎乎亮晶晶。钱国军那个颤颤巍巍的驼背老外婆,嘴里叼着一根烟,不是飞马就是雄师,喉咙底下总是堵着一口痰,永远都在呼嗞呼嗞地响。肺病。乃吤小鬼头忒格会得搞啦,拆天拆地吤,越是葑出孬孬吤圵坞越是要去搞,她的嗓音好嘶哑,则么喏,小卵子中毒气哉。老鸭咬两口会得好吤。嗯,就是介话即,咸班何里恶恶药药吤毒气?着哉即。我妈笑着答道。肺病老太婆一把抱过老鸭,再次扯着我的小巴屌塞进了它嘴里。嗞嗞嗞嗞啊痒煞哉。我妈从后面抱着我,不让我动弹。弗可动!她大声呵斥,边哼哼哼哼止不住地笑。
第7页 :第一章
关联记忆:我们贴着腐烂的草扇,趴在阿婉家的茅坑后面。来哉来哉,阿婉来哉,新八压低嗓门急促地叫道。我听见阿婉上座头的声响,一会儿,是嘘嘘的撒尿声。大伙都急了,争着凑近新八刚扒开的草扇缝。阿婉拎着裤子从茅坑座头上跳下来。覅脸啦,小死尸,畜生。她边骂边在后头追我们。新八边跑边噼啪噼啪吐着嘴里的烂稻草。他头发上沾满了烂稻草。有弗有看见,屁股,阿婉吤屁股?我问道。会会弗看见老,咸班看见哉即。剥出卵子华刚说完走开了,一脸不高兴。他远远站着,皱着眉头望着天。话也甮话,咸板看见哉。寿头陆超说,满脸通红。匿有。新八冷冷说道。他吐光了满嘴的烂稻草,正一遍遍炼嘴里的口水,炼一口吐一口。大伙等他吐完口水继续辩解,他又顺手从地里抽了一根麦芯,在嫩头上咬了一口,边嚼边看着大伙。大伙哼着鼻涕都不说话。匿有!新八扔了手里的麦芯,从腿边又抽了一根,咬掉顶端,一个劲地嚼着。好一会儿,他吐出一大口碧绿的口水不快地说道:畜生骗乃,骗乃畜生!
关联记忆:路上遇见新八。耳朵上夹了一支烟。嗐嗐。嗐嗐。点头哈腰,老实巴交。嗐嗐麦弓,侬归来哉啊?换了一个人。
启动新引子:那个新八呢?
关联记忆:新疤老疤新疤老疤。寿头陆超家七石缸上的旧疤和新疤,我们来回指着说。畜生再话,再话畜生。新八叫道。我们都立刻住嘴。新疤老疤新疤老疤。
白日梦式辨析:所有旧疤新疤都被抹去了,连同那个英俊少年,爱吐唾沫的头头,和那个我。细胞换过一遍又一遍。我看不见我,一道活动的虚影,形状模糊。不能走近不能远离。于他而言我不存在,不可通达。于我而言它已消失。以消失延续消失,被过去推送而来抵达眼下,是我。它却被囚禁在了过去,寓形于虚影,无情无义无好无恶无思无念。就算我记得它疼痛它忧伤,也非活体流淌,仅仅是说法,仅仅是说法。悲喜不可存留。它必须剔净它们,将自己彻底掏空。自成虚影,方能进入记忆之书。这根鸡巴呢?还能算是那根被老鸭啃过的巴屌吗?是的是的,它自来过去那根巴屌,那根永远不再生长的透明红心番薯一样的小巴屌。过去不再生长,被黑暗的四壁隔绝,拜访不了现在。你好,永远只是现在这根鸡巴对过去那根巴屌说,永远听不到对方的回声。它没有机会感知后来被割掉了包皮,那根被鸭嘴扯来扯去的皮筋。于它,这一根完全是另一根,于这一根,它是同一根,一个影子,陷在虚无里,可并非完全虚无。
妄想:型号一小一大,颜色一浅一黑,医生将两根鸡巴各掂两下说道,摘下了橡皮手套。
返回辨析:我可以说,这一根被老鸭啃过,但不能说,那一根,被割了包皮。被割了包皮的是这一根。
妄想延续:这三根卵,两尖一圆,两大一小,两黑一白,不过是同一根。这根你还是带身上,医生说着将光头偏黑那根递给我,从手术台上捡起剩下那两根,扔向窗外的虚无。行,一直都随身带着呢,好好儿的。他举起刀片猛地划下来。一蓬血涌出。啊。齐根切断了。没事儿,缝两针接上就行。一针两针,揉一下再揉一下,修好了。
关联记忆:一双漂亮的眼睛,露在白色口罩上方,在盯着它看。她看着边上一个男医生把我的包皮口子拎起来。剪。格嗞格嗞剪包皮,声音从我巴屌那里穿过整个身体直接到了我的耳朵,不是从外头传进来。格嗞格嗞有一点点疼。它进了垃圾桶。
关联妄想:又见识一回包皮环切,她隔着口罩嗡嗡地说,拿饭叉拨着饭盆里的菜。什么感觉?坐在她对面的男孩盯着她问。她想了一会儿,发出闷闷的笑声。挺好玩的,她说,继续拿饭叉拨着饭盆里的菜。
妄想疑虑:脸会漂亮吗?
强迫妄想图像插入:她摘下口罩。是布蓝。眨眼睛。笑。
当下内省辨析:她还在,随时都会跳出来。
外部插入:一头骡子一动不动,站在一片断墙前面,后头挂着半车砖头。叮叮叮。一个戴草帽的男人蹲在拆剩的废墟堆里削砖头。
返回中断的内省辨析:是想念还是因为歉疚?
第8页 :第一章
关联记忆:以前有过吗?她抬起头来盯着布蓝,金丝眼镜里闪出冷光。露在口罩上方的抬头纹。是个中年人。布蓝犹豫着。听不懂是吗?她又问道。嗯有过,布蓝说。几次?她低下头去,准备记录。三次,布蓝说,显得若无其事,有意那样的,还能怎么样?三次?她抬起来头来,重新盯着布蓝。好像是,是三次,布蓝说。疯了。她以前说只有一次。不要命了?她扔了手里的钢笔,转过头来盯着我,问道,结婚了吗?重音在结,严重的疑问。结了,布蓝抢答道。干吗不要呀?她问道,口气反而缓和下来。没有回答。你们确定不想要这个孩子吗?带着不悦,但保持了对合法夫妇最基本的尊重。布蓝看我一眼,说:就不要了呗。轻描淡写,嘴角微微带笑。太随便了,她在病历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一字一顿,以示强调,你们太随便了。手背上的皮又薄又干净,松松地打着皱,仿佛已与底下的骨头脱离。她再次扔了钢笔。布蓝和我同时抬起头来,对视一眼,都没有表情。我告诉你,你刮得次数太多了,子宫壁已经很薄了。我们不能保证你在手术过程中绝对安全。你,得在手术单上签字。她将手术单递给我。我签了字。你俩都到了晚婚年龄,干吗不要孩子?就不怕这次做掉之后再也怀不上吗?她口气变得温和,忽然又充满疑惑地缓缓问道:结婚了吗?嗯。一个不打自招的声音。不签。亲爱的咱们回去结婚,把孩子生下来。我没有对她这样说。我不愿意,婚姻和孩子。中国的男人太可怕了,安娜说,做爱的时候不戴避孕套,女孩一怀孕就让人家去做人流。若是她知道我也是那样的人。你太可怕了,她笑着轻哼一声,来回摇着头说。我们俩都把流产当做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只允许意外的怀孕,不允许意外的婚姻,不允许我的河流突然改向。是这样的吗?也许她从此再也不能生育了。然后呢?这就想不下去了。不能不自责也不能自责。一切自责都是伪善。终极结论。宁可坏也不可伪善是吗?但别人呢,谴责仍是谴责。一切谴责都要求你自责,以便给他们即将施与你的宽恕让道。只有当你实施自责的时候,他人才有可能开始宽恕。他们认为存在一种真诚的自责,带着痛苦的情绪或仪式。是的是的,为了消除伪善,自责必须伴随相应的行为,与造成这一结果的行为相当的行为。我切下我的一个手指。大多数人痛哭流涕,或是扇自己耳光,只是中国人吧。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吗?日本人弯下脊柱,一个掉头的象征性行为,他们目无表情。那只是认输,不是忏悔。没有人会原谅日本人犯下的过错,因为他们从不给人以原谅的机会。悔罪与宽恕是如何可能的?只有当悔罪的表演开始的时候,原谅的表演才有可能开始。我当时并没有这样想。我是不是一副憨厚又无措的表情,脑子配合着变得一片空白。多么狡猾的表演。如果我把这些想法告诉那位医生呢?她紧握钢笔,将它插进了我的肚子里。哦,我倒了下去。我只是支支吾吾嗯嗯嗯。还没结是吧,女医生带着轻嘲,口气肯定。布蓝懊恼地轻轻跺了一下脚。她会认为我是故意的吗?应该是。故意的吗?难说。没结婚就让人做四次人流。她飞快拉下口罩,愤怒地盯着我。和手一样,面孔白净松弛,左脸颊上一颗小痦子格外醒目,让她看着显得格外孤僻严厉。就算以后怀上了,也不一定能生下来。会大出血的你知道吗?你们男人真是的。她气呼呼地重新拽起口罩。要几盒补品?术后补血用的。她看了我一眼,嗯,已经彻底屈服,便又自说自话道,八盒吧。去那边交钱,完了去走廊上等着吧。
关联记忆:我从外面大厅朝手术室外的走廊望。布蓝和几个女孩坐成一排,一个个看上去都面无表情。对面坐着四五个男人,同样面无表情。布蓝的身体几乎完全被她边上那位高个子女孩挡着,她披一件绿呢斗篷,从里面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掌,长时间盯着看,神情自若。很好看,脸和手,宽裕又秀丽。从头到尾她都是一个人。你进来,布蓝快步走到走廊口对我说道,完后又急匆匆地往回走。我在一位四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旁边坐下,酱油色脸上堆满了油光光的粉刺。一位小个子女人一手托着腰,歪着身子哼哼唧唧朝我边上那个小个子男人走来。男的讪笑着走过去,扶住她。坐一会吗?他轻声问道。她贴着那个男人缓缓坐下,将脑袋靠在对方肩头,然后才答道:咱们走吧。那位脸上长痦子的中年女医生出现在门口,嘴里不住地叨叨:没见过男人这么小气的,老婆出了那么多血,连补血品都舍不得买。穿绿呢斗篷的女孩从我面前缓缓走过。高高的额头,高高的胸脯,背影看着宽大又丰厚。从她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失望或恼怒。布蓝急急地从手术室走出来,穿着一件白大褂一双蓝带橡胶拖鞋,飞快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站起来叫了一声布蓝,她已经进了厕所。我不想继续坐在那些木头人似的男人中间。快开始了,布蓝从厕所跑出来,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旋即又进了手术室。我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手术室靠近走廊的窗户是四块光玻璃,只能看到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踮起脚,伸长脖子,还是什么都看不到。那位高个女孩又出现了。新换白大褂显得有点短,露着一大截长长的小腿,底下两排涂成紫色的脚趾露在拖鞋外头。她的嘴不大,但厚实诱人,鼻子洁白挺拔,一头黑发整齐地梳向后面,在脑后梢盘成一个大髻。她两手插在衣兜里,步伐迟缓,略带阴郁地盯着前方,走进了厕所。太他妈惨了。若是那天没有阻止布蓝,任她一走了之。天哪天哪天哪。
关联妄想:麦弓,哪位是麦弓?脸上有痦子的女大夫从手术室里出来,向走廊大声喊道。我是!我喊道。你妻子死了。她说。死刑,立即执行!法官敲下槌子。砰。倒下。
当下默念:要是她真的死了。要是她真的死了。要是她真的死了。要是她真的死了。对,要是她真的死了。
当下喃喃:要是她真的死了。
外部侵入:一个男人躺在河边树荫下。光着膀子,仰面朝天,一动不动。
当下评判:我爱北京。一切都是那么肆无忌惮。
关联记忆:矮小灵巧的白色身影,布蓝走在河岸上,穿过一簇簇杨树的黑影。天空透出暗蓝,底下浮着一些稀薄又模糊的白云。她在十米开外缓缓走着,下了石桥,往对岸走。咦,她轻轻叫了一声。对面河岸上躺着好多光膀子的男人。鼾声。虫子的叫声。应该是边上种大棚的菜农。那么多人?是人吗?布蓝转过头来笑着问道。是人,好凉快,我说。一条条歪歪扭扭的人形和底下的垫子。真好玩,她说,发出笑声。她顺着泥阶下到河边。她站在河埠头的石板上踢了一脚水。石板咕橐翘了一下。嗯嗯嗯嗯,她挥舞着手臂,总算恢复了平衡。这儿吧,她向我仰起脸,压低声,咱们就这儿做吧。不,别在这儿,我说。一个骑车的男人,在白杨树的黑影里远远地晃过来。就让他们听听嘛,就让他们听听嘛,一定很过瘾。她捧了一把水往我脸上泼。跟我走,我抓住她的胳膊往岸上走。就这儿吧,就这儿吧,她边装模作样撒娇,边伸手捏了一下我屌。我回捏了一把她的乳房。她发出清脆的笑声。我俩从菜农们横七竖八的身体边上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下脚,生怕踩到他们身上。一条窄窄的田埂。拱形塑料大棚,映着月光。她扶着大棚。屁股朝我。半个月亮停在西南角。我拉下她柔软的棉织短裤,杏黄色。什么也不穿?我说。我俩的裤子堆在脚上。就是啊,给你方便嘛,她说,撅起了屁股。半天没进去。她的身体被塑料大棚挡着,不能弯得更低。汪。汪汪。狗叫东一声西一声。呜,呼呼呼。边上出现了狗的喘气声。月光下两只狗眼。十米开外,一动不动盯着我。别来了,好吗?我没兴致了。她说。她已经干了。这些烂狗真他妈烦人,我骂道,退出来,捡了一块泥巴向其中一条狗扔过去。它扭过头,慢吞吞走了两步,停住了。我拽起她的短裤。多么柔软的棉。嗯,这是什么?噢,屎。人的还是狗的呀。天哪,我再也不来你这鬼地方了。这是狗呆的地方,她愤怒地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咱们走吧,我连连向她道歉,懊恼不已。歉意,和羞愧。每回都能轻易把你刺痛,立竿见影。哦。狗还立在菜地里,不住地叫。
第9页 :第一章
内外交汇:小石桥。河埠头。就是这里。
当下反应:唔唔唔唔。妈的妈的妈的妈的。这些能把你刺痛的东西。
由外而内:她坐在河岸上端的石头上,还是穿着那条杏黄色的棉短裤,不是,是白T恤和长裙,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条,不时跷起腿对我挤眉弄眼。脚上是我那双蓝色橡胶人字拖。
疑问插入:是午后还是傍晚,是白天的光,天还没那么热,或是已经转凉。是初夏还是初秋?无论如何至少都要过了七点天才开始慢慢变黑。
返回记忆:你不帮我洗衣服吗?我从河埠头直起头来冲她喊。不啊,看你跟那些人一起在河里洗衣服很有意思啊,她笑着说。蹲在对面石板上的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她被溅得湿漉漉的衣襟像一个大水泡似的垂挂下来,露出两只黝黑的乳房。我喉咙底下涌起一股唾液,淡而无味。我直起身。布蓝在笑,白色长袖紧身T恤,黄绿乱纹长裙,脚上不停地抖着我那双蓝色人字拖。
内外感应:眩晕。
顺势妄想:我落进水里,顺流往南漂。
返回记忆:我把塑料脚盆里的脏水倒进河里,抓起一大捆衣服一起拧。一个女人抱着一只脚盆弓着身子顺着只剩下一个个浅坑的泥阶往岸上爬,脚下不时打滑。
忧虑想象:我踩上去,脚一滑,滚回到河边。
返回记忆:我脱下凉鞋扔向她。接着!她避了一下,鞋子从她身边飞到岸上。我抱着一盆衣服,光着脚从边上的草丛里向她爬去。
关联记忆:她弓着身子在院子的水池里洗衣服,湖蓝色宽带背心里头两个乳房晃来晃去。你以后戴上胸罩好吗?我说。不戴胸罩多痛快啊。路茜不是也不戴嘛,她说,然后又笑道,哎,你有没有看见过她的奶?我没回答。有没有看过,有没有,她追着问。整个露在外头了,我转头看了一眼她的胸,埋怨道,边将手从她领口伸了进去。还以为她会任我胡来,没想到她耸起肩膀,双臂夹着胸部,咯咯笑着避开了。看不见啊,看不见啊,她弯下脖子往自己领口里面看边说道,也就你这样的色鬼会老往人家这里看。
疑惑与辨析:只是图个畅快吗?她们等着男人抓住机会偷窥自己。游戏,可长可短的。在你说出来的时候,它结束了。你说的一切变得虚妄。你没说谎。她们也没有,只是退回了日常。她们穿梭在她们黑暗的腿缝里的黑猫,也许一直就蹲着不动。真相永远只在黑暗中裸露。你对它一无所知,除非你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成为黑暗的一部分?什么意思?废话,对,仅仅是废话。废话总是能引人入胜,因为它们大都衣着华丽。真正引人入胜的是她的身体。当你面对它的时候,真相就只剩下一个:这一个肉体。
顺势想象:她关起门来,光着身子在小院子里走来走去。
关联记忆:她走向院子一角。一只贴地的水泥池。她撩起裙子蹲到上面,飞快看我一眼,毫无表情。尿从她腿缝飞进水槽。大腿紧紧压着小腿。两爿长长的阴唇垂挂屁股缝底下。她的阴唇很长。下午我们宿舍七个女孩全脱光了,关了铁门在院子里打水仗。真痛快。住这样带院子的宿舍真好。圆洞门楣上一块扇形匾,逸园,绿字,汉隶。左边一块白底黑字竖匾,退休教职工活动中心。右边一块白底黑字小方匾,关心下一代工程办公室。一个男生光着膀子趴在对面男生宿舍楼窗口向下看,一清二楚。从对面楼里能看到你们的院子,我说。管他呢,爱看就看吧,她说,来吧,快来吧。她边往水池里撒着尿,边向我搔首弄姿,发出清脆又甜蜜的声音。对于男人的欲望,她们的直觉多么犀利,就像写在了白纸上。不想被敲碎,就得立刻一跃而起。
关联记忆:拥挤的车厢里。八一桥上。我俩被四周的乘客来回推搡,紧紧贴到了一起。他们表情漠然,气味难闻。我俩正好借机取暖,就像置身大海,听天由命地随着波浪晃荡。她向我仰起脸,心领神会地笑着,手伸到下面,拉开了我的裤链。她不停地捏我,越来越用力。她一直看着我。她拉下我的脑袋,在我耳边低声说,真刺激。很刺激,我说。她把它从里面掏了出来。她开心地笑起来。
关联记忆:我在她床上日她。上铺。宿舍里没有人。布蓝布蓝。乔的声音,夏天,从外头院子里传来。我停了一会儿,继续日她。床吱吱嘎嘎晃动着。布蓝布蓝。乔推开了宿舍门。一股热浪涌了进来。我不想停,继续日她。她在底下笑出声来。不不,她不在里面,门外路茜的声音。她猜到了,拉着乔往外走,应该是在拉他走吧。布蓝说过会儿在宿舍等我们,乔说。固执得要命。我停了一小会儿。快到了。算了算了。我继续日她。她开始哼哼,嗯嗯地叫,边冲我笑。他们不在这里,路茜说。他们,你说他们,谁是他们?乔应像是在挣扎着要往里走。傻瓜啊傻瓜。
妄想:乔撩起蚊帐。空的。乔放下蚊帐。他们没在里面!他对路茜说。走了。
妄想修正:乔撩起蚊帐,看到我们正在做爱。啊你们好。乔笑着用中文说道。
妄想满足返回记忆:我加速来了几下。她的小腿有力地钳紧我的腰帮着我加速。不管他不管他,她急促地轻声叫道。她的床架子把邻床撞得砰砰嘭嘭响。乔总算反应过来。他俩轻手轻脚走了。他妈的。我听到路茜在门外骂道。我真蠢,乔嘿嘿笑着说。我俩互相看一眼,捂着嘴大笑。
第10页 :第一章
继续妄想:乔来吧要不要要不要?布蓝向乔撅起光屁股。乔掏出了家伙。布蓝从蚊帐里踢出一腿。乔一把抓住她的脚,日了进去。
妄想修正:乔来吧要不要要不要?布蓝向乔撅起光屁股。乔犹豫着,许久,他掏出家伙。布蓝一脚将他踢倒。
对称妄想:路茜,你想让我日吗?没等她回答,我剥下了她的内裤。不行,恶心。我把她的内裤拎起来。他妈的,她笑着骂道。
为摆脱妄想而起的妄想:她的屁股和乳房,像白色的橡皮。
为摆脱妄想而生的评判:恶心。
现实反应:往河岸上吐了一口口水。
关联评判:人种障碍。
关联记忆:安娜的蓝眼睛。她穿了一件薄薄的短衫,半透明。激突。两只模糊的小乳房。她在煎香肠。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一字一顿用中文说道,我刚才在做背部按摩。你晚上可以住在这里。她看着我。蓝眼睛。我无法触及它后面那个世界。只有呼吸和肉体能将那两个世界融合,只有融合的呼吸和肉体能告诉你两种人类是否属于同一个世界。友情做不到这一点。安德斯不在吗?我问道,声音听着不自在。他消失了,安娜举起一只木勺一只手,笑着自嘲说。她往嘴里塞进一截刚煎好的肠。嗯,味道真不错。你要尝一尝吗?她嗞吧嗞吧舔着手指往卧室走。我这才打定主意离开。她捧着床单和薄毯从卧室出来,将它们放到折叠沙发上。你就睡沙发吧,我睡卧室,她说。我得走了,我说。声音不自在。你不住这儿吗?她满脸惊讶地问道。我一定神情怪异。她不悦地挥一下手,说:好吧,随你便。
疑惑与辨析:她没想跟我做爱。也许,应该没有。按她们的普通习俗,那样邀请只是出于礼节。也许。我不是外地来京,没有理由留在她家过夜。没有例外吗?就算她真有此意你也不能那样去假定。去黑暗中辨认你的黑猫吧。
妄想插入:午夜。我走进她卧室,站在她床前。她抬起腿将我踢出门外。
返回疑惑与辨析:我对她没有欲望。我无法日一个异族朋友。王宁日丽莎大龙日玲玲的时候他们彼此看对方的眼睛吗?
关联记忆:我的眼睛跟你一样,你看。路茜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睁大眼睛凑过来。棕色,不是黑色。比我的浅。我的也不是纯黑。脸颊上一层浅棕色汗毛。安娜脸上的金色汗毛。更长。
顺势想象:小乳房四周布满斑点。
目标达成:欲望中止。
疑惑与辨析:这是什么?从异域的边界传来恐慌。不是吧,只是没感觉。麻木。麻木就是失去了爱与欲。打住,就此打住。恺撒不要慈禧太后,他要伊丽莎白·泰勒。要与不要,他决定不了。
关联妄想:恺撒步入金銮宝殿,宝剑战靴切嚓作响,穿行在七十二根楠木柱之间。视线破碎,不适合交际花们群魔乱舞。一群绿衣宫女跳着荷花仙子舞。一大堆红缨西瓜帽趴在地上,底下拖着一条条长辫子。孤家寡人龙椅上睡着了。樱桃小嘴皱皱巴巴,不住流着口水。银质镂空指套,长长弯弯尖尖,镶满了绿松石和红玛瑙。屏风般的黑帽子,像口铁锅倒扣在脑袋上,上头插一支红牡丹,底下挂满夜明珠。怪物,露着一对空洞的小眼睛。羊痫风要发作,他决定不了。艳后的毒蛇与酥胸。危险与宝藏并陈,才是催生精液的好帮手。鸡巴要翘,他决定不了。异域的边界,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恺撒掏剑不掏屌,划破了太后肚皮。异类!恺撒大叫,收起了宝剑。烧了,他说,带着厌烦和轻蔑。火光中忙碌的黑影,吵吵闹闹剥着大水缸上的金皮。我们为什么会在猪的林子里遇见神的建筑他们感到疑惑。烧了,他们说,脸上闪动着西洋楼的火光,从不想要解开自己的疑惑。除了金子和银子,不许他们和我们一样。唯有金子和银子不分彼此。唯有金子和银子。
对称妄想:慈禧太后掀动帘子:将汉人一律逐出城外,金子银子统统留下。
疑惑与辨析:两次败给女真人,有没有李自成吴三桂都一样。谁都进来过。契丹女真与蒙古。成吉思汗打的是女真人的北京。谁占有了它,它就是谁的。它被谁占有了,它就是谁的。男人的逻辑。唯一的逻辑仅仅是,他们确实被希特勒吓坏了。普鲁士人被划出德意志,留下的尽是文明,然后抱紧人道主义花瓶再不敢撒手。二战以后,没有人再记得失败和凯旋,连想都不敢再想一想。思想死于界限。德国从此只有经济,不再有哲学。法国人玩起了俏皮。一个叫怨恨的幽灵,在金子里游荡,舒展着筋骨。合同做着当年大汗的事情。一个女人头顶金盘,从日出走到日落,从伊朗走到图兰,一路如此宁静和平,无人抢劫。他和他的儿子们,创造了广大的无人区。一个蒙古兵足以杀尽撒麻耳干一个村。只要他叫他们互相捆绑,他们就会从命。所有的秘密只是屠城,向西,向南。向北京。日啊。可是布蓝不是我的,即便在那些时候。无论如何,要警惕比喻。因为,
现实反应:哦,灰尘房到了。他妈的独眼龙。
现实情形:麦弓前独眼龙女房东站在路口,躲在弄堂西墙刚刚浮现的一小片午后的阴影里。“回来了?瞅你一身的汗。”她说,说不像说,问不像问。麦弓没有搭理。“这天儿可真热。”麦弓听到她继说道,听不出是在对他说,还只自个叨叨。一股热风从南边低矮肮脏的柏树丛里吹来,涌进了弄堂。独眼龙闭起那只真眼,睁着塑料眼继续盯着麦弓,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第11页 :第一章
现实反应:风吹过她的身体就变臭。这不公平。是垃圾污染了空气。
独眼龙和她的肺痨丈夫
一个矮个儿男人拎着一只锈蚀的铁皮油桶,歪斜着身子从弄堂深处往路口走来,边跟一位蹲在门口抽烟的男人打招呼说话。随着他蹒跚走远,两人都加大了嗓门。他嘴里有两只大银牙。大银牙配独眼龙。去年她也这样站在路口,拿一只眼睛打量我,像猎人寻找着猎物。我搬走后,她又每天一下班就在路口站着。看来她家那个破厨房这会儿又空了出来,麦弓心想。“找房子吧。”她忽然开口说道。吓我一跳,没搭理她。她把握十足,又接着道:“我们家有一间,就几步路,要不去看一看?”我掉转自行车,跟在她后头。一间向东的小房,留着一股浓烈的油耗味,厨房刚清空的。一块黑乎乎的编织袋布系在屋子四角,沉甸甸地低垂着,挡着三分之二的房顶,上头结满了深褐色的油珠,隐隐还能看出底下红蓝白三色条纹。那块裸露在外的房顶上糊满了一坨坨带草茎的泥巴,上面嵌了一些歪七扭八的细椽子,椽子上挂满了一串串毛绒绒的灰。北方人不知道在檐子下面垫上板簧,把屋顶弄得干净一点吗?或许只是懒惰。让他们想想要那样干也许他们都嫌累,还不如叼根烟去外头蹲半天胡同。他们从前是怎么修茅草房的?他们会像我们那样打草扇吗?草扇?什么草扇?没听说过。独眼龙说。她并没有说,只是一动不动站我边上,让我浑身不自在。她见我半天没说话,又试探着说:“有块布挡着灰总归干净一些吧。你要不喜欢,明儿我一早我就叫我老公给你弄下来。”我没搭理她。父亲和阿明单膝跪地压住龙骨,两手各握一股稻草互相盯着对方。紧张的坏笑。“开始!”我喊道,在他俩中间挥下手臂。稻草飞来飞去,下手都很快。阿明稻草抓得大大小小,根上不齐。他比父亲先打完整根龙骨。父亲拎起阿明打的那片草扇,从上面扯下一大把稻草来。“缚头还好再缚得松些来,介么打得还要再快些来。”他讥嘲道。阿明趴在草扇上,手里挥舞着菜刀。草末四溅。他把顶端切得展展齐。干净。漂亮。我抓起一把稻草,掐好合适大小,用力甩掉碎末。“快!”他伸出手来催促道。我把草根在膝头戳齐,他一接手我就立即去做下一把。我把一把干干净净的稻草递到他眼皮底下。“快!”轮到我催促他。独眼龙笑了。哦好是看到我在笑。“是不是?有块儿布总比没有要干净吧,再说也不碍什么事儿,你说是不是?”“还是麻烦帮我拿下来吧,”我说。来北京托福的人越来越多。学院的铺位一直涨,还不好搞,还不如那间厨房。和布蓝两人一人拿一块小铁铲刮窗户和墙上的油垢,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油耗味仍然挥之不去。算是最合适这一家子的标签吧,他们多古怪。我俩一做爱独眼龙就在小院子里走动,发出各种声响。她老公跟着一个劲地咳嗽。“今天独眼龙是怎么了?咱们做了好半天了也不见她来偷窥。”布蓝说。随后我听见她女儿在北屋扯着嗓门狂叫:“麦当劳!”布蓝满脸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笑起来。“好好做,别开小差,”我说,“好不容易清静一回。”“背!”独眼龙大吼一声,“给我背!”她女儿嚷得更凶:“我要去麦当劳!我要去麦当劳!”小女孩停顿片刻,突然恶狠狠地喊道:“你不是人。啊——啊!——你不是人。麦当劳。麦当劳。你是幼儿园管传达室的,还想来教我。”独眼龙一时嗓门变小,是受了打击?“背书,什么麦当劳。”她女儿越战越勇,肆无忌惮的声音:“滚开!滚开!”独眼龙动手了,一阵劈里啪啦打孩子的声响。小女孩嗷嗷直叫。“天哪,”布蓝轻声感叹,完全不是她平时的爽朗作风。“你今天一直都不在状态。”我停了下来。“是吗?”她显得心不在焉,“或许是独眼龙没来窗口偷看吧,少了点刺激。”布蓝故作轻松,可还是兴味索然。“还做吗?”我问道。“再做吧,也许一会儿就好了。”她说。小女孩止住哭,重新对母亲嚷嚷:“你打人。我明天告诉校长开除你。你什么东西?不就是管个破传达室嘛,”似乎觉得还不够分量,她又补上一声尖叫,“管传达室的!”这下轮到父亲发威了,喉咙里呼噜呼噜响,听不清他在吼什么。大银牙嘴里含了一口痰液,要不就是一口泡饭。“我快一个礼拜没来例假了。”布蓝黯然道。“会怀孕吗?”我问道。“很有可能,你买的是最便宜的那种避孕膜,可能根本就不管用。”她说。嗷嗷。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麦弓懊恼地轻轻叫起来。“真烦真烦。她还在哭还在叫还在骂。”布蓝推开门,冲她那辆歇在墙脚的红色自行车踢了一脚,然后朝北屋大声喊道:“孩子别叫了,我耳朵都聋了。”她猛地摔上门,脸上挂着一片泪光。她拿手背抹一下眼睛,背靠着我坐下。我抚摸她头发。小孩不叫了,但仍在一个劲地大声抽泣。她开始背课文,用小学里通行的一步一抑扬宣叙调,赞美一位援藏干部的无私奉献。“这样的声音以后就是新闻联播。”我说。布蓝没笑。“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小女孩每次背到这里就卡壳。“我又回到了故乡,我回到了故乡。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下面呢?”独眼龙的吼声。“我回到了故乡,他的眼睛,他,他的眼睛,我不许你来烦我!”小姑娘再次尖叫起来,“我自己背。我又回到了故乡,我回到了故乡。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我不背了,不背了!”书摔在地上的声响。她拗不过独眼龙,带着哭腔又一次开从头开始。布蓝开心地笑声出来。“我又想要了。”她说,拿脑袋来回摩着我胸口。“还用膜吗?”我问她,好像她这会儿变成了一件易碎品。“随你吧。”她说,听上去还是有些消沉。“你真的希望我跟你同居吗?”她转过身来,附在我耳边轻轻说,“去那边买些东西,膜就行,我讨厌用橡皮套。”我走过去。果然有这东西。“我要这种。”我对那位身穿白大褂的女孩说,她双手塞在衣兜里倚靠着身后的玻璃柜。“什么?”她问道。“避孕膜。”我大声地说。“要几个?”她问道,边弯下腰,两只红指甲勾住了我指的那一堆小塑料包。“要多少。布蓝?”我大声问布蓝,她在柜台那端若无其事地东看西看。服务员迅速将目光转向她。她装作没听见。“十袋够吗?”见她没理我,我又大声问道。她抬起头来,惘然地微笑着,眼睛忽闪忽闪,看看我又看看服务员。随后她慢慢吞吞地走过来,低声说:“够了。你真烦人,那么大嗓门冲我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要和我干那事。”“我没有用过这种东西,”我笑着说,“不知道一袋能用多久。”“你可以买二十打,反正用不完可以由别的女孩接着用。”她说。“是吗?”我说,“有这么多呢?”我说,“说不定真得剩一大半。”“你真恶心,”她嫌恶地盯了我一眼,飞快走出门去。她一路绷着脸,不再说话。“怎么了?”我问她。“没劲,还没开始就说这种话。”她说。“想想,从此不用戴套了,岂不是很爽?”我凑近她耳朵轻声说。“真恶心,”她开心地笑起来。恶。恶有恶报。她那里整天痒痒。那东西太薄了,很快就被一个执固的精子穿破了。独眼龙趴在窗口。小两口子没日没夜地做那事儿,动静还倍儿大,她说。她没说,她想。在死去的小院,油腻黑暗的一角,一对恋人四肢紧紧纠缠彼此倾吐着体液发出类似痛苦和哀求的喘息。即便在无神的天幕下,快乐也有一副偷盗者的面孔。在偷盗的快乐中,我们呼吸着蹲伏在那间死屋里的恶与不幸。这不公平。只是垃圾污染了风。一到九点半,独眼龙便准时关上院子的小铁门,决不为我们留门。我俩浑身湿漉拍打着铁门,大声喊大姐大姐。很久她才出来开门,嘴里不停地叨叨:“我可不是旅馆服务员,甭管多晚,也甭管刮风下雨,只要你俩外头咚咚敲两下,我这就赶紧起身帮你俩开门起。就算我是旅馆服务员,你们交的这点儿房钱也远不够这样的服务啊。”不管说得多含糊,她总会让我们听清楚这关键的几句。她老公趿着一双布鞋,咳嗽着从北屋出来,憨厚地冲我们笑一下,走到门口的铁桶前,往里面撒尿。因为咳嗽,他的身体晃个不停,撒尿的声响时断时续。“他家都有肺结核,”布蓝说,“路口院子里的那个老头是他爹,快死了。”屋檐下,老头缩在一只籐椅里晒太阳,无力地咳嗽着。呃呃嗯,麦弓感到自己喉咙发痒,忍不住想干咳几下。他看到大银牙走到路边那片肮脏的小松木林前,将一铁桶尿倒了进去。苍蝇的乐土。也许,我从他这里接过了肺病,麦弓心生疑惑,拿车轮顶开了面前一截绿色的小木门。他妈的,秃头房东。
第12页 :第一章
你的电表在走
麦弓的现任秃头房东,他前任肺痨房东的弟弟,光着膀子,像一只肥硕的大壁虎,紧贴在麦弓那间屋子的窗玻璃上。他身上只着一条蓝色大裤衩,东屋的裁缝送的,一手攀着门框一手抓着屋檐的椽子,斜立在那条窄窄的水泥窗台上往屋里张望。因为个子太高,肚子太大,他不得不费力地弯起脖子,让脑袋不至于顶到屋檐,不然,他那顶油腻疙瘩的假发套就有可能挂在那里。在他下方,东屋的孔老头坐在敞着的屋门前默默抽烟,对眼前的景象视若无睹。他妻子和大女儿在里面埋头踩缝纫机,二女儿和三女儿团着身体在床上睡觉。嗯,轮到她俩夜班。还不到一岁的小女儿光着屁股在她俩边上爬来爬去。老头看到麦弓推车进来,微微牵动嘴角,还没做出什么表情来,便又恢复了原样。
秃头房东从窗台跳下来,笨重的身躯将小院子蹬得一阵哆嗦。他拍拍手说道:“我看不清你屋里有什么电器没关,可大白天的电表一个劲地走字儿,里边肯定有电器开着。”“有吗?”麦弓冷冷地问道。“这可不行噢。咱们可是有约在先的,除了普通照明,你不能随便用电。”秃头说话的时候不看麦弓,只盯着自己不停拍打的手掌。
四十出头,一身肥膘,满面油光,上头布满了痘疤,像是砂子枪打过一般。他鼻子粗大嘴唇厚实,却长了两只与那张大肉脸极不相称的小眼睛,不住左右闪动,显得有些鬼鬼祟祟。那顶乌云一般盘在头顶的假发套,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部件,肮脏油腻,沾满了灰尘与头屑。从来没见识过他的瘌痢头,麦弓心想,也许他只是在夜里洗,也许从来不洗。
苍蝇与灰尘
“我出门时所有电源都关了的。”麦弓说着看了一眼秃子那顶假发。实在是太脏了。
“我都检查过了,就在你这儿。”秃头不容置疑地说,还是不看麦弓。
麦弓开了门。一股热烘烘的灰土味涌入他的鼻孔。调频台传出轻微的乐曲声。秃头带着一大群苍蝇走进屋里。“你把苍蝇带进来了。”麦弓大声说,迅速关上音响开关,但秃头已经听到了。
“你看就是你的音响!”秃头说完便嘟哝着急急地往外走,两只肥胖的手臂甩得飞快,仿佛这急匆匆的步姿有助于他痛下决心,“这月你得加十块钱房租。”秃头一摔门出去了。摔得太重,门又弹开了。又一群苍蝇涌进屋里。它们密密麻麻地簇拥在石膏天花板上和屋子中央那根油乎乎的灯绳上。
暴晒了大半天,灰尘房里闷热无比。麦弓身上开始不住冒汗。他脱下湿透的T恤,拧出一把汗水,然后瞄准墙角,让它从墙面回弹,落进下方的红色塑料盆里。“嗬嗬。”他轻笑两声,从地上捡起平时用来打苍蝇的牛粪纸,用力往身上扇。
这两天苍蝇数量急骤回升。想走了,你就会听之任之。再见了,再见吧,陆翼锋的宠物们。一切道别都是诗。麦弓从地上拿起热水瓶倒出半杯水,见底了,全是水碱,一口干。汗涌得更快了,从下巴一直流到了肚脐眼。好难喝,还是前天向房东老太太要的,她可真小,顶多也就一米四。她丈夫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一个劲儿地咳。咕咕咕咕,鸽子挤出一泡屎,落在他肩上。两个肺痨一个秃瓢。“你之前住的那家男的也是我儿子,我大儿子。吾们家就这俩孩子,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小老太说,一副小男孩似的破嗓子,上牙一多半趴在外头,说什么都像是在说喜事,“老大打小不爱说话,人老实,到哪儿都受人挤对,这不,去年下岗了。他就有口痰,跟他爹一样,看着蔫不唧儿,可干活麻利。你这小院儿的几间房,就是他帮着盖的。”“老二看着身体挺棒的,”我说。“吾们家老二跟他哥可不一样,身体倍儿棒,人也特机灵,可就是不爱干正经事儿。你瞅他,养了那么多鸽子,净瞎耽误工夫。他是那什么,”她收小声量噘起嘴,身子略微往前一探,举出一个食指来,换了副一五一十说悄悄话的架势,“跟我和他爹一块儿住,所以呢,村里分给他的承包地要比他哥多出了好几亩,就在河对岸。他呢懒得去归置,租给了四川人种大棚菜,自己一心一意伺候那几只鸽子。他呀,跟你们南方人不一样,不爱操那钻钱眼儿的心,忒累。”放屁。无论如何,得跟您说再见了可爱的小老太。再见了,苍蝇。麦弓端着空杯子,举头看着停满石膏天花板的苍蝇,心里默念道。我亲爱的战友,多少个夜晚咱俩敞开大门,仰着脖子并肩战斗,在两张垂得像吊床似的钢丝床上跳来跳去,将握在手里的牛粪纸一次次拍向天花板。新鲜的和风干的死苍蝇连着一缕缕灰膏灰不住落在我们身上。他每拍几下,便要嘎啦啦扭上几圈脖子。哦,拨两只吃饱污苍蝇搞煞,吃弗消吃弗消,他笑着说。只要不超过十只,我是不会搭理它们的。一旦过了这个数,我便会毫不犹豫举起牛粪纸,来怀念你我的友情。这并不容易。灰掉进了眼睛里。涩。揉出了眼泪。仰起脑袋。一片模糊。拍。脖子僵硬。拍。灰又掉进了眼睛里。亲爱的米开朗基罗。我倒在床上,左右甩动脖子。歇一会儿吧,天顶只缺一角,没剩多少活了,亲爱的米开朗基罗。灰尘落在我的面孔手臂和大腿上,在我的舌头和腮帮子里飞速生长。我将它们吐出去又吸进来。我嚼一下,牙缝里嗞嗞嗞地响。苍蝇又聚在了一起,围着我嗡嗡叫。一只苍蝇大胆地停到了我的鼻尖上。“死了吗?”房东小老太问山东孔老头。“没呢,你没听见他在咳嗽,”山东孔老头说。我咳了一声。鼻尖上的苍蝇没有动。我继续咳,震得自己头皮发麻。它飞走了。“肺结核,”医生摘了听筒说。秃头房东的父亲坐在屋檐下,脸色好难看。“吾们家那位又住院了,”小老太站在弄堂口,向我笑呵呵仰着一个小脑袋,“还是肺里的毛病。之前不是肺炎嘛,住了一个月医院就没再咳过。前一段又咳了,你都听见了吧?咳得叫一个凶啊,一会儿一口血,一会儿一口血。上医院一查,变成肺结核啦,且得住一阵子呢。”痨病。现在我也得了。不能超过十只,不能,不然天顶便会传来吃饱污苍蝇的恶臭。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蚊子,还真没有。印象中也没在那间破厨房里见过蚊子。死屋子,连蚊子都不愿光顾。我的血在这里败坏。屋子抖动起来。一辆运土大货车晃动着从窗前缓缓开过。一些石膏灰落进了他手中的空杯子里。灯绳上和天花板上的苍蝇一齐飞起来,盘旋着,寻找新的落脚点。一蓬尘土糊住了南面的小窗。麦弓的鼻孔里灌满了热乎乎的灰尘的味道。苍蝇又重新聚集在灯绳上和天花板上。麦弓一阵急咳,随后一阵接一阵咳嗽从他肺腔汹涌而起。你只是一时受困在此,只是一时。就快要穿过去了,无穷无尽的灰尘和苍蝇,把污秽留在未来之路的这一头,听它们在虚无里嗡嗡作响,噬咬我脱下的影子。我还有机会新生。他咳得满脸通红,将脑袋埋进了双腿中间。灰尘钻进了陆翼锋耳朵里。他不停拿棉签掏着耳朵。
第13页 :第一章
“你给我看看,我耳朵是不是在出血?”他说着把一根浸透了鲜血的棉签举到我眼前。“没有。”我说,随后就看到一股稠黏的血从他耳朵里面慢慢流了出来。他没觉察到,又将棉签塞回耳朵里。这下上面吸足了血,他看到了。“问题大可能弗大吤。不过还是回梅城去看稍为放心些。呵呵呵,”他从将一团棉花塞进耳朵里,拍着我的肩头笑起来,“看来侬是死死活活都要留达葛圵坞哉。我弗来陪哉,要死侬一个人俆起死。”他穿上绿色的灯芯绒衬衣,和我一起去魏公村新疆村吃饭。一个糖拌西红柿一个水煮肉。我不住地往嘴里送软嫩的水煮牛肉。好久没这么痛快吃肉了。“侬弗吃?”我问他。“再歇一歇吃。”他说。他夹了一块西红柿送进嘴里,然后扔了筷子抱紧自己身体。“奈格回事体?”我问道。“冷。估计歇歇会好吤。”他说,身体抖得厉害。“侬可能生病哉呢。介热吤天,侬道看看马路高头何家来咚穿灯芯绒衣裳?”我笑着数落他。“冷,真当冷。”他说,脸色变得煞白,额头起了一片汗渍。“我看弗来事呢?”我最后探了他口气。“我看是弗大来事。”他牙齿打着战轻声说道。“起医院?”我问他。“医院甮起吤。饭覅吃哉,还是回屋里起,棉被裹紧,好端端困一觉出一身汗肯定好哉。”他不太踏实地看着我,像是问我这顿告别宴是否可以就这样算了。是因为我易怒还是对人太过粗暴?不是,当然不是。他来时夸下海口,这会儿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仅此而已。他深陷在钢丝床里,身上裹了两条被子。它们很快全湿透了。“看样子弗大熬得过起哒,要么还是拕来起医院。”半夜他轻声对我说,嗓子干得发不出声来。麦弓捏了一把床上那条蓝底白圆点的小被子。他给我留了这条小垫被,和买完车票后仅剩的二百块钱,他心想。“夯两床棉被你帮我都掼坏或者烧坏,全部都汗里浸透过,活活臭吤,用不着哉吤。垫被倒是新个,晒晒可能还好用?,”他说,“中耳炎。医生说主要原因是环境太脏。聋是弗大会聋吤,回起休息两日就会好。人发寒热是疟疾,主要是何兮,生中耳炎之后人吤抵抗力弱哉,杂七杂八个病毒都攻进来哉。”他躺在急诊室病床上,面带笑容。这下放松了。“介是还好,”我说。“还好还好半边乌焦,”他说完忽然眼睛发亮,变得很兴奋,像是有什么有趣的秘密要告诉我。确实是放松了,仿佛离开灰尘房就是捡回了一条命。“葛里有两个女护士还有些漂亮呢。想不想日?”他压低嗓门问我。我在这个破床上日过布蓝。顶多也就一两次,没一次是痛快的,大都是去她那儿做。“住这种地方实在太恶心了,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不生病才怪呢。”她说。她一直说,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说了要我赶紧离开这儿。她从东院骑车来看我就是来跟我说这些,一遍又一遍,让我一页书都看不下去,我那时想。她每次都是那么说,我每次都是那么想。我没有转过头去。它能穿过去。万一穿不过去,说明它不合格。如果我已经决定接受,她说什么都只会令我厌烦。她还在不停地说。“滚!”我转过身去对她吼道。我没有朝她吼,只是想要那样做。我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听任她在我身后不停地叨叨。她终于停了下来。我听到她在抽泣,随后是开门声,推车声。叮叮当当。她的自行车在屋前石子路上起起落落的声响。渐渐远了,向着黑沉沉的正在修建中的三环方向。对,我希望她离开,尽快。她与我母亲抱头哭泣。我过着这样的生活,对她们来说这是一种伤害,需要为将我抛弃在此而悲伤自责。她们让骄傲分泌出羞辱。她们不会有机会见面了,不会有机会交流关于一个生硬的男人的点点滴滴。大货车的声响。屋子和地面又开始抖动,紧随着外头小路起伏的节奏。石膏天花板咔嗒嗒响过一阵,又是一大团灰土从小窗的裂缝里涌进屋里。叮叮当当。她娇小的身体贴着一辆长长的货车。她抹着眼泪穿过搭满脚手架的苏州桥。泪水混合着尘土。在十一国庆到来之前,三环将全线通车。老资格央视女高音们重复宣布着喜讯。从杀猪女高音到花腔女高音。这一份生日厚礼,“他们把整条路上的树全都砍掉了。”路茜满脸惊疑地叫道。最主要的是碾坏了一条小路和一间路边小屋。我斜穿车杠,贴着梅林湾边的土路向梅东方向骑。远远近近的高音喇叭忽然在田野上响成一片。下午三点半,由《 东方红 》准确报时。他为人民谋幸福花儿嗨呀层层叠叠前后相继穿过大片碧绿的麦田构成浩大的和声。我独自一人,因为高音喇叭里传出的歌声而激动不已,奋力蹬车向前,像是有新的生命要随它一起开始,像是路边的麦子也在跟着轻轻颤动。每蹬四十二脚,就过一根绑着高音喇叭的电线杆。它被我甩在身后,声音越来越弱。前头的高音喇叭声一点点变大。它们并不完全同步,听着高亢又悦耳。是因为空旷还是因为我个年纪就喜欢高音喇叭。下午三点半,中国的城里人也许有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一片被高音喇叭焚毁的焦土。共和国元首们人手一只高音喇叭,连成一串。同志们好。江泽民使出了全力,要让声音传得更远。他不能像邓小平那样懒洋洋地喊。究竟是什么口音?向全国各zhou人民表示热烈的zou贺。麦弓笑起来,看了一眼空空的杯子。向全国各zhou人民表示热烈的zou贺。我在她面前模仿江。她笑了,又抹一把眼泪。一个生硬的人。我追到她宿舍。我撩开蚊帐,她在里面哭泣。如何才能安慰她?我扮不了小丑。我抚摸她的脑袋。空洞。只是手在动。总是这样,情感呆立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他来信说要分手。他终于提出来了终于提出来了。”她满眼无助。我浑身一激灵。一根小刺插进了我的尊严。身体与情感这才重又连成一体,分泌出冷漠。隔绝,在她那个无助的瞬间,我和她都看到了这个叫做隔绝的东西。爱情不在此地降临。
他长得好奇怪。一个钥匙扣上的小弹珠游戏能玩那么久,还玩那么投入。智商高一点很快就过嘛。这一局坚持够久的,珠子掉洞了。得意了。一二三,果然。哼哼哼哼,呃呃,又转过头来冲我乐。笑得也好怪。又低头玩上了。“让我玩玩儿。”佟雨向宋远伸出一只细细的胳膊。好醒目,手掌上这只露指黑手套。
“还挺酷。”宋远看了一眼佟雨的手说。
“哼。”佟雨从过道缩回了手臂。
“叫我叔叔我就给你玩。”宋远说,收起了钥匙扣。
“到了,下吧。”陈叶对女儿说,跟着车里的人站起身来。
叔叔?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我都叫哥哥。叔叔。分明是挑衅,想要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身份。突然走了一个哥哥,突然多了一个哥哥让我叫叔叔。他光着膀子站在床前,前胸正中间一道粉色的疤,从胸口开到肚脐,像是埋着一条细麻绳,底端两个点,指甲盖那么大。后背还有一道,沿着左肩胛骨弧线,好帅。我伸过手去。不能碰你哥的伤口,奶奶瞪大眼睛说。我没碰过。我不会伸手去碰他那里。他的雪白的半透明的皮肤,我也没怎么碰过。他插着管子躺在病床上,身上都是绷带,看不见到底什么样儿。家人全都围着他。我在手上缠上白纱布,受伤的样子,看着好帅,跟佟石哥一样。四五岁就那样,谁也不知道,连他也没告诉。也许他全知道。反正是走了。到了大学他就是大人了,应该什么都不一样了吧。大侠出发了。身披被单,手执扫把柄,戳一块枕头巾,是郭靖还是乔峰,还是欧阳锋,领着我,从小床上踩一脚电视柜,落到大床上,上了衡山,再登嵩山,那两只大樟木箱子,奶奶祖传的宝贝,咚咚咚连弹三下,跃上窗台华山上我俩并排站立。跟我来,他向我一挥手,跳进藤椅,又沿组合柜爬到餐桌另一侧,从椅子跳回对面小床上,底下正好放着两双拖鞋。踢踢踏,大侠将手指放在牙里啃,指甲边缘总是爆皮儿,晃着一副罗圈腿往厕所走,哼哼,连我这从不爆皮儿的也都学会了。佟石那腿估计就是住院时跟床上躺的你信不信,他不能动换啊,奶奶说。什么都怪到那次手术上。他穿一件红色的T恤坐在泳池边,干瘦,不能下水,只能看。不能碰,奶奶说。我听着他的呼吸,手指贴着床褥一点点爬,等着他细长的手,从那一边伸过来,抓起它。一直没有触摸到。他躺到我身边,手臂围着我的身体,嘴凑近我的脸。等了一整夜,他没有伸过来。他在看我,能感觉到,从后面来的目光。
第14页 :第一章
“佟雨上初中了吗?”后面的宋远问道。
哪那么小。
“马上就上初三了,”陈叶说,仰着头盯着电梯上跳动的数字,“这不刚在牛街租了个房子。她明年考高中了,不想她来回跑。”
我俩都不会再回爷爷奶奶家住了。佟雨屈起手指,抵住手套上柔软的皮面,叔叔,还挺舒服的,往宋远一侧微微摆了一下手臂。
“那块应该是师大附中吧。”宋远说。呃呃。
“嗯,能考上师大附中当然好啦,不成就只能接着在回民中学念。”陈叶说。
“开学前先带她出来玩儿一玩儿。”
“嗯,放松一下,以后就没得玩儿了。”陈叶说,“到了。呆会儿你就直接上餐厅去吧,我单位的人还都挺好的。”
“行,一会儿见,呃呃。”宋远伸手轻轻打了一下佟雨来回摆动的手掌,出了电梯。
佟雨转过头去。“叔叔。”她冲他的花衬衫背影嘀咕了一声。没听见。好后悔,把人家的玩笑当真了。
一场辩论游戏
白佩德撕开牛皮纸邮包。五册《 标志 》杂志。淡蓝封面。第二期。他妻子,高大丰满的弗莱堡大学文学博士,轻晃着一头及肩金发,迈着外八字步走进了他的书房。她的眼睛蓝中带灰,清澈又冷淡,透着显而易见的傲慢,或许正是这份傲慢,让她显得远比自己笑口常开的丈夫要老相得多。
“《 标志 》杂志。有你的文章。”白佩德朝妻子抬起头来,冲她咧开大嘴笑道。“看上去印得不错。”他妻子轻描淡写地说,冲丈夫微笑着扬了一下眉。“印得相当不错。”白佩德从目录页翻到他妻子的文章那儿。“翻译怎么样?”他妻子走到他的书桌对面问道。白佩德推一下眼镜,乐呵呵地看着妻子,并不急着回答。“反正我不懂中文,”他妻子摊一下手表示放弃。“啊是。可你的名字你能看懂,仍是德文。”白佩德将手上那本翻开的《 标志 》递给妻子。“翻译还行吗?”他妻子看了一眼印在中文标题下她的名字,重新回到了她关心的话题,语气正式了许多。“我觉得不错。就表达准确来说我觉得不错,至于中文是不是够好,我不敢说。也许我可以问一下麦弓。”白佩德严肃地答道。
“麦弓?他懂德语吗?”
“几乎不懂。但中文,恐怕要比我要好,好得多。”
“比你好,哼。”
“我也需要找他一次,这期也有他的一篇小说。”
“哦是吗?”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欢喜麦弓。”
“恐怕是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哼。”
“因为他是乔夫妇的朋友?”
“也许。”
“也许。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好吧,那你就来说说我的风格。”
“我觉得应该是我们一起来说。”
“中文怎么说?噢,洗耳恭听。”
“洗耳恭听,嘿,原本是一个幽默的谦词,你用德语这样说出来就只剩滑稽和讽刺了。”
“说明…………”
“说明德国人和中国人以不同方式使用语言。”
“对,语言的状况就是人的状况。”
“那么意识倾向呢?”
“意识倾向和语言的关系更加隐秘,这是一个古老的爱情。来说说我的风格吧。”
第15页 :第一章
“你的风格是你没有模糊言语,这是我欣赏的。‘模糊’只是你言语必不可少的一个目标,你总是力求在清晰的言语中为‘模糊’寻找其应得的位置。”
“看起来是那样的。那我要说,我只是对麦弓抱有怀疑,部分是因为他是乔夫妇的朋友,而我不喜欢乔夫妇。当你与乔妇走得过近的时候,我也会感到不快。”
“他们是喜欢辩论的人,而我不会拒绝讨论。”
“当然是这样。但他们的语言很粗浅。”
“这是关键。我的想法是,不管他们使用什么样的语言,只要他们能听懂我说的,并且只要他们愿意继续讨论,事情的,中国人说脉络,我会说路径,你可能用系谱,就有可能通过‘说’变得清晰。我认为人与人之间一直都处在这样的语言关系里面,你我都并非生来就能以柏拉图的方式说话。”
“可那一对,他们的语言和思想都十分僵化,与僵化者的太多对话是浪费时间。”
“嘿嘿那一对,或许,但可能性就是这样,当你决定追求准确与效率的时候,许多可能性就会被忽视。忽略一些不必要的可能性!我认为这是你的风格,是我欣赏的风格。我也经常厌倦自己对可能性的过度耐心。”
“过度迷恋!这是我讨厌的,又是我爱的。”
“我的问题是,我无法忽略那些‘不必要’的可能性,因为我担心那些对于‘不必要’的判别是基于某种康德式的先验绝对价值,而事实上这种判别却常常没有经历康德式的对流俗理性的严厉批判而直接产生,它并未被追溯,并未受到评估,在许多人那里,它甚至是不受评估攻击的测试的。”
“你担心它只是偏见。”
“偏见总有机会得到澄清,但支持偏见的情感就不太容易。”
“你指的是高贵的冷漠吗?”
“是,或者说是基于优越感的冷漠,这有点危险。”
“没有那么危险。冷漠是一种有意自我局限的情感,基于优越感的冷漠通常只出现在个体身上,你很难找到两种一样的基于优越感的冷漠。而且,它也过于显而易见,或者说,它就是要让自己显而易见,这样,它就很容易受制于公共见解,或者说它就是想要自己受制于公众见解,甘愿接受公共见解的捆绑,它只是无惧无畏于此;因为公众见解的捆绑只能将它推入它渴望的孤独之境,而不能从根本上束缚它。你觉得危险的可能是希特勒式的基于优越感的狂热,而狂热最想要利用的正好是公共见解,并借此成为一种普遍的而非个体自我局限的集体情感。”
“你这样说算是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了。冷漠或狂热并非指的是个体热度,而是指的是它们所染指的公共热度。这实在是太重要了。我关于危险的感受或许来自高贵这种未受评估的价值,但既然你说它受制于冷漠这种个体情感,我的疑惑就没有了。我刚才打断了你关于我对可能性的迷恋的评估。”
“你的这种气息让我迷惑。它既是软弱又是包容,好像对你就是一回事,不过不是中国人的那种,应该不是。”
“不是。中国人的软弱与包容更像是他们的语言习俗的一个副产品。”
“什么样的语言习俗?”
“他们的语言非常细腻丰富,但非常模糊,似乎它从来不追求精确,而是为了帮助寻找感受。他们也习惯于模糊的言语方式,甚至他们的眼神,他们说话和走路的样子也是如此。这是你说的语言的状况就是人的状况。很有趣,他们语言的模糊性一直没有太多变化,但言语方式中那种雅致的模糊在不停丢失。当你跟许多中国人说话的时候,他们的表达一方面模糊一方面又非常粗暴,跟他们的某些举止一样,但好像他们意识不到这一点。”
“中国人的事情,总是幼稚透顶而又邪里邪气。”
“例外总是存在的。”
“比如你欣赏的麦弓。”
“是。他是尼采的信徒。”
“尼采?哦不,一个中国人要成为尼采,你不会对这样的可能性也抱有兴趣吧?”
“非常有兴趣。”
“那么,成为尼采这样的创造者需要什么?”
“古希腊圣贤们、笛卡尔和康德。”
第16页 :第一章
“还需要一位提前帮他切除人类救赎幻想的悲观主义导师。”
“对,看上去是这样的。”
“就算有了古老的肯定哲学和漫长的批判哲学,再加上一个叔本华,尼采的出现,在欧洲大陆也仍然是一个例外。”
“对,看上去是这样的。但通往尼采‘肯定的虚无哲学’非得取道于此吗?或许有强悍的生命本能,未受辩证法的污染。”
“可是中国正好是模棱两可的世俗辩证法的故乡。”
“不见得就比基督教世界的黑暗辩证法是更大的障碍。”
“或许,我对老子式的东方辩证法了解不多。”
“不过你的直觉很准确。如果尼采能走出基督教世界的黑暗辩证法,为什么麦弓就不能走出老子式的世俗辩证法。”
“也许。”
“嘿,你用英语说了也许。”
“好吧。我对此持怀疑。”
“‘他深陷于黑暗,并乐于观察他所深陷的黑暗。他是黑暗的肯定者,在黑暗中探寻黑暗的多样性。他对自己的黑暗之旅充满欣喜,但绝非源于我们通常所见的受虐的快感。因为受虐式的快感仍然依赖于黑暗辩证法赠送的救赎的希望。他有犹太人的黑暗意识,但不像犹太教那样把黑暗当做人类之恨的源泉,也不像基督教那样把黑暗当做生命的否定性和用以引渡此否定性的完美的上帝之爱的依据。他以尼采式的肯定面对叔本华式的黑暗,却远比两人的简单混合来得奇妙。’”
“是在读我的那篇卡夫卡的文章吗?”
“是。虽然你听不懂,但真的翻译得不错。中文完美地传达了你用德文表达的意思。”
“真的吗?”
“真的。你看,热爱尼采并不是一定非要去尼采那里。”
“并非。真的。”
“也并非所有犹太人都受困于黑暗辩证法。”
“确实如此。不过你是想说,并非所有中国人都会受困于他们的世俗辩证法。”
“对。我是这样想的。”
“没错,并非所有,但仍有很多。”
“你不喜欢乔夫妇和老麦克。”
“非常不喜欢。老麦克是个无耻的文物贩子,而乔夫妇,他俩的精神有问题。”
“乔夫妇走之前确实精神很糟糕。”
“我愿意原谅他们在人前说我是snob。”
“原谅并非单向的赐予,而是对对方请求的回应。他们从未请求过你原谅他们什么。所以,你最好还是忘掉这事吧。他们已经走了,一头雾水,又痛苦不堪。”
“好吧。让我忘掉他们吧。”
“我得把这本杂志给麦弓送过去。这期有他一篇小说,是我推荐给主编方向明的。”
“还是要带上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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