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足贴不小心放在洗衣机里洗了往火车硬座下面那个电暖箱里面吐了几次口水,会不会漏电和爆炸啊

439100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赞同 29098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7633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赞同 525441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张毅:时光深处的火车丨新刊张毅:时光深处的火车丨新刊狩猎世界百家号2018年4期《当代》新刊封面导读岁月如歌,当火车还很慢的时候,与火车相关的故事却是别样的丰富。时光 深 处 的 火 车文丨张毅去年夏天,我应一家出版社之约,写一本关于蒸汽机的小说。在开往G城的动车上,我打开一本有关蒸汽机车的书。这本书是一个叫阿历克赛·赛尔的英国人1926年写的。内容从瓦特发明蒸汽机开始,历数世界铁路发展史,蒸汽机是其中最重要的章节……我向外望去,窗外就是我曾工作过的胶济铁路。我看到一些消失的车站和人物像电影一样迅速划过……在构思时,我发现这篇小说就像一辆火车。开篇如同火车从站台出发,意境朦胧而温情,中间内容恰似途中的旅客,平静背后,却有一段难测人生。火车到站,小说也结束了。是那种老火车,高高的烟囱,黝黑的机车和昏黄的灯光。就从我上班那天说起吧。一那天是农历正月十六,天降小雪,高密的天空白茫茫的。早晨,我吃了三个高粱面饼子,跟着我爹到火车站报到。路上,风一阵大一阵小,吹落瓦楞上的雪粒。我爹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从站前街出来,走过一家布店、一家粮店和“胡家炉包店”,就能看到火车站钟表楼了——那是这个小城最醒目的地标。钟表“当当”响了几声,惊飞几只寻食的麻雀,它们在空中扑棱几下,落在路边的树枝上。小广场聚集了一些生意人,卖糖人的、卖烧饼的、卖泥老虎的。一个中年人坐在马扎上,眼前摆着一副象棋残局。一个瞎子面前写着“算命相面”。旅客背着大小不一的行李,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我爹在前面边走边说:小天,你上班后要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干工作只要思想对了头,就能一步一层楼。我跟在后面边走边答,我知道,爹,这话你说了九十九次了。我爹继续说:小天,你得好好听领导的话,领导指东,咱不能打西。领导让赶鸭,咱不能赶鸡。我说我知道,爹,这话你说了一百次了。我们爷俩前后走进站长室。站长室烟雾腾腾的,墙上挂着“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站长是个胖子,嘴里叼着一根前门烟,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正在摇磁石电话。他边摇边骂骂咧咧,不知道嘴里咕哝什么。看见我爹进来后,用手指指一边的椅子,意思是你先坐下。我爹摆摆手说,王站长你先忙,不用坐。一会儿王站长把电话挂了。我爹凑上前,把两瓶高粱酒、一条金鹿烟,放在站长桌前,又给他递上一支烟,笑呵呵地说:王站长,我把儿子领来了。王站长乜斜一眼,说:老丁你客气什么,都是自己人,你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哩。我爹把我推到站长面前:这就是我儿子丁小天。小天,快叫王站长。我赶紧上前叫了一声“王站长”。我爹说:王站长,以后孩子就交给你了。王站长说:你客气啥,小天这孩子我小时候见过,一下长成大青年了,成了铁路工人了,呵呵。接着他向四周看了一眼,叫道:张建民,你过来。外面进来一个人,我一看,那不是邻居张建民吗?张建民穿着一身铁路制服,胡子拉碴的,袖子上被烟头烧了几个洞。张建民比我大两岁。他学习不好,经常逃学,还出走了两年。王站长对张建民说,这个丁……丁……啊……丁小天。我爹说。王站长接着说:啊,这个丁小天以后就跟着你当学徒,教不好我收拾你个孙子。你先领着他出去看看,熟悉一下车站环境,让他看看咱们车站的大好形势。张建民扫我一眼说,走,出去转一圈,先熟悉一下环境。我和张建民走出站长室。风挺凉,一股寒气顺着领口吹进棉袄,我打了个寒战。站台上站着一些旅客,他们有的搓着手,不断走动着,有的着急地望着远方。那辆开往青岛的火车晚点了。钟表楼时钟响了几下。一个姑娘身背一个琴盒,神情淡然地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黄军大衣,垂到腰际的辫子,在风中摇摆。男人在抽烟,女人在闲聊。你打哪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用高密方言问。五连。东北口音说。你去哪?俺去黑龙江,三棵树。干哈?看俺姥姥。那疙瘩老远了。得三天两夜。你呢?俺去通化。一个小女孩在哭。另一个小男孩在地上撒尿。给她块糖含着。不用不用,别惯她毛病。别客气,都是出远门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伸出手,把一块高粱饴递到孩子嘴里。哭声停了。这是谁的孩子?把尿弄到我鞋上了,欠揍。一个男人在吼。“啪”,是耳光的声音。小男孩的哭声又开始了。靠后站,靠后站,离警戒线远点,你听见了吗?那个抽烟的,你耳朵聋了?扩音喇叭传来一阵训斥声。抽烟男人连续退了几步。张建民从旁边拉我一把,走啊,怎么走神了?临道停着一辆货车,十几节油罐车排成一排,像一队头戴钢盔的士兵。薄冰在太阳下一闪一闪的。检车员不断用锤子敲打车轮,传来清脆的金属声。检车员偶尔在车厢横梁处用粉笔画着记号。有节车厢两端画着一个骷髅,挺吓人的。张建民指着骷髅问,这是什么意思,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说,这是拉危险品的车厢。我问,什么算危险品?张建民摸摸头,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大清楚,大概炸药吧。风裹起细砂粒,拍得车体啪啪作响,空气中有股铁锈味。检车员一边敲打, 一边朝我们走来。这个人张建民认识。这是新来的小丁,我的徒弟。张建民走在前面,大拇指朝后一跷,把我指给身材矮小的检车员。张建民接着问:没有什么事吧?老李?老李说,没有事。张建民说,没有就好,大冷天的最好别有情况,有事就惨了。他递一支烟, 老李接了,点上,深吸了一口,说,最近检查有点多,大概又要过“特运”了。那个年代,这条铁路经常往来特运火车。比如运送中央首长的“专列”,运部队物资的“军列”,还有其他运输的“特运”。初中时,每次过“军列”,我就踩着板凳,趴在窗上,看着一辆辆装满坦克的“军列”从眼前驶过。张建民把我领到一所旧房子前,说:这就是我们联防组的值班室,说完后,“哗啦”把门打开。里面光线暗淡,有股酸臭味道。一张旧桌子上,摆着搪瓷茶缸、铝质饭盒。茶缸和饭盒生锈了,已有些年月了。一把竹编暖壶压在上面。房子中间有个铁皮做的炉子,炉火呜呜响着,铁皮烟囱被火烧红了。远处传来汽笛声。值班员挥动信号旗,红白相间的臂板信号机“喀哒”落下,一辆火车喷着白烟,缓缓驶来。车轮与铁轨摩擦着,发出尖利的金属声,在站台上慢慢停下。车门打开了,旅客开始下车,上车旅客推拥着,与下车旅客挤成一个疙瘩,又慢慢散开。那个穿黄军大衣的姑娘,随着人流上了车,车门关上了。值班员举起信号旗,向司机发出开车信号。火车开始很慢,渐渐提起速度,车轮越转越快,随后,在闪着寒光的铁路尽头消失了。中午我请张建民吃饭,算是拜师饭。三爷爷的“胡家炉包店”有年月了。小时候,我每次路过炉包店就不走了,一是听他讲故事,二是惦记那锅炉包,香喷喷的。没人吃饭时,三爷爷坐在旧藤椅上,左手摇着蒲扇,右手敲着藤椅:楞哩咯楞、楞哩咯楞,八月十五霜打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三爷爷经常捋着胡子,给我讲古,讲高密人修铁路时“抗德”的故事。那年,三爷爷七十八岁了,身板硬朗,声音洪亮。讲完后,就用油纸包几个炉包,递给我,说:个小吃闲饭的!我用手托着炉包,热乎乎的,吃两个,给弟弟留两个。三爷爷见我来了,笑呵呵地捋着胡子,说:小子,上班了?我说,上班了,三爷爷。你以后不能再叫我“吃闲饭”的了,我已经能挣钱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小子,跟你爷爷较劲了啊。那个中午,我请张建民吃了两大笼炉包,喝了一瓶高粱白干。高度酒,我喝得晕乎乎的。二联防组有四个人:张建民、白秋生、小肖和我。张建民是组长。联防组主要任务是站场巡逻,和现在保安差不多。有时还要配合政治形势和临时任务。分白班夜班,“两班倒”。待了一段时间后,我觉得这个地方挺受用。闲散,平常没什么事。白班出去,围着站场蹓几圈,回来看报喝茶聊天。晚上再蹓几圈,看报喝茶打瞌睡。我是新来的,为了要求进步,经常帮车站抄《通知》,比如上级文件通知、迎接检查通知、打扫卫生通知。那天,白秋生见我进来,很远就伸出手,问:新来的?我握着他的手说:嗯。我叫白秋生,白天的白,秋天生的。他顿了一下,问,您贵姓?我说,我叫丁小天。他抬头“哦”了一声,说,有意思,有意思,我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白丁,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嘛。握过手后,白秋生把手一摆,说:请坐。然后打开收音机,喇叭里传来吱啦吱啦的声音。他不断扭动开关,声音慢慢清晰起来。白秋生床头摆着很多书:《天体物理学》《晶体管收音机组装原理》等。还有一本奇特的书《世纪》。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后来知道,《世纪》是法国星相学家纳斯特拉达马斯关于预言人类未来的书。白秋生能组装收音机,他把几个晶体管、电容、电阻等用导线连接起来,用电烙铁焊接在电路板上。很快,这些零件就“活”了,就有声音了。开始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像一个人在水里不停地吐水泡。后来声音越来越亮,越来越俊,还讲普通话: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钟。我问,这些声音从哪里弄来的?他笑着说,从天上。我看看天,什么也没有。他继续笑。白秋生是青岛知青,个子挺高,奇瘦,眼睛闪着理想主义的光芒,衣服总是整整齐齐。他最早下乡去了内蒙古乌海,因受不了那里的环境,中途得了梦游症,自己爬火车逃出内蒙古。他在高密下车,托人办了就业手续,成了一名铁路职工。说起内蒙古,他眼神里就有一种苍茫。他说:我一直想逃出去,但是那里太大了,到处是荒野,漫无边际的……内蒙古草原,唤起他奇特的伤感。白秋生收集火车模型。他的火车模型有三大箱子。有不同时期、不同型号和不同厂家的蒸汽机车。我问他:你弄那么多火车模型干什么?他反问:你知道世界上什么跑得最快? 我说当然是火车,他说,是,但不是咱中国的火车。十几年前,日本的新干线高速列车,已经达到270公里以上的速度。270公里?我惊奇地问。就是说,从青岛到济南只要两个多小时?那可是太神了。他说是的。我有些不相信。他说,30年后,咱们国家也会有这么快的火车。张建民没事时常和小肖打牌,两人脸上贴满纸条,白花花的。小肖叫肖新春,是个临时工,家在很远的农村,个子不高,脸黑黑的,眉毛很浓,头发凌乱,神情忧郁,穿黑色土布褂子。他和几个收废品老乡,合租了一间铁皮屋。铁皮屋阴暗潮湿,房顶上的油毡布被积雪覆盖着。我知道他下班后很少休息。他有一辆旧三轮车,经常在货场找活,帮人搬运东西,这样可以多挣一份钱。一次,他要把八吨重的棉纱,搬运到10多公里外的地方。那天,他蹬着三轮车。从早晨开始,一直到晚上结束。来接夜班的时候,我看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同情地说,小肖,今天晚上我替你上班,你回去休息吧。他张着嘴半天才说出,没事,丁大哥,我能行的。小肖不在时,张建民让白秋生和他打牌。白秋生说,自己不善打牌。他有时会叫我一起去小广场,看那里的象棋残局。我们去的时候,一帮人正围在一起看棋。一个人蹲在那里看了半天,刚走几步,脸色就难看了,又走了几步,输了,那人只好掏出三块钱,认输。白秋生神情淡然,观棋不语。中年人抬头看看他,挑衅地说,兄弟,下一盘?白秋生摆摆手,走了。中年人望着他的背影,说,看你个熊样子,也不像个会下的。这话让他听见了。一日,白秋生过来,一屁股坐在马扎上,他跳一步马,中年人脸色由青变白。又拱一步卒,中年人脸色又由白变青。白秋生转身起来,走了。中年人大呼,高手,尊姓大名?白秋生转身,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中年人张着嘴,很久没合上。张建民经常在大街上跑步,他是我们县的长跑冠军。一年四季,不管暴雨还是大雪,我们总能在黎明的大街上看见他跑步的身影。我跑步的习惯就是那时跟他学的。那年开春,我胃口大开,一顿能吃六个馒头。我娘看着我狼吞虎咽,很快吞下六个馒头、一碗稀饭,瞪着眼睛说,做下了做下了,你看这孩子,像个克朗猪似的,怎么能吃这么多。即使这样,我还是吃不饱。那年月,我一见到点荤腥子就眼放绿光。一天,张建民神秘地说,小子,听师傅的话,带你去个地方。我跟着他,往货场方向走去。在离货场200米外的线路上,停着几节废旧车厢。他在车厢门外前后左右望了一圈,掏出钥匙把门打开,带我进去后,又把屋门从里边锁上。里面黑漆漆的,有股尿臊味。他窸窸窣窣地从草堆里掏出几个铁罐头。他迅速用螺丝刀把铁罐头撬开,一股肉罐头特有的香味扑鼻而来。吃吧,早晚吃够了。我开始有些害怕,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把一个罐头吃完了。他把罐头盒“哗啦”扔到脚下,看我还在愣着,问,怎么?你不稀罕吃这个?我哪能不稀罕,我见都没见过这种东西。我躲在漆黑的废车厢里,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吃了三个肉罐头,撑得我下午不停地打嗝放屁。从此我知道了,这些罐头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我问他: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好吃的东西?张建民神秘地笑笑,说:小子,好吃的东西多了,以后听你师傅的,保你有好吃的东西。站台上看见那个穿军大衣的姑娘后,我眼前一直有对大辫子在晃。上白班时,我总有意无意地往站台方向看。太阳在树梢上跳动几下,很快隐到车站后面。站前街小店铺的窗关了,门关了,灯也一盏盏灭了。热闹一天的站前街一下寂寥了。我把联防队的红袖章套在胳膊上,拿起手电筒,开始了夜晚的巡逻。夜里,除去站区孤零零的灯光外,周围一片黑暗。有夜航飞机从天空掠过,两朵翼灯忽闪着移动,虚幻而飘逸,翼灯很快不见了,半晌,空中传来隐隐的轰鸣声。远处那条河在流淌,只听得见河水的声响,却看不到河流的姿态。一排等距离的灯光在黑色地平线上均匀地滑行,那是一辆夜行客车。火车慢慢靠近车站,“咣当”一声停下。下车旅客操着不同方言,在夜色里吵吵嚷嚷地涌向出站口。车厢内亮着黄色灯光,显得很温暖。一个少年从窗口向我张望,我向他摆手,他也友善地向我摆手。他旁边的小女孩依在大人肩膀上,已经昏昏欲睡。临道停着一辆货车。高高的烟囱,黝黑的机车透出昏黄的灯光。机车不断“噗噗”排着水蒸气。一个值夜班的年轻人把水鹤移动过来,准备给机车加水。不远处有个水塔,高高地竖在夜里。年轻人慢慢爬上火车头,一个老师傅站在巨大的机车驱动轮旁,双手握紧水鹤闸阀。年轻人把水鹤的链条往前用力一甩,水鹤转动了。水鹤对准机车注水口,年轻人喊一声“好了”。老师傅说,好的。年轻人飞快地转动红色闸阀,水流从水鹤口倾盆而出,如一道瀑布自夜空落下。车厢里整齐地码放着集装箱。能看清模糊的字迹。品名:罐头。生产地:山东高密。目的地:阿尔巴尼亚。看到“阿尔巴尼亚”这几个字,我的眼睛迅速穿过夜空,一直飞向遥远的欧洲。那可是巴尔干半岛上空的雄鹰,欧洲社会主义的明灯啊。大概从我记事起,我们就一直在援助世界上的穷朋友。什么古巴啊,阿尔巴尼亚啊,朝鲜啊,坦桑尼亚、赞比亚啊……长长一串名字。广播里一直说,他们正在进行艰巨的革命斗争。可是我们也不富裕啊,吃肉要用肉票,吃饭要用粮票,烧煤得用煤票。还有布票、肥皂票、洗澡票,缺了哪样都没法生活。我家四口人每月只有半斤肉票、二两油票,每人每月25斤粮食。25斤粮食管鸟用啊,我和弟弟整天吃不饱。我弟弟这个饿鬼托生的,从小都是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我们碗里经常看不到一块肉,有时连一点油花都没有。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这样还要去支援那么多国家呢?为这事我问过我爹:咱们国家怎么和咱家一样,怎么净是些穷亲戚啊?我爹一个耳光抽过来,说,臭小子,这话你可不能在外边说啊。我爹看看周围没有人,又小心翼翼地说,虽然咱们生活也很艰苦,得勒着腰带过日子,但为朋友要两肋插刀啊。朋友有困难,咱当然得帮助了。我娘也在一边帮腔,说,自古就是穷帮穷,穷不帮穷谁帮穷?帮人一口热饭,胜过三匹大马。毛爷爷不是说过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记得毛爷爷好像还说过,要胸怀全中国,放眼全世界,还有打败美国侵略者,解放全人类之类的话。我《毛选》学得不好,一读《毛选》就想睡觉,不知是什么毛病,觉得和小时候吃不饱有关系。但想到阿尔巴尼亚,我的感情突然神圣起来,觉得还是我爹说得对。我想起自己和张建民吃过的肉罐头……那一定是张建民不知什么时间偷的。想到这里,心里不觉生出一种罪恶感。一帮装卸工在汽油灯下往车厢里装棉花。汽油灯芯“啪啦啪啦”响着。高密是产棉大县,每年秋末冬初,火车不断把棉花运往四面八方。十几个装卸工分散在夜色里,形成一条默契的传送带。他们说着脏话,粗鲁地笑着,棉包在手中准确传递着。另一节车厢里有十几匹马。是一群刚集结的军马,脖子上有烙烫的编号。这批来自胶河农场的军马,已达到服役标准。一匹毛色暗红的马,从栅栏里伸出半个马头,这匹马借助光线看见了我。我和它对望了足足十分钟。马打着响鼻,马蹄使劲敲击车底。我听到一匹马蹄在响,接着是几匹马蹄在响,后来,十几匹马蹄在一起响动。车厢里传出一阵阵马蹄清脆的回响。马有灵性,这些马在用自己的方式和小城告别。多年后,我在北京大剧院观看爱尔兰舞剧《大河之舞》,当演员整齐的踢踏在现场响起时,我突然想起这个遥远的夜晚,十几个马蹄在一起响动的情景,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些马在这里集结后,将开始一段漫长旅程。它们要经过几次火车编解,最后去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它们的旅程因这个冬夜多了几分苍茫。客车启动了。过了片刻,货车也启动了。两辆方向相反的火车交错而行,很快消失在夜色里。站台再次变得空旷寂静。三值夜班时,巡逻完后没事可做,我常和张建民到货场仓库逮麻雀。晚上除了猫头鹰外,所有鸟都是瞎子。夜里寒光闪烁,呼出的热气蓝莹莹的。麻雀缩在屋檐下,手电筒的强光刺得麻雀不辨方向,一动不动地等着束手就擒。张建民爬上梯子掏麻雀,我在下面接。他把一只麻雀递给我,麻雀用惊魂未定的小眼睛望着我。我没接好,麻雀发出微弱的声音,伸开翅膀飞走了。我听到它撞在一面墙上,又在地下“扑棱”几下,向着夜空飞去了。接下来,张建民把麻雀脖子一扭,麻雀立刻就没气了。他把死麻雀递给我,我摸摸,身子还热乎乎的,但很快就凉了,我把麻雀装在袋子里。一条狗向我们跑来,狗饿了,眼里有哀求的意思。我说,师傅,狗饿了,咱喂喂它吧。张建民说,你胡说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弄的下酒菜。他顺手捡起一根木棍,朝狗头使劲敲去。狗叫了一声,很快就没气了。张建民说,帮我抬着。我和他一人提一条狗腿。回到值班室,张建民把狗挂起来,开始剥皮。他噌噌几下,狗皮就完全脱离了。他把狗皮抖擞几下,挂在尼龙绳上,然后清洗内脏。清理好内脏,就把狗扔进锅里。随着水温升高,狗在锅里慢慢收缩。我娘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想起平常张牙舞爪的狗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挺难过的。张建民见我一直在看,就说,小天,你别光看,快把麻雀烤上。我把麻雀一只只掏出来,用铁条做一个支架,放在炉盖上,再把麻雀摆在支架上。炉火越烧越旺,铁青色的炉盖慢慢变成暗红色,麻雀“吱啦吱啦”响着,身体迅速缩小,像块小煤球。很快,麻雀特有的香味弥漫开来,馋得我“哧溜哧溜”地流口水。这时,狗肉煮得差不多了,张建民掀开锅,一团蒸汽冒出来。他把煮熟的狗用木棍挑出来,放在案子上,狗肉“噗噗”冒热气。白秋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背后了。他挤过来说:你们怎么弄得这么好的东西?冬天吃狗肉大补啊。张建民回头看看他,说:补你的大腿,去把酒拿来。白秋生把窗台上一瓶高粱白干递给张建民,张建民用牙咬开盖,酒气弥散开来。他说,不喝酒的不能吃肉。张建民说完,自己咕咚灌了一大口。我和白秋生互相看看。白秋生接过酒瓶,也咕咚一口,脸色陡变,狗一样伸出舌头。我试着抿了一口,脖子梗了梗,眼角立刻浸出泪水。接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狗肉肉紧,有点像马肉。我问白秋生,是不是像马肉?他边嚼边说:有点像,只是马肉有酸味。白秋生在内蒙古下乡时吃过马肉。他说那匹马老了,不中用了,他们趁着晚上,把马带到没人的地方,偷偷杀了,吃完后把骨头埋了。第二天向领导说,那匹马晚上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挣开缰绳跑了。张建民边吃边问:怎么样,白大书生?白秋生说:好,好吃,我还是第一次吃狗肉。他说着掏出一支烟,先让了张建民,又自己叼了一支。狗肉吃完后,张建民一边擦手一边说:弄得满身狗味,咱们去洗个澡吧。白秋生说:你们去吧,我喜欢冲凉水澡。白秋生一年四季冲凉水澡。他说冲凉水澡身体健康,他是在内蒙古下乡时养成的习惯。车站澡堂24小时开放。进澡堂要买澡票,一张澡票五分钱。张建民认识看门老头,给他递一支烟就进去了。水池里雾气蒙蒙,昏暗灯光下,全是光溜溜的装卸工,他们每天卸完货以后,都要来这里冲洗。他们有的在水池里,不断往身上撩水,有的趿拉着木拖板,挺着晃悠悠的阳物,在水泥地上吧嗒吧嗒的,来回走动。他们的阳物大小不一,粗细不均,样子淫秽而丑陋。张建民脱下衣服,用手捂着私处,我用眼乜斜了一下,看见他那里黑毛茂密发达。澡池边沿坐满了人,我好不容易挤进池子,一屁股坐下,半个身子没入水中,嘴里嘘嘘地吐着热气。澡池因为浸泡的人太多,水面漂着很多肥皂泡和污垢。我和张建民在池子里泡了一会儿,一个镶金牙的装卸工认出了他,说,张建民,你怎么也来洗澡?张建民没理他。那个装卸工凑过来说,咱们比比屌大小,怎么样?张建民还没理他。他用左手捂着私处,右手不断撩着水。水泥地上,几个装卸工用阳物挂着螺丝,在地上来回走着。他们在进行“屌挂螺丝”比赛。这是装卸工们一天的快乐时光。他们说着脏话,粗暴而放荡,雾气蒙蒙的澡堂里响起一阵阵笑声。他们一边笑,一边谈论着国家大事。比毛主席和西哈努克谁的官大,谈女人为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无所不谈,很是快活。我和张建民边看边笑。张建民撩水的时候,我看见他的阳物直挺挺的,奇大无比,像根粗壮的黄瓜。往回走的时候,张建民告诉我,那个镶金牙的装卸工,外号就叫“大金牙”。这人不好惹,最好别理他。我看出张建民和大金牙好像有什么恩怨。事情有些突然。那天我上白班,车站派出所搜查了我们的值班室。原来是车站上级接到客户举报,他们委托车站运输的肉罐头,在到达后发现有丢失,而这批肉罐头是从高密站发送的。这件事情已经给车站造成了恶劣影响。我们几个人被分别找去谈话,最后,白秋生被作为怀疑对象,虽然没有可靠证据,但有人说,他看见白秋生晚上围着车厢转悠。白秋生有夜游症,经常夜里下床,赤裸着走出去。有天晚上,我看见他脱下背心短裤,然后赤裸着往外走,心里骇然。他出门后,我也跟着出了门。白秋生在一所旧房子前站住,嘴里念念有词: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后来他走进房间,爬上床,呼呼大睡。我怕他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出了问题。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张建民。他说,不要紧,我爹也有这个毛病,只是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叫醒他。白秋生再次裸着身子走出去时,我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半小时后,白秋生回来了。第二天,他依然在《东方红》乐曲中起床,穿衣拉屎尿尿刷牙洗脸吃饭出门,就像昨晚的事情没有发生似的。我知道罐头事件和白秋生无关,但是,为了保护我师傅,我选择了沉默。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人生难题时保持沉默。这件事情成为我和张建民共同的秘密。白秋生被车站给予严肃批评,责令离开联防组,被发配去帮助货主“押车”。“罐头”事件就这样过去了。四几场暖风吹过,白杨树的叶苞开始膨胀,土地松软了。路上有一行鞋印,歪歪扭扭的,是一双新鞋的印迹。远处,一个女孩正蹦跳着走在上学路上,印迹是她留下的。一对羊角辫在阳光下,一拱一拱的,显出少年特有的朝气。街上有两个男孩在滚铁环。铁环的影子时而重合,时而分开,“唰唰”的金属声在暖风中回荡。我的讲述里出现了一把小提琴。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火车站一带异常安静。鸡不叫,狗不吠。我在巡逻时听到一种声音,像是风声,又像山涧溪流的声音,我循这个声音走去。这是站前街的一条窄巷,我沿黑漆漆的巷子走进一座大院。院子异常空阔,灰暗天空下,石板地面泛着白光。穿过黑暗的过道,眼前出现了模糊的光线,声音来自院子里的一间厢房。我悄悄躲在厢房不远处仰望,微明的灯光下,一个姑娘在拉琴,她有一对长长的辫子。虽然光线不是很明亮,但我还是看清了,她就是我在站台上看见的那个穿黄色军大衣的姑娘。我看见她站在房间里,屏住呼吸,用手调了调弦,然后用舒缓的动作运起弓来。曲子轻松明丽,细腻多情,时而缱绻温存,时而如泣如诉,后来,曲子渐渐悲怆起来,我想起苍茫的原野和风中的树枝。一辆火车驶过,火车的轰鸣掩盖了委婉的琴声。月亮越来越圆了。慢慢的,几个起伏之后,小提琴的旋律渐渐盖过了火车的声音……那个晚上,我在她窗外站了很久。一个周末上午,我看见她在站台上出现了,她穿着一件米色风衣,背着一把小提琴。她上车前似乎回头看了一眼,她右手抓住车门的把手,身子往前一弹,迅速进入车厢,我也尾随着进入车厢。车厢里站满了人,她在窗口的位置坐下,我也在离她十米远位置坐下。火车启动了。阳光洒在她宁静的脸上,她眉宇间有一丝淡淡的忧郁,像丁香在春日最后的闪耀。那是一辆温暖的火车,车窗时而飘进火车头的煤烟,春天的景色迅速退去,一些陌生的车站从眼前划过:姚戈庄站、芝兰庄站、胶东站、蓝村站……车厢里虽然杂乱,却温馨而安详。听着咣当咣当的声音,我心里一阵忘情,觉得火车要把我带向一个神秘世界。青岛站到了。我跟在她后面,随着涌动的人流向出站口走去。我看见她穿过马路,我也跟着穿过马路;她坐上一辆公交车,我也跟着坐上那辆公交车;她下了公交车往一条林荫道走去,我在后面紧紧跟着她。她在林荫道拐弯时似乎往后看了一眼,我急忙往树后躲去,她一定是看见了我。走了一会儿,我找不到她了,我的眼前全是高楼和汽车,我的心情沮丧极了。我觉得自己太没有出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我为什么不去告诉她,说自己喜欢她呢。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穿过陌生街道,又失魂落魄地往海边走去。第一次看见海时我有点头晕,我不敢确定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是幻觉还是现实。我想,海怎么会这么大,海水怎么又这么蓝呢?我使劲把眼闭上又用力睁开。海风“呜呜”地吹着,海面往来着很多大货轮。好像退潮了,海在喧响着,远处漂浮着几个岛屿。这一天,虽然我把她跟丢了,但是看见大海,我的心情慢慢变得晴朗起来。我终于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她叫吴若云,在车站俱乐部工作。我第一次和她接触是在看电影的晚上。那时候,车站小广场经常放露天电影,都是老片子。一天傍晚,小广场再次竖起白色幕布,我向正在拉幕布的人打听放什么电影,他说是《多瑙河之波》。我起身回家拿上手电筒,往小广场走去。那天我有预感,我觉得她一定会来看电影。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但我相信自己的预感。路上,很多看电影的男女扛着凳子,陆陆续续来到小广场。幕布下一只灯泡发着白光,人们一边喧闹着,一边听放映员大声说话。我听到放映员在麦克风里说,观众同志们,当前,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会越来越好。今天晚上,我们要放的电影是罗马尼亚影片《多瑙河之波》。罗马尼亚是我们的革命战友,《多瑙河之波》是一部革命影片……我在人群里使劲往前挤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好位置。旁边的人一边推搡着我,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一个大青年,在女人堆里挤什么挤,想赚便宜是吧?我装作听不见,硬是在人堆里挤出一个位置。放映员又讲话了,同志们,大家不要吵了,大家要是再这样吵,我们就什么也看不成了。放映员说完后,场面迅速安静了。我看见在离我不远处,有一张熟悉的脸,在灯光下一闪,又被人群挡住了。因为场子里的人实在太多,但即使这样,我也能在众多面孔中准确认出她,我知道今晚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开始在人群里小声喊她的名字:吴若云,吴若云。我连续喊了两声,我相信她可能听到了,但是她没有回头。这时,灯光灭了,电影开始了……片子很旧了,画面出现一道道划痕,像夜空的闪电。风吹幕布“噗噗”作响,幕布上的人物不断随风声变化着,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歪歪扭扭的,像一幅达利绘画。电影中的人物在喇叭里大声说话,底下观众在黑影里窃窃私语。电影散场时刚九点多,人们陆续离开场地。我看见她的身影随着人群移动,我紧紧跟在她身后。晚上天气清凉,人们三三两两走在街上,很多人陆续往小康河方向走。我看见她走到那个大院门口时,不经意地朝后看了几眼,我想她可能到家了。可是她在大院不远处站了一会儿,又朝前继续走去。我知道她在暗示我,我心里一阵兴奋。我和她一前一后地走着,逐渐走到了小康河边。夜晚的河岸很安静,河水轻轻拍打着。手电筒的光束在树影里闪烁,风裹着湿气扑来。人们开始是一群一伙地在走,然后开始悄悄地分离出来,很快就躲到树丛里不见了。那天没有月亮,天很暗,我们在黑夜的小河边默默走着。我和她大约保持着十来步的距离。她慢慢走进河边的柳树林里,我也跟着走进柳树林里。我看见她张开手,一会儿摸着身边的柳树,一会儿扯下一根柳枝,在手里缠着。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扯下一根柳枝,柳枝凉凉的,像一条小花蛇缠在手上。她穿一件风衣,在斑驳的光影里,有如幽香浮动的花朵。柳树林里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偶尔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东面天空亮起一颗星星。那颗星越来越亮了,能够看见银河在夜空出现了,黑暗又褪去了一些,河岸露出白蒙蒙的雾气。这样默默过了十几分钟后,我终于忍不住地说:今天晚上天好像不太冷啊。我听到她扯着柳枝说:天是不冷,都五月了。柳树都开始发芽了。柳树是开始发芽了。说话的时候,半个月亮露出来了,能看见她的脸在月色下洁白的轮廓。我渐渐从柳树下走出来,她也跟着我走出来。今天的电影挺好。这样说着时,我们已经肩并肩了。电影是挺好。她回答着。刚才演电影时,你怎么当着那么多人喊俺的名字?怪丢人的。你听见我喊你了?当然听见了,你那么大声音,不光我听见了,我估计得有一半人听见了。她说,你跟人家好几次了。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就知道,就知道。她说。你每次去青岛干什么?她说,我去学琴,那里有很好的老师,高密这地方没有好老师。哦,我知道了。远处传来火车的声音。月亮又回去了,星星暗淡了。我们开始往家的方向走。窄窄的街道,路面发出清脆的叩响,无论怎么小心,那叩响总是那么清脆。我们渐渐走到站前街。她在一棵树下站住,说,我到家了,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别让我妈看见。我刚想说什么,她立刻把手指竖在嘴边,嘘,我妈可敏感了。她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有种压抑不住的喜悦,我感觉到了。我望着她转身穿过窄巷,慢慢走进那座大院。夜里传来钥匙的碰撞声。钥匙插入锁孔,木门在响动,然后关上了。我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夜晚。很快,大院里那个房间灯光亮了。我的心也亮了。五六月一个黄昏,修筑铁路复线的队伍来了。高密西北的十八里堡车站,大型筑路机械轰隆隆地响着。轨排在大型吊装机牵引下,像小型飞机一样,从空中慢慢划过,准确坐落在石砟铺就的路基上。一排排整齐的轨排穿过褐色土地,向远处的地平线延伸着。一个月后,履带拖拉机牵着沉重的筑路机,隆隆地从马路上开来,震得大地微微颤抖。筑路工人在火车站附近扎满了白色的帐篷。这些筑路工来自天南地北。他们操着不同方言,他们说话就像鸡和鸭在打架。但他们操作机械的动作惊人一致,如同大型机器的齿轮准确咬合着。这条铁路多年没有这么大的场面了,引得许多附近村民前来观看。穿着花褂的年轻女人来了;拄着木棍的老大爷来了;头上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来了;穿开裆裤能看见小鸡鸡的小子也来了。年轻女人不时低头说笑,脸颊挂一片绯红,偶尔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拿眼去觑那些凸显着力量的小伙子。小伙子们的目光也不时往路边瞟。机器越来越有节奏感了。在机器富有力度的节奏里,小伙子的身子有用不尽的力量。这个时候,不知谁突然喊起一声筑路号子,那样粗犷,那样撩人心弦。过了一会儿,几十个嗓子一起喊了起来。傍晚的时候,筑路工们把火车站广场吵得鸡飞狗叫,喧嚷异常。这些精力过剩的毛头小伙,常年在偏远山野作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已经长时间没有见女人了。这个时候他们见了女人,眼睛从黑的变成绿的,又从绿的变成红的。他们成群结队在街上乱逛,高密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筑路工的身影。晚六点,这是商店过去关门的时间,现在,小城的热闹刚刚开始,人们一改黑天关门的旧俗。小饭店主人把桌子搬到外边,拉上电灯。炒菜的声音,菜刀剁在木板上的声音,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在小广场附近“叮当叮当”响个不停。平常夜晚平静的小广场立刻热闹起来。晚上,站前街灯光明亮,卖地瓜的、卖烤烧饼的、卖泥老虎的,还有那些上下车的旅客,都在广场上荡来荡去。工程局的小伙子们粗鲁地大笑,姑娘们在窃窃私语,人们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乐趣。有一次,看见吴若云背着小提琴从广场走过,他们甚至吹起刺耳的口哨。这个封闭的内陆小城空气里有股躁动的情绪,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这种气氛持续了很长时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火车“嘎噔嘎噔”的声音依然那么有节奏感,让人感到暖暖的。十一点后,人们陆续从小广场退去,灯光渐渐灭了,留下一个杂乱而冷清的现场。三爷爷几乎一夜间老下来了。他不再看见我就说:“这个小吃闲饭的!”他的嘴角下坠,胡子很长时间没刮了。他的心脏已停止过一次,就像火车遇到事故,突然停了,后来又启动了。三爷爷已经认不出我了。他家的炉包店转给几个做生意的外地人。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下班,我从小广场走的时候,一辆自行车“吱啦”在我眼前停下,我以为骑车人不小心呢,就没在意。我刚想侧着身子往前走,那人从旁边一把拽住我。我回头看他一眼,知道是个刺头。他穿着一身蓝工装,右手握着车把,左手把蛤蟆镜往上一推,正好盖住额头的疤痕。我看他脸上还有几分稚气,不想和他有太多纠缠。我说,哥们,大白天的,你骑你的车,我走我的路,咱俩不认识吧?他一条腿挂在车梁上,仰着脸说,咱俩以前是不认识,可是现在我想认识你。为什么?我不想认识你。他说,因为咱俩都认识一个人。是谁?吴若云你认识吧?我明白了,他是冲这个来的。他说,看你在火车站工作的面子上,别给你丢脸,咱们换个地方比画一下。我说,你找地方吧。他说,火车站西面桥洞子那里怎么样?好啊。什么时间?明天下午,怎么样?那明天见。就这样,我和他约了一场打斗。那个刺头是工程局的。工程局被我们称为“铁路吉卜赛”,他们常年远离城市。他们的后代随着父母工作不断流动,来到内陆城市后,他们会与当地政府协商,接纳安排一些子弟在当地就业。这些初来高密的工程局子弟,急欲在这里“踩场子”。我回去把这事和张建民说了。他半天后才张口说话:你不就为了那个姑娘?值得跟人干一场吗?我说,不是我想打仗,他们想打,我躲不过去。你去不去?他说,操,不就为了一个姑娘?我说,你不是说有事找师傅嘛。我知道他不会为我这种烂事出面,我只好另想办法。第二天,我约了一个叫王小刚的地痞。王小刚的爸爸是车站派出所所长,王小刚在火车站一带是有名的地头蛇,一听是外来的刺头要在他的地盘“踩场子”,他的眼珠子要跳出来了。他一拍屁股说,兄弟,你别管了,明天晚上准备酒吧。我又约了几个高中同学。傍晚时,我们三四个人骑车,直奔火车站西面桥洞子。到了一看,对方黑魆魆的有七八颗脑袋。王小刚一晃一晃地走过去,跟一个光头小青年在桥下“谈判”。 我听到王小刚大声叫着:知道我是谁吗?对方说:不知道。王小刚接着叫:你知道我爸爸是谁吗?对方说:我知道你爸爸有什么用吗?咱们不是来比拳头的吗?你们高密怎么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王小刚声嘶力竭地叫道:当然不一样了。告诉你,我爹叫王刚。你们来到高密这地方不给老子我打招呼,就想在这里“踩场子”?你给我记住,在这个地盘上,老子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空气。对面的光头小青年被王小刚吓着了,气焰没有刚开始那么嚣张了。他的腿有点哆嗦,毕竟是初来乍到,摸不准高密地痞的脉。我听到他不知嘴里说了句什么。王刚“啪”一个耳光下去,又一个耳光下去。光头小青年被打急了,慌乱中摔了手中的汽水瓶子。他们的人以为是光头发出的信号,七八个人一跃而起,桥下顿时一片混乱。我是迷迷瞪瞪地跟着人群冲上去的,看到黑魆魆的一片人头,我奋力地抡起挎包里的半截砖头……突然,我被一只手往后使劲拽了一下,我摔倒在地上,抬头一看,张建民来了。我就是在这时见识了什么叫“扫堂腿”。我听说过高密有一种拳叫“地功”,是当地的一个拳种。张建民有一个拿手的招数叫“扫堂腿”。今天第一次真正见识了他的真功夫。我看见他的左腿蹲在地下,右腿风一样扫过,一个小青年躺在地上了。右腿再次风一样扫过,又一个小青年躺在地上了,几起几落后,对方几个小青年齐刷刷地躺在地上了。还没等人们看清楚,张建民就起身,拂去手上的尘土,转身走了。这时两个警察来了。一个警察看见王小刚也在里面,把他拽到路边上,大声说,你怎么也在这里看热闹,还不赶快回家。王小刚啊啊了两声,就明白警察的意思了。他趁警察清理现场时悄悄溜走了。在车站派出所,民警分头给我们做笔录。事情其实不算大,没造成什么后果,主要是批评教育,再就是罚款,然后找人签字作保领回去。大家就这样作鸟兽散了。那天,我的胳膊被人划了一道口子。张建民把我送到医院急诊室。在医院时,吴若云来了。看见她从外边走进来,我想从床上起来,她一把按住我,让我不要动。她把自己的长辫子一圈圈盘在头上,开始给我洗伤口。她用一团棉球蘸着紫药水,在我伤口处反复清洗,又用棉纱一圈圈缠好,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最后用胶布粘好。我一直看着她的脸,一直看着,眼泪差点流下来。末了,她只说了一句:你们至于这样吗?我恋爱了。有月亮的夜晚,我喜欢看着她坐下来,手指调弦,屏住呼吸,以舒缓的动作运起弓来。我喜欢她拉琴的样子,尽管我不懂那一串串的指法练习、试音、调弦什么的……一曲终了,她微闭的眼睛慢慢睁开,凝望着夜空圆圆的月亮。她的瞳孔因此变得美丽神秘。后来我认识了那个刺头,还拜了兄弟。他叫刘庆东,比我还小一岁。是吴若云出面把我们俩叫到一起吃了一次饭,就在站前街一个小酒店。我和刘庆东喝了一瓶当地劣质的散装白酒。我们边喝边探讨未来的人生。那个冬天,刘庆东参军走了。走前我们又喝了一次酒,那个晚上我们喝得烂醉。刘庆东在部队集训时还给我写过信,字歪歪扭扭的。他说人只有参军后才知道自己长大了,想起在高密街头打打杀杀的日子就觉得好笑,那时候自己真幼稚啊……他说自己两年后就可以回家探亲了,回来一定要和我喝一壶酒。在信的最后,他让我代问吴若云好。六张建民的父亲是他继父。他亲生父亲是个火车司机,因为给国民党开过火车,“文革”被造反派反复揪斗,他的父亲在一个秋夜抽了两包烟后,钻进了快速驶来的火车,车轮把他轧成几截。后来,张建民的母亲嫁给现在的父亲。继父是一个养路工人,继父经常喝醉酒,把他母亲打得在地上爬,有一次继父一脚踢断母亲两根肋骨。张建民从小就恨继父,张建民说我恨不得把他杀了。张建民很早就有一辆“金鹿”自行车,那是当年站前街的第一辆自行车。那个夏天,人们常看到一辆“金鹿”自行车从街上飞驰而过,车上的人肯定是张建民。自行车是偷他继父钱买的。继父发现后打他,他死不承认,张建民永远不知道认错。我看见一次继父把他捆在树上,用木棍打,边打边问:“你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了?”他说:“还要偷,只要我喜欢就偷。”木棍闪电一样落在他背上。“偷不偷了?”“偷,你怎么还偷野女人来?我知道你和那个疯女人的事。”“放屁。”“砰”的一声,木棍重重打在张建民嘴上。他的嘴立刻肿起了,半张脸上都是血。张建民五年级毕业那年成绩不好,初中的校门对他关闭了。中午回家时继父已喝了很多酒。他想到厨房里端饭,打开锅盖发现里面是空的。继父说话了:“在外边惹事不说,考试又不好,还想吃饭?”张建民说我饿了。继父的话像一把刀子明晃晃地刺来:“你到垃圾堆里找吧,那就是你的饭。”张建民大概没听清继父的意思,他去外边的垃圾堆里找,垃圾堆里全是腐烂的食物。一只老鼠从里面跳出来看着他,它看见眼前站着一个瘦弱少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老鼠又回到一块发霉的馒头跟前。两个乞丐在附近的地方睡觉。一只流浪狗向张建民走去,张建民站了一会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张建民飞速跑回家,扔下书包又飞快跑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沿着铁路线上的枕木往前走,一直走到离高密十里外的小火车站。那是个暮春的傍晚,一辆火车正在减速通过。他看见缓慢通过的火车上跳下一个人。那个人跳下后踩着枕木向他迎面走来,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个脸庞黝黑、眼神忧郁、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年的衣服很久没洗了,发出一股酸臭气味,右手有道划痕,是跳车身体失去重心留下的,暗红的血液还在渗出。少年走近张建民时想和他说话,大概是想问路或者向张建民要口饭吃。他看出少年饥饿的表情,但少年的嘴张了一下又合上了。在和张建民交换一下目光后,少年沿着铁路线慢慢走远,他的背影很快淹没在夜色里。张建民就是那个傍晚爬上一辆驶往东北的火车的。张建民在东北的一个煤窑里给人挖煤。张建民奶奶知道他出走的消息后不吃不喝,整天拍着墙喊,建民呐,你怎么也坐火车走了呐?火车怎么把我们家的人都拉跑了?张建民奶奶老年痴呆,每次看见他回家就问:建民呐,你在火车站看见你四叔了? 他不是说好今天回来吗?他奶奶说,一辆大火车把你四叔拉回来了。其实他四叔早死了。张建民四叔抗美援朝时死在了朝鲜战场。四叔去朝鲜那年21岁,在家时没有摸过枪。张建民的娘对他说:你四叔是一个下午被领走的,他们在高密火车站集结起来,就坐上火车往东北去了。在东北靠近朝鲜的地方集训了半个月就过了鸭绿江。后来听和你四叔一起去朝鲜的人回来说,你四叔去朝鲜的第二天就和美国军队遇上了。你四叔的部队躲在一个山洞里,美国飞机发现这个山洞后开始扔炸弹。那次躲在山洞的人都活了下来,你四叔听到爆炸声吓得尿了裤子,他从山洞里拼命地跑出来,美国飞机发现后,一梭子子弹把他的头炸碎了。张建民的奶奶癔病常在夜里发作,她一边把墙拍得山响,一边大声叫着四叔的小名:狗剩啊狗剩,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来?狗剩啊狗剩……张建民四叔死后尸骨无存,家里没有一件有关他的遗物。他没有墓碑,也没有子女,只在家人记忆中留下一个背影。他像一缕空气在21岁那年从这个世界消逝了。张建民长大后到我们县烈士陵园查过四叔的名字。烈士陵园里有很多石碑,刻着从抗日战争到建国时期烈士的名字,就是没有四叔的名字。在张建民心里,四叔21岁以前是一个真实的人,21岁以后,也就说是他从离开家乡到在朝鲜战场这段时间,完全是一个被历史虚构的人,或者是被历史遗忘的人。两年很快过去了。张建民给人挖煤挣了二百多块钱。快过年了,他梦见奶奶的头发全白了。奶奶拄着拐杖沿铁路一路走来,奶奶在路上边走边喊:建民呐,你在外边见到你四叔了吗?你见着他就叫他一块回来啊。张建民在梦里哭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窗外白茫茫的,月光如水,冬天的这个东北小镇月光如水。他觉得十分想念自己的奶奶。他奶奶那年已经快80岁了。张建民觉得自己应该回家了。张建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再次爬上回家的火车。他爬火车前买了几个玉米饼子和酸菜,就匆忙上路了。那是个冬天的晚上,空荡荡的火车车厢里,蹲着从东北往家赶的少年张建民,那年他刚14岁。火车开往一个县城时经过一个大弯道,通过缝隙可以看到前方机车射出的光柱,像一架巨大的探照灯,迅速掠过稀落的村庄、寂静的田野和一闪而过的河流。火车驶过弯道后逐渐加速,在接近县城前方一个小站时突然减速,随后慢慢停下。20分钟后,车厢外面有几道灯光在闪,他屏住呼吸。灯光朝自己的车厢闪来。他做好了跳车或搏斗的准备。外面传来讲话的声音:“在前面,好像是个年轻人。”他的心急速跳动。“好像是个小偷,把他搬下来,赶快发车。”然后听见许多人沿着石砟往前跑动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小,那些人向后跑去了。他顺着微弱的灯光看去,在离车尾不远的路基旁横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也是一个扒火车的人。上车时因失去重心,身体卷进滚滚而来的车轮里。张建民长舒了一口气。10分钟后火车再次启动。几天过去了,张建民没有东西吃了,再这样下去会饿死的。他怕自己在路上饿死。他知道,饿死鬼是找不到回家路的。天快亮的时候,他饿醒了,他在想下车找东西吃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他感觉眼前一阵黑暗,一头栽倒在车厢里。我爹说,那个早晨,鸡没打鸣他就起来了。我爹晚上做了一个梦,好像是有个人在火车上叫他的名字,弄得他一晚上没睡好。我爹就像有心事一样,早晨急匆匆地往车站赶。那天我爹上白班,他提前在调车室里把一天的工作线路、注意事项写在记事板上,又把同事用的对讲机、安全带、安全帽一一准备好,就一个人往作业区走。那天的风有点大,我爹看见一节车厢上有一块破篷布,在风中左右摇摆,发出“啪啪”的声响。他想一定是昨晚搬运工作业时留下的,想把篷布拽下来,免得调车作业时发生意外。我爹爬到车厢顶端时,发现车厢里躺着一个人,他以为又是一个死尸。在多年调车作业的经历中,我爹遇到过几次死人尸体,其中一次是在油罐车里发现的,我爹说,那肯定是个偷油的人。那些年,很多在车站附近住的人都知道,油罐车里经常有残存的油。在火车停下时,他们会带着铁桶,爬进油罐车,把残存的油装进铁桶,拿到市场上卖钱。那时候人穷啊,多挣一分是一分的。这个偷油的人一定是在进入油罐车时,火车突然启动了,油罐车的顶盖被火车迅速启动的惯性自动关闭了,车里迅速成为一个封闭黑暗的世界,而很快窒息而亡的。还有一次是一个老人,估计他一定是在车上没有吃的,想爬出车厢时,已经体力不支,最后饥饿而死的。我爹说,那天早晨他看见那个乞丐后,习惯性地上去叫了几声,乞丐没有回答。他伸手在那人鼻子上试了一下,感觉还有呼吸。我爹想,这个人命大,还没死。估计昨天晚上就是他在梦里叫自己的名字。我爹大声喊着,你们几个混蛋东西,快过来帮我一下。几个同事听到我爹的喊声,急忙跑过来,把这个饿昏的乞丐抬下车。一个同事认出了这个乞丐,他说:这不是两年前老张家失踪的那个孩子吗?……这不是张建民吗?我爹仔细一看,可不,就是他,就是张建民……张建民回来了。我爹和同事们七手八脚把张建民抬到值班室。张建民的嘴因为缺水,已经干裂了几道口子。我爹用毛巾把他的嘴擦干净,给他喝了几口水,张建民开始有反应了。他的嘴“吧唧吧唧”地动着,那是求生本能。我爹把自己饭盒里的地瓜用热水烫热,一点点塞进他的嘴里。过了一会儿,张建民睁开眼,望着周围的人问:我这是在哪里?我爹说,你在高密。张建民迷迷糊糊地说:我前几天不是还在东北吗?怎么又在高密了?我爹说,你是不是爬火车回来的?张建民点点头。我爹问: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家东面的邻居,你丁叔叔。张建民又点点头,这时他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抱着我爹的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边哭边说:我回来了?丁叔叔,我真回来了?我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说,孩子,你真回来了。张建民边哭边说,我回高密了,我张建民回高密了。还是他的继父来把张建民领回了家。继父知道张建民回来了,心里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孩子回来了,他毕竟是自己的养子,再怎么着也在一起生活了几年,就算养了一条狗也会有感情了,再说,自己又没有孩子,他总比一条狗管用吧。害怕的是,站前街的人都知道张建民是被他逼走的。如果孩子出了什么事,以高密人自古以来的秉性,这些邻居是不会原谅他这个继父的,那样,他在站前街这个地方出门时,就得随时小心被人砸了黑石头。我爹和同事们看着张建民的继父来了,把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张建民看见继父来了,直往我爹怀里躲。我爹把张建民拉到他继父面前,说,建民,你爹来了,叫爹。张建民怯怯地叫了一声爹。我爹又转头对他继父说,老张,孩子回来了就是你的福气。这个孩子要是真没了,不光我们不会饶你,老天也不会饶你。张建民的继父连连点头,说,是,是,老丁你说得对。我爹把张建民交给了他继父,临走又从口袋里掏出三斤粮票,五块钱,说,我今天就带了这些粮票和钱,你以后有了就还我,没有就算我的心意。我爹的同事看着这个情景,都摸索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些粮票和油票。张建民的继父哆哆嗦嗦地接过,感激地说,这个我不能白要,你们的日子也挺紧巴,过几天我一定还大家。张建民回家的那天晚上,他骑车到老家去看奶奶。刚进门就听见奶奶在窗口喊他的名字:建民呐,你可回来了,你四叔昨天后晌才坐着大火车回来,你们都回来就好了。奶奶说完就没声了,眼睛闭上再没睁开。他奶奶没有名字,姓李,叫张李氏。奶奶走后,张建民唯一的亲人就是继父了。从那起,张建民和继父的关系慢慢好了起来。张建民那年16岁。继父托人给自己改了年龄,提前退休了,张建民也就顶替继父提前上班了。七我爹说过,我们这条铁路有年月了。什么时候修的他也说不清,反正好早了。小时候,我常和小伙伴在铁路边玩。我们数火车盒子,一节一节地数,看谁数得快,数着数着就数错了。再从头数时,火车拐弯了,消失了。我们还朝火车扔石头,看谁扔得远。我有一次把石头扔到车窗上了,我爹知道后,给我两个耳光,掴得我眼冒金星,头昏脑涨的。后来我查过资料,胶济铁路是1899年由德国人开始修建的。铁路出青岛时,沿胶州湾几经辗转,在胶东腹地画了一个巨大弧线、跨过几条开阔的大河后,甩开膀子进入昌潍大平原,后直入省府济南,与京沪铁路交会。高密火车站的战略地位不言而喻。当年建设齐鲁石化的大型装备,就是从青岛港上岸,通过平板货车运往辛店山区的。那是我见过铁路运载的最大物体:几百米长的圆形钢结构横卧在几节平板货车上,前方用两台蒸汽机车牵引,一路站满了戴红袖章的值勤官兵和铁路工人。火车经过高密站时放慢了速度,巨大的圆形钢结构从站台慢慢滑过,机车发出低缓沉重的喘息。火车驶过车站后开始加速,慢慢驶出我的视野。多年后,当火车经过齐鲁石化那片冒着浓烟的厂区时,我总是想起那个下午。那辆装有巨大物体的火车像一个巨兽,慢慢从我眼前驶过。那年夏天,我所在的小城下了一场大暴雨。暴雨持续下了一天一夜。暴雨过后,天空布满了飞逝而过的云彩,值班室前后一片洪水。洪水从县城南面的丘陵汹涌而来,迅速淹没了站前街和小广场,又肆无忌惮地向铁路发起一次次冲锋。洪水像无数条巨兽的舌头,在路基上舔来舔去的,差点冲垮近百年历史的胶济铁路。几天以后,河水退去了,县城的大街小巷爬满背上长着黄色花纹的小青蛙。小青蛙不叫,瞪着绿油油的眼睛望着我们。我和张建民在火车站广场边走边念叨:从哪里跑出来这么多青蛙?很多人在路边看热闹。它们说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了,好像60年前这个县城出现过蝗虫。满天都是飞着的蝗虫。一天晚上,月亮像一张失血的脸,显得那么虚幻,又有几分鬼魅。一颗流星在天边出现了。流星拖着猩红色尾巴,在暗蓝的夜里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过了一会儿,又一颗流星出现了。一些老人眯着眼说,这么多扫帚星,可不是个好兆头,八成要出事了。那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当然,这和我们高密没有一点关系。但有件事和全国人民都有关系:那个夏天,唐山发生了大地震。地震发生后,胶济铁路开始了少有的繁忙。当天上午,两辆吉普车出现在车站广场,从吉普车下来一个穿军装的胖子和一个穿便装的瘦子。站长王大伟从站长室匆匆跑出来,穿便装的瘦子给王站长介绍穿军装的胖子,站长王大伟的头点得像鸡啄食一样。后来我知道,瘦子是高密县长,胖子是某军区司令员。根据上级指示精神,一支执行救灾任务的部队要从这里出发,他们是来落实部队调转事宜的。下午两点多,满载解放军官兵的卡车就从东边开过来了,卡车轰隆轰隆响着,履带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印痕。那天,铁路两边50米一个警察,车站以外的铁路两边50米一个民兵,都戴着红袖标,表情异常严肃。一辆辆卡车驶过小广场,从临时修筑的辅路,直接开上正在等待的火车。卡车上完后,吉普车接着上,又是一阵轰鸣声。火车站小广场上,一些妇女在扎起的席棚里给战士们烧茶水,一群学生在席棚边上敲锣打鼓。锣鼓一直“咚咚”响着。接着,一排整齐的队伍迈着响亮的步伐,“唰唰唰唰”从站前街走过来了。一个年轻军官在喊: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队伍在喊声中来到车站广场。年轻军官喊了一声:立正。队伍齐刷刷地停下了。年轻军官跑步来到一个首长模样的人面前,双腿一并,“啪”一个立正,接着“啪”一个敬礼:报告首长,队伍集结完毕,请首长指示。首长十分严肃地回了一个敬礼。我听到首长在讲话,他的声音不断被周围人群的嘈杂声打断……首长最后说:马上上车,出发。一排排整齐的队伍又迈着响亮步伐,一个个跑步上了火车。运送解放军的火车开走后,车站马上组织职工开始捐东西。我急急忙忙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屋。我娘问,跑什么,孩子?出什么事了?我喘着粗气对娘说:捐东西,给灾区捐东西。我从柜子里找出一件皱巴巴的衣服,是上初中那年娘给我做的。上初中前,我娘花了二尺半布票十三块钱,扯了一块蓝卡其布,晚上,娘在灯下把缝纫机踩得嗒嗒响。那时候,缝纫机是我们家的一员,日子穷,我娘用给别人做衣服挣的钱补贴家用。我娘心灵手巧,有一手好缝纫活,是站前街有名的裁缝。四邻八村的乡亲宁可多跑点道,也要找我娘做衣服,所以,我娘的活儿一直不断。我娘白天去车站打杂工,晚上把家务事料理完,就坐在缝纫机前开始缝纫。我和弟弟每天都在“嗒嗒嗒”的声音中入睡。我半夜醒来时,经常发现娘仍然在煤油灯下,不停地缝呀缝呀。那时,我的书包都是娘用布头做成的,五颜六色的图案,让我在同学中赚足了面子。这件旧衣服虽然已有六年时间,但想起来却是近在眼前的事。我娘一直不舍得把它给别人,她说明年给我弟弟穿。我翻弄着那件旧衣服,看着上面的针脚,耳边似乎听见缝纫机“嚓嚓嚓”的声音。娘知道我想把这件衣服捐出去,她虽然不说话,却是一脸的不情愿。我一边收拾,一边委婉地和娘说,明年我给弟弟买件新衣服。我看见娘的眼里水汪汪的。我爹从柜子里找出一条棉被,他把棉被夹在胳膊里,往门外走时被我娘拽住了。那天,平常吵吵闹闹的父母,终于为这条棉被发生了激烈冲突。那条棉被是我娘去年刚絮的,被面是旧的,被里的棉花半新半旧。去年春天站前街来了一对弹棉花的夫妻,我娘把旧被拆了,把旧棉花拿去弹了。旧棉花一弹就少了很多,不够絮一条被子的,我娘就买了一斤新棉花絮上。棉被是她用了一天时间坐在炕上絮的。我娘把被面浆了几遍,一个人坐在炕上穿针引线。缝好后,她用手在上面拭了几次,棉被就变得松软透气,盖在身上特暖和。被子费了这么多心血,我娘当然不舍得捐出去。但是我爹一定要捐,我娘死活不同意,她说这是准备给弟弟上学用的。我爹说,棉被已经旧了,不能用了。我娘说,旧了也不能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爹说,你得有点集体主义精神,有点爱国主义,人道主义。我娘反驳他,你整天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就是没有家庭主义。你整天在单位忙得找不到家,也没看你弄个一官半职的,到现在还是个破工人。我娘这句话撂得挺狠的,我爹最怕别人说他没出息。我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爹被我娘的话激怒了,他大声喊道,你个熊娘们,放你娘狗屁。爹骂完抡起棉被就往外走,眼看爹就要把那条棉被拿到门口了,我娘再次跑上前去,死死拽着棉被。这条棉被已经用很多年了,经不住两个大人的撕扯。由于用力过猛,棉被从中间一点点开裂,一种裂帛之声我的心底响起。“哧啦,哧啦”,棉被从中间硬生生断成两截。这时,我爹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猛地向我娘飞起一脚,我听到娘倒在地上时,发出了母猪一样的叫声。这个叫声一直在我心里回响着。我娘的两条肋骨断了。小广场一时间成了旧货市场,各种破衣服、帽子、鞋、棉被、旧书包在广场上堆成了小山。捐赠名单出来了。站长王大伟:钱10元,旧衣服3件,帽子1件,鞋1双。张建民:钱6元,旧衣服2件,帽子1件,鞋1双。丁小天:钱5元,旧衣服1件,帽子1件,鞋1双……我自己比较了一下,就我这个新职工,捐的东西也不比那些老职工少,也算为灾区人民做贡献了。八地震后,国家紧急启用了附近一个战备粮库。那天,县城几条马路挤满了汽车、拖拉机和马车。运粮大军浩浩荡荡向火车站进发,喇叭声此起彼伏,货场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充满了汗臭味、尿臊味和令人恶心的柴油味。傍晚,货场上的粮食已经堆起几个小山。小山越堆越高,一直伸向无边的夜色。为了尽快把给灾区的货运出去,车站临时从附近农村招了一些临时工。我和张建民、小肖也被临时编入装卸队伍。那是一个夜晚,月亮一直挂在天空。货场到处人声鼎沸,场面显得混乱不堪。晚上七点多,我们二百多个人分成十五个装卸小组,准备往车厢里装粮食和水泥。为了保证安全运输,县政府和车站在货场临时组成了指挥部,由荷枪实弹的士兵维护现场,并抽调几部吊车进行机械作业。我和张建民分在一个装卸组,大金牙也在我们组里。大金牙在张建民上首,我在张建民下首,小肖在我下首。几十盏汽油灯挂在临时扯起的尼龙绳上,晃晃悠悠的,在夜色里形成一道光的河流。灯芯“啪啦啪啦”响着,一些蛾子从夜里飞来,在明晃晃的灯罩上乱飞乱撞。一声哨响后,装车作业开始了。张建民在灯光下撸撸袖子,我们也一起撸撸袖子。张建民对大金牙低声说了一句,刘师傅,咱们下手吧。大金牙也回了一声,张师傅,下手。我看见他们说话的时候,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恩怨。这时,几部吊车同时扬起长臂,在夜空里来回穿梭着。一百斤的粮包在我们手里飞快地传递着,“沙沙沙沙”,粮食组成的小山在缩小,车厢里的粮包在迅速增多。三个小时过去,我感觉腰酸背疼,只剩下吭哧吭哧的喘气。我看到许多人和我一样,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夜里起了大雾,雾气顺着铁路一路飘来,几十节车厢笼罩在夜雾里,在汽油灯的光晕下,显得云山雾罩的,仿佛一条巨龙卧在大地上。已是后半夜了,夜色幽远深沉,周围不时有车马人声响起。骡马和驴都在吃着草料,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使这个夏夜显得更加漫长。时间仿佛凝固了,大概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实在累得喘不动气了,就装着小便的样子,溜到堆满货物的帐篷边上,背靠一米多高的麻包,一下瘫坐在地上,身体就像散架了一样。我身子往后一仰,就势拉过麻袋蒙住脸,很快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惚中,我看见一个巨大的物体从空中划过,几个人影互相推拥着,像躲避什么似的,人影迅速向四处散开。那个巨大的物体划过人们头顶,接着“轰隆”一声,那个物体从空中坠落。瞬间,我从地上弹了起来,拼命朝那几个人影跑去。眨眼工夫,那些人影不见了……我突然醒了。我看到眼前一片混乱,吊车长臂横在地上,吊车的钢丝绳像一条大蟒蛇,盘在黑夜的灯影里,正在“咝咝”冒着热气,吊车倒塌了。我使劲揉着眼,想把自己从梦中弄醒。看来这不是梦,真的出事故了。这时人们已经反应过来了,知道有人被埋进水泥堆里了,大家呼啦一下围过来,用力在水泥堆里扒拉着,出事现场一片混乱。我们在黑夜里互相腿碰着腿,胳膊碰着胳膊,屁股碰着屁股,谁也不知道谁碰着谁了。是我先从水泥堆里拽住了一个人的胳膊。我大喊一声,我摸着了,我找到一个人,快来,都快来帮我。听到我的喊声,人们一下围过来,然后几个人同时用力,把那个人从水泥堆里拽出来。借着暗淡的光线,我看见那个人脸呈土灰色,但看不出是谁的样子。好像是张建民,不知谁叫了一声,我听出是大金牙在说,张建民,你是不是张建民?那个人在地上翻滚着,嘴里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我听出这是张建民的声音,我喉咙里突然一热,一股东西往上涌来。我哽咽着说,是我师傅,我听出来了,是他。我们七手八脚地把张建民抬起来,放到旁边的空地上。这时,我听到大金牙又说,看看还有谁埋在里面了?不知道啊,人们回答着。那就点名吧,叫到谁时谁就答应一声。好,都听着点,谁也别漏了,漏了就麻烦了。我听到大金牙在黑夜里点名,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像是在喊自己的亲人。大金牙叫着:刘德发。黑夜里传出一个粗重的声音,我在。王四杰。有人说,老刘,王四杰在。许家瑞。有人说,老刘,我也在。丁小天。我说,刘师傅,我在。小肖。肖什么来?大金牙问。谁知道这个小肖叫什么名字?我说,叫肖新春。啊,肖新春。没有人答应。肖新春。还是没有人答应。肖……新……春。大金牙拉长声音又叫了几声,一直没有人答应。我这才发现好长一会儿没看见小肖了。我喊了一声,小肖。肖新春。肖……新……春……人们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也一声比一声长了。人们的声音里开始多了几分不安和焦虑。这个声音使黑夜变长了,变得空洞了,变得有些不可捉摸了。我们立刻一下围过去,在埋张建民的水泥堆里,用力扒拉着。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人的脸在水泥堆里出现了。我们继续用力扒拉着。接着,一只胳膊出现了。接下来是另一只胳膊。很快,他的上半身慢慢从水泥堆里脱离出来。最后,一个满身水泥的人,被另几个满身水泥的人,从黑夜的水泥堆里拖出来了。我看到小肖躺在地上,他不像张建民那样狂叫,他安静得像一具刚出土的兵马俑。指挥部很快知道了吊车倒塌的事情,现场马上被民警封锁了。我们把张建民和小肖抬到一边的帐篷里,继续装卸救灾物资。我不时听到张建民从帐篷里发出痛苦喊叫的声音。他的喊叫声很快就被我们搬运救灾物资的声音掩盖了。黑暗开始褪去,天色变淡了,不久,星星隐去了,地平线仿佛燃起一堆大火,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太阳虽然还没出来,但天已经亮了。天亮后,救灾物资已经装完。几十节装满粮食和水泥的车厢像一支整装的队伍,静卧在长长的铁路线上,等待出发的命令。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张建民不是砸着了吗?得去看看了。对啊,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我们这才想起躺在帐篷里的张建民和小肖。我们匆忙赶到帐篷里,七手八脚地把张建民和小肖抬上一辆拖拉机。拖拉机冒着青烟,“突突”着向县医院驶去了。早晨七点多,人们陆续从大街小巷往火车站方向走近,很快,小广场一带就站满了人,黑压压一大片。从小广场位置看去,有更多人正在从县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这一天,火车站第一次成为这个县城的中心。人们你传我,我传你,口口相传,大家都想来看一眼这辆带有神圣使命的火车。后来,人越来越多,小广场显得有些拥挤,但秩序井然。我爹来了,我娘来了,我弟弟来了,站前街的街坊邻居都来了,甚至连三爷爷也来了。他脸色苍白,身体有点哆嗦,走起路来缓慢沉重,一步三叹。他是被女儿用胳膊架着来的。灾难似乎有着巨大的感染力,灾难把素昧平生的人们联系起来,灾难从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小区,一条街道,一个乡镇,一个县城,迅速向更广远的地区传播着。其实那时候,很多人不知道唐山在什么地方,只是知道那里发生了大地震,已经死了很多人。车站内外,荷枪实弹的士兵站成几排,表情异常严肃。蒸汽机车前面挂着几条横幅,一条写着:高密人民是地震灾区人民的亲兄弟。另一条写着:头可断,血可流,高密人民支持地震灾区的荣誉不能丢……站台上、广场上,铁路两旁的工厂里、农田里、河岸旁、沟渠边到处都站满了人。那一刻,车站周围特别安静。天是静的,水是静的,风是静的,树是静的,连平常的牛啊马啊狗啊猪啊都没了动静,人们都不说话,明显能听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人们面向天空,默默肃立着。人们似乎知道了,地震就是上帝眨了眨眼,耸了耸肩,皱了下眉头。就在上帝眨眼耸肩的时候,许多人来不及说再见,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幸运地活下来。人们似乎突然懂得了生命的脆弱,生命的无奈,生命的意义。人们眼神里似乎有一种等待,等待火车出发那一瞬间。又似乎有一种祈愿,带着遥远的、默然的、朴素的祝福。人们好像还有几分茫然,对灾难,对生命,对大地,对天空。火车终于启动了。这是一辆开往灾区的火车,在祖国的流年里。一个年轻司炉工使劲往锅炉里填煤,他的肌肉和表情里都多了几分使命感。火在燃烧,火苗由小到大,“轰”的一声扑出炉门。水汽“滋滋”响着,司炉的脸被炉火映得红红的,像一个大火盆。机车巨大的轮子缓缓转动,火车鸣着长长的汽笛,尾音在天空长鸣不止。那天,我觉得火车走得特别用力,每个轮子都好像憋足了劲儿,很有点悲壮的意思。我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突然夺目而出。我向四周扫了一眼,很多人和我一样,都在偷偷抹眼泪。九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张建民左腿骨折,需要住院治疗。小肖来医院不久就停止了呼吸。小肖的死出乎大家预料。车站临时召集了在场人员的碰头会。站长王大伟说,这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为了不影响车站名誉,大家要统一口径:小肖是临时工,必须作为自然死亡处理。碰头会开完后,王大伟拿出一份写着“证明”的空白纸说,按组织要求,要是没有别的意见,大家在这上面签个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个个在“证明”上签字,按手印。十几个红手印印在白纸上,格外醒目。抗震救灾运输结束后,站长王大伟看我能说会道,还通点文墨,把我调到车站办公室工作了。几个月后,王大伟因在这次活动中领导有方,被提拔为铁路局运输处副处长。张建民骨折后,车站为了照顾他,让他到货场去看大门了。张建民左腿两侧各打了一块钢板,每块钢板钉了六个钢钉。开始时,我总是扶着张建民上班。张建民的身体很重,走起路来没了平衡,一瘸一拐的。我听到他身体里有种奇怪的声音,“沙啦沙啦”,不知是腰间的钥匙响,还是腿部钢板的摩擦声。有外出任务时,我就让吴若云来照顾他。吴若云毕竟是个姑娘,她扶张建民走路的样子让人觉得不舒服,张建民自己更不舒服。那天,我出差回来去看他,走到门口听到一阵“叮当”声。张建民见我进来,放下手中的锤子,起身对我说,小天,你的好意我领了,以后别叫若云来了,你们不能把我当成残废对待。说完后,他继续弯下腰,用锤子使劲敲打一块钢板。原来他找人做了一副木拐,他要把木拐钉一圈钢箍。他抡锤子的力量很大,很夸张,好像他敲打的不是一块钢板,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钢箍很快就钉好了。他把木拐在地上敲了几下,钢箍敲打地面的声音粗暴有力。那天开始,张建民不要我扶着他上班下班了。人们看见他拄着木拐,从站前街一瘸一拐地走来,走过小广场,又走过站台, 再从站台一瘸一拐地向货场方向走去。钢箍敲打地面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也一声比一声重,尤其在夜里,分外响亮。张建民看大门后开始赌博。在牌桌上,他焦躁不安,他面部肌肉痉挛着,左腿在桌下剧烈地颤抖,弄得整张牌桌格格地响。女同事们说,该给张建民介绍个对象了,男人有了老婆就知道顾家了。女同事为他说了个附近农村的媳妇,一个月后,两人就成了亲了。结婚前那几天,他一瘸一拐,里里外外地忙活着,脸上露出少有的喜悦。他的婚事是我帮着张罗的。我叫了几个同学,把房子用花纸贴了顶棚,用油漆刷了墙裙,门上贴了对联。新娘进门时还放了两挂鞭。酒席很简单,我做厨师,若云端菜。油炸花生米、水煮花生米、大葱拌豆腐、豆腐拌大葱、白菜炒肉、肉炒白菜……十几个菜很快上齐了,摆了满满一桌子。那天的婚宴来了十几个人,都是车站的同事。张建民的脸红通通的,他左手拄拐,右手端酒,围着桌子一个个敬酒。哈(喝)了,哈(喝)了,你们要是看得起我这个瘸腿,就都给我哈(喝)了。人们看着张建民一瘸一拐的样子,先是面面相觑,后来大家都端起杯,连续和张建民碰杯,喝酒,祝贺的话说了一箩筐,无非是惹张建民高兴。喝了一会儿,新娘从洞房里出来了。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张建民身边,平静地看着我们,仿佛新娘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她看着我们不停地喝酒、划拳,又转身进了洞房。她坐在梳妆台前,长久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慢慢摘掉头上的绢花,仔细地放进首饰盒里,然后抓起梳子,一下一下地梳头。我们几杯酒下去,气氛越来越活跃。大家开始吆二喝三,把划拳的声音抬得很高,而且互不相让,一个个脸涨得像关公,这样,就把气氛弄得更像个婚宴了。这时,吴若云顺势拿出小提琴,说,今天是张师傅的大喜日子,我来献上一曲,祝张师傅和嫂子夫妻恩爱,白头偕老。好好,来点高雅的,让我们见识一下。大金牙在带头起哄,他手下的几个装卸工也齐声欢呼着。吴若云那天穿了一件白的确良衬衫,衬衫下隐约浮现出乳房饱满的形状。她把辫子绾起来,一圈圈盘在头上,一张素净的鹅蛋脸,仿佛涂了一层瓷质的光。她用手指调了调弦,屏住呼吸,右手舒缓地运起弓来。虽然参加婚宴的人不懂小提琴这种高雅艺术,但正因为他们不懂,更因他们对艺术的敬畏,现场显得十分安静。我注意到那几个装卸工的目光不停地在她胸前游弋着。吴若云舒缓自如地拉了一曲欢快的E小调协奏曲。协奏曲把酒席气氛带入高潮。人们又开始喝酒,吆天喝地地划拳,不停地碰杯。张建民高兴地张着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再次招呼大家,哈(喝)了,哈(喝)了,今天中午不哈(喝)醉了不准走啊。张建民本来酒量不大,他已经喝了很多酒。话刚说完,他就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张建民喝高了,乱七八糟吐了一地。我们把他扶起来,交给新娘后就离开了。我和吴若云出来的时候觉得头剧烈疼痛起来,走路轻飘飘的,大概因为酒的原因。吴若云一只胳膊挎着琴,一只胳膊扶着我。我们歪歪扭扭地来到小康河边,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太阳在树下投下一片阴凉,一只喜鹊警觉地栖在树枝上。凉风一阵阵吹过来,又一阵阵吹过去。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渐渐清醒了。我耳边又响起张建民敬酒的声音:哈(喝)了,哈(喝)了,你们要是看得起我这个瘸腿,就都给我哈(喝)了。张建民婚后很不顺心。蜜月过后,他老婆就回自己娘家去了,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一个月后,他老婆回来了,但住两天就又走了。张建民老婆每次都这样,回来住两天又走了,走的时候一脸的不高兴。我们以为是张建民欺负她了,纷纷责备他不能欺负女人,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帮他。张建民也不说什么原因,只是含糊地笑笑。一天,张建民老婆敲开我家的门,说是找我娘借点东西。我说,嫂子,你借什么东西?我帮你找。我娘大概从开始就明白其中的奥秘,娘朝我使个眼色,说,小天你去忙吧,我和你嫂子拉几句呱。我装作出去买烟,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我隔墙听见张建民老婆一边掉泪,一边和我娘说悄悄话。张建民老婆声音很小,嘀嘀咕咕的,一句也听不清。只听到我娘拍着她的肩膀劝她,他嫂子,已经做了人家的人,就得认了,过后找个大夫看看再说。末了,我娘又唠叨了一些女人的家常话,张建民老婆就抹着眼泪走了。每次老婆走后,张建民就找我喝酒,每喝必醉。而且他又开始赌博了。他招呼了许多人一起在家里打牌。和牌的声音一阵阵自窗口传出,从早晨到晚上,又从晚上到早晨。他在赌桌上每赌必输,很快把结婚时的手表卖了,自行车也卖了,没钱了就和同事借。开始大家都同情他,但是后来就慢慢躲着他。十这年冬天特别冷,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车站附近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北风“呜呜”地鸣叫着,河流冰冻的声音“咯吱咯吱”地传来。在这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一些身体单薄的老人死去了,他们的心里布满伤痕。那是一些穿过苦难的老人,如一片苍老的叶子,已经被岁月吸干了水分。那个冬天,三爷爷也不在了,他的身体像一辆老火车,晃晃悠悠地走来,又晃晃悠悠地停在终点站上。随三爷爷离去的还有一只狗,那是他喂养的一只流浪狗。它在站前街走着走着,就歪倒在雪地里,身体被大雪埋没了。这样的冬夜,许多男人凑在一起划拳、喝酒,他们的吼声一个比一个高,震得屋檐的积雪一层层滑落。那些脾气坏的男人,喝醉酒就回家打老婆。一些女人则悄然立在灯影下,不断用手丈量着孩子的身体,合计着明年得多扯两尺粗布,兴奋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愁容。人们都觉得今年的日子不太顺,从夏天那场洪水到眼下这场大雪,不知道来年还会有什么天灾降临。人们的心里就有些担忧,但又不敢抱怨,不敢把自己的忧虑明确地说出来。人们的愿望就像炉膛里的炭,偶尔爆出一星火花,随即又熄灭了。而更多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他们在贫困中盘算着来年的光阴,默念着种瓜得瓜的民谚,期待有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小年那天,我看到张建民一瘸一拐地从雪地走来。他刚走了几步就滑倒了,地上的雪实在太厚了,即使腿脚灵便的人走起来都有些困难,何况是一个残疾人。我知道张建民从来不认输。我看到他坚持着自己爬起来,继续走。刚走几步又滑倒了,他再次爬起来,再走。我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扶起他。他看见是我,用力把我推出去。我说,师傅,还是我扶你走吧。不用,我自己能走。他狠狠地说,语气里明显带着一股怨气。我只好在一边看着他,从站前街一瘸一拐地走过小广场,又从小广场一瘸一拐地往货场方向走去。望着他雪中远去的影子,我心里一阵疼痛。春节临近了,组织安排我代表车站去看望他。我从站前街商店里买了两斤饼干、一斤粉条和一斤瓜子。我推门进去时,张建民正在屋里生炉子,炉盖上放着一个药罐子,屋里有股中药味道。在这之前,为了防止腿伤感染,他的左腿已经做了截肢手术。他用右腿跪在地上,左胳膊使劲撑着拐杖。我看见他左腿裤管里空荡荡的。炉子旁边放着一把扇子和一个铁钳,地上一堆煤球。我在后面轻声叫了一句,师傅,我来看你了。他没听见。他用旧报纸引燃木柴,将煤球放上去。一会儿,一股黑烟从烟囱冒出来,浓烟顿时飘满屋子。他要起身了,他两只手扶着拐杖,身体正在使劲的时候,我从身后用力把他拉起来,他回头看见了我。他脸上出现复杂的神情,由惊讶到平静,又由平静转为凄惶。这种内心的凄惶大概只有我才能辨识。我说,我来看你了,师傅。他啊啊了两声,自己抽出一支烟。我想给他点时,他扬手挡住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来看我?站长怎么没来?我就是代表车站,代表站长来看你的。我回答他。哼。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你代表站长?你能干什么我还不知道?他喷了一口烟,又喷了一口烟。那我问问你,你能代表我走路吗?你能叫我这条腿再长上吗?能吗?他把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响。丁小天,你回去告诉站长,他要是不来看我,我就去他家过年。说完,把我带的东西“哗啦”扔到门外,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进里屋。“咚”的一声,门关上了。除夕到了,暮色在房屋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晚上,我带了酒、菜和饺子去他家。张建民看见我来了,把门开到一半又关上了。迎年的鞭炮四面响起,他知道我一直在外面等,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把门打开了。进屋后,我弄了几个简单的菜,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我们开始喝酒。在联防组的时候,有些夜晚我是在他家度过的。下班后,我们经常弄几个现成的小菜,然后开始喝酒聊天,喝到半夜之后仍然不肯离去,那时候,站前街所有的灯都灭了,就剩下我们那盏灯还亮着。有时天都亮了,我和他沿着黎明的站前街,默默跑到小康河旁,再沿着小康河往北边跑,一直跑到离车站六里路的大河边上。大河边上有成排的白杨树、梧桐树、槐树以及很多叫不上名字的灌木。春天的时候,梧桐树开紫花,槐树开白花,只有白杨树不开花。白杨树上结着长长的树虎子,一串一串的。一束束阳光从树后斜斜地照过来,我们大口吸着新鲜的空气,连续做几十个仰卧起坐,再一路长跑,沿来路返回。秋日的早晨,天蓝地阔,云朵澹澹,霜雪已在孕育,我们从满是浓白的秋光中跑来,又从满是浓白的秋光中跑去。而现在,黎明的大街和那条大河边上,再也看不到张建民长跑的身影了。我想起那年冬天,我们在冰封的河面上看野鸭。天气异常寒冷,就像现在这样。十几只野鸭在冰面上走动,这时,对岸传来一声土枪的闷响,野鸭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惊醒,纷纷展开翅膀飞走了,但有一只野鸭一直留在冰面上,它的脚被冻住了。那只野鸭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束手就擒。其实,即使野生动物也是这样,在危险临近时,总有一只会落单的。有时,上帝会在我们面前掷色子,我们谁也不知道上帝的想法。喝酒的时候,我问他药罐子的事情。他说随便吃点药,治感冒的。我不相信。我说,我知道你的身体很棒,从来没有感冒过,你不要骗我。我反复追问,他却始终不说自己为什么吃药。外面鞭炮声已连成一片,不时有烟花在空中升起,耀得窗口一明一暗的。张建民已经喝多了,他脸上有种痛苦的表情。他一边喝,一边醉醺醺地说,小天啊,你现在快是车站领导了,好事都让你们这些人弄去了,我张建民自认倒霉。听了这话我非常生气,我对他说,师傅,你这样就见外了,我只是领导身边的小卒,是提包的,那算什么领导啊?再说了,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大哥,你不能说话伤人啊。听我说完后,他一下站起来,依在墙上愤怒地说,我说话伤着你了是不是?那是谁伤着我了?谁把我的腿弄成这样了?你说,你能告诉我吗?我被弄成这个样子,我去找谁去?他突然把杯子摔到墙上,玻璃的破碎声在除夕夜里格外瘆人。过了一会儿,看他情绪稍微稳定了,我把他按在椅子上,让他重新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他咕咚一声喝了下去。我想再说什么的时候,他扬起手把我挡住了。他说,小天,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好意。总之,咱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咱们以后不要来往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张建民说完,就趴在桌上睡过去了。从张建民家出来,我心里很乱,我在雪地里没头没脑地走着。远处的烟花一朵朵升空,“噗”地开着,几朵烟花重叠着,幻化着,又逐渐消失,夜空显得更加寂寞。风一阵大过一阵,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着。我从站前街走向小广场,又从小广场往小康河方向走去。雪在除夕夜里闪着蓝光。地面上、屋顶上、树枝上,到处都是闪着蓝光的雪。我听到一辆火车正从胶济线上经过,火车响着长长的汽笛,好像这个夜晚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轮月亮远远地挂在空中,虚幻而鬼魅,显得那么不真实。一颗流星拖着腥红色尾巴,在暗蓝的夜里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像一道伤口。随后,又一颗流星出现了,又是一道伤口,宇宙间满是一道道流血的伤口。我听到吊塔倒塌的声音从四处响起,“轰隆、轰隆”。吊塔倒塌的声音一直在夜里响着。过了很久,我醒了,我意识到自己在轻微地发抖,我知道这是酒精的作用。但我也分明感觉到,似乎有一个莫须有的东西,徘徊在我的大脑和身体里,它们和酒精一起,使我在夜里颤动不已,这是来自身体深处的寒冷。我起来看了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外面已经安静下来,夜空越来越暗淡了。我喝了几口水,又钻进被窝,用被子蒙起头,我依然在发抖。寒冷像刀刃切割着皮肤,我紧紧闭上眼睛。我的眼前出现一辆火车,火车在没有轨道的地面运行着。那是一辆没有终点的火车,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一直没有停下。那辆火车不分白天黑夜地行驶着,越过一场大雨,又驶往一场暴雪。火车的车头上、车厢上、窗玻璃上全被冰雪覆盖了。我看到一个人从冰雪中走来,他的影子越来越大,但样子非常模糊,我始终看不清他是谁。我和张建民似乎渐渐生分了。回家路过他的门口,我总是怕遇见他,有时看见他在前面一瘸一拐地走着,我想和他打招呼,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了。我实在不忍心看他的样子,心里既有几分心疼,又有几分怜悯,还有一点内疚。我知道,时间正把我们推离彼此,而且距离越来越大。十一又一个春天来了。室外暖风频吹,地气不断上升,屋顶的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一串串钟乳石一样的冰凌在暖风吹拂下,发出隐隐的爆裂声。能够看出冰凌日渐缩短,冰水从冰凌尖上落下,在地上溅出一个个小土窝。夜里偶尔传来冰凌的坠落声,让人梦里多了几分凉意。白天的时候,我看见有一串冰凌在屋檐下摇摇欲坠,好像不会坠落,就在我转身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破碎声。这个春天的一个晚上,吴若云被人强奸了。火车站北边有个防空洞。那天,我到G城出差,我走前和她约好,星期天晚上七点在那里见面。但是因为前方道路出现故障,火车晚点两个多小时。那时没有手机,我无法通知她火车晚点的消息。我赶到地点时,她已经不在了。我心里空荡荡的。我不知道她是来过,还是一直没来。正在我着急的时候,一个女孩跑过来,她开口就问我,你是丁小天吧?我说是。她突然开始大声呵斥我,你怎么才来啊,你今天死哪去了?我说,你是谁啊,怎么和我这样说话?她突然哭了起来。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肯定和吴若云有关。我问她,是不是吴若云出事了,她点点头说,是若云姐让我在这里等你的。你快去医院吧,她在医院里。我拔腿往医院跑。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吴若云躺在病床上,看见我进来,又把眼闭上。她苍白的脸上有一道泪痕。吴若云被人强奸了。我觉得黑暗突然降临。那天晚上,有人看见她从站前街走过……后来,她顺着原路跑了回来,她的一只鞋跑丢了,她一路跑一路哭。我所得到有关吴若云被强奸的消息只有这些。除此,就什么也没有了。而这个过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吴若云自己也说不清,她说,我只记得被人用什么东西蒙住了脸,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反复问她,她总是这句话,再后来,她干脆说,小天,我什么也不记得,你别问了。吴若云被强奸的消息迅速传开了,我也成为人们窃窃私语的对象。看,那就是吴若云的男朋友。听说还是先进工作者哩。哦,小青年长得挺俊的。怎么认识这样的女人。我早说过,那个吴若云一看就是骚货,早晚得叫人拾掇了。这个小青年也不是好东西,蛤蟆瞅绿豆,对上眼了。对,就是就是,什么人找什么人。那些天,我上班无精打采,回到家蒙头就睡。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吴若云了。我不想看见她。我不断拼命地上班,加班。找同学喝酒,醉酒。一个雨夜,若云敲响我的房门,我开门时有些诧异。我差点说出,怎么是你?她看出了我的诧异。她穿一件洋布衬衫,蓝底白花,丁香一般。我们在沉默中对视了片刻。多日不见,若云突然变得陌生了。她问:我是不是不该来找你?你随时都可以来,我知道你会来,我说。小天,我快要崩溃了!看得出,她的确快崩溃了。我把一杯开水递给她。她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她背身的时候,一只手在抹泪。我正准备去看你。我说。我是想让她的情绪缓和下来。我看见她几乎要把水杯攥破的样子。小天,你别安慰我。她攥着水杯的手松懈了一下。我把水杯从她的手里拿掉。我起身倒水时,她从后面走过来,紧紧地贴在我身后。小天,我害怕,抱着我。她说。她抵在我背上,我感到她在颤抖。我回过身,用胳膊抱着她,她的泪水在灯光里闪烁。那个夜晚,我进入她身体那刻,有一点快感,更多是恐惧,如同进入那个防空洞。这是我们认识一年多来,我第一次进入她的身体。因为那个事件的原因,我产生了难以置信的幻觉,我觉得她的身体黑洞洞的,空荡荡的,与我多次在梦中进入的那个身体完全不同。我在梦中进入的是一个巨大的花园,里面充满了花开的快慰,现在,她的身体就像一个黑洞,无边无际。我觉得她身体里有一个夜晚。那是一个粗暴的夜晚,野蛮的夜晚,时间停止了的夜晚。那个夜晚占领了她的身体和精神,那个夜晚流淌在她的眼神里、语气里、眉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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